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4

梦溪石:千秋 116 - 120

【第 116 章】

沈峤本以为晏无师的伤势不重,过了这么些天,就算还未痊愈,也该好了大半了。

谁知道这一探脉,却发现对方气脉凝滞,血气不畅,隐隐有淤积之象,好像还比之前严重了几分。

难道雪庭的武功竟已到了“看似浮萍,实则入骨”的境界?

可如果雪庭武功到了这等境界,他又怎会败在晏无师手里,还让对方给废了武功?

晏无师捂着嘴咳嗽两声,为他解开谜团:“是我这些时日忙着打理浣月宗的事,要将先前被打散的势力慢慢收拢回来,所以没空疗伤,原没想到会如此严重的。”

沈峤蹙眉:“此事攸关身体,也是可以轻忽大意的?”

晏无师笑了一下,明显没当回事:“不打紧,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回头三五日便可痊愈。”

沈峤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放在桌案上:“你我内功根基道魔相悖,我无法助你,但玄都山历代传下来的外伤良药不少,这是我根据其中一个方子,新近去药铺调配出来的,你若信得过,就先吃着,每日三丸,可减缓伤势。”

晏无师拿起瓷瓶,入手有点暖,还带着沈峤身上的体温。

他的拇指从细腻瓷瓶上摩挲而过,伴随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沈峤倒没多想,只当他心中多疑,不信自己,表面收下,回头却偷偷将药丢掉,那可就暴殄天物了,怎么说这里头也有不少珍贵药材,不知能救多少人,于是又补充道:“你若是不吃的话便还我,左右也不是什么重伤。”

“为何不吃?”晏无师见他眼巴巴看着瓷瓶,心里好笑,偏偏不如他的愿,拔开塞子,倒出三粒放入口中,又拿过沈峤面前的梅饮,和着水咽下去。

“感觉胸口滞闷尽去,登时为之一清。”晏无师摸了摸胸口道。

沈峤:“……这又不是仙丹。”

晏无师哈哈一笑:“我是说那梅饮!听说修道之人连津液都能入药,梅饮方才你也喝过,难道不是有你的津液吗?”

面对此等下流口舌,沈峤还能说什么,饶是成日里听多了厚颜无耻的话,他白皙面容也禁不住浮上一抹浅红。

晏无师见他眼露羞恼之色,一言不发撑住桌面起身欲走,便按住他的手,笑道:“好好,是药管用,不是津液,你什么时候去调配的药丸,我怎么不晓得?”

沈峤板着脸:“难不成贫道事事都要向晏宗主汇报吗?”

晏无师:“自然是不用,不过我关心你么,怕你钱不够花,又怕你被人骗了。”

沈峤:“原来贫道在晏宗主心目中竟是这般愚钝。”

晏无师心道可不是么,不愚钝你能傻傻被我卖给桑景行还不知道,不过他面上仍是笑道:“那倒不是,你自下山之后,一日日长进,我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又比从前聪明得多了。”

沈峤忍了又忍,忍不住道:“我看晏宗主这样,也不像身上有内伤的,再多说几句,说不定能好得更快!”

晏无师含笑:“那不行,少了沈道长这一味良药,注定是要好得慢些了。我听说,杨坚给你拨了一笔款子?”

沈峤:“不错,那笔款子是用于建玄都观的。”

晏无师:“这么说,你果真打算长留长安了?”

沈峤:“这倒说不好,我想先回玄都山看看,若能将玄都山的事情解决,往后玄都山要出世,在长安也算多了一个落足点。我观杨坚颇有雄主英才之姿,不是那等偏信偏听的昏聩君王,对道门也多有优容,说不定道门真能因此迎来一个崛起的契机。”

晏无师提醒他:“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收拢人心。”

沈峤笑道:“我晓得,但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罢,我虽是道门中人,可也不敢说道门之中毫无败类,若能百家争鸣,反是天下百姓之幸事,也再不会出现君王为了一教利益而掠夺民产,以致民不聊生,杨坚受佛门影响颇深,却仍能对儒门与道门公平对待,在我看来,这才是一国之君的气度。最重要的是,玄都山若想入世,现在正是好时候。”

晏无师挑眉:“你不是对祁凤阁事事崇拜,怎么反在这件事上与他意见相悖?”

沈峤:“此一时,彼一时,先师在世时,并无这样的契机,他老人家若还活着,定也会赞同我的想法。”

晏无师:“噢,你这样一说,本座明白了。”

沈峤:“明白什么?”

晏无师:“你想做的事,就说祁凤阁会赞同,你不想做,就说遵从祁凤阁的遗命,反正他也死了,不会跳出来反驳你。”

他故意这样说,谁知沈峤没有恼羞成怒,反倒思忖片刻,微微一笑:“你这样说也没错。”

这一笑之间,目光流转,辉华熠熠,直如满室生光,连晏无师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禁不住定了一定。

沈峤:“先师是再通达不过的人,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晏无师挑眉,对他开口闭口都是师父好十分不以为然,不过他自诩气量宽宏,自然不会去跟一个死人计较。

由此也可看出,沈峤虽然性子正派,却绝不是被规矩束缚的人,这正是当初祁凤阁从五个弟子中最终选择沈峤作为自己衣钵传人的原因。

晏无师:“你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敕封,哪怕实际上不必听从调令,名义上也算是与朝廷有了关系,既然如此,玄都山的事也不算完全是你个人的事,以浣月宗如今和隋朝的关系,若杨坚知道你要去玄都山,就算我不说,他也会开口请我帮忙,此行我就让边沿梅跟着你罢,他行事圆滑些,总会对你有些助益。”

他说了这一层的缘故,沈峤便也不再推辞,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说罢,沈峤迟疑片刻,又道:“你受了伤,这些时日还是静养为好。”

就不要没事到处蹦跶个不停了。

晏无师笑容加深:“阿峤,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沈峤:“不是。”

晏无师:“你说谎。”

沈峤:“……”那你问我作甚?

晏无师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感动,不过注定是要辜负你的期望了,你莫忘了,老秃驴还在等我料理,怎么说人家也曾是堂堂周朝国师,佛门领袖,我怎好冷落他太久?”

我看你好意思得很,沈峤心道,他捕捉到对方话语里的关键词:“你想杀了他?”

晏无师懒懒道:“本座要用他去换一桩天大的好处。”

什么天大的好处,他不肯说,沈峤也知问不出来,便不再问。

过了几日,听说沈峤准备回玄都山,袁瑛十分高兴,跑来问沈峤什么时候启程。

沈峤却不准备带他走,因为玄都观还在建,需要有人看着,袁瑛无疑是最佳人选。

袁瑛听见沈峤安排,一张脸登时从欣喜万分滑落到颓废失望,明显得让人不忍。

沈峤见状奇怪:“四师弟,你有这么想回玄都山吗?”

“不,不是的。”袁瑛有苦难言,这几天玉生烟有事没事就耍着他玩儿,袁瑛说又说不过人家,武功倒是比人家强,可玉生烟没有动手,袁瑛是个老实孩子,总不能先动手打人,又想到自己人在屋檐下,觉得不能让二师兄为难,便都一一忍下来,心里早就将玉生烟列为头等麻烦人物,远远见了就避开。

沈峤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一心修道,不介外事,但这次修建玄都观一事,除了你之外,我也没想到更合适的人选了,我争取尽快回来,只能先劳烦你帮帮忙了。”

袁瑛忙道:“二师兄你,你尽管去罢,我一定日日去那里看着,必不叫你,你操心。”

沈峤:“谢谢你,阿瑛。”

袁瑛:“二师兄你,你别说这些话,我们同在师尊门下,我却是最,最没用的一个,从来都帮不上什么忙,我心里一直很,很不好受,难得你肯让我做点事,我巴不得呢!”

