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7

夏滟:结婚不简单 下

  第九章


  顾恒止开始失眠。


  连续一个礼拜,他睡不好,即使好不容易睡去,还是会惊醒过来,然后不自觉地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他特别无法承受黑暗,尤其失去听力,一闭上眼,那种失去所有知觉的惊惧,便排山倒海似地朝他压迫而来,几乎要使他怀疑自己是否死亡,只能一直反覆睁眼,确定自己身在哪里、又是谁。


  思考太多的后遗症就是脑子无法得到充分休息,加上术后他偶尔会感受到强烈头疼,只能抱着在怀里安睡着的徐洺芃,以她沉稳的呼吸及温度来确认她的安好。


  小偷是从隔壁家的阳台攀爬过来的,他们没什么重要财物放在客厅,所以损失不大,唯独他的睡眠障碍始终没有好转,只能在白天明亮的日光下得到一点入睡的余裕。


  这一天,顾恒止又在沙发上似睡似醒,混沌挣扎了快三个小时才醒来。


  下午三点,徐洺芃还在上班,他撑着疲惫的身躯翻身坐起。


  时序入秋。午后的太阳已不那么热烈,顾恒止睁着酸涩的眼,放空了一会儿。他的周遭仍是一片死寂,即使每天都在祈祷脑中血块终有一天会自行消散,但从来没发生,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奇技,他已彻底领悟。


  一股晦暗瞬间围住他,他快要承受不住。


  顾恒止来到厕所,把门紧紧锁上,然后——


  他开始嘶吼。


  徐洺芃打开家门,便被这样的声音震慑得动弹不得。即使隔着一扇门,她仍能清晰听见里头传来的、那种有如困兽一般痛苦嘶哑的吼声。她呆在玄关,浑身发抖,觉得心被撕扯,好痛、好痛。


  顾恒止用尽了力气依然听不见自己的吼叫声,他捶打着墙壁,发泄自己的痛苦不甘,直到筋疲力尽……他才汲水洗脸,冷静了脑袋。


  他预料不到其实徐洺芃已在门外知道一切,她哭湿了脸,如果今天不是刚好忘了稿子回来拿,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男人究竟有多绝望。


  因为,他一直掩藏得很好。


  但仔细一想,失去听力,怎可能当真那么豁达?


  徐洺芃坐在客厅,等他出来。她擦干了泪,补好了妆,准备好画本跟笔,夫人坐在她腿上,金黄色的眸一下子看了看她,再瞥向浴室门,徐洺芃抚着它,再三提醒自己。“等下,可不能又哭了……”


  顾恒止把自己打理好,开门走出,却在看见沙发上的她之后惊讶。“芃芃?”


  他表情一下子变得难看,像被人打了一记,徐洺芃脸容沉静得反倒看不出哀乐,唯独眼眶掩不住红。她手指一指,表达了“坐”。


  顾恒止胸口堵得慌,他坐过来,想问她“何时回来的”却迟迟开不了口。看得出她哭过了,被自己影响的吧?真是好极了,那些黑暗且懦弱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被她窥见。


  徐洺芃抬眼,盯视他神情变化。顾恒止是受军人教育长大的,尽管表面并不严谨,但骨子里总有一种不示弱的倔强。过去吃亏了、受委屈了,都不愿意让人知晓他内心的愤懑,就连这回也是一样,不曾透露自己困耳疾产生的不安,以及手术失败后的失望……


  他太体贴了,顾虑着父母,担心着她,所以才会压抑得这么辛苦,她很庆幸自己今天回来,否则她不知道他还会这样自欺欺人多久?


  徐洺芃拿起了本子,不等他开口,便在上头写下一行字句,顾恒止看来,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这……”


  她写的是:“你想不想再动一次手术?”


  她望着他,眼神莹亮坚决,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询问。她一直都明了顾恒止内心的冀盼,问题是脑部手术花费庞大,又有各种需要评估的困难,况且历经上次失败,家人煎熬的模样使他不忍……


  他的顾念,徐洺芃都知道,她只是自私绝口不提,害怕再一次承受有可能会失去他的痛,宁可维持现状,掩耳盗铃。问题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次,她是彻底明白了。


  当一个人不害怕失去,那才是真正地爱着。


  “世界上医生这么多,一定有可以治好你的,我们都不要放弃希望,好吗?”


  顾恒止呼吸一紧,看着她写出这一句话,明白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成全自己,换作是他,一定会力劝她维持现状……


  这个他守护了十七年的女孩,如今竟反过来扶持自己,赋予他前进的力量,没有任何言语足以表达他这一刻内心的感到,顾恒止望着她乌润的眼底映出自己,里头的他像是破土而出的花苗,在长年的黑暗以后看见了阳光……然后,他点下了头。


  他决定,再一次动手术。


  就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那他就甘愿过这样的日子,毕竟他不可能全然自私地要身边的人一再为他背负折磨。


  就在这时,他大学以来的好友祈劭辰阔别四年终于回台。这四年他被父母强硬送到纽约发展,与众人断了音讯,如今获悉情况,特地问他:“你考不考虑到美国接受手术?”


  祈劭辰的父母是生意人,旗下经营食品公司,只有祈劭辰一个独子。两人辗转交换了MSN,他说:“我叔叔之前脑部神经病变,看的医生是克里斯•李,他主持的私人诊所在美国东岸很有名,你有意愿,我就帮你弄到一个床位,至于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顾恒止哭笑不得。“这也太大手笔了。”在美国看诊费用惊人,何况是着名的私人诊所?“我还住过你的房子四年呢。”


  “你又不是没付房租,而且你结婚,我还来不及包红包给你,何况这四年我音讯全无,多亏你帮忙看着他。”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你爸妈不反对了?”


  “嗯,不反对了。”


  “我想想看。”


  “好。”


  顾恒止下了线,两个男人间不必啰唆太多,他也不想矫情,如果真治得好,那些费用他有把握赚回来,但……若还是好不了呢?


