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8

梦溪石:千秋 56 - 60

【第 56 章】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饶是沈峤,也彻底愣住了。

连广陵散等人都干脆爽快地走人,可见晏无师生还机会微乎其微,基本上是不可能活下来的,沈峤已经做好下葬立碑的准备,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

对方的力道不大,那一下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搭住沈峤的之后就彻底松开手,再也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脸色白中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青色,流出来的血也没有消失不见,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狼狈姿态出现在沈峤面前,仿佛在告诉沈峤,刚刚那个动作,只是回光返照。

沈峤摸向他的心口,毫无意外,手掌下面一片冰凉,连半点温热也无,沈峤又试着往对方体内输入一丝内力,顿如泥牛入海,空荡荡不知所踪。

他将晏无师的发髻拆散,手指顺入对方发丝之中,很快便摸到百会穴附近,的确有一道明显的裂痕。

寻常人被这等对待,下场必死无疑,但晏无师毕竟不能以寻常论之,这是以一敌五,面对当世五大高手,其中更有雪庭禅师这样的宗师却不落下风的人,沈峤虽然来晚一步,没能亲眼目睹那场激战,但也可以想象一定是精彩绝伦,世所罕见。

裂痕不长,却很深,可见当时施为者必然用上了十成功力,他也自忖这一掌下去,饶是晏无师,就算没有脑浆迸裂,头骨也肯定会碎裂,再无生还之机。

沈峤不是大夫,这种程度的伤他完全无能为力,只能松开手,小心扶着晏无师的后颈,又摸向他全身经脉。

骨头没断,经脉也完好,致命的伤在心口长剑穿胸而过,外加那几掌,使得脏器受损严重,最后头上的伤,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峤越是察看,心就越是往下沉。

果然还是毫无生机吗?

忽然间,他轻轻咦了一声。

声音极细微,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但这一声,却泄露沈峤内心极度的惊讶。

因为他发现,在晏无师原本应该早已冰冷破碎的丹田,却正有一股微不可闻的气息,在悄然运转。

他想了想,干脆扯起对方胳膊,直接将人负在自己背上,一步步朝前走去。

吐谷浑王城对沈峤而言是个陌生地方,据说这里常年风沙,戈壁遍地,方圆数十里内称得上规模的城市,也只有王城所在的这块绿洲,但这里毕竟是通往高昌于阗等西域各国的必经之路,人不可能完全集中在王城,出了王城往西再走,居高临下,放眼望去,都能看见稀稀落落的村庄人家。

漫漫戈壁,连遮挡风沙的洞穴都极少,更不要说带着一个活死人,如何解决水源和食物都是个大问题,断不可能像在中原野外那样随意找一个荫蔽的山洞躲藏,他再不想被人发现,也只能找一处有人烟又远离江湖人士的地方先住下来。

刺目的阳光下,沈峤眯起眼看了半晌,最后选定远方一处,背着晏无师去了那里。

人多口杂的吐谷浑王城铁定是不能待了,如今就近能选择的,就是王城附近这些分布各处的小村庄。

沈峤带着晏无师去的是一处位于查灵湖附近的村落,村中大约几十户人家,附近有商旅常走的大路,偶尔会有旅人过来借宿,所以村庄不算热闹,但也并不完全闭塞,不至于看见沈峤这个外人就露出敌意。

之所以选择这里,沈峤主要考虑到晏无师如今的状况,如果对方尚有一线生机,最终又能救活,那么这个消息肯定暂时不能透露出去,晏无师仇家满天下,如果广陵散等人知道晏无师还没死,必然会赶来杀人,别说沈峤现在只得五六成功力,就算祁凤阁再世,也不可能以一敌百,应付这么多高手。

时近傍晚,村中家家户户陆续点起灯火,沈峤背着晏无师敲开其中一户人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个少女,红色衣裙,一条长长的辫子顺着肩膀搭在胸前,脸上有着当地人长年累月遭受日晒的小麦色,但她五官并不丑,想必也是个爱笑的人,嘴角一抿两颊便露出酒窝,很有几分可爱。

沈峤向她介绍自己的来意,只说朋友受了重伤,希望来此借住一段时间养伤,等伤好了就走,绝不给主人家添半点麻烦。

中原的钱虽在这里也能用,但边陲地区,人们更习惯以物易物,沈峤拿出来的是一大块盐巴,以及一朵小小的,打造精致的金花,这种金花在中原任何一个首饰铺子都能买到,但在此地却不常见,这还是沈峤出门前,赵持盈让门中弟子为他准备的,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

少女显然见惯了商人前来借宿,却没想到这次敲门的竟是一个如此俊美的男子,听他和颜悦色说话,脸已是微微发热,又被金花吸引住了眼光,但她还是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连比带划,用当地羌语和并不纯熟的汉话告诉沈峤,她与祖父相依为命,所以要去请示一下。

沈峤表示理解,背着晏无师在外面等,本以为要等很久,谁知道不过一会儿,门就再度打开,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后面跟着方才那少女。

老人汉话倒是流利,询问了沈峤几句,便开门让他们进来,彼此交谈几句,沈峤才知道老人年轻时在中原待过,攒下些钱,建了村子里最大的房子,可惜儿子夫妇早逝,留下个孙女相依为命。

沈峤选上这户人家,正是看中他们院落大,屋子多,如此一来就算给晏无师运气疗伤,也可免去别人过多的注目。

老人见多识广,对沈峤这样随身带着兵器的人并不奇怪,反倒是少女似乎对沈峤一身道士装扮好奇得很,站在祖父身后看了又看,每当沈峤望过去时,她又有些羞涩地垂下头。

双方寒暄对话几句,老人迟疑道:“老朽这里倒是常有商旅路过借宿,客人远道而来,自然欢迎之至,只是我见您这位朋友似乎伤得不轻,仇家恐怕也厉害得很罢?我们祖孙二人都是寻常人家,从未招惹过什么棘手麻烦,还请道长坦诚相告,也好令我做个决定。”

沈峤:“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的确惹上不小的麻烦,如今他的仇家都以为他死了,我却还想救他一救,可中原离此太远,毕竟没法立时回去,因此只能过来叨扰老人家,只要无人知道他在这里,我这朋友便可安全无虞,若有什么不妥,我会马上带着他就走,绝不给您添任何麻烦。”

老人还在犹豫,般娜扯扯老人的衣角:“阿耶,这位郎君不似坏人,他们处境困难,我们既然能帮,就帮一把罢!”

见孙女帮忙说话,老人叹了一声:“罢了,既然如此,两位就在此处住下,我们也绝不会让旁人得知你们的身份,只说是中原士子游历至此,若非必要,道长也请减少外出,以免给我们招惹麻烦。”

沈峤大是感激,自打观主和初一的事情之后,非万不得已,他绝不肯再连累无辜的人,此时自然是千恩万谢,准备只住上一段时间,只稍等蟠龙会结束,那些武林人士走光,他就可以带着晏无师回长安,将人交给边沿梅。

般娜少女心思,有意与沈峤多说两句话,见他背着晏无师进偏院,便主动上前去帮忙开门,谁知手指不小心碰到晏无师的胳膊,顿时被对方冰凉的触感吓了一大跳,倒退几步,指着晏无师惊骇莫名。

“沈,沈郎君,您背的这人,当真还活着么?”

沈峤暗自苦笑,心道我也不知道他还算不算活着,面上却只能安慰道:“他只是受伤太重,一时闭过气去,不是死了。”

般娜半信半疑地离开,此后少女几次看见晏无师,对方都是一副死人模样,虽然不像尸体那样腐烂发臭,但浑身冰冷,也没有半点活人气息,更恐怖的是她有一回趁着沈峤没注意,将手指探到对方鼻下,却生生探不到半点呼吸。

她几乎疑心沈峤对朋友的死伤心过度,不肯承认对方已死的事实,但此事也多了个好处,那就是除了一日两餐,她不再动不动就到小院来探望,否则以沈峤的性格,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敷衍打发人家。

一切安顿妥当,沈峤开始专心研究晏无师的情况。

日复一日,对方的丹田之气似乎逐渐浓郁,俨然出现一线生机,这明显是《朱阳策》真气在晏无师体内起了作用,类似当日的沈峤,但不同的是,晏无师本身的武功并没有尽丧,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像沈峤那样破而后立,他的致命伤势也不在于根基毁弃,根基可以重铸,却没听过脑袋开裂还能重新合好的,假若这样继续下去,晏无师也终究逃不了一死。

沈峤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第 57 章】

窦燕山那一掌,用足十成功力,绝不可能有半分留情,所以晏无师不仅仅头骨开裂,更棘手的是脑颅之内必然也受了重伤,思来想去,沈峤只能先以内力真气化去他脑中淤血,再慢慢导正全身受损经脉,修复内脏,至于晏无师到底还能不能醒过来,会不会从此以后都是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他在这里费尽心思地想办法,那人依旧闭着眼睛沉沉昏睡,气息微弱,浑然不知今夕何夕,沈峤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复又苦笑一下。

