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7

梦溪石:千秋 41 - 45

【第 41 章】

白茸见沈峤不出声,不由歪过头去看他:“沈郎你也看不出来吗?”

沈峤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片刻,汝鄢克惠的声音遥遥传过来,声彻十里,震得整个山谷连同所有人的耳膜都微微一震。

“某许久不曾这么与人酣畅淋漓地交过手了,今日与晏宗主一会,甚是尽兴圆满,多谢晏宗主赐教!”

“长久偏居一隅,只能看见自己头顶上的东西,正如井底之蛙,管中窥豹,汝鄢宫主在南朝称王称霸惯了,骤然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觉得惊讶,本座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后多讨教几回,也就习惯了。”

晏无师一开口,那种自带嘲讽的语调就又出来了,听得人牙痒痒,然而他站在削壁之上,负手而立,袍袖飞舞,又令人不禁仰望,这样的成就武功,这样的强横实力,许多人明白,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达到,人性慕强,对这位狂妄且有足够实力狂妄的浣月宗宗主,若说这些人内心没有一丝仰慕,那必然是假的。

不过汝鄢克惠倒还是好气度,只哈哈一笑:“好的,那等改日有机会,某一定亲自去讨教!”

汝鄢克惠的声音并无异常,晏无师也与先前一般,旁观者从声音里听不出两人受伤的迹象,忍不住暗叫古怪,心说难道两人浪费大半天的经历,竟都没有人受伤,也没有胜负之分么?

这一场千载难逢的高手交锋,难道竟要以平局结束?

在场也有人曾至半步峰观战,亲眼目睹沈峤被昆邪打落山崖,虽说匈奴人获胜,让在场许多人心生兔死狐悲之感,难免有些不愉快,但那样激烈的约战,也该有激烈的结果才是,如今汝鄢克惠与晏无师的武功境界似乎更胜一筹,然而以这样的形式告终,难免令人意犹未尽。

但晏无师也好,汝鄢克惠也罢,他们做事从来无须向任何人交代,寥寥几句对话结束,二人便从崖上飘然下来,一人落在溪边,一人落在距离沈峤他们不远的石滩上。

汝鄢克惠朝晏无师拱了拱手:“晏宗主远道而来,某本该尽地主之谊,不知晏宗主打算在建康城逗留几日,我也好让临川学宫下帖子,请晏宗主前往作客。”

晏无师淡淡道:“不必了,你临川学宫的水我喝不惯,只怕到时候又要带着一肚子的仁义道德回来,那些东西你还是留着去偏偏愚夫愚妇罢!”

汝鄢克惠笑了一笑,也没有勉强:“那克惠就先告辞了!”

他袍袖一甩,转身离去,举步之间看似寻常,却转眼就出了七八丈远,单是这神鬼莫测的身法,就足以令人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縻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远远地传来歌声,那是汝鄢克惠在吟诵《离骚》,他以南地的调子唱咏出来,响彻山谷,原本的悲凉变成了豪迈,闻者无不为之精神一振。

看来与晏无师一战,并未让汝鄢克惠的实力有所减损,许多人想道。

窦燕山先前还在城中当众发话,主动提出要与晏无师一战,但此时见过二人交手之后,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有些看不惯六合帮一帮独大的好事之徒,忍不住就道:“窦帮主不是要约战晏宗主么,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窦燕山停步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后者被他看得心头一颤。

“过江龙李越,我也许不敌晏宗主,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信不信?”窦燕山似笑非笑。

李越没想到他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号,那里还敢多说一句,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晏无师注目汝鄢克惠飘然远去的背影片刻,直接飞掠到竹林树梢,又借着细长树枝落脚之势,落在方才削壁立足之处,一直往上攀登,身姿飘逸,形如鹰隼,不过几个呼吸来回,就不见了踪影。

正主既然都走了,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围观者陆续离去,心中犹有些可惜,也不知可惜的是今日平局,还是可惜往后不知何时再能看见这样层次的交锋。

此战之前,大多数人都觉得,晏无师再厉害,汝鄢克惠应该也是更胜一筹的,毕竟一个是天下十大,另一个却是天下排名前三的高手,但今日之后,他们却不敢再这么说了,晏无师的声望必然更上一层,而这一战也将为人津津乐道,若无意外,应该是近几年来江湖上最精彩的一战了。

原本站在沈峤身旁的白茸,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影。

她来去无踪,走了也不告别。

沈峤没有去追人,也没有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他眯着眼端详半天,却是沿着另外一条小道离开。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夜幕降临之后山风更冷,虽是四月天,却还不算正式入夏,山壁之间的罅隙受风力激荡,呼啸号叫,宛如鬼哭。

这座山峰有点像当日沈峤和昆邪约战的半步峰,不过没有那么高,山上立足之地狭窄,只有寥寥几颗树木,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别说遮蔽夜风取暖,怕是连倚靠的地方都没有。

但在山崖稍稍往下的另一面,却有一个凹进去的洞穴,足够容纳三四人在里面,背靠石壁,头顶也有石崖遮挡,是一处天然的避风之所。

而在这个洞穴里,正有一道人影盘膝而坐。

李越走进去的时候,对方一动不动,犹如死人一般。

“晏宗主?”他开口试探。

若有旁人在此,听见他的称呼,只怕要吓一大跳。

晏无师明明与汝鄢克惠一样早就离去,缘何又会出现在这个山洞里?

李越连续叫了数声,对方都没有动静。

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一步一步悄声接近,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就着火光朝晏无师那里端详,后者犹如高僧坐化一般,稳如磐石,双目紧闭,连火光的动静也没能令他睁开眼。

李越心头窃喜,双手甚至忍不住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武功只能称得上二流,眼力却很是不错,因祖上是捕役世家,他从小在父祖的熏陶下,也养成观察入微的习惯。

大家都觉得汝鄢克惠与晏无师二人实力相当,对平局的结果有些可惜,他却不这么看。

一场从白天打到晚上的战,双方不说拼尽全力,起码也出了八九分的力,这都是骗不了人的,两人交手最激烈的那个地方,山石全部化为齑粉,半人高的石头瞬间被真气荡为石砾,河水一时逆流,四周树木俱被摧折,在这样的庞大气势下,观战者尚且不敢运起内力抵抗,可见当时威力之大,难道交手的二人,反倒半点损伤都没有?

即便是绝世高手,到了祁凤阁那种境界,依旧会有死期,只要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就不可能不会受伤。

虽然汝鄢克惠与晏无师都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李越直觉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结束。

他的武功必然追不上两人,但别人走了,他却还没走,留在周围打转,甚至还攀上峭壁想去上头看看,因为那会儿两人交手时,曾有片刻时间停留在山峰上,谁也不知道那片刻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李越百无聊赖,寻了半天,都没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心里也觉得自己委实想太多了,谁知正待要走,却在此处发现洞穴。

以及里面的晏无师。

这真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大惊喜,李越一直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总按捺不住微微颤抖的手,连带火折子也跟着颤动起来,火光在洞中摇曳不定,多了一丝莫名诡谲的气息。

他心中认定晏无师必然是受了伤在此疗伤,而且伤势还不轻,否则不至于自己来到跟前,对方还无所察觉。

若是……若是自己能杀了晏无师,将他的尸首公诸于众,那自己无疑将一夜成名天下知。

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杀了魔君的人,不是临川学宫宫主汝鄢克惠,而是自己,过江龙李越!

心情激荡之下,他甚至没有去考虑后续那些接踵而来的麻烦。比如说他万一真把晏无师杀了,要如何应付浣月宗门人的追杀,又如何让世人相信,他一个二流人物,能杀得了连汝鄢克惠都杀不了的晏无师?

但李越没有想到更多,功成名就的诱惑在刹那间淹没了他的脑海,让他忍不住抽出腰间的剑……

剑尖一寸寸递进,白天还意气风发的魔君,此时就在自己眼前,无知无觉,任由摆布。

因为激动,李越的神色甚至有些扭曲。

突然间,他的表情凝固了。

李越睁大眼睛瞪着骤然出现,挡在剑尖处的竹杖,脖子僵硬而缓慢地抬起,望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的竹杖主人。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你这样,武功一辈子都不会有寸进。”沈峤平静道,“走罢。”

李越忿忿:“你懂什么!我自十五岁入江湖,少年时也曾被认为天生好资质,谁知二十五岁之后,武功就一直止步不前,若能取下晏无师的首级,我定然能名动江湖!”

沈峤摇摇头:“杀了他,你武功就能有所长进?这不过是弱者对强者的嫉妒,忽然有了左右强者性命的机会,所以觉得激动难忍,不要被你的心魔左右了,否则终其一生你也难在武道上再有提升。”

李越被他彻底激怒:“你一个瞎子,过来掺和什么!沈峤,别以为没人认识你,江湖上谁人不知,你跟晏无师勾结在一起,连玄都山都将你逐出门墙,祁凤阁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什么天下第一人的弟子,我呸,不过是个出卖色相博取魔君欢心的佞幸之徒!你是当奴子都当出乐趣来了是吗,你怕我杀了晏无师,以后就没人庇护了?是男人就挺起腰杆来,别成天总想着依附别人!”

沈峤没有因为这些话动怒,自从他的身份在苏家被段文鸯道破以来,许多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带上了异样,他们嘴上没说,心里未必不是跟李越一样想法,更难听的话,沈峤也听过。

但实际上,这些话不过都是嘴上的刀剑,只要自己不当回事,别人就不能伤害你分毫。

李越见他没说话,只当自己的喝骂奏效了,当下冷笑一声:“沈道长,你若不挡路,杀了晏无师,他身上有什么好处,我们还能分一分……”

一边说着,剑也递了出去。

剑光一闪,去势极快,这是李越颇为得意的一招,入木三分,直取后心!

铮——!

