2024-02-22

尛微:如云美眷 1 - 10

    前世她是九重天薄命司的司命仙女流云儿,
    今生她是朝堂上钦天监的一品相师慕云锦。
    她从未放弃的,是善恶有报的信念。
    只是这凡间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谁能算得清楚?
    最心焦,谁来度化她的因果?

【第一章】 是福是祸?

 据说这里没有冬天,四季如春,繁花似锦。
  醒来的第三天,慕云锦自阁上眺望,见园外张灯结彩云髻穿梭,个个儿的喜气洋洋。而一扇小小拱门却似无形的屏障,将她所在的偏院隔离在他们的喜悦之外。
  “今天是什么日子?”纤纤素手捻了窗前一支含苞待放的骨朵轻嗅,慕云锦睇了一眼身后的小芙,漫不经心道:“怎么也不见他们到这院子里收拾?倒像是防备着我们,绕着路走。”
  “小姐忘了嚒,今天是大小姐回门的日子。”小芙是云锦的贴身丫鬟,五岁便被舅舅舅母卖进府里,两人虽主仆相称,却情如姐妹。说话间将一碗温热汤药递到云锦的手里。
  “嗯。”慕云锦一口将药灌下,任由苦涩沿着心肠漫延开来无动于衷。今天是大小姐回门的日子,那又如何?
  “窗边风凉,小心身子。”小芙接过空碗想起前日的变故,不禁苦口婆心的劝道:“身子骨是自个儿的,小姐要好好活着,痛快活着。谁也不能教小姐不痛快,谁教小姐不痛快了,我们也教她不痛快!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出气。”
  “过去的事,你又提它做什么。”慕云锦握了握小芙的手,嗔怪道:“我既死而复生,绝不会再走以前的老路。”
  “可是小姐……”话未出口,小芙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小姐若是真能这么想,又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呢?难道小姐的心事连我也要瞒着吗?”
  慕云锦怔愣片刻。前世死于非命不敢奢望能再醒来,睁眼发现自己附身在一个妙龄女子的体内,短暂的不适不安后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浅淡欣喜。虽然前世的所有都成了过眼烟云,但除此以外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能再活一次已是上天最大的福祉。但对这个世界她有太多的疑惑不得不谨言慎行……
  “小姐。”小芙见云锦捂着胸口出神,抹泪担心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去叫大夫来。”
  “不用,真的不用。”慕云锦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她,莞尔一笑道:“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慕云锦原想着做做样子,竟真的倚在床头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中听闻门外有人争执,这才转醒过来。
  “说不去就不去了!你还不快走,在这里磨蹭什么!”听这嗓音是小芙。
  “你这人好不讲理,我们少夫人请你们小姐赴宴,你有什么资格拦着?你若是不肯传话就放我进去,我自己去说也罢。凭什么又在这里耍起横来!”
  慕云锦暗自思量片刻,于情于理姐姐新婚回门她这个做妹妹的应该出席。却想不通为何小芙要这样拦护着,索性坐起身起来扬声道:“是谁在外面?”
  被拦住的丫鬟绕过小芙一手推开厢门,离着三步远向着慕云锦倾身施礼道:“云锦小姐,我家少夫人请您赴宴。”
  慕云锦点了点头,淡然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我理应要去的。你去回了话,我们随后就到。”
  那丫鬟不无得意的狠剐小芙一眼道:“是。”
  慕云锦目送丫鬟走远,转眼见小芙仍杵在原地好笑道:“愣着做什么,等我请你吗?”
  小芙几忍不住,红了眼眶道:“小姐何苦委屈自己。争不过,难道还躲不过吗?”
  慕云锦嘴角笑意未泯,饶有兴趣的挑眉道,“有什么是争不过的?”
  “小姐?”小芙似是见了鬼似的惊讶道:“难道小姐还未死心?”不等云锦反应,自个儿将脑袋摇成拨浪鼓,颤声道:“小姐万万不能再做那样的傻事,尹公子已是您的姐夫,你们是绝不可能了啊!”
  慕云锦怔了怔,才呐呐道:“尹公子……姐夫……”
  难怪原主要一死了之,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心爱的男人竟成了自己的姐夫嚒?的确是有些棘手啊。
  又过了片刻,慕云锦展颜向着小芙宽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今日能躲,往后呢,你要我躲他们两个一生一世嚒?我倒宁愿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到底,不过是段不成器的往事。”
  揽镜梳妆,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副身体,长相身段竟与她前生有八九分的相似,说不上倾国倾城却也窈窕清丽。只是此时多了一颗朱砂痣凝在眉心。她将如绢泼墨的青丝披散下来,发间侧别一支粉色的簪花。配一袭鹅黄衣裙,修身掐腰的款式。
  小芙望着镜中的云锦惊艳道,“小姐,你真好看,天仙似的。”
  “发什么呆呢。”慕云锦笑着说道,“改日得空我也好好将你打扮一番,往后好许配个如意郎君。”
  “我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小芙难为情起来,顿了顿,复又一声轻叹,“小姐与那人十年情谊亦不过如此下场,倒不如一直陪着小姐,躲个干净!”
  “冥冥中自有因缘,莫要乱说。”慕云锦对着镜中端正查审一番,自觉满意了才站起身来,含笑说道:“我们走吧,别教他们等急了又得差人来寻我。”
  谁能体会她此刻的迫不及待与忐忑不安,谁又晓得前世的她疲于奔命竟连爱情的滋味都没来得及尝过……


【第二章】 是时候揭过这一层

 时值初春节气,满眼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依着精心布置的凉亭小山,暗香浮动教人流连忘返。主仆两人正在园中缓步行着,自出了拱门,迎面见那先前捎信的丫鬟跑了过来。
  “哎!你可小心着点,别磕碰着我家小姐。摔了你是应该,伤了小姐,砍了你的脑袋也不够赔的!”小芙挡在云锦身前不客气的骂道,不排除借机报复。
  “是……”那丫鬟原本埋头只顾着向前跑,被这一阵呵斥吓了一跳。
  慕云锦暗笑小芙沉不住气的同时警惕她不可生事,转而对那丫鬟和蔼可亲的说道:“可是你家少夫人叫你来的?我这正往前堂走着,你且随我来吧。”说话间,将手中的丝绢递了过去,“瞧这一脑门的汗,快擦擦,别花了你的妆容。”
  那丫鬟哪里受过主子这样的体贴,全忘了小芙的恶行只顾欢欣道:“多谢小姐恩惠。”
  出了她的院子便是通向府中各处的岔道,慕云锦点了点头,自走在前头全不担心自己会走错了路,观望着明明陌生却莫名熟悉的景致,心里别样的兴奋激动。这就是她的新家。
  主仆三人前后自侧门鱼贯而入已可远见堂中景象,慕云锦看似无意的扫向座上的三男两女。上座是当朝大将军慕风逸与其夫人慕容氏,是她初醒来时就已见过的父母双亲。左下首的男子一身紫红长袍想必就是原主的旧情人将军府的新姑爷尹弘,侧坐的则是他的新婚妻子她的姐姐慕美芝。右下的未曾蒙面但见那与自己七八成相似的五官,不及深想嘴上便已念出了他的名字——慕云祁。
  快行了几步,慕云锦目不斜视向着座首款款行礼道:“女儿给爹娘请安。”
  “快起来吧。”慕容氏连忙将她搀扶起来,满脸疼惜道:“你身子可好些了?药吃过了吗?”
  慕云锦乖巧的点了点头,不禁眼前一热反手扶着娘亲说道:“已无碍了,请娘亲宽心。”
  “阿弥陀佛,定是佛祖显灵保佑我们锦儿。来日选个好天气,一定要和我去寺里烧香还愿。求佛祖保佑慕家上下平平安安。”慕容氏双手合十双唇开合又是几遍佛号,动情处不免抛洒几滴清泪。
  慕云锦将那情真意切望在眼里,心间冰阂无声融化如一团暖阳。前世孤儿多少年伪装的坚强骤然崩塌埋藏心底的委屈蔓延而上,竟真的找着了亲生母亲一样止不住扑簌簌的落泪,娘俩哭做一团。
  “咳——”慕风逸适时制止了母女二人的失态,语态平和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哇。”
  慕云锦撇脸拭干眼角扶着母亲坐下,有些难为情道:“父亲说得对。今儿姐姐回门,咱们该高兴才是。”
  “是啊,夫人。你瞧你,还不及女儿懂事。”慕风逸见云锦安好打心里高兴,黑红面庞少有的和颜悦色。
  “妹妹能死而复生是不幸中的万幸,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喜上加喜!”慕云祁起身拉着云锦在身边坐下,又让身后奴婢沏了参茶,亲自递到妹妹手里。
  慕云锦接过参茶吸了一口,打量他耀眼的小麦肤色不无羡慕的说道:“瞧你的模样,海上的阳光一定很好。”回想慕云祁刚出海不久,印象里往常至少三个月才能返回,从未这么快就归家的,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早晨刚进得家门。”慕云祁无意解释,转言道:“听说你自己在偏院住,那边虽然清静,但多少缺乏照料,平日里要有甚差事,怕是不方便的。我瞧着你还是住到自己的锦园里好,与爹娘离得近些。”
  “住惯了倒也一样。”慕云锦漫不经心的应着:“不急。”
  她倒不是贪图清静,只是不想就这样坏了原主的用意。这偏院虽然比锦园简陋些,但却自在得多。先前恐怕是为了方便与某人约会,现在无约可会却也让她捡了个现成便宜。这一路走来,她发现偏院与出府的侧门离得很近,只要安排得当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至于溜出去做什么……
  “怎么不和你们姐姐姐夫说话?”慕容氏对女儿的心思了若指掌但面上却是滴水不漏,扫了一眼云锦云祁道:“你们俩个与尹弘师出同门,也算亲上加亲。”
  “女儿正要开口却被娘亲抢了先了。”慕云锦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来向尹弘美芝各行了一礼,笑意盈盈的说道:“云锦见过姐姐姐夫。”
  尹弘望着她,含混不清的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听闻她的变故,他恨不能与她一起死。而她现在好端端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依着她的性子该是恨他入骨才对,就算此时她用惯用的云棘刺穿他的胸口他也不会感到意外。可她对着他笑,眉眼弯弯唇角飞扬,他便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的?几番克制隐忍,连指尖也褪了血色。
  “妹妹,今后你们还可以一样的要好,可别因为我的缘故,相互疏远了。”慕美芝向来寡言少语,察觉尹弘的失态心里酸楚却还要强打着精神为他圆场。话出口时心里有些后悔,这算什么呢,怂恿他们旧情复燃嚒?
  “姐姐这么说,锦儿反倒不知所措了。”慕云锦掩口一笑,半真半假的说道:“要说同门,哥哥和姐夫是师兄弟,他们才是真的要好。从前我不过是个陪客,跟着哥哥去蹭些好吃好玩的,见识些世面罢了。”
  “呵呵。”慕云祁摸了摸鼻子,阴阳怪气地附和道,“何止要好。”斜眼见尹弘面色苍白,几乎要将自己的拳头握碎。
  “姐姐可莫要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往心里去,让我们姊妹之间生分了。我与尹师兄,正如云祁与尹师兄一般无二。”慕云锦其实并不想多这番唇舌,但这话是非说不可,且一定要当着这些人的面说。想小芙都知道的事情,爹娘云祁美芝会不知道嚒?与其让他们私下猜测,倒不如由她来捅破这层窗户纸,要他们知道是时候揭过这一层。对她来说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给她添堵。
  尹弘心头一滞,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狭长上挑的眸子不可置信的凝望着她。
  慕云锦被众人望得有些尴尬,只得干笑了两声胡乱称赞道:“尹师兄能得姐姐眷顾,实在是上好的一段姻缘。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但见对面的两人皆是一脸如坐针毡的惶然,一时无话,气氛顿时冷场起来。恰逢管家过来传话宴席均已准备妥当,几人像得了大赦一般起身往后厅走去。
  尹弘刻意落后挡住云锦,沉声问道:“你的伤可怎么样了?”
  慕云锦见他双目泛红眉心紧锁,不动声色道:“已无大碍,多谢姐夫关心。”
  尹弘怔了怔,侧身让出一半去路。
  擦肩而过。
  “锦儿。”他唤她。
  她脚下一滞,头也不回的说道:“尹弘,云锦爱你如命,爱了一生一世,爱了整整一个曾经。如今,站在这里的却是另一个人了。”话音未落,忽觉眼皮沉重双膝一软身子发沉便落进了身后的一方胸膛。