异域小村不可能有更好的吃食,一日两餐,羊肉和油饼是最多的,但沈峤本来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再无挑剔。

晏无师就比较麻烦了,他无知无觉,顶多只能喝点肉汤,但他牙关紧咬,舌头堵在喉咙口,汤匙舀了汤根本送不进去,就算强行倒进去,最后也只会顺着嘴角流出来,这年头不是没有专门的喂药器,但在吐谷浑的小村庄,根本就不可能寻到这样的器物,无计可施之下,沈峤只得自己先喝一口汤,再撬开对方下巴,口对口喂进去,再用自己的舌头压着对方的,强行将汤汁喂进去,如此勉强也能让他喝上一两口。

对方身体恢复得极其缓慢,丹田之气倒是一直没有消失,但蕴积微弱,时现时隐,犹如风中之烛,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消失,沈峤自己功力还未恢复,每日最多只能为晏无师运功一周天,对他的情况也束手无策,颇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

往日恣意狂妄,不可一世的人,此时只能躺在床榻上任人摆布,连那嘴角经常噙着的似笑非笑都没了,一张俊美的脸,也仅仅只剩下俊美,附加其上的能够令人联想到这是魔门宗师的所有气质均已消失不见,只有鬓边抹之不去的星白,与那张脸上几乎让人错认的温驯。

风水轮流转,只怕连晏无师自己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如此境地。

但话说回来,以沈峤对此人的了解,就算他就早料到自己会被围杀,十有八、九依旧会去赴那一场约战,于旁人而言,那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厄运,但于晏无师而言,却是一场难得一遇的交锋。

他失算的是过于自信,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输,就算不敌也能从容离开,却没料想广陵散同为魔门中人,宁可让《凤麟元典》的魔心破绽被人发觉,也要参与其中,将他消灭。

这里没有药材,无法煎熬汤药,晏无师所能倚仗的,仅仅是沈峤渡入的那一股真气,但到了第四日,他的气息又陡然减弱到几不可闻的地步,沈峤也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就算对方还有一线生机,半死不活再拖上数日,总归逃不了一命呜呼的下场。

他端着汤碗,微蹙眉头沉思半晌,忽然看见晏无师的眼皮似乎颤动了一下。

动作极其微小,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

“晏宗主?”沈峤试探着叫了几声,果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他执起对方手腕,脉象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若不仔细察看,与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不知怎的,沈峤忽然涌起一股滑稽感。

当日他亲手将自己送到桑景行跟前,意欲将沈峤逼上绝路时,恐怕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今日,更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假若没有沈峤出现,以广陵散和窦燕山的行事,晏无师也早就身首异处,任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再死而复生。

即便是此刻,沈峤只稍再在他头顶或心口印上一掌,就足可令对方从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变成一个彻底的死人。

但他静静看了对方半晌,最后仅仅只是叹息一声,再仰头喝一口汤,然后扶起晏无师的后颈,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对方将嘴巴打开,再一小口一小口将汤汁渡过去。

这套动作几日下来,俨然已经纯熟流利,沈峤道心清净,为的又是救人,自然也无半点尴尬暧昧。

只是看在旁人眼里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般娜心慕沈峤,就算对晏无师的状态犹存恐惧,每日这两餐,她还是咬着牙要亲自送过来,只求沈峤能亲自来开门,二人再在门口说上两句话,即便言语不通,她也心满意足了。

这一日她依旧端着午食过来,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盘子重了些,不想敲门了,就侧身轻轻撞开门,轻车熟路进了小院,径自朝里屋走去。

里屋门没关,结果她便瞧见令人张口结舌的一幕,沈峤正弯腰捏着那活死人的下巴吻了上去,竟连般娜进来都不管不顾,耀目的阳光下,般娜甚至还看见两人唇舌交缠了片刻。

确切地说,是沈峤的舌头撬开对方牙齿拼命往里伸,以便汤汁能顺利进入晏无师口中。

但对方毕竟是个毫无知觉的活死人,即便如此,依旧有些汤汁和着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

西域民风开放,般娜年轻貌美,在村子里也是极受年轻小伙子欢迎的人物,但她长这么大,却没与男人如此亲密接触过,此时竟看得面红心跳,口干舌燥,半晌动弹不得。

沈峤喂汤喂到一半,哪里知道般娜会突然进来,只能将那口汤喂完,将汤碗放下,再跟涨红了脸的般娜打招呼。

般娜美目微红,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他:“原来你喜欢他,所以才不肯与我亲近,接受我的情意吗?”

这个误会真是太大了!沈峤苦笑:“你们这儿没有喂药器,我只能这样给他喂汤,我与他连朋友都算不上,还请小娘子不要误会才是。”

般娜疑惑道:“那沈郎为何不肯接受我,是因为我长相不如你们中原女子漂亮么,还是没有你们中原女子那般温柔娴淑,你告诉我,我都可以学的。”

沈峤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借宿几日,也能引来一段桃花债,换作中原女子,就算对某位郎君一见钟情,断不可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般娜却不管那么多,喜欢一个人,自然是要趁早表白,否则等人回了中原,再也见不上面,那才是哭都来不及。

沈峤耐心给她解释:“我是道士,终身不能娶妻的。”

般娜不为所动:“阿耶说道士也可以还俗。”

敢情还做足了准备的。

沈峤哭笑不得,只得道:“你年方十四,我却已经过了而立,年纪相差太大了。”

般娜:“而立是什么?”

沈峤:“就是三十岁。”

般娜啊了一声:“你已三十岁了?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沈峤:“练武之人寿命都会长些。”

般娜咬了咬唇:“那等我五十岁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还像现在这样?”

沈峤摇摇头,指着晏无师道:“怎么可能,我也不是长生不老的神仙,届时容貌应该与他差不多。”

般娜看着晏无师,只觉此人除了鬓间星白,容貌俊美之极,哪里又有半分老态可言?

她颤巍巍问:“他几岁?”

沈峤想了想,不确定道:“不到五十罢?”

般娜顿如晴天霹雳,西域风沙大,村子里那些四五十的男子,早已满脸风霜褶子,怎么可能与晏无师相比?不要说男人了,女人则老得更快,往往过了三十,身体就会发胖,皱纹加深,般娜自知现在年轻貌美,可若再过十几二十年,当心爱男人依旧俊美如初,她却已经白发苍苍时,想想便觉得难以接受。

可怜少女情窦初开,就碰上了这种无法解决的难题,登时失魂落魄,甭提多沮丧了。

般娜双眼含泪,将装食物的盘子往他怀里一塞,吸了吸鼻子:“算啦,佛祖将你送到我面前,却不肯成全你我,可见我们有缘无分,希望他老人家保佑,但愿你们能够白头偕老罢!”

沈峤:“……”

他啼笑皆非,却不得不喊住想要掩面离去,寻个地方治疗情伤的般娜:“我需要暂离半日,进城一趟,若有人来询问,你们只作不知便可,如果是他的仇家寻上门来要人,实在万不得已,你们便将他交出去罢,以保全自己为上,不必为了他伤及性命。”

般娜擦了眼泪:“难道他的仇家很多么?”

沈峤点点头:“是挺多的。”

般娜忧心忡忡:“那你与他在一起,岂非危险得很?”

少女性情纯真,有什么就说什么,喜欢沈峤便直言不讳,被拒绝了也伤心不已,如今转头听说晏无师仇家多,反倒立时为沈峤担心起来。

红尘之中人心险恶,往往比鬼神还可怕,可正因为险恶之中又有真心,方显珍贵。

沈峤心下一暖,安慰道:“我有分寸,不妨事,但我只怕连累你们,所以你们要小心些。”

这几日他和晏无师一直待在这个小村庄里,消息闭塞,所以必须回王城一趟,如果那些江湖人士都散尽了,他也可以早日带着晏无师回长安交给边沿梅,魔门之中秘法颇多,说不定边沿梅会有能救他师尊的办法。

暂别祖孙二人,沈峤回到王城,这里人来人往,热闹依旧,蟠龙会昨日刚刚结束,许多人意犹未尽,客栈里处处都是谈论此番盛会的消息,沈峤在道袍外面罩了一身沙漠里最常见的披风,连头脸一并遮住,坐在角落无人注意。

为了打探消息,他特意挑了王城里最大最热闹的一间客栈,要了一壶酒几两肉,静静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你们听说没有,太阿剑有主了,有人花了两万金买下来了!”

这话一出,周遭便惊叹声四起。

“这人疯了罢,还是有钱没处使去,太阿剑纵是名剑,也就是更锋利些,如何会值那么多钱!”

说话的人笑道:“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买下此剑的乃是齐国彭城县公陈恭。”

旁人恍然大悟:“那就难怪了,太阿剑为当年楚国王道之剑,他是想将此剑献给齐王罢?”

有人闻声嗤笑:“齐国都快灭国了,难不成得了这太阿剑就有神明护佑?”

