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7

梦溪石:千秋 46 - 50

【第 46 章】

两人的武功差距摆在那里,尤其是在沈峤发现自己被种下魔心之后,心火焚烧,根基几近崩溃,原先先发制人的优势完全消失,剑光被强压下来,从璀璨万丈而至黯淡无光,正如沈峤自己的生命之烛,在风中摇曳欲灭。

即使最开始桑景行为自己的误判而惊讶了一下,但这种惊讶并未维持多久,看见沈峤难以为继,他还笑道:“传闻说你武功大失,看来是真的了,奇怪,晏无师怎么不将你的功力吸光,反倒还把你留给我呢?”

说话不耽误他出手的工夫,“雕龙掌”所至之处,真气隐隐浮现龙形,只是这龙却不是祥和慈蔼的模样,而是挟着狂暴之势朝沈峤张开血盆大口,肆虐而来!

桑景行暂时还不打算杀沈峤,所以这一掌他并没有出全力,而只用上了八分功力——即便沈峤全身经脉尽断,四肢具废,也还是足够玩弄一阵的了。

狂龙蔽天,月不得明,叶不得见,风雨如晦,凄厉交加!

呼啸而来的龙在半空生生顿住!

只因从沈峤身上,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劲,仿佛毫无光明的黑夜里忽然炸出一团光,极耀眼,极刺目。

“光”迅速膨胀,越来越大,那条不见血不肯撤的杀孽之龙,瞬间就气劲吞没,摧毁于无形!

桑景行甚至来不及露出讶异的表情,脸色随即大变,人在半空却生生踏虚成实,扭身欲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沈峤蓦地暴起,手中山河同悲剑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刺过来。

毫无花俏技巧,毫无高深招数,只是平平递出,身形飘荡如纸,又稳若泰山,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快,瞬间出现在桑景行的面前!

桑景行觉得背面有股凉意,就像一盆冷水忽然从心头浇下。

但他毕竟不是他的徒弟霍西京,霍西京的死法也不会在他身上重复。

他一掌拍向沈峤,另一只手则抓向他握剑的手腕。

但毫无用处,桑景行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像是要被绞碎一般,剧痛无比,护体真气此时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手掌上的皮肉被一片片削下来!

他的脸色剧烈变化,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和不可置信,看沈峤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竟然自毁根基?!”

练武之人最看重的,莫过于根基。

那是自己从小到大,寒来暑往,一点一滴练出来的,丝毫作不得假。

沈峤的根基是道心,此时他自毁道心,完全是一副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架势。

即使桑景行的武功比他高,再打下去,除非桑景行也愿意付出武功尽毁的代价跟沈峤拼一拼,否则他已经完全没了胜算。

桑景行当然不愿意,所以他选择了抽身后退!

可即便如此,一双肉掌也已经悉数被沈峤爆发出来的真气所侵蚀,瞬间血肉模糊,剧痛难当。

果真是个疯子!

简直无可救药!

他咬牙切齿,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动作稍慢一步,对方自爆而产生的巨大冲力已经冲破他的真气,剑光直接在他胸口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啊!!!”桑景行忍不住大叫,不再犹豫,直接转身便逃。

然而在他身后,凌厉夺目的有形剑意已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

“师尊!师尊!阿郁和阿瑛方才在使沧浪剑诀的时候,最后一招比划的姿势明明都和您教的不一样,您为什么不出声纠正他们呢?”

“因为剑尖朝上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到底朝上一寸,还是朝上两寸,并无成规可循,阿峤,练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不要过分拘泥规矩,那样只会局限了你自己的目光和格局。”

小孩子因为裹得厚厚,走路有些不稳,可他还是执着地抓住前面那个高大身影的袍角,表情似懂非懂,又充满孺慕和依恋。

被他抓住不放的人见状一笑,索性蹲下来将他抱起,一并前行。

“在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还有更多,不能单纯用好和坏来区分的人,他们的想法未必和你一样,走的路未必也和你一样,就像郁蔼和袁瑛,同样一套剑法,他们使出来还有区别,你不要因为别人跟你不一样,就去否定他们,做人当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练武也是如此,心性偏狭者,成就境界终究有限,即便他登上巅峰,也不可能长久屹立不倒。”

“那阿峤呢,阿峤是好人还是坏人呀?”圆圆的眼睛极黑而又澄澈分明,映出了自己最亲近之人的影子。

他的脑袋随即被抚摸了一下,那手温暖干燥,就像阳光暖暖洒在身上。

“我们家阿峤,是最可爱的人。”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有点小小羞涩,又禁不住开心地笑了。

然而温暖陡然消失,周围所有景物仿佛瞬间破碎,连同抱着他的这个人。

依旧是在玄都山上。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景物未必依旧,况人面乎?

当年还追在他后面非要他喊师兄的手足,如今已经与他一般高矮,正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质问:“师兄,从来没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门,有实力扶持明主,让道门影响遍及天下,为什么偏偏要学那些隐士独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是吗,真的是他太天真了吗?

他只不过想要好好守护师尊以及前几代掌教留下来的这片土地,好好守护这些师兄弟们不必卷入战火,远离江湖上的勾心斗角。

他错了吗?

“是的,你错了。”有个人对他这样说,“你错就错在对人心估量不足,你以为世上的人都与你一样无欲无求,一样随遇而安吗?人性本恶,不管多么亲厚的感情,只要你阻挡了他们的利益,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你难道还没有这份觉悟么?”

“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

“你竟然自毁经脉,自绝后路?!你简直是个疯子!!!”

所有往事,所有声音,在这句话之后骤然破灭。

一切仿佛回归最初。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痛得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一直在锉他的骨头,又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血肉里钻去钻去,他自诩极能忍痛,可到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忍不住想要流出眼泪,甚至想要拿一柄利剑直接穿透自己的心头,结束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然而他所以为的大喊大叫,在旁人听来,却不过如同蚊呐罢了。

“沈郎君,您醒了?”

声音轻轻的,像从远方传来,飘渺不定。

实际上对方是趴在沈峤耳边说的,只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很难听得分明罢了。

他竭力想要发出声音回应,最终却只是手指动了一动。

对方看见了,对他悄声道:“沈郎君,您是不是能听见?那我说,您听就好了,听见了就动一动手指。”

沈峤很快回应。

他认出对方的声音了,是白龙观里那个小道士,观主的小徒弟十五。

果然,对方道:“我是十五,两天前上山采药的时候发现了您,当时您藏在山洞里,浑身冰凉,几乎没气,差点吓得我,我一个人也搬不动您,只能回去通知师父,让师父抬您回来的。”

是了,沈峤也想起来了,当时他自毁武功准备与桑景行同归于尽,虽然没有成功,却也重创了对方,他则趁机逃走,藏入旁边白龙山中,本以为十死无生,却没想到竟然被十五发现。

他想问桑景行有没有找上门来,自己有没有连累了他们,但努力半天,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皮急剧颤动,可见内心焦急。

十五发现了,赶紧找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清凉水流润过喉咙,好一会儿之后,沈峤终于感觉舒服许多,睁开眼,毫无意外一片漆黑。

他本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十五却道:“我们现在是在白龙观的地窖里,没点灯,所以黑漆漆的。”

沈峤开口,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差点认不出来:“有没有,人,来找,过,你们……”

他现在身体极其虚弱,连说话也只能一字一顿迸出来,困难而又吃力。

十五:“有,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可能是因为那日驴肉夹饼的事情来算账的,得亏师父有先见之明,让我们提前都搬到这里来,观里那么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打砸的,他们进来找了一圈找不着人,就走了,约莫还以为我们逃走了呢!”

说到后面,他禁不住笑了出来。

沈峤:“对不住……”

十五:“沈郎君,您千万不要这样说!”

他似乎察觉沈峤内心的疑惑,很快接下去道:“您还记得么,当日湘州城外,您曾经把自己怀里的饼给了一个孩子,后来他还给您磕头谢恩,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来着。”

等席卷身体的又一波痛楚缓过去,沈峤费力地想着,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你就是那个……”

十五虽然有点瘦弱,却生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与记忆中那个面黄肌瘦,几不成人形的孩子判若两人。

“对,就是我,后来阿爹想拿我去换别人的孩子吃,阿娘不肯,拼死拦下来,又说要把自己卖出去,换我和弟妹的平安,阿爹答应了,可没想到阿娘被换了粮食之后没两天,弟妹就相继重病死掉了,”十五的声音带了点哽咽,“阿爹嫌我累赘,想把我煮了,幸而当时正好遇见师父,师父拿一袋子饼将我换下,又带我走,我跟着师父,一路来到白龙观定居,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听,师父就给我改了名,叫十五。”

十五擦掉眼泪,握上沈峤的手,仿佛要给他安慰,却怕他疼而没敢用力:“我一直记得您对我的恩德,若不是您那块饼,我兴许坚持不到遇见师父,所以您不要说对不住我的话,就算您没救过我,看见您倒在那里快死掉,我怎么能不帮忙?”

沈峤的手微微颤抖,眼角隐现泪光,不知是听见他的话,还是想起旧事。

十五还以为他是疼的,忙道:“您是不是疼得厉害,我去让师父过来给您上点药!”

“上什么药,才刚上过,你以为药不用钱啊!”观主正好过来,听见这话,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他依旧走了过来,执起沈峤的手开始把脉。

“经脉俱毁,内力全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竟能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往后也别想练武了罢!”观主啧啧出声。

“师父!”十五大急,生怕这席话令沈峤心神大受刺激。

观主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心软,他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倒急了,他武功全废又不是我弄的!”

沈峤果然半晌没有出声。

十五轻声道:“沈郎君,您别伤心,师父医术高明……”

观主:“喂!我说你又不是闺女,怎么成天胳膊往外拐?我什么时候医术高明过,就是略通医理,略通!懂不懂!”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撒娇:“师父嘴硬心软,其实人可好,可厉害了!”

观主笑骂:“臭小子!”

他又转头对沈峤道:“你伤得太重,我医术不精,这里药材又不全,只能尽力,不过武功的事情我没办法,你根脉俱毁,这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沈峤忽然问:“敢问,我体内的,余毒,是否,还在……?”

观主奇怪:“余毒?什么余毒?我探脉的时候没发现你体内有余毒啊!”

为了确认一遍,他又并作三指压上沈峤手腕仔细察看,片刻之后收手道:“你虽然伤得重,但我的确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

沈峤自打被下了相见欢之后,余毒未清,连晏无师也没有法子,这毒根植骨血之中,时隐时现,以致于他功力恢复一直遭到阻碍,修炼内力也是事倍功半,眼睛受其影响,同样总是好不了。

但现在,观主竟然说他体内没有中毒。

也就是说,他在自废武功想要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时候,却没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体内余毒反而也随之清空无遗。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沈峤露出一抹苦笑。

观主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了一盏烛台放在旁边,此刻看见他嘴角微扬,不由奇道:“你都这么惨了,还笑得出来啊?”

又扭头问十五:“你说他是不是骤遭剧变承受不了打击变成傻子了?”

“师父!”十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观主:“得得得,我不说了,那粥应该是熬好了,我去看看,少了初一那死家伙在旁边供使唤,还真是不习惯!”

他边走还边啧啧出声:“那可是好不容易采到的老山参啊,我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现在倒是便宜外人了!”

待他离开,十五歉然道:“您别放在心上,师父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话虽说得不好听,这两天多亏了他老人家,否则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峤:“我知道,我……也没疯,这地窖里,是不是,通着,外头?我看见,好像有,光线。”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吃力。

十五:“是,师父在这里打了两个孔洞,外面有点光线透进来,您能瞧见啦?”

