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漫长而燥热的夏天,可以记述的事情共有三件。
入夏后太后大病一场,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宫嫔妃轮流去服侍,我也当这个差。但是差不多到了后来,只有我一个当这差了,也许因为我和太后投缘,也许是玄烨小澄儿也可以前前后后蹦跳着替她解闷——顺治也天天来伺候汤药,只要他在的时候,药端上来他都要尝一口,这当然是作样子,他尝药之前肯定已经有人试过毒。
过了午,太后喝了药睡着,他拉我的袖子,我只好跟他出去说话。在慈宁宫外面的回廊上,一前一后的站了好一会儿,都不出声。过了会,他居然问:“热不热。”
傻子才不知道冷热呢。太阳晒着红墙的那种凌厉都要刺坏眼睛,地下的热气也蒸起来了,大中午的,树叶儿蔫着,一丝风也没有。
我嗯了一声。
他忽然笑一声:“皇额娘也更喜欢你,她和皇后那些人才没有话说呢。你在跟前,她总是笑声不断的。”
喜欢就喜欢吧,我也知道太后喜欢我。
……为什么要说也?
我头上背上都在冒着细汗,虽然太阳射不到回廊上,也实在热的受不了。
他伸过手来拉着我,顺着回廊一直走,转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地,仍然没有停下。转了一圈,再转一圈。
我热的脸滚热,身上的纱旗装和罩衫都被汗湿了沾在皮肤上。他是受了刺激吧?大热天不去屋里好好抱着冰西瓜消暑,反而来这里发癫。
相握的手里也都是腻腻的汗,他也热了,脸上透着团团的红。
太后生病的这个午后的事,我印象最深,不能不记下来。
然后是佟妃有孕,只是在她知道的同时,还来不及喜悦,就已经要承担失去。
太医的解释是佟妃体虚,或许又有其他的原因,隐晦的说了一通话,挑明了来看,意思就是,她以后很难再有孩子。
历史终究不一样了,佟妃可能已经没有机会生下一个会成为未来皇帝的男孩儿。
而与历史上康熙皇帝同名的玄烨,在太后的看顾下活泼成长的我的儿子。他将来会怎么样呢?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是小事,只是我的印象很深。那是一天晚上从慈宁宫出来,要回永寿宫去。小术子的灯笼斜了一下,里面的蜡烛灭了。我说不要紧,他非要回去再点上,我于是站在空荡荡的高墙宫道上等他。
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天旷地黑,抬起头只看到一点星星的光。
就那会儿,我听到阴恻恻的笑声。乍一听是女子的声音,可是再听又象是猫的哀叫,又象哭,又象笑,让人机灵灵的打个哆嗦,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声音一时高一时低,也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我觉得腿有点软。虽然有话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这样奇诡的声音,就在这么个地方这么个时候。
有一点光从慈宁宫那边又绕出来,我心里知道是小术子又点了灯笼出来了,只是还觉得身上没力气,胸口象压着块大石头一样,心都不会跳了。
那声音没有了。小术子过来后扶着我,先告罪,说耽误时候了,但是怕走快蜡烛又会灭掉。
我喘了两口气,没出声。
他有点慌神儿,有点胆战心惊的喊了声:“娘娘……”却又不敢问什么。
“没事儿。”我反而自己安慰自己:“刚才隔着墙,好象听见猫叫,有些碜人。”
他马上说:“是了,怕是后面哪宫里的猫儿乱跑来着,风凉,咱们走快着些。”
花盆底鞋敲在石板路上,喀喀的轻响。小术子穿着软鞋没什么声音,明明是两个人在走路,却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
明明是件没什么的事,却记得特别清楚。
就在人总觉得夏天永远过不完的时候,八月里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没有放过晴天,等到雨终于停了,天也凉了下来。
太后的玉体也终于康复。这场病来的凶,去的慢,拖拖拉拉的差不多有两个月才好利索。
夏天里我忘了担心的那个秋猎问题,也提上了议程。宫里头人人兴奋,话前话里都忘不了提这个,连小澄儿都拿着枝竹马兴奋的在屋子里转个不停。
我就算想说不去,也找不出理由来。玄烨也去,小澄儿因为太小,留在了宫里头。我不是太放心,太后笑着说:“只管去,小丫头放我这里,正好我解闷。”
“皇额娘不去么?”
“我去做什么,马也骑不上,弓也拉不开,去了白看吗?再说,我这病也才好,你们都出去了,我也清静的养一养。”
我马上顺势说:“那我也不去了,在宫里陪着太后解闷。”
她说:“那可不成啦。你孝顺我知道,不过你从进宫时起就再没出过宫门儿,这次错过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再有机会呢。去吧去吧,都好好散散去。”
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离开紫禁城,我和玄烨在一辆车里,他兴奋的扒着车窗子向外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虽然上次出宫避痘也算是出宫,但是他太小不记得事,又整天关在屋子里也没有见到什么。
“额娘,那是什么?”
我笑着给他解释。不有好多东西我也觉得新鲜,暂时倒可以把骑射问题抛到一边不去想。
车子摇摇的总会走到地头,到时候说什么呢?
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装病。反正李成蹊太医也随行,和他这么熟,叫他写出个偶感风寒又或是肠胃不适的医案来肯定不难,只要推托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新路程的新鲜劲儿只维持了一天,第二天玄烨就开始吵吵无聊,然后就开始在车上昏昏的要睡。这家伙白天要睡了晚上肯定又要闹到很晚。我教他背几句诗,喂他吃点水果,跟他讲几个小笑话,打发路上的时光。
到了地方扎下营来,皇后的帐子离皇帝是最近的,我的稍微偏后一点点,也算是很宽敞。地上铺了毡毯,支起木桌。地方换了了,点心茶果也都和宫里多少显得不一样。
我把头发拆下来,喜月拿了梳子替我梳顺,问:“娘娘一路劳累,是不是先睡一会儿?”
我一边摘耳环,回头看看:“不了,白天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玄烨睡了吗?”
“嗯,睡的很沉呢,坐这么长时间的车,三阿哥也累了。”
真是个娇气包哦,别人没有车坐一路走到这里来,还不得扎营忙活伺候人。我坐在床边,看他胖胖的小脸儿,忍不住伸手去想捏一下,喜月在后面,压着声音不赞同的说了声:“娘娘。”
“是是是。”我缩回手来。喜月比教养嬷嬷现在还会讲规矩,弄得我好多时候都不自在。
“不知道澄儿这会儿在做什么。”
“找不见娘娘,格格肯定是要闹一会儿的,不过孙嬷嬷还在,应该不会闹多久……”
帐帘一掀,顺治进来了。
他换了一身猎装,倒显得非常英气,和在宫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哟,都换过了。”我站起来打量他:“不错不错,还没见你这么穿过。”
他显然兴高采烈:“你备的行头儿呢?也换上,咱们出去遛遛!”
呃?遛什么?马?
我还来不及装病呢!这位仁兄真是急脾气!
“刚到,你也不歇一下?”我坐下来:“我可没劲儿出去乱逛,这会儿就想好好歇歇。”
他也不失望:“好,我陪你歇会儿。”
我一边应付他,一边想着——真得赶紧着把李太医叫来商量一下。
【九十四】
“李太医,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他点下头:“娘娘无需担心,臣明白。”
嗯,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省事儿。
我怀里玄烨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很认真的问:“额娘,你身上不适吗?”
我摸摸他的小光脑门儿:“就是坐车累了,开点药吃吃,没什么要紧的。”
他的头靠过来,轻轻的蹭了两下,没说话。
装病没吓着别人,倒先吓着孩子了。早知道应该让喜月把他带出去玩一会儿的。
大概是太后那一场病来势汹汹的,多少让这孩子也明白了一点生病的恐怖。这时代只有中医,还没有西医西药,病来的快好的慢,那会儿慈宁宫的气氛严肃沉闷,对小孩子来说,应该是段非常不愉快的回忆。
我抱着他唱儿歌给他听,前前后后想了好些话来安慰他。到底小孩子的忘性大,一会儿就忘了烦恼,缠着要去外头看看。
我满口答应,换了靴子和短袍打扮,抱了他出来。快要天黑了,风一阵比一阵紧,吹在脸上有点发凉。我把他的斗篷扎的紧一些,他挣着要自己下地来走。
我牵着他手,地下的草有些已经半枯,有些还带着绿意。玄烨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一会儿要爬高一会儿要上低,然后又说要骑马。
喜月跟着我们,连哄带劝让他乖乖听话,明天肯定有马骑。
晚上李太医打发小太监把药包好送来了,喜月就在帐子外面煎药,里里外外都有一股中药那种带着苦涩意味的淡淡味道。顺治一进来就抽抽鼻子,然后一脸紧张的问:“你生了病?”
我赶紧点头:“也不是什么病,可能是路上累了,又吹了风,觉得头有点重,吃点药防着。”
他点头:“应该的,小病防着,省得拖出麻烦来。”又说要再传太医来问问,我说不要紧。正好也到时候进膳了,端进来的肉一块块盛在大盘子里是烤制的,味道特别香浓,颜色也很好看。还有烫过的酒也有一壶。
他大大咧咧的坐下了,我也学着他盘着腿坐在地毡上,他不要太监动手,自己拿了银亮亮的刀子割下肉来给我放在盘子里,笑着说:“你尝尝,和在宫里的不是一个味儿。”
我看看桌上,除了肉就是奶制品还有面饽饽,一样素菜也没有,这种吃法是过瘾解馋,可是不太健康。
顺治自己也吃了好几块儿,端过奶茶来喝了一大口,笑着说:“好久没这么放肆一回了,在宫里多少眼睛看着呢。”
我尝了一口,是不大一样,大概抹的料和宫里头不同,而且肉质特别新鲜,的确很香。
有小太监进来,打个千儿回话:“皇后娘娘那边传话说备了上好的烤鹿肉,问皇上是不是……”
顺治头也没抬:“是么?送到这边来吧。”
那小太监没说什么就退了下去。
我觉得嘴里的肉莫名其妙的就好象变了股味儿,刚才的香是一点儿也吃不出来了。
这事儿没完。
果然没多会儿,又进来人,这次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来,说的更委婉一些,但意思还是请皇帝过去和皇后一起用晚点。
顺治眉毛都挑起来了,说:“我这里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不用再费事走一趟路到那边去,吃不吃的倒算了,喝一肚子冷风是真的。”
那个宫女不再说什么,也就退出去了。
皇后这两年和我也就只有客套话说说了,但是有时候眼光碰在一起,那种绵里藏针的样子,从来都让人轻松不起来。顺治不过去,这笔账肯定是要记在我头上的,皇后怎么想是不用问了,她旁边的嬷嬷宫女肯定得觉得是我调唆着拉着拦着不叫他过去。
我把酒倒进盅里,给他一杯,给我一杯。
别说我没拦,就是我拦了又怎么样?