“谁知道呢,据说那陈恭是靠着讨好齐主上位的佞臣,齐国若灭,他的身家性命也难保,无非是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呗!”

这话刚落音,外头便进来一行人,为首之人身材高大,玉带华服,一张脸不算俊美,却别有股衣裳也掩不住的勃勃英气,他进来之后四下看了一眼,略略点头,自然便有随从赶紧上前安排座次菜肴,架势气派十足,一下就与满座的江湖人士区分开来。

说曹操,曹操到,刚才说得兴起的众人难免都有点尴尬,一时竟安静下来。

不仅别人在偷偷看他,沈峤坐在角落,视线同样不动神色地从陈恭脸上扫过。

若不是对方脸上依稀还能看见旧日轮廓,旁边又有人窃窃私语道“正主儿进来了,少说两句”,他绝对不敢将眼前这个矜持傲慢的年轻权贵,与当日破庙里的少年联系在一块。

不必知晓身份,东家也知道这是不能得罪的大主顾,他带着伙计手脚麻利将前一拨客人刚用过的几面桌案都清理出来,又满脸笑容请陈恭入座。

这边陈恭等人才刚刚落座,那头门口又陆续进来数人。

沈峤匆匆一瞥,心下皱眉,暗道一声太巧了,一边将盖在额前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

郁蔼与窦燕山同坐一案,前者孤身一人,并无玄都山弟子随行,后者带着数名六合帮众,其中两张面孔有些眼熟,仿佛有当日沈峤在出云寺偶遇的胡言胡语两兄弟。

但他眼睛看不明晰,又怕看得久了,对方总有感觉,便很快低下头去慢慢品酒,耐心等诸人离去。

塞外客栈没那么多讲究,就算王城内这间最大最好的驿馆,也没有包间,众人济济一堂倒是热闹,说话也是七嘴八舌,谁的嗓门大,别人自然就听得多。

陈恭在这里,又带着众多随从,除去个别喜欢惹是生非的,就算是身负武艺的江湖人,也不愿意平白无故给自己树敌,关于太阿剑的话题就此结束,大家自然要提起另外一个极具震撼力,在这几日内已经被无数遍提起的消息。

“你们说,晏无师当真是死了吗?”

从声音上来判断,说话这人显然武功并不高,门派靠山也并不强,因为他在提到晏无师三个字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放轻了调子,像是生怕下一刻,晏无师就和陈恭一样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人名显然有着非同一般的威力,在头一个人提起来的时候,周围竟像方才陈恭进来时静了一瞬,然后才有人接下去道:“应该是真的罢,听说郁掌教和窦帮主也参与了围杀,他们如今在场,你若不信,大可请教他们。”

从前江湖中人听见晏无师的名字,难免都要心头一颤,这几日他被当世五大高手围杀的消息一经传出,反倒多了不少异议。

一个人能被五大高手围杀,这是什么概念?换而言之,这五个人没有单打独斗的必胜把握,竟然需要彼此联合,才能杀得了晏无师,武林中强者为尊,此事固然有许多人松一口气,也有不少人因此暗暗钦佩晏无师,认为他若不死,只怕就是继祁凤阁之后的天下第一高手了。

这话许多人不敢说,却偏偏有口无遮拦的,当下就大声道:“以多胜少,终究有失江湖道义,可惜了晏无师这样的宗师级高手,竟死得冤枉!”

郁蔼冷眼一瞥,没有说话,窦燕山却手指微弹,便听得说话之人啊了一声,捂住嘴巴,露出痛苦之色。

他的同伴大惊失色,腾地起身:“五郎,你没事罢!”

又朝窦燕山拱手:“窦帮主大人有大量,我这兄弟向来管不住嘴巴,两杯黄汤下肚就要开始胡言乱语,还请您不要与他计较!”

窦燕山呵呵一笑:“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只是打掉了他一颗门牙,算是让他长个小教训罢了,已是手下留情。”

说话的当口,那人果然啊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和一颗牙齿,满脸忿忿不平,待还要再说什么,他的同伴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厉声喝道:“五郎,莫要惹祸!”

那人只好讪讪闭嘴,又被同伴强拽起来,二人匆匆离去。

有这一出小插曲,众人自然也不敢再乱说话了,六合帮的买卖遍布天下,得罪陈恭顶多被暴打一顿,不入齐国,得罪六合帮,你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走了六合帮的水域,用了六合帮托运的镖物。

但人一多,嘴巴就闲不住,沉寂了片刻,有些人起身离开,门外又有新客人进来,喧嚣吵闹之声复又响起,晏无师之死无疑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话题,别说在这塞外之地,若是传回中原,还不知会引起何等的波澜变故。

“晏无师既死,沈峤岂不惨了?”这声音从沈峤旁边出来,音量并不大,应是在对自己朋友所说。

“这话要怎么讲?”

“沈峤不是武功尽失,依附投靠晏无师,当了他的娈宠嘛,如今没了靠山,他一个废人要如何是好,难不成还有颜面回玄都山,求玄都山收留?”

这些人显然不知道沈峤已经许久没有与晏无师一起出现,消息还停留在当初苏府宴会,沈峤代表晏无师赴宴的时候。

“说得也是,恐怕他不敢回去罢,玄都山不是已经对外放了消息,说沈峤已经不是玄都山掌教了么?”

“可玄都山并没有宣布将沈峤逐出门墙,想来是还顾念昔日情分罢,你说他怎么就自甘下贱,宁愿跟着魔君,也不愿意回门派呢?”

“说不定晏无师能给他别人给不了的乐子呢?”

二人说罢,不约而同嘿嘿笑了起来,脸上露出无须言说的表情。

他们必然不知道被自己议论的人就坐在自己后面那一桌,正不动声色听着他们的对话,还有闲情夹起两片牛肉放在薄饼上,又把薄饼卷一卷,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浣月宗与合欢宗同出一源,合欢宗会的功夫,浣月宗必然也会,你这一说还真不是没有可能,魔君武功高强,床上功夫肯定更好,沈峤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说不定魔君都腻了,他还苦苦纠缠不放呢!”

最后一个字才刚出口,说话的人一声惨叫,随即捂着嘴巴弯下腰在地上打滚。

变故陡出,所有人都吓一大跳,齐齐朝这里望过来。

能够伤到他的人,明显不是坐在他后面。

沈峤也有些意外,朝那人前方望去。

只见郁蔼正襟危坐,慢慢放下手中木箸,冷冷道:“我玄都山的人,几时轮到旁人来侮辱?”



【第 58 章】

就算先前还有人不知郁蔼身份,他这句话一出,哪里还会有不知的。

他们之所以肆无忌惮谈论评价沈峤,无非觉得他已是玄都山弃徒,早没了一身武功,光环丧尽,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玄都山更不可能护着他,却没想到郁蔼竟然还会出手。

沈峤一怔之后,慢慢放下卷饼,心中了然。

他再不济也是从玄都山出来的,旁人说他,其实也是玷污了玄都山名誉,郁蔼自然容不得。

只是对方既然如此在乎玄都山名誉,难不成与突厥人合作,被突厥人册封就不算丢人了?

沈峤暗自摇了摇头,没心情再看眼前闹剧,只等他们吃饱喝足离开,自己再起身走人。

被郁蔼打碎了满嘴牙的人怒不可遏,嘴里口齿不清,抄起身旁长刀就向郁蔼扑了过去。

郁蔼却连剑也未拔,只用手中剩下的一根木箸,就把对方打趴下。

被打的人叫季津,外号九尾神狐,别人背地里喊他季大嘴巴,说的就是他经常口无遮拦得罪人,季津武功也算不赖,尚不如一流,但起码也是二流的水平,平日里还算有分寸,没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人家坏话,这回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玄都山掌教就坐在自己面前,算是倒霉栽了,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他的同伴也不敢向郁蔼找回场子,只扶起季津,还得帮他向郁蔼赔笑:“郁掌教恕罪,我这兄弟多喝了两杯,说话难免混账了!”

郁蔼没搭理他,目光却越过他,直直落在他身后的人:“阿峤,久别重逢,你也不肯与我打一声招呼么?”

沈峤暗叹口气,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算遮头遮脸,身形举止总还透着一股熟悉感,郁蔼又不是傻子,看久了总能认出来。

他将兜帽拉下,耳边听见有人道“果然是沈峤”,这声音立时引来一片低低的惊讶回应。

不少人都有点儿心虚,方才他们大声议论的对象,可就坐在旁边听着。

今日到底吹的什么邪风,说陈恭,陈恭就来了,说沈峤,沈峤居然也在,该不会等会连晏无师也冒出来罢?