  他把自己的顾虑告诉徐洺芃,不料老婆大人眉一抬。“去啊,当然去。我?不用担心,我能养活我自己……还有夫人,就算存款一毛不剩,了不起我再奋斗个二十年,不怕饿死……”


  顾恒止的回应则是抱住了她,如今的她已然是他的依靠。隔天他回覆好友。“好,麻烦你了。”


  “不会,等你好了来我公司帮我,我让你做业务经理。”


  顾恒止苦笑,早知道这小子有目的。“当主管好麻烦的啊……”


  “有老婆大人,讲什么麻烦!”


  两个男人就此讲定,但即便有祈劭辰帮忙,他们等床位还是等了快三个多月。春来秋去,顾恒止已过了一年无声的日子。新年时他们回到顾家,父亲难得买了大鞭炮,说要是除晦气,他“看着”那串炮噼哩啪啦地炸开,说:“等我好了,我就买十串鞭炮,一口气听个过瘾。”


  徐洺芃白他一眼。“到时候我看要换我聋了。”


  “那就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不要。”她撇了撇嘴,接着写下。“我们都要好好的。”


  顾恒止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出来。“你说的对,我们都要好好的。”说罢,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蓦然正色,执起她一直带着婚戒的左手。“徐洺芃,你愿不愿意嫁给顾恒止,不论贫困、喜乐、潦倒、疾病,一生一世永不离开、背叛?”


  “你……”她正要写“你在问什么废话?”却被他眼底的波光震慑了。


  她想起他们的婚礼,在教堂,这个男人抱着狼狈的她走上红毯,那时候她便知道他将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伴侣,一生一世的倚靠,在携手过来的三年里更是证实这一点。结婚不简单,生活不简单,履行婚姻时的誓言也不简单,但他们如今走到这里,就是所有的不简单里,唯一的简单。


  她震荡了心,做出三个口形,没出声,但她晓得顾恒止看懂了。


  他笑了出来,握住她的手。“现在,换你来问我。”


  她红了脸,好气又好笑地写下。“已经知道答案的事,何必问?”


  “啊~~干么这样!”


  “等你好了回来,我再问你。”


  然后……还有一句话,那是她渴望他可以亲耳听见的话,那一句强大的言语。她依偎在他身上,说:“你会好的。”


  她如此坚信。


  三月的时候,顾恒止去了美国。


  手术日排在五月底,徐洺芃决定那时候再过去,这段时间多亏网路发达,两人靠MSN维系夫妻生活,尽管没特别聊什么,但就挂在那儿,晓得对方在世界的另一端,想到什么就聊一句。相隔了十二小时的时差,但只要看到另一个人安好,这样的辛苦感觉都不算什么了。


  临近月底,下个月要开始报税,徐洺芃五月底要去美国,决定先把各种单据整理整理。这一年来顾恒止看了各大小医院,徐洺芃把单子分类,却在那堆白色纸张下看见某个东西,她拿起,眼珠随之睁大。是房契。


  这间房子是结婚的时候顾父送的,赠与税是顾恒止一手缴清,所以也是登记在他名下,但如今房契上的名字已被更改,变成是她……徐洺芃整个人彻底傻住,何时她手上有一间房子,而她自己却完全不知情?


  “有没有搞错?!”徐洺芃恼了,她不喜欢他这种行为,好像在交代后事一般。把房子扔给她,然后呢?他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休想!


  五月时,顾恒止因为要接受各种评估,不能再使用电脑,徐洺芃也没提及这事,只是提早办好了签证、弄好机票,决定在手术之前当面问他——


  在飞机上,她拿了便条纸,在上头写下各种字句——你什么时候弄的?为什么要这样?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如果真有意外,至少不需要再承担一笔遗产税,但这种“万一”,她一点都不愿意想像……


  祈劭辰介绍的私人诊所在美国费城,这事一个充满古老气息的城市,她曾因Tom Hanks主演的“费城”而对这个地方产生憧憬,却不料自己终于有机会来访,竟是为了这种原因。


  “费城”的结局是遗憾的,Tom Hanks的角色战胜了自己和那些市侩而充满歧见的人,可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里面有一段震撼人心的歌词,Tom Hanks在病魔折腾下全力呐喊着——


  “生命继续着,我就是生命,天堂在你的眼中。是生命在你的四周,血和尘土吗?我是神圣的……我被遗忘了……我是天上的神,来到人间使这里变成天堂——我是爱!我是爱!”


  她闭了闭眼,最后把那些纸条撕掉了。既然他的出发点是为了爱,那么,她就应该以爱回敬,而不是这些幼稚的质问。


  她重新写下字句,内心慢慢平静了,在这个人称City of Brotherly Love的地方,她愿意相信所有的苦难,都将成为过去。


  历经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徐洺芃终于抵达美国费城。


  可她完全没有余暇欣赏这城市,一出机场便叫了计程车,因为是抱着给顾恒止惊喜的打算,所以一来到诊所,便按着当初顾恒止告诉她的病房资料,问明了方向便自行过去。


  尽管是私人诊所,但规模并不比台湾的医院小。在这里有规定的时间接受探视病患及参观,只是进入病房区需要接受安检。四周充满绿意,若不是在走廊上看到来来去去的医护人员,她几乎怀疑自己只是参观一间学校。


  走着,迎面走来一位高大的金发年轻医生,他看到她,一双绿眸诧异地睁大。“喷喷?”


  “嘎?”徐洺芃愣住,回望他,确定对着一名金发绿眸的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你是……”


  她用英文询问,只见对方像是这一刻才真正确认了她的身份,嘴角咧开一抹讨人喜欢的微笑走上前来。“喔。你真的是喷喷,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喷喷……第一次没注意,第二次,徐洺芃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你可以叫我安洁。”听他提到照片,应该是和恒止认识吧?


  “OK,安洁,我以为你会晚一点才到。”金发帅哥皱了皱眉。“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艾伦•李,顾得医生。喔,我知道你是谁,用中文来讲,就是……小舔心?”


  “……”是小甜心吧?徐洺芃决定忽略他发音不标准的问题。“我是他太太,可以带我过去看他吗?”


  这年轻医生热情大方,和恒止应该很合得来吧?她原先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许,不料见艾伦一脸欲言又止,刻了一声。“先到我的办公室来谈吧!”