早先多少事情我都没有仔细去想过,淑妃一进宫就和我不对头,现在我也知道是谁在后面挑拨。那年大年夜宫女烫着我,我也能猜出八九分来。后来的事一件件一桩桩的就更不用说了,玄烨的事,澄儿的事,乌云珠的事……
不管我是不是要忍气退让,她都早早的已经把我当成一个眼中钉,绝对没有什么我容忍谦让就能避过去的余地。
后宫里就是这样的,不死不休的意思,自己不在局里,就体会不出来。
等吃完收拾完,他顺手端起茶递给我。旁边的伺候的人眼睛都往地下看。要说皇帝给妃子端茶,在别人那里不可能,在我这边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也早就看熟了看明白了。
“那你今晚上早点睡,明天上午我陪他们大猎去,等过了午,我单陪你去骑马散散。你以前和我说过,你骑术精的很呢,我倒想见识见识。”
精个头!
我说:“不知道,回来我吃了药睡一觉,明天看看好不好。”
他点头:“那我陪你说会儿话。玄烨,过来!”
乳母抱着玄烨进来,请过安,玄烨也就自来熟的往他老子腿上爬,象个小猴子似的动作很灵活,一看就知道是常这么干的。起先还有人说规矩不能这样,但是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人再来提,提也是白提。
顺治逗他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说:“你现在还是用着李太医的药?”
我说:“是啊,他医道不错,用药也挺好的。”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问:“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他笑笑:“下午皇后提起来,说了两句话。李太医家里好象没有什么人了?”
“嗯,早先我也听人说起过一次,好象家里遭了火,都没了。”
【九十五】
等他出去了,喜月过来收拾床,低声说:“皇后肯定没嚼什么好话。”
我一边拆头发,笑笑说:“我也知道。”
她自己嘀咕两句,把枕头放好:“我说,娘娘,咱换个人吧。太医院不还有好几位白了胡子的太医么……”
我笑:“那几个老头儿,天天走着来去自己手脚都净在打哆嗦。指望他们看病?净开些吃不死人的药给你。”
“那也总得避避,皇后既然盯上了……”
“我一换才落人口实呢。”
喜月把我的簪子戒指什么的收进盒子里,嘴唇又动了一下,没说什么,过去把粗大的蜡烛吹熄了,只留一枝细细的在帐角里,我睡床上,她在地下铺了睡。
我躺下了也没睡着,想了想白天的事儿。在外面扎营到底不象在宫里一样,在宫里的夜,静的没一点儿声息,让人没来由的发慌,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和血脉流动的声音。这里不一样,风声,远远的马嘶声,风卷着旗子和帐子的顶布啪啦啪啦的响声,远远近近的,让人觉得心里有些飘忽,但却比在宫里还显得踏实。
喜月在地下翻了个身,我轻声说:“地下凉吧?你上来咱们一块儿睡。”
她小声说:“那不成。”
我笑:“有什么不行的,两个人焐一块儿比一个人暖和。”
“那我也不。”她声音虽然低,话说的却很清楚:“保不定这一焐,就焐出什么对食儿的话来了。”
我愣了一下:“怎么?有这话?”
“眼下是还没有,再说,娘娘的宠多盛啊。我不过是想着,没事儿的时候得防着有事儿,省得……就比如李太医那事儿,娘娘听我一句,宫里头没有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话,说的人一多,没事儿也变成有事儿了。”
我唔了一声,她说:“娘娘快睡吧,再说话又口渴。”
一夜里好象做了好几个梦,印象都很深,可是早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一点。只是觉得有点惆怅,好象是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外面人喧马嘶的折腾了一阵,然后大概是拔队走了,钉了掌的马蹄踏在地下,虽然离着无,还听见沉闷的隆隆的声响。我没盘髻,就扎了两条辫子,喜月一边替我结头绳一边笑:“娘娘这样儿倒好象刚进宫那时候——真的,一点都没变样儿。”
我摸摸脸,看着镜子:“好象胖了些。”
“哪有,娘娘进宫来的时候我记得清楚,就是这样儿的,脸儿就象当季的苹果似的,薄,红,又显得脆亮。”
我笑:“你倒会夸人。”
外面传话说“李太医来了。”
我说:“请进来吧。”
他进来请了安,拿出个打好的包,说:“想着娘娘要用,所以把药称好了,分开包着,这会儿煎,早膳前就喝一碗更好。”
我点头:“多谢你上心想着,起这么早。”
他说:“臣这毛病——换了地方就不容易睡实。再说也不算早,那边的猎队都开拔了。”
我问:“怎么李太医没随扈去猎场?”
“今天安排的不是臣当值。”
听着外面有女人喊了一声:“三阿哥慢点儿。”
喜月赶紧掀帐帘,玄烨象个肉团儿一样跑进来。他穿裹的整整齐齐,在宫里太后亲手给他预备的小甲袍小披铠,还有顶小小的盔帽,顶上的红缨子飘啊飘的浓的象团火在跳。我一看就笑了:“哎呀,小将军来了!”
他本来还跑,一听这话马上煞住脚,挺起小肚子来,扬着下巴“咳咳”的清嗓子,学着戏台上武将的声调儿喊:“来人,备马呀——”
我把他抱过来:“备什么马呀?你还没有马鞍子高呢。”
“有的!”他瞪眼:“我刚才来的时候还看到他们抱了一副鞍子呢,我可比那个高。”
我笑:“是是是,可是也没有这么威武的马能衬上你这么威武的小将军啊。”
他搔头,然后转移了注意力开始玩我的辫子。
“早上吃东西没有?”
“没,我和额娘一块儿吃。”
粥和菜,还有点心什么的都摆了出来,李太医要告辞,我说:“都来了,一块儿吃了走吧。”
他忙推辞:“娘娘,臣……”
“好了,也不是在宫里,不用穷讲究。”我摸摸玄烨的脸儿:“玄烨说是不是?留李大人跟咱们一道儿吃吧。”
玄烨就咯咯笑:“是,人多热闹。”
虽然人没走,但是他到底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喝了一碗粥,把喜月给他夹的肉末儿饼吃了一块,就肃着手直直的坐在那儿,玄烨的吃相让太后给培养的很好,吃的快可是一点不难看,烧饼渣也没有溅的到处都是。
我看着他吃,自己也没吃多少东西,外面好象打翻了什么东西,喜月出去问了,回来说:“盆翻了。”
但是等李太医走了,玄烨也让奶娘牵着手带出去玩了,她才说:“娘娘,好象是有道人影儿站后面听帐里动静儿,小术子一出声给惊走了。”
我手里的线团本来就乱,听完她这句话,再低头看,更没头绪了。
“娘娘,您别再不当回事儿了。那边都恨不得……”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停了一下,说:“刚才有人来回话,说是给娘娘挑了两匹性子温顺的良马,是皇上吩咐的,鞍子备上了,是绣帔叠绵的,请问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去试试。”
我点点头:“知道了,这会儿就去。”
【九十六】
马是好马,就算我是大外行也看得出来,雪白神骏,全身上下没一根杂毛,配着颜色鲜亮的马鞍,站在那里的诱惑一点不比什么现代的新款名车差。
可是无论名车也好,名马也好,对我这个既不会驾驶又不懂骑马的人来说,实际意义都不大。
古人云:赶鸭子上架。
我现在是要硬着头皮上马。
那匹马性格似乎真的很好,我走到跟前,轻轻用手摸了它一下,它没什么不悦的反应。
一边宫女太监跟着,牵马来的那个侍卫跟在后头,跟我夸这马怎么怎么好。
我大着胆子多摸了它几下,听见后面的动静,回过头来。
皇后也出来了。她穿着大红的骑装,脚蹬马靴,头发辫得也简单俐落,鬓边戴着两朵茶杯口大小的鲜花,打扮得与平时完全不同。那种刻板呆滞的样子一点也找不出来,很有几分草原儿女的英气。
她那匹是枣红马,大红鞍鞯,也正衬她的打扮。淑妃也来了,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衣裳,马是匹黑马。
打招呼的时候大家还都显得很亲热,然后淑妃就很直接说:“静妃娘娘,咱们一起出去遛遛,我可憋坏了,多久都没摸马鞭子了!”
我说:“你们骑吧,我可能是来时候坐车累着了,提不起劲儿来。”
她点点头,倒也没勉强。皇后却说:“难得来,静妃也别推辞,我看你挺好的。再说,兴许骑马疏散疏散,反而会觉得舒坦些呢。”
淑妃眨眨眼:“皇后,静妃她……”
皇后瞥她一眼,根本没让她把话说出来:“你自己玩儿去吧,不是早就等不及了吗?”
