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0

梦溪石:千秋 76 - 80

【第 76 章】

沈峤昏昏沉沉,脑子里有根弦一直绷着,叫嚣要醒过来,但上下眼皮却黏得很紧,无论如何费力也张不开。

偏偏唇上传来奇异的热度,似乎有什么东西侵入肆虐,他挣扎半晌,口中逸出微弱呻吟,终于勉强睁开眼睛。

火光烧了大半夜,已经渐渐弱下来,身体被人抱在怀里,隔着衣服肌肤相触,令人有种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慵懒,宁可就此沉睡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沈峤陡然感觉差点喘不过气来,但这股压力不是来自胸口的内伤,而是来自口鼻。

“堂堂玄都山掌教,却连呼气吸气都不会了,传出去怕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罢?”调笑的声音传来,似远似近,实则不过是在耳边发出,两人脸贴着脸,对方的舌头正从自己微微张开的嘴巴撤出来,还慢条斯理在沈峤唇上亲了一口,这才稍稍拉开一些距离,捏住他左右脸颊往旁边扯。“傻掉了?”

懵懂迷茫的眼神终于一点点注入神智,沈峤一掌拍向晏无师,后者哎呀一声,抽身撤开:“阿峤,我是谢陵!”

沈峤停住动作,蹙眉盯住他。

晏无师又上来抱住他,柔声道:“我是谢陵,你不认得了吗?”

沈峤一言不发,抬手又要拍过去。

晏无师眼明手快将他的手握住,诧异道:“你睡迷糊了,谢陵也打?”

沈峤没好气:“谢陵怎会唤我阿峤!”

晏无师扑哧一笑:“是了,我倒忘了,他是叫你美人哥哥的,不过这称呼我可叫不出来,没想到你貌若良善,却占了我这么久的便宜,从前听谢陵叫你的时候,是不是面上不露,心里却快活得很?”

沈峤撇过头:“胡说八道!”

晏无师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趁对方还没来得及发作之前,见好就收,离他足有三尺之遥。

沈峤想要起身,却因牵动内伤,捂着胸口咳嗽半天,疼痛才慢慢缓过来。

只能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还如此!”

晏无师忍不住大笑:“阿峤,你真是太可爱了,连骂人都不会!什么叫还,还如此?我来教你,这叫饱暖思淫欲!”

美人因为生气和剧烈咳嗽而面色通红,眼睛晕出湿润,在火光下光华流转,欲落不落,在晏无师看来十足是丽质天成,秀色可餐,可惜现在只能看不能吃。

在发现晏无师故意逗自己生气从中取得乐趣之后,沈峤就慢慢平静下来:“你若是再气我,我伤势好得慢,这一路上若有人追杀,我未必能保得住你。”

晏无师笑道:“那也无妨,我自有妙计。”

沈峤疑惑:“什么妙计?”

晏无师:“上回你不是将我扮作女装吗,这个法子甚妙,这次不若我们俩一起扮作女装,乘着马车假作去汉中投亲,定能瞒天过海。”

沈峤这一听,就知道他肯定还在记上次的仇。

虽然上回对方病还没好,作女装打扮的是“谢陵”,但同样一具身体,晏无师不可能没有察觉。

沈峤眨了眨眼,顾左右而言他:“你身体如何了?”

晏无师:“你是想问我谢陵如何了罢?”

沈峤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刚的梦境,前半段是师尊,约莫是因为胸口受了伤,所以才会梦见师尊将石头放在自己身上的梦,既诡异又令人好笑,可说到底,未必不是他内心深处太过想念师尊的缘故。从前在玄都山上,练功固然辛苦,可师尊的庇护就如参天大树,遮蔽了外界一切人心险恶,及至自己历经重重险阻,忆及当年,便越发思念旧日时光,那时候师尊还在,师兄弟们亲如手足,彼此友爱,除了武功进境之外,再不必担心旁的事情,当真是无忧无虑,半点烦恼也没有。

至于梦境里的后半段,无非是之后人生的种种映射,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最终留下令他清醒之后还能回忆起来的,唯独一个谢陵。

晏无师如是问道:“阿峤,你是希望谢陵还在呢,还是谢陵不在?”

“谢陵”本就是由晏无师走火入魔才会分裂出来的性情,若他一日还在,那自然证明晏无师还未彻底痊愈。

见他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晏无师轻轻一笑:“若是前者,那可真要让你失望了。我虽还未将魔心破绽完全修复,但因走火入魔而起的性情大变已被压制。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谢陵。”

沈峤微微一怔,再无言语,只是眼中慢慢浮现出伤感的情绪。

他拥着盖在身上的外裳,呆呆坐着,仿佛孤若无依,可怜可爱。

然而晏无师很清楚,在这样近似柔弱的外表下,却是无论凄风苦雨也绝不摧眉折腰的硬骨头。

换作从前,他必然会心生恶意,企图将这人的外壳层层剥开,看隐藏在最里面的嫩肉,是否历经摧折依旧如初。

但现在,他心中却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谢陵”即便被扼杀,却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不甘的印记了么?

晏无师暗自冷笑,可就算那样又有什么用,你喜欢的沈峤,迟早会忘记你的存在,你也永远不可能再接近他。

沈峤不知他所想,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只说一句:“我累了,我再睡一会儿。”

他恹恹地躺下,外裳单薄,因为生病而有些怕冷的身体微微蜷起来,背对晏无师,看不清表情。

晏无师走过去,对方也没有反应。

他伸手摸过去,虽然被沈峤拍开,指尖却还是触碰到微微湿润。

“你在哭?”晏无师有点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值得哭的?谢陵不过一抹残魂,连人都谈不上。”

沈峤闷闷道:“他于你而言是一抹残魂,于我而言,却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

晏无师哂道:“就因为他在地底转身回来找你的那个举动?”

沈峤却不理会他了。

在晏无师看来,自己先前所有性情里,唯独谢陵最为软弱可欺,也最不像他,谁知道沈峤竟然最喜欢这个性情。

想及此,他面露不快,微微一哂:“你这样软弱,还说将来要成为我的对手,与我一战,若以这样的心境,只怕永远不可能登顶武道。”

良久的沉寂之后,沈峤忽然道:“晏宗主认为武道之巅是什么,是我师尊祁凤阁,还是崔由妄,又或者陶弘景?”