  为什么?她不懂,但也许医生有什么重要的事跟她说。徐洺芃点了点头,下意识掩住害怕的心口,可艾伦的态度仍然非常亲切。“你第一次来费城?喔,那你一定要尝尝看我们这里的美食,我们的餐厅可是全美最丰富多样的,尤其是起司牛肉堡……”


  他哇啦哇啦讲着,领她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头窗明几净,很像是一间普通的书房。他让她坐在沙发上,请护士小姐泡来咖啡,各自喝了一口才说:“好了,我必须告诉你,顾的手术才刚结束。”


  “……什么?!”徐洺芃瞪大眼,不可置信。“不对,他的手术日是不排在月底?”而现在……了不起连月中都不到!


  她指尖发颤,热暖香醇的咖啡完全镇定不了她,为什么会提早动手术?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怎么会……”


  “这是顾的决定,我们一开始就讲好了,手术日是今天。”艾伦说,他一脸正色。“我们尊重患者本人的想法甚于一切,血块的位置很深,我们评估过手术需要的时间及风险,他不愿意让家人受太多煎熬。”


  徐洺芃如遭雷击,整个人瘫坐,再难以动弹。


  这预料之外的消息击打了她,为什么他要这样一再独断独行?居然连等候手术的权利都不给她。快两个月,他们在MSN上天天相见,他竟能只字不提……徐洺芃极力撑着,眼眶发疼,尽管不想在外人面前崩溃哭泣,但最终还是止不住落下泪来。


  艾伦经验丰富,等她自己把情绪处理完,才开口。“手术很成功,没伤到神经,也没大出血。没什么意外等麻醉退了、他身体自己恢复好就会醒。你可以看他,不过现在还不方便进去,有什么话,等他醒来你再问他吧。”


  沉默一会儿,徐洺芃把泪抹去,点了点头。


  艾伦领着她来到恢复室,手术在她来到前一小时刚结束,病房里还有几个医生护士正在观察他术后的情形。顾恒止躺在那儿,头部缠满绷带,脸上戴着呼吸仪器,身体四周接满管子,所有指数都算良好,没感染征兆,只是手术动在脑部,清醒时间还不一定。


  看着这样的他,徐洺芃既心疼又生气,各种感觉在体内冲撞,无法融合。


  艾伦告诉她即使开刀过程顺利,也不保证一定会无事转醒,徐洺芃听着,一面觉得只要他能醒,就什么都好,但另一面却无法轻易谅解他的行为。


  “这个混蛋……”


  她用中文骂,艾伦在一旁听见。“馄饨?你讲的是中国的一种食物吗?”


  徐洺芃闻言哭笑不得,本来晦暗的情绪被他这么一搅,顿时变得滑稽起来。


  “他应该暂时还不会醒,你最好先去休息,明天再过来看他。当然,中间若有变故我们会提早通知你……放轻松,只是万一而已。”


  去他的万一!你最好给我无事醒来!


  徐洺芃在内心忿忿地骂,两个人隔着玻璃,分明看得到,却触摸不到,这实在太折腾人,她明白眼下的情况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会客时间也已结束,她只好先前往预定好的旅店置放行李。


  旅社建筑老旧,费城是座很古老的城市,充满各种闹鬼传奇,但徐洺芃一点也不害怕。鬼是很势利的,不像神高高在上,她可以和鬼打商量,只要能让顾恒止好转,拿走她一半寿命都没关系……


  老天,她居然认真思考起来了?


  在旅馆房间里,徐洺芃坐在弹簧有些松弛的床上,看着顶上斑驳的天花板,有种哭笑不得的感受。她跟父母不同,从不是迷信之人,只是在这种时候,难免祈祷,信托鬼神,她慢慢地躺在床上。手术成功——想着这四个字,不论如何已是莫大安慰,她知道他一定会醒来,因为强大的相信带有能量……


  然后这一切耗费了她的精力,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就此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一周之后,顾恒止醒了。


  他苏醒的过程不带任何戏剧性,就只是麻醉退了、身体机能恢复了、大脑开始运转了、差不多睡饱了……就醒了。


  艾伦对这场手术就极有信心,并不意外他会醒,他为清醒的顾恒止做了一番检查,确定伤口复原情况没问题,只是在整整一年的耳疾之后,重新恢复听力对大脑的负担很大,必须做一段时间的复健,他只好静养,在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之前,得让大脑好好休息。复原。


  他花了快十天时间复健。这一段时间,艾伦问徐洺芃:“你要过去看他吗?”


  她摇摇头。“不,他现在需要休息,我不想造成他的负担。”


  艾伦笑了笑,没多说。


  邻近月底,顾恒止真正在手术日,他估量着下个星期徐洺芃就会来了。他复健顺利,只要不太吵,如常对话都没问题。艾伦双手一击掌,笑道:“恭喜!欢迎回到这个纷乱吵杂的世界。”


  顾恒止笑了,即便这个家伙从他醒来开始就像麻雀般叽叽喳喳吵得要死,但对于失去听力长达一年多的人来说,不啻为一种天籁。


  然而,他的笑容在下一秒,彻底僵在脸上。“怎么了……喔,安洁,你可以进来了。”艾伦招了招手,在门外等待他们检查完毕的徐洺芃走了进来。她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艾伦笑着解释。“其实啊,她半个月前就来了,说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他看是只有惊没有喜!


  半个月,老天……顾恒止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重新取回听力的喜悦这会儿再感染不了他,他看着徐洺芃,知道自己有许多事势必得解释,他告诉台湾家人的手术日在下个星期……当然是假的。


  他瞥向艾伦,想问他到底讲了些什么,对方仅是耸耸肩。“好不容易没什么问题了,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吧?喔对,为了身体健康,你最好多起来走一走。”他看向徐洺芃,一笑。“我们这里的庭院弄得很漂亮的,你可以让顾带你去参观。”


  他说完,笑咪咪地跟着其他人走了,病房内仅剩夫妻两人相对,顾恒止被她的眼神看得好似被猫爪挠着胸口,只能尴尬地随便找了个话题。“夫人……还好吧?”