淑妃露出不满的表情:“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里我愿意,我就在这儿呆着了。”
皇后抿了一下嘴,这个表情有点阴郁,和她的打扮很不一致。
不过淑妃也反过来缠我:“静妃,就骑一会儿,咱不走远。其实啊,我看你也没有什么,脸色挺好的。是不是放心不下三阿哥?这个你还操什么心哪,他那儿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得跟皇上的帐子一样严实了,你就别多操心了。”
她这话好象不是说给我听的,玄烨那里保安措施我当然知道用不着她来重复,在场的人也没有不知道的,只不过,有人听了这些话,脸色显得更加阴郁沉闷了。
后宫里亲姐妹也就是这样,象贞贵人和乌云珠,再比如淑妃和皇后。
我摸摸马鞍,那边淑妃的马已经牵过来,我以为她要踩马蹬上马,结果有个太监马上跪下,她踩着人背,很容易的就上了马背。
我愣了一下,也有个太监已经走过来,动作很纯熟的趴跪在我的马前,背挺的板直,显然训练有素。
我扳着马鞍,踩着那个的背,翻身上了马。
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是,真站在马前面的时候,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脚踩进马蹬里,身体坐直,一手拉着缰绳,一边有人把马鞭递给我。
有种奇怪的感觉,就象我第一次来到这个身体里的时候,那些掠过眼前的幻象,第一次张口说话的时候流利的吐出来的满语和蒙语,身体骑在马上虽然刚开始还有点僵硬,但是很快就好象找到了熟悉的频率和感觉,就象……就象是以前学会了骑自行车,那种平衡的感觉只要找到了,就再也不会忘掉。哪怕十年八年不骑,再摸上车把还是会自动的想起来自己应该如何驾驭。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太监牵着马沿着营地的边沿向前走,淑妃早就打马跑远了,皇后也上了马,跟我离得不近不远,保持着一段固定距离。
我渐渐觉得自己似乎找准了感觉,身上的马儿似乎可以理解我松一下缰绳是想做什么,轻轻磕一下马腹又是想让它做什么。我示意那个小太监放开手,然后让马自己朝前走。绕出了横栅之后,白马放开四蹄缓缓的向前慢跑。
我没有让马跑的很快,然后果然,皇后跟了上来。身旁的侍卫远远的跟着我们两个,没靠得太近。
“姑姑。”
我有些惊讶的回过头看她,她冲我笑一笑,笑容里面一点暖意也没有。
“我们一起遛一会儿吧。”
我对她也笑笑,没说话。
马跑的比刚才快了一点,频率仍然很轻松舒缓。
“我从小的时候就知道姑姑,他们说你是科尔沁,不,是整个草原上的第一美人。那时候我们姐妹几个总让人给我们做和你一样的衣裳,要用和你一样的东西。好象这样的话,我们也就变成了和你一样的美人。后来,你做了皇后,很多女孩子都又羡慕又嫉妒,包括淑莹和我在内。不过,我却觉得很绝望,因为你成了皇后,我就不可能追得上你了,皇后只有一个,别人再想学也学不来,也做不了。”
我没出声,马跑的比刚才快多了,颠簸起伏也比一开始显得剧烈。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板:“后来又不一样了,你被废了,我和淑莹进了宫。我们都想做皇后,淑莹比较笨,她做不来。”
“我做了,可是我觉得我好象还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
我说:“你想要的太多了。”
她摇头,放开了让马快跑,然后她说:“不,因为我想要,都已经被别人握住,我如果想要得到,就得去夺过来才行。”
我的马也跟着跑得快了起来,皇后狠狠的催马,似乎要把我远远超过甩开,大风把她鬓边的花也吹掉了。
两匹马要爬上一个小坡的时候,忽然间我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中,我迎来了大地对我的包裹。只有一瞬间的痛,眼前就变成了黑暗。
【九十七】
“娘娘。”
我看着眼前哭肿了一双眼的喜月,嘴角动了一下,想笑又没能笑出来。
“……哭……”什么呢。
只说出一个字,喉咙里象塞满了沙子,发不出声音来。
“快,快服药。”一边的宫女提醒,喜月急忙说:“是,快把药端来,让人去通报皇上,娘娘醒了。”
我和受伤吃药,还真有缘。
我感觉一下,好象浑身都很麻木,但是左臂疼的厉害。
可能骨折了。
真险,没摔断脊椎,摔成白痴,或是摔断两条腿,也该算我运气了。
从马上掉下去的时候,我似乎本能的做了一个抱团的翻滚动作,避免头啊什么的直接撞到地上,这个动作还是以前在学校里,那个爱打篮球的高个子室友教我的。她有次参加校际比赛回来,兴致勃勃的跟我比划对方撞她的时候她马上做了保护动作,所以虽然看起来被撞到,所以其实没伤到什么。
喝了药,又漱了口,我轻轻咳嗽几声,感觉内脏似乎也很健全,咳嗽起来也不太难过。
喜月在一边一副忙碌状的收拾东西,趁空在脸上抹了几下,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倒是干净了,可是眼睛那么红,怎么看也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三阿哥呢?”
“三……”她刚说了一个字,帐帘一掀,进来的人身上挟裹着风,简直让人分不出是他冲进来还是风把他吹进来的。
我还没看清楚,身体就被重重的圈抱住了。被挤到的胳膊的伤处立刻疼痛着叫嚣起来,我闷哼了一声,这个不知道是想表达激动心情还是想搞二次谋杀的家伙赶紧松手,一连声问:“怎么了?碰着了?哪里疼?传太医来!”
真是急惊风。
我还觉得他的脾气已经改了不少了,可是现在看,还是原来那样子,没半点儿长进。
一边喜月赶紧劝:“皇上,娘娘刚醒,身体还弱着,先让太医给看看吧。”
皇帝的眼睛也是通红的,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不过我多少能猜出来,他和喜月煎熬的时间,应该和我躺在这儿的时间一样长。
我有一肚子的问题,但是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结果等他想起来我是伤者,把我小心翼翼的放回枕头上之后,马上自己噼里啪啦的就开说了!用说字来形容不恰当,准确的来说他是在发泄情绪,先是臭批了一顿太医医术不怎么样害得我躺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一天一夜,嗯,解决了一个我想知道的问题。
然后说起我的伤势,左臂果然受伤不轻,但是还好据太医讲是骨裂不是骨折,另外腿上有些小外伤,没伤到骨头不算严重。
又解决了一个我想知道的问题。
太医进来了,而且一下子进来了三个。我记得随扈好象应该就只有四五个太医,这么说一大半都集中到我这里来了,李成蹊和我自然很熟,其他两个有点面生。诊过脉,又问了两句,下了论断是我得好好调养起码一个月,当然,听这意思是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松了口气,一边喜月和顺治表现的比我还要欣慰。
等太医下完结论,立刻就被摒退下去,连帐子里其他伺候的人连同喜月也都退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又一次把我抱住,这一次用一力气轻多了,小心翼翼的,大概终于意识到我是个病人,不适合动静太大的折腾。
等他终于放开手,眼睛有点不安又带着急迫的打量我,好象怕我变成泡沫化为乌有一样。
我也打量他。脸瘦了,也黑了。眼睛里都是血丝,嘴唇干裂出了好几道口子,唇角还冲起了水泡,可见这两天过得一定很上火,胡子拉茬的样子,脑门儿处青青的,怎么看也就是落魄两个字的最佳形象代言人。
“那个女人……”他咬牙切齿的说:“这次我绝对不能再姑息她。”
我抬起头看着他,没说话。
“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本来就不该让她进宫,更不该册她为后。”顺治握着我没受伤的那只手,我可以感觉到他手掌微颤却努力在克制,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你这样说,皇后……”
他打断我:“她算什么皇后,除了在皇额娘面前装出一副贤淑模样,心里歹毒的很!你以为你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
我想了想,说:“好象马鞍不稳……”
“什么不稳!”他咬牙切齿的动作象是要择人而噬的野兽一样:“马腹下的攀带根本早就被割断了一大块,只有一点点头发丝儿似的还连着,刚骑上去没有事,但是只要马一快跑起来,肯定就会崩断!”
我安静的听着,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可是,又怎么能说一定是皇后呢?”
“不是她是谁?在宫里的时候她就三五不时的暗示,说你这里不妥那里不当,甚至还扯上……”他声音一下子拔高,然后又强抑制下来:“朕已经都一一查问过了。李成蹊和淑妃喜月都说你长途赶路身体不适,原来就不想骑马,皇后却一味挤逼刁难让你非骑不可!她若不是,若不是……”顺治显然不善于控制音量,声音不知不觉又变大了:“玄烨和澄儿又聪明又乖巧,很得额娘欢心。她早就坐不住了,就是前两年那件事,她也肯定是……”
我轻轻拍抚他的手背:“你缓着点瞳,别反倒把自己急坏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顺治反过来牢牢握着我的手,斩钉截铁的说:“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九十八】
玄烨也被抱了进来,同喜月和顺治一样,也是顶着红红的核桃似的两只眼,一见我就嚎啕大哭,怎么劝也止不住。
我一只手抱不住他,又劝又哄,他死死扯着我的袖子就是不松手,凭人怎么劝也非得在我跟前待着不可。
“额娘……呜呜……额娘……”
他哭来哭去,也只会反复的呼唤我,紧紧的拉着我不放手。我想这一次他是真的吓坏了,失去的恐惧大概第一次被这个孩子觉察体会。我是那么的爱他,舍不得他。
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学会,体会这些。
但是不可能……
每个人都要在痛苦和挫折中学会自己原本不懂的东西。成长原来就是象蝉一样不停褪变的过程,每一次都会令人精疲力尽,九死一生。
外面有人回话,顺治安慰我几句,起身出去。玄烨哭的倒气噎哽,喜月轻轻替他拍背,又拿了厚褥子给我垫衬着。
“娘娘觉得身上怎么样?”