许久不见,这位一向恨不得能躲在人后的四师弟也懂事了,沈峤很欣慰。

待他将诸事安排妥当,晏无师已先他一步离开长安,而在晏无师之后,沈峤与边沿梅也启程往玄都山而去。

边沿梅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做事有趣,说话也有趣,但进退又很有分寸,断不至于像晏无师那样常常玩脱了惹得沈峤恼羞成怒,与这样一个人同行,自然是一件如沐春风的事情,更何况沈峤本来就不难相处,对别人而言,沈峤也是一个很好的同伴,他不爱出风头,愿意耐心倾听别人的话,遇到危险则能成为最可靠的助力,任谁都希望有个这样的朋友。

边沿梅与沈峤交往不多,不过他多在朝堂上行走,对人心有种几近敏锐的洞察力,像沈峤这种不会背叛朋友的人,他自然是愿意与之为友的,正所谓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退路,虽说边沿梅是晏无师一手教导出来的,本质与自家师父没差多少,不过比起其师,他又多了几分圆滑,加上边沿梅察知晏无师心思,一路上有意交好,故而两人自然相处愉快。

二人身怀轻功,又有良驹相佐,此去若日夜兼程,不过三五日工夫,若是日行夜歇,也是十来日而已,如果沈峤独自上路,日夜兼程倒也无妨,但有边沿梅同行,他自然不能勉强人家陪着自己赶路。

如此过了十来日,两人方才来到玄都山脚下的玄都镇。

边沿梅见镇子热闹,不由笑道:“这两年玄都镇是越发繁华了,几年前我也曾来过一回,只记得那会儿人口还要更少一些。”

沈峤也是许久没来,四下看了好几眼:“是啊,青山不变,物是人非!”

他自小在山上长大,对玄都镇也是熟悉得很,自然比边沿梅更有感慨。

此时两人正坐在茶寮歇息吃茶,边上伙计闻听此语,便凑过来插了一句:“这样的热闹怕是不长久咯!”

沈峤:“此话怎讲?”

伙计:“哎,二位想必也知道,山下这些田地都是玄都山上道长们的,从前几位掌教体恤我们生活不易,佃租收得很少,我们心里也是感激的,若非如此,也没有玄都镇这一日日的繁华热闹,可不知道新近这位掌教是怎么想的,前几日忽然说要提今年的租子,还将数目提得很高,我们哪里受得了啊,连在此地经营客栈食肆,哪怕是像我们这样的茶寮也得交租子,若再这样下去,谁还敢做买卖?我们东家说了,做完这个月,就收拾收拾回老家了!”

沈峤:“新近这位掌教?是郁蔼吗?”

伙计摇摇头:“好像不姓郁罢,据说是上个月才当的掌教,从前还是祁真人门下的大弟子……”

沈峤:“谭?”

伙计:“对对对,正是姓谭!”

沈峤与边沿梅相视一眼。

“可我听说原来不是郁掌教吗,怎么又变成了谭掌教?”沈峤压下心中万丈惊澜。

伙计挠挠头:“那小人可就不晓得了!”

说了几句闲话,见又有客人进来吃茶,他赶紧撂下这边过去招呼。

沈峤慢慢皱起眉头:“怎么会是大师兄当了掌教,郁蔼呢?”

边沿梅道:“我们是上个月底出发的,到了这里正好是月初,一路上错过消息也是有可能的,回头找人问问,沈道长先不必着急,等问明情况,我们再上山也不迟。”

沈峤:“也好。”

既是要弄清情况,二人就得先找个地方住下,驿馆商栈,素来都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边沿梅对此轻车熟路,他带着沈峤进了一间规模中上,不大不小的客栈,又对沈峤道:“那些商贾和江湖中人都有一个特点,除非是世家高门出身的,否则断不会去太好的地方,反倒是这种环境,不好不坏,是最多人会选的,在这里打听消息最好不过。”

沈峤自然没有异议,点头表示赞同。

玄都紫府怎么说也是道门大派,自从郁蔼宣布重开山门之后,陆陆续续都有不少年轻人求到这里来拜师学艺,这些人有的长辈是江湖人,但到他们这一代却没落了,有的则是听多了武侠掌故,一心向往刀光剑影的人,其中不乏资质不错的,但他们毫不例外,都不会是什么豪门出身,因为如果是高门子弟,家族自然会为他们安排更好的路,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求师。

不过正如边沿梅所说,他们因此会选择这种不好不坏的客栈作为落脚点。

一楼大厅人声嘈杂,边沈二人进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正巧旁边也坐了几个带着刀剑的年轻人,无须他们多加打听,对方已经开始说起新近江湖上发生的事情。

有一人便道:“你们听说了吗,浣月宗宗主向狐鹿估下了战书!”

沈峤刚要去拿杯子,闻言心头不由一震,动作也跟着顿住。



【第 117 章】

没见过狐鹿估身手的人,乍听见这句话,兴许还不会觉得怎样,因为在他们看来,能够在当时五大高手围攻下安然无恙的晏无师,的确有那样的实力和底气与狐鹿估叫板。

所以这一句话刚出来,就像是油锅里进了一滴水,周围登时沸腾起来,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惊讶或兴奋之色,纷纷细加询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是几天前啊,话说晏宗主一封战书下到狐鹿估跟前,狐鹿估原本还在吃饭,吓得他当即就跳了起来,差点噎死!”

“……说得好像你就在旁边看见似的,狐鹿估又是谁?”

“你连狐鹿估都不晓得?那祁凤阁你晓不晓得?”

“废话,不晓得我能来玄都山拜师吗!”

“那你怎么会没听过狐鹿估,二十多年前祁凤阁与突厥上师狐鹿估交手,逼他立下二十年不入中原的誓言,前阵子青城山试剑大会,狐鹿估一出手就把沈峤给放倒了,许多人都说,琉璃宫虽然没有公布天下第一的人选,但狐鹿估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呢,晏无师肯定是心中不服,才会给他下战书的!”

“哎,别提了,试剑大会我本来想去的,就是家里老娘不让,非说很危险,这回来玄都山拜师,还是我跟我爹打好商量,让我爹拖住我娘,我这才能跑出来的……”

七嘴八舌逐渐成为耳边杂音,沈峤脑海里依旧停留着方才那句话,直到边沿梅将杯子塞入他手中,他这才发觉自己从方才开始就维持了一个动作没变过。

“多谢。”沈峤接过杯子,里头已经倒了些青竹汁。“临走之前,晏宗主可曾向你提过这件事?”

刚说完,他便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以晏无师的性子,做事经常出人意表,哪怕他爹妈还在世,都未必能料到,更别说徒弟了。

谁知边沿梅的答案更是出人意料:“下战书的事的确是真的。”

沈峤愕然:“他不是还有伤在身吗?”

边沿梅沉吟片刻:“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内情,师尊并非心血来潮,故作惊人之举,而是事出有因。”

沈峤:“愿闻其详。”

边沿梅:“听说在青城山时,狐鹿估便与你交过手。”

沈峤颔首:“不错,狐鹿估闭关二十载复出,功力更胜往昔,以我现在的武功,要与他战个平手,恐怕也有些困难。”

他向来实诚,认为胜即是胜,败即是败,并不以战败而觉得难以启齿,哪怕敌人厉害,也是有一说一,绝不浮夸粉饰。

边沿梅:“那以沈道长之见,若师尊与狐鹿估对上,胜算又有几何?”

沈峤皱眉想了一会儿,斟酌道:“若他没有受伤,兴许是五五之数罢。”

但这得建立在晏无师状态良好,内力充沛,半点伤势也没有的基础上。

边沿梅闻言,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良久方道:“玄都山之事,少不了突厥人插手,你杀了昆邪,狐鹿估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会不顾高手之尊亲自参与,有师尊这一封战书,狐鹿估必然无暇旁顾,也能为沈道长减少一些阻力。”

沈峤愣住了。

他想过许多可能性,其中最接近他认为正确答案的,莫过于晏无师想要冲击天下第一的宝座,但沈峤没有想到,真正的答案竟是这一个。

边沿梅见状,露出自嘲表情:“沈道长可是不信?也难怪,我们魔门中人素来自私自利,特立独行,几曾有过为别人付出的时候?”

沈峤轻轻一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误会。”

可他不能说自己从未如此想过。

边沿梅:“其实不止于此,师尊之所以留着雪庭的性命,乃是想将对方带去天台宗,换取最后一册《朱阳策》。”

沈峤又是微微一怔。

《朱阳策》共五卷,只有一卷与魔门武功相关,那一卷晏无师已经看过,他如今的魔心破绽也已弥补完好,剩下的那一卷对他来说用处并不大,甚至几乎没有用处,那么他想得到天台宗保存的那一卷《朱阳策》目的何在,就不难猜出来了。

以沈峤的聪明,自然也想到了答案。

沈峤:“听说雪庭早年与天台宗师门宗旨相悖,故而在其师坐化之后,便离开师门,自立门户,天台宗如何肯为雪庭交换《朱阳策》残卷?”