有些人如此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四下张望。

“好久不见,郁掌教别来无恙?”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沈峤也没再矫情,朝郁蔼点点头,语气平和,仿佛阔别多年的点头之交。

一时间,偌大客栈里的喧哗热闹,都潮水般褪去,郁蔼耳边只剩下沈峤的声音。

他盯着沈峤上下打量,仿佛要确定对方过得好不好,良久才道:“你瘦了。”

沈峤没有回答这句话,他觉得自己本就是过来打探消息的,既然已经被发现,这里也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走一步了,郁掌教与窦帮主慢用。”

但郁蔼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走掉,脚下一动,人就拦在他面前:“阿峤,跟我回玄都山。”

沈峤表情未变:“郁掌教这话说笑了,我已经不是玄都山弟子,又何来回玄都山一说?”

郁蔼薄怒:“我并未下令将你逐出门庭,你依旧是玄都山的弟子,难不成你连师尊都不想认了吗?”

沈峤摇首:“我想你弄错一件事了,我是祁凤阁的弟子,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但自从你与昆邪勾结,给我下毒,让我在半步峰上败给昆邪,趁机窃取掌教之位,又与突厥人合作之后,玄都山就不再是我熟悉的玄都山,不必你下令,我也不会再自认玄都山弟子。”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被沈峤以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更显其中曲折突兀。

所有人都没料到沈峤当日落崖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一时都听呆了,等回过神来,厅堂之中顿时嗡嗡声四起。

郁蔼也没想到沈峤会选择在此时当众说出来,脸上随即飞快掠过一抹红色,并非羞恼,而是愠怒。

当然,对方无凭无据,就算说出来也不能拿他如何,但郁蔼仍旧有种身上衣服被剥下来的侮辱感。

他捺下怒火,平静道:“阿峤,跟我回去。”

沈峤淡淡道:“郁蔼,突厥人狼子野心,人所共知,你为了自身名利前程,却甘愿与虎谋皮,甚至将玄都山也绑上你的战车,我暂时阻止不了你,却不代表我默认这个结果,与你同流合污。”

郁蔼:“你……”

沈峤:“既然话已至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妨请他们做个见证,我以祁凤阁衣钵传人的身份宣布,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祁凤阁的弟子,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互不相干!”

他似乎浑然不觉得自己的话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依旧面色淡然伫立原地,一身道袍隐于披风之下,无风自动,不怒而威,原本温和无害的俊美此时隐隐带着几分令人无法逼视的凌厉,如匣中之剑,尚未出鞘,就已经流泻锋芒。

郁蔼又惊又怒:“你怎么敢!师尊早已仙逝,你的话如何能代表他老人家!”

沈峤:“师尊临终前,只有我在左右,师尊的衣钵传人也只有我一个,我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我之前隐忍,乃是顾全大局,不愿令玄都山分裂内讧,但你步步紧逼,又甘受突厥人册封,有违师尊教诲,我自然要代表师尊将你逐出门墙!”

佛也有火,他脸上终于彻底褪去温和,露出雷霆之色:“郁蔼,你听好,你没有资格发落我,因为玄都山历代祖师,都不会承认你这个掌教之位!望你好自为之,若仍旧一意孤行,不肯悔悟,有朝一日我还会回去处置发落你!”

厅堂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看着沈峤,完全无法将此人与流言中那个自甘堕落,与魔君厮混的人联系在一起。

沈峤说罢,看也没看他一眼,朝门口迈步。

郁蔼再不犹豫,抓着君子不器剑欲拦下他,沈峤却比他更快,旁人只能看见一道黑色影子拨开郁蔼的剑,细看才发现沈峤连剑都没有出鞘。

就在此时,窦燕山出手了。

本来师门兄弟阋墙,他只管在一旁看好戏也罢,但眼看郁蔼出手多有优柔寡断,心中犹犹豫豫,恐怕还拦不下他这位师兄,这种情况下,窦燕山就不能不插一手了。

“我虽与郁掌教相识不久,却知道他是个念旧之人,不愿对着沈道长下重手,还请沈道长消消气,大家坐下来促膝长谈一番又何妨?”

沈峤却不与他交手,脚下步伐变幻,运起“天阔虹影”身法,直接就绕过窦燕山,立身客栈门口。

“阿峤,别逼我下重手!”郁蔼厉声道,君子不器剑已出鞘。

沈峤还未说话,旁边却有一人戏谑道:“以多打少,以众胜寡,两位莫非还想像对付晏无师那样对付沈道长吗?”

旁观已久的陈恭起身,此事本与他无关,不知怎的却偏偏过来插上一脚。

窦燕山笑道:“彭城县公得了太阿剑,不快快回去向齐主复命,怎么还有空闲在这里管闲事?”

这声彭城县公从他嘴里说出来,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嘲,陈恭虽然是齐国新贵,与江湖却没有交集,六合帮未必将他放在眼里。

陈恭没有回答窦燕山的话,反而望向沈峤,温言道:“沈道长若是觉得被人纠缠不便脱身,我在城中包了一间驿馆,你可以随我前去那里歇脚。”

沈峤:“多谢陈县公的好意,贫道就不叨扰了。”

说罢拱一拱手,抬步就走。

郁蔼自然不可能轻易让他走掉,口中道一声“慢着”,一手抓向沈峤。

沈峤头也不回,背后却似长了眼睛,脚下轻飘飘往前滑了几步,一面回身横剑,直接挡掉郁蔼伸过来的手,剑鞘灌注内力,后者只觉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就松开手。

但郁蔼反应极快,另一手君子不器剑已出鞘,剑光翩然若惊鸿,掠向沈峤面门,去势极快,连窦燕山看见这剑光都不由微微一惊,心道之前围杀晏无师时,这郁蔼恐怕还没有出全力,眼看着当时好像受伤不轻,实际上不过是不想冲在最前头罢了。

无论如何,郁蔼留下沈峤的决心势在必得,这次没了晏无师从中阻挠,绝不容许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开,他自忖相见欢毒性剧烈无比,沈峤在玄都山上一副病弱模样,绝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如常。

殊不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剑光幻化万千,朝沈峤当头罩下,偏偏原本应当身在剑幕笼罩下的人却倏地消失不见,以一种飘忽诡谲难以形容的身法出现在郁蔼身后,他的剑依旧没有出鞘,右手伸出一指点向剑幕中的一点。

真气所至,剑幕应声而碎,悉数化为齑粉四溅开来!

郁蔼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剑尖微颤,又是十数道剑花泛着涟漪缠向沈峤。

画影金碧,飞翠侵霄,琉璃光转,璀璨辉煌。

这是玄都山沧浪剑诀里的最后几式,但又有所不同,祁凤阁的徒弟自然没有无能之辈,郁蔼将其演化改进,收为己用,他平日性格冷冰冰不苟言笑,用剑却极喜欢这种华丽的剑招,连带他的剑气,同样带着一股雷霆震怒的凌厉,伴随剑光去势,轰鸣之声仿佛在众人耳边响起,功力稍逊一点的,已经感觉血气翻腾,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但沈峤没有退。

他竟然没有退!

这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包括之前那些看轻他,将他当做晏无师娈宠附属之流的人。

沈峤终于出剑了!

山河同悲剑如练如霓,剑气几欲冲天,从沈峤手中蔓延开来,沉郁醇厚,令人禁不住想要沉溺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觉之中,然而许多人方才失神片刻,竟没注意到沈峤那一剑已经点向前方。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系列变化不过眨眼之间,二人已经飞掠而起,剑尖相对,郁蔼已经迅若闪电,沈峤竟然比他还快上一两分,整个人身剑合一,忽然从郁蔼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下一刻,郁蔼心头陡生警醒,他随即转身横剑一扫,然而已经太迟,对方剑意咫尺之遥,竟避无可避,他只来得及瞧见那一点白色剑光,郁蔼心下一沉,来不及细想,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后退,“天阔虹影”运用到极致,如同整个人凭空消失,再出现已在三尺开外。

沈峤原本可以追上去的,他的白色剑意已入化境,更进一层就是剑心,即使内力现在仅有五成,但这白色剑意一出,就足以令很多人变色胆怯了。

但沈峤并没有趁胜追击,郁蔼也站住不动,彼此四目相对,各自滋味翻涌,心底都清楚早已回不到过去。

沈峤剑尖朝下,身形挺拔,伫立如松,凝目郁蔼,沉声道:“你应该明白,你我一战,你未必能胜,我也未必会败,不要以为能够将我捏在手心任由摆布,就算不再是玄都山掌教,我也依然是沈峤,依然是祁凤阁的弟子!”