我点点头:“没什么了。”
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娘怎么这么不当心。”
我看着她,她没有抬头。把哭得有些晕沉,已经昏昏欲睡的玄烨抱起来轻轻放在我身畔,拉过被子盖着他,低声说:“三阿哥从前天也没正经睡过一会儿,东西也是劝了又劝才吃的。娘娘太平无恙,真是大喜事,要是再昏睡半天,八成三阿哥也会病起来了。”
我的手慢慢抚摸玄烨的脑门和小辫子。他的头发也有点散乱,可见这一天一夜,所有人都不是太平安生的。
喜月的表情,让我心里总有点不安。觉得她和平时不大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一个准确的概念。
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声音又哑又沉:“皇后那边怎么样了?”
她顿了一下说:“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管起来了,还有织造监的,马监的,连同那天一起的侍卫们……从娘娘被送回营里来,皇上龙颜震怒,下令不等回京就开始审问了。”
玄烨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的指尖沾到他的眼泪。
这个孩子,将来可能会有非凡的际遇和人生,但是现在他只是个无助稚弱的孩子,他的眼泪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也是这样脆弱的。
“我上马的时候,就猜到,或许会……”我低声说。
喜月抬起头来看着我。
“最近这些日子太平静了,平静的我觉得非得出点什么事儿不可。而皇后屡屡的明里暗里的使劲儿,不光我看得到,皇上看得到,别人也一样看得到。能在这时候推一把手,让我摔伤摔死,顺便把脏水泼皇后一身,这人的时机卡的很准啊。”
喜月吃惊的问:“娘娘早就知道那,”她压低声音:“那马鞍有问题?那你怎么还能……”
我看着儿子胖胖的睡脸。和以前那种天真的,毫无忧虑的表情不一样。他虽然睡着,但是眉头还是皱着的。
这样的事情,以后可能还会发生。针对我的,针对他的,针对澄儿的……
他的无忧无虑的童年,也许就要结束在这里了。
“我虽然不知道马鞍是不是一定有问题,我只是觉得,应该会出点问题,所以,从骑上马就在小心戒备。而且我出去骑马之前,已经用布带什么的把能裹的地方都简单的做了一点防护,坠马的时候,也本能的做了一点点保护自己的措施……”
“不管那下手的是谁,总之,这结果,现在看来也还是值得的。”我轻轻抬了一下左臂:“皇后这一次之后,应该可以算是废了一大半了吧……”
喜月又垂下头,沉默不语。把干净的纱布带一层层的挽好缠起,放在干净的棉布上面,然后再缠,一轴轴的码的很整齐。
我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问:“你猜,是什么人下的手呢?我猜着,不是皇后。”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娘娘猜着,可能是谁呢?”
我摇头:“我想不出,可能的人太多。你也知道我想这些很笨,很少能猜得出来人心。你和我不一样,你比我细心又聪明。你说说看。”
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审出来什么,真的问出主谋什么的来,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猜想的一样,真是皇后主使……”
我望着帐子顶上垂下的一条绳结。大概这两天人人都忙疯了,也没人注意这绳结散下来的事情。
喜月低声说:“真的是皇后也罢,是旁人也好,总有法子遮掩的滴水不漏的,怎么会一审就审出来了呢?宫里面远远近近的多少无头案,哪一桩哪一件是水落石出清楚分明的?”
我有点疲倦的感觉,她问:“娘娘要喝茶吗?”
我摇头:“算了……谁知道茶里干净不干净呢,别刚刚醒过来,又误喝了什么茶再睡过去。”
喜月扑通一声在床前跪了下来,声音发抖:“娘娘……”
我微微欠起身,声音小的只有我和她能听到:“我骑马出去会出事……你也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她象是中了定身法一样,跪的直挺挺的半晌不动,我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却低声说:“是。”
我心里一沉,急忙追问:“难道……是你?”
最后两个字,我的声音也忍不住发颤,心脏象是被一只大手牢牢揪住,气都喘不通顺。
她仰起脸来拼命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苍白。
我又问一次:“真不是?”
她把头靠在我膝上,呜咽着说:“不是奴婢,可是奴婢知道了却没有说……奴婢真的没想到娘娘会骑的那么快,伤的这么重……奴婢若早知道,若早知道,怎么也不能让娘娘就……奴婢罪该万死!”
我松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不是就好。你别哭,不是你的错。我也猜着了,可我还是骑上去了。说起来,咱主仆两人想的都差不多。你想的是顺水推舟,我想的是将计就计,没什么差别。”
她抬起脸来,一张挺干净的脸上又是眼睛又是流涕的,真是一塌胡涂。
我拿了一边的纱布给她擦泪:“行了别哭了,跟花猫似的。让人看见会疑心的。你怎么知道的?”
她把纱布接过去自己擦脸,低声说:“娘娘不知道……凡是娘娘和小格格的衣裳用具,奴婢都要亲手一一的细摸过,闻过捏过。凡是吃的东西,都得先让人尝了看了,绝对要太平无事。那马鞍一开始做的时候我就去瞧过,那时是没有事的。后来做好了送来,上面覆了绣帔又滚了锦边什么的,奴婢趁着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也伸了一下手,马鞍的皮垫衬下是没什么,环扣也是严丝合缝的,但是下面奴婢用力一扯,就……就摸着那皮系带有裂口了。”
我听的睁大了眼:“你倒真细心啊。”
她努力深呼吸:“奴婢想着有这么多人跟着,娘娘以前又总是说骑术很好,想必……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而且奴婢也看着娘娘出去之前身上多少缠了些东西,总觉得,总觉得……奴婢要是早知道娘娘会骑那么快的马,就是杀了我我也一定不会让娘娘上那马的!这两天奴婢心里跟油煎刀刮的一样。要是娘娘有什么长短,我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赎不了罪!娘娘……我,我实在对不住你……”
我摇摇头:“不怪你。我不是说了吗,我也估摸着会有问题,可我还是骑上去了。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了,就受点了轻伤。”
她努力平定情绪:“可是太医说情形很险哪,要是,要是……娘娘摔到了头,又或是摔断了腿……那也是……”
“不是都没有么。”我们这么压低着声音跟耳语似的交流了一会儿,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
她说:“是,娘娘躺着吧,躺着省力些。”
她扶我慢慢躺下,我想起来问:“那匹马呢?”
喜月动作顿了一下:“前天皇上就……让人杀了。”
我停了一下,又问:“那些被审的人呢?”
她声音更小了,有些迟疑的说:“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除了皇后娘娘,淑妃和其他几个随扈的妃嫔也都……织造监好象上上下下都用过刑了……”
这些事,都会发生。
虽然不是我操纵的,但是我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而且,这些,都只是开始。
【九十九】
顺治的意思表现的很明确,无论皇后承认不承认,他的处理意见就是一个字“废”!
废后容易不容易?让谁说都不会说出容易两个字来。现代的夫妻离婚,只要有一方不同意你也没法顺顺当当的离成。更何况皇后不光是皇帝一个人的老婆,她还是国母,又代表着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顺治上一次要废掉我这个皇后身份的时候,我没赶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折腾的。不过我换药的时候,腿上长长的擦伤涂着深色药膏,看起来非常狰狞,他的表情很阴郁,同时,估计他废后的决心也更强烈了。
审了一天,织造监——也就是做马鞍子的,绣马帔的,十来个人里面有一个自尽的,一个受刑不过死掉的。马监那里情形还好些,没一个死的。那些被隔离起来审查的侍卫们,大概待遇还算好一点,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总比这些象蝼蚁一样的太监和杂役们稍微好一些。
这件事只会牵连的越来越大。
左臂绑的很结实,这时候的太医们也很懂得骨伤得固定包住等待康复。顺治轻轻摸了一下,那种小心翼翼的劲头儿,象是怕气吹大了就会惊起了浮灰一样。
我觉得他真是……
象只笨拙的大狗。
就象一开始对他的观感一样,他一直都在成长改变,只是,他的速度很慢,跟不上我的要求。
成为母亲的我,一瞬间从看热闹的少女心态,变成了踏踏实实的,一个母亲的心理。但是这个人,他的目标却更复杂得多,他的第一目标,应该是要做一个成功的皇帝,其次才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他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太多要做的事情,要考虑的顾忌……
我能占的位置,其实不大。
也许他愿意张开更大的空间来容纳,但是……
我一直拒绝再走进去。
我用我的道德标准要求他,他不理解,也不服气。所以他一直在强调,他和景福宫一开始是因为怜悯,后来则是因为要和我赌气。而且就在赌气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承诺付诸实践,他一直也没有按照他答应乌云珠的,让她再怀上一个孩子。
他前几次说的时候,我都当没听到,后几次再听的时候,一边听一边腹诽,不是你没有给,是没来得及给吧?乌云珠早早的坏了事,现在大概在宫里哪个发霉的角落里等着终老病死。
他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松驰下来的背一点也没有平时那种皇帝的气势了。
很累了吧?