沈峤:“现在,渐渐,能看见,一点,不是,很清楚。”

十五:“您别担心,师父说这地窖隐秘得很,别人很难发现的,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每回都找不见我们,最后只能离开,师父说过段时间他们以为我们迁走了,肯定就不会再来了。”

沈峤:“谢谢……”

十五笑道:“不用谢,您好好歇息,安心养伤,我去烧点水给您喝。”

这里虽然阴暗不见天日,却是一处安静的养伤之地,据十五说,白龙观始建于后汉末年,迄今三百多载,虽屡经战火而屹立不倒,只是当年的热闹与香火已不复得见,剩下一座伤痕累累,无人问津的道观,十五他师父来到这里定居的时候,道观已经空无一人。地窖后头还连着一条地道,应该是与道观一起建起来的,被十五他师父发现之后,这里就成了极佳的避难之所。

之后沈峤又昏睡了两天,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混乱,午夜梦回,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玄都山上,仿佛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师尊在外头看着众弟子练功。

然而终究不是,所有的过去终究无法重来,逝去的人也不会复生。

那些美好安静的岁月,仿佛也都留在玄都山上,一去不返。

随之而来的,是他之后经历的背叛,挫折,困境,是诸国混战为名为利,是宗门彼此算计坚持己见,是苍生在地狱中挣扎呻、吟不得超脱。

一切苦难,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你谨守道心,不肯放弃你所谓的做人原则,其实也是因为还没有濒临自己无法忍受的绝境吗?

晏无师曾经这样问过他。

此时此刻,沈峤又一次想起这句话,想起两人相处时的点滴。

他曾经自以为的朋友,在对方的嘲笑和算计面前不堪一击。

可即便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

“沈郎君,您今日好些了没,这是刚熬好的山参梗米粥,师父说对身体恢复很有帮助的……呀,沈郎君,您怎么哭了!是太疼了吗!”

微弱的光线中,晶莹顺着沈峤的眼角慢慢滑下,滑入鬓中,无声无息。

十五赶忙放下粥,急急扑过来。“我去让师父过来!”

“不用。”沈峤勉力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袍。

十五哎呀一声,不掩惊喜:“您能动了?!师父还说您经脉俱损,这辈子都很难恢复了呢,看来师父是故意吓唬我呢!”

沈峤朝他笑了一下。

他清醒的时候,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痛苦,疼得直让人想就此死过去,可他依旧坚持下来,并在心中默念自己曾学过的《朱阳策》口诀,结果却出现了令人吃惊的情形。

当年他学《朱阳策》时,本身已经有玄都山武学打底,学起来并不费劲,可进度总是不快不慢,祁凤阁也找不出其中原因,那时候陶弘景已死,他又不可能去问个清楚,只能让徒弟自行摸索,自己偶尔从旁指点。

但现在,在他经脉俱损,体内真气全无的情况下,《朱阳策》却仿佛发挥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破碎的丹田正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在一点点恢复,废掉的经脉也在朱阳策真气的滋润下进行重塑。

甚至可能再过不了多久,他的伤势就能悉数痊愈。

汇聚了儒释道三家之长的《朱阳策》的确不可思议,即使沈峤只能学到其中两卷,可也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其中的博大精深。

儒之方正秉直,道之柔和绵厚,佛之庄严明澈,悉数化作涓涓细流,在他的体内流淌。

沈峤不知道这算不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的身体的确一天比一天好,恢复速度甚至连原本觉得他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的观主都感到吃惊。

十五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他方才为什么会落泪,沈峤却主动拉住他,对他道:“十五,谢谢你。”

十五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您之前说过好多声谢啦!”

沈峤待人以善,却从来也没抱着需要别人回以同样善意的心思,因为不管别人回报与否,都不妨碍他的作为。

他想要这样做,所以才去做,别人理不理解,认不认同,嘲不嘲笑,都跟他没有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晏无师与他并无不同。

但沈峤终究是个人,不是冰雪心肠,不是铁石肝胆,他也会疲惫,他也会心冷,也会痛苦。

“这一声是不一样的。”他对十五道。

十五羞涩地笑一笑:“您恢复得这样好,师父说您该吃些肉了,他今日买了只鸡回来炖汤。”

沈峤歉疚道:“是我令你们破费了,等伤好,我就去挣钱……”

十五笑道:“您不用担心这个,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偷偷藏了不少私房钱,就是不肯拿出来,天天装作日子很苦……”

“十五你皮痒欠揍啊!居然当着别人的面说你师父的坏话!大逆不道!孽徒!”这话正好被进来的观主听见。

十五吐了吐舌头:“是弟子的错,您别生气!”

观主怒道:“我先前怎么会觉得你比初一乖呢!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肖!不肖徒弟!”

十五乖乖听训,又撒娇又是作揖,总算让观主火气消了一些,又开始对大徒弟碎碎念:“今日北市有集会,初一一大早就跑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心野成这样,他要是长对翅膀,是不是都能捅天了!”

十五:“师兄兴许是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在给咱们带罢?”

观主:“带个屁,他身上只有几文钱,给自己买吃的都不够!”

忽然间,地窖里的铃铛就响了起来。

铃铛极小,声音也非常微弱,但因观主站在旁边,随即就能听见。

这是一道简单的机关,铃铛外面的线连到外面,另一头系在大门入口某处,只要有人从外边进来,线受到轻微震动,地窖里的人也能马上察觉。

十五欢快道:“是师兄回来了罢!”

他待要出去,观主却一把抓住他:“等等,有些不对!”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初一蹦蹦跳跳的声音:“师父,十五,我回……咦,你是谁?”

观主脸色大变:糟了!



【第 47 章】

先前被沈峤驳回面子之后,陈恭又两度派人过来,头一回还客气些,说要请沈峤去彭城县公府作客,被告知沈峤不在观里时还不信,观主放任他们四处搜查之后悻悻离去,第二回对方就没那么客气了,大张旗鼓趾高气扬,陈恭还算了解沈峤,知道他是个不愿连累他人的性子,便交代下人将观主和那两个小徒弟带回去,沈峤若知道了,肯定会主动上门。

谁知观主早有预料,带着两个徒弟躲进地窖,让陈恭的人扑了个空,对方以为观主他们连夜逃走了,无可奈何,只得回去交差。

初一不像十五这样安静,在地窖里待了几天就有点待不住,这里光线暗淡,空气混浊,的确不如地面上来得舒坦,正巧碰上城中有集会,他哀求撒娇半天,好不容易让观主答应他出门去逛集市,观主也还特地嘱咐他不要太早回来。

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便初一回来时蹑手蹑脚,以来人的武功,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因为对方一开口说话,沈峤的脸色也变了。

“小道士,你住在这里吗?”

“你是谁?”初一问。

地窖有两个孔洞供身在里头的人呼吸,最初建造这里的人,也赋予其特殊的构造,让地窖里头的人能听见外面动静,而外面却很难发现这个隐蔽的地方。

他是谁?观主看见沈峤的表情,张口无声地问。

沈峤捂嘴忍住咳嗽的欲望,以手蘸水在桌面上飞快写下几个字:萧瑟,合欢宗门下,元秀秀弟子,我是与跟桑景行交手受伤的。

元秀秀和桑景行固然有矛盾,可他们都是合欢宗的人,沈峤很难想象萧瑟忽然找上门会有什么好事。

十五还有些不明所以,观主却明白了,他的脸色又青又白,也变得厉害。

先前借宿时,沈峤还当这一大二小三人只是寻常道士,直到观主给自己看病把脉,他才知道对方很可能也是江湖中人。

不过此刻对方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瑟现在找上门,肯定来者不善,而且十有八九是来找沈峤的。

“我叫萧瑟。”他们听见对方道,声音柔和,像是来访客,而非来找麻烦的。“小道士,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沈峤的人?”

“没,没有!”

萧瑟笑了起来:“小道士,你连撒谎都不会,说罢,他在哪里?”

初一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快出去,否则等我师父回来,他会打死你的!”

萧瑟半点火气也无,柔声道:“你不说,我只好带你回去给桑长老交差了,他现在脾气大得很,那些美人儿已经被他弄死三个了,我正愁没人能给他老人家发泄火气呢,你可别为了一个沈峤,去做这种傻事呀!”

地窖那头,观主死死按住想要下床出去的沈峤,力气大得沈峤根本无法反抗。

“听我说!”他压低了声音,嘴巴贴在沈峤耳边,“合欢宗的人嗜杀如命,不会因为你出去就放过初一,只能你们两个人一起搭上,你留在这里,照顾十五,我出去!”

沈峤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无法想象自己安然躲在这里,让别人去面对本是自己去承担的事情。

他摇摇头,正想说自己拼死也要保住初一,观主却出手迅如闪电点了他的穴道,又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若有什么事,你就带着十五去泰山碧霞宗,就说不肖门徒竺冷泉在外面收了徒弟,让他回去认祖归宗,重列门墙。”

观主说完,顺道也点了十五的穴道,又对他们道:“我手法不重,再过一刻钟约莫就能解了,沈峤,我把十五托付给你了,你记得这份责任。”

说罢他起身,头也不回离开地窖。

离开地窖的门通往几个方向,观主为免直接出去被对方发现地窖入口,便特意从另一处屋子里的出口走出去。

“天都黑了,谁在扰人清梦啊!”他伸了个懒腰,一脸睡意惺忪。“你是谁,干嘛抓着我徒弟不放?”

“师父!”初一的肩膀被萧瑟捏在手里,看见观主的身影,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你就是此间观主?”萧瑟问。

“不错,你到底是何人?”观主皱眉,“我徒弟有什么得罪之处,由我这个师父来向你赔罪就是,还请放了他。”

萧瑟没有松手,视线扫过观主手里提着的剑,微微一笑:“沈峤在哪里?”

观主:“沈峤是谁?我没听过此人。”

萧瑟眯起眼:“大家都是明白人,装傻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你说我现在要是把你徒弟的肩膀捏碎,他会不会吃不住痛,把你想要藏的人给出卖了?”

他手下用力,初一哇哇乱叫,嘴里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问候萧瑟的祖宗十八代。

“住手!”观主不再犹豫,抽剑出鞘,剑锋微荡,飞身朝对方掠去。

萧瑟没有松开初一,他手里提着一个人,身形速度却分毫不慢,手中拍出一掌,嘴里闷哼一声:“你师父的差事,倒要我来承担不成,再不出来,就自己逼问沈峤下落,反正这小道士生得也不赖,我带回去也足以给我师父交差了。”

边上传来一声娇笑:“萧师兄,你师父虽为门主,在门中势力却还比不上我师父,我看你不如弃暗投明,改拜我师父为师算了!”

萧瑟闷哼一下,没有接话。

观主却脸色大变。

伴随着笑声,又有两人出现在他面前。

一人身着白衣,娇俏甜美,正是数度与沈峤打交道的白茸。

还有一人,虽然光头却不是和尚,衣裳比寻常世家子弟还要华丽,看上去有点格格不入。

但观主却不敢因为他打扮奇怪而小看他,因为他也认得这人的身份。

合欢宗又一棘手人物,阎狩。

其人外号“血手佛子”,说的正是他外貌端庄似佛子,内心却残忍如恶魔,一双手血迹斑斑,不知沾了多少性命在上头。

阎狩虽不像霍西京那样变态,成日喜欢剥人脸皮,可他杀过的人,未必就比霍西京少。

很显然,桑景行虽然被沈峤重创,可他心中恨极了沈峤,自然要派手下弟子将他找出来。

若只有萧瑟一人,观主自问还有可能与对方一拼,将他逼退,可现在多了两个,以一对三,他却不敢有这样的把握了。

“把沈峤交出来。”阎狩道。

也不知他如何动作的,原本还在萧瑟手里的人,转眼就到了阎狩手里,初一武功低微,被稍稍磋磨便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喊着叫“师父救我”,可不管他怎么叫喊,也没有说出沈峤和十五的下落。

观主心如刀割,也顾不上己方势单力薄,剑花一挽就刺了上去。

与他动手的是白茸而非阎狩。

她本是天资奇佳的人,进境一日千里,现在的武功又比先前沈峤见到她的时候要高了不少,“青莲印”化作万千莲花,落落盛开在观主周身,被观主一剑剑破开之后,又重新绽放,生生不息,宛若永不断绝。

观主额头见汗,单单与白茸交战,他还能应付,可旁边站着阎狩和萧瑟,令他倍感压力,他很清楚,就算白茸被击退,这两个人也随时会出手。

如果他现在撒手,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可初一在对方手里,观主根本不可能袖手不管。

阎狩看出他的弱点,手中加重力道:“沈峤的下落呢?”

初一又是一声痛叫。

观主心头一颤,手也跟着一抖,被白茸觑中空隙一掌印在胸口,吐血蹬蹬后退三步。

“我不认识什么叫沈峤的!你们这帮人讲不讲理,上来就动手,我们师徒好好地在这破地方招谁惹谁了!”