  其实他问的是两位夫人,一人一猫。徐洺芃听着,没出声,只是走过来,拉起椅子坐下,接着一如既往拿出画本,在上头书写。“都好。”


  顾恒止头皮发麻,麻得几乎要以为麻醉还没完全退。“芃芃……”


  “跟我走。”


  她没理他,转身出去,顾恒止一头雾水地跟着。两人来到诊所内的公共电话处,只见她把零钱给他,然后在画本上写。“打给爸妈,你自己跟他们解释。”


  唉,现在他是真的确定,徐洺芃晓得他好了。


  顾恒止拿起电话,投币,乖乖拨通了号码。


  “妈?我是恒止……对,我好了,听得到了,手术日……呃,提前了,因为医生觉得这个日子比较好……喔,黄历是中国老祖宗伟大的发明嘛,外国人也信的……对了,帮我接给爸……”


  顾恒止和双亲通完电话,一年多不得听家人的声音,他耳朵热热的,即便是被母亲唠叨也觉得很愉快。只是挂上电话,一转身,所有美好余韵就在看见徐洺芃一脸不以为然之后消散。虽然这事迟早都要爆发,但他没想到自己刚好不久就得面对,巴不得干脆再昏回去算了。


  “我不想太刺激两位老人家……”


  徐洺芃点了点头,对于父母,确定是只要能安抚他们就好,但对她呢?


  如果她不是提早过来,他是不是也打算这么蒙混过去?


  他的想法、他的顾虑,她全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会不开心。她很庆幸他好了,但现在她无法坦然接受他把自己一再地排除在外的做法,夫妻之间……她不希望是这样的。


  她需要时间沉淀,但顾恒止同样也需要照顾。


  “去散步,走一走。”


  她在本子上这样写,顾恒止看了,只好点头。


  看来老婆大人真的火大了,只怕这回是凶多吉少……




  第十章


  徐洺芃生气了。


  她的怒意显而易见,但不是惊天动地的,而是清清冷冷的。


  她不说话,不管是面对什么人都不开口——只要他在一旁,甚至就连简单的“嗯”或“喔”都不愿意发出。她厉害,完全知道他耳朵好了,最渴望听见的是什么,所以一个字都不给他,顾恒止只好努力说些能使她发笑的东西,可她始终无动于衷。


  像是——


  “有一个老人家,他到户政事务所办理老人津贴,结果忘了带身份证,柜台小姐说没关系,给我看看你的胸膛。老人家脱了衣服,露出白色的胸毛,小姐说可以了,看得出够老。老人家回家以后喜孜孜地跟老婆说,老婆听了,就问他:‘那你怎么不连裤子也一并脱了?’老人家问:‘为什么?’老婆说:‘这样你就可以领到残障津贴啦!’哈哈哈、哈哈哈!”


  他讲得口沫横飞,徐洺芃的反应是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澄黑而无波的眼仿佛在说:这很好笑吗?此时无声胜有声,顾恒止脸皮再厚都尴尬了。


  “我、我去上厕所……”可耻啊!居然来尿遁这一招。


  距他手术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他醒后接受复健,复原情况良好,几乎没有后遗症,若无意外,过两天就能出院,等回台湾再定期挂科复诊。原本照他安排,徐洺芃会在他一切好转以后抵达费城,她不必承担手术时候的磨难,他们可以共览这个悠久而充满古老文化的城市,不料……


  “唉!”


  顾恒止在洗手间大叹了口气,这时艾伦进来,见他一脸吃到苦药的脸色,笑嘻嘻调侃。“嫂子还是不跟你和好是吧?”


  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顾恒止白了他一眼,随即无奈地摊了摊手,“她气死了。”


  “活该。”艾伦一点都不同情他。“我记得她听到你开刀完毕的消息,那个脸色啊,啧啧啧,真是比纽约的雪还要白。”


  “纽约的雪?难不成费城的雪是黑的?”


  “这只是一种文艺的形容!”艾伦抗议。


  你这个念理科的搞什么文艺!


  顾恒止受不了,手肘往后背抵洗手台。他当然明白徐洺芃生气的理由,可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该道歉的该解释的都做了,她看起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样子,但……就是不开心。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冷战,偏偏徐洺芃刚好是深谙其道的高手。


  就好像打网球,他发球,结果对方理都不理,这是要怎么进行下去?


  顾恒止没辙了。


  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下,他出了院,住到徐洺芃预定的旅社。前两天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劝她换一间。“这里会不会太破旧?你知不知道费城鬼故事多?我们去找别的地方……”


  她的回应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在簿子上写着。“我临时要来,只能预约到这里。”


  一句话,彻底把顾恒止打蔫了。


  她提早来是打算给他惊喜,没想到反而被将一军,顾恒止自知有愧,只好摸摸鼻子不敢再啰嗦,还好旅社的主人还不错,又懂得一点中文,给他们做了一些导览,房间尽管破旧了点,但住起来还算舒服。


  他傍晚出院,把行李搬到旅馆,两人在附近的餐厅吃了顿沉默的饭。现在窗外天色已黑,顾恒止躺在陈旧的床铺上,扳着手指计数,一天、两天、三天……七天,整整一个星期,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肯和他多说。


  顾恒止叹息,倾听着她在浴室里的动静,水声哗啦啦地响,他脑内几乎能立即浮现那水流滑过她柔润肌肤的画面。水停了,接着是拿起什么的声响,嗯,他想她开始在身上抹泡沫了,她习惯从胸口那儿开始洗,接着涂抹四肢,仔细清洗身体各处,最后再拿起莲蓬头,冲洗着因热气而透出一层淡粉色的肌肤……


  完了,脑内浮想联翩,顾恒止浑身燥热,难以抑制。


  三月来到美国,现在都快五月底,足足三个月没跟老婆亲亲抱抱,如今好不容易共处一室,她刚好在洗澡,他会有这么“健全”的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题是老婆还在生气呢,他的火也只能设法自行掐灭。


  顾恒止深呼吸,开始设想一些比较清新、健康的事。他想象一片大草原,有着美丽的碧绿色草皮,蓝天白云,芳草如茵,他在里头深呼吸……这是他之前看睡眠门诊时医生教导他的放松方法,很有效。


  但下一秒,他的幻想里出现了一个人,那女人袒露着一身瑰丽的雪白,一头及肩的蓬松黑发随着她的脚步轻快跳跃,柔丽的面容带着极尽诱惑的甜美笑容……老天,这不行!