边沿梅:“天台宗视雪庭为叛徒,师尊留其性命,令天台宗自行处置,对方必要领师尊的情面,残卷正本自然拿不到,誊抄副本应该还是可以的。”

沈峤叹道:“晏宗主用心良苦。”

若说他内心一点震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边沿梅也明白,对方即便心中再震撼,也没有必要对自己来表达,所以他并未刻意停顿太久,很快接下去道:“沈道长不必担心,师尊的伤势并不严重,与狐鹿估一战约定在半个月之后,这段时间足够让师尊养伤了。”

一个能够在塞外闭关二十年不问世事的人,注定不会对世俗有过多的野心,狐鹿估也是如此,虽然他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他不可能与突厥的动向完全割裂开来,但他首先还是一个武人,所以在他看来,晏无师的战书肯定比玄都山一行吸引力更大,半个月不长不短,他选择了赴约,就不会再分心管玄都山的事情。

这些前因后果,沈峤只要稍稍一想,就能明白。

若晏无师当着他的面一一点明,他也许会感动,也许会婉拒,但受到的震撼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大。

尽管就算没有沈峤,晏无师以后也会难以避免与狐鹿估交上手,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战书,毫无疑问大半原因出自沈峤这里。

一个原本薄情自私的人,却做了世间多情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事情,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边沿梅不着痕迹观察沈峤的反应,发现对方完全沉默下来,心说不会是感动傻了罢:“沈道长?”

沈峤却没有他想象中那种感动得涕泪横流的反应,先前一开始的沉默之后,倒是显得很冷静:“不管如何,我们已经身在这里了,你师尊如此鼎力相助,我若不先将这里的事情解决,又怎好意思去见他?”

边沿梅点点头:“回头先找个人问问山上的情况,明日再上山罢。”

沈峤:“也好。”

他们风采不俗,尤其沈峤还身背长剑,穿着道服,很快引来旁边年轻人的注意,方才大声议论的那几个人,其中一个便大着胆子前来搭讪:“敢问这位道长可是出自玄都紫府门下?”

沈峤本想寻机找个从山上下来的弟子问个明白,此时看见他们,反是生出一个主意:“不是,贫道山乔子,此行上山访友,几位小友呢?”

听他说不是,那人有些失望,不过自己主动上前问询,也不好就此撂开:“我等是前来拜师的,在下段缨,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章潮和钟伯敬。”

三人向沈峤与边沿梅见礼,沈峤颔首致意,略略抬手还了一礼。

段缨倒也罢了,另外两人见这道人仅是点头抬手敷衍,连起身也无,心中便有不悦。

其实以沈峤的身份,别说抬手还礼,就是一动不动,都没人能说什么。

段缨问:“山乔子道长既然是上山访友,想必与玄都山诸位真人是认识的罢?我们久慕玄都紫府风采,想拜入玄都门下,听说玄都山每年只春分秋分两次收徒,我们这回来得却不凑巧,不知能否请山乔子道长代为引荐?”

他这一问,两个同伴也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沈峤。

沈峤哈哈一笑:“其实我相熟的并非掌教长老,而是山上的烧火道人,却是没法帮到你们。”

见他们露出失望神色,他又道:“不过每隔五日,都会有道人下山采买,这客栈旁边有个卖点心的糕点铺,是山上道长们最喜欢光顾的,你们且留意一下,说不定很快就能遇见。”

听他这样说,段缨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若是真的,那可要多谢道长告知了。”

沈峤摆摆手:“那倒不必客气,若你们能入玄都山门下,贫道也算是多了三个玄都山的朋友,岂非与有荣焉?”

段缨觉得这道长生得好,说话更是和气,当下大有好感,又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倒和对方聊起不少道门的典籍,直到钟伯敬他们催促,方才与沈峤告别。

边沿梅方才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才开口道:“那个章潮倒还资质不错,另外两个只是平平。”

沈峤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那三个人里头,他反倒更喜欢段缨一些,不是因为方才与他说话最多,而是段缨在不知道他们身份的情况下,仍能以礼相待,相比其他两人,就显得沉稳温厚许多。一个人的资质固然重要,但武德更加重要,若是要让沈峤来选,他宁愿舍弃资质更好的章潮,而就比较平庸的段缨。

当晚,沈峤与边沿梅就在客栈里落脚,好巧不巧,段缨三人的房间离他们很近。

三人听了沈峤的话,隔日一大早就在糕点铺守着,果不其然,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两名年轻道人来到糕点铺,一看就是从玄都山上下来的。

段缨等人大喜过望,连忙上前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请求道人能够带他们上山拜师。

谁知对方却拒绝了:“玄都山每年只有春分秋分两日收徒,你们来得不是时候,等下回罢。”

段缨恳求:“两位道长,我们心慕玄都山已久,也愿意吃苦,哪怕是能拜入门下成为俗家记名弟子也好,还请道长成全!”

年纪稍长一点的那名道人倒是好说话些,对他们道:“玄都山最近有些事情,上头的真人都忙,不会有闲心收徒的,你们的确来得不是时候,不如去青城山碰碰运气。”

玄都山离青城山绝不是隔壁两座山,抬步就能走过去的距离,段缨他们一听,脸色都快挤出苦汁了。

他们又再三请求,奈何对方不肯动摇,段缨等人只好失望而去。

“哎,云畅师弟,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样坚决,说不定我们回去禀明一番,师尊他老人家也是愿意收的呢?”年长些的道人道。

“现在山上正是多事之秋,师尊摆明不愿意掺和,哪里还会在这个时候收什么徒啊!”

“那要不让他们去找代掌教?我看他们挺可怜的。”

“代掌教也没那个闲心罢,听说合欢宗的人不日便要到了,谁知到时候他这代掌教位置还能不能保住?”

“云畅师弟,说话别这么刻薄啊……”

“怕甚,又没人听见,要我说,还是沈掌教在的时候好,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像现在,你怀疑我,我怀疑你,还有没有个安生日子了?”被称作云畅师弟的年轻道人撇撇嘴。

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立马变成了惊吓。

“沈……沈掌教?”口舌素来灵便的云畅看着眼前之人,直接吓成了结巴。



【第 118 章】

两名道人瞠目结舌如同白日见鬼,沈峤却没有将他们惊吓住的得意。

“小云畅,许久不见,你还长高了不少。”他的视线又移向另外一人,神色一如从前温和,几乎毫无变化,“乐安的武功也有所精进,方才我还未出现,你便有所察觉了。”

乐安与云畅对视一眼,片刻的慌手慌脚之后,他们赶忙行礼:“见过沈师叔,沈师叔安好!”

沈峤:“你们师父还好吗?”

乐安:“有劳师叔垂询,师父身体尚好,自从师叔您下山之后,他老人家还时常说起您,若知道您平安无事,他一定高兴得很。”

他们俩的师父虽然与沈峤同辈,年纪却大上许多,在玄都山上一直专心修炼,很少过问门派俗务,晚年才收了这么两个弟子。

沈峤:“我也很是挂念刘师兄,正要上山去向他问好。”

听见他这句话,两个年轻道人登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云畅喜上眉梢,乐安则隐露忧色。

将他们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沈峤故意道:“怎么,你们不与我一起回去吗?”

云畅快言快语,没等乐安说话,就已经开口:“沈师叔若肯回去,我们是再高兴不过的了!”

沈峤笑道:“可我看你乐安师兄并不如何高兴啊?”

乐安忙拱手道:“沈师叔言重了,只因如今郁掌教下落不明,情势有些混乱,我们不愿卷入其中,本也打算下山来避避风头的。”谁知还遇上了您。

当初沈峤与昆邪一战,战败落崖之后,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湖流言纷纷扰扰,只言片语传回玄都山去,连带沈峤的声誉也大受影响,尽管众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难免都觉得沈掌教输给昆邪,致使玄都山地位一落千丈,大大丢了玄都山的脸面,这种态度使得后来郁蔼当上掌教,也没多少人反对,大家都觉得郁蔼有手段有能耐,也许真能带领玄都山走向复兴。

但乐安与云畅的师父当时并不看好郁蔼,严令他们不得掺和门派内务,他们这一支师徒三人形同游离于众人视线之外,存在感极弱,乐、云二人年纪还轻,跃跃欲试,虽然听了师父的命令,心里难免有些微词,谁知后面的发展令人出乎意料,也证明了他们师父的正确,郁蔼在与突厥人合作的事情上遇到了瓶颈,而此时中原形势早已瞬息万变,当北方改朝换代,以隋代周之后,突厥人对中原的控制正在逐步减弱,玄都山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掌教郁蔼忽然在一夜之间失踪,玄都山群龙无首,祁凤阁大弟子谭元春暂代掌教之位,但谭元春之前虽是长老,性格却不大压得住人,是以玄都山上也有人提出异议,其中又以长老刘阅反对得最厉害,双方暗中角力,难免就要拉拢势力。

乐安他们的师父以闭关为借口不见外人,但乐安和云畅却几次被人找上门来,实在烦不胜烦,便设法与其他人交换了差事,负责下山来采买,实则为了躲个清静。

听罢前因后果,沈峤沉默片刻:“郁蔼身为掌教,武功也是不凡,又在玄都山上,缘何会在一夜之间失踪,你们可曾听见过什么风声?”