郁蔼面色阴晴不定:“袁瑛和横波他们都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

沈峤:“郁蔼,自从你给我下了相见欢之后,我就已经不会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话。”

郁蔼面色一变,眼中波澜微兴,隐隐有惊涛骇浪将起:“那件事是我的错,但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伤害你。”

沈峤摇摇头:“现在说这句话还有意义么?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犯下的错误永远不可能弥补,所谓弥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我如今不回玄都山,乃是我不想令玄都山四分五裂,更不想令历代祖师的心血化为乌有,你既然已经带着玄都山弟子踏出那一步,就要做好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有朝一日你再也承担不了那个后果的时候,我会亲自去找你。”

郁蔼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方冷笑一声:“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冷然之中隐约又有惨淡,然而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他一言不发,挥剑入鞘,转身便走,再也不看沈峤一眼。

窦燕山摸摸鼻子,郁蔼不在,他也没了插手的借口,更何况方才沈峤的武功令他心生忌惮,自然不会轻易蹚浑水。

“沈道长恢复功力,可喜可贺,我与郁掌教有几分交情,刚刚不得不帮他说两句话,还请你不要见怪。”

此人能统领天下第一大帮,城府极深,自非易与之辈,方才说动手就动手,眼下说道歉就道歉,干脆利落,端的是一派枭雄风范。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沈峤这样教养绝佳的人,见状颔首:“各有立场,我能理解,窦帮主客气了。”

窦燕山道:“先前沈道长带走了晏无师的尸身,想必已经将他下葬了?可惜一代魔门宗师,竟要殒命在这塞外之地,死者为大,中原人讲究入土为安,若沈道长不嫌弃,六合帮也愿出一份力,帮忙将晏宗主的尸身运回长安,送交浣月宗门人。”

沈峤淡道:“多谢窦帮主的好意,尸体既已下葬,再掘土重葬未免不吉,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讲究,他既然树敌无数,早该料到有今日,我为其收殓,不过是尽昔日一点情分罢了。”

对方诸多试探,偏偏沈峤滴水不漏,半点口风也不肯透露。

他环视众人,缓缓道:“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想如何议论我,我都不会干涉,若是对我沈峤有所不满,只管来找便是,我随时恭候,但若我听见谁辱及玄都山与先师,就莫怪我手上这把剑不讲情面。”

话方落音,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还未作如何反应,客栈门前那根挂望子的竹竿,却整整齐齐断作六截掉落下来,连带上面那面望子,竟也在那一道剑光中化为齑粉。

众人瞠目结舌,那些方才在他背后曾口出非议诋毁之言的人,更觉心头一颤。

他们很清楚,单是这一道剑光,在场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

而沈峤露的这一手,显而易见是在震慑和警告,不仅是给其他人看的,更是给窦燕山看的。

只是窦燕山面露笑意,半点异样也没有,反而击掌喝彩:“沈道长的想法想必已臻化境了罢!”

沈峤道:“不过是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徒惹窦帮主笑话了。”

换作从前,以沈峤的性情,绝不会干这种炫耀武力的事情,但时移势易,有些人不愿意讲道理,偏要用拳头来说话,他们信奉强者为尊,善良在他们看来却只是软弱。

踏足江湖一年,沈峤终于也学会对待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了。

他将赔偿那杆损坏的望子连同酒菜钱一起给了伙计,便转身离开客栈。

这一回,自然没有人再拦下他。

既然有窦燕山等人在,沈峤也不敢贸然出城,更不方便去寻什么药铺抓药,否则以窦燕山等人的精明,只怕立时就会发现不妥,所以他假意寻了一处客栈安顿下来,等到天黑之后,王城宵禁,这才悄无声息出了城,一路朝村庄奔去。

白天在众人面前露的那一手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现在功力,要说与郁蔼动手还甚为勉强,只是郁蔼自己心中有愧,加上被他那一番话打压下来,方才不疑有它,但窦燕山却不然,他旁观者清,只怕对沈峤的武功犹存三分疑虑,在眼下这个当口,村子里还有个姓晏的“拖油瓶”在等着沈峤,沈峤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及至抵达村庄时,月上中天,柔和光辉遍布河泽,沈峤终于放缓脚步,朝般娜家走去。

入了夜的村子异常安静,偶尔只遥遥听见几声犬吠。

沈峤叩响院门,轻轻几声,在静夜里十分清晰,足以让里头的人听见。

屋里烛火还亮着,证明里头的人还没睡下。

片刻之后,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院门打开,般娜一张略带惊惶的脸出现在门口。

这种天色,沈峤的眼睛不大好使,但他当惯了瞎子,早已能从对方气息脚步话语中辨别情绪,当即便心头微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郎君,你可算是回来了!”般娜抚着胸口,“阿耶不在家,我一个人害怕得很,那,那活死人醒过来啦!”



【第 59 章】

沈峤按住般娜的肩膀,这个动作令她稍微冷静下来。

“他醒了?你进去看过了?”

般娜点点头:“白天我听见那屋里有些动静,就过去看看,看见那人睁开眼睛还高兴了一阵,想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谁知道他突然就掐住我的脖子,我生怕引来旁人,又不敢呼救,后来,后来他突然又松开手倒下去……”

她见沈峤还要往里走,连忙拉住他:“你要小心些,他疯起来好像不认得人了,先前我差点就被他掐死了,你瞧,这儿的痕迹还没有消呢!”

她不说,沈峤还没发现,只因他眼睛被余毒彻底损坏,看东西早已模糊不清,此时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果然看见一侧脖颈印着深深的五指掐痕,触目惊心。

般娜又撸起袖子,手腕上也有同样的痕迹。

自己和晏无师借宿于此,已给人家添了老大麻烦,如今还累她受伤,沈峤心里很过意不去:“实在对不去,那屋里有祛瘀膏,我去拿些给你。”

般娜活泼道:“不用啦,这点伤不算什么,我随阿耶出门时还受过更严重的伤呢!”

晏无师所在的那间屋子被般娜从外头锁起来,她拿出钥匙递给沈峤:“他若还发疯,你转身便逃,把他关在里头罢!”

“无妨,我有分寸。”沈峤朝她笑了笑安慰道,说话间已经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塞外民居没有中原宅子那么多讲究,更不会有屏风横在中间,入目便可一览无余。

般娜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只因那活死人正坐在床榻上看着他们。

沈峤:“晏宗主?”

对方没有反应,非但不言不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傀儡木偶,看上去殊为诡异。

般娜小声道:“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沈峤点点头,一步步走近,般娜既害怕又好奇,跟在沈峤后面,偶尔探头看一眼。

“晏宗主,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晏无师只看着他,双目之中满满俱是沈峤的倒影。

“我为你探一下脉。”沈峤执起他的手腕,对方也无一丝回应,任由他施为,只眼睛还望着沈峤,无论沈峤弯腰还是直起身体,晏无师的视线都不曾离开他。

脉象微弱,时隐时现,五脏六腑的损伤还未修复过来,体内更有一股紊乱之气在四处窜动,这种情况实在不太妙。

沈峤记得,晏无师曾对他说过,《凤麟元典》里有一处魔心破绽,练得越高,破绽对身体的影响就越明显,最终会导致功力停滞不前,甚至影响阳寿。

广陵散既然同为魔门中人,又是一宗之主,他必然也发现了这个破绽的存在,上回五人围杀晏无师,他正是利用乐音先分散晏无师的心神,又趁其他人动手之际将他这个破绽撕裂开来,加重对其造成的伤害。

可以说,若是没有广陵散那一手,晏无师就算打不过其他四人联手,逃走总是没有问题的,可有这么一个太了解自己的敌人在,才成为他惨败的根源。

现在人虽然醒过来,但那处破绽并没有因此消失弥合,反倒逐渐扩大到五脏六腑和根基脉络。确切地说,醒与不醒,实际上都没有多大区别。

就在沈峤蹙眉沉思时,晏无师忽然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不同于以往的似笑非笑,也没带着任何嘲讽讥笑狂妄不可一世的意味,那单纯只是一个笑容,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沈峤,而是一朵漂亮的花。

沈峤:“……”

这个笑容并未让他感到欣喜,反而有种惊悚诡异无以名状。

般娜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他,他是怎么了,白天明明不是这样的!”

沈峤回头问她:“他白日里是怎样的,除了掐你的脖子之外,还有其它举动么,譬如说话?”

般娜摇头:“没有,那时候他很凶狠,现在却,却……”

她汉化不流利,酝酿半天才憋出一句:“现在却很温驯。”

温驯这个词用在晏无师身上,任谁都觉得滑稽,连沈峤心底也升起一丝啼笑皆非,但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因为晏无师此时此刻,的确很温驯。

除了对着沈峤笑,他没有做其它的事情。

沈峤拿出药膏递给般娜:“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去歇息罢,今日辛苦你了,擦上这个,明日应该就看不出痕迹了。”

般娜:“要不你到我阿耶那屋去歇息罢?他要是半夜又发疯可怎么办?”

沈峤摇摇头:“不要紧。”

见他不肯多说,般娜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送走了她,沈峤这才发现屋里还没点灯,只因今夜月光明亮,透过窗户照进来,竟也一时没有察觉违和。

他走过去想要掌上灯,谁知一转身,腰却忽然被人抱住。

沈峤微微一惊,还未来得及拂开对方的手,便听见身后传来含糊断续的话语:“别……走……”

一字一句,吐露得殊为困难,像是含着舌头说出来的,若非离得近,他几乎听不清。

沈峤相信般娜没有说谎,那么现在晏无师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可对方装疯作傻也罢,真疯真傻也罢,又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呢?