【第三章】 将错就错

 “小姐!”小芙的一声惊呼贯穿堂前屋后。
  待众人反应过来赶至前堂一眼望见尹弘将云锦紧紧搂在怀中,几个女婢瞠目结舌的围在他们的身边不知所措。
  “都楞着做什么,将你们小姐扶进屋里!”慕风逸板着脸冲几个女婢嚷道:“还不去请大夫!”
  女婢们霎时回过神来刚想凑近前去却被尹弘杀人一般的眼神瞪得心惊,一个个面带难色的将目光投向慕容氏。
  “姑爷,让她们将锦儿送回屋里吧,你这样……”慕容氏轻咳一声道:“男女有别。”
  尹弘对慕容氏的话充耳不闻挺身将云锦凌空抱起,无视面前横过一臂拦住去路,拒不退让道:“让开。”
  慕云祁冷面冷声:“你放开她。”
  “放开?”尹弘眯了眼,幽暗的眼底闪过不易分辨的情绪:“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你该清楚她今日的心意。”慕云祁两手平托并不与他争抢,“你与她再无可能。”
  尹弘面色煞白脚下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垂首端详怀中的云锦面色红润气息均匀嘴角还有轻浅的笑意。他望着她时满目的爱怜,抬起头时却是毫不掩饰的怨恨,凌厉眼风扫过在场的几人犹如一把尖刀刺入各人的心窝。
  “官人。”慕美芝在他的视线里晃了两晃强撑着身形道:“官人且将妹妹交给云祁,别让下人们瞧见不成体统。”这话原不该她说,无异于在向他挑衅。而在此之前她仍心怀侥幸,即便他爱云锦又如何,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柔情也有资格将他征服。可他那样看着她,她的心仿佛瞬间被他击得粉碎,她若还痴痴的站在那里凭他乱来,那便连自尊也没有了。
  慕云祁不着痕迹的瞥了美芝一眼,转而向尹弘道:“你这样做要将锦儿置于何地?她此时能面对你,已是极限。你还要让她再去面对旁人的流言蜚语嚒?”
  无感于他们的僵持,慕云锦恍惚回到幼年,母亲流着泪将她和云祁抱上马车。父亲那时还年轻着,要说长大后云祁真的很像父亲,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他们在车上颠簸了几日,终于在一座山下停了下来。父亲对他们说,这是巫山。巫山的云很轻,飘荡在半山腰上像女子腕上的纱绸。她心想,这山上一定住着神仙。果然,他们的师傅玄机子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一大把的银须遮了小半个脸。而后玄机子笑眯眯的推出一个童子来,束着发髻秋水凌波一般的眉眼,道:这是你们的师兄,尹弘。
  拜师学艺,玄机子却教得十分随性。喜欢什么,就可以学什么。似乎没有什么是玄机子不知道的。她与云祁学得很杂,本着给师傅找茬添堵的宗旨样样都沾了些。尹师兄却是一贯的寡言少语,每日起早贪黑课程排得很满。直到某日云祁嘴角叼了根狗尾巴草斜倚在树杈上,忿忿不平的对她说:要好好教训他一下。她还小,唯哥哥马首是瞻。玄机子好像也很无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壁上观,最多不过是慵懒的掀一掀眼皮道,这药会教他十日下不来床。
  十年,十年前他还只是个俊俏童子,十年后却长成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依旧在他的食物里下药,甚至被他抓个正着,她舔了舔唇瓣有些后悔,就算她和云祁加起来也一定打不过他。他只极浅的看她一眼,坐在桌前将那些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事后她去找师傅,说尹师兄脑子不好了。师傅头也不抬的说:那你叫云祁试试他。结果可想而知,云祁十分狼狈的在床上窝了大半个月。
  隐隐约约,她知道他待她有所不同。开始故意在他的面前晃悠,尤其是他与师傅激辩对答的时候,看着蓦然垂首脸红的他心里很有成就感。终于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他敲开她的房门塞给她一把精致的匕首,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场梦境,他说:下山后,我来娶你。
  她真的以为他要来娶她的,所以无时无刻不准备着要嫁给他,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道赐婚他与美芝的圣旨。人人都说将军府的女儿与尚书府的公子是天赐良缘,可同为将军的女儿她却连哭都没有眼泪。至那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一切的一切落于尘埃。
  痛——
  慕云锦皱了皱眉,出于本能的缩了缩手臂,可腕上吃力全无效果反而越抓越紧。因为还未在往事中抽出心神却又要被这痛感折磨,豁然睁眼拼力挣脱道:“放开我!”
  慕云祁两手一抖差点将她扔在地上,显然被吓得不轻,这丫头晕得蹊跷醒得也真不是时候。
  慕云锦这才发现自己正横在云祁的怀里,多少有些歉意的扯了嘴角道:“放我下来吧,我没事儿了。”而后目光沿着被抓的手腕延伸到真正的罪魁祸首,不得不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才低声下气道:“尹师兄,你放了我吧。”
  他无声,不动。
  慕云锦并不觉得比他好过,原来他曾那样的爱过她,她也曾那样的爱过他。然而无论他们曾经怎样的相爱,于她而言只如一场黑白电影。虽然强烈的代入感仍令她心口阵阵揪痛,可她毕竟不是以前的慕云锦了。
  “你要我怎么样呢?在这里,当着他们的面,再求你嚒?”她语调平常,却是极限。
  他望着她的眼,却再也走不进她的心。手臂颓然落下。
  隆重的回门不过一场粉饰太平的家宴,各自忍耐至不欢而散。
  尹弘与慕美芝行至尚书府门前已是傍晚,待行至后院两人都已疲惫不堪。
  “官人,回屋稍事梳洗吧,瞧你这一身的风尘。”慕美芝见尹弘路过厢房并无留意,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试探道。
  尹弘拂开她的手,冷漠道:“不用。”
  慕美芝见他这样心中失望,想说什么却始终未能出口。她自小父母双亡,经皇帝做主过继到了叔父家中,虽名义上与云锦云祁一般无二,但论亲疏终归是差了一分。这些年寄人篱下,若不是偶然遇上尹弘心生爱慕,她这一生也未必有那样的勇气去求叔父做主。叔父如何求得圣旨,皇帝如何赐婚,她并不知情却感恩戴德。原想着是天赐姻缘,直到大婚前夜云锦自杀未遂,她才幡然醒悟自己无意中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皇恩浩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婚在即她已无力阻拦,只好将错就错……
  他这样对待自己,莫不是恨她怨她?亦或是还在气恼白天里的事?
  尹弘见她眼眶湿润像是要哭越发的烦闷,转身背手道:“我在这里等你。”
  慕美芝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向他嫣然一笑,兀自点了点头,快步进了厢房打扮起来。
  “少夫人,少爷今夜会宿在房中吧?”青莲原是尚书府里的打杂丫鬟,自慕美芝进府以后便分到房中服侍主子。平日里都跟在慕美芝的身边,两人还算亲近。
  “或许吧。”慕美芝双颊飞上两朵红云,低声叹道:“希望如此。”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慕美芝洗去香粉浓妆和繁复华贵礼服换了身家常衣裙,卸了金钗珠花只配了一只冰玉翡翠簪子盘了及腰长发。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明黄烛光照亮那姣好容颜,等在门口的尹弘却不曾多望了一眼。
  “儿媳给公公婆婆请安。”慕美芝屈膝施礼。
  “起来吧。”座上吏部尚书尹炳文与其夫人尹匋氏异口同声的说道。
  “家中可好?”尹匋氏睇了一眼儿子,后者无所表示,只好投眼望向慕美芝。
  “都好。”慕美芝低着头怯怯回道。
  “嗯。”尹炳文板着面孔没有再问,沉声道:“你回去歇着吧。弘儿留下。”
  “是。”慕美芝极不情愿的退出房去,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余光瞥见尹弘无动于衷的侧脸,丝毫也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听闻你上书皇帝请求调离央都,希望与云祁一同出海。”尹炳文捻须沉吟道:“海上不比陆地,变幻莫测,你要小心行事,切莫大意。”
  “弘儿要去哪里?”尹匋氏惊道:“这才成亲几日,怎能离家?”
  “胡闹!”尹炳文吹须瞪眼道:“男儿志在四方,哪有困在家中的道理?”
  尹匋氏抹泪哽咽道:“可是,我们只弘儿这一个儿子……”
  “娘。我已决定了。”尹弘双膝跪地,向母亲求道:“您就让儿子去吧。”
  “孩子,你要去,为娘的自知拦不住你。”尹匋氏抹泪说道:“只是,你既然已经应就了慕家的亲事,美芝又是个好姑娘,成亲至今你仍未与她圆房,是为何故?为娘看她亭亭玉立也是美人胚子,待人处事也算得体,你究竟是哪里不如意?这样晾着她,算是什么?”
  “儿子心里没她。”尹弘知道瞒不过,索性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自小上山修行,心中早有所属。”
  尹炳文怒哼一声,愤然拂袖而去。
  “糊涂!”尹匋氏好言劝道:“她待你有意,为娘看得出来!你莫要再做这样混账事,今夜就回屋里去住。”
  “娘!”尹弘执拗道:“那儿子宁愿今夜就回军营。”
  尹匋氏心知拧不过他,只得委婉凄然道:“为娘也不要你与她有多恩爱,只为了尹家留下香火,这也不肯嚒?难道你要为了那个云锦叫咱们家断了血脉!”
  “我……”尹弘正要说些什么忽闻门外悉索声响,厉声问道:“谁?”
  “夫人要的几只花样和布料都取来了。”只听门外一名传事的嬷嬷回道。
  “知道了,去管家那里领赏吧。”尹匋氏将门外的嬷嬷敷衍过去,复又向尹弘嘱咐道:“你若真心想那云锦好,就不该陷她到这样不堪的境地。她与美芝乃是姊妹,即便不是至亲但名分上却是无二。倘若这些事情传到市井,你要她一个姑娘家怎样好去?怕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了她!”
  尹弘心事重重的自父母房中退了出来,索性绕过厢房往后花园里走走。
  “哎,听说少爷到现在也没有和少夫人圆房,你说奇怪不奇怪?”不远处传来隐约耳语。
  “我也听说了。说是少爷这两天都没歇在房里。”
  “少爷不喜欢少夫人,听说少爷喜欢的是另一位慕小姐。”
  “少夫人生得那样好看,怎么会不喜欢呢?我觉得应该少夫人不喜欢……”
  “你是没见过少夫人看少爷的眼神,怕是喜欢到心坎里去了。”
  “要我说啊……两人面皮都薄才这样费劲,有过一次,肯定再也分不开了。”
  “嘻嘻,就你懂得多,是不是与那巷口的代写书生有过……”
  尹弘正想出去喝止丫鬟们乱嚼舌根,还未动身便听得一个嬷嬷叱喝:“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里浑说主子是非,看我拉她到老爷夫人那里惩治!”
  那群丫鬟闻言噤若寒蝉,连忙搓手求饶道:“韩嬷嬷,我们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这次暂且记着,再敢说道主子们的是非,担心割了你们的舌头逐出府去!”那韩嬷嬷厉声警告道:“做奴才的只要一门心思伺候好了主子,别的不该看到听到的即使看了听了也该忘掉。少夫人新来不知脾气,担心犯了忌讳,没你们好果子吃!”
  尹弘听那声音耳熟,丫鬟们一哄而散只留了一个瘸腿老妇的蹒跚身影。
  夜了。
  不知觉到了她的门前。
  微弱烛光倒影着纤细身影,她竟还没有歇息,是在等他嚒?
  “官人。”
  尹弘仿佛被这一声所惊,旋踵即走。
  寂静夜里门轴吱呀传得老远,慕美芝立在门边道:“官人不在房中歇息吗?时候晚了,不如……”
  “我回营里。”
  慕美芝左等右盼,从没想到他连她的房门都不愿踏进一步,心里各种滋味铺陈开来,咬唇哽咽道:“官人可是嫌弃美芝?又或是白天里的事情令官人不快?”
  “你想太多了。”说到底他只是不爱她罢了,尹弘见她含泪模样撇脸说道:“你歇着吧,我走了。”
  “别……”慕美芝慌忙扑进他的怀里哭诉道:“木已成舟,官人当真不肯接受美芝吗?难道爱一个人也有错吗?”
  “你这是何苦呢。”心中似有一处被牵扯着,尹弘叹了口气,那憋闷却毫无舒缓。
  “美芝不敢奢求什么。”慕美芝含泪与他相视,“只求能留在你身边……”