叫谢陵的时候温柔多情,如今面对面,近在咫尺,却是一声毫无感情的晏宗主。

晏无师捺下不爽,冷冷道:“他们武功再高,只怕还称不上巅峰。”

旁人说这句话,未免过于不自量力,但晏无师在没有走火入魔之前,武功的确与三人相差仿佛,的确有足够资格来说这句话。

沈峤:“不错,武道永无止境,又何来登顶之说?贫道虽然不才,也知道性情软弱与武功进境并无关联,晏宗主有晏宗主的道,我也有我的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为故友而悼,为故友伤心,又与晏宗主何干?还请你自重才是。”

不过认识数日,寥寥几面,连谢陵为何叫谢陵都不知,倒成故友了?

晏无师心头冷笑,面上却寒霜尽去,温声道:“好啦,你我二人在此地相依为命,不过闲聊罢了,你何必如此动气?”

沈峤回答他的是直接将外裳扯上,盖过头顶,表示拒绝沟通交流。

晏无师:“……”

一夜无话。

隔日沈峤起得很早,他醒来的时候,晏无师已经从洞内溪流处洗漱归来,见他朝自己望来,便笑吟吟道:“阿峤,你将山河同悲剑借我。”

神色温和,心情甚好,竟如同昨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沈峤警惕道:“昨日你那鸟毛未剃干净,后来我吃了还有些腹痛。”

晏无师哦了一声:“那是因为我发现鸟毛要用手拔才行,这次定不会拿去剃鸟毛了。”

沈峤还是很不放心:“你想猎什么,还是我去罢。”

刚起身,胸骨就传来隐隐作痛。

晏无师见他蹙眉,柔声道:“你为了我受伤,还是我去罢,总归不拿来剃鸟毛就是了。”

沈峤不相信短短一夜之间,晏宗主立马就拥有了一颗感恩的心,但对方现在武功大打折扣,有这把剑在,若真遇上危险,总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想了想,便还是将剑递过去。

晏无师带着剑离去,临走前甚至贴心地用树叶卷起盛了水过来给他洗漱。

初春气候,凉水沾上脸颊,神智登时为之一清,玉苁蓉果然功效非凡,虽然胸骨还没彻底痊愈,但一觉醒来已经好了许多,连呼吸时的痛楚都减缓了许多。

他盘膝运功疗伤,过了半天工夫,晏无师才回来。

沈峤有些诧异:“你下山了?”

晏无师:“没有,只是出去察看了一下情况,若无意外,我们今晚便下山罢。”

沈峤点点头,看见他拎了两条鱼用树枝串起来,便道:“怎么有这么大的鱼。”

晏无师:“春季多雨,鱼儿自然鲜美。”

沈峤忽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鱼鳞和内脏,你怎么去的?”

晏无师头也不抬:“自然是用剑。”

沈峤怒道:“山河同悲剑不是给你用来刮鱼鳞的!”

晏无师叹道:“阿峤,你真是不讲道理,你说不能用来剃鸟毛,我答应了你,可你又没说不能用来刮鱼鳞,再说这鱼最后不也有一半要进你腹中,难道因为剑上沾了鱼腥味,你对敌的时候就用不出‘剑心’境界了吗?”

他一脸“你在无理取闹,还好我宽容大度包容你”的表情,气得沈峤差点没捡起旁边的石头砸过去。



【第 77 章】

提起布铺,放眼整个同谷县,要数和记最为出名。

旁人这样觉得,和记的东家芳娘也是这样觉得的。

她年纪不大,还未到三十,却已经守寡十年有余,想当年,刚刚嫁入夫家还不到两载,丈夫就急病去世,彼时芳娘还怀着遗腹子,公婆于心有愧,便出钱让她开了这间布铺,后来公婆陆续去世,家业由小叔子继承,可惜小叔子能力不足,没几年就把家业给败光了,反倒是芳娘的布铺越做越大,不仅在同谷县,连凤州的都府梁泉县都有和记的分号。

但芳娘眷恋故土,虽然在梁泉县有房产,她依旧长住同谷,今日起了个早,芳娘就到其中一间铺子巡视,掌柜的听闻东家来了,忙迎出来见礼。

这时候,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抱歉啊这位客官,我们东家来查账,暂时先不……”伙计走过去一边笑道。

话到一半,竟是被对方容貌气势所慑,再也说不下去。

晏无师挑眉:“不做生意了?”

芳娘拨开伙计走过来,巧笑嫣然:“开门迎客,哪里有不做生意的道理?手下人失礼了,妾给郎君赔个罪,敢问郎君是要买什么布料,我们这儿也有成衣,样式也多,若是挑了布料再做,最快得两日才行。”

她做了十数年的商贾,自忖见识不同于寻常闺阁妇人,谁知看见眼前之人,方觉自己从前是在坐井观天。

对方容貌气度之出众,别说本县父母官,怕是连州府长官也不及十二。

商人开门做生意,断没有拒人于门外的道理,更何况这样的出色人物,谁家女子见了不小鹿乱撞,芳心萌动?

芳娘当下连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晏无师本想进来挑两件衣裳,听了她的话,反倒心头一动:“这么说,你们这里也有女子成衣了?”

“有,自然是有!”芳娘笑容不变,心里却难免有些失望。

如此俊美的郎君,看着桀骜不驯,断不是什么温驯女子能驾驭的人物,竟还会为哪家女子亲自买衣裳?

半个月前,两人离开那个山洞下山,一路往南,直到昨日,方才刚刚抵达距离汉中不远的凤州同谷县,在此落脚。

沈峤是个好静的性子,让他一有空就在客栈练功也不嫌枯燥,晏无师则独自出来。

若为安全起见,在到长安之前,自然是深居简出,什么人也别见最为妥当,但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便是吃饭借宿也得进客栈,若为了可能发生的潜在危险就畏畏缩缩,那也不是晏无师了。

他本想买两身衣裳替换,但听见芳娘这么说,却改变了主意。

芳娘便问:“不知郎君是给心上人买,还是给家中姐妹买,还是给亲长买呢?”

晏无师:“有何不同?”

芳娘扑哧一笑:“一看郎君就是从来没给女眷买过衣裳的,这里头自然是大有学问,给长辈买的衣裳,颜色且不可过于鲜亮,还是稳重点好,绣纹也少了许多时下的新意,若是送给妹妹,那便可以选些浅粉,新柳一类的颜色,裙衫花纹都可以用彩蝶蔷薇等等,如果是长辈的话,这些绣纹就失于轻佻了。”

晏无师:“那若是送给心上人呢?”