沈峤手指一弹,对方的手就不由自主松开,他走到窗边点上烛火,然后才回过身。

“晏宗……”

主字没能吐出来,因为他看见对方脸上惶急的眼神,似乎害怕沈峤就此离开而拼命想要挣扎起身走过来,却因手脚无力,差点往地上摔倒。

沈峤看着他倒在地上,本来准备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一顿,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去。

“你没事罢?”沈峤道。

“别……走……”晏无师只会反复说着这一句。

沈峤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叹一口气,还是走过去将人扶起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姓名身份罢?”他问。

晏无师面露迷茫,没有应声,又朝他露出温柔笑意。

沈峤摸向他的头顶,那道裂痕还在,脑袋里头想必也还有伤,这伤不知深浅,他不可能剖开对方的脑袋来察看究竟,自然也没法知道他脑袋里到底伤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变成了傻子。

“我叫沈峤,你应该有些印象罢?”

晏无师重复:“沈……峤……”

沈峤:“你叫晏无师。”

晏无师没有说话,似乎在消化咀嚼他的话,半晌,方才轻轻嗯了一声:“沈……峤……”

沈峤笑了笑:“方才若换我跌倒在地,你定然不会走过来将我扶起,反倒会站在原地看我何时才能自己挣扎起身,是罢?”

晏无师复又露出迷茫神色,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沈峤微微一叹,轻轻掰开他的手。

“你伤得太重了,非一朝一夕能养好,等过几日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会将你送回长安,先睡罢,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没等晏无师再说什么,他走到旁边的毡子盘膝而坐,开始闭目调息。

因着对方的状况,沈峤即使打坐运功,也不敢全副身心都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尚且还分了一缕心神出来注意身外动静。

一夜很快过去,远处的东方展露亮色。

沈峤顺着浑身经脉,将真气运转几个周天,九九归元,丹田处积蕴衍生,循环往复,三花聚顶,荣华焕发,整个人似乎又进入一层妙不可言的新境界。

他仿佛能内视到自己周身一根根经脉因此缓慢舒展开来,原先阻滞的脉络畅通无阻,温暖真气将一切余垢洗净,重新接驳修复之后的根基比原来还要更加稳固,就算他之前耗力过度,不顾实力贸然与人交手,也仅仅是血气翻腾一阵,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就吐血了。

眼睛也许已经无法恢复到以前清晰视物的程度了,但有失必有得,沈峤并没有因此感到后悔,许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人只能永远往前看,假若他现在没有中相见欢,没有从半步峰上跌落下去,也许永远都无法勘破《朱阳策》真正的奥妙所在,武功进境也永远就停在那里了。

此时的沈峤仿佛脱离了自己那具躯壳,神识正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广袤洪荒之中,诸天星辰,万象罗布,天下九州如棋盘,山川河流,草木风月,历历可数,纤毫毕现。

自亘古以来,仿佛只此一人。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道者混沌,道者自然,道者蕴于微妙之间,起于方寸之地,万物皆有道。

这便是道!

那一瞬间,沈峤眼前豁然开朗,他似乎窥见一颗晶莹剔透,浑然天成的道心在不远处流转,可还没等他走近伸手触摸,便听见遥遥不知名处传来声音。

“沈峤。”

他微微一震,眼前骤然黑暗,一切华辉化作虚无,如高台骤然坍塌,破碎四散。

沈峤蓦地吐出一口血!

他缓缓睁开眼睛。

晏无师坐在床榻上,背靠着墙壁,披头散发,依旧看着他,神色却与昨夜又有所不同。

还是大意了,沈峤苦笑想道,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原本分了一缕心神留意外物,谁知道半途有所领悟,不知不觉就浑然忘我了。

“晏宗主感觉如何?”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晏无师道,神情倦怠委顿,却没了昨夜的迷惘,那个朝沈峤温柔微笑,又抱住他不放的人,仿佛昙花一现,随着昨夜一并消失。

但沈峤原本悬着的一颗心反而放下,这才是他认识的晏无师,那个薄情冷心,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晏无师。

“我原本以为,桑景行会让你一蹶不振……”他说话很缓慢,而且中气不足,应该是受了伤的缘故,但他醒过来之后,没有急着询问自己的处境,反而慢条斯理说起沈峤。

沈峤淡淡道:“很抱歉,让晏宗主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晏无师扯了扯嘴角:“不,我没有,失望……反而惊喜,你将,我给你,种下的魔心,毁掉了,是吗?”

沈峤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与桑景行抗衡,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毁根基,自废武功,与他同归于尽。”

晏无师点点头:“是,你只有,这个选择。”

沈峤:“晏无师,我知道你想毁了我,你认为世间本无善意,我这种容易心软的人,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你想让我睁眼看一看人心的残酷,让我也身处地狱之中,沉沦挣扎,最终成为地狱的一部分。”

晏无师嘴角绽露出一丝笑意,慢慢地,一字一顿接下去道:“可我,没有想到……哪怕你,在那样的绝境下,也还能重新,起来。”

沈峤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方才的微澜已经彻底消失,只余一片平静:“如果没有《朱阳策》,我现在的确是已经死了。你的设想没错,《朱阳策》的确能够令人重塑根基,换而言之,它的确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愧天下第一奇书,但前提是你肯将自己前面数十年所学悉数毁掉,你现在虽然伤得很重,魔心却没有破碎,想要学《朱阳策》,就要打碎魔心,就像我当初经历的那样。”

晏无师凝视着他,不置可否,却问:“你当时,很痛苦?”

淬骨炼筋,等同剥皮削肉,在十八重地狱里走一遭。

但沈峤已经不愿意去回想,因为比起身体上的痛苦,他更会想起白龙观的观主和初一,想起他们的惨死,还会想起曾经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殊不知铁石心肠永远都不可能被打动,他所以为的朋友,其实仅仅将他当成一件试验的物品。

沈峤收回所有心绪,声调沉稳:“我昨日去王城的时候,窦燕山那些人还在,须得再过几日,等那些江湖人都走了,我再带你回长安。”

晏无师却摇摇头,这个动作此时他做得费力无比:“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沈峤待要问,却见他已经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他心头一突,上前几步探向晏无师的鼻息。

还有气,只是陷入沉沉昏睡。

但脉象比先前还要紊乱,若是将真气比作人,此时如同有数十个人在他体内打群架。

沈峤试图灌入一丝真气,但真气很快反噬回来,连带晏无师体内那些紊乱的气流,气势汹汹朝他反扑,沈峤不得已,只能赶紧撤手。

晏无师这一睡,又睡到了过午。

老者还没回来,据般娜说,是昨日有商旅请他当向导去了,约莫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此处往西多是戈壁沙漠,一片黄沙,路途漫长难以识别,常常有迷路误入了沙漠深处从此回不来的,当地人熟悉道路,知道怎样才能走出沙漠。

般娜脖子上和手腕上的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沈峤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般娜带着羊群出去吃草,沈峤则端带着般娜做的羊肉汤回到旁边的院子。

他回来的时候,晏无师正好睫毛颤动,状若醒转。

沈峤将羊肉汤盛作两碗,准备等对方醒来再询问他方才昏迷前说的话。

晏无师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瞪着头顶纱帐。

沈峤道:“你有否感觉何处不适?方才我探你的脉象,你体内应有数股真气……”

晏无师:“美人,哥哥。”

沈峤:“……”

诡异的沉默在屋内蔓延,羊肉汤洋溢着淡淡鲜味,仿佛在嘲笑沈峤的失语。

晏无师:“我,疼。”

这语气根本不像是沈峤所认识的晏无师,倒像是另外一个人占据了他的身体发出来的,沈峤瞪着他,几乎怀疑堂堂浣月宗宗主被鬼上身了。

沈峤定了定神:“你怎么了?”

“疼……”晏无师看着他,目光流露出一丝委屈,像是在控诉沈峤站在原地不肯过来。

沈峤活了三十年,再艰难的困境他也经历过,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如何反应。

晏无师在装可怜吗?

这根本是不可能,以他的为人,昏睡前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沈峤又想起之前他朝自己那温柔无害的一笑。

但现在跟先前又有些不同。

沈峤:“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罢?”

晏无师眨了眨眼,这个表情看得沈峤嘴角直抽搐。

“我是……谢陵……”

谢陵……谢?

沈峤忽然想起昆邪对他说过,晏无师本姓谢,出身前朝世家,这次到蟠龙会,也是为了拿回自己母亲的遗物。

饶是想起这一层,沈峤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微微蹙眉,沉思不语。

羊肉汤有些冷了,汤面上泛起一层油花。

晏无师的视线在汤和沈峤之间来回游移,犹犹豫豫开口:“我饿了……”

换作此刻以前,哪怕晏无师虎落平阳,沈峤也绝对没有想象对方会一脸迷茫讨好地望着自己,说“我饿了”。

哪怕是对方像之前那样毫无悔意,冷嘲热讽,沈峤都觉得很正常,因为那就是晏无师。

可偏偏怎么就变成这样?