总遇到这种事,我也觉得很累。
但是这是权力和风光的代价,站在比别人高的地方,就得承担的比别人多。
开了废后的口,以后的麻烦,还多着呢。
我轻轻摸着他光滑的头发,还有那根我一直觉得滑稽的辫子。
我对他的要求太高也太多了吧?所以在发现我得到的不完美不完全的时候,变得那样彻底的失望和愤怒。
他和我受的教育不一样,对他来说,能给我的已经是最多。
而我却觉得远远不够。
这是我们的根本矛盾,我们的观念不一样。
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包容让步,他认为给我的已经足够关爱荣宠。
我认为我们应该忠于自己的爱情和爱人。我骨子里根本还是希望一夫一妻制可以在我和他这里实现。
他认为他能给我的已经都给了我,而我想要的实在是太霸道太不可理喻。他从小就受一夫多妻制的教育,他就生在这个环境下,而且他还是皇帝。
我不想失去,也不敢付出。
他想要的太多,然而他给出的却太少。
至少,他无言的温存,比任何言语都让我觉得这一刻,很安心。
尽管不知道下一刻,又会有什么风雨和暗算。
但是这一刻,我知道我和他都是真心真意的依偎在一起。
大张旗鼓来围猎,但是除了第一天,皇帝就彻底的心不在焉了。随扈而来的亲贵们也没个傻子,都知道皇帝的后院起火,个顶个的识趣懂得夹起尾巴做人。
“去吧。”我一只手替他结上扣子:“别跑远就是了。”
他捏着我手指头,一副留恋着,不想走又放心不下的表情。
“去吧,我没事儿。你走了,我就睡一会儿觉,等你回来了,我再起来。”
他笑:“懒得你吧。”
我也笑了:“这会儿不懒什么时候懒呢?回去了可没有这种一睡一整天不用起身的好时光。”
他再恋恋不舍还是走了,虽然一步三回头。
我这边刚坐下,打算一下今天做些什么事儿。结果什么还都没打算出来呢,小术子又一溜烟儿的跑回来跟我说,皇上让我哪儿别去什么也别干,就在床上养着,今天外头风大,别受了寒伤好得更慢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混熟了也了解我的脾气,小术子说起话来有种自己人式的熟稔。把皇帝的话传达完毕自己又添上:“皇上都上了马了,又让我师傅一溜小跑回来传说话呢——”
我只是笑,喜月用梳子敲了一下他的头:“行了,你的嘴倒是越来越会说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出门前儿肯定擦了两斤的猪油在嘴上呢。”
小术子嘿嘿笑着揉脑门儿。
喜月问:“得了,看你跑的也够喘的,回来油茶煮好了我给你留一碗,你记得过来喝。”
小术子喜动颜色,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是咧,我回头准来,喜月姐姐可给我留好了。”
他出去之后,喜月说:“娘娘要不要再躺会儿?”
我摇摇头:“躺得骨头都长了霉了,我想起来走动走动。”
“今天就算了吧,”她说:“外面的风可不小。”
她打发两个宫女去端油茶点心来,帐里一时又只剩了我们两个。
我拿着一根头绳慢慢的在手指上缠绕,又松开,再缠上。
“又听说什么没有?”
她摇摇头:“一直没有问出什么来。”
这就对了,宫里的事就是这样,能问出东西来的活口一早就会给灭掉,剩下这些大多都是无辜牵累。
他们的罪不会少受,而且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的结果也绝不会好。
诚然他们大多数无辜,是被幕后操纵的黑手所害,但是我却没有充沛的同情心可以分给所有人了。
我也变了。
我和喜月都不是这次坠马事件的凶手。她是知情不报,我是推波助澜。
但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不想不明不白死掉啊。
“喜月,你猜着,会是谁呢?”
她咬着头绳,把我的头发结好,用头绳系起来,说:“这可难猜了,从织造监拿出来,上到马上,侍卫和马监的人牵马过来……”
我琢磨着,也不得要领。宫里的关系太错综复杂了,每一位都有背景,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背景,看着不起眼,关系却是千丝万缕的。比如哪个太监出自某某权贵的庄子,又或是哪个宫女原是某某旗主的包衣奴等等,而这些细微的平时不起眼的小角色,却个个都有可能有机会在那皮系带上拉上一刀。
“娘娘那动手的不管是什么人,现在目标都算是达到了。娘娘现在受了伤,皇后也吃了大亏……心计手段都算是很厉害了。”
我点头苦笑。
是啊,虽然我也算将计就计,可是,最大的赢家还是那个幕后主使这一切的人。
看着每个人都有可能这样做。有可能不光是妃嫔们的指使,或许还有某某奴才自己不甘欺压而起的报复心。明代不就是这样么,宫女曹氏不满皇帝和妃子的凌辱,用衣带想要勒死他,结果事败,因而连累了多少人性命。
嫌疑人太多的情况下,弄来弄去反而找不出嫌疑人了。
“娘娘,皇上看来这次是坚决……”
外面听到脚步响,帐帘掀起来,宫女端着点心和油茶什么的回来了。闻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儿,我却找不着胃口。
喜月端着碗劝:“娘娘多少吃点儿,我也知道总躺着坐着不会有好胃口,可是要养好伤也得吃东西不是?这油茶熬的可好了,连小术子那小子都一直惦记呢。”
我问:“玄烨呢?”
“皇上把三阿哥一起带出去了,说要教他骑马呢。”
我诧异:“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皇上昨晚上就说了啊,娘娘那会儿心不在焉,八成是没听进去吧。”喜月安慰我:“娘娘放心,那么多人跟着呢,保证三阿哥连根儿头发丝都伤不着。”
话是这么说,但是……
我苦笑,不当母亲,是永远不体会不了这种心情的。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样宝贝的,珍惜的心情啊。有什么伤害,能顶的我都能替他顶下,让他不用受伤,不用难过,不用……
可是他终究得成长,他不能总做我翅膀下的小鸡。他得学会走,学会飞,学会如何独立生存,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我端起碗来喝着不知道什么味儿的油茶,喜月终于松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太平日子也只过了一上午,过了中午的时候就起了大风,帐子加固之后还是好象还是被吹散吹垮一样,呼啸的风声象狼嚎一样的可怖。
我有些坐立不安,玄烨他们还没有回来……
到哪里了?会不会被大风困住了?或是有人受伤了吗?他们是不是会暂时在哪里歇脚安营避风?还是……
喜月不停的安慰:“娘娘不用急,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然后外面有个宫女探头进来说:“娘娘,有侍卫回来报信儿,说是皇上传消息回来了!”
我精神一振:“叫他进来!”
【一百】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外面的风声,又或是帐子里的气息,让我有种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的感觉。
一个侍卫走近前,打千请过安,我急着问:“皇上他们现在如何?”
他嘴巴开开合合的说话,我却觉得好象两耳中塞满了沙土,只听见第一句:“起风时三阿哥不在大队里面,现在正在寻找,”后面他再说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愣愣的看着他,身体象是抽走了知觉,变得麻木而僵硬。
“娘娘!”
“娘娘!”
手上很疼,我呆呆的转过脸来,喜月正拼命的掐我的虎口,啪啪的拍打我的手心。
我喉咙噎住,咳了好几声才恢复神智。
“还有什么人……和三阿哥在一起的?”
那人说:“有几名随身伺候三阿的太监,还有四名侍卫。”
喜月马上说:“娘娘,只是风大暂时失散,一定不会有事。等风稍微停一下,肯定就会找着的。”
我转头问地下跪的那人:“皇上那边人手够么?有没有确定是什么方向?找了多久了?”
他说的话我都要听进去,再想一下才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整个人象是牢牢用铁索捆着那么笨拙和迟钝,连思维也是一样。
“可要召营地里的护军去一起寻找?”
“是,临来时孙公公……”
我不等他说完,回过头吩咐喜月:“你去传话,除了各帐的营卫,其他护军卫兵都调出去,分四路朝南面去找——”
我的声音顿了一下,说:“叫人去传李太医和统领头目过来,要快!”
喜月答应一声,传话这种小事当然不用她去跑腿,一边的小宫女正要掀帐帘出去,我两步走到床边,伸手去床头的针线篮里拿东西——一旁站的小术子在外面来顺几趟取物送物,弄一身灰扑扑的,头上脸上衣服上全是黄尘沙土,真是狼狈不堪。而这个应该是赶了十来里地来报讯的人,他的衣裳脸面怎么这么干净?我不信他还有心思去擦脸掸衣服——
希望来得及来得及还来得及——
就在这顷刻间局面立即突变。
小宫女惨叫的声音响起,我猛的回过头来。帐子里的人刚刚都已经紧张之极,现在象是拉得太紧的弦一下子崩断一样,所有人都失去了常态,惊呼的,奔跑的,跌倒的。刚才那个想要出去传话的小宫女被踢的倒卧在一旁一动不动。那个侍卫从靴子里抽出尖刀朝我再扑过来,亮亮的寒光耀的眼前一盲,刀刃上仿佛有暗红的血光闪过。喜月从旁边扑了过来挡在我身上,那人动作很快,快的让人看不清楚。但是刀锋扎进身体的痛楚是真实的,先是一凉接着是灼烫的痛楚,感觉不象是扎在身上而是扎进了灵魂里。刀子从喜月肩膀上擦过刺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不等我们反应过来,那刀又拔了出去,我身体里飞溅出温热的红的水喷溅了喜月一脸,然后她猛的扑上去与那人抢夺尖刀。
那个人的力道很大,但是喜月全是拼命的架式,那个人空着一手揪着她的头发向旁边甩,喜月还是被扯开。
我努力想让自己的手更有力,这个人完全是不管不顾了的架式,再迟一点我知道外面的侍卫太监都会进来,但是就是这几秒钟就定生死了。
小术子扑过来用胡乱捞着的椅子猛的砸在那人后头,他身形震了一下全然不理背后的变故,仍然向我扑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也能敏捷得起来,也许是他被砸了一下动作呆滞。
我是俯着身的,他僵立在那里,两个人一时都没动。
我觉得肩上和手上都火辣辣的疼起来,所有的力气都从伤口流失出去。用力往回抽手,一把剪刀已经血糊糊的,从那个人腹中拔出来。
他脸上也沾了血,看不清面孔,手里的刀子再扎下来,力道已经不如第一下,只在背上划了一道口子,没扎进,然后旁边抢出来两只手,把他拉向后仰倒,牢牢扑住。我才看见,他应该不是被我一把小小的剪刀刺伤的,他肩膀上不知道什么受了伤,血都流了半条臂膀。然后腰间也有一把侍卫砍上去,嵌在伤口里的长刀。
我慢慢的靠着桌子软坐下来,其实我的伤应该不重,但是血流的特别多,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汩汩的从伤口流出去的声音,那么真实清晰,让人觉得象是被一场恶梦淹没。
“娘娘!”
