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玄烨被抱出来的时候,包的象个布娃娃。虎头帽虎头鞋,一张脸褪了胎毛,粉嘟嘟的让人真想咬一口。
然后太后抱过来,狠亲一大口,皇帝也就着太后抱着看,他想伸手的时候,淑妃立刻了话了:“皇上,这不合礼。”
顺治看她一眼,大有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的意思。
我顺手接过来:“哟哟,阿玛和太太来看玄烨了,玄烨来打个招呼……”
我扯着他的手挥挥,孝庄太后笑的眼都看不见了,示意苏嘛端东西出来:“嗯,太太有东西送给三阿哥。”
一大盘子金器,长命锁,如意,脚钏手镯小挂件还有护身符什么的一撂,小玄烨这财迷,看着满盘金子,眼睛发亮,精神抖擞,伸手就要去抓。
“啊,玄烨,你可不能见钱眼开啊……”
一屋人都在笑,不过有几个是真笑呢。
顺治也送了礼,是玉件。我握着玄烨的小肉手:“玄烨来谢谢皇阿玛……”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玄烨的肉爪同时也顺便握住了我的手指。
嗯?
我抬起头,不等我想抽回手,他就松开了。
其他人也都有礼物,有的是配件,有的是荷包香包什么的。
我都点头道谢,让喜福收起来。
这些东西一律要锁的紧紧的,谁也不要去动。天知道那些香包荷包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好料,我可没胆子拿儿子的小命试一试。
宫廷戏看多了,人的胆子也变小了。
不过没办法哎,憨大胆总是死的比较快。
当然也要说吉祥话,洗三的时候我就经历过,所以先让乳母把他喂饱了才抱出来的。小家伙儿很给面子,不哭不闹也不瞌睡,大眼晴亮亮的盯着满屋的人看。
按人排座坐下,太后坐中间,皇帝左边,右边是我。然后依次排下去。淑妃坐在我下首,一脸不甘不平状。
可能她觉得应该坐在我上首才合乎她的身份吧。
我也很想让你坐,如果能让她心气儿平顺不找碴的话。但这个位子又不是我安排的。
这顿饭还见了别的小孩子,两个格格,还有二阿哥福全。他们的生母地位都不太够高,所以也不受太后的重视。二阿哥是个有点木讷的孩子,坐在席上也不肯吃东西,让他给太后行礼他就行礼,但是嘴巴不会说。
我让人抓果子给他们,带着去院子里玩一会儿。玄烨兴奋了半天,终于也显得累了,乳母抱他回屋里去。外面就剩下了两桌大人。呃,基本上就是万红丛中一点绿——除了顺治全是女人。
人总说皇室子弟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我的玄烨,将来的教育问题,我一定得抓好啊。我不求他能象历史上同名的那个孩子一样当什么千古一帝,我只想他快乐,健康,能按自己的心意过日子。
“静妃?”
“唔?”我有点戒备的看着淑妃。这个女人又想说什么?太后可还没走呢。
“上次听你说,好象说什么男孩儿女孩儿相貌肖谁,看来很有道理啊。你看三阿哥的相貌就全象着你,一点儿不象皇上。”
这话虽然也不是善意,不过不要紧。
我笑着说:“不象吗?我觉得应该很象才是啊。”
“唔?”
“哪,皇上的相貌自然有几分象太后,我呢,打小儿他们就总说我相貌肖姑姑,这么看来,其实咱们一家人相貌都差不了太多去。淑妃,你说是不是?”
太后看我们一眼,点头说:“是啊。”
淑妃抿着嘴,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所以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这种事情总是免不了,尤其你的对手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二楞子,连察颜观色都不会,还在这儿净拣人不爱听的说。
我转回头,却发现皇帝的筷子伸过来,给我夹了一片甜藕放在我面前的碗里。
咦?
这……
他脸上做出很自然的神情,但是声音却泄露了其实他也不习惯这样的示好:“这个,太医似乎说过,藕对恢复身体有好处。”
我不以为然,但是这个面子得给皇帝:“谢皇上关心。”
太后笑呵呵的说:“今天大家谁也不用客气。静妃啊,我是过来人。女人爱惜身段想苗条那是当然的,可是得先养好养壮了再说,可别为了要漂亮弄出病来。”
好几道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硬着头皮把藕吃了。
生过孩子的女人宫里又不止我一个,不过我想……多半顺治没有给每一位都夹过菜,说过这么和软的话吧?
淑妃的目光,还有,从另一个角度投过来的佟妃的眼神,其他妃嫔之间的暗潮涌动……
呵,这令人如坐针毡的酒宴啥时候才结束啊。
快散席的时候屋里玄烨忽然醒了,哭的真是响亮。
我放下筷子:“太后,皇上,我去看看。”
“有乳母她们在,你不用急。”
哪是啊。这孩子有习惯,一睡醒要是看不见我,肯定要闹……说起来也是我自己惯的,弄得现在丢不开手了。
我陪笑:“我去去就来。”
乳母正想用吃的堵着小家伙的嘴,但是这孩子又踢又挣就是不依。
“来,我抱抱。是不是尿啦?”