芳娘捺下一丝失望:“若是给心上人,那就要挑对方喜欢的颜色和花纹了,不知郎君的心上人喜欢什么颜色?”

晏无师想了想:“天青色罢?”

芳娘:“天青色不容易穿得好看,除非您那位心上人肤色白皙。”

晏无师笑了一下:“他肤色的确还挺白的。”

芳娘:“那您是想买成衣呢,还是扯布料现做,若要成衣,我们这儿也有现成的各种尺寸,不知那位娘子有多高?”

晏无师纯粹只是想报复一下沈峤,让他也尝尝穿女装的滋味,听见芳娘这样说倒来了几分兴趣。

“比我稍低半个头,身材要更瘦一点。”

芳娘讶异:“比您只矮半个头,那在女子中也算十分高挑的了,且容妾让人去找找,不知本店有没有您要的尺寸,衣裳花纹都不挑么?”

晏无师挑眉,打量了她一圈:“花纹么,我看你这身就挺不错。”

芳娘被他看得心头一阵乱跳,当下眼波流转,咬着唇笑道:“郎君当真喜欢妾这一身?”

两人近在咫尺,几乎都要贴上了。

掌柜与伙计显然对女东家的风流见怪不怪,早就关了铺子的门,避到一边去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挑起她的下巴,低头细看,仿佛将欲亲吻。

芳娘感觉将要发生些什么,她两颊染上一团红晕,娇躯酥软无力,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变得炽热。

晏无师:“可惜衣裳不错,脸却不怎么样,平白浪费了衣裳。”

芳娘一脸呆滞,似乎没反应过来,等对方退开几步,她才如梦初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本店今日不做生意了,这位郎君,你走罢!”

有什么比说一个女人长得丑更让人无法忍受?她原是想说滚的,但生意人和气生财,芳娘也不想惹什么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绣衫之下胸口微微起伏,明显气得不轻。

晏无师微哂:“你勾搭不成,反倒恼羞成怒了?”

他摸出沉甸甸的钱袋,往桌案上一放:“开门做生意,这样容易生气怕是不好罢,待会儿多长几条皱眉,岂不是更容易老?”

芳娘怒道:“你这人嘴巴忒毒,我看你那心上人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呢,竟被你这种人喜欢上!”

说罢她抓起钱袋就想朝对方扔去,孰料这一拿起来,却陡然变色。

但见钱袋下面的红木桌面,竟照着钱袋的印记轮廓微微凹了进去。

桌案是木头做的,又不是沼泽做的,别说一袋银钱,就是一大块石头放上去都未必会把桌面压断,芳娘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面色千变万化,最后生生扯出一张笑脸:“郎君大人有大量,别和小妇人一般计较,您是想要天青色的成衣对么,妾这就让人去找找!”

话虽如此,但她心里早把晏无师恨得要死,不住诅咒他那心上人早日见异思迁,弃他而去。

晏无师自然读不出芳娘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了,他也并不在乎,买完了衣裳,让人送到客栈去,他则空着手离开铺子,徒留芳娘在后面咬牙切齿。

县城街道不像州府那样热闹,但也人来人往,晏无师走了数十步,忽然停下来。

他轻笑一声:“谁家养的老鼠,畏首畏尾,不敢露面?”

轻声慢语,却像陡然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平头百姓不明所以,惊诧之后自然而然纷纷远离,以免惹祸上身。

晏无师负着手,仰头看掠过天际的飞禽,悠然自得,却动也未动。

“前阵子听闻晏宗主死在五大高手围攻之下,我家师尊还惋惜了好一阵,没想到晏宗主果非常人也,竟还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活了下来,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娇笑声悦耳动听,若远若近,飘忽不定,但在“服”字落音的刹那,一身红色衣裙却忽然出现在晏无师右边的屋顶上。

晏无师没看她一眼,淡淡道:“来都来了,还藏头露尾,合欢宗的人也就这点出息了,难怪会投靠齐国,现在齐国灭亡,你们成了丧家之犬,又要去当哪家的家奴了?”

“晏宗主这话说得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浣月宗如何清高,说到底,浣月宗不也是宇文邕的家奴吗?只可惜宇文邕命不久矣,你的徒弟和手下没了你的庇护,只怕现在比丧家之犬还要惨呢!”

伴随着冷笑声,晏无师前方也多了一人。

若沈峤在此,定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他们若是没有半点能力,凡事都得靠我庇护,那还不如早早死了省事!”晏无师看着萧瑟,摇摇头:“反倒是你,本座真是可怜元秀秀,收了个白眼狼当徒弟,结果他却成日跟桑景行的人厮混在一起。可桑景行眼光也不咋的,他从前那个徒弟霍西京,虽说行事不带脑子,起码武功还能看,你不光脑子不中用,连武功也烂泥不扶上墙,看来合欢宗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萧瑟怒极反笑:“晏宗主现在嘴皮子耍得利索,等会儿别跪地求饶就好!”

萧瑟与白茸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流,他们两个若是合力,以晏无师如今的情形,想要打退他们还有些棘手,但晏无师此刻并未将目标锁定在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在自己身后缓缓走来的那个人。

“你们在这里等了多久,才等到本座?”

白茸娇声道:“听说雪庭禅师在渭州城与晏宗主有过一晤,自那之后就失去了晏宗主的踪迹,阎长老就说,晏宗主必然会去长安,只是为了避开仇家,必然不会走最短的路子,所以我们特地绕了一圈,在凤州等候,没想到果真如阎长老所料。”

“不过晏宗主不必懊恼,因为你现在就算绕路别的地方也没用,汉中有六合帮的人,洋州则有突厥人,天罗地网,无处可逃,怪只怪你树敌太多,天要灭你,任是神仙来了也无用。”

说话的人正是阎狩,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步履踩得极慢,极稳,目光却一直未离开晏无师半分,宛若一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可以扑上前用尖利獠牙将敌人绞碎。

晏无师哈哈大笑:“神仙?本座从来就不相信神仙!”

话音方落,他身形便动了!