喜月扑过来,用手和帕子捂着我的伤口,血迅速渍湿了她的手和巾帕。
我想,可能是割破了大血管。
那个人被捆了起来,我提高声音说:“别让他自尽了。”
我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可是说出来听着才知道是气若游丝。说话的时候伤口疼的更厉害,胸口震动,伤口象是锯子一样来回的互相挫磨,让人痛不欲生。
喜月忙说:“不会!娘娘你别再说话!”
然后耳边的声音一下子全爆开来,各种纷杂的声响,乱成一团。帐篷里全是血的咸腥味,很刺鼻。
喜月不敢移动我,我看到有人向我走过来,伸出手,然后我的身体被抬起来放回床上。痛楚反而没有刚才明显,只是觉得很沉重的麻钝感,伤口渐渐象已经疼木了,身体如灌满了铅。我最后听见,有人冲进帐里来,急的都没了章法的通报:“……皇后娘娘——被刺客杀了!”
我只听见这一句,其他的都没钻进耳朵。
皇后也遇到刺客了?
不知道是谁人在给我处理伤口,伤在肩膀上,太医不便动手,大概是喜月在弄,太医在旁指点——
外面的风声还在呼啸,象虎吼又象群马乱奔,不知道玄烨怎么样了。那个人是假报讯,报的消息当然八成是假的。但是,玄烨他无恙吧?
这个人是谁呢?谁差来的?皇后那里是不是……
啊,她的死活和我无关,我自己也刚刚死里逃生。
这样一个生死关头,回想起刚刚的事情来觉得象一场漫长的噩梦一样,其实才不过短短几照面的事情就分的清楚,这个胜负就决定了生死。
伤口木了一阵,又开始疼起来,一跳一跳的,象火烧,也象有刀尖在那里不停的剜动。
大概是失血过多,半清醒半昏沉的时候我在想,人一生为什么要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磨难呢?想找个可以倚靠的人,也很困难。你需要拉一把的时候,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及时赶来。
【一零一】
睁开眼睛之前,我闻到一股味道,说不上来,很熟悉,又觉得久违的陌生。
是……消毒水的气味儿。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
天花板是雪白平净的,上面还有日光灯管。
我试着抬了一下身体,觉得头疼的厉害,甚至连去想我怎么会躺在这里的原因,都觉得很费力。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的?好象是公司旁边的社区小诊所吧?我到这里来买过止咳糖浆和止疼片,对这间屋子有印象。
“你醒啦?”
穿着粉红色护士大褂的女孩子从小屏风后面探出头来:“你都睡了一下午了,死沉死沉的,给你扎针输液都不醒。”
我有点茫然的问:“我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公司的人把你送过来的,睡眠不足又低血糖——是不是又熬夜上网了?早饭吃了吗?”
我用力的回想,昨晚……似乎是上了很久的,早饭当然没来及吃,紧赶慢赶的差点迟到——
真奇怪,明明是昨晚的事,怎么现在想起来觉得印象这么模糊呢?
“多注意身体,减肥也得顾及健康啊,而且晚上也别熬太晚了。”
我跟她说谢谢,从床上爬下来,她说药费同事已经代垫了。
我出了诊所,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车水马龙,十字路口人们来去匆匆,红绿灯交替闪烁……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只是……
大概是昏睡又身体虚弱的关系,总觉得很陌生。
我先回公司去拿了皮包和钥匙。同事当然都已经下班,已经熄灯落锁的办公室有种和白天全然不一样的空旷和寂寥。走廊里的顶灯坏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也显得非常脆弱,光芒黯淡而且很不稳定。
看着黑暗的走廊的那一头,我模糊的想起,似乎就是中午,我去杂物室取东西,然后绊倒了,醒过来就已经是夜幕降临的时分。
凉鞋的跟有点细,走在水泥地砖上有喀喀的声响,走廊那头传来远远的回音,听起来仿佛现在走廊里还有着其他人存在。我停下脚来又回头看一眼走廊的那一端,那边的灯全坏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跟保安道了谢,出了大楼。
租的房子不在市中区,有点靠郊区了,坐地铁的话要二十分钟。在地铁站入口的台阶那儿,有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上乞讨。我翻翻皮包,找了一个硬币投到他面前的碗里。
地铁的出入口总有这种强烈的气流翻涌,既不凉爽也不好闻,一种混沌感,让我本来就很烦闷的心情,变的更抑郁。
总觉得,好象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好象远远沉睡了比一个下午要长久得多的时间。好象,还有梦。
昏睡的时候大概做了梦,我有这种感觉。
只是完全想不起梦境里的所见所闻。
回到租住的地方,一起租房同住的室友还没回来。冰箱里找不着别的吃的,我拿了一包方便面,然后又想起刚才护士的说法,把面又放了回去,拿起钥匙和钱包,下楼去买点别的食物。
烤好的蛋饼里卷着杂菜和肉丝,抹上甜酱和辣酱,还洒着孜然粉末儿。这种说不上来是哪个地方特色口味的东西很方便填饱肚子,而且营养怎么说也比方便面要好一点。
不过不方便的地方就是酱汁总会从下方漏出来,常会弄的一手都是,黏黏的让人觉得讨厌。
我就站在路边吃完东西,掏出纸巾擦手。
认真的考虑是不是换一份工作。这个地方虽然待遇还可以,但是工作却不开心。
而且,我想起那条黑暗的走廊里,似乎有什么不可知的伤害在伺服着,莫名其妙的在这个闷热的街角打了个冷战。
回到租住的地方冲了个澡,然后爬上网去,一个一个论坛点开来看,发水贴,也水别人的贴。上的人也都懒懒的,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明明每天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可是今天却觉得特别陌生和不适应。
比平时早了好几个小时就上床了,很疲倦,全身都酸疼没力气,可是又睡不着。听到室友开门回来的动静,脱鞋子都用扔的,皮包钥匙一起砸在桌上的声音,换衣服,开冰箱,浴室的门开开关关……
这些动静好象都离我很远,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
门敲了两下,我提起声音说:“进来。”
她推开门,按亮灯,有点奇怪的说:“你今天睡这么早?”
“嗯,今天有点儿累。”
她说:“我买了大盒的冰砖,你吃不吃?”
我摇摇头。
她坐到我旁边来,点个头说:“你脸色是不大好,也是空调病是不是?我们公司今天也有好几个同事都病怏怏的没精神。你吃药了吗?”
我摇摇头。
“楼下药店应该有卖藿香正气水的,我去买两盒上来吧。”
我赶紧说:“不用了。”
“没事儿,我也得预防一下,这天气是热的不正常,在屋里凉的透心,一出去又热的发闷,不病才奇怪呢。”
她不由分说就蹬蹬蹬下楼去了,过了十分钟上来,果然提着药店的袋子。
藿香正气水的味道实在不太好,当然,要求良药既利于病又不苦口是不大容易的,只是这个药水的怪味儿实在让人有点吃不消。我又灌了半瓶矿泉水,还是觉得嘴里的味道很重。
“你早点睡吧。”她替我关灯。
虽然关系没有多好,但是同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也总比一般的同事什么的来的亲近一点。
我说:“麻烦你了。”
“别客气。”
还是觉得……忘了很重要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102】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闹钟没有响,幸好是周末,不用上班。否则迟到一次罚五十块,连带奖金也要被扣掉一大块去。
空调早就停了,太阳透过薄窗帘晒进屋里,仍然很刺眼。我抱着头坐起来,习惯性的张口:"善月---"
话一出口我就愣了。善月是谁啊?
还有,我怎么这么顺当的就喊出一个陌生的人名来了?
我有点木然的去洗漱,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有点温热,再放一会儿才慢慢变凉。我含着牙膏沫儿,看着镜子。
里面的人一张脸苍白又难看,黑眼圈很重,皮肤显得松松的,还泛着一层油光。真丑啊。
怪不得做什么事总是都不大顺利,这年头漂亮面孔就是上帝给的万能通行证,做什么事都能事半功倍。去客户那里出单据的时候,明明一起去的,情况也差不多,但总是另一个公司的漂亮女孩子畅通无阻,而等着我的就总是冷板凳。
因为有点走神,漱口的时候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洗过脸之后看起来干净了一些,整个人还是有点象发育不良的绿豆芽一样萎靡。真奇怪,天天都可以在镜子里看见的脸,为什么今天就这么不顺眼这么陌生?眉毛应该更弯一点,眼睛更大一些,脸庞应该没有这些赘肉浮肿的痕迹——
平时觉得屋子狭小拥挤,现在却觉得空荡荡的,连外面巷子里嘈杂的声音都显的隔了一层雾似的遮远模糊。
手机突然响起来,我看看,是公司的号码。
今天还有人在公司值班,这会儿打过来,八成又是为了客户资料还有些单价的事。
这些东西都在资料夹里,一翻就有了。
要是平时我肯定就立刻接起来,然后详细解答问题。有几次还因为他们找不到资料放在哪里,我还义务赶回去加班帮忙,当然是没人付我加班费的。
其实地球没有谁不是一样转呢?凭什么我就是总得傻呼呼的去给帮忙?