二人俱是摇头:“师父有令,我们年纪还小,门派里的事务一律不准参与,不过就在郁师叔失踪的前几日,突厥来使上山,据说是要让我们做什么事,却被郁师叔拒绝了,双方不欢而散,所以许多人都说郁师叔的失踪与突厥人有关呢!”

这倒与之前袁瑛说的对上大半了。

沈峤又问:“那天的突厥来使是谁,你们可认得?”

乐安云畅都说不认识。

话已至此,两个年轻弟子知道得不多,已经无甚可问了,沈峤道:“我欲上山一趟,你们是随我一起,还是先留在山下?”

两人面面相觑,云畅道:“沈师叔,我们与您一同上山罢,免得您吃亏!”

乐安来不及捂住云畅的嘴,只好不吭声,算是默认师弟的话。

沈峤笑了笑,云畅虽然口快些,却胜在心性爽直,乐安略略怕事,但也不坏,否则应该出声拒绝了。

“算了,你们好不容易逮着空闲下山来玩,还是留在山下好好玩罢,过两日再回去也不迟。”

乐安看出沈峤此次上山必然不能善了,说不定是要重夺掌教之位,这就势必需要长老们的支持,原以为沈峤定要拉他们上山,借此让师父站队,谁知沈峤提也未提,完全是他们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如今掌教之位没有定下来,玄都山就一日不能得到安宁,沈师叔,只有您才是祁真人亲自指定的掌教。”沈峤这样爽快,乐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些话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言下之意,他们虽然不会掺和,但如果一定要支持一位的话,肯定会选择沈峤。

他这点心眼在沈峤面前实在有些不够看,不过跟一个少年人斤斤计较显然不是沈峤的作风。

“多谢。”他拍拍乐安的肩膀,“在山下别顽皮闯祸,早些回去。”

语气寻常,仿佛平日叮嘱一般,不知道的还当沈峤只是上山去踏青。

两个少年道人看着沈峤边沿梅远去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云畅忽然道:“师兄,我们方才本该与沈师叔一道上山才是的!上回师尊话里话外,都对当日没有挺身而出为沈师叔说话而自责,他老人家若看见我们推诿畏缩不前,恐怕不会高兴。”

乐安:“刘长老现在那么想当掌教,只怕不会轻易让位给沈师叔,你焉知沈师叔这次上山,最后结局如何,万一我们跟上去,被人误会我们与沈师叔一派,岂非连累了师父?”

云畅垂头丧气:“哎,我总觉得我们有些不厚道了。”

乐安终究不忍见师弟失望:“要不我们偷偷跟在后面?”

云畅:“也好啊!”

却说那头沈峤与边沿梅一路上山,值守弟子看见他,无不露出乐安云畅一般无二的反应——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先是张口结舌,面色惊恐,大部分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峤二人上山,不敢上前拦阻,但依旧有小部分人挡住沈峤去路,还很不客气道:“玄都山弃徒,焉敢贸然闯山!”

沈峤认得他,此人仿佛是长老刘阅的记名弟子:“娄量,怎么几年过去,你还在这里守山?”

这句话说得甚是温和,如平常问候,却一语戳中对方软肋,娄量立时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恼:“你,你……沈峤你这个无礼狂徒,今日玄都山,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沈峤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这样贸然上山,是显得唐突了些,怎么也得有个引路人才行,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说罢,他伸手搭上娄量的肩膀。

娄量明明看着对方速度不快,也无甚花样招式可言,自己却来不及反应,就被控制住,而且感觉从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竟半分也挣脱不开,一时悚然变色。

自打玄都山重开山门之后,消息已经不如以往那般闭塞滞后,沈峤在外头的行事也时不时传入众弟子耳中,可毕竟闻名不如见面,他们就算听说了一百次沈峤如何厉害的传言,也不如自己亲眼瞧见。

娄量也不是傻子,马上明白自己这是送上门作筏子了,赶紧服了软:“沈师叔饶命,弟子也是奉命在此值守,不许任何人上山,绝非对师叔不敬!”

沈峤眉梢一动:“不许任何人上山?可是山上有什么事发生?”

娄量自是知无不言,不敢有半点隐瞒:“是,众长老正在山上开会商讨接任掌教人选。”

沈峤:“长老们都来齐了?”

娄量:“只有刘长老在闭关,所以缺席了。”

他口中的刘长老,正是乐安云畅的师父。

有这么一个怕事的师父,也难怪徒弟也如此。边沿梅虽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心中却不屑道。

沈峤想的则是:玄都山几代以来封闭山门的恶果终于一一浮出水面,长久的封闭使得人心也跟着封闭,有郁蔼这样野心勃勃的,自然也有刘长老这样被封闭养小了胆子,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

“那正好,我也该上去听听。”

娄量忙道:“我给师叔带路!”

实际上就算他不想带也不行,明明那样雪白修长的一只手,却像铁钳一样牢牢握住他的肩膀,娄量吃痛不已,却不敢表露分毫,脚下加快了步伐,一面还很识趣地向沈峤介绍起山上情况。

旁人看见娄量吃瘪,哪里还敢上前硬拦,纷纷让路两侧,由得沈峤三人上去。

这倒也不全是为沈峤的武功所震慑,之前沈峤还是掌教的时候,对众弟子便极好,对公赏罚分明,私底下也不摆架子,许多弟子都很崇拜敬重他,直到半步峰一战之后,郁蔼联合派中长老强力上位,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之余,许多弟子虽然不敢以下犯上,但心里难免会有自己的想法,现在看见沈峤重新回来,不少人眼里甚至露出欢欣之色。

娄量将这些目光收入眼底,心下有了计量,对沈峤低声道:“沈师叔,弟子知道您此番回来,必是要讨个公道,我师父其实向来对玄都山忠心耿耿,只因不满谭长老能力平平还要代掌教之位,方才会极力反对,弟子斗胆,想请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不要与他计较,行么?”

此人虽然莽撞冒失,倒还有一点良心。沈峤微微一笑:“我若非要计较呢?”

娄量语塞,他混了这么多年还是记名弟子,究其原因除了资质一般以外,还因为他师父刘阅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对长相不好的人一律拒之门外,娄量生得一般,自然也就少了份运道,可因为他已经是刘阅的记名弟子,又不能拜入其他长老门下,娄量因此别提多郁闷了,他心想自己反正说了这么一句,也算仁至义尽了,沈师叔想要如何,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有娄量带路,沈边二人一路再无阻碍,有些是在半步峰一战之后才收进来的弟子,并不认得沈峤,见到娄量还打招呼:“娄师兄,上头不是有命令,说不准闲杂人等上山吗?”

娄量面色肃然:“谁说这是闲杂人等,这是我派沈师叔,特地赶回来与会的!”

别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没怎么问就放行了,也省得沈峤再动手。

这么一看,娄量还是挺有用处。

看着娄量他们离去,方才拦路的弟子一脸迷茫问同伴:“咱们门派里好像没有一位姓沈的师叔啊?”

同伴绞尽脑汁,灵光一闪:“姓沈……会不会是那位,沈峤?!”

两人恍然大悟,继而相顾变色,但这会儿工夫,对方早就走远了,哪里还来得及拦住。

沈峤与娄量一路来到三清殿门口不远,正好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断喝:“谭元春!先前你暂代掌教,是因为郁掌教失踪之后,门派俗务得有个人打理,我们方才没有异议,可代掌教与掌教毕竟不同,论武功,你非玄都山第一,在江湖更排不上什么名号,凭什么这个掌教之位要由你来坐!”