【第 78 章】

晏无师三个字摆在那里,无形中便有种震慑力,即便知道他被五大高手围攻,即便没有武功尽失,实力也必定大不如前,不说桑景行亲来,单凭己方三人,想要拿下对方估计也绰绰有余。

但脑子虽然这样想,身体却依旧没有动静,合欢宗内暗潮汹涌,从萧瑟等人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了。

阎狩从前曾败在晏无师手下,而且还是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此番他前来,不是为了给合欢宗铲除什么劲敌,而是为了传闻中落在晏无师手中的《朱阳策》残卷,但当日的惨败让阎狩印象深刻,如今将晏无师淡定自若,心头反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萧瑟是元秀秀的弟子,却想借晏无师的人头去桑景行那里邀功,但他看别人没动,他也就没动。

四个人因此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局面,合欢宗明明占尽优势,却竟没有选择先发制人。

阎狩眯起眼,他在仔细观察晏无师的一举一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晏无师终于动了。

但他非针对自己前方的萧瑟或白茸,更不是转身扑向阎狩,而是直接如袍袖迎风鼓起,如白鹤般一飞冲天!

萧瑟脸色一变:“不好!”

谁能想到堂堂浣月宗宗主竟会使出这样欲拒还迎的戏码来迷惑对手?

萧瑟平日里也自忖风度翩翩佳公子,此刻却忍不住破口大骂:“有种你别走!”

半空中传来哈哈大笑:“如你所愿!”

那道身影竟生生凭空折了回来,不过眨眼工夫,竟已到了萧瑟跟前,而萧瑟甚至还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招的,对方掌风便已当胸袭来!

萧瑟大吃一惊,已然来不及躲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双方短兵相接,对方真气犹如江涛吞吐,汹涌澎湃,竟悉数将萧瑟的真气吞噬,其霸道狂妄,正同其人一般,令人耸然动容。

听说晏无师被五大高手围攻的时候,正因广陵散抓住他的破绽,方才能重创对方,难道他得了残片之后,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将破绽修补好,且让武功更上一层楼?!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想法一闪而过,萧瑟心头震惊,右臂传来一股剧痛,他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跟着往后飞退,然而右臂骨头已被生生震碎,伤势牵连到胸口,如重锤狠狠击打,萧瑟一口血喷出,人不由自主跌倒在地,转头又是几口殷红喷溅在地上。

“萧师兄,你没事罢!”白茸惊声道,飞身上来相扶。

魔门中人个个自私自利,更何况白茸与萧瑟早有矛盾在,若换了往常,看见萧瑟倒大霉,白茸定然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上前搀扶实在不符合她的风格,不过现在可以避免直面晏无师,她也不介意发挥一下同门友爱。

萧瑟的受挫令原本准备出手的阎狩也缓了一缓,但他仍是追上去拦在对方身前。

“晏宗主何必这么急着走,故人相见,总要叙一叙旧罢?”

“我也想与阎长老叙一叙旧,不知阎长老可有这个闲情?”

接话的自然不是晏无师,而是来自阎狩身后。

阎狩闻言却没有转身,而是直接飞身掠上屋顶,居高临下望向来人。

“原来又是一条丧家之犬。”他不屑道。

沈峤背着剑,自街道另外一头缓步行来。

乌发青衣,身形秀颀,宛若神仙中人。

沈峤:“当日白龙观中,阎长老尚欠贫道两条人命,不知你可还记得?”

阎狩:“久闻玄都山前掌教承袭祁凤阁衣钵,武功独步江湖,可惜被昆邪一掌打落山崖,风光不再,只能依靠晏无师庇护,如今看来,传闻也未必都不可信。”

沈峤淡淡道:“那不知阎长老又是否听说昆邪上泰山碧霞宗挑衅不成,业已死在我剑下的传闻呢?”

阎狩脸上微微流露出讶异。

昆邪死了之后,碧霞宗因内乱而一蹶不振,忙着重振旗鼓尚且不及,突厥人自己更不可能四处宣扬此事,于是昆邪之死就这样被遮掩下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回了突厥,却没有想到他却已经死在沈峤手中。

白茸娇笑:“一别数月,沈郎武功又有精进,真是可喜可贺,不过我们宗主已经下令必须从晏无师手中拿到《朱阳策》残卷,桑长老与宝云长老如今已在来此的路上,沈郎你武功再厉害,恐怕也还没有与整个合欢宗作对的能耐罢,反正此事也与你无关,何不袖手旁观呢?”

阎狩冷哼一声:“既然已经来了,那就不要走,索性留下罢!”

阎狩外号“血手佛子”,武功也走阴柔狠辣一派,但见他右手屈指成爪朝沈峤抓来,霎时果如阴风扑面,鬼魅哭号,四周俱是尸山血海,无间地狱,漫天血光几要将人淹没,绝望恐惧纷涌而来。

沈峤飞身后退,山河同悲剑同时出鞘,登时剑气如虹,霄光大涨,一下将阎狩大半气势盖过。

阎狩紧追不舍,双掌将沈峤攻势悉数化解,又接连拍出三四张,迅若闪电,令人目不暇接。

每一掌都如海涛倾泻,虹陛迭起,一波强似一波,根本没有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阎狩虽未入天下十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武功仅是寻常,晏无师闭关的那十年里,浣月宗将经营重心放在北周朝廷里,法镜宗则远走吐谷浑,唯独合欢宗在中原,尤其是在齐国的势力急剧发展,而阎狩能够在人才济济的合欢宗内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与桑景行平起平坐,这明显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沈峤持剑在手,剑身横空一划,剑光耀目,瞬间回清倒影,冰雪凛然,飒飒生寒,伴随杀气席卷而至!

这头好战正酣,另外一头也未闲着,萧瑟与白茸并肩而上,一前一后缠住晏无师,令他不得脱身。

沈峤与阎狩交手之余,瞥见白茸与萧瑟出手,不由眉头暗皱。

此二人皆为合欢宗年轻一代的高手,几位长老之下,武功最高的怕就要数他们了,萧白二人的天分同样也很高,每见一回,武功似乎都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尤其是白茸,沈峤初见她时,对方不过刚刚跻身一流,如今奋起直追,一手“青莲印”炉火纯青,身姿曼妙却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

沈峤很清楚,白茸几次对自己多有留情,方才更是借阐明利害暗中提醒桑景行即将来到,让沈峤不要多管闲事,但她对沈峤的这一丝心软,却绝不会用在晏无师身上,此时与萧瑟相互配合,步步杀机,更如天罗地网,默契无间,将晏无师团团困住。

因方才晏无师突如其来重创萧瑟的缘故,两人心中多有顾忌试探,不肯尽全力,但唯独沈峤明白,晏无师现在功力有限,根本还未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一半,能重伤萧瑟已是极限,再多面对一个功力大增的白茸,实在是勉强,若时间一长,被两人察觉底细,必然不再犹豫,而会尽全力对付晏无师,如此一来,他又要应付阎狩,难免顾此失彼。

想及此,沈峤不再犹豫,功力运至极致,摒除杂念,直接提升到剑心境界。

刹那间,剑光万丈,天地变色,仿佛雷霆震怒,江海清光,全都凝聚在这一剑之中。

人在剑外,心在剑中,剑心所至,万物成空!

