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身体象是泡在水里一样无力,怎么抓摸也抬不起来。我睁开眼,帐子是撩开的,眼里就先看到高高的梁柱上绘的红绿蓝白的花,模模糊糊的一片。
“娘娘!娘娘你醒了!”
我头稍微歪一下,看到喜月跳起身来冲外头喊:“娘娘醒了!醒了!太医,快进来!”
我喘气的时候觉得胸口特别沉,吸进来呼出去的气息都象刀子一样在喉咙划拉着不停,轻轻的咳了两声,觉得头胀身沉。
进来的那人到床前跪下,喜月替我把手从被中拿出来,太医请过脉,抬头说话的时候,我才看见是李成蹊。
他说话声音低,我只觉得脑子里有小锯子在嘶拉嘶拉的来回扯来回锯,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又咳了两声,喜月端了一小碗稀粥过来给我喝下去,然后又端了热气腾腾的一碗药汤来。反正我嘴里舌头大概睡久了,粥也尝不出味,药也不觉得苦。
喜月待我喝完药,拿水给我漱口。我张开口,声音哑的根本不能听:“她……怎么样?”
喜月一点不迟钝,说:“小格格好的很,挺壮实的,吃奶都可有劲儿了。娘娘不用挂心,好好将养自己身子要紧。”
我手指动了一下,抬不起来:“你……抱来,我看看。”
喜月迟疑着,目光投向床尾。
她没有往那边看,我也真没有注意。床尾那里,帐幔的阴影里,坐着个人。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两眼熬的通红,人好象也瘦了一圈,穿着石青的常服,显得比平时消沉憔悴的多。
我慢慢转开头,目光落在床头的雕饰上面。朱红色床栏上面有镂花纹道,填着金色。这样热闹又明艳的颜色,现在看着却觉得非常扎眼。
喜月还犹豫着没去,他叹息着说:“去抱过来吧,那孩子还没见过额娘呢。”
喜月答应着去了,我躺在那儿,轻轻阖着眼。他坐在床边,没有出声,握着我的手也没有松开。
屋里屋外都是一股药气,喜月回来的很快,声音里带着欢愉:“娘娘,小格格抱来了。”
我抬了一下,头抬起来,上身却沉的挪不动。
喜月想过来服侍,但是被他挥一下手挡住。
然后他很笨的把我上半身扶起来,拿大枕头让我靠住。
我这会儿也没有精神和他划清楚河汉界,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头挺硬硌人,骨节跟生了锈一样。这样半靠着,还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喘了半天,才抬起手:“抱过来让我看看。”
喜月很欢喜的把襁褓凑到我眼底下来,黄绫被子裹很紧实,露在外边儿的小脸儿白嫩的象奶皮子,眉毛很淡,眼睛闭着,小鼻子呼吸呼吸的微微张翕颤动。和玄烨不一样,她的胎发很时不再来,已经长的有半寸多长,乌黑黑的,更显得皮肤细白。
“娘娘,我们都看着,说格格长得很象娘娘呢。”
我嘴角动了一下,想笑,可是觉得脸上的肉都睡僵了,说:“抱……抱回去吧。”
喜月没说什么,顺治低声说:“你喜欢,让她在你旁边多待会儿。”
我摇摇头,对喜月说:“别把我的病气……过给她,抱走吧。”
喜月屈一下膝,慢慢退了下去。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那黄绫的包被,直到她们出了屋子,再也瞧不见。
“你别想太多,好好养着。等好起来了,要怎么抱怎么亲热还不都行?”
我闭上眼,即使是这样靠着,也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要往一边歪斜,喘气也费力。他顿了一下,又说:“躺下来好不好?”口气很柔。
我微微点一下头。他用手托着我,把枕头抽掉,再放我慢慢躺下,又把被子拉高,把我严严实实盖上。
喜月又轻手轻脚的回来了,小声问我:“娘娘,要吃茶吗?”
我没动弹,她已经手脚轻快的把茶盏端了过来,我欠起头,喝了两口。
总是有道不容忽略的视线紧紧盯着,让人觉得很不自在。我把头转向床里,很想再昏睡过去,可以把眼前的尴尬僵局给睡到没有睡到消失。
可是或许是原先睡了很久,也可能是身后坐着个人实在是让人不踏实,尽管闭着眼,可就是睡不着。
他有点不安,声音里都是小心的意味,问:“你身上还疼吗?”
我没应声,停了一下,反问他:“……玄烨呢?”
“昨日皇额娘过来探你,已经将他先接到慈宁宫去了——”他赶紧又补充:“你放心,等你好起来了,天天过去陪着他看着他,决不会让你们隔了开见不着面的。”
我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掌心里空空的。
那是不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眼泪无声的顺着眼角流下来,落进鬓边的头发里。
玄烨,玄烨……
妈妈很想你,你呢?你在慈宁宫住的惯吗?你想不想妈妈?
一块手帕凑近过来,替我沾拭泪迹。我看到衣袖也知道是谁。
他在这儿做什么呢?心里不安吗?我不需要他来表示愧疚,又或是同情……
可是,也不能声高气壮的赶他走。惹不起,也躲不开。
“你,你别哭……”他很笨拙的,缓慢的说:“太医说你这时候不能哭,也不能吹风,落下病,一辈子都要吃苦。”
一辈子?说起来好象很漫长一样。其实人认真在活着的时光,不过就是那么几年。
他也没有再找话说,也没听见他再有什么动静。两个人一个坐,一个卧,药气满屋子都是,只是没有声音,很安静。
【八十一】
雪一直在下,时疏时密,天一直没有放过晴。这样大的雪,大概又有屋子被压塌,人畜被冻死的事情。但是在宫里,这些负面似乎都是不存在的,这里仍然不脱新春喜气,张挂的红绸彩灯还没有取下,冬青松柏上的积雪厚厚的,永寿宫院子里几株鹅黄的腊梅开的茂盛繁密,香气在雪地里飘的特别远,风把香味儿一阵阵的带过来又吹过去,可你刻意想闻的时候却又闻不到了。
喜月说红梅好,红梅俊俏艳亮,要不怎么宫里宫外的画师画匠都爱画白雪红梅那景致呢?我笑笑,我还是喜欢黄腊梅。
以前老家的小院子里就种了一颗。花瓣都象是蜜腊雕的,半透明的,玲珑可爱,不开的时候是鹅黄的骨朵,一个个从枝上鼓出来。开的时候就嫩黄脆香的瓣儿。小时候会拣了那从枝上跌下来的花瓣花朵,用手帕包起来,放在抽屉里柜子里自己的小盒子里,一直到夏天,那清静的香气都不会散尽。
我被喜月裹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才争取到了开半扇窗在窗下面坐一会儿的权利。即使是这样,时间还不能长,身边还摆着两个炭盆。
喜月的理由正当充份,我病刚好,而且还没出月子,这时候本是一点冷风不能吹的,能给我放这一会儿的风,她已经罪该万死了。
夏季时葱郁的花枝已经变成枯枝,上面结满了冰霜,看上去倒很有玉树琼枝那词形容的意思。喜月这些天劳累的不行,玫瑰色的脸颊都凹了下去,但是眼睛却熬的精亮,天天仍然忙里忙外精神十足。
“娘娘,”
“唔?”我回过头来看她:“你去睡一会儿吧,这会儿没什么事儿。窗户也这就关上吧。”
“大白天哪睡什么觉。”但是关窗户她决不含糊,马上指挥人把那半扇窗户死死合上。
然后她继续坐在那儿缝小衣服。我手艺不行,来这里三年了,针线活儿也没有一点长进,只能帮着看看线挑挑布的花色。
喜月忍了半天,还是说:“娘娘,皇上这天天都来,你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是回事儿啊。”
我低下头,摸着手炉。
我和他无话可说。
雪粒打在瓦上树上簌簌的响,风一阵阵的在外面吹。
“娘娘啊……”喜月眼圈一红:“我跟着您的时日可不短了。从在坤宁宫……您这脾气外边的人儿看是改了,我看却还是一点儿没改。那会儿我记得清楚,大婚刚过那些日子,皇上哪儿也不去,就在坤宁宫,你们那时候说话啊,笑啊,也都好的很。可是皇上总归是皇上,他翻一次别宫的牌子您就吵一次,去别的宫里停一会儿您都要发一天脾气。娘娘,这我一直一直都看的明白,记的清楚。要不是为这个……又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呢?”
是吗?
以前的废后,那个真正的阿蕾,是这么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啊?
所以,才被废的吗?
不,应该还有更多的原因,没有喜月说的这么简单,但是,她说的也应该是顺治废后原因很重要的一部分吧。
“后来咱们从侧宫迁到这里来,皇上对您又迁就,又亲热。奴婢看着,也……也觉得心里欢喜,在后宫里头,哪个女人想的不是这个盼的不是这个呢?有多少宫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皇上的面,想的都发了痴,着了魔,都有得疯病死的。娘娘,您这个人就是太较真儿了,太……太上心了。别说您是皇妃,就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姬妾,也没法子的。这样的事,女人,哪个不都一样啊。您这拧着,拗着,平白的跟皇上越扯越远,让别人得了好处去。就象,就象景福宫主子,她不就钻了这个空子么?”
我一声不吭,炭盆里的碳块儿已经烧的疲了,慢慢塌下了轮廓去。炭盆上方的空气浮荡着升腾着,一切都有点模糊扭曲。
“其实我看皇上的心,还是在咱们永寿宫里的。娘娘,三阿哥,现在还有小格格,哪样儿不在皇上心头牵着搁着呢?就是娘娘一直呕着气,不给皇上好脸儿。皇上他也总不能扯下面子来,我总觉得着啊,皇上去景福宫,多半也有赌气给娘娘看的意思……娘娘初一那天就厥过去人事不省,皇上脸色声音都变了,死死抱着娘娘老久都不撒手的,娘娘你是没有看到……”
我还是低头不吭声,就跟劳改犯挨批斗一样。
喜月说的我都明白,我都懂,我也都知道。
可是……我,我不是受这个时代教育成长起来的女人!