娄量面露尴尬,只因这声音正是出自他师父刘阅的。

因今日商议内容十分重要,且在座诸位都是玄都山长老,自觉武功尚可,所以并未让弟子在门外看守,是以沈峤三人走得近些,一时也还无人发觉。

相较之下,回答他的人,语调却要平和多了,且不愠不火,似乎并不因此生气:“刘长老,有话好好说,大家这不是正在商议吗?我虽不才,在各位长老中,资历也最浅,但我明白,大家之所以推举我,非因我武功最高,而是因为我常年打理庶务,比较熟悉,说到底,这谁当掌教,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能够为玄都紫府做些事,你说对不对?”

刘阅冷笑:“照你这样说,掌教武功高不高,其实不打紧了,只要熟悉庶务便可?我座下记名弟子娄量,日日与俗务打交道,岂非更加合适?”

他这样一说,非但娄量在外头无地自容,连门外的谭元春也微露不悦。

刘阅:“谭师弟,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才好,祁真人当年为何舍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弟子,而对沈掌教青眼有加,难道不正是因为你资质平庸吗?若非要选你,那我宁可去请沈师弟回来,听说沈师弟武功精进,早已今非昔比,他又曾当过掌教,怎么说也比你来得合适罢?”

听到这里,沈峤不再沉默,举步走了进去:“多谢刘长老抬爱。”

众人谁也没料到沈峤竟然无声无息出现在外头,又无声无息走了进来,大殿之内竟出现诡异的静谧。

片刻之后,谭元春起身迎过来,脸上带着惊喜之色:“二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峤:“刚刚上山,听说各位在商议掌教一事,便过来了,没有打扰诸位罢?”

众人或多或少,都露出尴尬的神情。

沈峤落崖之后,郁蔼窃取掌教之位,细论起来是名不正言不顺,但当时他联合长老,强势上位,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当然,那时候各人心里肯定也有各自的心思,但实际上沈峤依旧还是玄都紫府的人,郁蔼现在失踪,沈峤回来,掌教之位,也没人能与他抢。

别的不说,祁凤阁的山河同悲剑还在人家背上背着呢!

刘阅最先反应过来,抢在别人面前道:“沈师弟既然回来就好了,如今郁蔼失踪,玄都山群龙无首,正盼着有个人能作主,你一回来,我们就都有主心骨了!”

谭元春也笑道:“是啊,阿峤,你回来就好,可要先歇一歇再说话?”

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沈峤婉拒:“多谢大师兄,我们已在山下歇过,我听说郁蔼出事了?”

谭元春:“是,郁师弟前些日子忽然失踪,原本前一夜还好好的,隔日起来忽然就不见了踪影,我们找遍了玄都山都不见他。”

他的话停住,视线移向沈峤身后的边沿梅,疑惑道:“这位是?”

沈峤并没有隐瞒的意图:“这位是浣月宗晏宗主弟子,边沿梅边道友。”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都看向边沿梅,后者也没有露出丝毫窘迫局促,反是大大方方任由别人打量。

谭元春先是讶然,而后沉痛:“那日在山上,你被晏宗主带走,我来不及拦阻,是师兄无用,没想到你竟还与魔门中人厮混在一起!”

沈峤面不改色:“师兄言重了,厮混二字,沈峤担当不起,师兄当日亲眼所见,我差点被郁蔼所擒,幸得晏宗主所救,事后你却没有去寻我么?”

谭元春微微一叹:“阿峤,你别生大师兄的气,那时候玄都山为郁蔼所把持,我哪里有能耐发动弟子去寻你?”

沈峤淡淡道:“连袁瑛与横波都能舍弃一切下山来寻我,倒是我高看大师兄了。”

谭元春:“阿峤,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大师兄,”沈峤截断他的话:“在大家心里,你素来是老好人,对谁都好,所以我们师兄弟几个,个个都很爱戴你,可好人不等于没有原则底线,你被郁蔼蒙蔽,迫于无奈,这我不怪你,可那一日,我明明当着你的面,将郁蔼下毒害我一事告知,你哪怕不相信,事后也总该调查一下罢?可是,连袁瑛和横波他们当日没有亲耳听见这件事的人,都肯相信我,你我久别重逢,你非但不询问此事,反倒又以浣月宗来质疑我的品行,实在令我心寒!”

谭元春终于变色:“你这是何意?”

就在这个时候,值守弟子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身上犹沾血迹:“不好了,各位长老,合欢宗的人闯上山了,还有,还有突厥人!”



【第 119 章】

众人闻之变色,长老连善道:“前阵子突厥人就曾上山来,说希望玄都山与突厥结为盟友,被郁掌……”他顺嘴想说掌教二字,看了沈峤一眼,又改口道:“被郁师弟一口回绝,想来他们并不甘心,此番又联合合欢宗的人,想趁着我们掌教人选未定,上山来找麻烦了!”

沈峤道:“突厥没能入主中原,他们与玄都山之间还隔了个周朝,想要直接控制玄都山是不成了,恐怕也只有与合欢宗合作了。”

刘阅没等谭元春说话,趁机道:“那依沈师弟所言,我们该如何应对?”

沈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旁人却没法像他这样云淡风轻。

谭元春:“他们已经杀上山来,摆明来者不善,我们若龟缩于此,反倒令外面弟子遭殃,此时自当拿出担当,出面迎敌才是。”

他这一说,众人自然没有意见,方才如何争执,那毕竟是玄都山内部事务,此时既然有外敌侵犯,那自然应该一致对外。

沈峤也无意在这种细节上一较长短,便跟在其他人后面走了出去。

这时对方一行人浩浩荡荡,也正好上得山来,与迎出三清殿外的谭元春等人打了个照面。

打头的萧瑟朗声笑道:“何劳玄都山诸位长老相迎,实在太客气了!”

刘阅冷笑:“你们打伤本门弟子,闯上山来,还敢大言不惭!”

他性烈如火,当即便抽剑出鞘,意欲上前与人大打一场。

萧瑟却后退半步,将扇子往前一挡:“你武功平平,非我师尊对手,何必急着上前自取其辱?听说玄都山郁掌教因故失踪,贵派群龙无首,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否则如何会这般乱糟糟?”

谭元春皱眉道:“我派内务,不劳烦各位插手,今日玄都山也谢绝访客,诸位不请自来,忒没教养了!”

萧瑟笑吟吟道:“阁下看着眼生,不是又是哪位长老?”

谭元春:“谭元春。”

萧瑟挑眉:“听说祁凤阁祁真人座下有个大弟子,虽然入师门早,却并不出众,当年祁凤阁临终选衣钵传人的时候,直接跳过大徒弟,选择了身为二徒弟的沈峤,可是如此?”

他明明也瞧见沈峤在场了,却故意出言挑拨。

沈峤的注意力没在萧瑟身上,他看的是桑景行,还有段文鸯。

这次上山来的人不少,但比起那天试剑大会,合欢宗来的人还是少了些,沈峤注意到,元秀秀不在其中,还有几个合欢宗弟子的面孔也消失了——沈峤未必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却有些印象。

白茸在沈峤视线扫过去的时候,还朝他眨眨眼,笑了一下。

沈峤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边沿梅凑过来小声道:“合欢宗无论男女,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最喜欢像沈道长你这样元阳充沛的男子了,你可千万把持住啊!”

沈峤哭笑不得:“……我看白茸也还好。”

更不要说他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边沿梅不知就里,还真怕他着了道,提点道:“沈道长别看她生得一副纯情模样,实则不知与多少男子双修过了,据说连其师桑景行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此事其实沈峤先前早已知道,此时再听,仍禁不住有种叹息感:“人生在世上,谁不愿肆意妄为,不过都是有种种不得已罢了。再凶狠的人,只要有一点善,我也不想因其恶否其善。”

他始终记得自己绝境之处,白茸的种种留情提点,虽说对方没有雪中送炭,可在能够落井下石,甚至为门派立功的时候,她也并未穷追猛打,单就这一点,沈峤觉得自己就应该记住这份人情。

边沿梅早知沈峤为人厚道,却没想到他对白茸也有与众不同的看法,心下暗道:你这样心软,难怪被师尊吃得死死。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头玄都山众人与合欢宗已到了一言不合,剑拔弩张的地步,只因与合欢宗一道上山来的人,还有段文鸯和另外几个面生的突厥人,玄都山这边又少了个主事者,一时间显得人心零散,大家有所顾忌,觉得己方胜算不大,是以没有先动手。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种情况,段文鸯似笑非笑:“听说今日贵派要选掌教,我们上来看个热闹,然而贵派人心不齐,恐怕很难定出个结果啊,不如让我们来帮忙裁决一番如何?”