萧瑟忽然笑道:“阎长老,您看他这一手,像不像泰山碧霞宗门下的?”

阎狩:“嗯,是有点像。”

萧瑟:“泰山碧霞宗的人,如何会跑到这里隐姓埋名,莫不是被逐出师门的弃徒?”

观主心一横,咬牙冷笑:“不错,我正是碧霞宗竺冷泉,如今的赵宗主是我师侄,诸位若与碧霞宗有往来,还请放我们师徒一马,它日我自当请宗主出面,代为致谢!”

萧瑟哈哈一笑:“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们与碧霞宗没什么来往,而且今日之事,反正你左右都会记仇,我们何妨将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呢?”

话方落音,阎狩便一掌印在初一头顶上。

初一口鼻出血,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初一!!!”观主目眦欲裂,撕心裂肺,想也不想提着剑就扑向阎狩。

阎狩没有动,动的是萧瑟。

萧瑟手中折扇刷的展开,连带扇骨上根根利刃也跟着冒出来,闪烁令人战栗的寒光,他手腕一扬,折扇便自动朝观主飞了过去,像有自主意识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观主满心悲痛,剑法竟发挥出平日里没有的水准,当年在碧霞宗,他曾被认为资质平平还不肯努力,成日游手好闲,所以“东岳十九式”里,他始终练不好最后那几式,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师长满意。

可是如今,若已故的碧霞宗诸位长辈在此,看见他使出来的剑法,怕是要大吃一惊。

眼前这个人,哪里有半点资质平庸的影子?

伴随剑光绵绵不绝,剑身荡漾出令人炫目的光影,如果初一在这里,肯定会大呼小叫,说“师父,我可从没见您这样微风过啊”。

但初一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咋咋呼呼惹人厌烦,不会耍赖偷懒不干活了。

观主双眼通红,招招俱是杀气凛然。

但他的剑光甚至没法突破萧瑟的扇刃,就已经被打了回去。

一个不察,手腕被扇刃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不由自主松了手。

剑当啷一声掉落下来。

萧瑟收回扇子,手肘顺势击向对方胸口,趁着观主后退之际,抓住他的肩膀又往前拖,瞬间将他胸口三处大穴封住,令他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现在也瞧见了,我们没有跟你来虚的,你徒弟已经死了,你想必不会想步他的后尘,对罢?”萧瑟笑吟吟道,“沈峤有什么魅力,值得你这样不惜性命也要替他隐瞒?”

观主朝他吐出一口血沫:“呸!什么沈峤张桥,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萧瑟没了笑容,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缓缓抹去自己脸上的血沫,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观主的左耳削下来。

被点了哑穴的观主却连惨叫都发布出来,只能张大嘴,双目圆睁,死命瞪着他。

萧瑟蹲下来与他平视:“合欢宗的手段你也体会到了,一个沈峤,值得你不惜性命?说出他的下落,我放你一条生路,我们大家都好。”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解开观主的哑穴。

观主嗬嗬地喘着气,耳朵上还在汩汩流血,浑身狼狈,惨不忍睹。

“我说过……我不认识沈峤!”

白茸忽然笑道:“萧师兄,你何必与他废话,他就算要藏人,指定也藏在这道观里头,我们四处找找不就得了?”

她又对阎狩道:“不劳阎长老亲自动手,我与萧师兄这就去找。”

阎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那便是默认她的话了。

白茸先进了方才观主走出来的房间,过了片刻出来道:“里头也没找见什么机关,想来人不可能藏在那里。”

萧瑟找了其它几处,也都没什么发现。

这道观残败破落,但胜就胜在地方大,如果哪个隐蔽处藏了人,一时半会还真未必能发现,更不要说这种年岁久远的道观一般都会有逃生密道。

阎狩不耐烦虚耗下去:“给你半炷香,再不说就死。”

观主没说话。

半炷香很快过去,白茸萧瑟陆续回来,都说没什么发现。

萧瑟斜睨白茸:“白师妹,方才有不少地方是你去找的,是不是你看见了什么,却故意说没看见,我可记得你好像与沈峤还有交情的。”

白茸不怒反笑:“萧师兄这话说得好生稀奇,我与沈峤能有什么交情?若说交过手就是交情,那萧师兄岂非与沈峤也有交情了?”

萧瑟:“你……”

阎狩皱眉:“别吵了!”

他望向观主:“你说不说?”

观主嘿嘿冷笑:“你们这帮丧心病狂的畜生,莫说我不知道什么沈峤,就算我知道,冲着你们杀了我徒弟,如此这般对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以为武功高便能为所欲为……呸!有本事杀了我,终有一日,你们会得报应……!”

“应”字还未落音,他头顶就已经被阎狩拍了一掌。

头骨碎裂,鲜血顺着头顶流下来,流过他瞪着阎狩的眼睛,最后淌入衣领之中。

死不瞑目。

师徒两人的尸首相距不过咫尺,却永远不可能再靠近半分。

阎狩看也没看那尸体一眼,转而望向白茸:“方才你什么也没找到?”

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白茸似乎不受分毫影响,兀自笑吟吟道:“真没找到,不信的话,阎长老与萧师兄去找找?兴许是我找漏了。”

地窖里,沈峤和十五的穴道已经解开了,后者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沈峤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即使自己也在流泪,却死命扯着他往后走。

十五起初挣扎得厉害,直到观主被杀,他方才像是失去最后一丝力气,毫不反抗地任由沈峤将自己拉走。

两人撞撞跌跌,在黑暗的密道里一路前行,沈峤大病未愈,经脉甚至还没有修复好,要拖着一个不比自己轻多少的十五,浑身骨头都在发作着痛楚,像是被人用铁索牵扯皮肉,一步一步,仿佛用尽毕生艰难。

也不知走了多久,可能并没有多久,但沈峤觉得自己走过了半生一样。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将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门打开,将十五拖曳出来,又在隐蔽草丛里摸索到机关,照观主先前的吩咐,从外面将石门关上。

如此一来,就算阎狩等人发现密道追踪到尽头,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石门的。

而密道外头则通向白龙山另一面的山脚,这中间的时间足够他们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者从容逃走了。

做完这一切,沈峤松开十五,倚着石头剧烈咳嗽,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疼,像刚刚受尽了酷刑一般,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待吐出几口血之后,方才觉得滞闷的胸口舒畅一些。

再看十五,还沉浸在极度悲伤之中,蜷缩身体环抱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哭得浑身颤抖。

沈峤叹了口气,摸上他的脑袋:“对不住,若不是因为我,竺兄和初一也不会惨死。即便是为了他们也好,我们现在先离开好不好,等一切安全了,我由你杀由你打,你想怎样都可以。”

十五哭着抬头:“师父和初一,他们再也活不过来了,是不是?”

沈峤目中含泪,却咬着牙没落下来,心神激荡之下,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

“是,他们活不过来了,可他们最希望你好好活着,如果你就这样被那几个人捉住,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十五不再出声,只默默流泪,半晌之后,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说得对!我要好好活着,我不能让师父担心……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沈峤深吸了口气,哑声道:“往东,去碧霞宗,我带你回去认祖归宗。”

他从怀里掏出方才观主塞给他的物事,其实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一面刻着碧霞宗三字,一面则写着一个“竺”,想来是观主当年在碧霞宗的身份证明。

摩挲端详了一会儿,他将木牌递给十五:“这是你师父留下来的遗物,你要好好收着。”

十五珍而重之地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几次摸了又摸,像是怕一不留神,木牌就丢了。

沈峤拉着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草丛,往前方走去。

十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身后,茂密的树木重重遮掩之下,将那个小小的出口石门也挡得密密实实,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十五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沈峤握紧他的手。

……

碧霞宗在泰山,泰山则在东平郡,往东平郡可直走济州,但沈峤怕合欢宗的人猜到他们的去向,所以特地带了十五南下梁州,等于绕一大圈,多了一大半的路程。

十五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是从前害羞友善的模样,见了人也不大说话,沈峤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但这种事,旁人劝是劝不来的,只能等他自己想通。

观主原先在地窖里藏了些铜钱,数目不多,但足够他们一路省吃俭用直到抵达东平郡了。

白天的时候两人赶路,夜晚就宿在城内,若是无城,尽量也找些热闹点的镇子,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人多反而不容易被找出来。

这一日二人走到西兖州,正好时值傍晚,沈峤就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落脚,他与十五同住一间,将床让给十五,自己则打地铺练功。

用《朱阳策》重筑根基之后,沈峤仿佛进入一片闻所未闻的崭新天地。

方寸世界,纤毫毕现,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真气流淌过受损的经脉,带着一丝丝疼痛,却又如同新生,连同从前受过的诸般重伤,好像都在慢慢得到修复。

这才是《朱阳策》的真正玄妙所在。

内视所及,晨光着树,明月入庐,宝华神蕴,梅萼幽生。

巨阙,中庭,华盖,璇玑,原先堵塞或受损的经脉穴道重新一一打通,长久以来一直淤塞心口的烦闷和隐痛也正一点点消失。

沈峤双目紧闭,浑然不觉旁边有双眼睛正在偷窥自己。

本来早该睡着了的十五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装睡,眼睛却悄悄睁开一条缝。

他看见原本好端端的沈峤忽然吐出一口血,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其它,掀开被子下了床,并作几步跑到沈峤身边。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沈峤睁开眼,摇头笑道:“这是淤血,吐出来才痛快。”

十五眼含泪光:“你不用哄我了,我知道这一路上你没有买药,只是为了省钱,我救你的时候,你明明伤势重得快要死了!”

沈峤:“不买药的确是省钱,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用内功慢慢恢复,喝不喝药都不要紧了。”

十五:“真的?”

沈峤摸着他的脑袋:“真的,我答应过你师父要好好照顾你,就不会抛下你的。”

十五忽然抱住沈峤嚎啕大哭:“我,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只是,只是很难过!”

沈峤眼底微酸:“我知道。”

他轻轻拍着十五的后背:“对不起。”

十五摇摇头:“你不要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沈峤苦笑:“怎么不是我的错?他们本是追杀我而来,却连累了你们。”

十五:“他们这么残忍,就算没有你在,只要他们觉得师父藏匿了你,照样会下杀手,师父救你,和我当时救你一样,我们都没有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好不好?该得到惩罚的应该是那些坏人,不是好人。”

沈峤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心道竺兄啊竺兄,你在天之灵,看见十五这样懂事明理,应该可以安心了吧。

他问十五:“你想不想学武功?”

十五点点头:“我想学好武功,为师父和初一报仇。”

沈峤:“在你回碧霞宗之前,这一路上,我先教你玄都山的武功,好不好?”

十五眼睛一亮:“玄都山,难道是号称天下第一道门的玄都山?”

沈峤点点头。

十五:“沈郎君,您是玄都山的弟子吗?”

沈峤含笑:“是,我叫沈峤,是玄都山第六代掌教祁凤阁的亲传弟子。”

十五啊了一声:“我,我好像听师父说过你的名字!你是不是还当过掌教?”

沈峤摸摸他的脑袋:“是,一言难尽,就先不与你说了,我这次来邺城,也是为了寻找北上的玄都山弟子,谁知道……”

他顿了顿,“谁知遭遇桑景行,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十五为难道:“可,师父说过,武功是每个门派的不传之秘,除非加入那个门派,否则是不能学的,我已经答应师父要去碧霞宗了,所以……”

沈峤笑道:“玄都山的武功也好,碧霞宗的武功也罢,都是为人所学,只要教的人和学的人本身没有门户之见,又何必拘泥其它?我只教你武功,你无须拜师。”

说罢他将用黑色布条重重裹起,伪作竹杖的山河同悲剑拿出来,将上面的布条一层层拆下。

“山河……同悲?”十五好奇地念着上面的篆体。

“苍生有难,山河同悲,草木有灵,天地不朽。”

沈峤悠悠道,手指抚过剑鞘,忽然握住剑柄,飞快抽剑出鞘,手腕不见如何动作,霎时间满屋光华,仿佛处处皆有剑光,处处杀意凛凛,鹤鸣高飞,雁横雪塞。

但只一瞬间,所有光芒又都消失了。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剑还是那把剑,好像从来没出过鞘,刚刚一幕也只是十五的错觉。

十五早就愣在那里,合不拢嘴,一副看呆了的模样。

沈峤朝他笑道:“你去摸摸那件衣裳。”

衣裳是沈峤自己的外裳,因来时淋了雨,他便除下来挂在房间里的木架上。

十五的手指刚碰上衣服,就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外裳化作几片飘落下来。

除此之外,屋子里其它物事却都完好无损。

十五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呆滞来形容了。

沈峤:“如何?”