【第四章】 万佛山生疑

 次日清晨,慕容氏抵不过女儿软磨硬泡,只好由着云锦云祁领着一队仆从往万佛寺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郊外,远远见到尹家夫妇亦是劳师动众。
  “他们怎么来了?”慕云锦瞥了一眼尹弘,扭头嘀咕道。
  “我本意也是不要他们跟着,只是美芝执意要来,我也不好多说。”慕云祁安慰道:“你若见着心烦,就躲到车里去吧。眼不见为净……”
  慕云锦正要说些什么,只听一声巨响自山上传来,皱眉道:“出事了。”话音未落,马鞭起落身影已窜出十丈有余。
  慕云祁担心云锦安危,随后跟了上去。
  “锦儿身上有伤,仔细她摔下来。”慕美芝从车中探出头来,向尹弘说道:“你也追去瞧瞧吧。人多车慢,我们跟在后面就是。”
  尹弘对慕美芝点了点头,又吩咐押车的家丁小心些,随即一夹马腹也追了上去。不消片刻,三人便消失在山路的末端。
  “少夫人,您歇一会儿吧,到了地方青莲叫您。”贴身丫鬟青莲随慕美芝坐在车里,说道:“今日起得早,昨晚您和少爷……”
  慕美芝知青莲误会了,昨晚两人虽同床而卧却并未有非分之举,羞红双颊佯怒道:“就你鬼灵精,什么都晓得!”
  主仆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慕美芝正想倚着软垫小寐一会儿,便听帘外家丁低声请示道:“少夫人,前方有人拦路。”
  “少夫人歇着呢,叫人打发了就是。”青莲凑近车帘低声传道。
  “是。”外面的家丁轻声应了,没行几步,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你们可是去山上的?快回去吧!”透过门帘听闻声音低沉暗哑,料想已有一把年纪。
  “我们是往万佛寺去的,山中有何变故么?”驱车的家丁随口问道。
  “唉。活的都跑了,没跑出来的都死了……。”
  “老人家,你说得可是真的?可曾见到有三个年轻人往山里去?”慕美芝本不想过问,但见事态严重不敢托大,自车上探出身来。
  “那三个年轻人正是往山里去了。他们的马太快,来不及阻拦。”老人见车里之人高贵尔雅,便猜到是大户人家来礼佛的,施了个礼,继又说道:“您若是想上寺里烧香,劝您还是就此回去。切莫再往前走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家丁闻言又惊又怕,转念一想,壮着胆子嚷道:“若真有这么大的事,城中怎没有耳闻。你这老头是不是疯了,在这里胡言乱语!”
  “哼,若不是见你们这么多人,不想叫你们白白送命,才多此一举。”老头一边抹泪一边涨红了老脸指着家丁骂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信不信由你!”
  “哎,老人家。”慕美芝连忙下了马车拦住那位老人,取了一锭银子塞到手里,“我这下人不懂事,还请莫要怪罪。多谢老人家指点,这银两您拿去买壶酒喝。”
  “谢谢夫人,您可真是活菩萨!”老头颤颤接过银两连连作揖,作势就要跪下被慕美芝搀扶起来,口中发誓道:“这山是万万进不得啊,老头子要是有一句瞎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少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呢?少爷与慕家两位已经先行上山了。我们……我们……”待那老头走远,一行家丁已被吓得脚底发软没了主意。
  “若这位老人家说得是真话,他们三人一旦进了山,一定会发现端倪。”慕美芝蹙眉沉思半响,犹豫道:“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说不定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少夫人,那老头说得蹊跷,既不是什么猛兽,也不像病症。这种诡异之事,在这佛门山下,还是头一次听说。”青莲在旁说道,“若真是疯话呢……这两家的车队都在这里了,少爷他们上了山,迟迟见不到我们……”
  “那你说怎么办?”慕美芝双眉紧锁,如果这老头真是疯的将他们耽搁在这里,即便是尹弘三人寻了回来,知道了这事免不了要遭埋怨。
  “要我说,不如找个人快马加鞭,追上山去瞧瞧。”青莲眼珠一转,诺诺道:“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若山中真实有事那么寻到少爷也好做个接应,如果是虚惊一场,那么向少爷报了平安,再回来告诉我们一声。”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慕美芝点头应下。
  说话间又听一声闷响,只见山顶一柱火光冲天而起随之隆烟滚滚铺天盖地而来。众人来不及多想,烟尘漫过山林转眼就到了跟前。
  万佛山原是一座无名荒山,地势陡峭又常有野兽出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和尚在山顶建了座独门小庙取名万佛寺,平日里便在寺中修佛念经。又不知何方神圣显灵,遇上来烧香拜佛求取功名利禄的竟大多灵验了。一传十十传百,原本简陋的山野小庙渐成了香火鼎盛的大寺。
  此刻三人距离山顶越来越近,浓烟如雾卷着呛鼻的烟尘教人睁不开眼。
  “会不会是寺中着火了。”慕云锦勉强望向前路,迷迷蒙蒙除了隐约树影竟什么也看不到了。如果真是着火,也该听闻人声呼救才对。
  啊——!
  一声惨呼划破四周寂静,来路模糊透着不可捉摸的诡异。
  “去看看。”慕云锦调转马头,担忧道:“别是美芝他们出了意外。”
  奈何三人至一转角坐下皆惊,无论如何驱使就是不肯前行。
  “莫非有诈?”慕云祁压低声线道:“怎么办?”
  “你们绕路回去”尹弘指着身侧一片山林说道,“穿过树林便能回到原路。”
  “那你呢?”慕云锦挑眉问道。
  “我稍后与你们会和。”
  慕云锦皱眉不应,尹弘与她对望,唇瓣开阖听不清说了什么。倒是慕云祁干脆,趁云锦不备强拉住她的缰绳往林中飞奔。
  “我不走!”慕云锦慌乱中稳住身形,惊呼道,“慕云祁你疯了!”
  “锦儿,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慕云祁头也不回的喊道。
  “我们这样逃了,师兄怎么办呢?”慕云锦喊了几声见他不理,作势跳马。
  “云锦!”慕云祁惊觉连忙喝住马匹,心疼道:“你这是做什么!身上伤势未好,这又不安分了,担心有个好歹!”
  慕云锦惊魂未定却毅然道:“下山时师傅怎麽说的,你全忘了嚒?我与他虽无夫妻缘分,却也有同门情谊,我们这样走了,师兄怎么办?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我于心何安!”
  “你若去了,他还要护你……”慕云祁顾不得许多喘着粗气说道:“你若是心里还有他,就乖乖回去!”
  慕云锦顿时语塞。一阵风过,浓烟似乎清淡了一些。良久,望着他的方向说道:“我自会惜命,若真有那时,你们也只须顾好你们自己。”
  慕云祁阻拦不过只得追赶上去。两人骑马回奔,眨眼便到三人分手的地方。可此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眼前,只有一匹僵死的大马浑身覆着一层诡异白霜,正是尹弘的宝驹。
  两人不敢犹豫向前一路飞跑。
  那路也不远,片刻便见到了尹弘的背影。
  “师兄!”慕云锦跳下马来与他仅一步之遥,还未站稳只见一袭白影扑面而来。大惊之下连呼吸也滞了一瞬,只觉一注彻骨凉意由头顶钻入体内,顿时如冰雕一般动弹不得。心下以为必死无疑,只听脑中传来一声尖鸣,直震得两耳发馈心胆俱裂。
  那股寒意随即而退。
  慕云锦只觉全身如灌铅一般沉重瘫软在地,恍惚间看到他的侧脸浮了一层诡异雾气。
  “你醒了。”他的指尖微凉,划过她的额她的脸颊,拂去她发上的枯草。阳光在他的背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此时,仿佛所有的隔阂都在生死刹那化为乌有,心照不宣。
  “你没事吧?”慕云锦紧张的望着他,他的脸有几分苍白,想来所承受的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去。
  尹弘点了点头,宽慰道:“都过去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喉间腻痒不禁一阵猛咳,折腾好一会儿,方才略微舒缓些。环顾四周,正午的阳光斜照进来,将大殿切割得黑亮分明。悬顶的长明灯已经碎裂,罐中的香油撒在地上留了一滩污渍。不难猜出这里经历了一场大火,屋中所有皆受烟熏火燎蒙了一层黑气。各式罗汉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或断了手脚或碎了面庞,依旧嬉笑怒骂,兀自诡异狰狞。
  慕云祁自破败的大门中跨步进来,面色凝重的对尹弘说道:“这寺里显然失过火,却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快就熄了,连一滴水渍也寻不着。我在寺中各处找了个遍,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怎么可能?”慕云锦在佛前站定仰面端详,却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你们瞧这佛像……”