阎狩愀然变色,急急撤掌后退,不敢掠其锋芒,然而剑光一出,断无收回之理,剑气挟着白光,竟紧追不舍,牢牢缀住他,伴随轰雷鼎沸,万水奔腾,虽说剑心初成,境界不稳,但已隐隐有一剑挥出天下平之势。

这一剑挥出,沈峤却不进反退,直接折身朝白茸那边掠去。

三人原本相持不下,形成一种微妙平衡,以晏无师的功力,本可一力降十会,断不至于如此僵局,时间一长,萧瑟白茸难免心生疑窦,青影却飘然而至,直接将晏无师掠走。

见此情状,三人自然追了上去,除却萧瑟受了伤力有不逮,阎狩更是紧紧缀在后面,不肯轻易放过二人。

“你先走一步,到先前我们入城时经过的那个树林里,我来挡住他们!”沈峤语速极快,说完便直接将晏无师推了一把,也没等他回应,直接提剑返身朝三人而去。

晏无师回头深深望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眼看目标越来越远,沈峤却挡在身前,阎狩也急了,掌风几乎化作血影,招招都往沈峤身上招呼。

沈峤章法却丝毫未乱,剑法越见沉稳,面对阎狩疾风骤雨的攻势,没了晏无师在旁边,他反而更能全神贯注应对眼前的局面,山河同悲剑在风中厉厉作响,一身青衣飘扬若仙,经由沈峤改进的沧浪剑诀,气象万千,涤荡纵横,宛若千花绽放,光溢六空,一时间竟将三人齐齐挡在剑光之外,寸步不得进。

阎狩闷哼一声,身形变幻越发迅疾,令人难辨真伪,修长五指势如利刃,所到之处,幻化出重重血海骷髅,竟空手破入剑幕,直接抓向沈峤握剑的手!

……

沈峤一路飞掠,身形化作一道青影,蜻蜓点水,欲落即起,足尖几乎不曾点地,“天阔虹影”这门玄都山的独门轻功,被他用得臻至化境,只怕祁凤阁在此,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好。

在这样的轻功境界之下,两旁树木纷纷被抛诸身后,模糊不清,连带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敌人,也都暂时失去了踪迹。

但沈峤并未因此掉以轻心,他提着一口气,袍袖飘荡,不沾尘土,便是飞鸟惊鸿,怕亦逊色三分。

这一路疾行,先是往城外山上掠去,为的是掩人耳目,后又循着隐蔽处下山,进了山下在入城必经之路上的一处小树林。

树林虽然占地不算大,却因倚傍山脚,郁郁葱葱,自成一方天地,蔓藤缠绕,脚下崎岖,常人进了此处,便像是被林木吞噬了一般,一时半会也是找不到出路的。

沈峤扶着树干往里走,速度虽然放缓,足下却不留半点印记,就算敌人循着此处追过来,也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进了这里。

走了约莫一炷香,眼看已经来到树林深处,快要抵达山脚丛林,他终于有些消受不住,停下脚步稍作歇息。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搭向他的手腕。

沈峤心头预警,及时察觉,抽手便要后撤,却在见到对方面容的时候顿住身形,松一口气。

“是我。”晏无师道,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腰,将人搀向丛林深处。“你怎么用了这么久才甩开他们?”

沈峤此时也已力竭,便任由他的搀扶,将半身重量略略放在对方身上。

“单凭他们三人自然不足为虑,我本还想杀了阎狩为观主和初一报仇,没想到后面又来了一个人,作僧人打扮,年纪比白茸还要轻些,此人武功不在阎狩之下,久战对我不利,我只能找机会脱身了。”

他不知对方身份,晏无师却一听就知道了:“你说的应该是宝云,合欢宗的长老之一,此人喜伪作僧人,四处讲经,以此骗得女信众,与她们颠鸾倒凤,佛门恨他败坏和尚名声,近年来对他屡屡追杀,他不大在外露面,但武功不在阎狩之下。”

听见此人行径,沈峤不禁蹙眉,面露厌恶:“方才白茸说过,桑景行和宝云都在后头,宝云一来,桑景行只怕也离此不远了,我们须得快些离开才是,否则他们那么多人,未必找不到这里来。”

晏无师:“你现在还走得动么?”

沈峤苦笑摇头。

晏无师:“我有个办法。”

沈峤:“嗯?”

晏无师摸向他因力竭而苍白的脸颊,沈峤偏头想要避开,却仍是被摸了一把,不由瞪向对方,晏无师微微一笑:“桑景行因你而重伤,自然对你恨之入骨,但合欢宗其他人与你却没有刻骨仇怨,反是对你忌惮得很,你现在独自离开,不必再管我,既能摆脱他们的纠缠,也不必再多我这一个累赘。”

沈峤叹了口气:“我当你能说出什么好法子来,别废话了,先上山罢。”

晏无师:“这个办法难道不好?”

沈峤:“我若想抛下你,又何必等到现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一开始已经插手,自然要竭尽全力。”

两人往前走去,沈峤方才将轻功用至极致,此时连迈开脚步都觉勉强,不由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先上山罢,我替你在断后。”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你真是可爱,就凭你现在这模样还要断后,桑景行一来,怕能将你连皮带骨吞下去。”

沈峤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觉脚下一轻,竟是被对方负于背上。



【第 79 章】

沈峤完全没料想他竟有如此举动,一时竟怔住了。

对方脚下轻盈飞快,不过片刻工夫,便从树林径自入了山脚,又沿着山路往上,绕向山的另一头。

沈峤呆呆地好一会儿,方才问道:“我们现在要上山?”

晏无师:“此山背面有一寺庙,隐于山中,荒废多年。”

沈峤疑惑:“你好似对此地颇为熟悉?”