  顾恒止瞬间睁眼。很好,他的草原全被烧光了。他想要她,很想要她,他势必得和她好好谈谈,不能再侥幸地得过且过,以为她迟早会自行消气……但眼下,他得先在她出来之前搞定自己的“小兄弟”。也许来看看《圣经》?


  他不算太虔诚的教徒,但偶尔会做些祷告,毕竟是长久以来的影响。他起身,走至置放行李的地方,结果却错开了她的行李箱,这是当初蜜月前他们一起买的,为了在机场辨识方便,特地买了一模一样的两只。他正要盖回去,却见里头纸张散乱,似乎是从外套口袋里散出来……他一愣,随手拈起一张,看见内容以后却震愕了。


  喀!浴室门开启的响声自背后传来,顾恒止却恍若未觉。他把她行李箱里头四散的纸条一张一张拿了出来,上头印着航空公司名称,显见是她在飞机上头写下的。


  徐洺芃发现他在看什么,也慌了。“你——”


  她终于出声,尽管是带着浓烈不满的一个音节,落在他耳里却有如圣歌。那上头的一字一句击打着他,顾恒止再难掩饰发烫的眸眶。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选择隐瞒正确的手术日期,甚至觉得徐洺芃不该这么生气,就算要气,也气得够久了——


  不是这样的。


  原来,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芃芃,对不起……”见到她的这七天来,这三个字他已讲了太多遍,但没一次是如此真心实意的。


  那些纸条上,写着徐洺芃想在手术前传达给他的话,他一遍一遍看着,被感动、被震撼。徐洺芃上前把纸条抢过来,刚沐浴而酡红的脸更是一下子红到耳根去。她确定他不是故意偷看,偏偏在这种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被窥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做出怎么样的反应才好。


  恒止,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八年,一个孩子都要上大学了。


  其实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对象,是你,但你这个人傻乎乎的,说我们是兄弟,又叫别的男生来追我,我难过地哭了一晚,又不能怎样,只好告诉自己兄弟就兄弟吧……没想到上了大学,你居然给我跑去交女友,我只好死心。


  就这样,我们和不同的人历经交往、分手,关系却始终不变,好像爱情做不到长久,但友情可以。我觉得我们这样很好,没想到……你居然说要结婚。


  我吓死了。


  我把这件事跟薇亚她们说了,她说人与人之间要长久在一起,重要的并非是爱情,我们走过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所以我答应嫁给你,好好过日子,但我一直都没有说,我很羡慕薇亚她们,因为她们每一个都是恋爱结婚,只有我不是。


  但……慢慢地,我知道我再也不用羡慕别人了。


  我们之间怎么会没有爱情?那些日常生活一点一滴的积累,看着你在手术房里,我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但这样的担负,也是爱情的一种证明,我甘之如饴。


  我们发誓不论贫困、喜乐、潦倒都会在一起,我不想被排除在外,看到你把房子转给我,我一开始很不开心,不想你觉得这样就责任尽了、一了百了,当真有个万一也无所谓。其实我们之间还有许多遗憾,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也始终没对你说……


  亲爱的,不用为我担心,我现在充满力量,那是你十八年来给我的,我把它交还给你。我会在手术室外为你祈祷,这是我的权利,你一定会好起来。


  字条零零落落,没标顺序,顾恒止把每个句子都看了很多遍,才把整个意思拼凑出来。那是草稿,爱的草稿,他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心情在独自一人的飞行中写下这些字句,可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结果听到的却是他瞒着她,迳行接受手术的消息,一定很不好过。


  “芃芃,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不顾她的挣扎,抱紧了她。


  徐洺芃颤抖着,手握成拳,却还是抑止不了喉头涌上的酸楚。她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真的有个万一,我来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什么?”


  一具尸体……他老大麻醉一打,不省人事,或许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去了,可她千里迢迢跑来竟是等着收尸,那样的打击……既然他都揣想过这么多的“万一”,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他拥着她,一年多不曾听闻她的声音,不管是什么他都觉得无比珍贵,他终于领会了自己的错误,总是固执地认定什么是为她好,但事实却不然。她早已不是那个十八年前被班上同学欺负、需要人帮助的小女孩了,她是他的妻,是能和他比肩一同走过风雨的存在,即便路途再崎岖,都不曾说过要放弃。


  “谢谢你……”是他错了,他错估了她,以为她始终脆弱缺乏保护,但其实他能够来到这里,仰赖的全是她的坚强支持,他一再小看了她,独断做出决定,也难怪她会这么生气……


  徐洺芃喟然,任他抱着,失了力气。这些天的佯装冷漠已经让她非常疲惫,顾恒止不知轻重地忽略她的感受,她觉得痛,无法坦然……可她其实多想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上前拥抱他……


  “以后……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准再这样对我。”


  “好。”顾恒止答应,也只能答应、只想答应。


  她终于柔顺在他怀里,因他的同意软下了本来坚硬着的心。她并不是想逼他认错,只是需要时间来处理自己的心情,夫妻之间不该是单靠一方的自以为是、独断独行,而是相互依持。她不要自己一直是那个受人照顾的弱方,她可以证明,她也能够成为他前进的力量……


  她把自己这些心情说出来了,顾恒止听着,苦笑。“傻瓜,你早就是了。”


  他没有在失去听力以后自暴自弃、荒废度日,都是因为有她,她总是能够在他最低落的时候拉他一把,他只是太珍惜了,舍不得她伤、舍不得她痛,更舍不得她背负苦痛,却忽略了她的感受,她其实心甘情愿。


  他们在费城照顾仍带着些凉冷的春夜抱在一起,紧紧依靠、紧紧守牢,这一切太难能可贵。顾恒止心头的躁动慢慢得到平静,一如过去每一次,在她的身边那样。他们在这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享受这一份最熟悉的温暖,他们的心都完满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真的,很不简单啊。


  良久,徐洺芃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一句话想说……”


  “嗯?”