她说的那些好处,在我看来是理所应当。她觉得应该可以包容的小小瑕疵,在我看来却是绝不能够容忍的背叛。
这样听起来,以前的废后阿蕾,倒和现代女人是一个观念。我是你一个人的老婆,你就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丈夫,我一心一意对你,你也得一心一意对我。说起来,我还不如她奉行的彻底。以前……那时候他偶尔翻翻别人的牌子,我都可以在脸上装做没有事,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必然的,让自己一定要忍耐包容下去。
但是乌云珠,我绝对容忍不了。
我可以容忍他身体的放纵,但是不接受心灵的出轨。
他……对乌云珠……
说曹操,曹操就到。
外面雪积了一层还没有清扫,所以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就特别清晰,咯吱咯吱的响。
【八十二】
然而我和喜月都猜错了。
来的不是皇帝,是皇后。
她披着大红的猩猩毡斗篷,虽然有人一路遮着伞,头上肩上还是落了一些细碎的雪沫儿。后面跟着宫婢太监嬷嬷等人,掀帘子进来的时候,北风跟着卷进屋来,扑在脸上就是一股肃厉的冷杀气。
喜月扶着我,一起屈膝给皇后请安。
皇后一惯要宽仁厚道的名声,可是今天这个礼扎扎实实的受了,因为正中间的椅子上搭了黄袱,先在左首第一张椅上坐了,她妆粉涂的很浓,双眉也画的精致修长,只是一张脸上没点儿鲜活生气,一双眼冷冷的上下看我,一声也不出。
来者不善哪?但是,她是所为何来?
我抬起头,平静的看着她。
她旁边一个宫人问:“静妃娘娘,浣衣局有个叫喜福的宫女,原来可是永寿宫的人吧?”
喜福?
我看着她:“你叫什么?”
这个宫女平时没有在皇后身边看到过,但是问话显得冷冰冰的。
她福福身:“奴婢名叫佳怡。”
“你在哪里当差?”
她微微垂下头:“奴婢在景福宫当差。”
我点点头:“我还以为你是敬事房管事,又或是是内务府头领呢。”
皇后张了嘴:“她主子打发她跟我同来,她倒是心急忘了规矩了。不过她问的那人,原来是永寿宫的?”
我微微点头:“是的,永寿宫那时候的人,除了我跟前的喜月跟我一起出去了,其他的都发落到别处去当差了。”
皇后又问:“那去年夏至的时候,你携三阿哥出宫避痘,三阿哥的衣物用具可都依规销毁了吗?”
我心里慢慢的发紧,很平和的说:“皇后娘娘,我腿脚乏的很。”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顿了一下说:“是我疏忽了,你病刚好,又没出月子。坐下说话吧。”
我慢慢坐下,忽然想起以前看的那场宫廷戏,后宫中你死我活,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交杂错落。不过,那不是野史么?杜撰编剧本的人,难道真的看到了冥冥中,这红墙碧瓦下面的无声暗斗?
皇后又问了一次,我抽出手帕沾一沾眼角:“皇后问我可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我和玄烨出去之后,这些事都是内务府办的,应该叫当时经手的人来问问清楚。不过……皇后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一旁宫女捧茶上来,皇后的手指按在茶碗盖上,她的指甲上套着指甲套子,镶金嵌宝,让人看着就觉得发冷。我觉得她实在是沉不住气,以前觉得她比淑妃沉稳好多,现在看,她到底没有白白比淑妃小那些岁数,也不愧是同一个父亲的亲姐妹两个——其实她也是个急性子。
皇后没再说话,我也没出声。盖碗里的茶端上来的时候是温热宜饮的,然而只在案上放一会儿,再端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凉意。
“其实我今日来,不是为别的。景福宫云妃前两日拿出两件四阿哥的旧衣旧物睹物思人,想念佛诵经,祈四阿哥安生极乐……不过,却有人认出来,说那其中一样,似乎是三阿哥旧日穿戴过的。当时四阿哥发高热去的快,不过后来倒有太医说,象是染上了……”皇后说一半隐一半,不过隐的很恰到好处。
我只觉得可笑。别说这件事七扯八扯的能扯上谁也扯不上我,就是玄烨,他也没有得过天花——哪怕这屋里人全得了他也不会得。他的旧衣服上,又哪来的天花病菌传染给人?
“这个我可不清楚了。”
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就象猫儿想扑鼠之前的那种不自觉的动作:“可是永寿宫的旧人去认过,说那衣裳确实是玄烨穿过的。而且,还有人供认,说是有意的把三阿哥的旧物件,在填炉膛的时候掏出来,偷留着,后来,偷偷给四阿哥穿戴上了……”
我往后靠靠,觉得腰背都透着酸乏:“可是玄烨当时也只是有点起烧,并不是出痘见喜,出去避痘也是为以防万一,还好不是。烧掉那些旧物旧衣本来也没必要——穿在别人身上,也起不了害人的用处,皇后你说是不是?不过真有人起这样没天良的主意,要谋害一个小孩子,倒也不是希罕事情——这宫里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
皇后眉头紧了一下,好象非常不悦。
“就算物件不害人,可是起这等害人的心思,本宫也不能容得后宫中出这等人这等事。”
我点下头:“皇后说的是。”
屋里静的听不到什么动静,我轻轻咳嗽几声,喜月忙过来替我拍背顺气。
外面风声变大,皇后似乎是不想再和我兜圈子,慢慢的,很清楚的把话说了出来:“可是那个喜福已经招认出来,是静妃你叫她暗藏着三阿哥的东西,再伺机给四阿哥穿戴上的。她也确实做了——”
皇后盯着我,眼睛很冷,射出来的两道光,要是能化为实质,一定可以把我钉穿在这把椅子上。我抬起头来还没说话,远远的又听到有踏雪声,正在接近。
外面的人远远的就通报,皇上来了。
皇后的眼光闪了一下,很快又变成原来那沉静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喜月,她扶着我的动作很沉稳。
皇后和我都站了起来,宫女打起帘子,皇帝迈进了屋。外面的雪又大了,他头上肩上一片白,显然绸伞根本没有遮到,又或是步辇赶的太快的缘故。看到皇后在这里,他一点意外的表情也没有。
殿里所有人一起请安,他随便的挥了一下手,然后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你怎么不去屋里躺着?”
你这不是说废话么?皇后在这里坐着,能容我去躺着吗?
可是……腹诽归腹诽,冷战归冷战。不管他是自己赶过来,还是喜月有那个本事把消息传过去请动他来的,他毕竟还是来了。
往日看到他只觉得厌倦而无奈,这一刻却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
起码……是没有前些天看到他的时候感觉那么讨厌。
也许是因为他多少还能给我点心理支撑,也许是因为这时候我觉得很无助……
他的手很热,还有汗意。但是我被他握住的时候并没觉得不能忍受。
不能忍受的,是皇后。
她虽然还是很平静的站在那里,可是眼光却落在我和他相握的手上。
我侧过头:“皇后来问我话,正好皇上来了,也一起听听。”
顺治转头看着皇后:“哦?是么?问什么话?”
皇后勉强堆起一个笑容:“就是一些事情不明白——有永寿宫原来的宫女供称,说是静妃让她将三阿哥病时穿过的衣物给四阿哥用上……”
顺治的眉毛皱了起来:“竟有这样的敢诳言的妄人?皇后将那人如何发落了?”
皇后脸上粉已经盖不住她的脸色了,声音也很僵硬:“此事还待详查之后才好处置发落?”
【八十三】
皇后很郁闷,非常郁闷。
她那项很严重的罪名,被皇帝轻描淡写的说:“交与内务府细查吧,奴才心怀不满攀污主子的事情多了,皇后无须太劳心劳力。”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让喜月快扶我到里面躺着去。
喜月八不得如此,二话不说上来扶着我就走。她那手劲动作,哪象扶啊,简直是把我挟着,由不得我不走。
外面皇后还和皇帝争执,但是厚厚的门毡一放下,又进了内室,就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了。
进了屋,喜月把我象个易碎品似的先搬到床上,给我褪了鞋子和外包装——呃,外罩衣裳,拉开被子盖住。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非常细致温柔,做完这一系列事,马上脸色就变了。
不过她嘴唇哆嗦了几下,咬咬牙居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脸色非常的难看,坐在一边胸口起伏的很厉害。
我反而觉得很平静,一点气愤恼火的感觉都没有。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好象被污陷的不是我,被攻击的也不是我……那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一样平静。
喜月恢复的很快,脸一抹,跑出去偷听。我坐在床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其实我应该担心吧?皇后和景福宫那位站在一条阵线上,而且还拿得出有力的物证加人证——但是宫里面当家作主的并不是皇后。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才称霸王。太后老人家硬朗着呢,皇帝也还没到老花眼的程度。皇后的时机也没瞅准……
我抬起头来,有点疑惑。
是她没找好时机,还是有人故意让她找不好时机呢?
喜月正好轻手轻脚的又退进来,不等她开口我先问:“是你叫人去通报皇上过来的?”
她摇头:“哪能啊娘娘,就算我叫人去通报消息,皇上也来不了这么快。”
说的也是。
然后喜月又想开口,忽然间脸色一整,肃立站好。
果然外面有人一揭帘子走了进来,喜月很有眼色的行礼。
顺治挥一下手,喜月更有眼色的马上就退了出屋。
这人……实在太,太……
顺治一副很熟的样子,坐在床边上:“还好朕来的及时,不然你这会儿恐怕已经被带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很想象前两天一样板着脸给他看,不过想一想他刚才也算冲风冒雪跑来给我解围,就点了一下头。
“你现在可不能随便下地,更见不得冷风。哼,倒是挑了个好时候。”
我心里实在有疑问,不吐不快:“皇后走了么?”