谭元春断然回绝:“玄都山内事,不劳外人作主!还请诸位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话一出口便遭到刘阅的斥责:“他们一路上来,不知伤了我们多少弟子,岂可这样轻易放过!”

段文鸯哈哈一笑:“不肯轻易放过,你待怎样?”

“自然是留下性命再走!”这句话却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说出来的,声音黯哑,虽然用尽力气,音量也并不大,若非在场之人俱是身怀武功,只怕还听不见。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大吃一惊。

却见一人自三清殿后蹒跚走来,步履沉重,似乎身有内伤,腿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衣裳上斑斑血痕,脸上也多有伤痕,看着狼狈不堪。

但玄都山众人,没有一个会认不出他。

“郁蔼?!”

来者正是郁蔼。

他手中抓着一根竹杖作拐,一步步朝众人走过来。

段文鸯也面露讶异:“听说郁掌教前些日子神秘失踪,看来传言并不属实啊!”

郁蔼冷冷看他:“我没有死,想必你们很是失望罢?”

段文鸯失笑:“这与我何干?听说你一死,你们玄都山就为了一个掌教之位争来争去,郁掌教应该怀疑你的师兄弟才是!”

谭元春关切道:“郁师弟,你身上还有伤,赶紧先去包扎歇息一下罢!”

郁蔼看了他一眼:“是我错了。”

众人都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

谭元春:“什么你错了?”

郁蔼淡淡道:“我一心想为玄都山谋千秋万世基业,觉得前几代祖师过于固步自封,不肯睁开眼睛瞧一瞧外头的世界,所以费尽心思算计沈师兄,与突厥合作,满以为在我的带领下,玄都山将能重新奠定天下第一道门的地位,没想到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与突厥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我不肯当他们的傀儡,将玄都山拱手让出,他们便要对我下毒手,将我赶下掌教之位,另扶持一人当他们的傀儡掌教,借此谋夺玄都山数百年的基业。”

谭元春愕然:“这么说,你的失踪与突厥人有关?”

郁蔼冷冷道:“那天我半夜闭关,有人模仿沈师兄的字迹送来信鸽,说在后山小院等我,谁知等我过去之后,就遭遇三名神秘人的袭击,他们全部蒙着脸面,身穿黑衣,武功高强,我不敌,被打成重伤,落下万丈悬崖,却因被树枝挡住,侥幸不死,今日得以重返人间,想来是上天怜悯,让我回来指证凶手的。”

刘阅皱眉:“你的意思是,有人冒充沈师弟给你传信?”

谭元春吃惊追问:“那三名神秘人又是谁?”

郁蔼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从头到尾没能露出面目,不过我知道,一定不会是二师兄。”

沈峤淡淡道:“有人模仿我的字迹给你送信,你立马就相信了,这说明你心中有愧。”

郁蔼苦笑:“二师兄说得对,时至今日,我所作所为,一无所成,却害得你,害得你……”

他一时心神激荡,停住话头,片刻之后才勉力维持镇定:“害得你受过那样的苦楚,是我对不住你。”

道歉有用的话,杀人放火也不用负责任了吗?沈峤并不因为这一句“对不住”而有所动容。

“阁下言重了。”

竟连一句师弟也不肯喊了吗?郁蔼面色黯淡,苦笑道:“这也是我的报应。”

谭元春:“郁师弟,如今大敌当前,你的事能否稍缓片刻?”

“不能!因为我之所以会遭到暗算,正与突厥人有关!”郁蔼深吸口气,质问段文鸯:“前些日子,我刚刚拒绝了你们的提议,不肯当突厥人的傀儡,紧接着我就遭遇了暗算,若说这其中没有你们的手脚,傻子都不会相信!”

段文鸯笑道:“郁掌教不要随便冤枉人,我又不是你们玄都山的人,哪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里,怎么说也得打伤几个弟子才成罢!”

沈峤忽然接话:“若有玄都山奸细里应外合,自然能瞒天过海。”

刘阅与谭元春等人闻言,都不由吃惊:“沈师弟此言何意?”

沈峤淡道:“袁瑛与我说过,突厥人对郁蔼威逼利诱不成,便转而煽动其他人,突厥人告诉他,若他肯乖乖听话,便会扶他当上掌教,既然袁瑛没有答应,对方必会找上其他人,我想,总会有人经不住诱惑而答应的罢。”

郁蔼咳嗽几声,捂着胸口道:“不错,先是我遭暗算,继而又是在掌教之位虚悬的情况下,你们就都上山来了,焉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可见今日之事早有预谋!”

段文鸯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上山,自然不会是为了来跟玄都山众人耍嘴皮子的,郁蔼的出现本身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的存在并不能影响什么,反倒是沈峤,反倒有些棘手。

他心下议定,与桑景行相视一眼,段文鸯哈哈一笑:“郁掌教既然这样说,我不当这个坏人,岂不辜负了你的信任!”

他略一挥手,身后几名突厥人得了命令,分头提刀扑向刘阅谭元春等人,将他们团团缠住。

几名长老武功各有高低,但即使是像谭元春这样资质武功一般的,那也只是与祁凤阁其他弟子进行比较,绝非平庸得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不过能够被段文鸯带上山的突厥人,自然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当下双方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煞是热闹。

段文鸯负手观战,并不参与,笑吟吟道:“这几人俱是我师亲手调教出来的,算是我们突厥最厉害的勇士了,他们早就听闻玄都山的道长们武功厉害,今日正好讨教一番,还请各位道长不要手下留情啊!”

刘阅等人忙着应付那几个人,哪里还有空分出神回答他?

娄量见段文鸯的目光扫过来,心下一寒,生怕他盯上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弟子,不由自主往沈峤背后躲了躲。

刘阅一剑挥去,将那突厥人逼退几步,又大声道:“沈师弟,往日玄都山多有对不住你的,当日郁蔼宣布你为弃徒时,我也是帮你说过话的,还请你看在祁真人的面子上,守住玄都山门庭,勿要让这些贼子占了便宜!”

段文鸯扑哧一笑:“沈道长,我真是为你抱屈!当初你落魄的时候,他们没有拉你一把,今日有难了,还要你以德报怨,你不觉得憋屈,我都要替你憋屈呢!要我说,你也别管这闲事,等他们都死光了,掌教之位自然就还是你的,如何?”

“不如何。”沈峤淡淡道,“郁蔼自封掌教,我却没有答应,他将我逐出玄都山,我依旧是祁凤阁的弟子。”

他将背后山河同悲剑抽了出来,剑身在耀眼夺目的日光下闪烁着潋滟光泽,隐隐有风鸣雷动之声。

“有我在,谁也别想打玄都山的主意。”他如是道,语气平平,毫无地动山摇之震慑力,却令人不敢小觑。

“沈师弟,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就在此时,伴随着这一声断喝,三道人影从另一个方向掠了过来,一前两后,为首的是长老孔增,后面则是他的徒弟——沈峤在山下遇见的乐安与云畅师兄弟。

这两人远远跟在沈峤后面,本想瞧瞧热闹,却没料想遇见突厥人与合欢宗众人上山来找麻烦,内讧他们不敢插手,但外敌入侵则是另外一回事,二人当下就赶紧去找自己的师父孔增孔长老,再由孔长老带着人赶过来。

孔增来到沈峤面前,拱手道:“孔增来迟,还请掌教降罪。”

沈峤点点头:“孔长老闭关中途,正是要紧之际,能赶来已是幸甚,何罪之有?”

也不知是否没注意到掌教二字的称呼,沈峤并未否认。

孔增却是老脸一红,闭关只是托词,实则是他不愿意掺和门派里掌教人选的事情。

他不知沈峤是不是已经看了出来,只好含糊蒙混过去,又道:“大敌当前,岂容独善其身,些许宵小,由我来应付便是,不劳掌教出手!”

段文鸯负手而立,显然没将孔增放在眼里:“只怕你不是我的对手。”

孔增冷笑:“耍嘴皮子有甚用,试过方知!”

说罢提剑上前,朝段文鸯劈了过去!