  顾恒止瞅着她,在一片昏暗的房间里,她的眼睛,就像是永夜里那恒久不变的星子,闪烁着光。


  她说:“我爱你。”


  和好以后,两人对这座城市有了兴趣,开始观光游历,当作是二度蜜月。


  徐洺芃申请了一个半月的留职停薪,现在还有差不多半个月时间。费城拥有许多古老的建筑,也曾是多部着名电影的拍摄地,这儿美食遍布,他们去了当地最有名的起司牛肉堡店,刚好在那里遇到艾伦医生和他的伴侣,那是一名黰发黑眸的东方少年,艾伦看见两人笑了笑。“和好了?”


  顾恒止瞥他一眼。“托福。”他可没忘这人之前看着他苦闷的样子有多奚落。


  艾伦嘿嘿一笑,把一旁沉默着看似有些冷漠的少年拉过来,展示两人左手的戒指。“当当,我们也要结婚了唷,就在下个月,你们不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顾恒止早晓得了艾伦的事,所以并不意外,也知道他身为诊所的继承人,有多不容易。“不了,这次的手术花了太多钱,我们小老百姓还得回去赚钱养活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们医院收费太高喽?”


  “哪里的话!一分钱一分货嘛。”


  两个男人相互抬杠,你来我往,少年在一旁表情疏淡,但对于艾伦扯着他“出柜”的行径一点抗议也没有,一双墨黑的眼瞅着他,清冷的目光下尽是一片深邃的柔情。


  徐洺芃看着,从本来的惊讶里回神,随即朝少年鼓励地一笑。“恭喜你们。”


  少年一愣,像是没预料到她的反应,脸上蓦然一红,用中文小声回了一句:“谢谢。”


  “啊~~亲爱的,你怎可以对别的女人脸红!”


  艾伦抗议,少年翻了一记白眼,懒得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徐洺芃瞥了身旁满脸得意的老公一眼,内心与少年默默有种同病相怜的感受。果然幼稚是不分国界的啊……


  她和少年相视一笑,说了句“加油”。不管同性异性,结婚都是一件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需要重视看待。艾伦口沫横飞地讲着他们的计划——先去首都华盛顿登记,然后在费城宴客,碍于医生身份,他们只打算宴请少数亲友……最后露出一脸可怜兮兮的央求表情,说:“真的不留下来参加吗?”


  “我们下周一才走,你们可以提早结婚。”


  顾恒止随口一扯,没想到艾伦听了眼睛一亮。“好,那我们明天就去登记!”


  “啊?!”夫妻俩被他这般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性格吓到,少年却一点惊讶也没有,好似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这是真爱啊……他们看着艾伦兴冲冲地拉着少年走远,两人表情都是好气又好笑,徐洺芃说:“好久没参加婚礼了。”


  都这把年纪了,身旁的人早就嫁的嫁,娶的娶,不婚的不婚。艾伦会这么巴不得他们参加,相信也是希望祝福的人多一个是一个,徐洺芃握住了身旁男人的手,叹息。“真不容易啊……”


  “什么?”


  顾恒止一副状况外,徐洺芃瞥他一眼,他们可以结婚,得到众人祝福,不离不弃,走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不简单,他们承受了这么大的恩典,真的应该好好感激。


  “对了。”徐洺芃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那个孩子……成年了没有啊?”


  “呃……”


  顾恒止回答不出来,两夫妻相看一眼,默默石化了。


  结果艾伦没开玩笑,当真接受了顾恒止的“建议”,把婚礼改到这个周末。


  他们参加了,尽管只是办在自家的庭院里,气氛温馨,艾伦爱胡闹的性格也给婚宴带来不少笑料,就连他拿着蛋糕砸人,少年看着,也只是在一旁温温淡淡的。唯独每一个眼波流转间,满满承载的都是对这个男人的爱意。


  少年刚成年,没有人对这一场婚礼抱持异议。少年的亲人早已过世,艾伦的父母则是抱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支持心态,相爱的两个人,既没伤天害理,也没打家劫舍,又有谁有那个权利阻止他们?


  夫妻两人在婚宴之后回台,在飞机上,顾恒止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我愿意。”


  “啥?”


  徐洺芃正要戴上耳机,却被他这句话顿住,只见顾恒止表情委屈,说:“你之前不是写说等我好了要问我愿不愿意娶你吗?我看你肯定忘记了,干脆自己先答了。”


  “什么啊?”徐洺芃哭笑不得,他是被艾伦的婚礼感染了吧?“不是讲了知道答案的事,何必问?”随即想了想,她回握住了男人的手,也说:“乖喔,我也愿意。”


  终于,她把欠他的言语全还了。两人在那里愿意来愿意去,靠走道的乘客也是华人,瞥着这一幕不禁默默掏出墨镜带上,徐洺芃看着一笑。欸,有时候放闪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因为太情不自禁了啊……


  妨碍到的人,真是对不起了。


  两人回到台湾,徐洺芃照常在出版社上班,顾恒止和“光采”则已解约,尽管高层得知他痊愈的消息后希望他能回去,但答应好友在先,顾恒止只好拒绝,乖乖到祈劭辰的公司赴任去。


  过去他一直觉得管人麻烦,巴不得只当个业务往外跑,现在却不得不接下这个重担,祈劭辰更是一点也没跟他客气。“下一季,我要看到业务部百分之二十的成长。”


  “妈的你可以再没人性一点!”根本是打算剥他的皮、喝他的血了吧?!


  正所谓人情债欠不得,顾恒止清闲了一年多,又开始过起没日没夜的加班生活,尤其之前任职文具公司,如今转战食品,其中差异更要花时间适应。他自己一人冲锋陷阵,和带领团队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经验,顾恒止尽管嘴上抱怨,但心底其实很享受这种挑战,唯独回家倒在床上就像死尸一样,徐洺芃看得心疼,索性用某种方式好好“慰劳”了他一番。


  于是顾恒止压抑着踹好友办公桌的冲动,终于熬过了这半年。祈劭辰看着新一季的财报,非常满意。“宝刀未老,不简单啊!”