这是这些天来,我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所以这句话问出来,他根本没想起来回答,反而抓着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脸颊贴在我的手背上,半天一个字也不说。
好吧,我忍。
看样儿人是已经让他给打发走了,我这话纯粹是白问。
“皇后说的人证物证……”我慢慢的说,没等我半句话说完他打断了我。
“玄烨根本得不了什么天花,你我都知道。”
是啊,我和他都知道,这是我们共有的秘密……
共有的秘密,已经变成了一个似乎隔世的回忆似的。
“我已经让内务府的人过来了,你不用挂心,这里面无论如何折腾,也没有你的事儿。”
他说话的腔调很柔,到了最后一句,又变的有些阴冷。没有我的事儿,那有谁的事儿呢?听他的口气,好象这件事儿别人不折腾他也要接着折腾一样。
让我觉得陌生的腔调——但是不意外。无论我如何看待,他也是个皇帝。在他手下,人命是非常不值钱的。
如果我是言情小说的观音圣母式女主角,现在应该劝皇帝息事宁人,与人为善。但是,我不是。
她们已经逼到我门前来了,难道我还要继续忍下去?就算我百忍成仙退避三舍,她们也不会从此感我的情领我的好,而是磨好了刀,下次再更凶更狠的杀过来。后宫里就是这样的,所以今天的事我一点都不意外。
顺治握着我的手,低声说:“不用怕,我当日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我会保护你的,还有玄烨,还有咱们的小格格,你不用怕……”
不用怕?
我是不怕,但并不是因为你的承诺保证。
这所谓的承诺,真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纵然今天还有效?明天呢?后天呢?这保证的有效期,究竟有多久?
是到下一次他失去耐心?还是下一个美貌女子再出现在他的世界?这两者都是很有可能,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简直是必然会发生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我不语。
“说起来,小格格她还没取名字呢。”
我一时不察,又接了一句:“你想取什么名字?还是问问太后的意思呢?”
他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挨着我坐着了:“你是她亲额娘啊,你不替她取个好听的名字么?”
我还是不说话。
还好喜月进来了,低声说:“皇上,孙公公回来了。”
顺治站起身来,不忘回头跟我说:“你好好养着,别乱想瞎想的。”
我看着他出门去,喜月凑过来跟我低声嘀咕:“皇上刚才让孙公公去提……皇后娘娘讲的那人证物证去了,看样今天就要把这事儿拆分明白呢,刚孙公公已经回来了,听他的意思好象皇上吩咐皇后娘娘和景福宫那位也要一起过来,不过我往门外瞧,不知道……喜福那小贱人也跟来了没有。”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喜月爆粗话,而且粗话指向对象居然是曾经亲如姐妹的喜福。感慨,心酸,惆怅……这些词都苍白的形容不出我心里的复杂感受。不过,原来皇后没有走,而是被打发到景福宫去唤乌云珠一起过来吗?
我试了一下想起身,但是的确体力不济,腰腿都软的要命。没办法,我指指外面:“去听着看外面都说什么。”
她替我把被子掖了两把,说:“是,奴婢这就去,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攀污主子……真是黑了心的下流胚子,亏娘娘还惦记着要给她换个轻松差事呢,她倒……”喜月看我了一眼,把下面的话收了回去。
我想她也憋了半天了,从刚才扶我进来她多半就已经想开腔大骂,一直忍到这会儿。
我抬抬下巴:“去听听外面都说什么吧。”
我也很好奇,外面那出戏一定非常精彩,生旦净末丑都上妆亮相登了台,纷纷扰扰错综复杂,,错过了说不定叫人会后悔一辈子。
可是我的身体又的确没法儿撑起来去做听壁角的工作,当然喜月是非常伶俐的,打探情报这个工作,她肯定是可以胜任,并且看她轻盈的步子,想必是胜任愉快。
说起来也真可笑,原告人证物证法官等等一干角色都已经在外面就位。我这位被告却已经被宣判绝对无罪在里面安安稳稳的坐着——
这时代,这地方,没什么公平,权势才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无怪所有人都为之目眩神迷,不择手段。
外面……
隔着数道墙闱,那些人,会如何折腾呢?
【八十四】
太后呢?她老人家不来凑一下热闹吗?按理说,后宫这样的事情皇帝过问的倒不太多,一般都是太后老人家充当法官陪审团并出具最终裁定结果的。
为什么今天太后没露面呢?她老人家是对我超有信心,还是对皇后彻底放心?又或者是不想理会这些事情?
这地方儿也不可能搞什么现场直播,可我真是好奇啊。外面他们到底打算怎么折腾?
喜月掀帘子又进来了,我精神一振,刚想问她外面情况,又反应过来——哪有那么快有情况?估计这会儿大家才各就各位的落座吧?那喜月是进来做什么?
“娘娘……您,身子还行吗?”
“干嘛问这个?”我莫名其妙。
“唔……皇后坚持让您也在场。还有,喜福……”喜月顿了一下:“也说您要是不在,她就是死也不开口。所以,皇上让我来问一问,若是您不舒服,就改天再办这事儿。要是还能支撑,您就躺软榻上跟着听一听。”
唔?
这算什么?她们是设了什么套让我跳吗?
不过再一想,就算我不出面,她们设好的套不也是一样要用?那干嘛非要我在?难不成还想刺激我不成?
“扶我起来吧。”我抬起手:“我也真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
喜月一边麻利的给我套上外服穿上鞋子,一边喊宫女把软榻抬过去铺好垫好,然后才搀扶着我往外走,还不忘安慰我:“娘娘只管放宽心,肯定没咱们什么事儿。里外的事情皇上太后心里都知情儿,就看看她们怎么编这个瞎话呗。”
我朝她笑笑。
到了外面,人头济济的倒怪显得热闹,可是气氛却又冷又紧张。
顺治,皇后,乌云珠,三个人六道目光差不多是同时投过来,但是其间的差异可就大了。我垂下眼帘,任由宫女把我扶着在软榻上半坐半躺的靠好,又拿着皮褥子给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顺治还谆谆叮咛:“冷不冷?手炉不够,再加个火盆过来吧。”
可别介,就算你把我围在火圈里头,皇后和乌云珠那冻人的目光也让人生不出一点儿暖和放松的感觉来。
“不用了,快点把事情问情楚吧。”
皇帝坐中间,皇后坐在左上首,乌云珠坐在她下首。我的软榻摆在靠皇帝不远的右侧。皇后的服色鲜亮可是人才却不打眼。乌云珠穿着件赭石色的棉缎翻毛旗装,外面套件暗纹无光的的深紫色长比甲,一张脸却显得象中秋素月一样皎洁素丽,有种让人觉得怜爱的秀美。
只这样看着,谁能觉得她不招人怜不讨人爱呢?人的外表和内心,就可以有这样宛如天地之别的差距。
定一定神,我转头看跪在中间的好几个人,有宫女有太监,个个都象霜打茄子一样死气沉沉的缩着背垂着头。其中一个头宫女埋的很低,但是……身形很熟悉。
是喜福。
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我始终记得喜福那笑起来就眯成缝的眼,还有圆圆的团饼脸蛋儿。
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一切调整好之后变成了冷场,皇帝不吭声,底下人当然也都不吭声。
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皇后开腔问话。问的内容还就是刚才说的那样,问话的对象当然就是喜福。就是问是不是我指使她把三阿哥的旧衣裳拿去偷偷给四阿哥穿戴。这是这问题的关键,玄烨有没有得天花是另一回事,皇后问话的的主要重音就落在我是不是指使了此事,而衣服会不会传染病菌倒是次要的,关键是我是不是有这种打算和行为。用现代话来概括。乌云珠抽出帕子掩住脸,泪珠非常及时的滚落下来,这种要哭就哭的本事拿去演琼瑶剧一定游刃有余。
喜福磕了一下头,然后抬起脸来。她瘦多了,本来的一张满月似的脸现在显得黄瘦憔悴。我看看身边的喜月,喜月的的脸上冷冷的板板的没有表情,但是眼神很复杂。我相信她心情也绝对不好受。
“回皇后娘娘的话,”喜福一字一字说的很清楚:“这是没有的事!”
真是一石惊起千层浪,皇帝就差没跳起来了,皇后脱口而出:“你说什么?”乌云珠的反应我一直在看,她明显也吃了一惊之后,嘴唇抿的紧紧的,人却没有什么其他大动作。一边内务府的人还有个在做笔录的,倒有点象在衙门办案的文书。
“你这贱婢居然翻供……”
喜福跪的直直的,转朝我这边,脸色苍白的说:“静妃娘娘待我如同姐妹手足,我就算是受人威逼,攀污主子这样的事情我也死都不能做!”
我眨着眼看着她。喜福……她身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总觉得,我好象从来没有明确的认识过她……也不了解她的过去,她的想法,她身上的变化。
皇帝马上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是谁威逼你?”
喜福往左转头看了一眼:“是云妃娘娘。”
全场又是一次震憾。
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乌云珠,她脸色苍白,嘴唇有点发紫,样子柔弱震惊的象是看到了猛兽的无辜小鹿,呜咽了一声:“你,你胡说什么?”
真是开场就精彩啊,而且剧情曲折,高潮迭起,人物丰富演技也很高明。
我靠在软软的垫子上,觉得真是没有白出来旁观这一场戏。
乌云珠一边的那个宫女尖声说:“你这该……”
皇后厉声道:“住口!这里也有你插嘴的份?”
【八十五】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我到了这后宫过的第一个正月,那真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又扭脚又拉肚又中毒还搬了家……可那时我的心思比现在单纯简单得多,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让皇帝对我失去兴趣,巴望他快快的和乌云珠勾搭成奸,同时数家当数的不亦乐乎恨不得抱着古玩首饰一块儿睡觉……一转眼儿大家都变变变,那会儿的小胖变成了现在的皇帝,福晋董鄂变成了云妃董鄂,我还是当着妃子的差事,不过,三年添了两个孩子……我这是不是也算是有努力有成果没有虚度年华?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场面,我却一点儿不觉得紧张,总觉得事不关己似的,就象在看戏一样。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孰对孰错,真是很难分清。
云妃嘤嘤啜泣,一副委屈无处诉的模样。喜福脸色惨白,身子跪的挺挺的,可是却让人觉得不扎实,似乎轻轻一阵风就能吹倒。皇后脸色又是青又是红,再浓的珍珠粉也挡不住她的尴尬无措。皇帝看我一眼,看架式好象很想过来安慰我一下子,不过总算没有当着皇后和云妃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来。他又缓缓的坐稳,背向后一靠,不紧不慢的说:“是么?云妃是怎么威逼你的?你又为何要假意答应?”