“没有。”乳母把他递给我。
真势利,一见我马上消停了,手又开始揪我衣襟上的盘扣。
“我又没奶水给你吃,馋猫样儿。”我点了一下他的鼻子:“孙嬷嬷那里才有奶呢,你干么不好好听话?嗯?你这个无齿小人啊……”
“无耻小人?”
我回过头来,顺治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然一点没听见。他正抓着床边的布老虎,兴味的看着我们娘俩。
“你刚才说什么?”
我回过神,低头逗儿子:“没什么……他是无齿啊。”
重音落在齿上,这次顺治听懂了,笑得只见牙不见眼。
有什么好乐的。
“屋里窄,皇上外间坐吧……”
“来,我抱抱儿子。”
他的手伸过来了,那架式真是……
我还没想好是不是用和淑妃一样的“于礼不合”把他顶回去,他已经一把从我怀里把儿子给揽走了。
“哟,还不轻啊。”顺治冲玄烨笑的脸上好象开了朵花儿:“乖乖,我是你阿玛……”
小胖子非常给面子:“啊啊啊……”
我空着手站在原处,有点恍惚。
儿子……原来还有他的份儿啊?
我一直深深觉得,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和这个人的关系,还是撇不清切不断的。
“哎,你看他鼻子,是不是很象我?”
象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再说,我辛苦生下的儿子,干嘛要象你啊。
这家伙又不是没生过儿子,连朕都忘了说,一个劲儿的我我我的。
“皇上,还是我抱他吧……”
“没关系,太后她们散了,人都回去了,这会儿朕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但是他……”他这么半天还没撒过尿呢……
我还没说完,事态已经不受控制了。
皇帝的表情有点僵,目光往下看。
龙袍的前襟上,很分明的……呃……
不愧是龙袍,这缎子质量就是好哇,吸水性真强,一滴都没漏也没洒,全印在上头了。
我实在很想笑,弊的怪辛苦的。
“皇上……还,还是我抱他吧。那个,我这就打发人去取衣裳来替换……”
顺治伸长手,把刚才在皇帝身上尿完的儿子还我,脸上的表情……
古怪僵硬……
忽然他哈哈笑起来:“真淘气,怪不得你说他无齿小人啊,真是小人!”
【四十三】
我把儿子放在床上,把他的裤裤扒掉……表误会不是调戏,是要换尿布。
结果我这边把他再穿好包扎上,一回头吓的愕然。
顺治这家伙居然也把衣服脱了——他想干嘛?总不成也要换尿布?
他看我一眼,把湿衣服搭在一边。里面是件棉缎的夹袍,还好,没裸奔。
“你……不怕着凉啊?”
“这屋里暖和,不怕的。”
说完这两句话,我不知道再和他说什么,转过头继续逗我儿子。小家伙的手撕抓我的的襟扣,还别说,真给他扯开一个。
“你……身体好多了么?”
我点下头:“都好了。”
“前几日我让人送来的人参……”
“嗯,我收起来了,还没有吃呢。”儿子有点困的样子,我拍着他的背,轻轻哼歌。
“天上下雨,地下的水在流……”
“宝贝青蛙,躲在荷叶下头……”
“再大的雨,我们也不发愁……”
“明天雨停,阳光还会停留……”
玄烨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很快呼呼大睡。
我转头看看,玄烨他爹的表情也有点呆滞。
“你悃了?”我含着声音问。悃了一边儿睡去,别在这儿碍事儿。
他压低声音说:“你都这么哄他睡?”
“嗯。”
“哦……”他表情有点僵,转过头。
我知道我唱歌是很吓人的,连喜月那么含蓄的人都会掩耳跑掉,皇帝这是没见识过我的魔音威力,所以不知道该快一步闪人。
啊,说来说去还是我儿子最好,每次都很给面子的一歪头就睡着……
唔,是睡着吧?总不会是吓晕的……
嗯嗯,肯定是睡着。我很有信心的把小胖猪塞进摇篮。
乖乖睡,长长高,妈妈的好宝宝……
忽然腰身一紧,两条胳膊把我紧紧抱住了。
我吃一惊,几乎失声叫出来。
手有点迟疑的抬起来,去扳扣在我腰间的手,偷偷摸摸声音压的低低的跟做曲一样:“喂……别这样。”
“那时候……我真怕你会死……”
那时候,我楞了下,手上的力气一松,他顺势抱的更紧。
那时候他哭了……
我记得那时候滴在我脸上的泪珠。
可是!