【第五章】 尹府阴云

 与此同时,慕美芝在山下左盼右等未见三人身影,并连那差去上山传话的家丁也不见了踪迹。眼见大片乌云翻过山头不着痕迹压了过来,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为顾全两家的车队便指派了一辆马车在山下候着,其余原路返回。
  回到尚书府已是掌灯时分。
  慕美芝不敢怠慢,下了马车便往公婆那里说明事情原委好讨个主意。谁知人在门前还未站稳,便听得房内传来公婆谈话的声音。
  “要说美芝样貌品行没得挑剔,只是天生福薄。年幼失了父母,虽是皇帝做主过继到了慕家,不过是寄人篱下。我看慕家与她并不十分亲近。这门亲事说是皇帝做主,谁不知是慕风毅的主意!好让我们推辞不得!美芝出嫁指不定谁在偷着乐呢。”尹匋氏顿了顿,接着说道:“这好不容易与咱们弘儿成了婚,却又不受待见。听下人回话讲,那夜弘儿虽是回房睡的,却是歇在榻上。想来,弘儿与我们说的是真话无疑……”
  “弘儿与那云锦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实属人之常情,两人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也是一桩美事,却让美芝来搅了一遭。那慕老狐狸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我与他斗了几十年,要他将亲生女儿嫁到我尹家,他哪能放得下?哼,亏他想得出来,用美芝这么个弃子断了两个孩子的姻缘。”
  “那我们弘儿……”尹匋氏担忧道。
  “欸!你莫要多话。”尹炳文大手一挥,不耐烦的说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只要做好分内事。弘儿不喜新妇你也不要逼他,再过两年填上两个暖床的丫头便是了。”
  房中一时静了。
  慕美芝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悲从中来,往事一幕幕浮于眼前。云锦尹弘,慕家尹家各人面孔……竟像是戏文一般!她恨不能一直被蒙在鼓里,偏偏被公婆残忍戳穿。肝肠寸断,此刻没有一滴眼泪可流,流泪又有什么用呢?心在淌血。
  直到不远处传来琐碎的脚步声,慕美芝匆忙整理心绪。
  叩门。
  “进来。”尹炳文应道。
  慕美芝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说道:“儿媳给公公婆婆请安。”
  “嗯。”尹匋氏不冷不热的应了,“不是和弘儿出门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不见弘儿?”
  “美芝不敢隐瞒公公婆婆,”慕美芝虽在车上想了一路,事到临头仍是慌乱。腿下一软跪到地上,泪水潸然而下道,“我与官人应约了要去万佛山,与云锦云祁碰了面,他们三人马快跑在前头,刚分开了一会,遇着一个从山上下来的老人家,说了些不着边际地话……”
  也不知说了多久,慕美芝只觉哭得浑身没有力气,无声哽咽起来。
  “好了!”尹炳文突然喝了一声,将慕美芝惊得浑身一哆嗦,“哭有何用!”
  “你和弘儿走散,自己逃了回来?”尹匋氏冷脸责问道:“你即是他的妻子,怎么能将丈夫留在荒山野岭自己回来?若真是有甚意外,他们岂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么?即便是山上有豺狼虎豹,这么多人还怕都给吃了不成?就不知道山上去找找!”
  慕美芝不敢辩驳,恨不能将下巴抵进自己的胸口,泪水直直落在地上,才发现自己面前已湿了一片。
  “你既然有了主意,还来告诉我们作甚?”尹匋氏心中担忧在此刻都化作怨愤,刻薄道:“慕家就是这样教得你,如此愚笨!这般目中无人,我们尹家哪敢要你!”
  “儿媳是想……”慕美芝正要辩解,却被尹匋氏打断。
  “莫要说了!”尹匋氏不依不饶道:“这种时候都指望不了你,那我们如何放心将弘儿托付你?还不如早早打发回去,落个清静!”
  慕美芝心中委屈却有口难言,顿觉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恍惚,左右晃了两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隐约听闻尹匋氏对门外道,“韩嬷嬷,将她带回屋里闭门思过。没有允许不得出门半步!”
  “是。”韩嬷嬷连忙进屋示意一旁的丫头搀扶起来,见着晕死在地上的人儿,低头转脸的间隙偷偷抹了眼泪。
  青莲原也守在门外,听闻老爷夫人发了脾气怕怪罪到自己头上,吓得瑟瑟发抖。见韩嬷嬷一瘸一拐的抱着自己的主子出来,竟忘了帮手。
  “发什么愣,还不帮忙!”韩嬷嬷气不过,低声吃喝道:“等着做主子不成?”
  青莲这才回过神来,也不敢吱声,一路埋着头若有所思。
  到了房里,两人合力将晕厥的慕美芝躺到床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平日里前后跑得勤,今儿是怎么?还不打水来,给你主子擦洗。顺便去厨房,要些热粥汤水的,叫你主子回回神。”韩嬷嬷头也不回的吩咐青莲道,“快别打你的小算盘。即便是失势的主子也比你一个丫鬟金贵,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青莲被说中心事,一路小跑而去。
  韩嬷嬷打量四周无人,这才又落下泪来,小声呢喃道:“我苦命的小姐,这十几年,奶娘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只知道你在将军府里养着,我做梦也不敢想能再见到你啊……”
  慕美芝只隐约觉得身旁有人,说的什么一概飘渺听不清晰。却打心里觉得亲近,多少年来的委屈都一股脑的挤进眼里,闭着眼颤颤的落泪。
  “快别哭了,别哭了啊,小姐。”韩嬷嬷见状以为她醒了,一个劲儿的哄着,“小姐,奶娘在这里,在这里。有什么委屈,小姐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有什么难处,奶娘都帮着你,只求你别哭了……”这样说着,竟也觉得伤感,跟着哭起来。
  “嬷嬷,热水来了。”青莲远远听见哭声,以为是少夫人醒了,却见韩嬷嬷哭得厉害,怔了怔,拧了热巾子递了过去。
  韩嬷嬷听有人来,哽咽着收了泪,一边给美芝擦脸,一边说道:“我见了少夫人这么难过,不知道怎么也难过起来。她是个可怜人,你该多帮她劝她。我们做下人的,只能盼着主子好,主子风光了我们也跟着风光。”
  “是,青莲记住了。”青莲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信这番说辞,谁会因为别人可怜把自己哭得这么伤心呢。
  而后韩嬷嬷又帮着青莲喂了些粥水给美芝,见她还是没有清醒的意思,便起身去了。临走时,不忘吩咐青莲夜里照应。
  青莲点头连声称是,却是不屑的很,她怎么伺候主子还用得一个老嬷嬷来教嚒?多番事由,一夜也不曾去看美芝一眼。
  

【第六章】 万佛山雨夜

 月缺,一场急雨将万佛山浸泡在一片泥泞之中。
  此时风息,寂静如死。