云妃呜咽着说:“皇上,臣妾从未有……这奴才信口雌黄……”
喜福冷笑着说:“云妃娘娘,都到了这一步,咱们谁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有把柄在你手中握着,你也有短处被我拿住,撕开了说明白,反正我也就是一条命,能让娘娘陪我一块儿上路,奴婢觉得一点儿也不亏。”
殿里静的很,除喜福呼哧呼哧的喘气儿,就是乌云珠似乎要断气似的呜呜咽咽,她身边那个被喝令住嘴的宫女横眉冷目的象一根桩子钉在那里,如果不是皇帝皇后在这里看着,说不这下已经扑上去把喜福的喉咙都咬断了。
喜福一副豁出去的了表情,先跟我重重的磕了下头,本来就已经很散乱的头发,一磕更显得凌乱:“娘娘,我实在对不住您。您从一开始就对我和喜月与别的奴才不一样,奴婢也不是没心肝不懂得感恩。可是……奴婢一开始服侍娘娘就是受人指派了去的,娘娘待我再好,奴婢也不能剖心吐胆的回报娘娘。可是奴婢也绝不想害娘娘……”
谁指派的她?而且一开始就是被人指派了来的?
那就不可能是乌云珠或是皇后了,我进宫可比这二位早得多。
太后?那不可能。
她顿了一下:“奴婢以前受过贵太妃娘娘的救命之恩……”
哦喔……
一屋子顿时表情各异。我看看顺治,他有些惊愕,看皇后,满脸茫然,我旁边喜月脸色冰的可以把人冻僵。
乌云珠的表情,我觉得有点看不明白。
她那表情可能什么都有一点就是没有惊讶——她早知道了吧?乖乖,她原来是贵太妃的儿媳妇啊,八成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一二。
“静妃娘娘,您还记得那一次,您吃了慈宁宫送来的点心中毒的事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我来到这地方以后跌的第一个大跟头,以前光知道后宫险恶,可到那时才真正明白了险恶两个字的涵义,那真是不见刀光剑影的你死我活。
可是为什么突然提起那件事?难道?
喜福抹一把脸,大声说:“那药粉是贵太妃娘娘早就给了我的,只是要瞅机会。后来,就撞上那天有了空子,把那个药粉洒在苏嘛姑姑送来的点心上头。”
当啷一声,顺治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下打成了几片,脸色铁青,眼睛涨的通红,整个人恐怕就要跳起来了,皇后拦了一句:“皇上,且听她说完了,再发落不迟。”这件事儿发生的时候她还没进宫,从头到尾怎么也扯不上她的关系,所以倒是很轻松的从旁边劝劝,然后坐壁上观。
原来是她?
那时候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那么久,还是可以模模糊糊的想起个大概。我拉了肚子从畅音阁回来,太后遣苏嘛来慰问,带了点心来……似乎是把装点心的盒子顺手交给了喜福,后来我又端过来吃了两块……
我能看到别人的脸色,却看不到自己的脸色现在是什么样的。
那次中毒的事我几乎能怀疑的人都怀疑了一遍,唯独没有想过这变故就出在肘腋之间,原来那毒竟然会是喜福给我下的。
喜福看着我,脸上那个笑意很惨淡:“我知道娘娘的口味,点心里有两样您不太爱吃,另两样是爱吃的。我往那前两样上多多的洒了,后两样上就少少的洒了一点。我想着……或许您尝一口就算了,我也能对贵太妃娘娘交待,也,也不致于害了静妃娘娘性命……”
喜月冲口而出:“你这狼心狗肺的……”
我摆摆手令她把说了一半的话咽回去,只觉得心里又空又累,说不上来的难过。
喜福的眼泪刚才一直在淌,又急又多。现在眼泪却不流了,嘴角挂着丝冷笑,瞅着乌云珠说:“云妃娘娘,你拿着我这个把柄,说也不好说,用也不好用,倒也给你添了心事。现在我自己说了出来,省了你的心了。”
乌云珠怎么知道?贵太妃告诉她的?也有可能……
皇后却抓住另一个重点了,厉声问:“你刚才说,云妃握有你的把柄,你也拿着她的短处——是什么短处?”
【八十六】
皇后好心急啊……
她不是一惯很沉得住气吗?怎么现在心浮气燥起来了?
但是我也有点好奇,喜福能抓住乌云珠什么痛脚?乌云珠这人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喜福能拿着她的短处?不太可能。
喜福的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我这边方向。
“娘娘,您还记得吧,上一年的大年夜,在慈宁宫守岁的时候,您被烫着的事……”
我记得……不过,才是去年的事情吗?我总觉得,好象已经隔了半生似的远,想起来很模糊很缥缈了。难道那宫女不是淑妃或皇后指使,是乌云珠吗?
我的目光往对面溜了一下,皇后和乌云珠的脸色似乎都在听到大年夜的时候,有点不自然。
为什么两个人都有反应?难道两个人一起指使的不成?可是不会啊,那会儿皇后还不是皇后,乌云珠也在禁足,两个人没有来往过……
喜福接着说的却绝不是我被谁使坏烫了的事情。
她声音有点低,可是绝对殿里每一双耳朵都听的一清二楚:“我想抄近路去给娘娘取烫伤药,经过慈宁宫前面花园的小池塘,却听到有人说话的动静……我没敢凑太近,就在假山石后面站着。虽然离着一段空,可是雪光很亮眼,我看到贵太妃快步往这边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带。有个人跟在后头,两个人拉扯了几下,后面那人就拿什么东西敲在太妃头颈后,又将太妃推进了结了薄冰的水池子里。”
周围传来倒抽气的声音,不知道是谁。
我打个寒噤,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怎么不是讲烫伤而是讲凶杀?这本来是冲着我来的谋害四阿哥的一堂公审,竟然变成了,变成了如此场面?我坐在那里只觉得……一切都象是在作戏似的,这么戏剧化这么不真实。可是,等我有暇转头看看殿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是一副惊到无表情的程度。
这一下想起来的事情就多了,许多以前没注意的事全涌到眼前来。怪不得那会儿喜福去取药去了那么久,表情又那样异样。后来就大病一场,再经过慈宁宫池塘的时候总是一副不安的惶恐……
皇帝最先出声:“你说什么!”声音都变了调了。
“奴婢看的清清楚楚,有人把贵太妃打昏了推进水池子里。太妃不是失足自溺,是被人所害。”
一旁皇后的声音有点中气不足,似乎也是受惊过度:“你……你看清楚那害人的是谁?”
是,这是重点。
喜福说抓到了乌云珠的短处,就是……
我的目光往对面看,乌云珠的脸被帕子挡住了一半,似乎是很虚弱的靠在身边的宫女身上。
喜福说的是……她吗?
乌云珠会杀死贵太妃?
我觉得好象有人在我肚子打了一拳似的那种感觉,吸气也有点艰难。
会是这样可怕的事实吗?
虽然贵太妃绝不是好人,可是,可是杀人……
“奴婢离的远,我只看到那人的穿着打扮,脸没有瞧清楚。”喜福不管周围的人一个两个的失态,自顾自的说:“那是贞贵人的衣裳斗篷。”
贞贵人?
乌云珠的堂妹?
皇后的表情却象是被噎了一下,顾不得等皇帝发问,自己就急着问出来:“你可看清楚了?的确是贞贵人害死贵太妃?”
贞贵人?怎么会扯出贞贵人?不是乌云珠?刚才听喜福说了那前半段话,又意指她知道乌云珠的隐私之事,我以为必她看到的必是乌云珠无疑。怎么会话锋一转,说是贞贵人?别说皇后意外,我也意外啊!
“你,你胡说!”乌云珠颤声说:“你,你这贱婢好不歹毒,贞儿她,她作甚要害贵太妃?你,你就算是为了贵太妃之死不甘,也不能这样信口雌黄信口开河!你有什么凭据说是贞儿害了贵太妃娘娘?”
“凭据?我就不信那天晚上贞贵人出入景福宫没一个人看到过!传来问一问,到底贞贵人那晚都干了些什么?云妃娘娘,贞贵人那晚上难道一直和你在一起么?你一直盯着她的么?”
乌云珠犹豫了一下:“那倒不曾一直在一起……”
皇帝已经一迭声的厉声吩咐去立刻将贞贵人带到这处来,务必要快,而且一定别让她得了消息或是寻了短见!
皇后关心的重点却还在喜福刚才那句话上:“你说云妃娘娘有把柄被你握住,可这事却是贞贵人所为,怎么会与云妃混为一谈?”
喜福嘴角露出冷笑:“云妃娘娘知道我以前是贵太妃能用得着的人,又不知道从哪里寻到我曾给静妃娘娘下的药方子来,逼得我承认是静妃娘娘要害四阿哥。可是我对不起娘娘那一次,已经日夜焦虑寝食不安,怎么能再昧心的害她?反而是云妃娘娘看着三阿哥得太后皇上眷顾宠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三阿哥未出宫避痘之时,就再三暗里着我把永寿宫的动静透露给她知道,背着人不知道有多少盘算……”
乌云珠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你,你满口胡言!我几时威逼你了!我又有什么盘算?皇上,皇后娘娘,她尽是信口雌黄,毫无凭据,不过是因为不满贵太妃之事对臣妾姐妹怀恨抱怨,十有八九有人在背后编造了这些谎话指使她来诬告!绝不可相信她!”