十五:“好,好厉害……”

沈峤扑哧一笑:“我是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学武?”

十五点头如捣蒜:“沈师在上,请受十五一拜!”



【第 48 章】

“玄都紫府起初有好几套剑法,到了我师父祁凤阁的时候,他认为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与其繁杂乱眼,练不过来,还不如只将一套练到炉火纯青,所以他便将历代剑法重新整编,变成最后的两套。”

“其中一套沧浪剑诀,则是他老人家身临东海亲见日升月落,云随浪涌之后有所体悟所创,糅合了玄都山先前一些剑法的精髓,正好今日路过黄河,意境相似,我便为你先演示一遍,你无须刻意去记里面的招式,只要好好体会其中意境。”

十五小脸严肃,认认真真拱手:“是,沈师,弟子会努力去感受的。”

沈峤一笑,抽剑出鞘!

他们所在的这段流域,去岁正好决堤而淹没两岸农田,如今十室九空,放眼荒凉,余下黄河大浪滔滔,依旧不停奔向前方。

此刻沈峤站在一块独自伫立的大石上,底下便是奔腾不息的黄河,咆哮着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噬殆尽。

在阳光的照耀下,河水熠熠生辉,晶亮潋滟,沈峤一人乍看单薄,难与天地争锋,但当他抽剑出鞘的那一瞬间,气势竟然不逊分毫,山河同悲剑同样因反射出夺目光芒,剑锋一起,剑气四溢,带动河水愈发澎湃汹涌,他整个人则置身在剑气之中,如同将欲御剑而去的仙人,飘逸潇洒之极。

十五看得完全呆住了。

他跟着观主时,观主虽然也教他们武功,但观主武功本身就一般,很难向他们描绘什么叫高深的武学境界,十五听观主描述过,真正的武道高人,能以自身涤荡周围,影响天地一草一木,使其受到自身心绪而牵动。

初一和十五两人当时都听得浑然忘我,向往不已,心道自己若是有生之年能见识到这样的高人就好了。

而现在,曾经梦寐以求的景象就在自己眼前出现。

看沈峤的一招一式,连十五这样在武道上刚刚入门,甚至还谈不上初窥门径的人,甚至也能感受到其中牵引万物的力量,那是他贫瘠的语言所无法描绘的画面,也是十五毕生难忘的景象。

师父,初一,你们看见了吗?

十五热泪盈眶,甚至有种跪下来痛哭的冲动。

不仅是旁观的十五,连置身其中的沈峤,也正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境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剑气冥冥之中与河水彼此牵动,互为气机,剑意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又从手中山河同悲剑喷薄而出,心随意动,剑随心动,有形剑意化为白虹,从水汽之中贯穿而过,剑意所至之处,河水轰的一声猛然炸开,壮观奇丽,水珠四溅,闪耀七色光芒。

沈峤剑尖一颤,人从石头上面陡然跃下,毫无预警,看得入神的十五大叫一声,并作几步跑到河边,却见沈峤落在汹涌的河水之中,兔起鹘落,手中剑势未停,绵绵不绝,凌波微步,恣意自如,宛若闲庭信步,以剑拈花。

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急于吞噬万物的黄河在他脚下奔流,却在他周身三尺之内,温柔得像月华抚弄春风,任其自在,任其去留。

天不为春,着手成春。

流水无情,剑则至情。

以至情之剑驰骋无情之水,纵风雨千重亦独往。

剑光所至,万取一收,风流尽得。

一套剑法既毕,沈峤从河中石头跃至岸上,眯起眼往回看,他的眼睛仍旧不是很好,也许是因为之前余毒在体内滞留太久太深的缘故,即便根基重塑,也没法恢复到往日清晰无比的程度。

但这已经不要紧了,因为方才他使出那一套剑法时,用的是自己对周围事物的感知,以剑意维系与周围的联系,所以落脚处分毫不差,并不因视力而减损,这也算是有舍有得,因祸得福了。

十五在旁边怯生生道:“沈师,我以后真的能练成您这样的境界吗?”

沈峤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自然是可以的,大道三千,人人不同,你只要用心研习,将来必然也能水到渠成。”

十五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这是他自离开白龙观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沈峤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师父的死,我知道你没有忘,我也没有忘,我们一起记在心里,但你师父在天有灵,肯定希望你能开心快活,答应我,过了黄河,我们就把伤心事都抛掉,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好不好?”

听他提起师父,十五的眼眶又有点湿了,但他很快点点头:“好的,我会好好活着,努力练功,当一个好人,不会让师父失望,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沈峤什么也没说,只将他紧紧抱住好一会儿,才把人松开,然后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沿着河边,慢慢地向前走。

而黄河,依旧滚滚向前,亘古不变。

……

他们两人走得不快,这一路整整走了好几个月,直到八月初,才抵达泰山脚下。

泰山共有大小山峰一百多座,碧霞宗不在历代帝王封禅的岱顶,而在东北麓一座名不见经传的烛南峰上。

烛南峰不算高,位置却得天独厚,山上奇石环绕,清流淙淙,因地势较险而少游人樵夫,

二人在山下稍稍整装歇息,便开始往上爬。

十五颇有点“近乡情怯”,心头忐忑不安,在沈峤带着他往上走的时候,便忍不住问:“沈师,您知道碧霞宗是一个什么样的门派吗?”

沈峤笑道:“碧霞宗始建于汉代,如今的宗主叫赵持盈,同样是身列天下十大的高手,竺兄既说赵宗主是他的师侄,那么论辈分,你应该是与赵宗主同辈。”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却绝不是害怕自己跌下去,这几个月他跟随沈峤习武练剑,进步飞快,玄都山的轻功“天阔虹影”在他使来,已得三四分精髓。

“等把我送到碧霞宗,您就要走了吗?”

“你不希望我走吗?”沈峤故意逗他。

十五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唇笑,没说话。

观主和初一去世之后,这一路沈峤照顾细心,如师如父,十五早将他当做唯一的亲人,依赖孺慕至深,如今看见碧霞宗近在眼前,师父的遗命很快就能实现,可伴随而来的却是很有可能的分离,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了。

沈峤:“放心罢,到了之后我也不马上走,先看看再说。”

他没有告诉十五的是,碧霞宗虽然曾经也是大派,但近年来衰微得厉害,只因出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奇才赵持盈,这才稍稍提振名声,但一个门派要光大不可能单靠一个人,赵持盈再厉害,想要力挽狂澜也有些吃力,听说近年来赵持盈闭关,门派事务一直是其师兄岳昆池在打理,竺冷泉当年离开门派必然有缘故,而且这个缘故肯定不会太愉快,只不知他们见到十五会作何反应,若是不喜欢十五,他也不能将十五留在这里受委屈。

十五不知沈峤心头所想俱是为自己考虑,心中惴惴不安,既担心碧霞宗上的人不好相处,又担心太快与沈峤分离。

两人就这样快爬到半山腰,沈峤却发现了不对劲。

一般门派若在山上,有些守卫森严点的,山下就会有弟子值守,稍微松一点的,到了半山腰,也必然能看见人。

但现在,眼看他们已经快要到了,人影却没看见半个,这不能不说是很反常的一件事。

十五显然也察觉到不妥,原本抓住沈峤的衣角却悄悄松开,他不希望有事的时候,自己成为拖累沈峤的累赘。

“沈师,您看!”

沈峤眼神不好,十五却发现石道旁边被丢在草丛里的断剑,弯腰捡起来递给他。

沈峤摸到断剑的口子,这明显是用力过度折断的,此间不见尸体,也不知剑的主人是跌落山崖了,还是已经逃跑了。

“小心些,上面兴许还有,你跟在我后面。”

果不其然,越往上走,兵器就越多,陆续也有尸体,分不清是碧霞宗弟子的还是别人的。

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遥遥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话未落音,一剑已经朝十五后背飞掠而来。

沈峤听见动静,神色未变,拉住十五一个旋身,两人位置转眼就调换过来,他自己则迎着剑锋而去。

山河同悲剑甚至都没有出鞘,他掌风侧拍,将剑势拍得偏了方向,袖子一舒一卷,便将对方的手腕给拿捏住。

“沈道长?”对方咦了一声。

“阁下是?”沈峤眯着眼,只能看见眼前一个五官模糊的人影。

“在下范元白,正是碧霞宗门下,我们曾在苏府见过一面。”对方道。

沈峤想了想,终于有点印象,当日他代晏无师赴苏府秦老夫人寿宴,的确好像遇见过泰山碧霞宗的弟子。

范元白:“敢问沈道长为何身在此地?”

他的语气不掩焦灼,却仍能耐着性子,先客客气气问询一声,一是范元白本身脾性不错,二是那日沈峤与段文鸯交手的表现折服了许多人,这其中也包括他。

沈峤将十五与碧霞宗的渊源简单说了一下,还让十五出示木牌为证。

范元白拿过木牌端详片刻:“我确实曾听过竺师叔祖的名字,不过其中内情却不甚了了,既然如此,两位不妨随我一道上山,也好将此事呈禀师长。”

沈峤道:“多谢范郎君,方才我们在沿途发现断剑尸首,想必你应该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范元白苦笑:“说来也巧,我此番回家探亲,一去大半年,今日正好回宗门,谁知在山脚下就发现不妥,原本宗门安排在那里轮值的弟子却不知所踪,一路上来,心惊胆战,正好遇见两位,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是敌非友。

沈峤:“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还是赶紧上山一探究竟,若平安无事,也好求个安心。”

范元白连声应是,当下便与沈峤十五一路同行上山。

只是三人越往上走,心就越发悬在半空落不下来,只因一路上去,触目所及,刀剑越来越多,尸首也越来越多,范元白从原先力持镇定,还能弯腰去察看尸首,看有没有活口,到后面脸青唇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通过范元白的解释,沈峤他们知道这些尸首里头就有碧霞宗的弟子,而且还占了大多数,其他尸首则身份不明,从兵器上看,对方用的也是剑,剑上刻着“东洲”二字。

十五奇道:“东洲是什么门派?”

他只以为他初入江湖,孤陋寡闻,没想到范元白也是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反是沈峤道:“中原没有东洲派,高句丽却有一个。”

范元白这才道:“不错,此派号称高句丽第一大派,我也有所耳闻,但高句丽乃异国,与我碧霞宗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说话不耽误脚下功夫,离山顶越来越近,三人已经遥遥耳闻短兵相接的声音。

耳力如沈峤者,甚至能听见有人在喊话斥骂。

范元白加快几步,赶在前面,手中剑已出鞘。

十五则拉了拉沈峤,小声道:“沈师,您跟着我,地上尸首有些多。”

沈峤心头一暖,点点头,没有违逆他的好意:“好。”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眼前所见,仍令范元白禁不住揪心。

只见原先平静祥和的宗门,如今已成血海一片,尸首的数量在进了宗门之后达到顶峰,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向不知名之处。

那些已经闭上眼睛的碧霞宗弟子,与十五暂时还毫无关系,他有沈峤在侧,尚能维持冷静镇定的模样,但范元白却有些忍不住了,只因这些人曾与他朝夕相处,是他亲如手足的师兄弟妹,半年前他下山时,这些人中还有笑闹着要他带什么好吃好玩的回来,现在他们却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也不会开口说话。

范元白双目通红,内心的伤心愤恨逐渐凝聚,直到看见不远处有两帮人马在厮杀,他毫不犹豫就提剑上前,谁知刚要加入战局,却又愣住了。

这交手的两派人马,竟然都穿着碧霞宗弟子的服饰,双方之中也都有他熟悉的面孔。

“李师弟!乔师弟!快住手,这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好战正酣,杀得兴起,自然没有人理会他,兵戈交接之声铿锵不绝,刀光剑影几乎耀花了旁人的眼。

范元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自己离山一趟,回来就看见宗门自相残杀的场景。

他心神激荡,一时有些恍惚,自然也没注意到正有一把剑递向自己背后。

然而偷袭者还未将剑身送入他体内,就已经惨叫一声,松开剑,捂着手腕在地上打滚哀嚎。

“小心背后。”沈峤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不愠不火。

范元白稍稍回过神,向他道谢,又抓起身后偷袭他的人,发现竟也是本门弟子。

“你是卢长老座下的薛杞?为何要偷袭我!”