这一开打,合欢宗等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冷眼旁观,除了桑景行之外,其他人悉数出手,一时间处处开打。

乐安云畅二人自然帮着师父打下手,可惜他们年纪轻,武功还未登堂入室,对上萧瑟白茸未免有些吃力,很快就落了处处受制的下风。

眼看云畅剑法露出破绽,萧瑟屈指成爪,透过剑风抓向他的脖颈,动作迅若闪电,云畅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掐住喉咙,只稍萧瑟稍稍用力,他就要命丧当场!

这一幕电光火石之间,连云畅自己都无法反抗,更不要说旁边的乐安了。

正当云畅以为自己死期将至时,便听得旁边有人轻笑一声:“萧瑟,你好歹也是成名人物,怎么净捡软柿子捏?”

话音方落,云畅顿觉脖子一轻,随之而来的是死里逃生的后怕感。

边沿梅一掌拍来,萧瑟不得不舍了云畅与他交手,扇子挡住掌风,又灌注内力扫了回去,双方袍袖翻飞,瞬间交手数十招。

“我当晏无师大弟子如何了得,原来不过如此!”萧瑟冷笑一声,“我看你的武功比起玉生烟也没强到哪里去嘛!”

三清殿前面短兵相接,杀气四溢,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沈峤却没有动。

因为场中也有另外一人没动。

桑景行。

上回试剑大会,前有元秀秀横插一手,后有狐鹿估出现,沈峤最终也没能与桑景行交上手。

但桑景行因此也看到了沈峤的变化。

今非昔比,对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瞎子。

虽说丰神俊秀更胜从前,可惜变成了一朵带刺的花,轻易不能下嘴了。

当日没能到手的遗憾始终萦绕在桑景行心头未去,更有被对方重伤过的过节,新仇旧恨加起来,他断不会轻易放过沈峤,他也很明白,自己曾将沈峤折腾得武功尽废,对方同样不会善罢甘休。

“沈峤,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可惜。”他忽然笑道。

沈峤看着他不出声,没有问可惜什么。

桑景行:“可惜在半步峰下捡到你的人不是我。”否则岂会让晏无师拔得头筹?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资质,天生是为合欢宗而生,合该作为练功的容器在床帏之间度过。

沈峤不惊不怒,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元宗主呢?上回一别之后,贫道甚是想念。”

桑景行微微一笑:“我倒是忘了告诉你,如今合欢宗的宗主已经换了人,你若是愿意来合欢宗作客,我兴许会带你去瞧一瞧她尸骨沉潭之处。”

沈峤挑眉:“你杀了她?”

桑景行:“很意外?”

沈峤缓缓摇头:“早就听说你们不和,只不过元宗主不像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桑景行:“她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否则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杀了她。”

沈峤:“可惜了。”

桑景行:“你喜欢她?”

沈峤:“元宗主虽是女流之辈,比起你来说,尚有一派掌门的气度,若由你来当宗主,只怕今日之后,合欢宗就要改换门庭了。”

桑景行怒极反笑:“什么意思?”

沈峤:“意思就是,我要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就动了。

手腕微微一动,身形便化作虚影,在倏然而起的万丈剑光之中,身影淡化得几近消失。

身随意动,剑随心动,山河同悲,天地失色!



【第 120 章】

面对沈峤的漫天剑光,桑景行自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但在旁观者看来坚不可摧的剑幕,于桑景行而言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恐怖。

沈峤的对手,毕竟是一位宗师级高手。

但见桑景行脚下快若流星,袍袖高高鼓起,整个人如御风而行,白日飞升,陡然到了半空,而后朝重重剑幕之后的沈峤拍出一掌。

剑光受到掌风冲击,霎时如同星光在湖泊中被打碎了一般,片刻凝滞之后又摇晃揉碎开来,竟是生生被桑景行的掌风撕开一个缺口!

桑景行人至半空,脚下本无凭借,然而在旁观者眼里,他脚下却像有一块块无形的石头,让他可以踩着一步步往上跃起。

他本是身材高大之人,如今迎风凌空,衣袍猎猎作响,雕龙掌已臻化境,仿若飞龙在天,咆哮着令万物臣服,气势之惊人,直欲冲入九霄。

场上虽然战成一团,但还有些武功平平,插不进手的玄都山弟子,只能提着剑在一旁观战助威,眼见桑景行这般厉害,一颗心当即都提到了喉咙口,眼睁睁看着真力凝聚而成的“巨龙”,在桑景行的操纵下,呼啸着朝下俯冲,扑向沈峤。

两相对比,沈峤就显得有些渺小孱弱了。

“桑景行使的是什么妖功,为何竟能在半空步步向上!”一名弟子禁不住失声道。

娄量仰头看着,合不拢嘴的同时,心头竟有种因为差距太大而油然产生的自卑羞愧。

自己要何年何月才能练成桑景行那样的武功?其实不需要像他那样,但凡只有他十之一二,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可对方既然如此厉害,沈师叔他……到底能不能应付?

此时边沿梅与萧瑟二人好战正酣,乐安则与白茸交上手,云畅武功略逊一筹,插不进手又不想给师兄添乱,只得在一旁看着,以便随时增援——实际上白茸的武功比起乐安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连乐安都看出来了,自己对面这妖女根本不肯出全力,在他的剑风纵横之间犹游刃有余,倒像是在戏弄他一半,乐安心里有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憋着一股气继续与对方缠斗。

却说云畅听见有人这般疑问,就为他们解惑:“除非是神仙,否则哪能凭空飞行呢?你们仔细瞧瞧,他其实是在借力使力,那一步步,其实都踩在自己脚面上,然后再借由这点力道提气向上,只因桑景行的动作太快,所以看上去就像踏云飞升似的!我师父说过,合欢宗内有一门步法,叫‘天渊十六步’,便可做到这一点,不过必然需要深厚内力配合。”

众人定睛端详,发现果真如此,可就算发现了其中奥妙,这样的轻功也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以他们的资质,更不知穷毕生精力,能不能达到这一点,光是这样看着,就已令人心生绝望。

话又说话来,桑景行这样厉害,沈师叔真的能够抵挡得住吗?

一瞬间,他们脑中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但对于交手的双方而言,不过是眨眼工夫,“巨龙”无声咆哮,挟着猎猎风吼,已经掠至沈峤面前,近在咫尺,连他的袍袖亦被狂风卷起,仿佛要将整个人吹跑。

桑景行的攻势铺天盖地而至!

原本灿烂夺目的剑光,在雕龙掌的真力笼罩下黯然失色,甚至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就像最终被强力压迫,吞噬殆尽,所有剑光归于泯灭。

这是……输了?

所有正在观战的人,都不约而同产生这个疑问。

云畅娄量等玄都山弟子见状,心里空落落的,更生出一种“今日玄都山也许要大势已去”的感觉,可除此之外,他们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桑景行的武功是这样厉害,在场之中,恐怕无人能与他匹敌了。

然而就在此时,那点原本已经消失的剑光,竟又死灰复燃,重新出现,而且越扩越大,终于拉成一条光线。

不,那不是光线,那是一道剑光!

剑光犹在,沈峤却已经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消失,白练长虹笔直贯穿,穿过“巨龙”的血盆大口,将桑景行以真力凝练出来的龙形悉数化为齑粉,四散开来!

桑景行面前筑起的内力屏障因而受到冲击,他本人在半空中的身形也微微一晃。

说时迟,那时快,白虹倏然而至,人为虚,剑为实,旁观众人竟未能看清沈峤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有一个感觉:快。

迅雷不及掩耳!

对桑景行而言,他的功力比旁观者又不知高出几许,又近在咫尺,自然能够看清沈峤是如何动作的,但能够看清,不代表他愿意跟对方硬碰硬,眼看凌厉锋芒将自己的攻势悉数划去,片刻之间就反守为攻,桑景行选择了暂时避其锋芒,身体往后飞退。

他的身形飞快,一退便是数丈,脚下则是三清殿屋顶,桑景行落在飞檐上,只虚虚一点,随即借力反身飞掠向前,再次扑向沈峤!