我脑子已经全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喜月的手紧紧攥住,似乎这样就能令自己多些勇气多些理智。
这……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混乱又惶恐。眼前的人影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梁柱似乎都倾斜了,变成了窄的角夹着的框,乱纷纷的似乎要倒下来一样。
我一手按着额角,耳边听到自己越来越明显的吸气呼气声,还有……胸口怦怦的跳动着,动静也越来越大。
喜月先发现我不对,急忙跪在一边替我拍背顺气,又急忙令人端水,拿药,传太医过来。
“娘娘,回内殿躺着吧……”
我摇摇头。
以前遇到这种事,我总让自己不要想太深,不要想太多。能避开就避开,能让自己听不到就会把耳朵掩起来……
可是,这些事不是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装成鸵鸟,它们就不发生不存在,就不会逼到面前眼前来。
今天无论是皇后策划也好,乌云珠指使也好,喜福暗地里盘算也好,都绝对不能善了!我也不想再把头缩回去,忍忍忍,我已经一忍再忍,也不见这些是非算计就能放过我。
“阿蕾,你别硬撑着。身子不好就……”皇帝俯下身来,握住我一只手。
我反握住他的手:“不,我想听清楚,弄明白。到底是谁想给我扣上谋害四阿哥的罪名,谁又对玄烨一直图谋不轨……”
李成蹊进殿来,殿里沉窒的让人觉得喘不过气的氛围他肯定也感觉到了。请过安之后过来替我把脉,又问了一下我的感觉,点点头退开一步,顺治忙着问:“要紧么?”
李成踩略一思忖:“回皇上,娘娘血气虚弱,心绪过于激愤,并无大碍。只是娘娘大病初愈,又过于虚弱,实在不宜再动怒劳神……”
顺治正要说话,我抬起手按住他的手背:“我不进去。我……等贞贵人来,我要听清楚她们到底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这么坚持过一件事,顺治皱了下眉头,只好吩咐李成蹊快煎了药来,又低声说:“你别动怒,气恼伤身了可划不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对面皇后和乌云珠。
她们的目光中都带着浓浓的怨气和嫉妒,象牙医手中那让人望而生畏的牙钻一样。
如果可以,我绝不怀疑她们会扑上来把我撕了咬了踩了砍了。
我的目光淡然的扫过她们,一边紧紧握住顺治的手。
内务府的人去的快来的快,已经回来覆命了。贞贵人的神色惶恐中带着茫然,有些畏缩的走进来。
【八十七】
就当自己是纯看戏的,这样一来,我想要坚强不是件难事。
清宫戏看得多了,没一百也有八十。这些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又算得了什么呀?
这场戏里,谁是主角呢?
谁又会笑到最后呢?
贞贵人向在座的人一一请了安,坐在这里的都比她地位高,所以她请过安就站在那儿。我本能的感觉到她不可能杀人。
虽然她柔顺感觉和乌云珠有一点相象,但是两个人绝对不同。她那种没主见的柔顺绝对不是表面功夫,我没法儿想象她能把贵太妃敲晕了再推下池塘淹死。我记得刚进永寿宫的时候她想自己绞几朵花儿插屋里,又怕花枝勾着衣裳,又怕沾着土和泥,拿着花剪离花三尺远,手臂长长伸出去的样子至今还很清晰。就象她现在看着殿里高高低低的坐的站的跪的人一样,她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在我心中的形象。
皇帝没开口,皇后似乎对担任主审十分有兴趣,沉着脸问贞贵人,去年大年夜她在干什么?
贞贵人本来已经被这个三堂会审的架式吓的不轻,皇后问了话之后她嘴就开始打哆嗦,想了半天,等皇后都忍不住要再催她的时候,她才说,去年大年夜陪云妃吃了晚点,自己在屋里绣了一会儿花就睡了。
皇后钉着问了一句:“都有谁跟着伺候?”
没想到皇后还挺有刑侦常识,知道人证的问题。
贞贵人说,因为年夜,所以两个宫女她都让早早也去睡了,那天晚上也没让人在外屋里上夜。
然后孙公公他们跟着随后进来了,手里托着包袱。原来这边儿把贞贵人叫出来,他们后脚就进去抄柜子,包袱里面几件都是带风帽的斗篷。一件件拿出来,贞贵人的脸色更白了,腮上透着青,看到一件孔雀绿的,喜福点头说:“就是这一件,绝对没错。”
乌云珠跳了起来,我都不知道她那样温文尔雅一直大家淑女的风范,居然可以有那样行动力和爆发力,她离喜福有三四个大步远,中间还跪着两个小太监,她就这么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脚踹在喜福的身上。我没有穿花盆底踹过人,也没被踹过,但我想一定很疼。喜福身子歪了一下,用手扶着地,一声没出。
乌云珠厉声说:“你这是污陷!衣裳有什么?谁没有几件差不多的衣裳?我还有一件呢!你就这么认得准?”
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我要是她我不会这么说,虽然说是污陷,却把重点落在衣服上,而不是喜福到底看没看到什么人上面。
皇后出声让云妃冷静,宫女过去扶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坐下。
然后被传来问话的另外的人也到了,是当时贵太妃入殓的时候负责收拾的人,有三个。我抬起头,顺治马上问我是不是觉得不舒服。我摇摇头,让这三个人还是带出去问话吧,一个一个问。然后顺治叫孙长圆过来吩咐,让他出去听着。
我们继续坐在屋子里。已经到了午膳时分,但是看起来谁也没有饿的意思。孙长圆一出去,别人也不会来问进膳不进膳的事情。我觉得时间过的很慢,可是想必贞贵人觉得她的时间过的更慢,站在那里象是一推就会倒。甚至不用推,来阵大点的风,她就会被刮倒。虽然直到现在没有人直接问她一句,你是不是把贵太妃给谋害了,但是她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在一步步逼近她,就象鹞鹰在白兔头上打转,虽然还没有扑击,但是那片阴影却已经罩在了白兔的身上。
她有什么理由杀贵太妃啊,有理由的明明是另一个,坐着的那一个。
但是,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在后宫里,倘若还有一步活棋可走,大概也不会走死棋的吧。那是什么事情非得不死不休?
贵太妃握有什么能置她于死地的东西吧?而且立时就可以发作起来绝没有余地……
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想,皇后坐在那里,背挺的直直的。我的目光再转一下,正好和顺治碰一块儿。我甚至能读出他眼里的探询意思,然后我转回头来,半躺半坐,等着内务府的人问出个结果。
好在没有多久,孙长圆就重新进来了,贴到皇帝跟前说了几句话,顺治点了一下头。
皇后殷切的表示关注,顺治简短的说,当时收拾,贵太妃后脑勺好象是有伤,但是谁也没留意,觉得大概是在落入池塘的时候撞的或是别的缘故。
但是当时谁也想不到她是不是被人害了,也没有忤作来验过尸,仅凭这一点,我觉得如果在现代办案子,是不能够定下贵太妃是不是被谋杀的。但是在这里不同,后宫这地方从来都是宁枉勿纵,别说能找着一点点痕迹了,就是捕风捉影着也没关系,一样可以陷人入罪。
贞贵人再迟钝也听出一点端倪来了,越是惶急嘴巴越不好使,等皇后直接问她年三十晚上是不是谋害了贵太妃又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她几乎两眼一翻软倒在地,然后就一边哭一边说着自己没有没有,冤枉冤枉,无论是言语还是神情,都没有半点说服力。
喜福跪在那儿,好象是抽冷子又想起来了似的,说:“贵太妃那会儿手象是挥了下,指甲套子划破了那人的不知是手腕还是手背吧?我记得那雪地下还有几滴血呢,不知道贞贵人手上留没留下疤来。”
我从来不知道喜福有刺客气质,这么出其不意的一句话份量着实不清,然后皇后马上一个眼色,就有宫人过去查看贞贵人的两只手。
贞贵人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臣妾……绝没做过那样的事,手,也没有破过。”
这样?
皇后露出怀疑的神情,那两个宫女的眼睛睁得大大把贞贵人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了,袖子捋上去也看了手腕手臂,那仔细的劲头,就是几根汗毛也数出来了。但最后两个人一起摇头,说:“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贞贵人手臂上并无疤痕。”
可是就是我认为是小白兔的贞贵人,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却在这时说了一句:“云妃姐姐,我记得正月你那时可缠过两天布带子,一直也没有问你是怎么弄伤的?”
殿里很静的,贞贵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可是不知道别人感觉如何,我却觉得好象这句话声音很大,听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到底谁会真的傻?
到底谁是真的聪明?
到底有没有谁在这后宫里是绝对纯善无害的?
皇后的注意力一瞬间就转移了,而且眼光比刚才还要锋利。
乌云珠这时的眼泪大概也抹干了,哭累了,坐在那里稳稳,很镇定,一点慌乱的表情也没有。
她说:“我手臂从那次皇上和静妃娘娘去看我的时候跌伤,一直没好利落,过年那几日下雪,又觉得疼才包起来了。”
她看一眼皇后,又看看贞贵人:“上次的伤也留了一点印痕到现在也没消呢,可是我却怎么能害太妃呢?她原来一直也待我极好,而且我那时身怀有孕,又不能出景福宫的门,怎么可能去谋害她?”
她自己大大方方的把手伸出来,皇后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宫人又过去看云妃的手。这次是有伤痕了,但是,有云妃的话在前面摆着,这伤痕却是有因由的。皇后有点僵,皇帝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喜福的眼珠子出奇的黑亮:“是么?云妃娘娘那时伤的是手肘,也不是划伤,是撞伤了一块油皮儿,我记得是胡太医给诊治的……”
皇后不待皇帝说话,马上就要宣胡太医。云妃不紧不慢的说:“胡太医……已经不在太医院供奉了吧?上次四阿哥的事之后……”说到四阿哥三个字,又掏出帕子来。但是我却没看到她有眼泪流下来。
皇后看她一眼:“他总不会离了京城,传来问话想必还是不难。”
皇帝终于发话,声音有点沉有点哑,带着点说不出来的,有点寒削的凌厉:“先传膳,过了午,再继续问话。”
【八十八】
世上的变故,常常突如其来。
就在顺治他说了进膳的话,再命人去传那个已经不再供职的胡太医之后,所有人的精神大概都松了一下,已经紧张了一上午,一松下来个个都觉得疲倦。我也是如此,刚才还觉得精神奕奕的听着,想着,现在却觉得人懒的不行,眼皮很沉重很想就这么倒头睡一觉。皇后站起身,让人去搀一下贞贵人,然后孙长圆吩咐把那些待审的奴才先带下去看管起来。喜月正俯下身来问我:“娘娘要不要回屋里躺一下?有什么想吃的么?我出去吩咐小厨房做了来。”
我问:“你先去看看小格格怎么样?吃了没有,睡了吗?”