晏无师:“当年与崔由妄一战之后,我曾至此山中闭关修行。”

沈峤恍然,未再多问,他的确是有些累了,方才力战四人,抛开被晏无师所伤的萧瑟不提,白茸、阎狩、宝云,实力一个比一个强悍,以沈峤如今的内力,若非有剑心境界在支撑,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晏无师走得虽快,却很稳,隔着衣裳,肌肤温暖的触感传来,沈峤无暇多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已非方才丛林,而是身处一间寺庙之中。

因年岁久远,寺中早已香火断绝,连香炉都不知去向,佛像身首不全,四处布满烟尘珠网,不过沈峤睡觉这块地方倒是干净的,底下还垫着从柱子两旁扯下来的布帷,虽也残破不堪,但总算不至于直接坐在冰凉的石板上。

他背靠墙壁坐了会儿,方才他虽然没受什么重伤,但自从上次和雪庭交手之后,体内伤势有些淤积,导致至今出手无法全力发挥,这也是他没法杀了阎狩的原因之一,后来又有了宝云的加入,这个机会便直接错身而过了。

沈峤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手摸过来,他毫无防备,被冰冰凉凉的触感一激,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叹气作甚?”晏无师坐在旁边,另一只手则拿着帛片在看。

沈峤眯着眼端详片刻,确认这是当日对方从陈恭手中夺来的《朱阳策》残卷。

他正要开口,却见晏无师手一翻,帛片直接飘入火堆之中,转眼就被火焰吞噬。

沈峤:“……”

晏无师转头看见他的表情,不等他发问,便道:“里面的内容我已记住,留它又有何用?”

沈峤:“若是万不得已,须将帛片交给合欢宗来脱身,你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了么?”

晏无师:“即便我将帛片交给他们,你认为他们会相信这就是真正的残卷?”

沈峤蹙眉不语。

晏无师一哂:“昔日日月宗内有一门秘法,只怕连你都不曾听过。说白了便是魔音摄心练到出神入化之境,可以控制别人的心神行为,迫他在不知不觉中将真话说出。若换了是我,我也更愿意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口供,而不是相信一张上面写了字的帛片。”

沈峤:“所以阎狩等人想要趁你修为大减之际,将你抓回去,迫你说出残卷上的内容。”

晏无师:“不错,我对他们的价值不在于一具尸体,而是《朱阳策》和浣月宗宗主的身份,有我在手,自然也可以轻松号令浣月宗了。”

就沈峤所知,晏无师看过的《朱阳策》残卷,五已得其三,尤其是从婼羌地底得来的那份,里头更记载了对《凤麟元典》的改进与增补,桑景行与元秀秀同样在练《凤麟元典》,自然明白魔心破绽会造成的影响,破绽一日未除,就一日不可能练到《凤麟元典》中的圆满境界,所以他们比谁都更想得到这份内容。

若换了从前的晏无师,那自然高高在上,只有令他们忌惮却不敢妄动的份,但现在晏无师遭遇五大高手围攻,从生死边缘回来,武功大不如前,此时不下手又更待何时?

魔门的人手段如何,沈峤再清楚不过。

当日桑景行因沈峤杀了自己徒弟霍西京的缘故,便想要将他武功尽废,手脚挑断充当禁脔,先让自己肆意玩弄之后再丢给合欢宗门人蹂躏,以浣月宗多年来跟合欢宗对立的态度,更兼晏无师口舌刻薄,行事放纵的作风,一旦落入合欢宗门人手中,得到的待遇绝对不会比沈峤更好。

想及此,他的眉头越发紧锁:“若是如此,我们还是快些启程,以免被他们追上的好。”

晏无师笑道:“你这样为我着想,是不是想让我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沈峤不理会他的调侃之言,反是郑重道:“我知晏宗主素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但此事性命攸关,你现在破绽未除,实力不济,若只有阎狩等人也就罢了,桑景行一来,连我也抵挡不住,还是谨慎些好。”

晏无师却不见半丝慌乱,只将旁边树枝丢进去让火势烧得更旺一些,忽然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假若一切重来,你可会选择在半步峰下为我所救?”

沈峤一愣,摇摇头:“此事只怕由不得我选择。”

晏无师:“这么说,即便早知道后面会与我纠缠不清,被我亲手送给桑景行,你也并不后悔了?”

沈峤:“世间没有后悔药,过去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再追回,与其执着怨念,令自己不得解脱,倒还不如感谢你教会我如何去看待天下与人心。”

火光映在他认真的神情上,却显出一份别样的柔和来。

晏无师忽然笑了起来,柔声道:“傻阿峤,我几时对你好过?”

他伸手过来,似乎将欲摸向沈峤的脸颊,沈峤往后避开,抬手格挡,孰料对方另一只手却扬了起来,没有出手攻击,仅仅是袍袖在眼前拂过。

沈峤闻到异味想要闭气,但鼻子已经吸入一些,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体不由一软,对方趁势又点了他的穴道。

“你这不设防的毛病再过多久才能改改?”晏无师摇摇头,“还是说你内心已经将我当成可信之人?”

说罢他无视沈峤瞪视,低头在对方鼻尖上亲了一口,又将沈峤打横抱了起来,走到佛像背后。

沈峤这才发现,佛像后面竟凹进一大块,里头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一人盘膝坐在里头。

晏无师还有闲心给他解释:“铸造佛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许多寺庙会将佛像背后或里头挖空以减少花费,这间寺庙我从前来过,这尊佛像粗制滥造,连中空都懒得敷衍,只肯雕个正面做做样子,如今倒是便宜了你。”

沈峤蹙眉:“你到底想作甚!”

晏无师悠悠道:“北周内宫的《朱阳策》残卷,我当年也曾看过,但如今时间仓促,却来不及背给你了,你若想要,可以去长安找宇文邕,他曾见过你,又对你甚为赏识,想必是愿意为你开启方便之门的,还有,你告诉边沿梅,让他不必管我的事,先趁着周朝吞并齐国之际,将合欢宗的势力延伸到齐国再说。”

沈峤神色变幻:“我非浣月宗中人,这些话理当由你自己去说,与我何干?”

晏无师但笑不语,摸上他的脸颊,特意将动作放慢,似乎享受指尖与对方肌肤相触的感觉,令氛围带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不出意外看见沈峤双颊慢慢染上微愠的薄红。

“我家阿峤生得好看,也难怪白茸那娘们要动心,有她在,就算看出此处疑点,也必然会帮你掩饰,不令你落入阎狩等人手中。”

话到此处,若是沈峤还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那他可真是太蠢了。

“晏无师,我一路辛苦助你逃脱,不是为了让你去自投罗网的!”