对方看见他身后的沈峤,想起自己刚刚被此人一剑挑断手腕,不由畏惧:“是,是真正的掌门回来了,你师父,岳长老他却占着代宗主的位置不肯让贤,所以号令座下弟子互相厮杀……”

范元白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打断喝斥他:“胡说八道!我师父一心为公,如何会占着什么位置不肯让贤!”

薛杞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别杀我!”

沈峤按上范元白的肩膀,示意他镇定下来:“这还只是外门罢,先去内门看看。”

又问薛杞:“你师父呢?”

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入薛杞耳中,薛杞瑟缩了一下:“在内门,正与岳长老交手……”

范元白却不耐再听下去,直接一跃而起,抄起剑就朝内门闯了进去。

一路上不乏有人提剑来拦,其中有昔日同门,也有所谓的东洲派弟子,还有高鼻深目,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范元白几番下来,耗力不少,手下动作也跟着粗疏下来,险些没被人砍中,亏得沈峤在后面跟上来,一边关照着他。

相比起来,初出茅庐的十五却显得游刃有余得多,他手中的剑只是在路上捡的寻常长剑,一招一式却将沈峤最近教的悉数都用上了,他不像范元白心神恍惚,又有沈峤在旁边,心头大定之余,出手也越来越稳,反将这些上前来攻击的人当成切磋喂招的对手了。

但十五终究是刚刚上手,一开始还有些无措忙乱,好不容易将对方制服,就迫不及待回头,只为看见身后之人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沈师,我做得好不好?”

沈峤果然笑道:“很好,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十五的肩膀被轻轻抚过,带来一阵轻微的暖意,令他大受鼓励:“是!”

内门之中,岳昆池手中的剑被阮海楼拍飞,自己腰际也中了一掌,禁不住连退三步,撞上身后的柱子。

他不顾身旁弟子过来搀扶,也没看阮海楼,却是对门中长老卢峰咆哮:“卢峰,你竟然勾结外人来攻陷碧霞宗,你这不忠不义之徒,不配当本门弟子!”

卢峰皱眉:“配不配,轮不到你岳昆池来作主,让赵宗主出来说。”

岳昆池咬牙,这些人是明知道赵师妹在闭关不得受半分惊扰,方才会悬在这个时机打上门来的。

阮海楼:“你小时候,常常被你师父骂哭,是我天天跑下山给你买糖吃,你师父说你蠢笨,也是我手把手教你将那些招式练好的,现在你想必也早就忘光了罢?”

岳昆池:“我没忘,阮师叔你对我的好,我这一辈子都记在心上!但你现在已经是东洲派的人,又娶了高句丽王的公主,却带着东洲派的弟子杀上碧霞宗,还勾结突厥人和门中长老,意欲夺位,难道你就是这么对自己师门的吗!”

阮海楼冷笑:“当年若非你们师父暗箭伤人,害我被千夫所指,有宗门却归不得,不能不黯然远走,又怎会流落高句丽?你一定不会想知道我后来又遭遇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东洲派掌门的青眼,成为他的入室弟子,转眼二十年过去,可惜你们师父早已作古,否则这个公道,我更乐意当面向他讨回来!”

旁观许久的蒲安密忽然出声:“我说阮公,卢公,你们又何必与他说这么多?赵持盈闭关不出,他岳昆池占着代宗主的位置,大权在握,不知多么逍遥快活,你们让他把宗主之位交出来,他当然不会愿意,反正今日都杀了这么多人了,索性杀个痛快,直接把不听话的人全换掉就是了,剩下一个赵持盈,就算她出了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卢峰断然道:“不错,阮师兄,岳昆池强弩之末,不过靠说废话拖延时间,先将他废了再说,惠乐山昔日欠你良多,今日该轮到他的弟子来偿还了!”

阮海楼也不再多言,直接掠身上前,一掌拍向岳昆池。

岳昆池精疲力尽,退无可退,只能闭目待死,他身旁的弟子周夜雪却忽然扑上前,打算为其师挡下这一击。

范元白撞撞跌跌跑进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登时肝胆欲裂,禁不住大喊出声:“师妹!”

他离对方众人尚有一段距离,别说跑,就是连滚带爬,此时也赶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剑光堪堪从他耳边掠过,直接从周夜雪和阮海楼之间穿过。

剑光之快,快得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回过神。

阮海楼掌风一去,即使有所感应,心生警惕,也已然收手不及,剑光一来,犹如君临天下,直接将掌风压制。

他只觉手掌一阵痛楚,急急后退,等到落地定睛一看,掌心却仍是多了一道长且深的血痕。

在场众人,如碧霞宗精英弟子,在方才的内讧之中已经消磨殆尽,余者精神萎靡,不堪振作,竟无人看出沈峤这一剑乃有形剑意,而且已经接近剑心的造诣,如阮海楼等人,就算能看出来,也万万不会说出来长敌人威风的。

“来者何人!”阮海楼捂着流血不止的手怒道。

“沈峤。”

他收剑入鞘,声音既轻且柔和,却传遍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其他人尚且还没什么反应,蒲安密却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你就是沈峤?!”

沈峤:“这位公子认得我,敢问高姓大名?”

蒲安密心中连道两声不可能,定了定神,方露出笑容:“家师昆邪,沈道长想必不陌生。”

沈峤端的是好涵养,听见害得自己昔日落崖重伤的对手也没有多大反应,仅仅是点点头:“的确是故人。”

提及师父的名字,蒲安密的底气又足了起来:“当日半步峰上一战之后,家师可是想念沈道长想念得紧呢,还担心你落崖丧命,幸好上天庇佑,沈道长大难不死,家师就在离此不远,想必明日就能上山来,届时故人重逢,沈道长大可与家师好好聚一聚了!”

听见半步峰一战,在场大多数人就都明白沈峤的身份了。

十五只觉有些人望向沈师的目光令人厌烦得很,忍不住暗自皱眉,微微往前一步,想要挡住这些眼神。

沈峤似乎察觉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仍是平淡温和:“的确是故人,是该好好聚聚。”

他话锋一转:“诸位今日想必也非为我而来,还是先将你们的正事解决了要紧。”

阮海楼冷冷道:“沈道长之名,纵然我身在高句丽亦有所耳闻,今日真是幸会,不过这是我们碧霞宗的家务事,沈道长无缘无故来掺和一手,又是作何道理?”

若换了旁人,他早就先下手为强,无非是方才沈峤先发制人那一手震慑全场,令他心生忌惮。

沈峤叹道:“碧霞宗的内务,我无意过问,不过今日我带晚辈前来认祖归宗,总不能看着你们将碧霞宗屠戮殆尽罢?”

岳昆池疑惑:“沈道长,你说的晚辈是?”

沈峤将十五的身份来历略略一说,岳昆池啊了一声,失声道:“他竟是竺师叔的弟子?!”

旁边阮海楼却忽然哈哈笑道:“好!好极!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故人全都到齐了,竺冷泉自己没来,派个徒弟来也好,他若还在,倒可以让他来说句公道话,看看当年到底是惠乐山不仁不义,还是我们活该被逐出师门!”

岳昆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阮师叔,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师叔,昔年恩怨,先师临终前,我也曾听他提及,言语之中多有后悔之意,觉得当年之事,自己也多有过失,还嘱咐我若以后见了你们,照旧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师叔,可那毕竟是上一代的恩怨,就算你不念同门之谊,也该念师门一手将你培育起来的恩德,可你如今竟和,竟和……”

他看着这遍地尸首,满目疮痍,有些说不下去,语气沉痛道:“碧霞宗弟子又有何过错,他们并未经历或参与当年之事,为何要白白死去!卢峰,你身为长老,竟然勾结外人……”

卢峰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我就看不惯你这婆婆妈妈的模样!若赵持盈肯分出些心神来管理事务,碧霞宗也不至于是如今不死不活的样子,他们自己本事不济,死了就死了,你若识相,便赶紧将宗主之位交出来,日后无论碧霞宗在谁手里,都总比在你手里来得好!”

岳昆池:“若我不肯呢?”

蒲安密笑道:“如今周国伐齐,来势汹汹,齐国大势已去,阮掌门与卢长老已向东、突厥尔伏可汗投诚,俱被封了官职爵位,若岳长老也肯识时务,带领碧霞宗上下归顺,以后定然大有前程。”

说罢他似是想起什么,对沈峤道:“差点忘了与沈道长说,您那位师弟,如今的玄都山郁掌教,不久前已被尔伏可汗亲自册封为太平玉阳主教真人,真是可喜可贺啊,当日您若是没有败于我师之手,今日受封的,可不就是您了?”



【第 49 章】

沈峤微微蹙眉,但自然不是为了自己没有受封:“这么说,郁蔼这次也与昆邪一并到碧霞宗来了?”

蒲安密笑道:“郁真人没有来,来的只有我师尊,若沈道长有兴趣,不妨等我师尊来了,随我们去见尔伏可汗,可汗若见了沈道长,必然也会很高兴的。”

沈峤:“贫道如今虽然落魄,可也不至于依附一个只会强取豪夺,滥杀人命的强盗。”

蒲安密霎时没了笑容:“你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莫不是以为有晏无师给你撑腰,你就可以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沈峤淡淡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蒲安密忽然又露出笑容:“好教沈道长知道,晏无师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与其靠他,还不如投靠强盛的突厥,以沈道长如今来看,武功想必已经恢复过半了罢,若你肯到尔伏可汗麾下效命,以可汗爱才之心,必然愿意为沈道长提供一个尊荣的地位,届时你不就可以与令师弟平起平坐,分庭抗礼了?”

沈峤:“多谢好意,心领了。”

眼见沈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蒲安密心头恼怒,正欲再说什么,那头卢峰却已经有些不耐了:“蒲郎君,你们之间有何恩怨,不妨改日再议,眼下还是先将碧霞宗之事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蒲安密点点头,望向阮海楼:“此事自然还是以阮掌门的意见为主,阮掌门怎么说?”

阮海楼如今入了东洲派,在派中地位不低,又娶了高句丽王的女儿,身份有些特殊,东突厥想要趁着北周伐齐的当口将齐国东面这一大块给吃下来,与高句丽的利益不谋而合,双方暗中合议,早将疆域都给划分好了,只等着周国大军大举进犯,齐国忙于扑灭西边的火焰,他们就可以在东面这块捡便宜。

而今日碧霞宗之事,不过是这些计划的其中不起眼一环,与大局无关,只不过阮海楼以高句丽王女婿的身份投靠了突厥,突厥自然也要给他面子,在他前往碧霞宗解决过往恩怨的时候过来帮他撑腰。

阮海楼望向岳昆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降,就不必死。”

岳昆池捂着胸口喘气:“碧霞宗传承至今,虽非名门望派,可也是历代祖师心血所在,我岳昆池既为碧霞宗弟子,便不可给列祖列宗丢脸,宁死,不降!”

阮海楼哈哈大笑:“好!惠乐山虽是奸猾小人,表里不一,却收了个硬骨头的徒弟!我成全你!”

他心头还顾忌沈峤方才插手,目光一转便待说话,蒲安密似乎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下一刻就已经挡在沈峤与岳昆池之间:“让我来讨教沈道长的武功恢复到什么程度了罢!”

昆邪乃狐鹿估亲传弟子,又是突厥左贤王,地位尊贵,蒲安密是昆邪的大弟子,同样也是突厥贵族出身,由来自视甚高,就算方才见识到沈峤那道剑气,他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毕竟沈峤元气大伤人人皆知,相见欢之毒更是无药可解,方才对话之际,他还能看见对方眼神迷蒙,目力不济,心中早已有所判断,此时一出手便是凌厉杀招,意欲先发制人,解决沈峤这个中途冒出来的变数。

蒲安密用的是刀,他的刀法极为霸道,就像草原孤狼,刀影一现,风声鹤唳,闻者战栗,几欲转身奔逃!