声音绵绵作响,剑尖没有刺入晏无师的身体,剑却已经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直接落在地上。

李越只觉手腕一痛,不由啊了出声,他的身体反应也算迅速了,见竹杖朝自己腰间扫过来,沉住下盘,整个人往后折,避过横扫而来的竹杖,又猛地直起身,手抓向竹杖,飞起一脚踢向沈峤下身。

但对方的身形往后飘开,又随即出现在他身后,快得令人不敢置信,李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后背一掌拍得撞向旁边石壁,直接晕死过去。

李越之败,不在于他小看了沈峤,因为他即使不小看对方,今日肯定也是注定这个结果。

沈峤与段文鸯在苏府的那一次交手,并没有流传开来,而在他手上吃过亏的白茸萧瑟等人,又不可能到处嚷嚷自己的败绩,许多人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半步峰上那一战,更兼之后来道听途说的种种传言,导致大家对沈峤的观感一落千丈,最初有多看重,如今就有多看轻,一夜之间,沈峤的名字与晏无师连在一起,更成了丧家之犬的代名词。

沈峤没有再去理会李越,而是走向晏无师,他一碰到对方,便觉一股冰寒之气从手掌肌肤直刺皮肉,几欲侵略蔓延四肢百骸,惊得他立时松手,饶是如此,手上冰寒的感觉也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失。

他发现晏无师的身体非但坚硬如冰,而且看似活气全无,似乎已将五感封闭,所以方才就连李越和他在旁边说话动手,晏无师也无知无觉。

沈峤想了想,忍住那股蚀骨的冰寒,将对方的手从袖子里抓出来探脉。

脉搏还在跳动,鼻下也有气息,但脉象隐隐紊乱,似乎有几股不同的气流在对方体内交织,彼此看不顺眼而互相冲撞。

换而言之,晏无师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武功越高的人,在武道上走得越远,难以避免会有各种更高的追求,不愿意循规蹈矩,所以出现走火入魔的机会也就越高。

像祁凤阁,崔由妄,狐鹿估,这些惊才绝艳的宗师,若他们肯老老实实活到寿终正寝,再过几十年也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不愿意在武学追求上就此止步,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而到了他们那个境界,再往上一步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便容易走火入魔甚至危及性命。

晏无师这件事,其实沈峤早就发现端倪了。

魔心与道心的区别,根源在于两者走的是不同的路,就像一天一地,一黑一白,永远没有交集,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尝试将魔心或道心交汇,就连当初的魔宗第一人崔由妄也没这么做过,但晏无师的性格,注定他在武道上的追求永无止境,别人觉得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却偏偏要去做,所以闭关十年,他不仅将朱阳策残卷里的武功都练了,还试图以朱阳策真气为自己铸造一个新的根基,也就是道心——一个人不管多厉害,体内的根基只能有一套,但晏无师却希望自己体内同时能容纳魔心和道心,道心铸就,魔心也不会消失。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体内怎么可能同时有魔心与道心的存在,所以十年里晏无师没有成功,他虽然武功大进,已经成为能与祁凤阁媲美的高手,却无法克服这个难题,而且还给自己留下了隐患,平时也许不显,但今日与汝鄢克惠动手,双方不能不出尽全力,一下子就把那一点隐患给勾出来了。

沈峤深深蹙眉,他尝试着将真气输入晏无师体内,但对方体内似乎有种排斥意识,非但不肯接受他的真气,反倒将冰寒之气反噬回来,在沈峤体内肆意流窜,随即走遍全身经脉,沈峤身体一震,不得不松开对方的手,转而自己打坐调息,试图将那股寒气消融。

寒月冷清,深山空寂,夜枭一声接一声地叫,凄凉之意透入骨髓,全无半点初夏的清凉惬意。

李越的火折子已经燃尽,沈峤起身朝他走去,想从他身上再摸几个火折子来点火取暖。

“沈郎,奴家在外面等了好久,你怎么也不喊人进去坐坐,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抱怨声自外头传来,一张宜嗔宜喜的脸出现在洞外。

沈峤殊无意外,也没搭腔。

白茸自顾自地走进来,笑嘻嘻道:“我在外面等了好久,就怕晏宗主什么时候醒过来,沈郎,咱们打个商量,李越长得丑,你不愿便宜了他,那就让我捡个便宜好不好?”

沈峤:“不好。”

白茸怔了一下,哭笑不得:“奴家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拒绝了?”

沈峤在李越身上摸索几下,摸出两个火折子,点起其中一个,火光霎时照亮半个洞穴。

白茸身形微动,下一刻已出现在晏无师身旁,她抬起手掌朝对方头顶拍去,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沈峤挡住,双方很快在狭小的洞穴内过了数十招,合欢宗虽以魅术和双修闻名,但他们的武功比之浣月、法镜二宗也同样毫不逊色,白茸年纪轻轻已得各中三味,桑景行一套“天渊十六步”被她配合掌法,使得变幻万千,令人防不胜防。

她知道沈峤不是能任自己拿捏的角色,所以有意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眨眼间就出了十数掌,配合诡谲莫测的身形,如同在沈峤前后左右同时出掌,一边出掌还一边娇笑:“沈郎,你可真狡猾,上次交手,还故意模仿晏无师的春水指法,吓了奴家一大跳,如今被我识破,你可吓唬不了人了罢!”

沈峤没有出声,他如今的功力,与白茸不过在伯仲之间,换而言之,一般情况下,谁也奈何不了谁,甚至白茸还要更胜一筹,只不过上次白茸被他那一指吓坏了,给了他可趁之机,但同样的机会没有第二次,白茸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别看她先时与沈峤言笑晏晏又温声细语,真正需要动起手的时候,她也不会有丝毫留情。

白茸刚刚在外头观察许久,是因为她不确认晏无师是否真的走火入魔了,但多亏了李越这一闹,反而助她确认了这件事。

眼下要动晏无师,沈峤就是她最大的障碍。

“沈郎,你不是怜惜我在合欢宗的处境么,只要杀了晏无师,我便算是为合欢宗除去一大敌,从此之后,合欢宗内谁人还敢瞧不起我,奴家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袖手旁观便可以了,这样一个举手之劳,难道你也不愿意帮么?”

白茸眼中水波盈盈,流露着恳求和撒娇,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慢。

“沈郎,难道晏无师对你很好么,他救你,也不过将你视作玩物,满足他调弄亵玩的嗜好罢了,你生性温柔,人待你一分好,你就愿意回报十分,但若他真对你好,为何会三番四次放任你身陷危险?总不成是……你当真喜欢上魔君了罢?”

“你若肯让我杀了晏无师,我也会全力助你恢复武功,重登玄都山掌教之位的,自己大权在握的滋味,不比依附别人来得好上百倍么?”



【第 42 章】

沈峤不愿与她多说,手中竹杖俨然快如光影,挟着厉厉风势力倾泻而下,斗室之内真气涤荡,火折子早已熄灭,月光不知何时铺洒进来,与掌风掌风交织,竟如天河银川,龙飞凤舞。

内力激荡碰撞所到之处俱化为利刃,不多时,李越脸上手上就多了好几道血痕,唯独晏无师依旧盘坐如初,仿佛金刚不坏,外力真气难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白茸生怕迟则生变,不耐烦久战,袍袖微微一振,无数粉末伴随着掌风扬了出去,无色无味,若是寻常高手自然能够及时避过,但沈峤听力再敏锐,一时也难察觉,片刻之后,他觉得浑身微麻,手脚有些使不上力,就知道自己应该是中了暗算。

“沈郎啊沈郎,你坏我好事,我还对你手下留情,这药没毒,只会让你手脚半天用不上力,这份情你可要记得,不过现在就别碍事了好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婉转轻柔,像是在与情郎撒娇,手中却一掌拍向沈峤,毕竟迷药也不算万全,还是得将人打得无法还手,她才能放心去料理晏无师。

沈峤受了她一掌,后背撞上尖锐粗糙的石壁,一阵剧痛直透身体,随即感觉湿热的感觉贴着衣裳蔓延开来。

白茸温温柔柔道:“沈郎,你别怪我下手狠,你非要护着他,我不能不先把你放倒,不过你放心,我改变主意了,一个死的晏无师没什么价值,只有一个傻傻呆呆的浣月宗宗主,才是对合欢宗最好的,所以我会留他一命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嫩漂亮的手掌已经抬了起来,朝晏无师头顶拍了下去!

白茸自忖力道控制很好,这一掌下去,对方的头骨不会有丝毫损伤,伤的只会是脑子内部。

但这一掌还未拍下去,她却只能侧身一避,身后竹杖如影随形跟了上来。

“你没中迷药?”白茸难以置信道。

“中了一些,我及时闭气了。”沈峤咳嗽一声,手中动作缓了一缓。

白茸趁机出手,配合“天渊十六步”,如鬼魅贴进沈峤面门,食中二指却直接插向沈峤心口,令人防不胜防,她本想趁机逼对方撤手后退,谁知沈峤不退反进,反逼得白茸根本无法寸进。

“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不惜拿命护着吗!”白茸气急败坏。

沈峤不言不语,不知是不愿意解释,还是觉得说起来费力气。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紧闭双目的晏无师突然睁开了眼睛!

沈峤背对着没有看见,白茸却看见了。

她心头一惊,见晏无师直直看着自己,也摸不清他现在到底如何:“沈郎,你家情郎都醒了,你还忙着与我动手吗?”

沈峤只当她随口扯谎,自然不肯理会,直到脑后一阵清风飘来,他才忽然警觉,不得不回身格挡。

趁着这个机会,白茸直接飘至洞口:“你以为我在骗你吗,你们俩好好叙旧,我就不打扰了罢!”

说罢娇笑一声,直接消失在洞口。

她对付沈峤还可以,若再加上一个晏无师,尤其是一个能出手的晏无师,那无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在确认晏无师清醒过来之后,她当机立断,马上就选择了溜之大吉。

竹杖被迎面而来的强横力道直接打飞,沈峤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喉咙就已经被紧紧扼住。

“沈峤。”

这一声冰冷彻骨,其中仿佛不蕴含丝毫感情。

对方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折断!

沈峤大吃一惊,不顾自己被将欲窒息,一掌就拍过去。

晏无师竟然不躲不闪,生生接下他这一掌,与此同时五指松开,人仅仅是往后退了几步,没有吐血。

沈峤却弯下腰咳得流泪不止,身体彻底失去力气,倒向旁边。

过了好一会儿,晏无师终于再次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正常许多,但沈峤不敢大意,他靠在石壁上喘息:“你走火入魔了。”

晏无师他看了躺在洞穴里的李越一眼,视线又回到沈峤身上,忽然笑道:“我没弄错罢,这样好的机会,你不趁机杀了我,或者躲在旁边看我被杀,居然还出手制止?”

沈峤:“我为什么要杀你?”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难不成你当真对我日久生情?”

沈峤喘息着,慢慢吐出两个字:“报恩。”

“报恩?”晏无师的笑容有些惊奇,“我记得一早便告诉过你,我救你,只是一时兴起,想看你是否有资格当我的对手,顺便欣赏一下你这个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可怜人,会不会一蹶不振,因为遭遇重重打击而发疯。”

沈峤:“你的动机如何,并不会改变你救了我的事实,即便是为了杀我而救我,在我被杀之前,也应该对你心存感激。”

晏无师不由笑得更加欢快:“阿峤啊阿峤,我觉得你不应该修道,应该去修佛才对,你这样的软心肠,说不定早就修成大德高僧了,怎么还会被人打落山崖,那样凄惨?”