  不多时,一队人马自林中寻来,有眼力敏锐的雀跃着喊:“找到了!”
  众人蜂拥而上,见尹弘和云锦云祁三人横斜倒在地上毫无声息都有些忐忑,生怕出了意外。几个胆大的分别试了鼻息,道了安好,这才欢天喜地将他们各自抬到马车上安歇。
  这林中寂静诡异,虽都不知道这里曾经历了什么,但风中一股子血腥之气令人越发不安,一行人只稍作休整便往回赶。一路只听脚下树叶沙沙作响,那样细小琐碎,仿佛暗处潜伏的鬼魅幽灵,直瘆得人头皮发麻。
  也不知哪个倒霉衰运的竟落了队,这夜黑风高,杀猪似的惨嚎,唬的人心惶惶。
  “走,去看看。”领头的怕得要死,碍于职责却不得不管,只得带了所有人往声源处去找。
  “唉呀妈呀,可吓死我了!”那掉队的见了火光听了人声疯了一般的冲了出来,一边气喘吁吁的哭骂道:“你们等等我呀,等等我呀!可把我给吓死了!”
  领头的抡起巴掌劈头盖脸就是一下打得那人眼冒金星,还不解气道:“你他MIA的才吓死人呢!瞎嚎什么,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
  “哎哟哎哟,老大,可不是我吓唬你们啊,那边,那边有个死人。”被打的捂着脸,哆哆嗦嗦的回道:“我也没看仔细,看衣服怎么像是我们的人呢?别……别是……”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数人,“这人也不少啊,怎么……”
  “去你的!你胡咧咧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领头的想也没想的喊道,“都跟上,再走丢一个,哭爹也没人来找啦!”
  一众人被这样一折腾都慌了神,一个跟着一个走上几步就有人喊被踩掉了鞋。顺着指引,果真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喊了两声,也不见回应,便打发那个发现的人去瞧。那人死活不肯去,作揖求饶道:“我的爷爷,可饶了我吧,我差点就被他吓死了。你们喊也没用,他真的死了,浑身冰凉冰凉的,一丝丝人气都没有。”
  “活人还怕死人不成?”领头的心里打怵,却是个倔脾气要面子的主儿,到了这时候已经骑虎难下,只得点了几个人拿了火把过去看。这一看,差点没把他们吓尿了裤子。
  只见那人面色惨白,眼白上翻,直愣愣的靠在树上,逼近了火把,还能瞧出脸上一层面粉般的霜气。
  “这,这,这个,不是,不是跟着少夫人出来的,出来,出来的六子吗?”
  “他妈的,可不是他嘛!”领头的又将火把凑近看了看,那五官惊悚之相犹存,却还能认出谁来。
  “老大,是他,可,可是,带,带他回去吗?”
  ……
  次日清晨,慕云锦悠悠转醒,睁眼见小芙撑着脑袋在床边瞌睡便低唤了两声,正要开口询问被小芙一个激灵打断,后者愣了愣神又欢天喜地的去门外嚷了几句。不一会儿,一群丫鬟随着娘亲鱼贯而入,摸头捏脚的,唬的慕云锦云里雾里。
  “我的好女儿,你可算醒了。”慕容氏捂着胸口道:“你倒是开口说话,是饿了渴了乏了,还是哪里疼啊酸啊的,别是在山上吓傻了……”
  慕云锦这才缓过神来,好笑道:“娘啊,你瞧你这紧张的样子,反倒吓了我一跳。我哪里都好,好好的怎么会傻呢。”
  “那就好那就好,”慕容氏不放心似的握了握女儿的手,嘱咐道:“今儿你就在屋里好好歇着,哪里也不许去。一会儿我让大夫来给你把把脉,开些个安神补体的方子。切莫再闯祸惹你爹生气,你爹的家法你可是知道的,为娘的想护你也拦不住的。”
  “娘,哥哥起来了吗?他还好吧?”慕云锦想起昨日遭遇不免心有余悸,可是自始至终三人也未见过什么凶禽猛兽,记忆里三人迷了路,入夜时不得不在林中生火求援却怎么也点不起火种来。往后就记不清了,是如何获救怎样回府全没了印象。
  “你还敢问,依你爹的脾气怎么能饶了他。”慕容氏提起云祁反倒宽心一些,不是她重女轻男,着实是看多了老爷管教儿子的场面,见惯不怪了。
  “啊?”慕云锦一个打挺坐起身来,着急道:“娘,哥哥做错了什么要挨罚?是为昨天的事儿嚒,可那怪不得哥哥啊,我们被困在山里……”
  慕容氏望着女儿的古怪行径,抽了抽嘴角道:“你这孩子,还说哪里都好。”
  慕云锦满脑子里都是鞭子辣椒水长板凳木板子,根本听不进去,赤着脚跳下床鞋也顾不上穿就往内院里跑。好在她的偏院与内院不算太远,隔着一道院墙就能听见老爹慕风逸的怒吼声,所以即便她是闭着眼睛也能赶过去。
  “你给我站直了!瞧你那一脸的怂样,没睡醒是怎么的!我是怎么说的,怎么说的!老子说话你总当耳边风,怎么样,结果怎么样!又脓包了吧!你看人家尹弘,……”
  “爹,尹师兄不是也晕了嘛!又不是只有我晕了!”
  “嚓,老子问你了吗问你吗,谁让你说话啦!尹弘是晕啦,咱们家不是晕两个吗,比他的还多一个呢!不还是我们更丢人吗,你说你做学问不如人家打架不如人家,你个小王八蛋还敢顶嘴!”
  爷俩的对话顺风飘进慕云锦的耳里,可脚下已经刹不住了,整个人失重似的冲进了院子里。慕云锦望着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正在实施家法的爷俩也是傻愣在一旁。
  这哪里有什么血腥场面,仆人们早被爷俩遣到了远处,而云祁此时正站在父亲的太师椅上两手拽着耳朵一副苦哈哈的模样。云祁身形虽没有遗传到父亲的虎背熊腰,但那目测一米八以上的身高结实挺拔的身姿绝对不输风采。然而此刻,谁能想到征战沙场几十年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龙虎大将军慕风逸动起家法来竟然是这么小儿科的架势?谁又能想到向来以军法严明威武不屈闻名于世的慕小统领,在他的父亲大人面前竟还要做出这样儿戏一般的惩罚来呢?
  慕云锦的眉梢挑了挑,嘴角抽了抽,幸在她大脑空白反应不及的时候娘亲及时赶到,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拉扯进了厢房里。自免不了一番梳洗穿衣。
  慕容氏任由下人们忙碌,闲坐一旁道:“也不知你急得什么,还怕你爹真揍云祁不成?”
  “咳咳,我这不是……”不知道嚒!慕云锦有苦难言,尴尬道:“我是担心他们吵起来。”
  “又不是没有吵过,云祁又不会吃亏,你紧张什么呢。瞧你那一脚的泥,哪里还有姑娘家的样子。”
  这个,这个好像不太对吧?这娘亲是不是太啥啥了,慕云锦在脑中搜索许久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她的心情啊,有点复杂。
  适应片刻,慕云锦终于开始打量爹娘的厢房,此时她正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上等的红木镶平整光滑的椭圆铜镜,没有胭脂水粉也没有什么首饰,只有几支不起眼的发簪与一柄式样古朴的牛角梳。这才想起,母亲穿戴朴素,若不是那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怕是还不及一众富贵人家的女子打扮金贵。
  “娘,这支簪子该换了,这金的也该拿去重新洗练打磨。”慕云锦摆弄着娘亲为数不多的几件发饰,随口说道:“待明日我到街上逛逛,为你买来几支新的。”
  “胡说什么!”慕容氏蓦然站起,责怪道:“终日里浑噩,怎么连是非也不分了!”
  