她说:“奴婢……”
她的话没说完,变故就出了。
因为喜月挡了半边的关系,我其实没有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喜月的直觉反应是马上回过身挡在我身前,我就更没办法看见什么。
但是,喜月没挡住声音。
我听见惊叫,不是一个人发出来声音,很慌乱,然后是长长的一声惨叫,叫得那样,一定非常非常的痛楚。
惊叫的人有好几个,而惨叫的是乌云珠。
我听得出来。
“哎呀,快拉住她!”
“云妃娘娘!”
“这,快快!”
“云妃娘娘怎么了?把她拉开拉开!”
人乱走,椅子翻倒,茶杯打碎,炭盆似乎也被踢翻了,殿里的动静彻底大乱,我用手推了两下喜月:“喜月!怎么了?”
喜月僵着,没动。
我用力推了两下,乌云珠长长的惨叫声就没有停,我听到喜福的笑声,很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笑:“云妃娘娘!你的花容月貌可是很美丽啊!太妃娘娘以前就总夸口她的儿媳是美人!可是美人却不安份,亲王府太小了盛不下你!你当我没看见是你推太妃下去的么!衣裳是贞贵人的,可是你的脸我也瞧见了!你总琢磨着怎么害人,长着这样一张脸,人却害了一个又一个!那回静妃娘娘去景福宫探你,你就想害她,后来做那只猫,又想害三阿哥。这会儿还想着害谁呢?”
皇后惊惶的力持镇定的声音在喊:“快叉出去!叉出去!”又喊:“快传太医!快把云妃娘娘扶起来!快传太医啊!”
喜月终于撤开身子的时候,我看到喜福已经被堵上嘴拖到殿门口了,衣裳的一角还在门坎上沾带了一下,地下掉了一只鞋子。
而对面椅翻几歪,云妃在地下滚来滚去的挣扎,宫女吓得不轻想上去扶她,却根本近不了身。
一只手被握住,我回头看到顺治贴着我的躺椅站着,目光有些茫然,似乎刚才看到的情景太震惊,所以回不过神来。
我晃晃他的手,他俯下身来,忽然紧紧的抱住我。
我又茫然,又有种空落的感觉。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只是摇头,头埋在我肩膀上。喜月站在一边,好象变了化石。
然后宫女和太监一起动手,终于把乌云珠给扶起来,准确的说是给架了起来,然后七手八脚的乱收拾。而太医则很快就到了——本来就是,李成蹊现在就成天的扎在永寿宫,成了常驻大夫。
“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次,还是没人理我。顺治稍微松了一下手,转头吩咐了一句,有两个太监过来,直接把我的软躺椅抬了起来,拐进了内殿。
厚厚的帘毡一放下,外面的嘈杂动静好象都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喜月有点晃晃悠悠的象个游魂一样也跟着进来了,然后皇帝也进来了。
这种时候我却突然认真想着不要紧的闲事——午膳呢?午膳还吃不吃?我现在觉得有点饿了。
我被挪到炕上,皇帝握着我手坐着。孙长圆没多时也进来了,先打个躬。顺治站起身来,还不忘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去,跟着孙长圆走出去说话。
喜月脸色还是煞白。
说起来,今天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紧张,慌恐,惊吓……那么多的因素加在一起,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也不怎么好看。
我的药端了进来,喜月照习惯先尝过了,然后又问过两句话,才把药端给我。我一口气仰着脖子喝下去,然后又递过一碗清水来让我漱口。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气色逐渐在恢复,等把蜜饯递给我的时候,动作神态都已经变成日常水准了。
我又问了一次:“刚才出了什么事?”
喜月挥挥手让端药碗盥盆的宫女退下去,把手炉捧过来,眼帘一直垂着。
她越平静,我越不安。
“喜福她……”喜月做个深呼吸:“我其实也没有看清楚。”
“到底是怎么着,你说啊。”想把我急死啊。
“我就看见她扑到云妃娘娘身上去了,然后云妃娘娘就……”喜月又做深呼吸,一句整话掐成了数段才说完:“喜福她抓了炭盆里的热碳,就按在云妃娘娘脸上了。”
我觉得我的呼吸好象没受影响,心跳也如常。
可是,好象就觉得哪里咚的响了一声,动静很重。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好象语言功能短暂性的出现了一点障碍。
“娘娘,娘娘!”
喜月摇晃我。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干嘛摇晃我,有点纳闷的说:“怎么了?”
“您把枣核吐出来啊。”
我想起来我刚才是含了颗蜜枣,可是嘴里现在却没有核。
……咽下去了。
喜月先是想让我往外吐吐试试看,可是我吐不出来。她又怕我卡着喉管,赶紧让人拿水来,让我多多的喝,先把核冲下肚里再说。
我们这里刚折腾完,顺治进来了,过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想吃什么。
“乌云珠她……”
想必孙长圆刚才来回禀的应该是这回事儿吧?太医给她看过了么?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喜福又怎么样处置了呢?
“眼珠烧坏了一只,半个脸都烫坏了……”
听着已经觉得可怖,疼痛的感觉似乎也会传染似的。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紧紧握着我的。
“喜福……她呢?”这……
刚才在她说以前的隐情的时候,就知道她肯定是脱不了干系,肯定,肯定是……但是现在又变成这样,她,她会……
顺治犹豫了一下,我又追问一句:“喜福呢?要怎么处置她?啊?”
顺治握着我的手,低声说:“你不要往心里去,反正也是个不忠不善的奴才。刚才拉出去……结果又挣开,头直直的就撞石台子上了……”
“那……”
顺治展过手臂来抱着我,动作非常温存,说:“你别想这些了,好好将养自己是真的。”
我不弃不舍的追问:“你跟我说啊。”
他声音很小,象是怕吹落了雪花,惊着夜鸟。
“已经断气了。”
【八十九】
乌云珠有没有杀死贵太妃,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或者说,对于所有看她不顺眼的人来说,现在是不重要了。作为后宫的女人,容貌的意义犹胜过性命。
就算她没杀贵太妃,现在她的存在也可以说,已经被抹杀。她脸上的伤会治好,但疤去不掉。毁掉的一只眼睛也无法复明。无论她是不是要为贵太妃之死负起责任,后宫都不会再有云妃这号人物。
我还没有学会“兴灾乐祸”,也许永远学不会。我只是觉得有些惆怅,历史是彻底的拐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独宠一时的红颜就这样在历史上如流星划过。
而我得继续为我的将来,我儿子的将来,在这里奋力求存。
喜福的死就象大海上的一朵浪花泡沫,只有瞬间的存在意义,然后就被波浪吞没。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喜月替她打点后事,有一块葬身之地。抚恤都可省下,因为她没有任何家人亲眷。喜月连着几天都脸色苍白,我想,她心中的想法应该比我还要复杂。她和喜福以前要好亲密的就象两姐妹,后来她为了喜福的变化而痛心愤怒。现在却更知道,就连以前,喜福也不是她所认识的,她熟悉的那个样子。也许她一直都是戴着一个面具在众人面前粉饰亮相,也许她真实的性情就是天真娇憨远离一切污秽和阴暗。但是最起码,最后她的告别方式,让人刻印进心里,永远也不能遗忘。
……其他真相又有谁知道呢?
人已经不在了,再追想以前,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位前任胡太医没有传到,似乎是已经远离开京城回原籍去了。他倒是一个聪明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保命平安的最好办法。如果可能……
只可惜不可能。
顺治与我之间,似乎是恢复了往日情景。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经过这么多的风波和变故,心里抱着的天真想法都摔碎摔掉了,现在的我再实际不过。我对他有说有笑,因为他是大老板,是皇帝,是玄烨的爸爸,是我名义上的丈夫。我得对他尽一个妃子应该尽的义务。
但是,以前曾经萌芽过,燃烧过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泼熄了,掐灭了。
在皇宫里,可能会找到许多人一生中梦寐以求的珍宝和梦想。但是这里找不到爱情。
他心里有没有数呢?也许有,也许没有。
也许是我们都学会了不再把心事那样坦白的表露出来。我也好,他也好,都是如此。
玄烨三岁了,穿戴着锦缎团绣的小衣小帽,被奶娘领进门来,十分规矩的给太后跪下行礼,然后给皇帝皇后请安,接着才轮到我。
他奶声奶气的说着别人教导的话,但是眼里浓浓的孺慕之思和渴盼之情,一望即知。
太后很给面子,笑着说:“才两天没见额娘就想成这样子了,过去让你额娘看看是不是长结实了。”
他露齿而笑,肉嘟嘟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肉涡儿,然后忘了规行矩步,象个小火车头似的朝我冲过来。
我一把抱住他,直觉得鼻酸,然后赶紧把眼泪憋回去,摸着他的小脸儿,笑着低声说:“真是结实了,抱着都沉。”
他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额娘,我晚上梦见你,你就这么抱着我的。”
我百感交集,说一句:“乖。”
他又问:“妹妹呢?”
“在那边屋里,我让奶娘抱她过来好不好?”
他从我腿上滑下去,扶一扶歪掉的小帽:“我去看妹妹。”
看他撒腿就跑,奶娘嬷嬷宫女太监都象慌张的鹌鹑一样一窝蜂似的跟上去。
太后笑着喊了句:“玄烨慢点儿!”