沈峤也不理会他的讽刺,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周朝如今有宇文邕在,世道尚且称得上太平,若你不在,浣月宗单凭边沿梅和玉生烟,未必能抵挡得住八方势力的虎视眈眈,如果宇文邕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公卿大臣,换个皇帝又能过日子,但要是别国借机兴兵,最后遭殃的,也不过是普通百姓。”

晏无师笑道:“你的口舌倒是越加锋利了。”

两人说话的间隙,李越也醒转过来。

他起初还满脸错愕茫然,当他看见晏无师饶富趣味地看着他时,错愕立马就变成惊恐,连滚带爬地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面跑。

晏无师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石子弹出去,碎石堪堪擦过李越的耳廓,在上面留下一道血痕。

李越啊的惨叫一声,脚下跑得更快了。

若晏无师有意杀他,现在只怕他早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沈峤不知晏无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也没力气去揣测,他靠在石壁上,背后的干涸的伤口反而越来越痛,若非体内还有真气在流转,此刻早就冻僵了。

反是晏无师转过头对他道:“我不杀他,因为这世上多的是不杀人,却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他想杀我,却杀不成,往后必然日日都活在被我报复的恐惧中,过得不会比现在更轻松,我只要三不五时让人以我的名义去骚扰一番,想必他自己就已经吓得半死了,你说这样不是更有趣么?”

沈峤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其实就算我没出手阻止,李越和白茸也都杀不了你,是不是?”

晏无师:“是,那时候我虽然动不了,对外界感知仍在,我也听见你们的对话了,你也查探到我体内的冰寒之气了,当时若他们要杀我,必也会被冰寒之气反噬。”

沈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白茸走了。”

直到刚刚,白茸估计还潜伏在洞外,想确认晏无师到底是不是真的恢复过来了,直到李越逃走,听见晏无师和沈峤这一番对话,她才真正死了心离开。

晏无师笑道:“阿峤何必叹气?你一路寻上山来,不顾危险守在我身边,我怎么能不给你一个面子呢?你不乐意看我杀人,我便放过他们这一回又如何,白茸那小丫头现在死了多可惜,有她在,合欢宗以后的乐子还大得很呢!”

他起身弯腰将沈峤抱起,手触及他背后时,沈峤微微一颤,想是因为伤口被衣裳摩擦的缘故。

晏无师察觉,将横抱改为背负。

他刚刚还走火入魔,情状凶险,此时竟也没事人一样了,从山崖洞穴一路如履平地,不过片刻工夫就到山下。

回到行馆之后上了药,沈峤要调息疗伤,索性直接闭关三日。

三日之后出来,周朝使团正好也完成任务,准备启程回国。

宇文庆听说他受了伤,还特地命人送来不少补品,他心里对晏无师和汝鄢克惠这一战的结果好奇得很,听说打成平手,又不知内情如何,不敢当面去问晏无师,就想来找沈峤询问,可惜遇上沈峤闭关,没能见上,抓心挠肝等了三天,才等到沈峤出关。

他迫不及待来找沈峤,先是问候他的身体,又不好意思道:“那日没想到人太多,我也差点与玉姿失散,你没大碍罢?”

沈峤道:“多谢宇文兄关怀,只是受了些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宇文庆:“不瞒你说,我们正要启程回国,不出意外的话,临川学宫那边也会派人来送行,那日晏少师与汝鄢宫主交手到底是输是赢,你在一旁观战,想必了如指掌,少师不说,我也没胆子去询问,但若是少师赢了,我也好当着临川学宫来人的面奚落几句,显显我们大周的威风!”

沈峤没想到他心急火燎来找自己竟是为了这点小事,有些好笑:“应该是晏宗主胜了一筹。”

宇文庆啊了一声,喜上眉梢,又有些不信:“真的么,我听说汝鄢克惠这人武功高强得很,估计能名列天下前三了,说不定天下第一也争得?”

跟武功有关的话,宇文庆听多了也不明白,沈峤就挑浅显的讲:“其实两人都受了些伤,晏宗主是引起旧患,而汝鄢宫主那边,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伤了经脉,一个月内,估计都不能妄动真气了。”

“何止一个月,恐怕他三个月内都没法跟人动手了。”

淡淡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晏无师走进来。

“你有什么话,为何不亲自来问我?”

也不知怎的,宇文庆见了他就心里发慌,被他那瘆人的眼神一扫,屁股下面就跟长了针似的,一刻都坐不住,当即就讪讪笑道:“少师日理万机,不敢打扰,不敢打扰,我这就去监督他们有无好好收拾行囊,等准备出发了,我再派人过来请二位。”

说罢脚底抹油赶紧闪人。

晏无师转向沈峤:“如何?”

沈峤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缓缓道:“你与汝鄢克惠一战,精彩世间少有,兴许旁人会有所体悟,但我闭关三日,除了疗养旧伤之外,功力却无甚进展,总觉得有一层阻隔,令我无法再更进一步,仿佛原地打转,唯一可喜之处,可能就是真气流转通畅一些,眼疾也有所好转,现在能大致看见一些光影了。”

“可惜了。”晏无师心底有个声音道。

冰冰冷冷,凉薄无情。

但他面上却分毫不露,反倒微微一笑:“那很好。”

晏无师与汝鄢克惠这一战,很快流传开去。

关于输赢,才是人人都关心的事情。

在南朝,汝鄢克惠不仅在江湖上声名卓著,在朝廷中也有一席之地,陈主对其礼遇有加,连柳皇后也出身临川学宫,因此在许多南朝人眼中,临川学宫的地位一枝独秀,几乎相当于儒门与南朝武林的领袖。

这样的身份名望,假若汝鄢克惠输给晏无师,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但事实是,那日去观战的人,都说两人打成了平手,而汝鄢克惠回来之后,却一直在临川学宫闭门不出,谁去拜会也不接见,晏无师同样待在行馆里,哪儿也不去,这不由令流言更加四起,有说双方都两败俱伤的,也有说汝鄢克惠技高一筹,晏无师无颜见人的。

与此同时,宇文庆也放出话,说是本国晏少师在行馆宴请恭迎汝鄢宫主,希望汝鄢宫主能拨冗赏光——这纯粹是他听了沈峤的话之后想出来的捉弄南朝人的法子,如果临川学宫那边没有回应,他就更可以大肆嘲笑,如果汝鄢克惠亲自过来了也无妨,反正他也没说过晏无师一定会出席。

两国现在虽然结盟,但谁都知道,联盟只是一时的,因为大家现在都有共同的目标,一旦目标消失,盟友依旧会变成敌人,明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私底下的角力从来就没少过。

许多南朝人听说之后深感不忿,都认为宇文庆欺人太甚,不少自认为武功了得的人纷纷主动上门,提出想要挑战晏无师。

但晏无师何许人也,他的狂妄自负甚至只对水平相当的人,余者碌碌,皆不入其眼,又如何会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些人若真被他“亲自接待”,估计也看不见隔日的太阳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晏无师出手,跟着宇文庆一起来的那些人,也足够应付隔三差五上门来的江湖人士了。

两日之后,临川学宫那边终于传来消息,婉拒了宇文庆的邀请,说宫主正在闭关,谁也不见。

这个回应仿佛印证了宇文庆的话,那些斥骂周朝人太狂妄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宇文庆甭提有多得意,高高兴兴地来找沈峤说话,却从茹茹那里得到沈峤已经离开了的消息。

茹茹一问三不知,任是宇文庆再畏惧与晏无师说话,也忍不住找上对方:“少师,您可知沈道长去哪儿了?”

晏无师:“怎么,你就对他这么念念不忘吗?”

宇文庆小心翼翼赔笑:“没有的事,沈道长与我们一道来的,本也该与我们一道回去,但眼下却不见了,我总该询问一声。”

晏无师:“他走了。”

宇文庆:“啊?”

晏无师本没兴趣和人说那么多,但见宇文庆茫然失落的样子,他又觉得有趣:“他早有言在先,看过本座与汝鄢克惠交手,就要自行离开。”

宇文庆喃喃道:“可他一个人又能上哪儿去,不是说玄都山已经回不去了吗?”

晏无师笑道:“宇文庆,你带着爱妾上路,却见异思迁,对沈峤这般关注,难道真把本座视如无物了不成?”

他这话明明是笑着说的,宇文庆偏生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多问,赶紧找借口告辞,一溜烟闪人了。

看着宇文庆匆忙离去的狼狈身影,晏无师慢条斯理地放下书望向窗外。

他依旧嘴角带笑,眼底却是兴味盎然的冰冷。

……

沈峤此时正走在往北的路上。

阳光正好,青袍竹杖,衣角飞扬,他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如今以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他也能眯着眼看见眼前景物了,虽然不可能像受伤前那样清晰,但只有失去过,才会知道原来拥有的珍贵。

离开之前,他曾去找过宇文庆,想当面告辞,对方人不在,他才给宇文庆留了一封信,请茹茹代为转交,不过茹茹畏惧主上威严,也许会先将信交给晏无师,信上也没写什么,都是些寻常的问候道别,别无其它。

沈峤原还以为晏无师会留人不让走,但事情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晏无师什么也没说,直接就应允了,这反倒让沈峤有些意外。

这位浣月宗宗主的性情正如外界传闻那样,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即使相处这么长时间,沈峤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为人。

也许是自己不肯种下魔心,恢复武功又遥遥无望,对于晏无师而言,已经不足以被当作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晏无师彻底失望所以痛快放手,又也许是自己不辞劳苦上山挡下李越和白茸的暗算,让对方终于被打动了,这说明再冷酷无情人,心底其实也有那么一丝人情味的?

沈峤不禁为自己的揣测摇头失笑,他也许总将人性想得太好了,但假如能够让自己快活自在,把人想得好一些又何妨呢?