【第七章】 他祖宗十八代不积阴德

 慕云锦见娘亲失态自知言行有误,连忙补救道:“女儿失言了。只是见娘亲素日里勤俭,心疼您……”
  “时日久了,莫说你记不住,怕是这府上的也没几个人往心里去了。知道的自然以为应该如此,不知道只当我是吝啬亦或是别的什么我也管不着。”慕容氏一声长叹,挥了挥手让下人们退出门去,“锦儿,当年的事虽有你父亲一力承担,却是因你而起。那时你年幼无知,娘亲怪你于事无补,但既有错则应悔过,心中不可忘了恩忘了……犯下的罪过。”
  慕云锦点了点头,她再愚笨也知道母亲话里有话,而这身体的原主在儿时必然犯下过难以弥补的过错。可她一时想不起来,也无从想起。
  “你莫要埋怨爹娘狠心,你与尹弘之情当断则断,切不要再任性妄为。你爹与尹相斗了几十年,我们慕家与尹府绝无可能真正修好。”慕容氏沉吟片刻,又道:“美芝那孩子天性纯良,这些年在我们家虽然与你一般养育却始终是过继来的,她知不知道那些往事我没看出来,但为娘心里却一直惴惴的,直到她来求你爹说要嫁给尹弘……她若能与尹弘成就良缘,我与你爹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也当偿了你儿时的错……”
  “娘,女儿知道该怎么做。”
  慕容氏欣慰的点了点头,眼中含泪悬而未落。慕云锦凑过身去,依偎到母亲怀里,母亲的身上总有好闻的檀木香味。
  “锦儿,永远不要去打听那些往事,爹娘不肯要你知晓瞒了你这么多年,是为了你好。”慕容氏搂着女儿的肩膀,柔声道:“这些年我吃斋念佛时刻请求菩萨宽恕你,也求菩萨保佑美芝这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让你们两个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娘,我不会抢姐姐的夫君,我会尽我的努力让他们在一起,幸福。”慕云锦诺诺道:“过去的事女儿也不会去问,既然爹娘以为我不知道才是好的,那女儿相信你们的决定。我也会将美芝的恩和欠她的债记在心里,只要我有机会,一定回报她。”
  温热泪珠落在慕云锦的脸颊上,未作停留瞬间滑落。慕容氏紧紧抱着女儿,她知道这是女儿的承诺。
  为了打破沉闷,慕云锦缠着母亲讲些儿时的趣事,可是每每讲到美芝总会引来母亲的叹息。美芝似乎从来没有撒过娇,也没有任性过,她就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不小心就会隐匿在角落里。
  慕云锦想,这就是自卑吧,一种无法融入无法分享喜怒哀乐的自卑。她想,她是能够理解能够体会这种自卑的,再想美芝就有点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
  “夫人夫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房内的宁静,小芙在门外焦急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来抓小姐了!”
  慕容氏与慕云锦相视愕然,好端端的怎么来抓人呢?慕云锦跳起身来,第一本能就是要跑。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待慕容氏反应过来,女儿已经夺门而出。
  “慕云锦,慕云锦!”慕风逸的武将风范在这时展露无疑,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声音里并无恼怒之意,反倒有几分欣喜的味道。
  慕容氏站在厢房门口,狐疑的望着他道:“做什么这样喊,吓得女儿兔子似的跑了。”
  慕风逸诧异道:“跑了?跑什么呀,我就来问问她,尹弘那小子是不是比云祁多晕了一回?”
  云祁怏怏的跟在父亲身后庆幸的想,幸亏那丫头跑得快啊!要不被老爹知道云锦也晕了,扯了个平手,非得再折磨他一个时辰不可。
  慕云锦从侧门跑了出来,慌不择路的在巷子里又是一阵乱窜,直跑到一条繁华大街上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了脚。这街也不宽左右店铺夹着一些小商贩,路面大致可供两辆马车平行。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这座城这条街道,心里莫名的激动。如果在将军府是踏实温馨,那现在就是入世的兴奋与新奇。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耳畔回荡,慕云锦走走停停,与过去未来所有的姑娘们一样遇见卖小玩意的摊子也会忍不住摸上几下。但玥国的物资着实有够单调,蔬菜瓜果就是那么几样,布料颜色也就那么几种,青铜铁器竟然比玉器还贵,巡街的士兵拿的也都是冷兵器。唯一值得夸赞的似乎只有手工技艺,玥国的贵族衷情细小物件,越是小的东西越值钱,越是小的东西也越考验工匠们的手艺。
  就好像慕云锦掌心里托着的一颗纽扣大小的玉佩,如果不仔细看真不知道那么小的一点点地方能雕刻出那么丰富的图案,真怕一不小心捏碎了。
  “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如意吉祥扣,宫里头的娘娘公主们都喜爱的东西。”尖嘴猴腮的掌柜挤眉弄眼的说道:“若是真心喜欢就开个价,绝不让您吃亏。”
  “对不住掌柜的,出门太急,没装着钱。”慕云锦小心翼翼的将如意吉祥扣放到红木托盘里,赔着笑脸道:“只是看看,看看……”
  “没钱看什么看,看上了又买不起!”掌柜的一张脸拉得老长,“麻烦你挪挪地儿去别家看吧,别挡了我的好生意。”
  这翻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吧,慕云锦恨不能抽他一个耳刮子,更想抽自个儿一个耳光。自犯贱不可活,干嘛好好的嘴贱说自己没钱呢!说不喜欢不想买不就完了吗!话虽如此,但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势利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拿他练练手真是对不起他祖宗十八代不积阴德。
  “我虽没带着钱来,但是有样本事掌柜的一定感兴趣。”慕云锦满脸堆笑,谄媚道:“这街上百来户门市我这一路走过来,就看您这店……”
  “哼,不是我跟你吹,”掌柜的不等慕云锦说完就打断道:“我这是百年老店,皇帝老爷儿也在我们这买过物件的。那时候还没你呢!这就是实力懂不懂?那看那些个绣花枕头,门面大怎么样装修好怎么样小二多怎么样,比工匠比手艺,没有哪家能和我们比!”掌柜的越说越激动,“我们喊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慕云锦自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撑着脑袋很有耐心的等掌柜的平复情绪,后才懒洋洋的说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本家姓白,排行老幺,所以街上的都喊我一声小白爷。”
  噗——!
  慕云锦隐忍笑意差点憋得内伤,不动声色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笑眯眯的唤了一声小白爷,又故作为难几番吞吐的追了一句:“大事不妙啊不妙……”
  

【第八章】 还是小姐想让花某抱着进去呢?