这一刀砍下来,气势磅礴,泰山压顶,直逼得人喘不过气。

刀光快若闪电,但刀劈下来时,沈峤却已经不在原地,他疾退三步,躲开了杀气腾腾的刀锋。

但这三步,却并没有令蒲安密得意忘形,因为他看见沈峤的剑没出鞘。

剑没出鞘,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方觉得情况还没有危急到需要抽剑的地步,也意味着对方觉得应付他这个对手不需要抽剑。

蒲安密脸色微变,一股屈辱之意油然而生。

他觉得沈峤太过拿大了!

你曾是我师尊的手下败将,如今却来瞧不起我?

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

他一刀落空,必然要重新出刀,心念电转之间,蒲安密飞身上前,刀光扬起,不同于方才的从天而降骤然压下,这次则如重重巨浪澎湃而至,看似只有一刀,实则劈出了六重的刀气,一重更比一重强。

寻常用刀的高手在他这个年纪,能劈出四五重刀气,就已经算是天分极高了,蒲安密却能劈出六重,也难怪他有如此自信与把握。

沈峤终于出剑了。

山河同悲剑被他抽出来的时候嗡嗡作响,不知是受到刀气影响产生共鸣,还是长久剑气滋养使得这把剑有了自己的灵性,正迫不及待想要迎敌。

十五睁大了眼睛,看出这是沈峤曾在黄河边给自己演示的沧浪剑诀其中一式。

清风徐来!

明月下松林,林间自有风,一人坐于松下,背如松,拨琴弦,这漫不经心的一拨,拨出了清风徐徐而来,拂面微凉花如雨。

明明极快的一剑,却偏偏取了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名称,十五先前还不明白,眼下看见沈峤状若随意地那一拨,却忽然领悟了什么。

只一剑,就拨开了六重刀光!

蒲安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仅仅是愣了一瞬,沈峤的剑已经递至他眼前,直取他的面门。

他只能选择抽刀后撤,然而沈峤却一反常态,步步紧逼,双方一退一进,瞬间穿越了整个碧霞宗内门,眼看蒲安密后背就快要撞上墙壁,他选择借力提起跃上横梁,又从横梁悬身而下,提刀朝沈峤劈下去。

那头岳昆池却完全不是阮海楼的对手,莫说阮海楼原本就比他高了一个辈分,岳昆池本来武功也只能称得上普通不错,只因赵持盈闭关不出,他才被委托执掌门中事务,又因镇日忙于杂务,武功越发疏忽,自然不会是阮海楼的对手,转眼间又吐血倒地,受伤不浅。

阮海楼这次没有再留余地的意思,手掌扬起,直接就要下杀手。

眼看在场唯一还算能打的范元白和周夜雪二人都被卢峰那边拖住手脚,余者碌碌,根本拿不出手,十五不得不硬着头皮提剑上去帮忙抵挡。

阮海楼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冷笑一声,袍袖直接将十五挥开。

十五啊了一声往后跌开,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沈峤听见那边的动静,无须回头也能知道大概,他心中摇头,暗叹偌大碧霞宗竟沦落如斯,一面荡开蒲安密的刀势,一面回身救援,剑气所至,将阮海楼的掌风化于无形,一时间,竟变成沈峤对上蒲安密和阮海楼,以一敌二的局面。

蒲安密冷笑一声:“沈道长果真能者多劳!”

他见沈峤不肯为己所用,早已起了杀机,此时有阮海楼加入,压力顿时为之一减,顿时不再犹豫,刀刀俱是杀招,八重刀气排山倒海朝对方涌了过去。

在旁人眼里,此时的沈峤既要应付蒲安密几乎无懈可击的重重刀气,又要应付阮海楼凌厉澎湃的掌风,双拳难敌四掌,即便他武功再高,只怕也左支右绌,难以支撑。

十五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心口,又不敢喊出声,生怕惊扰了沈峤,影响他听力的判断,双手紧紧攥着,浑然不觉全是汗水。

沈峤出了一剑。

这一剑,颇有横扫千军的架势,锋芒所到之处,剑气纵横,飞白侵霄。

一剑之后,他旋即后退,足尖一点,整个人跃起,玄都山的“天阔虹影”被他运用到了极致,霎时间,人已消失不见,再出现的时候,却是已经落在阮海楼身后,蒲安密手中的刀落地,手腕被割出一条血痕,可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满脸不可置信,似乎还未能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

阮海楼比他好一些,他及时收掌后撤,没有继续与沈峤纠缠,依旧转而去杀岳昆池。

谁知沈峤复又出手相拦,阮海楼心头愤恨,不得不与之周旋,面上怒道:“你可知道当年岳昆池的师父如何卑鄙无耻,你现在帮着他,完全是黑白不分,助纣为虐!”

沈峤沉声道:“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并不知其中内情,本也无权过问,可方才尸横遍地的那些碧霞宗弟子,难不成也该为你们的恩怨付出代价?”

阮海楼恨声道:“碧霞宗上下,都欠我良多,我隐忍十数年,惠乐山死了,由他的后代弟子来偿还,又有什么不对!”

沈峤不再说话了。

有些人若已一心沉浸在仇恨之中,即便是旁人如何开解劝说,也无济于事,更何况阮海楼如今与突厥结盟,将碧霞宗上下几乎杀个精光,显然也不存着善了的心思了。

两人交手越来越快,阮海楼虽然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却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他早年曾是碧霞宗最有天分的弟子,后来因故出走,去了高句丽,又在东洲派立足,成为东洲派长老,已然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而沈峤如今虽然根基重塑,但毕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恢复到从前的水平,眼下功力差不多也相当于鼎盛时期的一半有余,只是没了余毒和旧伤的侵扰,动起手来更加游刃有余,无后顾之忧罢了。

眼看二人交手如火如荼,沈峤分身乏术,蒲安密心念电转,眯起眼打量战局片刻,趁着沈峤回身应付阮海楼的掌风,忽然抽刀砍向沈峤后背!

“沈师!”

“沈道长小心!”

同时叫起来的,包括岳昆池和十五等人,他们一直盯着战局,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

但一个身负重伤,一个武功不济,十五甚至已经起身跑过去,但他一个刚学武功不久的人,如何阻挡得了蒲安密的去势,眼看刀风已经将将落在沈峤后背!

一股清风不知从何处吹来,隐隐带着香气,十五还未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好像看见一片蓝色衣带从自己面前飘过。

蒲安密的刀没砍在沈峤身上,却落在一只纤纤素手上,后者乍看直接以手接刀,实际上彼此之间还隔着一层真气,而后刀被生生弹开,蒲安密身上也中了一掌,身体直接往后飞退,地上砖石顺着他的脚步寸寸碎裂飞溅,直至门口。

“赵持盈?”几乎是第一时间,蒲安密就想到来者的身份。

“是我。”蓝衣女子应道,飞身上前,步步紧逼,不多时就夺了蒲安密手中的刀,且点了他的穴道。

赵持盈上前几步将岳昆池扶起来,关切道,“师兄可有大碍?”

岳昆池苦笑:“无妨,只是我没用,让你前功尽弃了。”

赵持盈摇摇头,没说什么,她见沈峤那边隐隐已占上风,便没有再多插一手,而是先去解决卢峰与范元白那边。

卢峰与阮海楼暗中联络已久,这次阮海楼能这么顺利攻上碧霞宗来,卢峰居功不小,他在碧霞宗多年,自然也有一批忠于自己的门中弟子,但此时厮杀了大半日,同样损失惨重,如今只剩下数人,与范元白他们混战,但有东洲派与蒲安密当助力,若无意外,卢峰今日十拿九稳,能够登上碧霞宗掌门的宝座。

谁能想到原本闭关不出,据说到了紧要关头的赵持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范元白与周夜雪等弟子身上伤痕累累,无非是凭借一口气在支撑,早已强弩之末,赵持盈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鼓励,卢峰气恨不已,手中长剑想也不想便转向赵持盈,剑芒慑人,挟着厉厉剑气扑面而至!

赵持盈双手向前,拈出太极两仪的纹印,修长手指变化万端,煞是好看,但卢峰却忽然脸色大变,只因他的长剑非但无法再前进半分,反而被赵持盈素手搅弄,悉数碎裂炸开!

“啊!”他惨叫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飞身后退,撞上身后墙壁,周身大穴随之被点住。

那头沈峤也将阮海楼败于剑下,后者一只手的手筋被斩断,坐在地上面色灰白,沈峤的剑则架在他的脖子上。

大局底定。

卢峰、阮海楼、蒲安密这三人一旦落败受制,其余人等也就不足为虑,碧霞宗剩余的弟子们有了主心骨,很快便将局势稳定下来,东洲派等人悉数被擒,然而看着血流遍地,门中弟子十去七八的景象,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没有获胜的喜悦,只有沉重与疲惫。

赵持盈望向卢峰:“卢长老,我知道你昔年与阮海楼交情不错,可仅仅是因为如此,你就能够下得了狠心,将本门弟子的性命置于不顾,勾结外人,毁碧霞宗于一旦吗?”

卢峰冷笑,梗着脖子:“你多年不问宗门事务,一心闭关修炼,这个宗主你又几曾当得称职过,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岳昆池武功不济,管事能力又平平,碧霞宗如今早已风光不再,沦落为二三流门派,若不再行霹雳手段加以改革,只怕没过几年,这个门派就要从世上消失了!阮师兄原本就是我门弟子,如今又有高句丽王女婿的身份,缘何不能领导碧霞宗重振雄风?!你倒是会捡便宜,别人在这里厮杀半天,性命都丢了,最后关头你就出来收拾残局,不愧是掌门,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持盈摇摇头,并不与他争辩,只让范元白等人将他先押下去,又对阮海楼道:“阮海楼,今日所作所为,你已欠下我碧霞宗血债,我要杀你,你有什么话可说?”

阮海楼注目赵持盈:“我方才听岳昆池说,惠乐山临死前,曾说了与我有关的话。”

赵持盈:“不错,师父临终之前,将从前的事情,都一一告诉我们了。”

阮海楼冷冷道:“他说了什么,怕又是说我贪心不足,辜负他一片好心罢?”

赵持盈摇了摇头,缓缓道:“师父说,当年所有师兄弟中,他与你感情最为要好,那时候,碧霞宗新一代英才辈出,所有人都认为,宗门会在你们手中振兴,其中又以先师与你最为优秀,师祖一直举棋不定,不知道要将掌门之位交付给谁。”

“掌门角逐异常激烈,师祖等人设下不少考题,都被你们一一化解,据说其中一场考核,是让你们分别从不同地方赶到长安汇合,先到者为胜,当时因为四处打仗,途中艰险异常,困难重重,先师在义州病倒,而你正好也途径义州,为了照顾先师,你耽误了行程,最后先到的反而不是你们,而是另外一位弟子。”

随着她的话,阮海楼仿佛也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不错,他性子从小倔强,不肯服输,怎么都要赌一口气,当时若非病得很重,根本起不来,是绝不肯耽误行程的,我不能眼睁睁放任他一个人在客栈里。”

赵持盈:“先师说,他从小好胜心强,对输赢极为执着,是你处处让着他,他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多谢你。”

阮海楼冷笑起来:“我不需要他的谢意!他倒会在你们面前当好人,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他想必也诸多伪饰!”

赵持盈没有理会他的愤恨语气,兀自道:“掌门之位的争夺和考验越来越激烈,先师一心求胜,乃至忽略了昔日同门情谊,用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

岳昆池忍不住喝道:“师妹!”