从建康城走,道路颇为顺利,江南自古多繁华,水陆皆通,政局平稳,很容易就会让人忘记天下还处于动荡不安之中。

但出了南朝边界,进入齐国之后再一路往北,很明显就能感觉到沿途行人商旅少了一些,人人脸上少了些欢笑富足,又多了些紧张困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很长一段只能听声音来判断对方状态的日子,沈峤发现自己现在很喜欢观察别人脸上的情绪,即便还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总能有不少发现。

从四月走到五月,走走停停,脚程并不慢,兴致来时,沈峤也会用上轻功,绝少有人知道,这个没穿道袍,拄着竹杖四处游走,惬意安然的游学士人,居然会是人人眼里落魄凄惨依附魔君的玄都山前掌教。

晏无师与汝鄢克惠那一战,基本已经传得人人皆知,梁州境内兴许有什么武林盛会,沿途沈峤碰见不少江湖人往那里赶,都听见他们说起这一战的事情,齐人自然不会像南人那样崇拜汝鄢克惠,言语之间,倒是对晏无师颇为推崇向往,只因人人天性慕强,晏无师这样的实力,即便不是魔门中人,也会有许多人欣羡崇拜。

梁州城外一处茶寮,沈峤正听旁人在议论汝鄢克惠与晏无师那一战究竟如何精彩,虽然没有亲身旁观,却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亲眼看见一般,听得沈峤禁不住一笑。

旁边还空着个席位,很快有人坐下,他低头喝茶,并未抬头,却听对方道:“这么巧?”

沈峤:“……”



【第 43 章】

沈峤扶额:“沈某觉得这已经不是巧合可以形容的了。”

晏无师慢条斯理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水,却不喝,仅仅只是放着:“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离别,海角相遇,本座倒觉得挺有缘分的。”

沈峤:“晏宗主为何会到这里来?”

晏无师:“你为何又到这里来?”

沈峤:“我要去齐国都城,邺城。”

晏无师:“哦,巧得很,我也要去邺城。”

沈峤啼笑皆非:“我去找人,你总不成也去找人罢?”

晏无师:“你这话说得甚是奇妙,为何我就不能去找人?”

沈峤不再理他,默默喝完茶水,吃完点心,付了钱,便又拄着竹杖重新上路。

晏无师也起身,负着手,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七八步左右,不更近,也没更远。

沈峤以不变应万变,入了梁州城,找一间客栈,先订了客房,将轻若无物的行囊放下,再要了一些吃食,坐在二楼慢慢吃。

此时正午过半,吃完饭的客人大多都走了,二楼空荡荡的,楼下倒是热闹,午市才刚开始,不少人挑着货物往市集赶。

沈峤要了一樽梅汤,刚喝了半口,晏无师果然从拐角处的楼梯慢慢走上来。

他朝沈峤微微一笑:“你的表情好像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沈峤无奈道:“假如晏宗主并不是特意来找我的,我会更高兴一些。”

晏无师:“我并不是来找你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沈峤叫来食肆的伙计,又重新上一壶梅汤,一副碗筷。

晏无师笑道:“阿峤怎么急于与我划清界限?”

沈峤不以为意:“我记得你素来爱洁,不愿与人共用一壶的。”

晏无师不说话了。

沈峤:“晏宗主若不是来找我,又是所为何来?”

晏无师:“宇文邕已定下伐齐大计,齐国闻风色变,合欢宗内部也出现分歧。”

他不用伙计新送上来的汤壶,反是执起沈峤用的那个,往自己碗里倒了一些,又端起来喝了一口。

“元秀秀想与浣月宗合作,桑景行不肯,二人闹翻,元秀秀传了消息给我,说桑景行目前就在邺城,想与我一道合作杀他。”

昔年日月宗分裂,桑景行作为最后一代宗主崔由妄唯一的弟子,却不谋求令魔门重新统一,反倒与元秀秀打得火热,成为合欢宗内地位超然的首席长老,实际上若有人以此小看他,认为他能力有限,就大错特错了。

此人虽然杀人成狂,尤爱美色,仇家无数,武功却是一等一的强横,在天下十大里面,他的武功排名尤为缥缈不定,有人说他足以名列前三,有人又说不入前三。

据说崔由妄临死前的功力悉数被他所吸收,更有甚者,传说桑景行曾大逆不道,弑师夺功,虽无人亲眼看见,可鉴于桑景行的名声,很多人不介意再为他加上这样一条罪名。

沈峤叹道:“元秀秀能创立合欢宗,桑景行想必出了不少力,如今反目成仇,何至于就到非杀对方不可的地步!”

晏无师哂笑:“你们玄都山尚且有师兄弟相残的例子,更何况魔门弱肉强食,只会更加赤裸裸不加掩饰,如今桑景行在合欢宗内自成一派,底下弟子阳奉阴违,无形中分薄了元秀秀的权力,她面上不显,心中未必不恨,否则先前你当着她的面杀了桑景行的徒弟霍西京,她为何至今都没找你报复?”

沈峤:“元秀秀极有可能想趁机借你之手铲除桑景行。”

晏无师:“就算这样,桑景行死了,对本座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没了桑景行的合欢宗,单凭元秀秀,又如何与浣月宗抗衡,往后齐国被周朝吞并之后,这些人能兴风作浪的力量也有限。”

沈峤摇摇头,举起汤碗:“那就祝晏宗主心想事成了。”

晏无师:“多谢。”

二人汤碗碰了一碰,发出悦耳动听的脆响,沈峤想起两人初识之时,只怕从未想过有如此面对面闲聊的平和时刻,不由微微一笑。

晏无师看见他嘴角的笑容,却移开眼,夹了一筷子芦笋:“你要找的人呢,找到没有?”

沈峤:“还没有,我听说他们一路北上,可惜一路都追不上。”

晏无师:“你要找的是郁蔼他们罢?”

沈峤也没隐瞒:“是,我如今武功恢复一些,足以自保,不惧郁蔼想做什么,就算一言不合,离开总不成问题,听说他这次带了两位长老和顾师妹,准备入东突厥,我想先找到顾师妹谈一谈。”

晏无师:“郁蔼既然离开玄都山,此时玄都山反倒群龙无首,你何不先回玄都山,将掌教之位重新拿下,等他回来也无计可施了。”

沈峤摇摇头:“郁蔼行事缜密,先前下毒之事,他也分毫不露风声,如今会放心离开玄都山前往东突厥,必然已是做了周全之策,不畏惧我回去,他一个人干不了这样的事,从头到尾,除了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的大多数人,玄都山内必然还有人暗中支持他,假如我现在回玄都山,十有八九会是自投罗网,反而是他带出来的这些人,才有可能是平日里不听调遣的。顾师妹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对她我尚有几分把握。”

晏无师认真听罢,点头含笑:“那本座也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他平日里就算温声细语,也都是带上几分调侃玩弄,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兼且正常说话的时候,沈峤也笑道:“多谢。”

从梁州到邺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二人在梁州逗留一日,又启程北行,出了梁州,越靠近邺城,流民就越多,沈峤曾来过邺城,可这番景象比之从前,又多了几分萧条,不由驻足遥望,远远看见流民沿着干涸了的河床往京城的方向走,无精打采,双目无神。

记忆之中,他也曾碰见无数次这样的景象,这与江湖人的世界,仿佛完全割裂开来。

许多能在江湖上立足,有一席之地的人,其实一般家中都小有余资,有些甚至是大地主出身,又或者家中产业庞大,像六合帮,他们经营水陆两边买卖,生意几乎做遍了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家大业大,浣月宗就更不必说了,它与北周朝廷关系深厚,在周朝京城乃至各地都有不少产业。

就算前几代坚持不入世的玄都紫府,其实早在开山祖师那一代,就已经将整座玄都山都买下来了,连山脚下玄都镇百姓耕种的田地,都要向玄都山租赁,即便玄都山历代掌教心善,只收取公道的租金,这些再加上玄都山上的物产,也足够让玄都山弟子生活安稳。

生活上的富足无忧,方能让人专心练功,在武道上有所追求,若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吃了上顿愁下顿,还如何有心思练功?

若向眼前这些流民,他们的小童,一出生面对的就是天灾人祸,三餐不继,更残酷的,还有可能被父母当作备用粮食,即使这其中有可能出一两个资质卓越的武道天才,他们也很有可能在还未被慧眼发现之前,就已经夭折。

“阿峤又心软了啊!”晏无师难得没语出嘲笑,反是半笑半叹道。

沈峤摇摇头:“其实我也是孤儿出身,父母不明,被遗弃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听说我刚出生时身体弱,在襁褓里险些夭折,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父母遗弃,又或许是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总之我幸而遇上师尊,方才捡回一条命,所以每回看见这些人,总为能力有限而遗憾,若我在玄都山早些明悟,让门派重新入世,说不定还能多收些寒门出身的弟子,也算多救几个人。”

晏无师道:“上天从来不公,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有些人则生来就六亲不靠,贫苦挣扎,像你这样以己度人的少之又少,更多是像陈恭那样,得陇望蜀,总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能得到更多,就算玄都山多收几个弟子,也意味着可能多几个像郁蔼那样的白眼狼。”

沈峤无奈一笑:“那也有可能多几个扶危济世,匡正世道的栋梁之才啊!”

晏无师不以为然:“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别妄想指望有人帮忙,生与死,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干。”

沈峤没再说什么。

不远处一对夫妻拉扯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小童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吵,沈峤晏无师二人耳力好,自然也听了些内容。

实际上那小童是他们拿自己孩子从别人手里换来的,正准备寻处无人的地方煮了下锅,以免被别人瞧见来抢,自己却先因分配不均而打起来,丈夫觉得那小童浑身上下只有大腿和背上还有点肉,想据为己有,妻子却觉得拿出去换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换回来的“食物”理应也由她先挑,二人眼看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却突然厮打起来。

那个被他们换回来的小童就在旁边呆呆看着,任由别人为了先吃自己而打架,神情麻木,似乎早已没了知觉。

沈峤忍无可忍,上前将那小童夺了过来,打架的夫妻俩也不打了,眼见“食物”被抢,立马一致对外朝沈峤扑过来。

他们连日没吃饭,别说沈峤,怕是一个力气大些的女子都能轻易将他们撂倒,只是小童被沈峤带回来之后,神色却未见丝毫变化,别说感激了,连一点逃出生天的庆幸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可要先吃点东西?”沈峤询问道,伸手去拉他。

谁知手还未碰到对方,小童却朝着他直直倒下来,一动不动。

沈峤大吃一惊,上前察看,却发现对方早就染上重病,病入膏肓,刚才被那对夫妇拖着走时,已经是回光返照,神仙乏术,到了这会儿,心脉衰竭,再难支撑。

沈峤救与不救,其实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似乎依旧存留着对世间的最后一丝留恋和控诉。

从他身体上的伤痕和肉眼可见的肋骨来看,这小童可能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他可能永远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出生来受这一份苦。

沈峤久久不动,一瞬不瞬注视着,忽然伸手往对方脸上抹去,将他将合未合的眼睛抹上。

却有另一只手将他的眼睛遮挡住,又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湿痕。

“你连被郁蔼背叛都没哭过,眼下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哭?”