他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感觉十分棘手。

“除了谢陵这个名字,你还记得什么?”

晏无师手脚无力,连汤碗都拿不稳,沈峤只好一勺勺地喂他。

“不记得……”

沈峤:“你记得晏无师这个名字吗?”

晏无师摇摇头,疑惑的表情没有作伪。

沈峤叹忍不住又要叹气:“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结合般娜的话,以及晏无师几次苏醒前后的表现,沈峤似乎抓住了一点头绪。

简而言之,紊乱真气和受伤的头部也许是导致晏无师性格大变的原因。

他沉睡的时间居多,但每回醒过来,往往呈现出不同的举止,有时候只是片段零碎记忆铸就的性情;有时候则会恢复正常,像之前;有时候则像般娜形容的那样,性情狂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但沈峤不是医者,他也仅仅能想到这些,如何让晏无师恢复正常,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除了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些性情以外,晏无师还会不会再出现新的性情。

“我记得……”一碗羊肉汤下肚,晏无师舔了舔嘴唇。

“嗯?”沈峤正欲起身,闻言回头看他。

晏无师:“我睡着,的时候,你亲我……也有,羊肉汤味。”

沈峤:“……”

脾气极好的沈峤忽然有种想把手中另外一碗还没喝的汤倒扣在对方头上的欲望。

晏无师仿佛察觉他的心情,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又用那种委屈的神情回望他。

沈峤扶额,无语问苍天。



【第 60 章】

夕阳西下,般娜带着羊群回来,像往常一样,她先将羊群赶到羊圈里,却没将手里抱着的小羊羔放回去,而是带着它去敲开沈峤的屋子。

沈峤很快过来开门,见了般娜就笑道:“你回来了。”

他侧身一让,般娜却没有进去,只在门口探头探脑,生怕晏无师又像昨日那样发疯。

可那人仅仅只是坐在床榻上,安静地望着她,神情也不似昨日暴戾。

般娜:“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沈峤苦笑摇头:“只怕更糟糕些。”

般娜啊了一声,越发不敢进去了。

沈峤不知如何解释发生在晏无师身上的复杂情形,只能寥寥数语简略道:“他脑子受了伤,现在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不清醒的时候居多。”

“那他现在是清醒了吗?”般娜好奇看着晏无师,后者也回望着她,眼中黝黑无波,令她莫名寒颤。

沈峤:“……不清醒。”

般娜后怕:“还会掐脖子?”

沈峤:“应该不会了,他现在心智也许只如几岁稚儿,连话都说不清,上回是我疏忽了,往后我不会再让他伤到你们的。”

般娜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情形,眨眨眼看着晏无师。

晏无师居然也朝她眨眨眼。

般娜:“……”

沈峤:“……”

他揉揉额角。

般娜想了想,将手中羊羔放下地,驱着羊羔朝晏无师那里走,笑道:“那要不让羊羔陪他玩,村里的小儿都很喜欢小羊羔呢。”

小羊羔洁白无瑕,看着就令人忍不住想往怀里揉,连沈峤都觉得可爱。

晏无师却拧起眉头,看着连路都走不稳的羊羔朝自己走过来,低头想要嗅他的衣角,忽然就伸出手,将羊羔往旁边狠狠一推。

小羊羔咩了一声,撞撞跌跌踉跄几步跪倒在地上。

般娜再顾不得对晏无师的惧怕,赶忙上前将小羊羔抱起。

沈峤也拧起眉头看向晏无师,后者却回以无辜的眼神。

“般娜,这里有我,你先去忙你的罢。”

经过方才的小插曲,般娜显然也心有余悸,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抱着小羊羔听话地走了。

沈峤:“你方才为何推开那只羊羔?”

晏无师没有回答,只看着他。

但沈峤却隐隐明白了什么。

一个人不管性情大变还是记忆错乱,总有些最本质的东西深深刻在骨子里不会变化,晏无师从来就是个多疑的人,即便他此刻也许只剩下零星记忆,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沈峤道:“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晏无师伸出手。

他对沈峤与对般娜的态度,几乎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沈峤知道,那只是因为对方近乎诡异的直觉,知道沈峤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沈峤三根手指放在对方手腕上,一边问:“你现在手脚能动了吗,可以下来走走?”

晏无师点点头:“能动,头晕……”

沈峤试探地问:“你今早曾对我说,现在回长安已经来不及了,你还记得吗?”

晏无师回以茫然眼神。

沈峤忍不住长叹一声。

“要不你还是躺下歇息罢。”也许睡一觉醒来又能恢复正常了呢?

哪怕是对着他冷嘲热讽,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一问三不知。

晏无师却道:“不想。”

这意思是不想睡。

若是寻常孩童,总有各种办法可以哄逗,可偏偏这位又不是孩童,让沈峤对着晏无师那张脸像跟孩子说话似的温言软语,他也张不开口。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际,敲门声响起。

沈峤如获大赦,不易察觉地松出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般娜。

她做好油饼,连同羊肉汤一并端过来。

二人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沈峤谢过她,等般娜走了,方才将门关上,回到屋内。

沈峤将羊肉汤和油饼放在晏无师面前:“饿了没,吃罢。”

晏无师瞅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冒出一句:“你喂。”

沈峤:“……”

晏无师半晌没等到回答,抬首看沈峤,迟疑道:“和上次,一样,亲……”

他如果现在把人给劈晕了,对方醒过来会不会换一种正常些的性情?沈峤很认真地想道。

晏无师仿佛感知到危险,还没说完的“亲”字生生吞进肚子里,整个人直接缩到床角一处。

沈峤又叹了口气,将羊肉汤往他面前一推,自己则拿起油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晏无师这才从床角又挪回来,手伸向汤碗。

他经脉受损,骨头也被镇伤,捧着碗的时候手还有点儿颤抖,但比起之前刚醒过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好转不少。

沈峤见他低头一口口慢慢喝汤,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方才是因为不放心肉汤,才让我喂你的?”

这样一来肉汤先进了沈峤的口,就算有毒也会是他先倒下。

晏无师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其实已经是一种答案。

沈峤本应该觉得愤怒,但他却很平静道:“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就算我说我没有害你之心,兴许你也不会相信。不过般娜和她祖父都是好人,这几天在这里住,你还是要适当收敛一些,免得伤了他们的心,我也不会再放任你伤害别人。”

见晏无师依旧沉默,沈峤不知再说什么才好,也只得跟着沉默下来。

从前他曾以为像晏无师这样的人,只要日久天长,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但现在他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他会相信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两人分头坐在床榻和桌旁,相隔不远,视线却并无交集。

确切地说,沈峤低头吃东西,晏无师却在看着沈峤。

半晌之后,晏无师终于开口:“美人,哥哥……”

沈峤听见这个称呼就浑身发寒,正要开口纠正他,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他凝神倾听片刻,腾地起身往外走,不忘回头交代晏无师:“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头般娜也听见了动静,她没多想,只当是祖父回来了,欢呼一声跑出去看。

刚开了院门,就看见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朝这里疾奔过来,烟尘滚滚。

那里头根本就没有祖父的身影。

般娜立时想起沈峤二人还住在这里,疑心对方是冲着他们来的,便要关门转身去通知沈峤。

对方动作却比她更快,勒住缰绳下了马,并作几步上前踹开院门,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给般娜反应的时间。

般娜啊了一声,被对方踹门带来的冲击推得往后连退数步,踉跄着险些坐倒在地上。

但后退的身体被一只手扶在腰间,及时止住退势。

沈峤帮她站稳之后就松开手,面对来者:“尊驾何人?”

后面一人下了马,举步上前,扯下罩脸头巾,朝沈峤拱手道:“属下无礼,让这位小娘子受惊了,我本是来找你的,先前在客栈人多口杂,不及细谈,沈道长别来无恙?”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眼前此人谈吐彬彬有礼,连带笑容也洋溢着一股自信,一望便知久在上位,身处优渥环境,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没读过什么书,性情有些粗莽,却又粗中有细的陈恭。

再看跟着陈恭一起来的人,这里头居然还有熟悉面孔,沈峤认得其中几张,当日出云寺各路高手抢夺六合帮押运的镖物,那里头就有齐国慕容家的家主慕容沁,时过境迁,这个为齐国朝廷卖命的高手,转眼竟成了陈恭的手下,不能不令人觉得命运玄奇。

沈峤的目光从慕容沁,拓跋良哲等人身上收回来,望住陈恭,沉声道:“此处偏远冷僻,陈县公尚且还能找来,却不知从何得知我的下落?”

陈恭看了般娜一眼,笑道:“我遇见一名老者,想来是这位小娘子的祖父罢?”

般娜惶惶然,还有些不明所以,沈峤却脸色微变:“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便是,何必殃及无辜!”

陈恭反倒用安抚的语调和他说:“不要紧张,我只是想从他口中询问你的下落,现在已经得到了,自然不会对他如何,外面风大,不好说话,你不请我入内坐一坐吗?”