晏无师哈哈一笑:“当初亲手将你交到桑景行手中,直到今日我从未后悔过,如今你见我有倒霉的机会,怎么反倒一脸如丧考妣,阿峤啊阿峤,你太让我失望了,此时便该幸灾乐祸,心头暗喜才对,怎能露出这样我见犹怜之色,令我忍不住又想一亲芳泽了!”

他说罢,竟还真的捏住沈峤下巴,直接低头以唇舌入侵,及至对方气息紊乱,目露水光,方才作罢。

“我做事随心所欲,既然从不后悔,此番也不会是为了赎罪,更不是因为什么可笑歉疚,你不必有所歉疚,自作多情,平白令我恶心作呕。”

他以拇指揩去沈峤唇上的晶莹,低低笑道:“本座等你有朝一日兑现自己的诺言,成为堪配一战的对手,那样或许本座才会多看你几眼。”

沈峤竭力想要冲开身上的穴道,奈何晏无师的手法极为刁钻,几番尝试俱不成功,反倒是额头上冒出一头薄汗,脸色愈红,倒像被说得羞恼交加。

见晏无师松开他,将欲起身,沈峤急得连声调都变了:“你站住!”

对方闻言还真就顿住了身形,只是又伸出手,直接把他哑穴也给点了。

沈峤胸口急剧起伏,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润泽盈盈,光华流转,令人动容。

“别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眼神,不然别说桑景行,连我都会忍不住。”晏无师弯下腰附耳对他说道。

说罢伸手一拍,将佛像推向墙壁,使得沈峤藏身之处与其紧密相连,更不容易被发现。

他又将火堆熄灭,袍袖挥去,沈峤方才坐过的位置便被倒塌的杂物所取代,再无痕迹。

刚做完这一切,晏无师便陡生预警,感觉一股杀机远远朝此处逼近。

但凡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对于危险,都会有种玄之又玄的感应。

他面露微哂,直接大步出了寺庙,身形往前掠去,片刻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一丝月光从残垣断瓦处漏入寺庙,为佛像里面的人也带来一点微末明亮。

湿润终于凝聚成泪水,从沈峤眼中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面有人道:“以桑长老的武功,又如何会追不上区区一个晏无师?”

“区区一个晏无师?”白茸冷笑,“萧师兄,你可敢当着晏无师的面说这句话?”

“别吵了!”阎狩不耐聒噪,皱眉道,“晏无师孤身而去,身边没有沈峤,说不定他还躲在附近,方才与我们一战,沈峤早已力竭,跑不了多远,先四处找找再说!”



【第 80 章】

晏无师走后,沈峤急于冲开穴道,又忧心以晏无师如今的武功,若是落入桑景行手中,还不知要如何被折磨,一时间经脉之内真气行走无度,几欲破体而出,他只觉心头忽而炙热如火烤,忽而又寒冷如堕冰窟,整个人浑浑噩噩,连身外时光流逝也没察觉,仿佛落入一种似梦还真的状态。

一面是备受冰火交替折磨的身体,一面又是游离在外的神智,神魂仿佛急欲强行脱离身体,然而却因那一丝束缚,始终被牢牢捆绑在躯壳之内,迫不得已随着混乱的真气乱窜,搅得胸口闷痛欲呕,四肢麻木不堪。

沈峤的前半生是顺遂的,玄都山仿佛一道屏障,将所有外界危险都隔绝在外。

不仅是他或玄都山上的其他人,哪怕野心勃勃的郁蔼,他们已经半脱离了这个世道,看待人事难免都带了点天真与理所当然在里头,然而因为有玄都山,有祁凤阁立于前头,为他们遮风挡雨,所有人并没有意识到山下的世界是怎样的。

在那之后,沈峤的生命似乎被半步峰一役割裂为界限分明的两段,前半段有多安逸,后半段就有多波澜迭起。

他经历许多过生不如死的境况,也看遍世间人心善恶,到头来,心中竟无留下半点愤恨,即便是有,随着观主和初一的死,随着自己多了一个叫十五的徒弟,随着与碧霞宗等人共同进退,随着晏无师为了引开桑景行,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作别的那一刻,也悉数烟消云散,再无半点留下。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冰水,在灵台处缓缓扩散开来。

那一刻,神智仿佛彻底脱离身躯,脱离栖身的佛像,脱离这座小庙,来到一个不知所名,无以言语的广袤天地,诸般痛楚逐渐离身而去,再无感知,然而眼前却又豁然开朗,如日月高悬,山海俱明,鱼跃波涛,雨照星辰。

凝滞的穴道正在缓缓疏通,流淌全身的真气亦如暖流,令麻木疼痛的四肢百骸逐渐恢复气力。

沈峤仿佛感觉自己变成一条小鱼,尾巴一甩,跃入这星辰漫天的大千世界之中,头顶传来滴答声响,那是树叶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被压折了腰肢,而露水也迫不及待想要摆脱叶子,从上面滑落下来,汇入深潭,将平静打破。

他抬起头,隔着透明荡漾的潭水,看见外面的世界,那种感觉颇为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一滴露水落在潭水之中,更像落在他心里。

天地随之改变。

霎时严冬化为暖春,在他四周流动的水也变得暖意融融,无数像他一样的小鱼从他周围窜过,摇头摆尾,欢快地游向前方,星月细碎铺洒在水面,又将这般光泽潋滟的华丽递送至水下,连带周遭仿佛也跟着熠熠生辉,如置星河。

沈峤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完了属于鱼的一生,又转生为这汪深潭,日复一日,等待雨水将这里填满,等待潭边花开与自己倾诉烦恼,又等花落将自己葬于水下,翻云为春,覆雨便秋,清钟闻远,碧桃满树。

他忽然想起《朱阳策》里面的一句话。

除己之外,更无它物。

沈峤还记得,自己最初看见这句话,是在师尊给自己的那一卷《朱阳策》上,即便后来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朱阳策真气重塑根骨,也并不是对《朱阳策》里的每一句话都能揣摩透彻的。

当时,在这句话前面,还有另外一句话:己入它心,随心所欲。

这句话倒还好理解,说白了,练剑便要揣摩剑心,练刀便要揣摩刀心,对敌则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但如此一来,“它”与“己”也就融为一体,又何必再分出来,说“除己之外,更无它物”呢?