“我所遇到的,挫折也好,困境也罢,那是我足以承受的。可这个小童,他可能根本没有去伤害过别人,上天让他生下来,本不应该是为了受罪,人人都有活着的权利,即便再苦,也该有让他看见出路的希望。”

旁人说这番话,晏无师必然觉得虚伪,哪怕直到现在,他不可能也不会去做沈峤做的这些事,但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他已经从一开始的心生不屑,到如今沈峤做出这些举动,他也毫不奇怪毫不意外。

“你太天真了,谁该给他这种希望?别人也要活下去,也要为自己着想,凭什么要对他好?”

沈峤起身:“我愿意对他好,可还是晚了一步。”

晏无师淡淡道:“你一人,顶多只能救得了一两个,天底下那么多人和他一样,你却熟视无睹,这反而是伪善罢?”

沈峤:“若总有一天能结束乱世,天下一统,这样的情况不说完全绝迹,总会少很多,到时候就不是一两个人被救,而是成千上万人被救了,你说是不是?”

晏无师懒得理他,直接走到旁边,以掌为刃,用内力在树下劈出一个深坑,四方平整,深浅一致。

沈峤见他动作,就知道他的意思,不由一笑:“多谢。”

他将小童的尸体平托放入坑中,又要伸手将土拨入坑中盖平。

乱世之中,能不曝尸荒野已经算好的了,若是立了墓碑,反而可能会被以为底下有随葬品,而遭窃贼光临。

做完这一切,沈峤与晏无师就入了城。

城内城外,俨然两个世界。

据说齐主高纬听见外面灾荒连年,流民遍地,不吩咐底下赈灾,反而在京城华林园建了个贫儿村,将自己打扮成乞丐,又让内宦宫婢扮作行商路人,亲自体验行乞的乐趣,所以邺城人一说起华林园,脸上露出来的不是对皇家园林的向往艳羡,而是心照不宣的嘲笑暧昧。

然而不管如何,即使面临北周大军压境的危险,这里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与沈峤前几次来的时候并无多大差别。

宝马香车,金粉银雪,长袖飘飘,锦带罗裙,玉簪华裳,暗香盈盈,满目缤纷,这就是齐国都城邺城的面貌,俨然充斥荣华富贵的世界。

初到这里的游人,乍一看,几乎看不见一个穷人,甚至可能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太过穷酸,然而街巷角落,匆匆一瞥,偶尔还能见到衣着简朴的寻常百姓,与骤然看见的遍地繁华格格不入。

这么大一座城池,想找几个人,不是一两天工夫就能找到的,郁蔼等人也许在某处道观挂单了,也许换上寻常衣裳,隐瞒身份,如果是后者,就如大海捞针,更加难找了。

入城之后两人就分了手,晏无师没说自己要去哪里,沈峤也没多问,只道:“晏宗主保重,祝你一切顺利。”

晏无师:“你准备寻客栈住下?”

沈峤想了想:“先去城中道观找找,若是找不到人,就顺便在道观住下。”

晏无师点点头:“本座尚有些事要办。”

也不说什么事,转身就走,不过眨眼工夫,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

沈峤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他于茫茫人海中消失,不由微微一笑,也跟着抬步离开。

刚走没几步,迎面就来了一大队人马,为首士兵前行驱赶路人,行者纷纷往两边闪避,以免冲撞了后面的贵人,惹祸上身。

沈峤也跟着避让到一旁,就听见身后有人奇道:“这回来的又是哪位公主王子?”

回答他的人笑说:“你猜错啦,看这仪仗,应是城阳郡王!”

问者轻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就是那位深得天子宠爱的城阳郡王?”

答者意味深长:“不错,就是那位。”

城阳郡王穆提婆鼎鼎大名,几乎无人不知,但他的出名却并不是因为政绩能力,而是源于皇帝。

沈峤与这位城阳郡王,也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渊源,因为他,穆提婆从此再也不能人道,估计早就把他恨到骨子里去了,沈峤并不畏惧,但他是在找人的,没必要多生事端,闻言就往人群后面又退了退,准备到旁边店铺里先避一避。

此时便又听人咦了一声:“那不是城阳郡王啊?”

沈峤回头一看,好巧不巧,高头大马上的人也正往这里看过来。

二人视线对上,沈峤淡然无波地移开,反是对方微微一愣。

“噢,的确不是城阳郡王,那是天子新宠,据说是由城阳郡王进荐给陛下的,如今很得陛下宠爱呢,连冯淑妃都得往后排!”

“冯淑妃就是那个……嗯?”

“嘿嘿,不错,就是那位被陛下脱光了衣服,以千金之价出售给大臣们观赏的冯淑妃!”

周围人群跟着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天子大臣皆如此,家国又如何?

想想自己见过的宇文邕,沈峤摇摇头,转身没入人群离开。

北齐尚佛,邺城也成为佛都,道观几乎没有,沈峤询问了几个路人,大都不知道城中哪里有道观,问到一位老丈时,对方才道:“城西倒有一处白龙观,只有观主与两名道童,平日里很是冷清,没几个人会去。”

沈峤谢过老丈,很快寻到白龙观,发现的确简陋,从外面看,除了白龙观三字匾额还算清晰,余者苔痕处处,屋瓦腐朽,不知已有多少年没修缮打理过。

说是有两个道童,可大门虚掩,从外面走到天井处,却连人影也未见一个,直到沈峤扬声询问三四次,方才有个小道童打着呵欠从里头走出来。

“郎君所为何来?”

沈峤施礼道:“请问这位小道长,前些日子是否有一行人来此借宿?为首的是一年轻男子,带着一名女子,两名老者,兴许还有门人若干,那男子耳朵下方有一颗红痣,他们也许穿着道袍,也许没有。”

道童摇头:“没有,我们道观一日到晚冷冷清清,都已经许久未曾有人来过啦!”

沈峤有点失望,眼见天色稍晚,便道:“那不知此地可有空余客房?在下想借宿一宿。”

道童:“有是有,不过客房久未打扫,你得自己清理。”

沈峤:“多谢,有栖身之处足矣,请问小道长,此间观主可在,借了主人家的地方,总要去道谢一声。”

道童:“不用啦,我师父不见外人的,反正你也只是借宿而已,又不是要借钱,见不见都没所谓。”

他带着沈峤穿过道观正殿,来到后院其中一间屋子门前,推开门,一股经年陈腐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小道童自己都连连呛咳起来,手一边在鼻子前面使劲扇。

“瞧,这么脏,你真能睡?”他拿眼睨沈峤。

沈峤看了一下,床是脏了点,扫帚抹布却都是现成的,前边也有井,打扫一下就能将就,从前玄都山上,他即使贵为掌教,住宿也未见得就多么豪华舒适。

“可以的,多谢小道长了。”

他既说可以,道童也就没管他:“过午不食,灶房不开火啦,要吃饭你就自己烧,水壶水杯,灶房里都有,不过没米没面,你若想买吃的,出门过一条街的集市就有,得赶快,晚了人家就收市了。”

这样的招待,也难怪坐落京城,却根本没有香客上门,除了百姓尚佛之外,恐怕此间主人的态度也很成问题。

沈峤却什么也没说,只含笑一一答应下来,待道童一走,他就开始洒水扫地擦拭床铺。

不一会儿,道童去而复返,却带着一股兴奋:“这位公子,你快出去看看,外面来了好几辆马车,载了好多东西过来,指明说是要送给你的呢!”



【第 44 章】

沈峤:“对方可有报上姓名?”

道童:“没呢,你快出去瞧瞧罢!”

他自小在道观长大,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没等沈峤回答,又大呼小叫跑去找观主。

沈峤走到门口,果然见到几辆马车停在那里,几口箱子从车上被搬下来。

为首之人作仆役打扮,却非寻常仆役,从模样衣裳来看,起码也该是在主人身边听差的侍从才是。

对方见沈峤出来,上前一步,却不走近:“敢问来者可是沈峤?”

沈峤:“不错。”

对方:“在下奉彭城县公之命,前来送礼。”

沈峤心中其实已有数,嘴上却问:“彭城县公是何人,我并不相识。”

对方面露不悦,不答反道:“彭城县公说,你对他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命人送来礼物,还请公子笑纳。”

没等沈峤说话,他就拍拍手,朝车夫与随车侍从道:“打开箱子。”

白龙观观主此时跟着小道童匆匆出来迎接,也来不及与沈峤打招呼,便先被正在打开的箱子吸引了注意力。

但他们随即啊了一声!

声音并非惊叹,而是不可思议。

只因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而是满满的驴肉夹饼。

箱子一打开,热腾腾的驴肉香气就扑鼻而来,观主与两名小道童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对方面露不屑,冷笑道:“彭城县公让小人转告,当日他承蒙恩惠,吃了你几个夹饼,如今加倍奉还,不知这几箱够不够,如果不够,小人再送几箱过来!”

沈峤没有愤怒惶恐,反是笑道:“够了,我正愁道观里没开火,晚饭不知如何解决,多谢你家主人的及时雨,这两日的伙食总算有着落了。”

那仆从许是没想到沈峤会如此反应,微微一愣之后,脸上的轻视之意更浓,显然觉得沈峤太好打发,自家主人用这个法子来报恩,必然也是此人曾得罪过他的缘故。

如此一想,便没把沈峤当回事,点点头道:“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

他作了个手势,左右立时将箱子里的驴肉夹饼倾倒出来。

观主与道童大急:“你们作甚!好端端的夹饼都弄脏了!”

侍从哈哈一笑:“主人说送饼,可没说连箱子一起送!”

驴肉夹饼被倾倒一地,汁水流溢出来,香气很快吸引了蚊虫过来,围着夹饼嗡嗡作响,观主他们就是想拿起来拍开尘土了吃,也不敢了,只得敢怒不敢言,满脸可惜地看着那些夹饼。

沈峤脸上终于没了笑容,面色微微沉下来。

当年的陈恭在破庙里,连个夹饼都吃不上,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便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如今却也能为了一己之喜怒而做出这种事来,也不知是权势富贵当真熏人眼,还是环境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站住。”

侍从施施然停步回头:“公子有何见教?”

沈峤:“你们将这些夹饼吃完再走。”

侍从失笑:“公子说笑了,这本来就是主人送给公子的,我们如何能吃,公子慢用啊!”

他转身没走几步,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变成了惊恐。

因为他的手腕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而原本距离他十来步远的沈峤,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侍从满脸痛楚:“松手……松手!”