  “你也知道不简单啊?!”好不容易养了一年多的气,现在全没了。


  祈劭辰哈哈笑。说来把顾恒止挖来他们公司,还是自己赚到了。


  风风雨雨的一年过了,来到年底,祈劭辰龙心大悦,给顾恒止放了一周的假。他先是在家当了三天的大老爷,第四天刚好是周末,夫妻俩开始打扫家里,有阵子没清理,到处都是灰尘,他拿着刷子在厕所刷刷洗洗,徐洺芃在外头叫他。“恒止,过来一下。”


  他洗手出去,看见老婆指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帮我换灯泡。”


  “喔。”他疑惑,因为这种事平常徐洺芃自己就会做,不会特地把他叫出来,但换就换呗。他换好了回到浴室,浴缸刷到一半,又被老婆大人召唤,这次是要他爬上去清理柜子上的灰尘。


  好,爬就爬,结果过不久又被叫来拆下客厅的窗帘……全是爬高的差事,顾恒止一头雾水。“干么,你忽然得了惧高症啦?”


  徐洺芃瞥他一眼。“只是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


  顾恒止一边踩着梯子爬上去,听见她说:“怀孕。”


  “喔,原来是怀——啊啊啊啊啊?”咚咚啷咚锵!顾恒止大惊,一个没踩稳,整个人连着梯子摔到地板上。他顾不得痛,连忙跳起来。“怀孕?!什么时候的事?!”


  徐洺芃瞅着他夸张的反应,噗哧一笑。“三个月了。”


  “三——三个月?!”不是三个星期?顾恒止下巴掉下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喔,两个月前。”


  “然后你现在才告诉我?!”老天!


  顾恒止快昏倒,老婆大人“高龄”怀孕已经三个月,她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知晓,结果一点声息都不露……他开始回忆这两个月他们干了什么,有没有钉钉子?他们上个月还去购物!因为东西太多,她也拿了一些……顾恒止脸色又青又白,很是精彩。“你!现在什么都放下!给我去床上躺着!我、我去报告爸妈……”


  徐洺芃眨眨眼。“我已经跟他们讲了。”


  “……”所以搞半天他就是那个妻子有了第三者,结果最后才知道的老公?“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徐洺芃卷了卷有些长长的头发,口吻无辜。“因为怀孕三个月内不能告诉别人啊。”


  “我是别人吗?!”顾恒止崩溃了。老婆大人这是哪一招啊?


  结果这天开始,徐洺芃被勒令什么都不能做,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唯一行的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许看电视,但连个电视节目他也要啰嗦。“不,不能看新闻,现在社会太乱了,对宝宝不好……布袋戏,不行,这是禁忌!算了,看MTV台好了……”


  唉,他的反应全在她预料之中,发现怀孕的时候他正好忙于业绩,成天没日没夜的,她不想再造成他过度紧张,当然最大的理由是——


  哼哼,他当初瞒着他动手术的事,尽管已经不生气了,但好好给他一个教训还是必要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那样?


  结果过了一阵子后,顾恒止犹豫了半天,忽然问她。“你老实说吧,是不是我得罪了你什么?”


  徐洺芃抬眉,一脸意外。“你居然没想到?”


  他一脸无辜。“所以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她哭笑不得。“好吧,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千万不要打算隐瞒女人什么事。”


  “啊?”


  看着他仍旧不明就里的表情,徐洺芃不禁微笑了。


  “我保证,你会得不偿失。”




  尾声——不简单的事


  顾景洐八岁了。


  他有一个好帅气的名字,爷爷说是来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句话,他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反正应该很厉害就是了,只是外公觉得“景行”二字的笔画不好,所以多加了三点水,这个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好就好了。


  他今年升上小三,老师第一次叫他们写文章,主题是“不简单的事”。顾景洐想半天想不到,回家兴冲冲问老爸。


  “把拔,什么事情最不简单啊?”


  顾恒止搓了搓下巴,看着儿子闪亮亮的眼神,心想你老爸我当初把屎把尿半夜喂奶伺候你这个小祖宗最不简单啊……最后丢出为人父的标准答案。“去问你妈,她生你最不简单了。”


  “好。”顾景洐抓着笔跟本子咚咚咚跑去,顾恒止感叹地瞅着儿子逐渐长大的背影,想当初老婆高龄怀孕,千辛万苦生下这小子的兵荒马乱就不禁一阵冷汗,害他之后马上去做了结扎手术,看不得老婆再吃这种折腾人的苦。


  徐洺芃正在厨房弄东西,这些年她的厨艺多少有了点长进,见到儿子匆匆跑来,她忍不住一笑。唉,这肉球也少不了她一份贡献,顾恒止忙的时候,负责喂食儿子的当然是她。她捏了捏顾景洐粉嫩嫩的脸蛋,问:“怎么啦?”


  “马麻,老师叫我们写短文。”


  “喔?”


  “什么事情最不简单啊?”


  徐洺芃拿起儿子的作业簿一看,上头贴了老师要求的文章主题,她笑了笑。“很多事都不简单啊。”说着,她牵着儿子的手来到客厅,瞪了坐在沙发上的顾恒止一眼。“你不要什么都叫儿子来问我。”


  顾恒止把儿子抱过去,哈哈笑。“我想你生他最不简单嘛。”


  是啊,确实不简单,但若事情再来一遍,她也甘愿接受,子女真是父母最甜蜜的负荷,她瞅着儿子和眼前的男人极尽相似的眉眼,内心温柔满盈,这是他们的孩子啊……


  “真的,你就是我们最不简单的一件事了。”徐洺芃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见他眨眼,一脸天真不解,不禁甜甜一笑。“这个嘛,就要从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跟女孩,男孩觉得女孩是非洲难民,女孩觉得男孩是猴子讲起了……”


  隔天,顾景洐把他的作业交出去了。


  标题“不简单的事”——


  妈妈说,世界上不简单的事好多好多,两个人相爱不简单、结婚不简单,可以一直在一起更不简单。爸爸说妈妈生下我就是最不简单的事,因为我是他们爱的结晶。


  所以我要好好珍惜我自己、珍惜每一个人,这个就是很不简单的事了。


  ——全书完




  番外之制〈制服诱惑〉


  这天,徐洺芃在好久未整理的衣柜里发现一样事物。


  “哈啾!”她把东西挖出来,因陈年的灰尘打喷嚏。她今天休假,老公上班去了,闲来无事翻翻衣服、汰旧换新,没想到居然找到这样东西。


  她一笑,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只是长久被塞在角落又压了一堆东西,显得有点干瘪。


  她打开来,是她高中时候的制服。


  “好怀念喔……”她看着,笑意不自觉涌上。他们就读的学校制服样式简单,就一件白衬衫搭上黑色百褶裙。爱美的女生都会故意把衬衫改短,裁出腰线,裙长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膝下变成膝上,不过她没那么讲究,能穿就好。


  徐洺芃瞅着梅干菜似的衬衫胸前的学号及姓名,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想着,她把衣服拿出来洗了,脱水烘干,拿熨斗将绉着烫平。制服保存得很好,白色布料未有太严重的发黄迹象,她心念一动。记得那时自己还挺瘦小一只,不知道……现在还穿不穿得下?