手机烦躁的唱了半天,然后象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突然就断了音。
没电了。
挺好。
得去买点菜,家里的洗发水香皂都见底了,还有,牙刷也该换了。
我没坐车,走路去超市。遮阳伞能挡住阳光,但是挡不住热浪。走到超市的时候出了一身汗,被空调的强劲冷风一吹,打了二个哆嗦。进去之后更觉得冷,站在货架前急忙把要买的东西丢过推车去结帐。收银员把价格扫过了,报出来七十二块八。我掏了一张五十给她,她接了钱看着我,我看着她,直到她有些不耐烦的又把价格重复了一遍,我才明白过来我没给够钱。
怎么回事儿!人跟陷入冬眠状态的刺猬一样,这么迟钝很慢,感觉却象是加倍敏锐了,冷风热风替着吹在身上。我提着一大包东西,摇摇晃晃的过了马路,被一个人拦住。
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热情的拿着手里的宣传单,介绍着路口新开的美发沙龙。他的脸被太阳晒的泛红,额角鼻梁都油光光的,声音很哑。不知道一上午他拉到几个愿意光顾的客人。
“试试吧,现在开业酬宾,打五折呢,剪发只要十块钱就可以了——”
我在提的包里找找,拿了一包纸巾递给他:“给你。”
他滔滔不绝的介绍卡了壳,我说:“擦擦汗吧。”
也该剪了,头发长的象杂草一样,被太阳晒得干燥发脆,纷乱的披在肩膀上让人觉得郁闷。
我进了店里,又是一股空调风吹过来。
往椅子上一坐,后面带着笑容的年轻男子凑过来,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新发型。
我顺手指指坐在隔壁的男人:“就和那人一样的吧。”
那个人的正在修着板寸似的头型,短短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看起来有点蓬勃的朝气。
美发师确定我不是开玩笑,操起剪刀就动工了。反正对他来说,我付钱,他提供商品服务,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了。
一缕缕的头发落下去,整个人感觉轻松了许多。早就该剪了。
好象我想剪头发的想法在心中埋藏了很久似的,剪掉这些烦恼丝,整个人好象从一处牢笼里解脱出来了。
付钱的时候我觉得真是很划算,十块钱买了一身轻松,连来时拎着的大袋子都轻盈了许多。
做了一顿简单但是丰富的午饭,西红柿炒鸡蛋,颜色鲜艳的浇在白饭上,吃的很香。然后洗个澡,又睡了个午觉。
周一早上我醒的很早,时间宽裕,化了淡妆吃了早饭,套着一条从买来就从来没上过身的牛仔背心裙去上班。
进公司的时候门卫用狐疑的,却带着点惊艳的眼神儿瞅我,上下打量。
进办公室之后,另外两个人已经先来了,没意外的,都在发愣之后,冒出同一句话:“你的头发——”
我摸摸短短的发脚,笑笑:“凉快啊。”
“是啊——”其中一个说:“挺精神的。”
另一个说:”你气色好多拉,星期六你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吓人一跳啊。“
我笑笑,坐下来开启电脑,打开记事本写工作计划。然后把桌面收拾一下,扔掉上周末没来及扔掉的垃圾。
联络几个客户,其中一家是陌生的,从来没打过交道,我说我送新的目录过去,对方很客气的说太麻烦了,今天正好有人会经过这里,可以顺路来取。
等到午餐时间,我想去餐厅的时间,电话响起来,那家公司的人正好经过这里,我说我把目录给送到门口去。
有个人站在门柱的阴影下面,他个子挺高,我快步走过去,问是不是他打的电话,把目录交给他。
他脸上也有一点汗意,但是整个人显得很沉稳。我们就了两句客气话。我总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他。也许他以前到我们公司来做过联络,但是,我问他:“你以前来过我们公司吗?”
他微笑着说:“第一次来。”
我们互相报了姓名,他姓李,李自行。
我眼睛弯了一下,他笑着说:“嗯,改一个字就更响亮了。”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他开过这个玩笑。
已经打算说再见了,他却说:“你还没吃午饭吧,我也没呢,前面有家新开的餐厅不错,一起去尝尝新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本来是要拒绝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
说出来有点意外,也有点轻松。
他说:“我的车停在对面停车场,走过去吧。”
那家餐厅里人不算多,我和他没说多少话,菜上的很快,一道凉拌豆腐在这种天气吃起来很可口,汤也不错。菜味只能说是一般。吃完饭的时候,我和他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也许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只是没有人知道后面会怎么样。
我总觉得自己迫切的需要去捕捉一些什么来填补身体里巨大的空虚和失落感,尽管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他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不象是陌生人,面对他,一起吃饭的时候,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和陌生,不用拼命找话题,安静的一起吃完饭,相处的很舒服。
可能人们常说的有缘分,也就是这回事吧?
一见钟情的那种被雷劈到被电打到的感觉,我从来没试过。不过来以前的同学曾经发狂似的恋爱过,对方除了漂亮外表什么也没有,偏她从看到人的第一眼起就迷迷怔怔,那人和她说了一句话她就脸红,为了能和那人接近,逃课跑到外地去看他演出——
我觉得那不是爱情,那是一种迷恋,明显的证据就是过了半年后,她就完全想不起那个人的长相,一点印象都没有,怎么拼命回想都不记得。她只记住了当时迷恋的感觉,她自己形容说象走火入魔。
我们又见了那几次面,我觉得,在分身旁我好像踏实很多,没有那种总要坠落失重的感觉,胸口也没有那么空。
可是,总是觉得,我现在需要的太多,而拥有有太不够。胸口的空洞,到底要什么东西才能填满?
我找不到答案。
【103】
“喂,你最近在——约会?”
和室友林红的关系比以前更拉近了一些,从她闹过一次肠炎,我半天送去医院去开始,比以前就更好点了。
我挖了勺冰淇淋,看着言情剧:“哈?”
“别打马虎眼。”她凑近我,小声说:“我又不会乱说,跟我讲讲啊。”
“有什么好讲的——”
她不满:“喂,你别这么敷衍啊。”
我说的是真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讲的。到了这个年纪,我早就知道爱情是件很缥缈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大多数人男女在一起,但是并不是一定是因为爱。
“那,说说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在哪里工作?收入好不好?个子高不高?长的好不好?还有,有没有房子啊?是不是本地人——”
她的问题一串串的象机关枪一样,我头疼的爬到沙发另一头:“大姐,你查户口啊!”
“说嘛说嘛,反正这么无聊,我又不会抢你的。”
“是啊,你只会和我抢电视看啊。”
“别顾左右而言它,快招供。”她把吃空的冰淇淋杯一个空投扔进垃圾桶,十指弯起,邪恶的在两手上各吹了一口气:“要不然——嘿嘿,别怪我严刑逼供!”
我当然立场坚定不放松,她扑过来施展十指搔痒大法,两个人用抱枕靠垫互殴,虽然开着空调,还各自都闹出一身汗来。
最后我体力不支,先投降:“好好好,坐好了,我跟你说。”
她马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式:“先说怎么认识的!”
我笑笑:“他们公司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他来取份资料,然后正好中午,就一块儿吃饭了。”
她不满:“哪有这么简单,说说,吃的什么,吃饭时候都聊什么了?”
噫,以她大小姐的八卦精神,要是她的问题都一一解答,怕不得说到天昏地暗也说不完。再说,她都是些什么问题啊,连血型爱好都问出来了,再问恐怕就会问出内裤什么颜色来了——
女人的八卦功力真是强悍啊。
被她再三追问,我确认,连我自己都忽略的细节,也全被她盘问得被迫回想出来,一一供述。一直说到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开了听可乐,灌了一大口:“哎呀,太不够罗曼蒂克了!好好的周日干嘛去看什么美术展啊?要我说,应该——”
“应该先逛街血拼,再吃顿大餐,去私人会所大玩特玩晚上再来个五星饭店的豪华套房之约?”我一脸黑线:“你那些设想太不切实际了吧!”
我受不了,一头扎进沙发里,她在后面戳戳我,又拍两下。
我没感觉,我是驼鸟驼鸟——
“喂,别装死,我还没说完呢。”
“拜托,我已经死了,有事儿请烧纸——”我半死不活的说。
“跟你说正经的,听起来这家伙很不错啊,长的不错,身高不错,学历不错,收入不错,本地人,又有房有四,前途大好。喂,你要是没什么别的啥啥不满,赶紧把他套上。”
我翻过身来,变成仰面躺着:“才见过几次啊,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别这么消极。找人打听一下,看着他的这些情况是不是都基本属实,有没有什么隐瞒的缺陷啦经历啦啥啥的。”
“打听这个干嘛?”
“笨蛋,你以为你还是二八年华美少女啊,好男人不多的,看准了就要快下手,被别人抢走怎么办?”
“可是,我对他没有——那种感觉啊。”我说的是大实话。
虽然见了好几次,也算谈得来。但是我所着重注意的,是和他在一起有种熟悉的,放松的感觉。象是和家人,和朋友相处一样自在。但是,我没有恋爱的感觉啊。
“感觉?切!”林红把喝空的可乐易拉罐捏变了形:“我们又不是女中学生了,要什么感觉不感觉的。好,今天你遇到一个有感觉的,可是他没收入没房子没前途,你能跟他在一起吗?”
我老老实实说:“不能啊。”
“所以说,别想那些虚不拉几的。我们还能年轻几年啊?很快就变成老姑娘,竞争力远不如十八二十的青春少女了。能定下来就赶紧定下来吧。”她往后重重一躺:“我是没遇着好的,要不我干嘛还一个人伤春悲秋,问的时候也只能和一起喝啤酒啊。”
是啊,有的时候,我也有林红这种想法。一个人在异地,那种没有根基的,焦虑飘荡空虚孤独的感觉——真的很要命。
她拿着遥控器随手乱换,然后说:“唉,又是清宫戏。”
我懒懒的转过目光看屏幕,看起来就是后宫争斗的样子,女人们妆容精致珠光宝气,可是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阴霾。居中坐的女人大概地位最高,打扮也最华贵,可是脸庞是明明白白的写满了孤寂,妒恨,恐惧,冷寞——一旁站的女人们,也都各有各的特色。妖媚而轻佻的,笑容得意,眼神却很不安;一身素雅的,带着不愿同流共俗的冷傲;穿着扮相都不是很起眼的,一双眼明明白白写满了想往上爬的欲望——
种种情绪复杂多样,没有一个是幸福美满快乐的。
从古至今女人就总是因为男人而争斗,而痛苦。虽然现在不是以前的年代了,但是现在的女人还是会为了男人苦难。
【104】
“唉,我们总还是比过去那些女人幸福。”林红发出感叹:“起码不是这么多女人关在一个院子里抢一个男人哦。”
我嘴角扯动一下,笑得非常勉强。太阳穴有点隐隐的疼,可能是冷饮吃多了,又或是空调温度调的太低了?屏幕上那些红红绿绿装裹的女人走来走去,头饰光灿,嘴唇涂的腥红艳丽,让人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很厌恶,又很疲倦。我摇摇头,站起来说:“我不看啦。来来去去都是一回事,没意思。我说——你中午想吃什么?”