沈峤沉声道:“天赐五谷,珍之重之,城外尚且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劳烦你们将这些夹饼吃了再走。”

侍从既惊又恐且怒:“凭什么,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彭城县公可是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

沈峤面色淡淡:“我不认识什么彭城县公,若不肯吃,你们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似乎有人偏偏不信邪,沈峤才刚说完,一个车夫转身就跑,还未走出三步,整个人蓦地往前扑倒,直接没法动弹了。

沈峤:“吃吗?”

侍从:“沈峤,你别后悔,你若敢羞辱我,主人它日必将百倍千倍奉还!”

沈峤:“吃吗?”

侍从:“你不敢……啊!!!”

他惨叫起来,色厉内荏瞬间化为痛苦,原来是沈峤按住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明明对方手腕也不见骨折受伤,他却已经露出一脸难以忍受的模样,旁人看着都心头一寒。

沈峤:“吃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视线却从那侍从转向在场众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其直视。

此时此刻,侍从哪里还敢嚣张,语气大为转变,抖抖索索道:“好教公子知道,主人只让我们送夹饼来,并没有让小人将夹饼都倒出来,是小人,是小人自作主张,还请公子原谅,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沈峤道:“不想我计较,就将夹饼都吃了,否则我若找你们主人算账,你们主人回头难免要将火发到你身上,你自己可想好了。”

侍从欲哭无泪,只得趴在地上捡起夹饼吃。

那些夹饼落在地上已经半冷了,入口还混着砂石,而这侍从自打跟了陈恭之后,吃的比一般殷实人家还好,哪里碰过这种连府里狗都不吃的食物,当时咬了一口,眼泪都要跟着下来了,没奈何沈峤还在旁边盯着他看,他只能一口口咽下去,表情跟吞屎似的。

他见同行其他人还愣愣瞧着自己,不由吼道:“还不来帮忙吃!”

众人心里百般不愿,只因这侍从在主人面前很得用,所以不得不跟着蹲下来捡起夹饼吃。

自打成为天子新宠,彭城县公一时风头无两,连这道观里的观主都有所耳闻,眼见沈峤对这些人毫不客气,都吃惊得合不拢嘴。

小道童扯扯观主的衣角小声道:“师父,万一那个什么县公回来算账,我们会不会被连累啊?”

观主扭过头压低了声音:“你闭嘴,没见人家武功厉害着么!”

沈峤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那些人吃了十几个饼,纷纷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请沈峤放他们一马。

然而地上起码还有几十个饼,沈峤摇摇头:“就算让你们拿回去,你们必然也是回去路上就扔了,一定要在这里吃完,不然就别想走。”

侍从战战兢兢:“公子,主人还等着小人回去复命呢!”

沈峤:“他等不到你,自然就会再派人过来,到时候不就有人帮你们吃了?”

侍从再也不敢吭声,开始埋头苦吃。

从傍晚时分吃到夜幕降临,十几个人狼吞虎咽,胡吃海塞,吃到最后都肚皮滚圆,面露土色,沈峤才让他们停下来。

众人如获大赦,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互相搀扶,恭恭敬敬过来向沈峤请罪。

沈峤道:“回去转告你们主人,我只是路过此处歇脚,并不长住,明日就要走了,你们不必想着要为难观主。”

侍从强笑道:“沈公子说笑了,我们如何敢呢?”

其实若非沈峤说破,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的。

沈峤没再说什么,直接放行让他们离开。

见那些煞星走远,观主这才上前叹息:“这位郎君,你可是给我们道观惹了不小的麻烦啊,我们往常深居简出,从不惹是生非,如今祸从天降,这是招谁惹谁了?”

沈峤歉意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本与你们无关,明日我会亲自去找那人说清楚,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们了。”

观主还有些不高兴:“最好是这样罢!”

沈峤从袖中掏出几个铜钱递给他:“给几位添麻烦了,我身上钱也不多,一点心意,算是香油钱,不知够不够?”

观主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他看了看两个也正瞅着自己的小徒弟,轻咳一声,袍袖一拢,将铜钱卷入手中:“勉勉强强罢,夜深寒气重,还请入内歇息罢。”

沈峤笑了笑,与他们一道进去。

那两个小道童原还以为有驴肉夹饼可以吃,谁知折腾一遭,饼也没吃着,倒看了一出好戏,观主惦记着得罪人,小道童却兴奋得很,特别是原先懒洋洋招待沈峤的那个道童,此时态度也为之一变,看他的眼神简直都冒着光。

“沈郎君,你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吗,那可是彭城县公,天子新近宠臣,听说天子为了他,可是自甘……”

未竟的话消失在观主一巴掌朝他后脑勺拍过来的疼痛里。

“小小年纪,什么话都敢说!”观主骂道。

道童委委屈屈捂着脑袋,很不服气:“那还不是您给我们说的!”

观主白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做饭呢,你师父我快饿死啦!”

道童:“您不是说过午不食么?”

观主:“平时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过日子,当然两顿就够了,今天好端端被拖下水,气都气饿了,你自己不吃,就不想想师父吗!”

道童嘟囔:“人家就听过气饱的,没听说生气还能气饿的。”

观主作势要打,他赶紧一溜烟闪人:“我做饭去!”

“不肖之徒!”观主没好气,又摸摸另一名道童的脑袋:“初一成天胡闹,还是十五你最乖了。”

十五羞涩地笑了笑,抬头问沈峤:“沈郎君,敝观食材不多,只能随便做点,请您多包涵,您看您想吃面条,还是想吃米饭?”

观主大惊失色:“你个倒霉孩子,刚夸你你的尾巴就翘起来了!那面粉是要留着过年吃的!”

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回头看了沈峤一眼,讪讪闭嘴。

十五笑道:“沈郎君是客人嘛,师父平日也常教导我们要知礼的,我去帮师兄的忙了!”

说罢不等观主回答,也拔腿跑了。

“倒霉孩子!”观主忍不住嘀咕,心道今日真是倒了大霉了,非但吃不上驴肉夹饼,连仅存的那一点面粉都要被搜刮光了。

沈峤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又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笑着递过去:“让您破费了,真是过意不去!”

“哎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观主终究没有厚着脸皮收下,反是推了回去,他与沈峤离得近,这才发现他眼睛有些古怪,“你的眼睛……?”

沈峤:“原本就有些旧疾,白天里会好些,到了晚上就看不大清。”

观主哦了一声:“可惜了!”

他也没在眼睛的事情上多打转:“话说回来,郎君为什么会得罪彭城县公的?”

沈峤将自己与陈恭相识于寒微,一路同行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观主听至陈恭带穆提婆回去找沈峤,意欲祸水东引,将沈峤举荐给穆提婆时,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声:“恩将仇报,厚颜无耻!”

想想方才发现的一幕,他叹道:“沈郎君去找人,自己可要做好准备,那侍从一看就是小人之流,指不定会在陈恭面前加油添醋,让陈恭对你更加不满。”

沈峤:“多谢观主提醒,有一件事还想请教观主,不知观主近些日子可曾遇见一行人,其中两名老者,余者多为年轻男女,容貌出色,他们也许身穿道袍,也许没有,但应有佩剑。”

他先前虽已问过小道童,终究还是有点不死心,想再确认一遍。

观主想了想,摇摇头:“没有,邺城修道之风不盛,僧人寺庙倒是很多,道士嘛,除了我们这座白龙观之外,也没剩下几座道观了,他们想要在道观借宿,十有八九也会来白龙观,如果没在白龙观,那肯定也不会去其它道观,说不定是换作常服,去客栈借宿了。不过沈郎君,你要找人,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对方要是刻意隐藏行踪,再过城不入,很容易就会与你错过了,再说了,你能肯定他们的确是这段时间北上的吗?”

沈峤苦笑:“说得是,我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

说话间,灶房那边传来小道童的喊声:“师父,沈郎君,开饭啦!”

观主下意识快走几步,蓦地想起旁边还有个沈峤,赶紧刹住,尴尬笑道:“走走,去用饭了!”

晚饭再简单不过,现成的面粉和水擀作面条,连点油星都没有,更别说放肉片了,干拌的白玉面条撒上点切碎的野菜,再拌上观里自制的酱萝卜,就足以让观主和两个小道童两眼发光了。

观主咽了咽口水,对小徒弟道:“先给客人满上。”

“是,师父。”小徒弟也实诚,直接就给沈峤上了满满一碗面条,连着酱萝卜和野菜,堆得尖尖的,看得观主无比肉痛,忍不住连声道:“好了好了,再堆客人也吃不完了!”

沈峤笑着附和:“是,少点就行,别太多了!”

正你推我让,外面寺庙大门又传来敲门声,寂静夜里,竟无比清晰突兀,令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两个小道童面面相觑:“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客人?”

“该不会是刚刚那拨人回来找麻烦罢?”

“师父,那我们要不要装听不见啊?”

观主也有点忐忑:“要不再等等,兴许敲一阵他就不敲了呢?”

大徒弟狐疑:“不对啊师父,若是他们回来找茬,这会儿怕不直接踹门进来,也得把门给擂翻天了罢,怎么还会这样一直敲,该不会是,是那什么鬼魅罢?”

观主斥道:“少胡说八道,让你学点好罢,非点跑到天桥底下听人讲那些荒诞不经的妖异鬼怪,我倒要去看看,谁三更半夜不让人清静呢!”

沈峤道:“我去罢,你们先吃饭,不用担心。”

观主也跟着起来:“诶,你眼睛不方便呢……”

沈峤按住他的肩膀:“不打紧,我习惯了,能分辨的,你们借我一盏灯。”

小徒弟立时提来一盏灯笼,观主顺势坐下,心道面条都快凉了,嘴上还客气道:“那你小心点啊,不行就大声叫救命!”

沈峤:“好,你们先吃。”

他提着灯笼就往外走,白龙观很大,依稀还能感受到昔年规模,只是年岁久远,已经破败不堪,如今偌大道观,就剩下三个人在驻守,夜晚时分,在空荡荡的道观间行走,难免令人生出唏嘘之感。

沈峤也以为是陈恭那边又派了人来找麻烦,谁知开了们,外面漆黑一片,毫无喧嚣吵闹之色,唯独一人负手站在那里,身形举止甚为熟悉。

他不必将灯笼特意举高,也能猜出来人的身份,心下讶异,嘴上就不由带了出来:“晏宗主?”

晏无师:“怎么,不乐意看见我?”

月夜下,提着灯笼的沈峤,露出真心欢迎的笑容:“当然不是,快请进来,你用了饭没有?”

晏无师本不欲回答这种寻常无聊的问题,不知怎的,到嘴的话变成了:“还没。”

沈峤笑道:“那正好,快进来罢,观主他们正煮了面条呢!”