  人生喜事之一,就是三年前买的小一号裤子如今穿上去居然刚刚好。衬衫有点紧,但紧的位置她很能接受,至于裙子……


  “应该不行吧……呃?”深呼吸,喀一声,扣子扣上,徐洺芃瞪大眼,居然……居然真的穿上了?“啊哈,夫人,过来看!”


  徐洺芃乐得转圈圈,招来一头雾水的夫人同乐。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嘿,女孩?讨喜的娃娃脸目前还看不太出岁月的痕迹,过去穿制服的时候她总会把扣子扣到最后一颗,但如今绷在胸前,只得袒露出锁骨那一片肌肤,加上身高长了,原本在膝下的裙摆如今拉高至膝上,好端端的一件制服,竟给她穿出一点诱人的气息。


  莫非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制服诱惑?


  徐洺芃赧热了脸。这一阵子顾恒止在祈劭辰的公司里忙得昏天暗地,回家倒在床上呈现死尸状,她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在病房,她说:“如果你好了,不管是护士服还是学生服,我都穿给你看。”


  现在这样……算不算是履行约定啊?


  尽管他没听见,她后来也忘了这一回事,但最近那家伙这么辛苦,他们也很久没有夫妻生活,横竖都已经穿上,干脆……嗯……唔……


  结果脑子还在转,手机却在这时候响起,她一愣,连忙接听。“喂喂?”


  “芃芃?”是顾恒止,他人在外头,背景的杂音听起来像在大马路上。“今天客户临时说要取消应酬,我要回家了,要不要替你买什么回去?”


  怦咚。徐洺芃心跳一下子失序,这才注意到现在已经晚上六点,这……未免也太巧了。“呃,不用了,我妈昨天送的一锅肉还有剩,吃那个就好。”


  “好,那我回去了。”顾恒止一笑,口气是难得的轻松。“终于可以早点休息了。”


  “嗯。”徐洺芃听得好心疼。这一阵子,顾恒止完全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压根儿没有空闲的时间。她拉了拉自己的裙摆,决定把羞耻心扔到一边。人家这么辛苦,给他一点“奖励”应该是OK的吧?


  顾恒止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一边骂一边上楼:“员工也不是这么用的吧?这个吸血鬼、土财主、死混蛋……”他走出电梯,打开家门,通常这时候迎接自己的都是夫人那一团白毛,但这回不同。他瞪大眼,再瞪大眼,甚至抬手揉了揉眼,瞅望面前站定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我穿越了?”


  “噗!”徐洺芃笑出来,这是什么跟什么?“干么啊,很奇怪?”


  “这……”


  徐洺芃被他看得困窘,她身上还是那套黑白制服,只是多穿了一双白色长袜,头发上也别了孩子气地发夹,倘若不是胸口那里的扣子开着,还真是标准一副好学生准备出门上课的样子。


  顾恒止瞬间有种被雷打中的震撼,连指尖都酥酥麻麻的。“你……你怎会穿成这个样子?”


  “不喜欢?”徐洺芃拉起裙摆,转了个圈,也许顾恒止只会觉得好笑,那也行,反正她的目的本来就是给他“抒压”。“今天在衣柜里偶然翻到的,居然穿得下耶,好意外。”


  顾恒止依旧干瞪眼,还没从惊诧里回过神来。上回见到徐洺芃这副打扮都快隔二十年了,尽管与过去相较,她早已褪去青涩,转而显露成熟女人的韵味,可那一双黑黝黝的眼,却始终如同他记忆中的那般清澈闪亮。


  而如今,她的眼里承载的,已满满都是自己的身影。


  这是他年少时几乎不敢抱持的想望……顾恒止一个伸手,将她纤软的身子给抱拥入怀,只觉得有种东西圆满了,在不感到遗憾。原来,他们历经这么多走到这里,早就不再有回首过往的必要。


  而她为自己所做的点点滴滴,他一直都好好记得。


  “好像太紧了一点。”


  “哪里?!”


  事关身材问题,徐洺芃反应很大。顾恒止嘿嘿笑。“这里啊。”


  轻轻地,以手指拈开了她胸前绷着的一颗钮扣,这色大爷的行径换来了徐洺芃一记白眼。“好歹这些年我也是有‘成长’的好吗?”


  “从A到B?”


  “呸!好歹有C好不好!”都老夫老妻了,早就不会为了这种话题感到羞涩,徐洺芃哼了一声把扣子扣上。“欸,仔细想想,都这把年纪了,穿成这样被人看到肯定被笑死……”


  “不会啊。”顾恒止一笑,抱住她。“我很喜欢。”


  “咦?”


  “我很喜欢。”他又说了一遍,用那样真挚的、诚心的口气。“三年A班的徐洺芃同学,我很喜欢你,和我交往好不好?”


  “噗。”徐洺芃一愣,随即笑出,任他抱着,感受他的言语一字一句打在她的心坎上。


  于是,那种久违的心跳及浑身不自主冒出热气的感觉回来了,凝视着男人堪称阳光的笑脸,她想,不管过了几年,自己还是会被他的这种笑容,甚至一言一行彻底打动吧?


  顾恒止也是,眼前的这个人不管过了十年、二十年……或者一百年,穿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腻。


  他的妻。


  “那么,以后请多多指教了,顾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