赵持盈平静道:“这些都是师尊临终前与我们说的,你当时也听见了,我现在不过是如实转达。”

岳昆池:“可是……”

为尊者讳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怎么也没法说出已逝师父的坏话。

赵持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不会因为年岁久远而消失,它永远在那里,师父当年犯下的错误,间接导致碧霞宗出现今日局面,我等身为弟子,理应承担起后果,这也是师父临终前的心愿。”

旁边范元白等人都听得呆住了。

这段隐秘而少有人知的往事,终结于那个混乱的夜晚,赵持盈岳昆池当年也不过是年轻弟子,未能窥见其中内情,更不要说当时还没入门的范元白等人了。

她对阮海楼道:“师父对你说,你能力比他强,理应继承掌门之位,他不再参与角逐,你不疑有他,与师父喝了个酩酊大醉,醒来时身旁却躺着师祖的小女儿,师祖认为你酒后乱性,不堪大用,你百口莫辩,想让师父出面帮你证明,师父却反过来指证你。后来师父临终前说,当时他故意灌醉你,又知道师祖的女儿暗自倾慕你,所以与她合谋上演了一出戏,骗过了师祖和其他人,谁知你性情刚烈,一怒之下竟与师祖发生冲突,愤而出走……”

阮海楼惨笑:“不错,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最信任的人,竟然暗中算计我,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赵持盈:“因为此事,门中人心逐渐离散,你走后不久,竺师叔也跟着离开了,原本就日薄西山的门派越发衰微,师祖将掌门之位传给师父,师父一直耿耿于怀,临终前特地将真相告诉我们,并与我们说,如果日后你还回来,一定要向你转告一声,他欠了你半辈子的不是。”

阮海楼脸色惨白,露出古怪的笑容:“欠我?他若是欠我,为何自己不出现,为何要让你来说!”

他的表情转而凶狠:“他是不是还没死!其实他一直都躲在暗处偷看,对罢?你去叫他出来,去把惠乐山叫出来!”

赵持盈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因着这件事,师父半生愧疚,心病难除,以致早逝。”

阮海楼摇摇头:“不可能,他那样狡诈的人,怎么可能那么早死!”

赵持盈叹了口气:“只怕连师父都没有想到,他早年欠你的,今日却要用大半碧霞宗弟子的血来偿还,一笔归一笔,这一笔账,我今日也会与你算个清楚。”

阮海楼却恍若未闻:“我不信他死了,他的墓在哪里?”

岳昆池再也忍不住了:“碧霞宗历代宗主死后,遗体焚烧成灰,扬洒泰山诸峰,只有牌位被供奉在祖师楼,你难道是当异族人当久了,连这也不记得了?”

阮海楼缓缓合上眼,半晌,两行泪水夺目而出,再无言语。

赵持盈对范元白等人交代:“你们先包扎一下,然后四处察看还有无本门弟子存活,再将这些人分开关押起来,择日再行处置。”

范元白他们连忙应是。

蒲安密忍不住出声:“我师尊昆邪不日便会上山来拜会宗主,还请宗主将我放开,有话好说。”

赵持盈奇道:“昆邪是何人?”

她闭关已久,竟连昆邪之名也不曾听过。

蒲安密:“我师乃突厥左贤王,突厥上师狐鹿估之徒,曾败玄都山掌教,”他顿了顿,看了沈峤一眼,“喔,就是这位沈掌教,沈道长。”

赵持盈蹙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昆池忍着伤势,将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下,又对赵持盈道:“这次多亏了沈道长,否则在你赶来之前,局面早已失控。”

赵持盈点点头,朝沈峤行礼:“多谢沈道长援手,大恩大德,我碧霞宗上下铭记于心。”

沈峤:“赵宗主不必客气。”

赵持盈:“如今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沈道长若无要事,能否先在敝宗落脚歇息一二,容我先处理一下其它事情,再向您请教。”

经此一役,碧霞宗元气大伤,别说普通弟子,就是稍微上得了台面的,也只剩下一个范元白,一个周夜雪,就算他们,现在也都各有伤势,更不必说余者尸横遍地,令人唏嘘。

即便这些弟子的尸首要一一收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峤表示理解:“我会在此叨扰数日,等赵宗主处理完要事,再详谈也无妨。”

蒲安密不甘被冷落,正要说话,赵持盈手中剑鞘脱手而出,直接点在对方的穴道上,成功让他闭了嘴。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沈峤能插手的,他带着十五来到客房,没人能招待他们,他总不好让赵持盈堂堂一个掌门来端茶递水,于是弟子服其劳,勤快的小十五跑进跑出,很快给沈峤烧了热水,又去灶房要来一碟糕点。

沈峤哭笑不得,拉着他坐下:“我不饿,你自己吃。”

十五不肯坐:“我也不饿,沈师方才跟人打架肯定累得很,我给您捏捏肩膀!”

沈峤按住他的手:“十五,你是不是在害怕?”

十五一愣,嗫嚅:“没,没有啊!”

沈峤摸了摸他的头:“我眼睛不好,可心还没瞎,你在怕什么,是不是怕我不要你?”

十五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半天不说话,许久才道:“我不该这样,师父让我来碧霞宗,现在到了,我该高兴才是,可一想到您就要离开了,我心里就很难过。”

沈峤笑叹:“傻孩子!”

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

不及细想,沈峤带上十五出门去看。

二人一路循声来到后山处,后院离后山本就不远,旁边就是碧霞宗的藏书阁和祖师楼。

只听得赵持盈厉声道:“阮海楼,你想做什么!”

她本是一个极为冷静的女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方才处理事情就给沈峤留下深刻印象,此时却不知出了什么事,竟能让她再也无法维持镇定,连声调都变了。

沈峤与十五赶到时,便见阮海楼站在悬崖处背对着他们,怀里似乎还抱着一块木牌。

山风呼啸,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衣袍飘舞,猎猎作响。

岳昆池气得脸色青白交加,眼看又要吐血:“姓阮的,你放下师尊的牌位!”

阮海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低头对怀中物事道:“惠乐山,你欠我半生,却早早以死逃避,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杀你门中弟子无数,你这下怕又要恨极我了罢,没关系,我这就以命相偿,可你欠我的那半生,又要如何还我!”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蕴含无限惨淡。

“惠乐山,你好狠,我可真恨你啊!”

说罢一跃而下!

“啊!”

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所有人俱看着这一幕,神色震惊,无法言语。



【第 50 章】

在阮海楼冲开穴道朝祖师楼奔去的时候,旁人只以为他心中仇恨积累十数年无以复加,要对牌位泄愤,却万万没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悬崖边已经没了阮海楼的身影,众人却久久回不了神,不知该叹一声,还是该咬牙切齿,想想碧霞宗那些惨死的弟子,最终却又只能是一声长叹。

良久,岳昆池涩声道:“师妹,师尊的牌位也被他带下去了,祖师楼里面是否要为师尊新立一方牌位?”

赵持盈沉默片刻:“先这样罢,此事以后再说。”

她回身看见沈峤与十五:“沈道长是否有闲暇?我有事正欲请教。”

沈峤:“赵宗主请。”

赵持盈见十五跟在后面,脸上隐露不安,不由笑道:“十五也一道来罢。”

十五有点不好意思,他天性害羞,此时忍不住将半张脸藏在沈峤身后,想想好像有点失礼,又赶紧冒出来道:“多谢赵宗主。”

连岳昆池看十五都觉得可爱,忍不住扑哧一笑,又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内伤,笑完之后忍不住嘶的倒抽一口冷气。

“让你去歇息你又不听,既然如此,就一并来罢。”赵持盈摇摇头,显然是对这位师兄有点没辙,左手朝前方一引:“沈道长请。”

她带三人来到碧霞宗正阳殿,此处是宗主平日招待贵客所用,自从碧霞宗日渐没落之后,此处已经许久没有客人,一进来仿佛还能闻到一股冷冷清清的味道。

沈峤与十五刚刚坐定,便见赵持盈神色肃然,朝沈峤大礼下拜。

“赵宗主为何行此大礼?”沈峤很是讶然,起身便要相扶,赵持盈却拦住他。

“我已经听师兄和元白说过了,沈道长为了竺师叔临终前一声托付,能将十五从邺城送至碧霞宗来,一诺千金,言出必践,理应受我这一拜。”

沈峤惨然一笑:“当时贵派事出突然,我来不及多做解释,赵宗主与岳长老恐怕还有所不知,竺兄之所以会死,全因我而起。”

说罢他将自己与桑景行交手身负重伤,九死一生藏匿山中,为十五所救,被观主师徒收留,却最终为他们带来杀身之祸的事情说了一遍。

对十五而言,这些事情重新再回忆一遍,每一个画面俱是血泪,但他从沈峤那里学到了勇敢,已经不是动不动就流泪的孩子了,此时也只是强忍悲痛,双手紧紧攥着,一言不发。

沈峤讲完,随之而来的,是正阳殿里一片沉寂,片刻之后,才有赵持盈沉声道:“一事还一事,竺师叔之死,谁也料不到,你们更不希望发生,他从容赴死,必是心甘情愿,谁也勉强不了,求仁得仁,怎能说是因沈道长而起?合欢宗明知竺师叔是我碧霞宗的人,却仍旧痛下杀手,这笔账,应该算在他们头上才是。”

对方如此明理,沈峤心中却越是愧疚。

他愿意对旁人付出善意,并不在意自己得到多少,失去多少,但当别人同样回以善意,甚至为了他而死时,他却比自己没能得到回报还要难受。

十五仿佛察觉他的心思,忽然握住他的手。

手掌被覆上一片小小的温暖,沈峤忍不住回握住十五的手,将那片温暖裹入掌心。

“多谢赵宗主体谅,此事既因我而起,自当由我来解决,与碧霞宗无涉。”

赵持盈见他们一大一小感情深厚,已然难舍难分,心下有所思量,一边开口询问:“竺师叔临终交代,可是想让十五到碧霞宗来?”

沈峤:“是,竺兄当年虽因故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可在他心里,一直都将自己当作碧霞宗的人。”

赵持盈接过十五递来的木牌,摩挲着上面的“竺”字,这个冷静自持的女子,至此方露出伤感神色:“碧霞宗当年也曾出过天下十大高手,可惜门派内讧,人才凋零,一日不如一日,今日之事,更是雪上加霜,方才元白清点了一下,门中存活下来的弟子,竟才六人。”

算上赵持盈和岳昆池,也才八人,一个八人的门派能做什么,只怕都不需要外敌来犯,如果这一代没有稍微出色一点的人才,不出十年,这个门派在江湖上就已经名存实亡。

岳昆池听得心酸,勉强再拉了个人来凑数:“我在邺城还有一名弟子……”

沈峤心念一动:“岳兄说的可是韩娥英?”

岳昆池:“正是,此人父亲为齐国侍中韩凤,她资质尚可,只因身份特殊,我没有收入门下,只当作外门弟子教导了几回,沈道长见过?”

“曾有过一面之缘。”沈峤答道。

他之所以会认识韩娥英,是因为被晏无师所救,而他会出现在这里,同样是因为晏无师将他交给了桑景行。

一切因果,冥冥之中自有牵连,所有事情到头来,也许都跟一个名字脱不开关系。

沈峤忽然想起蒲安密之前说的话,他说晏无师很快就要自身难保,而相似的话,白茸也曾说过。

那样一个喜怒无定,行事随心的人,必然树敌无数,但若说世间有什么人能够杀死他,沈峤却实在找不出来,只因晏无师的武功固然有心魔缺陷,但其境界却早已超脱寻常一流高手的行列,这从他与汝鄢克惠之前的交手就能看出来了,假如当时不是因为晏无师魔心不稳,汝鄢克惠怕不仅仅是数月内不能动手那么简单。

世间再无祁凤阁,再无崔由妄,晏无师也就没了对手,即便祁凤阁崔由妄再世,以晏无师如今的武功,他们也未必能赢了。

蒲安密成竹在胸,白茸的话也绝不是随口胡说……

沈峤蹙眉,将这个细节暂且压回脑海深处。

他现在想起晏无师这个名字,依旧会有种置身于白龙山脚下那个树林里的恍惚感,那种宁可玉石俱焚,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激烈心经,仿佛犹在徘徊不去。

破而后立,说来似乎简简单单,但于他而言,却几乎是历经半生的艰难,跨过生与死的深渊,从那万丈悬崖下面人不如鬼地,一点点地爬上来。

现在已经云淡风轻,但当时却是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沈师?”十五略带担忧的声音传来。

沈峤朝他安抚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又对赵持盈道:“如今十五已平安到达碧霞宗,不知赵宗主对他可有何安排?若贫道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还请赵宗主不吝开口。”

赵持盈道:“我的确有个请求,是关于十五的。”

迎着沈峤疑惑的目光,她道:“十五在碧霞宗已经有师父了,他的师父就是竺师叔,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其他人,即便是我,也没有资格当十五的师父,但我知道这一路上,沈道长一定将十五教得很好,如果十五必须再有一个人能带他成长,教他武功为人,我希望那个人就是沈道长。”

沈峤有点意外:“如此一来,恐怕有违竺兄的愿望……”

赵持盈摇头笑道:“竺师叔让十五重归师门,必然是怕他以后无依无靠,如今有沈道长在,其实竺师叔已经不必再忧虑,竺师叔虽然已经不在人世,碧霞宗的大门却永远为十五敞开,碧霞宗之外,也并不妨碍十五另行拜师。我看十五天资聪颖,如今碧霞宗势单力薄,一切要从头再来,我又是个不会教导徒弟的人,唯恐耽误了十五这样好的资质,让他跟着沈道长您,反而是个最好的选择。”

说罢,她又十五道:“十五,你还没向沈道长正式拜师罢?趁着今日有我们从旁见证,不如给师父敬一杯茶?”