先前他白天里也能看个大概了,但一到夜里,眼神越不好,打着灯笼也看不清楚,加上道观的路又不大熟悉,带人进去的时候,脚下不慎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险些往前扑倒。

一个能够杀了霍西京,击退段文鸯的武功高手,却被石阶绊倒,说出去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幸而一只手忽然伸出,正好揽上他的腰,将人托住。

“你的脚步有些急,不似你平日。”晏无师道。

沈峤抿嘴笑了笑,没说话,只道:“面条要凉了,你既还没吃饭,就走快些。”

谁知他带着晏无师回到灶房,观主却正好将最后一根面条吸溜进嘴里,摸着滚圆肚皮遗憾道:“沈郎君,你来晚了啊,面条已经没了。”

沈峤给他们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姓晏。”

小徒弟站起来:“沈郎君,我给您留了一碗,您可以跟晏郎君分着吃。”

观主白了他一眼:“就你多事!”

看见站在沈峤身后的晏无师,观主原本“怎么又来了一个,可只留了一碗”的话不知不觉又咽了回去,他在晏无师面前险些没法维持观主的威严,甚至开始坐立不安,只得起身丢下一句“那你们慢慢吃”,就赶紧走开了。

小徒弟从早上端来沈峤方才没吃过的面条,为难地看了看晏无师:“只有一碗了。”

面条已经有些糊了,这种食物求着晏无师吃,晏无师也未必肯吃。

但对白龙观众人来说,它却是珍藏了好几个月的口粮,他们甚至打算过年再吃,却因沈峤到来而被提前拿出来。

沈峤谢过小道童,对晏无师道:“我分些给你?”

晏无师:“不了。”

沈峤笑道:“面条虽然有些凉了,不过他们的酱萝卜很不错,你不妨尝尝。”

他知对方素来爱洁,便先将筷子洗过,再把碗里的酱萝卜和盖在上面,没沾到面条的野菜一一夹出来,放在晏无师面前的碗里,自己就着那一碗又糊又干的面条淋了酱汁开始吃。

晏无师皱眉看着自己面前那半碗野菜和酱萝卜,过了许久,才拿起筷子,勉强尝了一口。

入口滋味其实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吃。

“晏宗主的事情办完了?”沈峤问。

“还没。”晏无师只说了一句,人究竟见着了没有,怎么个没办成法,他没多说,沈峤也没再追问。

谁知晏无师话锋一转:“你方才看见我来,是不是高兴得很?”

沈峤微微一怔,点头笑道:“是,本以为你我分道扬镳,或许要很久以后才能重逢,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方才我听你向他们介绍,说我是你的朋友?”晏无师摩挲汤碗的边沿,面上露出玩味神情。

这种汤碗做工十分粗糙,因使用许久,而在上面留下一层厚厚的污垢,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

沈峤:“是,出门在外,说朋友总方便些,也不怕他们多问。”

晏无师注视他:“那你呢,你心底,也将本座当作朋友?”

沈峤:“同师为朋,同志为友,我与晏宗主虽非同师,也非同志,但你救过我的命,彼此渊源不浅,又同路许久,怎么也能称得上一声朋友了罢。”

晏无师:“你不怕别人说你依附魔君,自甘堕落?”

沈峤一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想法?自下山之后,所见所闻,令我感慨良多,更令我明白,以往我固守山中修道,修的不过是小道,像晏宗主这样,辅佐周主,若真能统一天下,宇内澄清,百姓不必再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依靠劳动得到报酬,这样才是真正的大道罢。”

晏无师哂道:“你也不必往本座头上堆高帽,我与宇文邕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所做之事,只因自己想做,从来非为他人着想。”

沈峤:“即使心怀恶意,但若能达到善果,也算得道,不是么?”

晏无师定定看了他片刻,良久方道:“这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

沈峤含笑点头:“若晏宗主不嫌弃我高攀的话。”

那种奇异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没等沈峤来得及看清楚,晏无师就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慵懒做派:“这间道观委实简陋,如何有地方落脚?”

沈峤笑道:“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你与我同宿一间了。”



【第 45 章】

事实上,除非晏无师愿意去睡观主他们睡过的屋子,又或者索性离开道观另寻住处,否则也只剩下与沈峤同住一屋的选择了。

好歹沈峤刚刚收拾过,被褥又是观主小徒弟两天前刚晒过的,上面还留着一股阳光曝晒过的味道,十分好闻。

床铺原本是为单人准备的,躺上两个人肯定有些拥挤,但沈峤对他道:“你睡罢,我打坐,顺便眯会儿眼就成。”

屋子很简陋,月光透过残破的窗纸漏入,连带夜风也一并偷偷溜进来,幸而此时天气并不冷,两人又是武功高手,不虞吹风受寒。

沈峤盘膝坐着,腰背挺得很直,青松翠竹一般,因时已入夏,衣裳逐渐单薄,隐隐还能看见下面的腰线。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月上中天,井泛冷波。

晏无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闪电般身出一指,点向他的后心!

沈峤沉浸打坐之中,正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但练武之人若非闭关,又是在陌生环境,必然还会分出一缕心神用以警惕身外坏境,以免遭了暗算,可他防的仅仅是外来敌人,却未预料旁边的晏无师还会出手暗算。

虽说那一缕警惕之意令他很快从入定中清醒,但他目前的武功终究比对方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双方又离得太近,待完全反应过来时,后背几处要穴已经被锁住,人也无法动弹了。

晏无师抚上他的脸颊,禁不住轻轻叹息:“阿峤,你怎么总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

沈峤蹙眉:“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晏无师微微一笑:“这该怪你自己,你若不是说出朋友的话,我兴许还要晚一些才会对你动手。本座何许人也,哪里需要一个武功都恢复不了,有门派归不得,人人耻笑的落魄之人来做朋友?”

沈峤不说话了。

晏无师将他打横抱起,出了屋子,径自往外走。

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不妨碍他步履轻若无物,月下踏叶无痕,长袍广袖迎风鼓起,姿势美妙潇洒之极,若有旁人在此,一定不会相信这样的神仙人物会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君。

“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沈峤没有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连哑穴也被点了。

晏无师低头看去,对方索性连眼睛也合上了。

他不由笑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顺便给你讲一个故事。”

“既然人还没见到,故事可以先讲。”

“十几年前,我刚刚得到《朱阳策》的时候,内心是不屑一顾的,因为我当时并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武功能胜过《凤麟元典》,即使我败给祁凤阁,我也只是认为那是练武之人的问题,而非武功本身的问题,因为日月宗第一代宗主,曾将《凤麟元典》练到第十重,也就是最后一重,当时不管是道门还是入门,天下没有一个能与之匹敌,据说他活了一百二十岁,最后突破极致,炼神还虚,尸解而去。”

“但后来,我翻阅日月宗遗留下来的典籍,发现传说是错的,那个人虽然活到一百二十岁,却不是因为追求更高境界才尸解,而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因为《凤麟元典》虽然厉害,却隐藏了一个致命弱点,简单来说,人的身体相当于一个容器,这个容器会随着内力的增强而重塑,以便适应武功的增长,所以武功越强的人,经脉也就越强。”

沈峤依旧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他在倾听。

晏无师:“但《凤麟元典》恰好相反,武功练到越强,它对身体的限制反而越大,当‘容器’无法再适应武功时,人就会爆体而亡。”

沈峤终于开口:“你说的这个弱点,其实所有武功都有,武道永无止境,但人身体资质本为天生,寿数也有限,只要不停往上练,总有一天都会面临这个困境,我师尊同样也是因为如此才会闭关失败而仙逝。”

他如今虽然武功大不如前,眼光却还是在的,讨论起来自然毫无障碍。

晏无师:“不错,然而如果他愿意止步,就不会有隐患,而《凤麟元典》的武功,即使不再练下去,对身体的危害也会越来越大,所以我想到了《朱阳策》,不同流派的武功如果能结合在一起,最后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沈峤:“但你失败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我失败了,是我急于求成,所以为自己埋下走火入魔的隐患。”

沈峤忽然皱眉:“《凤麟元典》既有如此缺陷,但浣月宗与其它二宗却几乎人人习练,岂不人人都会遇到这样的困境?”

晏无师扑哧一笑,终于停下脚步,将他放了下来:“阿峤啊阿峤,你每每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你却反而关心起别人的死活,放心罢,只有练到一定境界,才会发现这个缺陷,而真能练到像我这样的第九重,放眼江湖已经罕有敌手,就算明知有缺陷,他们也还是舍不得这门武功的。”

“故事讲完了,你有什么感想?”

沈峤摇摇头。

晏无师对他的反应似乎有点无趣,正要说什么,半空之中却遥遥传来一个笑声:“晏宗主风采依旧,真是想煞我也!”

声音远远近近,若远若近,好像在天边,又好像在耳畔,沈峤听出声音之中好像还蕴含说不出的魅惑之意,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晏无师冷声道:“桑景行,对我用魔音摄心,你是想自取其辱吗?”

来人哈哈一笑,仿佛缩地成寸,不过几步工夫,就从远处走到跟前。

桑景行在江湖上的名声要比晏无师不堪许多,但因为他可怕的武功,几乎没有人想与他正面对上,宁愿选择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几年前,显州“一品狂刀”任隐的小女儿因生得玉雪玲珑,无意被桑景行看上,并要求收其为徒,谁都知道桑景行收徒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只是为了给自己不断寻找采补双修的女子,任隐原本性躁如火的一个汉子,最后却不敢有丝毫反抗,甘愿忍受被世人嘲笑的屈辱,将小女儿交了出去,自己则带着家人退隐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事。据说他那个小女儿入了合欢宗没几年,就被桑景行等合欢宗位高权重的男人给玩腻了,之后又丢给徒弟霍西京,霍西京则剥下她的脸皮给自己的木偶娃娃戴上,成为自己的收藏品之一。

不过等到晏无师重出江湖,只因其人霸道远甚桑景行,世人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晏无师身上,反倒渐渐淡忘了桑景行的残酷恐怖。

作为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小觑的人物,他的野心潜藏在他的玩世不恭之下,旁人都以为他甘心情愿当元秀秀的入幕之宾,为她打理合欢宗上下,实际上两人在宗派之内的矛盾已非一日两日,元秀秀奈何不了桑景行,桑景行暂时也不能杀了元秀秀,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暂时维持同门的假象。

此人生得高大威猛,容貌却是异常秀美,皮肤堪比女子柔滑细腻,一双眼睛盈盈生波,可惜眼神阴鸷冰冷,令人不敢直视。

他嘴角噙笑,跟晏无师打招呼:“听说周欲伐齐,元秀秀急了,所以找上晏宗主,想与你合作杀了我?”