般娜听说祖父被抓,已是浑身发软,沈峤一手搀住她,沉默片刻:“请。”

慕容沁等人待要跟随,却被陈恭制止:“沈道长是正人君子,不会对我如何的,你们就在外面等罢。”

堂堂齐国御用第一高手,出云寺那夜何等傲气,此时在陈恭面前,竟老实得像耗子见了猫,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绝不多言,朝陈恭一拱手,便带着其他人在外头布防。

陈恭跟在沈峤后面进屋,咦了一声,笑吟吟道:“怎么不见晏宗主呢?”

对方想来在老人口中问出不少,沈峤没有回答,待分头落座,开门见山就问:“不知陈县公此来,有何贵干?”

陈恭笑了笑:“咱们怎么说也是故人,你对我还算有恩情在,我若是恩将仇报,岂非人面兽心了?所以沈道长不必对我摆脸色。”

沈峤淡淡道:“贫道不敢居功,那点微末功劳,陈县公早用几箱夹饼还回来了,若陈县公肯大发慈悲将人放回来,我定会感激不尽。”

陈恭:“人没有什么大碍,迟早是会放回来的,不必着急,先前在王城时,我本有事要找你,谁知你走得匆忙,一转眼竟没了人影,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沈峤不语。

陈恭也没在意他的冷淡,顿了顿又道:“我此来,的确是有一桩事情,想与沈道长合作。”

他话锋一转:“外头传言晏宗主已死,万万没想到他还活着,而且为你所救。据我所知,晏无师对你并不好,你却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这等胸襟,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啊!”

沈峤本不是个喜欢讽刺别人的人,可此时陈恭以老者要挟,他心头愤怒,忍不住回道:“这世间恩将仇报的人比比皆是,以德报怨又怎算稀奇?”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陈恭脸色微变,旋即又状若无事地笑了起来:“许久不见,沈道长也变得牙尖嘴利了,也不知道那些围杀晏无师的高手,若知道他还活着,会作何反应,沈道长武功固然高超,可你应付得了一个郁蔼,还能应付得了广陵散和段文鸯吗?更不必说雪庭老和尚了。”

沈峤:“陈县公所谓的合作,就是说这些话吗?”

陈恭:“自然不是。沈道长听过婼羌么?”

婼羌。

沈峤默念两遍,听起来像是人名,他摇摇头。

陈恭:“《汉书·西域传》有云,出阳关,自近者始,曰婼羌。这个小国,后来为鄯善所灭。”

一个去年还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现在却能谈笑自若背起《汉书》,齐主纵然昏聩,会宠爱一个人,那也必定是那人有过人之处,由此来看,陈恭还真算对得起齐主的这份宠爱。

沈峤没有说话,而是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陈恭:“不妨与你直说罢,婼羌产玉,它虽被灭,古城遗址却仍在,婼羌曾盛产一种玉髓,是别处寻不到的,我想找它,至于找你合作,对我而言,你的身手将是很大一份助力,对你而言,玉髓生处,另有一物,名曰玉苁蓉,此物可接骨生肌,对内伤有奇效,我想,晏宗主应该会需要它。”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静待沈峤反应。

内室安静,只有般娜眼眶泛红,不时抽泣一声。

沈峤沉默半晌,方道:“你怕我不肯去,所以将般娜的祖父藏在别处,借以要挟。”

陈恭坦然:“不错,我不知道你救晏无师的目的为何,他曾那样对你,我也不敢保证你是否肯为了他冒险,但我知道,以你的为人,定不会坐视无辜之人受你连累。”

沈峤淡淡道:“多谢你这样了解我。”

陈恭:“如此说来,沈道长应该是答应了?”

沈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陈恭一笑:“的确是没有。你放心罢,那老者没事,等我们回来,我就让人放了他。”

沈峤:“你放了他,我与你去。”

陈恭含笑摇头:“不可能的事情,沈道长何必多言?只有那老者在我这里,你才能尽心与我走这一趟。啊,对了,考虑到晏宗主的身体也许不大好,我已经命人为他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药物,你大可放心让他同行。”

这话本是心存试探,因为陈恭疑心晏无师在五大高手的围攻下,不死即残,很难恢复到像从前那样的功力。

但沈峤不置可否,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只得道:“若没什么问题,明日一早就出发罢,这会儿慕容沁他们想必已经安顿好居所了,我先去歇下,明日过来找你,你好好歇息,此处离婼羌尚有一大段距离,须得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说罢陈恭起身离开。

“沈郎君……”般娜求救似地望向沈峤。

沈峤终于苦笑:“我不知如何向你表达歉意才好,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早日回来,让令祖父也平安归来。”

他将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财都拿出来:“这些你拿着,以防不时之需。”

般娜摇摇头:“我不要。”

沈峤柔声道:“听话,你好好待在家里,没事不要走远,我一定会将你阿耶平安带回来的。”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沈峤的这一声“听话”,般娜心中原本凄惶不已,此时却已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怨怪沈峤为自己家带来麻烦,因为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知道,沈峤现在一定比她还要难受百倍千倍不止。

她点点头:“你……要小心些。”

沈峤朝她宽慰一笑,只说了四个字:“会没事的。”

慕容沁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果然已经占了村中一处相对舒适的屋子,原先的屋主迫不得已被赶到别人家去暂住,村子里的人对这一伙突如其来的人避如蛇蝎,但所幸陈恭也没兴趣在这里久待,翌日一大早,慕容沁就奉命过来敲门。

敲了三下,门从里头打开,沈峤带着晏无师走出来。

后者许久没有下地走动,手脚都有些僵硬,兼之内伤严重,每走一步路都会牵动伤势,是以走得很慢。

出云寺那夜,晏无师从天而降,将《朱阳策》毁了个彻底,连带慕容沁等人也被他的毒舌羞辱得不轻,此时眼见虎落平阳,面色苍白如重病缠身,慕容沁难免幸灾乐祸,冷笑一声:“晏宗主想必还记得出云寺的故人罢,您看上去可不大好啊?”

眼下晏无师俨然天下公敌,各个势力欲杀之而后快,慕容沁压根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对方面无表情,连带眼神都如刚在井水里浸泡过似的,冰凉直入骨髓。

不知怎的,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慕容沁更难听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陈恭施施然走过来,后面跟着不少人。

他现在气派极大,早就不是当年被家中继母压榨得愤恨离家的无助少年,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气质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沈道长,可以走了吗?”

沈峤点点头。

陈恭道:“先骑马,前面快入沙漠时会有一个小镇,到时候再换坐骑。”

他悠然闲适,根本不虞沈峤会突然翻脸不认,莫说般娜祖父还在他手里,就算沈峤挟他位质,对方人多势众,到时候随便抓个村民当人质,沈峤就没辙了。

沈峤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妄动。

“你要玉髓做什么?”

陈恭笑道:“我以为你昨日就会问我,没想到现在才问。那玉髓对我有极重要的用处,但那古城荒废已久,此去也不知有何危险,多一个人自然多一分力量,原本我还不想找你,但你在王城里露的那一手让我信心倍增,有沈道长在,岂非如虎添翼?”

沈峤不再多言,见对方牵来两匹马,就道:“我与他共乘一骑即可。”

陈恭看了晏无师一眼:“晏宗主受了什么伤,看着有些痴傻,竟连人也不认得了?”

晏无师冷冷道:“本座不是认不得人,只是懒得与你废话。攀上个高纬便自以为是人上人了?在本座眼里,你仍旧不过一蝼蚁耳。”

陈恭面色一变,却伸手制止了身后拓跋良哲打算出剑的动作。

“晏宗主真英雄也,落难不改豪言壮语,希望等突厥人和佛门那边知道你还活着,你也能说出这些话来。”

晏无师哂笑:“高纬在床上只教会你打嘴仗?若是不服,放马过来便是。”

陈恭蹙眉,有些惊疑不定,心道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差,晏无师不仅没有死,连一点伤都没有?五大高手全部被他骗过去了?

即使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对上晏无师这样的妖孽,似乎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变得顺理成章。

不说陈恭,就连慕容沁和拓跋良哲等人,心里未必也不是没有忌惮的。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浣月宗宗主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所有人都产生自我疑问。

正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这一点,沈峤再厉害也是做不到的。

陈恭并未浪费太多时间,挥一挥手,所有人便上马就绪。

沈峤让晏无师先上马,自己再坐在他前面驱策马匹。

待众人上路,十数骑在道上缓驰,风沙掩盖了彼此的声音,此时要说话就变得异常费劲了,张口就会吃沙子。

大家不愿意吃沙子,所以就埋头前行,只以手势交流。

沈峤的腰被紧紧搂住,后背与对方前胸紧紧相贴,晏无师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阿峤,我方才说得好罢?”

一听这温柔腔调,沈峤就知道这个晏无师绝不是“正常情况下”的晏无师。

他发现自己现在叹气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是谢陵吗?”

晏无师有点讶异:“你怎知我旧名是谢陵?”

沈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