十五喜动颜色,忍不住去看沈峤:“沈师,可以么?”

沈峤不忍让他失望,含笑点头:“可以。”

十五忍不住低低欢呼一声,当即就在沈峤面前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又接过赵持盈递来的茶水,双手举过头顶,响亮道:“师尊在上,弟子十五,从今往后,定当奉师至诚,学武至诚,为人至诚,若有违背,五雷轰顶,天地不容!”

沈峤眉眼弯弯,眼蕴笑意,待十五说完,他便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将人拉起来,伸手去拍他身上的尘土。

赵持盈扑哧一笑:“竺师叔可真给十五找了个好师父,沈道长对十五,哪里像对徒弟,简直是在对亲生儿子了!”

十五小脸儿红扑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这头师徒名分正式确认下来,岳昆池便提起正事:“方才蒲安密说,他师父昆邪不日便要上山来,约莫是要来撑腰的,届时若见阮海楼已死,蒲安密又被我们所囚,只怕会借故生衅,听说沈道长昔日曾与昆邪打过交道,不知此人性情如何,可好对付?”

沈峤沉吟:“此人武功略逊其师兄段文鸯,格局目光也有所不如,但他武功仍可跻身一流高手,到时候或有一战。”

岳昆池面露忧虑:“他若独自上山也就罢了,若是带了突厥高手,碧霞宗如今只剩寥寥数人,单凭师妹一人也无法力敌群雄!”

赵持盈道:“无妨,碧霞宗时至今日,已经失无可失,若不背水一战,等待我们的就将会是江湖除名,元白、夜雪他们还年轻,还请岳师兄带他们下山暂避养伤,沈道长也带着十五离开,我闭关已久,所有责任都落在师兄头上,令你受累了,现在所有事情,就由我一人来承担。”

岳昆池红了眼眶:“你说什么呢,我不走!”

赵持盈露出些许不耐:“你现在伤势不轻,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徒增累赘,还要令我分心,不如随着沈道长他们一并下山好了,也免得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碍眼又唠叨。”

岳昆池笑了:“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涉险,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无论如何,碧霞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要进一起进,要退一起退,今日山门被攻破,我难辞其咎,绝不会提前撤离。”

沈峤也道:“赵宗主,我与十五,也会留下。”

赵持盈蹙眉:“你们……”

沈峤:“昔日我与昆邪一战,落败坠崖,虽说其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但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今日若有机会能与昆邪再次交手,我定会全力以赴,还请赵宗主将这个机会让给我。”

赵持盈:“我若拒绝呢?”

沈峤笑吟吟道:“那贫道就只好死皮赖脸留在这里,等昆邪上门来了。”

赵持盈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叹道:“碧霞宗与赵持盈何德何能,竟遇上沈道长这样的朋友?”

沈峤:“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竺兄既能为我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付出性命,我自然也可以为碧霞宗出战,更何况我与昆邪的确有一段往日渊源在,这也不全是为了碧霞宗的缘故。”

赵持盈与沈峤匆匆几面,谈不上深交,但因共同经历过碧霞宗变故,对他印象极好,眼下见他肯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碧霞宗挺身而出,心中极是感激:“大恩不言谢,沈道长这份苦心和情谊,我铭记于心,来日不说涌泉相报,以后但凡沈道长有需要,我碧霞宗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人就昆邪一事相商一番,大致定了下来,见十五面露倦意,沈峤便起身告辞,将十五带回客房歇息。

回去的路上,十五问沈峤:“师尊,方才赵宗主说铭记您的苦心,是指的什么,我听不大明白。”

沈峤道:“碧霞宗日益没落,赵宗主嘴上不说,心中必是着急得很,她知道江湖上强者为尊,所以迫不及待希望武功大成,能保护师门不为外力所动,可惜卢峰背叛师门,正好趁她练功要紧之际勾结外人来袭,赵宗主不得不强行破关,此时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受了内伤,若与昆邪过招,恐怕毫无胜算可言,她知道我主动提出要和昆邪交手,是为她解围,才说感谢我的苦心。”

十五啊了一声,不由紧张起来:“那师尊您呢,您能打得过昆邪吗,我听说您之前还输给昆邪了,他是不是很厉害?”

小孩子关心则乱,说话也没有顾忌,换作旁人,可能还要掂量掂量这句话会不会伤了沈峤的颜面。

沈峤笑道:“他不是最厉害的,但他的确也有过人之处,我现在功力还未恢复,若要胜他,并无完全把握。”

十五:“有多大胜算?”

沈峤揉开他紧拧的眉毛:“五五之数罢。”

十五的眉毛非但没有被抚平,反而拧得更紧了,显然是被他的话吓住了。

昆邪的功力略逊师兄段文鸯,但也低不到哪里去,他联合郁蔼给沈峤下毒,固然赢得不光彩,但他自己本身的实力并不差,如果赵持盈功力未损的情况下,或许能与他打个平手,现在则不好说了,若这次没有沈峤在,也许碧霞宗还真的难逃死守或提前撤离的结局,可这样一来,即便他们提前撤走,烛南峰上的宗门为外人所占,碧霞宗这历代的传承也就要毁于一旦了,阮海楼对惠乐山一人的恨意,也必然迁怒到碧霞宗历代祖师身上。

所以沈峤答应下来的,不仅仅是一场交手,一次仗义相助,而是很可能保住了碧霞宗摇摇欲坠,行将摧毁的根基。

十五忽然抱住沈峤,脑袋埋在他怀里,闷闷道:“一定要交手么?您武功都还未完全恢复!”

沈峤回抱住他:“五五之数并不是一定没有机会,我现在全力一拼,未必没有机会,我当日败于昆邪,从此跌入谷底,不管有多少借口原因,他就是我的一道坎子,一个心魔,我是在那里跌倒的,所以我现在要学着从那里重新站起来,你能明白吗?”

十五抱着他不说话,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明白……我只是不希望您有事……”

沈峤笑道:“我不会有事的,当你的师父,怎能不长命百岁?我答应了连竺兄的命一起活下来,等你成了白胡子老头,为师还要拎着你的耳朵成天教训你呢,届时看你烦不烦!”

十五扑哧一声,忍不住破涕为笑。

沈峤叹了口气,摸摸他:“人家当师父的,都是徒弟千方百计来孝敬,我收了个徒弟,倒要千方百计哄他开心,当师父当到我这份上,可真是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十五笑眯眯地也不反驳,心道你这个最没有威严的师父,却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想想自己是沈峤的弟子,他心里就觉得一本满足的了。

此后过了两日,山下一片平静,并无外人上山,不过这也正好给了碧霞宗休整的时机,十五帮着范元白他们将这次战死的碧霞宗弟子尸体一一收殓安葬,原本尚算热闹的门派经过屠戮血战,却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凄清。

范元白和周夜雪等人虽幸存下来,脸上也不见得如何高兴,众人既为逝去的同门伤心,又为即将可能发生的恶战忧心,情绪自然不可能高涨。

到了第三日,正阳殿外铃声作响,牵动碧霞宗各处,这是在半山值守的弟子传讯过来,示意有人上山了,而且他拦不住。

众人闻讯赶到山门前时,便见一名异族打扮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人,高鼻深目,头发披散下来,扎成辫子,又以头巾束住,这种特征鲜明的打扮,令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赵持盈沉声道:“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碧霞宗赵持盈在此,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突厥昆邪,特来讨回不肖徒弟。”对方傲然道,又上下打量她一眼,摇摇头:“你就是碧霞宗宗主赵持盈?外间传闻你天资奇高,为碧霞宗中兴人物,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身后范元白等人闻言纷纷怒目相向,赵持盈却是心头一惊。

她忽然想起沈峤对昆邪的评价:此人在突厥身份高贵,又是狐鹿估弟子,因此十分高傲,但武功却是实打实的强横,就算不入天下十大,也已相去不远,不管他有没有在半步峰一战上做手脚,这都不是一个可以令人小觑的人物。

昆邪一照面就说出这样的话,很显然并不仅仅是看轻赵持盈,或者为了激怒她,而是看出她身上有内伤,无法与自己匹敌的缘故。

对方眼光之犀利,果然应了沈峤先前所言。

赵持盈心下微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原来是突厥左贤王大驾光临,令徒与东洲派阮海楼一道,勾结我派叛徒卢峰一道,对碧霞宗弟子大肆杀戮,不知左贤王又作何解释?”

昆邪哂笑一声:“蒲安密受贵派长老之邀,方才上山来作客,谁知等待他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贵派弟子的刀枪剑戟,他如今是死是活,我这当师父的还不知道,赵宗主又该如何给我交代?”

这就纯属强词夺理了,昆邪若不是早跟徒弟约好了要过来坐收渔翁之利,又如何会知道蒲安密身陷这里?

众人面上俱都浮现出怒色。

蒲安密被关押起来,赵持盈没有杀他,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否则碧霞宗屈服突厥人的事情传出去,以后断难在江湖上立足,更何况门下弟子这些累累血债,也需要蒲安密来偿还。

赵持盈淡淡道:“令徒做了什么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左贤王在此强辩也无用,碧霞宗若仍有一人在,就不会允许你带走蒲安密。”

昆邪像听见天大笑话似的大笑起来:“赵持盈,我看你身后的弟子尚且不足十人,你们碧霞宗早就名存实亡了罢,你还有什么底气说出这句话,今日我若杀了你,往后这世上哪里还有碧霞宗的存在!”

“你杀得了人,却杀不了人心。”

这个声音何其耳熟,昆邪甚至忍不住眉梢一跳,扭头看去,便见一人提着剑走过来。

那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昆邪做梦也不会忘记。

因为他曾经与这个人,在半步峰上一战。

那一战,举世瞩目,他借以在中原成名。

而眼前此人,却从此身败名裂,武功全失,侥幸得回一条性命,却顶多也只能苟延残喘过完下半生。

“沈、峤。”昆邪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名字,蕴含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别来无恙,昆邪。”

沈峤朝他点点头,一如当日在半步峰上。只是当时沈峤身为一门宗师,世所景仰的人物,昆邪则初入中原,名声不显。

如今时移势易,两人的位置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昆邪早已不是当日的昆邪,沈峤也不是当日的玄都山掌教。

但他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双方一照面,昆邪已将沈峤如今的模样再三端详,却从中发现不了半点颓丧或痛苦。

沈峤依旧是沈峤,他几乎毫无变化。

不!

还是有的。

昆邪忽然道:“沈掌教,啊不,不能称你为掌教了,沈道长,你可是当日落崖时受了伤?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好呢。”

沈峤:“是,不过眼睛与落崖无关,而是因为相见欢,个中原因,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昆邪摇摇头:“要怪你应该怪你师弟郁蔼,是他给你下的毒,而不是我,我与你约战,是光明正大下战帖,光明正大在半步峰上交手,所有人都看见了,我并未有半点暗箭伤人之举。”

他看向沈峤手里的剑,笑了起来:“你这是不甘失败,所以特地在此等我吗,还是要帮碧霞宗的人强出头?”

沈峤道:“昔日之事,如今日流水,往事不可追,今日我沈峤在此相候,但求一战,不知你可敢应战?”

他缓缓将剑抽出来,剑尖朝下,微微颤动,在阳光下泛出一丝耀目的泽波。

昆邪倏地收了轻慢之色,脸上变得无比严肃。

他也拔出自己背上的刀。

这一战,或早或晚,总会到来。

昆邪甚至隐隐从骨子里察觉出自己的兴奋,上回虽然赢了沈峤,但他内心深处,未尝也不是横着相见欢,总感觉自己的胜利得来并不舒畅。

而这一次,他要让沈峤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