若元秀秀在此,听见这话必然大吃一惊,只因此事暗中谋划,她找上晏无师也无第三人知晓,却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

晏无师:“不错。”

桑景行:“那晏宗主今日过来,是来杀我的?”

晏无师:“我给你送一个人来。”

桑景行的视线落在沈峤身上:“他是谁?嗯,生得倒是不错。”

晏无师:“沈峤。”

桑景行眯起眼,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被锐利所取代:“杀了霍西京的那个沈峤?”

晏无师:“不错。”

桑景行忽然哈哈大笑:“不是听说晏宗主与他打得火热么,怎么忽然舍得将人送到我这里来了?我下手可不会留情的,若玩坏了到时候你还想要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晏无师:“到了你手里,自然是任你处置,本座不会再过问。”

得到这个承诺,桑景行脸上的笑容明显更深了一些,他素来喜欢那种十来岁的小男孩小女孩,沈峤明显不在这个范围内,但他生得好看,更重要的是,烂船犹有三寸钉,祁凤阁的徒弟,就算身份武功一落千丈,昔日武功根基总还是在的,用完之后将对方的功力彻底吸收过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晏宗主就这么痛痛快快把人给了我?不需要任何条件?”

晏无师:“把本座的剑还来。”

桑景行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愣之后,哈哈笑道:“不巧得很,我今日没带来,改日派人奉上可否?”

剑曰太华剑,是昔年晏无师所用之剑,后来他败于崔由妄之手,剑也被对方拿走,崔由妄既死,剑自然落在他的弟子桑景行手里。

晏无师:“可以。”

桑景行试探:“我以为晏宗主现在武功大成,有剑无剑都一样,怎么还会突然想要回太华剑呢?”

他对晏无师的武功始终存着一丝忌惮,否则以桑景行的作风,对人说话绝对犯不着这样客气。

晏无师淡淡道:“我的东西,再过一百年也是我的,只在我想不想拿回去而已。”

桑景行了然一笑,似真似假调侃:“我早就听说晏宗主与沈峤二人出双入对,俨然神仙眷侣,没想到沈峤于你而言的价值,就值一把太华剑,真是令人唏嘘啊!”

他们说话时,沈峤一直微阖双目,既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面色平静无波得像是这番对话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

晏无师:“元秀秀明着与本座谈合作围杀你,暗地里却与突厥人眉来眼去,你准备如何处理?”

桑景行面上掠过一丝怒气,复又笑道:“那婆娘总喜欢玩些两面三刀的把戏,我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了,不知她与晏宗主约在何时何处?”

晏无师:“六月初六,申时,城东一尺雪寺。她说你喜欢在那里逗留。”

桑景行挑眉:“不错,她倒是将我的喜好揣摩得一清二楚。”

一尺雪寺,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寺庙,只是伪作寺庙的一处私家别业。桑景行新近喜欢上一项新玩法,将得来的小女孩儿剃光头发打扮成小尼姑模样,让她们在寺中照常起居,他自己则扮作采花贼进入寺庙之中,将那些小女孩儿肆意玩弄,常常一玩就是半日光景,此事本殊为隐秘,不过他能得知元秀秀的动向,元秀秀自然也能得知他的。

桑景行笑道:“那就请晏宗主届时光临看戏罢,那婆娘既然想杀我,就别怪我不再顾念旧情了。”

晏无师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但一个统一强大的合欢宗,对他当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元秀秀和桑景行自相残杀,正中了他的下怀,他也不介意让这场矛盾演化得更激烈一些。

他弯腰捏住沈峤的下巴:“你现在还将我当作朋友?”

沈峤不语。

晏无师忽然笑了:“阿峤啊,你这人委实太过天真了,别人对你千般不好,你怎么转头就忘了呢?我一早就与你说过,我救你,仅仅是想要一个对手,可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稍微释放一点善意,你就真的牢牢抓住不放,是否因为你被郁蔼他们背叛之后,更加渴望朋友亲情?”

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气息喷过来的缘故,沈峤眼睫轻颤,但他面上仍无一丝表情,也不知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压根懒得回答晏无师的问题。

晏无师:“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既没法恢复武功,又不能为我解开疑惑,你若肯加入浣月宗,修习《凤麟元典》,本座或许还愿意给你留一条生路。”

沈峤终于睁开眼,淡淡道:“我一次次遭遇背叛,不是因为我太天真,是因为我相信世间总有善意,若是没有我这样的傻子,晏宗主又从何处获得乐趣?”

晏无师大笑:“这话说得有趣!”

他对沈峤道:“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

“而你,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说完这句话,晏无师起身,将山河同悲剑丢到他怀里,温柔道:“阿峤,你自求多福罢。”

桑景行笑吟吟看着他们俩说话,既无制止也没打断的意思,直到晏无师离去,他方才啧啧出声:“被人遗弃的感觉如何?”

沈峤复又闭上眼不出声。

人已如网中之鱼,任由宰割,桑景行并不急着如何下手。

对他来说,能够得到沈峤,是一个意外之喜,对方固然处境大不如前,不可能为他带来多大的利益,桑景行也不喜欢他这种类型,但单凭祁凤阁弟子,玄都山前掌教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兴奋起来。

想想对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甚至当着宗门众弟子的面折辱他的情景,桑景行的笑意就更浓郁了。

“这把剑就是祁凤阁当年用过的山河同悲剑罢?是了,没错,我还记得,你师父也曾用这一把剑打败过我,不过当时我不要脸面,跪地苦苦哀求,他最后才放过我,直到现在,我背上还留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他若知道今日他的弟子会落在我手里,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杀了我?”

桑景行摸上他的脸:“你是用哪只手杀了霍西京的?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等玩腻之后,我再把你那只手斩下来祭奠我那可怜的徒弟,然后学高纬那样,将你衣服都剥光,让别人都来欣赏欣赏昔日玄都山掌教的丑态如何?”

月光下,沈峤面色冷白,不带丝毫感情,俨如白玉雕像,美丽而脆弱。

可他越是这样,桑景行就越是兴味盎然。

桑景行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将那些漂亮好看的事物破坏殆尽,令他们变得污秽不堪,从此只能在黑暗里挣扎沉沦。

“不过冯小怜一视千金,你兴许没法与她一样,姑且就定个十金罢,约莫还是会有许多人愿意花钱来看你的落魄模样的,你说到时候晏无师会不会也来看呢?”

他悠悠说道,仿佛终于觉得逗弄够了猎物,伸手去拿山河同悲剑。

这把剑桑景行并不看在眼里,因为他的武功也不是使剑为主,不过昔日天下第一人的剑,无论如何都有特别的意义,放到江湖上,那就是人人欲夺之的神兵利器。

“你若是肯好好服个软,我说不定会待你温柔些……”桑景行一边说,一边摸上剑柄。

可就在那一瞬间,变故陡生!

剑光在眼前忽然炸开,从一道白光化作千万璀璨!

伴随灿烂缤纷炫目之极的剑光而生,却是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蕴含强劲真气的内力如海潮纷涌,瞬时风雷漫天,雨雪卷地!

桑景行吃了一惊,欲伸出去的手也只能急急缩回来,身形疾退,避开对方这暴起一击。

能杀霍西京的人自然不会是任人宰割的柔弱之辈,桑景行虽然言语上诸多侮辱,心下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只因魔门中人互相厮杀是常事,每往上走,就意味着要应付不同方向而来的刀光剑影,假如桑景行是一个盲目自大的人,他早就活不到今天。

但直至此刻,他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沈峤。

他疾退的同时也拍出一掌,可剑光遮天蔽月,滴水不漏,竟连他的掌风一时也插足不入,悉数被化解于无形。

这是那个几乎武功全废的沈峤?!

桑景行惊疑不定,几乎要怀疑沈峤与晏无师合谋来算计自己了。

但他没有时间想更多,剑气已逼至眼前,厉厉若雷霆之声,煊赫如日月之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吞吐万象,收一化万,这其中蕴含无穷剑意,绵绵不绝,环环相扣,如影随形,令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似乎只有闭目待死一途。

但桑景行又何曾是易与之辈,他冷笑一声,不过平平几步,身形却已变化万千,在剑光之中游走从容,手掌劈向剑光,正面相迎,内力化为青气呼啸而至,如泰山压顶,瞬间将山河同悲剑的剑光逼得黯淡少许。

一掌未毕,一掌又至,合欢宗的武功与浣月宗同出一源,又比其更加奇诡难测,桑景行这一手“雕龙掌”早已臻至化境,一翻一覆,宛如雕龙,九掌出尽,真龙则现,隐于半空之中,以真气为凭,呼啸而去,瞬间将剑光吞没。

日月星光霎时无影无踪,树林还是那个树林,人还是那两个人,沈峤吐出一口血,身体不由自主往后撞上树干,几乎握不稳手中剑。

他无悲无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惊怒之色!

方才为了应付桑景行,他使出毕生所学,内功却不足以支撑,本已是十分吃力,可当浑身真气悉数调出,丹田之中非但没有衍生出新的真气来补充,反而像是忽然出现一个漩涡,贪婪吸纳他的真气。

与此同时,沈峤感觉身体之内真气宛若脱了缰的野马四处乱撞,在五脏六腑之间窜动不歇,逼得他六神躁动,神识焦虑,心火充盈,仿佛一团黑影将整个人完全笼罩,逼得他无处可逃,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

晏、无、师!

晏无师!!!!

晏无师竟然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他体内种下魔心!

也许是在一开始他从半步峰上落崖昏迷的那段时间内,也许是在之后他屡屡受伤昏睡失去抵抗能力的时候,那一缕魔息潜入得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在他体内停驻下来,如同一颗种子,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冒出头来,让人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此刻,被桑景行不留余地的魔功彻底激发出来,种子破土而出,终于长成参天大树。

可为什么之前他与晏无师屡次交手,却没有察觉魔心的存在?

又或者说,晏无师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所以在跟他交手时,一直没有出全力。

沈峤无法清晰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整个人像被一团火裹住,那火化作利齿,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明明痛到极致,却又无比清醒!

沈峤不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还是在无法忍耐的痛楚里出现了幻觉,他原本像在灼烧的双目,居然还能看见桑景行一掌朝他拍过来。

分明极快,又清晰可见。

明明是生死危急的关头,他却忽然想起晏无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你真正沦落到众叛亲离,只剩下一个人的境地,还会不怨恨,还会坚持以善意回报人吗?

沈峤闭上眼,他觉得自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掌风灼热,已经扑面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