林红是完全不会下厨的。我比她好一点,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炒个青菜蒸个米饭还不是问题。
她说:“随便啦,能填饱的就行。”
冰箱里有鱼,煎一下,再炒个菜心就行。我淘米蒸上饭,然后开始洗菜。
还是觉得那情景——又熟悉,又叫人心惊。
女人们轻悄无声的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绸缎料子的衣裳悉悉簌簌轻响,带流苏的首饰摇荡着,发如乌云,唇如红菱,一张张面孔上写满了哀怨仇忿——
“哎,你想多交水费啊。”林红探头进来说。
我赶紧拧上水龙头。盆里的水已经溢出来,菜心都漂着。把水倒出去一半,开始洗菜。
“嘿嘿,还说不上心,看样子就是在害相思病哦!”
她奸笑着,不等我反驳就把门带上。
厨房这边空调的冷气没有传过来,我洗着菜,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细汗。
确实不是在害什么相思病。
就是这些天,容易无缘无故的就走神发呆。
看健康杂志上说,夏天人们都容易这样精力涣散,我并不是个别现象。
但是这些话一次两次可以,次数多了,真的安慰不了自己。
城市人多数都有点不大不小的精神困扰问题,所以心理医生的生意也渐渐的火起来。
我认真的考虑着要不要去看一看。
总觉得夜里有很多梦,很揪心很要紧,但是醒来后都不记得。
吃完午饭,林红回房间上网,我想补个午觉。
森林狂想曲的调子响起来。
我的手机响了。
看看号码,是李自行,我有点懒洋洋的喂了一声,他的声音温和:“做什么呢?”
“刚吃饱。你呢?”
“一样。”
其实他这个人还不错,为人,还有相处,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象林红说的,这样的男人,应该赶快抓紧。
但是——我却觉得,自己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也没有那样的感觉。
他是怎么想的呢?应该不是象我一样吧。这个年纪的男女,纯做朋友的话已经不现实了,而且见面的频率也不低。
“出来吧?”他问。
我没向他追问原因,直接说:“在哪儿见?”
“我去接你吧。你要准备多久?”
我笑:“十分钟吧。”
“我二十分钟到你那里,你在巷口等我吧。”
我应了一声,挂上电话。
去冲了个澡,头发短就是有好处,冲完了用毛巾一擦就干了大半,也不用做任何处理,连吹头都省了。要是原来的头发,光吹干就不止十分钟。擦上防晒霜,再涂点口红。随便找了条裙子套上。下楼等了不到五分钟,他的车过来了。
车里的冷气开的很大,他向我微微一笑:“香喷喷的。”
我也一笑,并不觉得他这算是在调戏我。
“去哪里?”
“去一个朋友那里,我们是大学同学,定期会聚一聚。我觉得你大概会和我们那两个女同学合得来。”
见他的大学同学?
我没说话。他说:“没先和你说——当然,要是你觉得不——”
“没关系。”我说:“反正我一个人在家闷着也是闷着。”
他说:“嗯,他们人都很好处的。因为上周去美术馆的时候远远的被其中一个同学看到,所以非要我带你一起去。”
我点点头。
我觉得有点快。
但是,林红说的也对,我还想要什么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存在,又是不是可靠。
车子驶进一个风景很美的小区,这里都是独栋的别墅,很安静。
我看着路边的垂柳,忽然说:“李太——”
“什么?”他疑惑的问。
我眨眨眼:“就是这里吗?”
“是啊。”他笑笑,车子拐了个弯,停了下来。
刚才又出神了,我想喊什么呢?李后面跟着太字?李太什么?
我关上车门,抬头看看天。
出门的时候还是个晴天,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吹的风有点凉,他锁上车门,说:“走,进去吧。”
李自行没说错,他的同学都很好相处。说实话,都是成年人,在社会上历练打磨过,就算心里不融洽,脸上也会显得融洽的。
做东道主的那个女同学姓钱,名字介绍的时候就没有听清,又不好意思再问,听人喊她小晶小晶的。另一个女同学姓宋,叫宋莉萍,她煮了一大壶咖啡端出来招待人。四个男的包括李自行在内打起了桥牌。这东西我只听说过,平时身边的人打牌都是斗地主拖拉机什么的。那个小晶一边给我倒咖啡一边说:“呵呵,他们大学时候就是桥牌迷,碰到一起就肯定要玩两局。”
我说:“这个我可不懂。”
“我也不懂,怪闷人的。”
宋莉萍端了咖啡坐我旁边:“那天在展览馆看到你们了,离远看着象,后来打电话问他才知道没认错人。”
我说:“嗯,那天上午遮了一上午,到家才看到脚肿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说话很和气,我却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大和善。
【105】
我和她有什么利害冲突?似乎别的是不可能有。唯一的解释是她对李自行或许有点超出友谊范围的其它想法。
呔,这种心理真是——何苦啊。没听歌儿里唱吗,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我瞅瞅那边正在打牌的男人。这个女同学对他有别的心思,李自行知道不知道?他这个人一点不笨,不可能不懂。那他今天还把我带来,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谁说女人的心思弯弯绕?男人要是绕起来,那也是九曲十八弯。八成李自行心里有数,又不想直白的说拒绝坏了同学间的受情谊以后也不好见面,所以虽然我们关系还不到互相介绍给亲朋好友的地步,他今天还把我一起拉过来亮相——狡猾啊。
不过这样处理事情,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想通之后,她再旁敲侧击的问我一些和李自行的事,我就把事情添油加醋的搅和的暧昧甜蜜的讲给她听。她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是表情却僵硬了。
我自己倒是很奇怪。我以前可是个很不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见风使舵说话的人,怎么现在猜事情一猜一个准?突然之间就变的聪明世故起来了?
难道我最近吃什么补脑的好东西了?还是哪根筋莫名其妙的自己“啵”一声就无师自通了?相不通。好吧,反正脑筋变灵光了总不是件坏事。
她越打探越郁闷,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就不问了。小晶搬出一盒子影碟来,招呼我们来挑挑,放部片子看。
看完一部电影,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几个人收拾了牌桌,说一起出去吃饭。我有点犹豫,看这雨还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希望林红那丫头记得把我们晒在外面的衣服收起来。
李自行说:“一起去吧,反正你就是回去了不也得吃饭,一起吃了,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那我打个电话。”
林红那家伙果然光顾上网忘了收衣服这回事儿,这下白洗了。我也来不及埋怨她,赶紧挂了电话,李自行递给我一把折叠伞,七个人开了三辆车跑去一家东北家常菜馆吃了一顿不怎么地道的家常菜。等和其他人告了别,他送我回去。
车上只剩下两个人,刚才人多的喧哗一下子都变成了雨打在车窗玻璃上的宁定,让人反而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我在几张CD里翻了一张周美丽专辑来放,那种磁性优雅的嗓音和旋律在雨夜里份外让人心醉。
李自行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今天谢谢你了。”
我笑笑:“没事,今天我也挺开心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是——心里的感觉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
唉,干嘛成年人的世界要这么复杂呢,但是每个人都不能拒绝成长。
真叫人郁闷。
我看着坐在隔壁的人,心里十分确定肯定以及能能够明确断定,我和这人肯定没法象林红说的那样再进一步发展下去了。
没什么别的原因,纯粹是感觉。
下着雨,车开的平缓稳定。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被雨刮器刮开,这辆车更象一条船,安静的,在雨夜里航行。
下车的时候他把伞递给我,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我只是笑笑,没说话。
巷口里的路灯不亮,巷子也显得特别深。我用手机屏幕照亮,也只能看见身前小小的一团光影,雨丝亮亮的,纷纷划落,象是一张无序的,神秘的网。
踏在水泥地砖上,脚步声被雨声湮没。
转了一圈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觉得有点酸溜溜的。不是舍不得放开手,只是觉得空落落的感觉不好受。
林红说的也没错啊,有爱没爱的,找个男人一起过日子才是正经打算。但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雨突然变大了。
我紧跑了几步,想快进屋。
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动静让人有点心惊,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担心伞面会不会被这么大的雨打穿。
手忽然一滑,起不了照明作用的手机掉在地上。我肚子里骂,懊恼的弯腰去捡。
手指摸到手机,可能因为雨水打滑,一下子没捏住,手机反而朝一边又滑开了一些,已经全湿了,不知道捡回来还能不能用。
落在地上的雨水溅起老高的水花,打伞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多大用处,全身湿了一大半。
手机上都是水,屏幕黑掉了,我按了两下电源键,没有动静。
刮过一阵凉风,我打个哆嗦。
不知道为什么就抬起头来。
巷子两头都是黑沉沉的,看不到前面楼里是不是有亮灯,也看不到后面马路上的动静。
我的脚步慢慢向前,总觉得前面的黑暗似乎与平时不一样,也不单是下雨的关系。
一步。
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娘娘——”
再一步。
不是幻觉,的确是有人在呼唤我。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阿蕾——”
可是我不叫阿蕾。
但又本能的觉得这人是在喊我,并不是弄错。
好些事好多声音纷纷嘈嘈的掠过眼前耳侧。我心里发紧,停了下来没有再向前走。
我手一软,雨伞掉在了地下的泥水里。
那孩子的声音很固执,又喊了几声,一直没有停,还有另一个小孩子哭泣的声音。
“额娘,你回来啊——我们很想你啊——”
我的脚象是扎了根一样牢牢钉在在上,一步也不向前迈。
不能过去!
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