沈峤一度觉得也许是笔误,又或者陶弘景在写的时候,连自己也没有想那么多。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恍觉自己先前落入窠臼,走了弯路。

人立足于天地之间,首先是“己”,然后才是“它”,以己度人,以己度物,若己无喜,则天地无喜,若己无悲,则天地无悲,己心愉悦,素语成春,己心悲怆,山河失色。

顿悟了这一点,不仅心境登时开阔,便连身体也无限膨胀,仿佛可以容下无穷无尽的真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经脉因真气而拓宽,真气又因经脉拓宽而逍遥自在,再无凝滞阻塞之虞。

山河同悲剑微微震动,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境与进益,激动难平,急待出鞘横扫敌人。

而佛像之外的四人,此时刚刚踏进这间小庙。

阎狩冷声道:“你们四下找找。”

萧瑟因为受伤而步履沉重,走路本就有些迟缓,但白茸毫发无伤,似乎也没有冲锋陷阵的兴趣,只是跟在萧瑟后面。

两人在小庙后头转了一圈,萧瑟回来道:“阎长老,并无沈峤踪迹,对方会不会看见我们人多势众,直接抛下晏无师先走了?”

阎狩:“不大可能,他与我们交手时已经力竭,短短工夫很难恢复过来,就算要跑也不可能跑远,既然没跟晏无师一道走,那必然是找个地方先躲藏起来了,此处倒是适宜,你们方才都找过了?”

萧瑟:“都找过了,这寺庙小得很,后面只有一间厢房,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一口井还能用,下面有水,人也不可能藏进去的。更没有什么暗室地道一类的机关。”

他看了白茸一眼:“倒是白师妹仿佛对沈峤有所留情,处处阻挠催促,不知有何用心?”

白茸娇滴滴道:“萧师兄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上眼药,难不成你将我撂倒,师尊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你可别忘了你是元宗主的人,想要改换门庭,还得拿出些诚意来,光是针对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何用?”

站在阎狩旁边的宝云忽而开口:“人还没找到,你们就开始内讧,元宗主和桑长老就这么教徒弟的?”

他的语调阴森森的,与宝相庄严的僧人形象截然不符。

但效果很明显,白茸和萧瑟立时闭上嘴不再言语。

阎狩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那尊硕大的佛像上,顿了一顿,他举步朝佛像走去。

他的动作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宝云也咦了一声:“这佛像高大得很,若中间是空的,倒还能藏人。”

阎狩由上而下地审视佛像,从头顶到安置佛像的石台,忽然伸手将石台上的布帷扯开,目光触及布帷下的痕迹,冷笑一声,蓦地一掌拍向佛像!

以掌风落处为中心,裂痕在佛像上迅速扩散,轰然一声,佛像四裂开来!

里面果然有人!

所有人都瞧见藏身在佛像之中的身影,阎狩哈哈一笑,纵身而起,如雄鹰捕猎,当先朝对方扑过去!

人未至,掌风已经席卷而至,忽如狂风暴雨,漫天血影,阴寒刺骨,森森倾泻,令人猝不及防之余,只觉浑身上下都被血影掌风兜在里面,毫无间隙漏洞可逃,不由胆战心惊,心生绝望。

不说沈峤原本力战四人早已力竭,就算他气力还在,面对阎狩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一掌,也不能不措手不及。

先前交手之时,阎狩虽为沈峤剑心之境所慑,但他也探出沈峤的底细,发现他如今内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剑境,简而言之,对方在剑道上走得太快,内力根基却跟不上,而这种致命的缺陷,绝不可能在段时间内改变。

所以他相信,自己这一掌下去,纵然没能重创对方,也能将沈峤牢牢牵制在原地,处境被动。

心念电转之间,掌风飘然而至,阎狩与沈峤不过咫尺之距,而对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格挡!

眼前忽然白光大涨,森寒杀气扑面而来,竟生生将阎狩的掌风压了下去,剑气甚至漫过血影直逼阎狩面门!

“阎长老小心!”萧瑟喊了起来。

根本用不着他喊这一嗓子,阎狩也已经急急后退。

其他人并没有冷眼旁观,宝云一跃而起,从另一个方向抓向沈峤头顶。

沈峤横剑一扫,剑气顺着剑身漫涌而出,真气涤荡之中,青衣飘逸,几乎化作一道青虹,与剑光交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无从分辨。

阎狩脸色迭变,这一退就退了数十步,直到后面是寺庙墙壁,退无可退。

他算是看出来了,沈峤这分明冲着自己而来,所以就连宝云也丢在一边,只以剑气筑起剑幕,直接隔绝了其他人的攻势,只一心一意对付自己。

可对方明明之前已经气力不济,为何短短时间之内,又能恢复如斯?!

阎狩不及细想,他直接冲天而起,屋瓦被一掌打穿,沈峤紧随其后。

二人从寺庙里边打到屋顶上,身影飘若鬼魅,挟着剑光掌风,风雷厉厉,顿如寒冬腊月,草木凋零,万物俱寂,因有阎狩在,血掌一出,兼伴腥风血雨,森凉阴冷,杀气重重,然而剑光骤起,便又似云霞雕色,泉石贲华,神光倾吐,一枝独秀。

相形之下,便连明月仿佛亦稍有失色,羞惭躲入云层之中,再不复见。

天地之中,仅余剑光所在,山河同悲,金石长鸣!

萧瑟眼见插不进手,也不勉强自己,只站在旁边观战,他余光一瞥,见白茸也一动不动,不由冷道:“白师妹对沈峤余情未了,连亲手对付他也舍不得了?”

白茸笑吟吟道:“连阎长老和宝云长老合力都拿不下的人,我若出手不过是添乱罢了,萧师兄若有能耐,小妹自当为你掠阵!”

此话并非虚言,沈峤以一敌二,至此竟也未落下风,不单宝云奈何不了他,连阎狩也隐隐露出败象。

一个人缘何能忽然变得那样强?!

萧瑟心中惊疑不定,甚至怀疑晏无师是不是将合欢宗里双修的那一套照搬过去了,但就算是双修,也绝无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

他冷哼一声,懒得与白茸打嘴仗,转而望向屋顶上的战局。

可就在他们方才三言两语的间隙,屋顶上二人却似已经分出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