 白掌柜捋了捋下巴颏上稀疏的山羊胡,挑着眼角道:“凭你这三言两语就想骗过我小白爷?”话音甫落,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响木拍在柜面上,啪得一声响从后堂引出一群凶神恶煞的护院伙计来,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道:“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
  “嚯,这阵势,可真吓死我了。”慕云锦嘴上这样说,唇角却饶有趣味的上扬着,拂了拂雨过天青的衣袖,慢条斯理道:“这做生意讲究个买卖公平,我看不上你那个什么劳什子吉祥如意扣,你也不能强买强卖啊。”
  “看不上?!”白掌柜气得脸都歪了,忍了好几忍才没当即立刻马上扑上去掐死眼前人,咆哮道:“你是看不上吗,你是买不起!没钱装什么大小姐逛玉饰店,行行好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你你……有眼不识金镶玉,你,”没文化就是这么可怕,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白掌柜词穷了,所以抡起了胳膊指向慕云锦吼道,“给我抓起来!”
  慕云锦对着怒气冲冲的一群莽汉有过一瞬的惊慌,但随即又抬了抬手腕,轻言慢语道:“真想不到这百年玉店是这样待客的,传闻玉行经商第一的小白爷也不过如此。罢了,就算我是好心做了驴肝肺,挡不住狗咬吕洞宾啊。”
  “放屁!哪里钻出来的丫头片子,跑我这里来装蒜!”要说白掌柜在这条街上混了几十年,真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儿,挺标致的小姑娘衣装打扮也像是大户人家,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不靠谱这么气人呢!要不是心里顾忌是哪个府里的千金出来寻事找茬,他是万分不可能放过她的!做生意的不怕一万,就怕个万一不是!
  “唉……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该为妻子儿女考虑考虑,也该为这店里出力卖命的伙计们打算打算啊!我看白掌柜印堂发黑,如果不能及时化解,怕是有血光之灾。”慕云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装模作样的掐着指头掰算起来。
  众人都为眼前一愣,这是什么状况,莫非这姑娘真是个未卜先知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仙人术士?
  “你,你,莫要装神弄鬼!”白掌柜的上牙磕在下牙上发出细微的嘚嘚声,明明两条腿软得立不起来却还要强作凶悍,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可,不,不吃你这一套。”
  “信不信由你。”慕云锦的小心脏剧烈的跳动着,这是怎么个情况?在他们眼睛里闪烁的,是泪光嚒?激动的?见到个算命的至于用这么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嚒?这戏是不是演过头了?
  “咳咳,”慕云锦的嗓子有点发紧,“今日我路经此处,偶见掌柜实无滋事之理。但见……先生额上无光印堂发暗两颊萧瑟,遂欲点醒一二却又不便言明。进店中话无三句,先生如此这般,倒是教我难堪了。”见白掌柜仍有一丝疑虑,信口雌黄道:“抬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白掌柜当真没有担忧嚒?”
  “是是是,小人愚钝,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仙姑宽宏大量饶了这一回。”白掌柜想起近日种种不顺犹自信了七分,噗通跪倒匍匐在地道:“不瞒神仙活佛,小人近来是有些苦处……”
  慕云锦呲了呲牙,暗中咂舌。这运气是不是太好了?歪打正着?
  “不急着说。”慕云锦扫了一眼左右,一众莽汉大惊失色逃也似的退了,待堂中只剩了他们两个,才复又说道:“我有一句箴言,可破你万般苦处。”
  “是,小人洗耳恭听……”
  “根深何怕树大愁,莫从市井逞英雄。德建自然名与利,日行一善化吉凶。”慕云锦一字一顿的说着,直将脑袋里的边边角角都榨了个干净才成了这万金油似的两句。
  白掌柜闻言心惊怔愣了一刻,砰砰将额前磕出了血印子才战战兢兢的回话道:“神仙菩萨妙算,小人将字字铭记句句恭谨,再也不敢做那些下作事了……再也不敢了,回去后一定叫贱内烧香礼佛,日日行善。”
  慕云锦抿嘴漾出颊上两朵梨涡,不无得意道:“你记住就好。我走了。”
  白掌柜在地上挣扎要起来相送却又觉得不合礼,复又跪下一边叩头一边颂道:“恭送神仙活佛,恭送仙姑……”
  慕云锦快行了两步,一直走到街头转进一条陌生巷子里才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前世她最讨厌历史,所以并不知道那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玥国的记载,就算有对她来说也已经遥不可及。但是此时此刻她开始对脚下的土地有了自己的认识。
  她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呢?种田栽花不会,炸药火器玩不了,肥皂香水玻璃瓶什么的她也只是会用而已。她只比这里的人多看了几本中外名著,多读了几页百科全书,在大学的时候为了赚学分也曾背过一点点国学。对了,还有一年半载的保险代理人的工作经验。
  呜,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难道要她靠盗版为生嚒?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人家真的不想那么窝囊啊!!
  左转右转慕云锦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见偌大的一条街上只有一座府邸一扇朱门犹自敞开。门内没有家丁门童,门口也没有来往行人。
  花园。
  慕云锦望着那两个大字目瞪口呆,这家主姓花?姓花就只能叫花园?
  这敞着门是什么情况?忘了关了?
  诡异!
  慕云锦在心里警告自己,好奇心害死猫,千万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既然好奇,为什么不进去呢?”
  慕云锦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回味着那声音并不难听,却是极致的好声线。转了转眼睛道:“怎好不请自来?”
  “来者是客,请与不请有什么关系?”
  “非亲非故,哪敢唐突。”慕云锦转过身来,细眉长眼近在咫尺,不禁本能退后了半步道:“你这样挺吓人的。”
  “吓着你了?”花林琳斜飞了嘴角笑得十分魅惑,“你不像是胆小的人呢。”
  “胆不胆小是一回事,”慕云锦睇他一眼,莫名脸红道:“人吓人吓死人。”
  “那小姐也不怕师出无名无缘无故了,既然林琳令小姐受了惊吓,还请小姐赏脸到府上喝杯热茶。”话正说着,花林琳牵了云锦的手便向门中走去像是防她跑了,后者怔愣着,回过神来两条手臂已经拉得平直,“莫非小姐想要和林琳先玩一场拔河?”
  慕云锦望着那张魅惑的笑脸尴尬的移了半步,却让她有种被诱骗拐卖的错觉。
  “怎么,小姐的胆子小得连门都迈不进了?”花林琳笑意吟吟的看着她,飞眼挑逗道:“还是小姐想让花某抱着进去呢?”
  

【第九章】 你真的想太多了

 花园是什么地方,当然是好地方。但也不是一般人敢进来的好地方。花林琳是什么人,还真的很难说他是好人。若说这京城里的红人,怕是没人不知道花林琳的。若是花林琳自谦排了第二,那第一也是没人敢坐大的。花林琳凭什么这么红?凭皮相身条那是下等,花林琳是最厌恶被夸貌美的。
  “我叫你什么好呢,为什么一见你的眼神就觉得像小狗似的?”花林琳倚在榻上,单手撑着脑袋,无比诚恳道:“没来由的喜欢你呢,希望你能常来。”
  慕云锦尽力克制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不正常的行为,比如喷茶脸红掐死人什么的。
  “你很渴嚒,那茶很烫嘴吧,你那样喝都没关系吗?”花林琳自顾自的说道:“这茶是今春的新茶,你知道这茶的来历吗?”
  “人家送的?总不能是你自己种的。”慕云锦瞥了一眼他那比自己还要修长白皙的双手,没好气的接茬道:“凭你也种不出好茶。”
  “的确不是我种的,但未必我就种不出好茶来。”花林琳不以为然道:“我是说,这茶这样好喝,你就不想知道这是什么茶怎么采摘的嚒?”
  “你那么想说,你就说吧。”慕云锦咂了咂嘴想要是再来些茶点什么的就好了,心不在焉道:“等你说完了我差不多也喝完了,喝完茶我就该回去了。”
  “你不喜欢这里?”花林琳似是有点惊异,后又释然道:“你嫌弃这里来过的人多嚒?那我们换个地方。”嘴里还在说着,竟然就已经站在云锦的跟前,自然而然的拉住她的手,“跟我来。”
  慕云锦想要发作但面对那么漂亮的脸实在很难下手施暴,就算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女性,也不能想牵手就牵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好吧,虽然还没有对她除了牵手以外其他的怎么样,但这种感觉就是很不爽啊不爽啊!
  这园子真大,花林琳拉着慕云锦横穿前堂内院甚至还踩了几个花圃,走得慕云锦都有点脚酸了才站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
  “毛病啊你!喝茶喝得好好的,跑这么远干嘛!茶杯都忘在前面了,还喝个鬼啊!”肚子饿的人比较容易发脾气,慕云锦想起自己早晨没来得及吃早饭就逃出来,又从白家玉店憋了一肚子的气,路过破花园还被这个疑似神经病患者花林琳拖着走了许多路,真正的气不打一出来啊,“你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你想太多了吧?”花林琳的眼神无比清澈,转眼又无比邪恶的笑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
  慕云锦将他的话在脑子里来回反复品味了好几遍,才大体品味出这话里的含义,敢情在花林琳的眼里,只有她企图染指他的嫌疑,受害人只会是他?KAO!伤自尊了,不玩了!
  于是慕云锦就真的甩手不干了!
  “你做什么?”花林琳死死拉住她的手道,“恼羞成怒?”
  “滚你的恼羞成怒,你个花痴!”慕云锦忍无可忍了,她发飙了咆哮了,“我就是路过行不行啊,你非要拉我到你这破花园里喝茶,喝个什么烂茶叶还要跟我显摆来由,我管你哪来的呢!你拉我到这里干什么,怕我非礼你啊,就你这样儿的清一色脱光了跪我面前我也不带看的!”
  “你说什么?”花林琳终于放开她的手,细长的眉眼里闪过难以捉摸的神色。
  “什么说什么。”慕云锦是欺软怕硬的,偶尔糊涂胆大那也是偶尔。但是现在在人家的地盘,吃人家的嘴软,何况这人不笑的时候,那眼神真的有点吓人。那种眼神就像是在盯着猎物,居高临下的自信和被触怒的阴寒……
  “花痴?破花园?烂茶叶?脱光了跪在你面前?”花林琳不带情绪的重复着,状似十分费解的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说道:“你还说你没想太多?都想到我脱光的样子了……”
  崩溃!慕云锦觉得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哗啦啦的坍塌瓦解掉,连发火的勇气都没有了。
  “进去吧。”花林琳又一次拉起她的手,看似严丝合缝的房门只需轻轻一推便豁然大开,眼见好大一张床!
  “我不!”慕云锦再迟钝也是有警戒线的,被陌生男人一路带到卧室总不可能只是喝茶聊天吧?再说,那张床大得有点离谱了吧,双人床?四人床?那哪是床啊,整个是一个小舞台!
  “为什么不?”花林琳再一次表现出他天真无邪的一面。
  “你说为什么,没什么为什么!反正我不进去!”慕云锦无力了,哀求道:“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可是你还没有喝茶啊?”花林琳觉得有趣极了。
  “已经喝过了。我喝不下了。”
  “不想再吃点点心什么的?”他的尾音有一点点撩人,就像小猫藏在肉里的爪子挠呀挠,“我喜欢和你聊天。”
  慕云锦愣在原地觉得有点晕,但她实在想不到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难道是什么采阴补阳的秘术,所以专门诱惑女子到府里上床,所以他才那么诱人……
  “我不会上当的。”想通了的慕云锦再看他的眼神就显得十分复杂,同情厌恶怜悯恐惧样样都有那么一点,但语气十分坚决:“我要回家。”
  花林琳捏了捏她的手,笑容暧昧的凑到她耳边道:“你真的想太多了。”
  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耳朵眼里,痒痒的。慕云锦本能的侧了侧脑袋。略显薄凉的唇瓣擦过脸颊,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的。
  “回去吧。”花林琳这样说的时候,左脚已经踏进了房门,而当话音落下的时候房门已经合上了。
  慕云锦被留在了门外。
  “小姐,”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公子命我送您回府。”
  慕云锦不知道这个面相清秀的丁家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一路走来她一直都没有见到有下人走动。但是她已经将怪不怪了,有这么奇葩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下人都不稀奇。
  “你们公子叫什么名字?”
  小家丁像是看怪物一样的看了慕云锦一眼,十二分的得意道:“花—林—琳。我们公子的名字是,花林琳。”
  慕云锦觉得一个大男人叫这个名字真是个杯具,但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叫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可能更杯具。所以她以为这个名字配这个人再合适不过。
  不过,当她回到府里,询问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只用好看来形容这个男人了……
  