后宫里这段时间只有一个格格降世,皇子仍然只有两个,二阿哥福全和我的玄烨。太后不待见常宁,对玄烨却爱若珍宝,已经着人教他背书认字。
我不是傻子,太后的意思我看得出来。
顺治对这个情况也是默认。
皇后呢?皇后从云妃的事情之后安份多了,不知道是她被什么事触动了,还是在太后那里领了什么教诲。她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起码她表面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宽容的六宫之主模样,淑妃坐在我的下首,帕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凑过头来小声说:“玄烨可真是虎头虎脑儿的,眼睛象你,不过嘴巴下巴什么都象皇上。”
我笑笑。淑妃和她的皇后妹妹倒不亲了,和我的关系却还能保持良好。
“额娘!”
玄烨人没到声先至,牵着他妹妹跨过高高的门坎。不过他是跨过来了,他后面的我那位娇宝宝澄儿小格格可跨不过来。奶娘及时援手,捞了她一把,进了门里又松开手。
大小孩儿拉着小小孩儿,扭扭的不太稳当的走到跟前,一齐扑到我身上。
我拉着大的抱着小的,这一刻我真是满足无憾。小澄儿爬上我膝盖,和他哥小时候一个毛病——又瞄上了我鬓边戴的花。这东西摆在盒子里放在桌上她都不会有兴趣,唯独就喜欢到人头上去摘。
想一想真的很神奇,他们两个,都从一点点的小肉团,长到现在会跑会走会说话的精灵小人儿,中间我曾经担惊受怕日夜难安,也曾经惊喜悲伤渴望祈祷……以前刚刚变成静妃的时候,还想着是不是可以找机会混出宫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但是,却想不到会多了这两个甜蜜的负担啊……
我怎么能抛得下他们两个?
【九十】
玄烨放在太后这里,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澄儿的名字是我取的,就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后。
皇后虽然那时摆出不追查到底不肯罢休的态度,但是在太后和皇帝的明示暗示之下,这些事情都最终化为无形无声。无论是乌云珠对我的无稽指控,还是喜福揭发出来的乌云珠的所作所为——对于皇后来说,能够除去眼中钉是首要。但对于太后来说,后宫应该和平安宁,不需要那些刺激,新闻,又或是翻旧账。
乌云珠当时以养伤的名义被挪出景福宫,挪到哪里去是个未知。总之,我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听人提起过她。
就象以前消失的许多人一样。
想必以后也会有人继续这样在后宫里无声的消失,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太后招手,让人把澄儿抱过去,喂她吃点心。这小丫头长的非常讨好——不是说她长的怎么怎么美,而是她会长,很象太后,据太后身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说和太后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上次听个宫女在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你看三阿哥,再看小格格,生来就是福好命好大富大贵,象咱们,再投胎一百回也是奴才秧子一辈子翻不得身。
皇后嘴角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那简直成了她的招牌表情。不管何时见她,差不多她都是这个表情,僵硬的好象瓷烧的面具。
玄烨在我身边腻了一会儿,我掰了几颗小核桃给他吃。他又跑过去领着她妹,两个人去庭院里玩儿,太后急忙让人好生跟着,千万不能摔跤。
玄烨的生辰,哪回都比别人隆重,就是这次我跟太后已经讲好,不要给他操办什么,就是一家人在一起聚聚说说话,就已经很好。别给他养成了骄横的性格,觉得自己太宝贝太重要了,对孩子也不好。太后深以为然。所以今天慈宁宫里,就只有我们这么几个人。说过话,坐着喝茶很无趣,所以很自然——围起桌子,开始打扑克。
太后,皇后,我,淑妃,皇帝被排斥在了圈外,他摸摸鼻子,笑嘻嘻的坐在太后身后看牌,不停的出谋划策。应该出这张不应该出那张,太后嗔他:“行了,帮不上忙净添乱,你到一边儿坐坐吧,回来少不了你吃的。”
皇帝当然假意的不答应,逗得太后呵呵笑。
然后他又搬凳子坐到了我后面来。
汗——
皇后还坐在我对面呢,他这一碗水明显的是端不平。
不过大家都是经过场面的人,没一个表示什么诧异,不满,又或是别的情绪。
所以我也可以装作没事,洗牌发牌权当他不存在。
好在没玩两圈儿他就又转移了阵地,说要去看两张要紧的折子,太后凤手一挥,批准他先去了,不过中午给小玄烨摆的生辰宴不准迟到缺席。
他一走,屋里就显得更融洽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看起来如此。皇后还给太后说了个笑话呢,虽然一点也不好笑,但是太后很给面子的展露笑容。我凑着洗牌的空儿给太后猜脑筋急转弯。当然这题目现代人人都知道答案,对太后来说也不算难。一人炒豆,红豆绿豆一起炒,然后倒出来后,两种豆自然就分开……
太后到底是太后,只愣了不到五秒钟就弯眉而笑:“无他耳,红豆绿豆各一颗。”
皇后恍然,淑妃不失时机的来一句:“哎呀这也能想着,我可就猜不到。”
这种简单讨巧又能娱乐大家的脑筋急转弯我肚子里还有一堆,挑几个合适的出来讲,又再打两局牌,就到了摆午宴的时候。
玄烨是小寿星,可是风头却全让澄儿给抢了去。太后拿出的礼物她先抢到手里,皇后淑妃送的贺礼她瞅着也两眼放光,这个财迷脾气真是……
玄烨倒是很大方,说:“妹妹喜欢就都送给你。”
只有顺治送的礼他闺女没看上,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这东西小澄儿都没多看一眼,玄烨倒是很欢喜的把东西收起来。然后分座次坐好吃饭。小澄儿上午吃了点心,喝了点汤就跑开去玩儿了。玄烨爱吃冬笋,也喜欢炖的烂烂的酥肉汤锅,吃了不少东西,小脸儿通红发亮。
太后也是心情大好,快吃完的时候玄烨说想去永寿宫陪小澄儿多玩儿一会儿,太后也慷慨的点头答应。
不过跑了一上午,澄儿吃饱了没多会儿就睡了,玄烨坐在我腿上,搂着我的脖子不松手。喜月在一边把吃的玩的摆了一桌子,唯恐不周到。他一眼都不看,头靠在我胸口,安安静静的陪我坐着。
“额娘,你平时要想我就多来看看我,我也很想你。”
我拍着他的背不说话,一直到他就这么在我怀里睡着。
“娘娘,把三阿哥抱里屋睡去吧?”
我点点头。这小子现在几十斤重,抱着还真吃力。
把他放在床上,看他手脚舒展,睡的很安详踏实。我觉得心里又是甜,又是酸的,许多味道搅成一团。
正想伸手摸帕子,一块天青绣边的丝帕已经递了过来,只是递帕的手却是——
我回过头,低声说:“你几时来的?”
顺治声音也低低的:“刚来。澄儿也睡了?”
“嗯。”
他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又看看玄烨,替他把被子盖好,轻手轻脚的跟他一起走了出来。
“下午没事么?”
“折子都拿过来了,就在这儿看一会儿。”
我点点头,让喜月去沏壶浓茶来,然后在书案上替他理出地方,挽起袖子磨墨,把朱砂什么的备好。
【九十一】
打发皇帝的时候拿出以前伺候总经理大的态度来,勤勤恳恳,周到热情,适当的拍两句马屁,一点儿也不困难。领导皱眉的时候安慰两句,领导开心的时候顺着说两句,领导舒心,我也舒心。
这么看来其实办公室政治很是磨练人的啊,我以前要是没有锻炼过那段时间,还是个初出学门的毛丫头,说不定两天不到就没了耐性要摔桌子砸板凳了。
不过我还是有出气筒的。玄烨虽然寄放在慈宁宫里鞭长莫及,可是小澄儿这捣蛋丫头还是给我很多乐趣。比如,讲鬼故事讲唬她啦,她不听话的时候拿点心逗她不给她吃啦,再比如她闯祸的时候我会适当体罚——揍她小。还别说,小孩儿又弹又拍起来手感好叫一个好啊……
顺治这一天下午的精神很不集中,总是走神。小澄儿睡醒了午觉,又把玄烨也闹醒,两个人在庭院里吵吵扰扰的没一刻消停,连带着乳母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前奔后跑没一刻消停。
他说:“真好……”
“唔?”我抬起头。
“我小时候,博果尔和我差不多大,我们也常这样一起玩一起闹……”
博果尔?
也是个短命的人哪。
从博果尔又未免会想到博果尔那老婆……
我一看顺治的脸色,就知道他肯定也紧跟着想到了。
头一低,继续做摘抄,把一些儿歌什么的写下来,还有三字经和容易上口的诗词什么的,反正无聊,权当在做幼教教材。
“阿蕾。”
我心里叹口气,把笔搁下。这个开头代表着他下面跟着的话肯定又是……
“我当初真的只是赌一口气,你也太让我下不来台了。我都可以拿敬事房的册子和起居注来给你看,我是真的没有……”
我象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小鸡肚肠小心眼儿,误会你冤枉你让你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你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生气啊?”
“我哪里有。”
“那么你……”
“好啦,你还有这么——”我朝那一搁折子呶呶嘴:“快点办正事儿吧。”
他叹口气,不说了,继续看折子。
他解释过许多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
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这个世上,我已经学会了最正确的恋爱方法和处事之道。
爱自己,爱孩子,不要去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在学校的时候喜欢看亦舒小说,但是没什么切身体会。自己打过两个滚,才觉得书上说的大多数都是至理名言。
女人自己站不直,指望男人来帮扶你,那是白日做梦的事。
小澄儿腿短追不上玄烨,不过不要紧,愿意扮乌龟蜗牛陪格格消遣的人多的是,只是难度大点儿,又要让她开心尽兴又不能让她磕着绊着——这小孩儿是不是有多动症啊?我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哪有这么爱动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儿!
“可别是男孩儿投错胎了吧?”