这一次雕龙掌之力用上了十成,他自忖先前的试探已经测得对方深浅,此时心中有数,便不再留手。

高手对决,从来不是投机取巧,能够决定胜负的,往往只有真正的实力。

桑景行喜欢沈峤的容貌,无数次动过淫念,想象过对方在床帏间的动人景象,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垂涎,他甚至有些嫉妒晏无师的艳福。

但他也很清楚,对方在双目失明,功力丧失大半的时候,还能够奋起一击拼尽全力跟自己同归于尽,这就说明沈峤骨子里有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这样的对手,绝不能小觑。

所以这一次桑景行用上了八、九成功力,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双方势在必得,杀意重重。

掌风狂啸而至,比方才犹胜三分,如暴风雨在海面上肆虐,惊涛直要将天也卷下来一般,这是雕龙掌练到了极致的威力,九条龙由桑景行澎湃的真力凝聚涌出,分往不同方向,扑向沈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所有人屏息瞧着这一幕,即便是正在交手的人也不知不觉缓下动作。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沈峤与桑景行,这两位宗师级高手,又将是谁胜谁负?

即使天下十大高手的排名早已传到云畅娄量等人耳中,知道沈峤跻身其上,名次甚至在桑景行前面,但在没有亲眼瞧见之前,他们依旧不太敢相信,因为当年半步峰一战,沈峤的失败依然历历在目。

沈峤被昆邪打落山崖的那幅场景给他们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即使时过境迁,到了此刻,没有见证沈峤一步步从谷底崛起的许多人,不免仍旧在内心深处质疑过沈峤的实力,质疑沈峤能否赢过桑景行。

真力如狂潮一般从天地各处涌向沈峤,四面八方,几乎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悉数挡住,而后在沈峤外围集结为一股,朝他当头罩下,桑景行这一掌,凝聚了他数十年雕龙掌的极致成就,任何一个宗师级高手,哪怕是晏无师,都不可能等闲视之,故作无事。

沈峤动了。

他以足下为点,一跃而起!

剑由下而上,如破开山脊!

霎时间,山崩地裂,悬江倒海一般的内力澎湃推宕开去,一层强似一层,两股真力正面迎上,伴随着强横的剑势,轰然巨响之中,桑景行竟是口吐鲜血,完全抵挡不住,继而崩溃,身体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力道重重压下,他不由自主往后飞退,直接跌下三清殿屋顶。

将将触地之时,他的手掌往后一拍,人又再次跃起,朝沈峤飞去,一边连拍出三掌。

沈峤正欲举剑化解,不料却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破空细响,动静虽然轻微,却已入了他耳。

那声细响来势极快,正对背心,并未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沈峤动作再快,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彼时他早已将全副心神都投入与桑景行的交手之中,再分不出一丝一毫去应付其它人事,剑势已发,来不及闪身躲开,更不可能中途折返回身抵挡。

前方三掌已至!

一掌威力强似一掌,丝毫不比方才那一掌威力弱,沈峤此时已经明白,方才桑景行吐的那一口血,伤势其实未必有多么重,只不过想勾起自己的轻敌之心,从而露出破绽。

而身后,破空之声已然咫尺之遥,他注定无法躲开,沈峤暗暗咬牙,不得不露出身后空门,一心一意对付前方。

忽然间,一道黑影从侧面扑了过来,正好挡在他身后。

沈峤只听得一声闷哼,继而又是身体重重落地的声音,耳边继而响起“郁师叔”之类的惊呼。

他心下一沉,却根本无法回头去看,只能提剑迎向桑景行。

山河同悲之下,风雷共鸣,日月叠璧,剑光化作千盏星光,却比星光还要更加璀璨,星星点点,如从天而降,落入眼底,更落入心田,然而这样无法用笔墨形容的华丽,却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它的森冷杀气。

桑景行发现自己拍出的那三掌也悉数被沈峤化解时,想也不想转身便走,根本没有所谓“要面子不要命”的坚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桑景行刚刚从元秀秀手中夺来宗主之位,甚至还未享受够,他舍不下的东西太多,注定不可能像沈峤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单就战意而言,他已经输了!

在他转身奔逃之际,剑光自身后掠来,兼以“天阔虹影”的轻渺,紧追不舍,飘然而至。

许多人毕生练剑,却至今未曾见过这样轻灵几近神仙法术的剑法,当即都看愣了眼,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桑景行只觉背心先是一阵冰凉,紧接着传来剧痛,他无法相信“天渊十六步”竟然会输给“天阔虹影”,一开始的胜算早已荡然无存,心头只剩一片恐惧,他加快了脚下步法,恨不能将数十年轻功成就都运到极致,身形快得化作一道轻烟,直接从众人视线范围内消失,地上只残留一片斑斑血迹。

白茸时时关注这边动静,见状美目一闪,娇呼道:“师尊,您怎么样了!”

便也弃了乐安,直接朝桑景行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萧瑟暗恨白茸狡猾,更恨自己慢了半步,一个没留神,便被边沿梅一掌拍在胸口上,吐了血,又连退数步。

那头沈峤没有去追桑景行,而是回过身。

他这才看见,郁蔼胸口上插了一把银锥,锥子不过树枝粗细,却已没入大半,对方口角正汩汩流血,脸色煞白,显然情况不妙。

沈峤将人从云畅怀中挪过来,搭着他的手腕灌入真气,心下却是一沉。

对方遭到暗算时已经是受了伤的,从山地爬上来又耗尽力气,如今还替自己挡了这一击。

脉象微弱,正是风中残烛,强弩之末,恐怕大罗金仙也回天乏力。

但真力灌注进去,终究还是有些用处的,郁蔼的身体微微一震,慢慢撑开眼皮。

等到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沈峤时,他一把抓住沈峤的手,微弱道:“二师兄……阿峤……”

“是我。”沈峤再有气,这些气也在他为自己挡下暗袭时消了大半,此时只觉有些心酸,嘴上还安慰道:“你别急着说话,好好休息,我会为你疗伤的。”

郁蔼轻轻摇头,费力道:“方才,对你出手的人……是谭,谭元春!”

沈峤惊怒交加,举目四望,原本应该正与突厥人交手的谭元春此时早已不见踪影,至于段文鸯,则正被其他两位长老缠住,也暂时分不开身来找沈峤的麻烦,边沿梅对他道:“别担心,刘长老已经去追了,我也过去看看!”

说罢又对云畅乐安的师父孔增道:“这里就有劳孔长老了。”

孔增来得晚,不知他身份,见他与沈峤熟稔,自然不敢怠慢,忙道:“道友放心便是,此处有我!”

谭元春与突厥人勾结,暗算郁蔼一事,沈峤虽然意外,却并不觉得太过震惊,只因害人者人恒害之,郁蔼当日暗算他,也早该想到有朝一日别人会将这些都用在他身上,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面临生死关头时,郁蔼竟会挺身而出,来舍命相护。

“阿峤,你还恨我吗?”他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沈峤不愿欺瞒他,“师尊当年将掌教之位传给我时,我绝没想到会发生后来这些事情,如果能够料到,我一定不会继任掌教。”

“我也……没有料到,”郁蔼苦笑一声,继而咳嗽几声,嘴角又有新血溢出:“我曾经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师尊太保守,是你太无用,可,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错的人,由头到尾,都是,咳咳,都是我!”

沈峤沉声道:“玄都山长久以来封闭山门,闭目塞听,与世隔绝,已经到了不能不改革的地步了,在那之前,我一心一意想要守好师尊传下来的这份基业,想要将你们保护好,却从未想过,这个办法对玄都山是否合适,你错只错在与突厥合作,错在对我下毒,你对玄都山的这份心思,却是连我都及不上的。”

郁蔼:“终究还,还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相信你,不该起了贪婪的心思……”

他剧烈咳嗽起来,血也流得更加汹涌,沈峤一惊,试图注入更多内力,却发现自己的内力进了郁蔼身体里,就如泥沉大海,杳无踪迹。

“所以,我现在,把命还,还给你,你别恨我了,好不好,阿峤?”郁蔼恍若未觉,兀自握着沈峤的手。

沈峤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手背上,烫得郁蔼微微一抖,但他却反而露出笑容:“你,你为我哭了,是不恨我了,对吗?”

“我不恨你了,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拜祭师尊。”沈峤道。

温暖的触感令郁蔼感到留恋,他的思绪因这句话而禁不住飘远:“我多么希望,咳咳,回到小时候……你代师尊教,教我和袁瑛练剑,虽然板着小脸,可怎么看,都很可爱,我追在你身后,想让你喊,喊我一声师兄,你被我烦得不行,只能到处躲着我,我就到处找,找啊找……”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至不闻。

握住沈峤的手缓缓松开,就像主人终将流逝的生命,悄无声息,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