【第十章】 他们想象的惧怕和崇拜的神力

 慕云锦怕惹上是非多留了个心眼,只让家丁把马车停在先前的繁华大街上。那家丁的脸色颇显为难,愣是目送她转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才不情愿的调转回去。某女伸了半个脑袋,见车远得见不着影子,才慢慢悠悠的踱出身子往自家府上走。要说将军府与这条街离得真不远,仅隔了不足百步。
  “哎哟,我的好小姐,你这是去了哪里,这会儿才回来?我都快急死了!”还差几步就要进门,却被小芙横杀出来吓了一跳,“你要是再不回来,再不回来天都要塌了!”
  “慌什么呀,出了什么事儿?云祁被我爹打死了?”慕云锦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还有心思玩笑道:“幸亏我跑得快,我可丢不起那人……”
  “你还有心思说笑,还敢这样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小芙一闪身将云锦拽进府里,动作迅速的插了侧门道:“这才安生几天,你怎么又出去招惹是非,现在倒好,前堂里快装不下了,老爷和少爷正在前头周旋着呢!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
  “招惹是非,我招惹什么了?你把话说清楚。”慕云锦鼓着腮帮道:“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冤枉好人。”
  “你还不承认?你是不是去了白家的玉店,是不是给人家……给人家……那什么了?”小芙瞪着眼睛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自家的小姐几斤几两重她最清楚,什么时候学过仙人的本事,就算小姐有这个本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能知过去未来化凶成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世上万中无一人的本事,怎么可能被小姐学了去?……除非,难道,是小姐的师傅,玄机子?是玄机子传授的学问?
  小芙对云锦那是绝对忠心的,所以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不可能的情况下,有零点零一的可能,她也会倾向于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并且坚信不疑。
  “小姐,你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未等云锦开口,小芙忽然跳起脚来兴奋道:“哎呀我的宝贝小姐,你可真是的,这样天大的好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慕云锦怔了怔,不知怎么回答。小芙嘴里说的塌下天来的大事件难道是因为那几句江湖术士张口就来的台词?天大的好事儿难道也是因为那几句台词?
  唔,大概也许可能玥国缺算命的……
  心里多少有数,慕云锦故作镇定道:“你不是说前头乱着呢,我爹和云祁有交代你什么吗?”
  小芙从犹自兴奋中清醒过来,惴惴不安道:“没来得及说,但是……我听见老爷说,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干什么?”慕云锦心急道:“你倒是快点说呀。”
  “非得打死你不可。”
  “啊?!”慕云锦缩了缩脖子想,这家法里头男女有别吗?
  慕云锦又饿又累,先前说过饿了的人脾气都不太好。所以她当机立断,做了个出乎于所有人的决定——到前头瞧瞧。饿死是死,被爹打死也是死,横竖是死定了,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小芙并不知道云锦的打算,满心以为小姐这一次肯定出尽风头。这样想着,她的脸上就添了光彩,脚下的步子也轻盈了。
  主仆两人踏着云一样的飘过来飘过去,终于飘到了乱成一锅粥一样的堂中。众人先是一愣,原本七嘴八舌聒噪无比的堂中蓦然无声。想来,当事人的出现是有多突然多出其不意却又是情理之中。
  “云锦见过各位叔叔伯父,见过各位婶娘,各位……兄弟姐妹。”慕云锦额上滑过两滴冷汗,小芙只说乱却没说这么乱,这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全都一簇一簇的挤在一起看猴似的围着老爹和云祁,也亏得他们俩是练武之人定力十足,换个胆小怕事体力不济的说不定就能晕死当场。
  哗——
  竟然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刚还团在一起的男女老少瞬间左右相隔垂手而立,那模样恭敬有礼判若两群人。
  慕云祁反应最快,不住的给云锦使眼色。后者却像看戏似的,一副兴趣高涨的模样。
  “咳,云锦啊,你回来了。”慕风逸清了清嗓子,终于有机会找把椅子坐下,酝酿许久道:“这些,人,都是来请你的。”
  “请我做什么?”慕云锦笑道:“云锦何德何能,教诸位劳心?”
  “仙姑赎罪,小人一时失口……”说话的还能是谁,尖嘴猴腮山羊胡子小白爷是也。不过此时他的表情是虔诚恭敬的,眉梢眼角耷拉着,撇着嘴像是要哭出来。
  “我俩真是有缘,这一上午见着两回了。”慕云锦并不怪罪他,虽然先前势利了点但脑袋上磕得那大红印子还在呢,那些教训也足够了。事情这么快就被揭发出来是她始料未及,这些人反应如此激烈也是她意料之外,但所谓因果循环,骗人本就是错因,现在结了恶果,她只能怪自己太不小心。
  “仙姑走后本不敢奢想其他,巧逢隔壁布庄的王掌柜来我店里,无意间谈及仙姑名讳。小人想仙姑济世救人真乃神明在世,愿捐钱施物造一庙祠专供仙姑法相,这才斗胆来府上一问,谁料想王掌柜竟将此事说了出去……”
  “仙姑在上,我是白家玉店隔壁的王家布庄的王三,小的愿与白掌柜一同为仙姑修建庙祠,供奉仙姑祈求庇护。”
  “小的秦南北,做金银生意,愿与白掌柜一同为仙姑修建庙祠,供奉仙姑祈求庇护。”
  “小的何生,愿与白掌柜一同为仙姑修建庙祠,供奉仙姑祈求庇护。”
  ……
  慕家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半晌无法反应。给云锦修建庙祠,还要当神仙供奉,这根本是造孽啊!
  慕风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龙虎大将军,手握千万兵马大权,这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什么没见过,这世上最大的事情大得过死吗?大得过血流成河万马齐喑?
  他不怕死,但是他此时慌了。他险些失去过云锦一次,就在几日前她起死回生的一刻,他便发誓这一生再不要女儿担惊受怕有一丁点的委屈。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他担得起压得下这桩罪吗?如果站在这里的这些人知道云锦根本没有他们想象的惧怕和崇拜的神力,他们会怎么样?
  这世上,连皇帝都会忌惮的,是民愤。
  “我看还是算了吧,小女年幼无知……”慕风逸喉头发干,咽了口唾沫道:“况且她修行尚浅,着实当不起众位厚爱。”
  “慕将军,你我皆知仙人修行凭机缘顿悟,是万中无一人的造化。”一位先前报过名字的老者站了出来,瘦骨嶙峋却是中气十足,“今慕小姐因缘造化偶得神机,年纪长幼不必挂怀,来日修行自不可限量。我等冒昧拜访,只求小姐能够庇佑一二……”
  慕云锦豆大的冷汗齐刷刷的冒了出来,这些人真拿她当神啊!她充其量就是算命的啊……还是个假冒伪劣半路出家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