这是太后的原话,千真万确。这句话一出,赞同者颇众,都有同感的直点头。
我也觉得这孩子是淘了点儿,不过女孩子就该厉害点儿,要是小澄儿一副逆来顺受的文静脾气,我才要替她担心呢。
她现在真是无忧无虑啊,可是她终究要长大,童真渐渐会被世俗沾染,权势会将稚嫩任意摆布,直至塑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新的成品。
我可以帮她多少呢?
我不可能让他们永远不长大,就象玄烨。太后对他的培养方向我很明白,皇后也很明白,所以非常不甘心。
我不愿意再有孩子,玄烨是意外,小澄儿也是意外。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会学其他穿越时空的女主角一样,想办法从宫中脱身,外面就算风大雨大世道险恶,也总比陷在这里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强。但是现在这只能是个幻想,我是个母亲,我不可能抛得下我的孩子。
喜月替我梳妆的时候会说:“娘娘,您的相貌还和当年进宫时,我第一次为您梳妆时一样哪。我还记得很清楚的,那会儿宫里上下都说娘娘是羊脂玉琢磨出来的玉人儿,别宫的娘娘就算再养容再涂粉都赶不上,羡慕得不得了。现在看,和那时候还是一样哪。”
我笑笑。
是啊,这具身体还年轻。
只是心已经沧桑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已经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那么多的疼痛摧折,早就把人磨的老了。
不止我一个人是如此,当时什么也不懂天不怕地不管的淑妃,第一次见面时犹有稚气如花娇嫩的佟妃,故做老成而总是难以压抑本性的皇后……
所有人都是如此,后宫容不下天真,无论是一时还是一世。
茶点送进来,我洗了手,拣一块递给他。他不用手接,直接张嘴。
好吧……你是你是,我得应付奉承……
他很满意的把点心大口吃了,又用目光示意要喝茶。
我任劳任怨,服务到家,把领导伺候的满意了,才招呼宫女,让她把外面那两位小祖宗请进来喝茶歇歇吃点心。现在御膳大厨房的东西我是没胆子碰,小厨房做东西出来,那是喜月和小术子两个人轮班的盯紧,然后再看着人一样样尝过才会送进来——天天如此都已经成了定规,跟美国防中东恐怖份子的劲头儿有一拼。
不一时两个小短腿儿就跌跌撞撞的回来了,一个个气喘如小牛。我先给这个擦汗,那个马上不依,扯着袖子眼巴巴的看着我的一块手帕。
我笑,再给这一个也擦了。
四样点心一样尝了一件,小澄儿不大爱吃油腻,玄烨喜欢松子,把那个上面有松子的脆饼吃了两块儿,一边咀嚼一边拉着我的衣摆,含含糊糊的说:“额娘,我今晚不回慈宁宫了,我跟你一起睡。”
我扭扭他的小肉脸:“好呀,不过要打发人去慈宁宫说一声去,晚上咱们娘仨一起睡,你们俩可不许尿床!谁要是敢犯规我要拧屁股!”
小澄儿马上用手捂住屁股,一脸怕怕。
玄烨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尿床呢!我是大人了!”
我瞅着这个刚到炕沿高的“大人”忍笑,小孩子怎么就这么可爱哪!可爱的我真想把他揉进怀里好好咬上几大口解馋。
皇宫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啊,就算玄烨是我的亲儿子,我也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放肆不得。
还好小澄儿是女娃,娘俩亲热点儿也没啥。
顺治正事儿不干,跑来跟我们打岔,抱抱这个又亲亲那个。玄烨有点扭捏,因为他总自认为是“大人”了,小澄儿倒是很爱让他抱,一上身两手就去摸她老爹的青皮光壳儿脑门儿。不知道她怎么对脑门儿有偏爱呢?玄烨的脑门儿也总被她荼毒。难道她把清朝这个难看的独特头型当成皮球耍了?
顺治抱着小澄儿,拿了块花生酥逗她,一面回过头来和我说,等小澄儿再大一点就正式给她册公主封号的事。我说不急,印象里清代公主们总得到慢慢懂事的时候才会加封号。因为这时代的小孩子夭折机率太高,加封号又是件郑重的事情,你这边加了那边孩子就挂,不是回事儿。
——不说别人,就说我跟前的这位顺治皇帝自己吧,他死掉的孩子和活着的孩子数目差不多就算对半开了,唔,不是,算上那个四阿哥,活着的还不占数量优势呢……
虽然说不要去想太多,但总是会不经意就想起来。
两位小祖宗吃饱喝足,兄妹俩难得聚首,又合劲儿的跑出去开始折腾。
我坐在窗户里看着他们跑远,一条胳膊伸过来抱住了我的腰。
我也不跟他客气,大大方方靠他怀里。
把自己抖得跟个刺猬一样什么好处也没有,除了会让两个人更尴尬,也让他态度更奇怪。
“看看他们俩,真希望永远别长大就好了。”
这话让我很意外。
他也这么想吗?竟然和我……想的一样。
【九十二】
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自己接着说:“我小时候和博果尔是最要好的,他成天追着我喊哥哥哥哥,他小时候没我结实,也没我跑得快,总得在后头追我。我干什么他也干什么,我们念书也在一起,骑马也在一起,那会儿十四叔还教我们射箭,还有大哥……”
他竟然能这么平静的提起多尔衮?这个名字可是他的一大心病啊。顺治恨他恨的,此君一死就开始大清算,把他抄家扒坟列了诸多罪状,最后连宗族都给开了,不承认他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都。
“可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父皇去了之后,大哥与睿亲王争夺皇位,皇额娘与贵太妃也……后来,我登了帝位。”
后面没话,沉默里有千言万语。
是啊,没有哪个成年人的世界是完美梦幻的。这样的快乐的只存在于天真懵懂的时候。就象玄烨和小澄儿现在不会知道他们吃的点心要重重把关,茶水都是好几双眼睛盯着沏出来一样。这种生活将会伴随他们一生——这从他们出生就已经决定了。
“所有人都在变……”
这一句也直直的刺进我心里面去。刚才我也在心里琢磨这句话。
结果他下一句就让我大吃一惊:“只有你还是璞玉浑然,始终如一。”
我的天啦,他眼睛瞎了?我还璞玉?我早就破瓦一片了我。
不过我现在最大的优点就是学会了沉默是金的真谛,而且贯彻的很到位。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就这么好象自言自语似的在说话。有些事情以前他就和我讲过,有的事是第一次说起。他说小时候在书房念书他念的不如博果尔好,骑射的时候他拼命练,可是等他觉得自己肯定比博果尔强了之后,两个人却已经不需要再比较了,也没有比较的必要了。他甚至说起他以前养过一只小鹰,想着有一天纵马驰骋逐月追风,天无拘地无束……
就算是皇帝,也曾经是孩子,少年,然后……变成他自己也陌生的帝王吧?
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我起来。
他不理会。
好吧……今天我来客串电台主持人知心姐姐……把耳朵借给他用。
只是耳朵。
夕阳斜照在红墙上,院子里有一片显示朦胧的乳桔似的光晕,玄烨他们跑累了,正坐在一边小凳子上看宫女给廊下的鸟儿添食水,小澄儿靠着他坐着,头发散乱,衣裳也乱了。如果画面就此定格,该是多么美的一副图。
但是定格的是人的思绪,而不是时光。
夕阳很快没下西山,玄烨他们回了屋里,乳母赶紧给两位小祖宗洗脸擦手换衣服,然后呈进晚点来,四个菜一个汤,还烫了一小壶酒。我的口味其实比较南方人的,刚来这里的时候怕漏馅,成天的把饽饽面饼什么的往肚里塞。现在胆子大了,改吃米饭也没什么可顾忌的。顺治喝了两杯酒,脸上有点红红的,把外面的衣裳脱掉了回来坐着。我吃的不多,倒了一点汤拌饭,夹了一点素菜就饱了。当年看红楼梦,觉得那里面的人太矫情,刘姥姥就说她们吃的还没有猫啊鸟啊的多。我现在也差不多,虽然没那么夸张,但是饭量也的确一天比一天小了。运动量不够,心思倒动得多。再加上茶点什么的一垫肚子,饭能吃多才怪。
所以我现在最佩服的人是太后。虽然一开始我就佩服她,但是现在是更上一层楼。她真是吃的好睡的香,万事成竹在胸,永远沉稳安静。
姜就是老的辣啊!
前几天我在慈宁宫还看到太后打拳来着,真是一惊。
顺治问:“想什么呢?”
我顺口说:“想太后打的那趟拳呢,实在很佩服。”
他一笑:“你以前也好骑马射箭的……这些年都没顾上。今年吧,今年秋猎,好好准备准备,我带你一起散心,玩个痛快。”
我睁圆了眼。
骑射?
我……我哪会啊!
我连马鞍子应该从左边上还是右边上都觉得有点印象模糊……好象是和自行车一样都是从左边上的吧?马鞭是哪只手拿?缰绳是哪手握?马蹬在哪儿?最最关键的是,连骑自行车平衡感都很差的我,马这东东真是……
再说射箭。我打小就知道自己肯定有半边脑不太发达,因为我的运动神经一塌糊涂,跳绳踢键子打球什么的需要手眼配合的活动我都做不来,射箭这种高难度的东东,如果我从现在开始练习,会不会有成果?
顺治晚上当然是留在永寿宫,但他前脚走我马上就会喝药。我不能让他不来,但我可以选择不再让自己制造一个意外。顺治也知道,也默许了。在后宫降生的孩子,注定一生得不到单纯的生活,享受不了平凡的快乐。何况,我有玄烨和小澄儿,也就够了。
这会儿困扰我的是骑射问题!我拐弯抹角的问喜月,我之前有没有骑马射箭的经历,她笑着说:“娘娘没嫁过来之前那是喀尔沁的一枝名花啊,骑马射箭一点儿不输男儿呢!虽然进宫之后不比从前,没什么机会出去散散,可是太后和娘娘以前说起来草原风情,纵马射猎,真是让人羡慕啊。”
得,不问还好,问了之后我的心理压力是更大了。
就算找理由,说是进宫多年荒疏了,也不会荒到全然不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