我手上用力:“放开手,先出去再说——”
他固执的不肯松开手,还得寸进尺把下巴压在我肩上:“我知道你还是一直在赌着气的。可是那件事,我真的并不是有心。”
你爷爷的……你不是有心为什么又把人弄进宫来呢?就因为她可能怀孕了吗?我深吸口气,尽最大努力把声音压低:“你非得在玄烨屋里讨论这个吗?我们换个地方说。”
院子里隐约传来人声,好象是……在争执。
“哎,你听外面。”
他终于把头抬起来点儿。
我趁机脱身!
丫的,这么使劲,想把勒成两截啊。
外面的喧哗声音更大了,的确是有人在争执。
谁吃了豹子胆了?从我有玄烨,这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惦着脚走路捏着嗓说话,就怕弄出什么大动静儿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理理衣裳,推开门出去。
院子里不光在争执,简直都拉扯上了。喜月指挥着两个太监,把一个宫女往外拖。
“喜月!”我低声喊:“你们这是在干嘛呢!皇上还在这儿,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喜月回过头来,样子有点惊慌:“娘娘,实在是奴婢的过失,这就把这个闹事的丫头赶出去。”
“怎么回事儿?”随后出来的人抢了我的台词,问道:“这宫女是哪一处的?这样没规矩?”
得,这个祸害干嘛也出来。
本来就算小事儿,人赶出去就完了,皇帝一插手,性质肯定就要变了。
还不如让喜月把她给拖出去呢。
皇帝一出来,大家都有点楞神儿。那个宫女趁机用力挣脱了太监的手,踉踉跄跄往这方向冲了几步,跪下来喊:“求求皇上,宣个太医去看看我们主子吧。她情形很不好啊……奴才们实在没办法了……”
原来就是冲着他来的啊?
我看看他。
顺治问:“你哪一处的?”
那个宫女叩个头:“奴婢是……景福宫,跟着云贵人的……”
我翻个白眼,招呼喜月:“你们不要管了,去帮着厨房收拾家什吧,今天人多,别丢了碟子杯碗的回来又翻腾。”
我也懒得管!你他的真是当面一套背面又一套,刚在那儿还想跟我毛手毛脚,一转眼儿风流债又找上门儿来了!
的,我要再信你我就是猪头!不,不是一般普通的猪头,是焯水卤烧盐锔油炸红烧大猪头!
我刚走一步手就被抓住了。
我回头!怒目!
还想咋咋地啊!
他抬抬手,有个太监过来。这一个新任的公公姓孙,孙长圆。话比以前的吴良辅少多了,人长的也顺眼的多。
没有人再提起吴良辅,他象是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心里一紧,他不会是想把这个小宫女给……
“你去太医院,传个太医先跟她去。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去奏禀太后处置,都这样乱奔乱找乱了规矩成什么体统。”
孙长圆打个千,可是那个宫女却不肯走,膝行了两步,又叩个头:“皇上,皇上……求皇上去看看我们贵人主子吧!主子她……”
顺治脸色有点僵,我比他还僵。
真想一脚踢过去——
“静妃,你同朕一起过去看看吧。”
啥?
啥啥?
【四十四】
大家都非常识时务,包括喜福这样有时候很不开窍的。
我的反对被判无效,皇帝一声令下,我就被大家簇拥着离开了永寿宫,去那座很偏僻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景福宫。
老实说,自从来到这鬼地方,我的活动范围很窄,慈宁宫,乾清宫,御花园,为数不多的几座离我住处比较近的宫殿曾经去拜访过,其他地方就再也没有去过了。不但我,这宫里的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圈子小到不能再小。可以说,是一种和坐牢差不多的生活。
顺治这家伙在想什么?很显然,乌云珠是想叫他前去慰问关心,就象曾经佟妃那一次,把他从侧宫叫走。但是他要不想去就别去,要去就自己去得了,为什么还要扯上我?我对他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对他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伟大事迹中的女主角,对那位才貌双全的红粉佳人现在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根本不想去什么景福宫,也不想见到——不知是真不舒服还是在扮可怜使手段的云贵人。
顺治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怕我跑了一样。
我还能跑到哪儿去?
景福宫的距离其实也没有那么远,起码……在我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武装去见这个意图不明的女人的时候,景福宫已经到了。
先出来迎接的居然是贞贵人。
然后穿着浅碧色旗装的乌云珠,也扶着宫女慢慢出来,在门里面行礼。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柔弱可人,很让人觉得怜惜。她腰腹尚未隆起,看起来清丽袅娜依旧。
“臣妾未及远迎……”
嗯,隔了这段时间不见,她已经是臣妾了……
我看看顺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说:“你身上不舒坦就行礼了,胡太医进来,给云贵人请脉吧。”
她很恭顺的将礼行完才起身,垂着头说:“臣妾微贱之躯,劳动皇上和静妃娘娘来探视慰问,实在是折煞臣妾了……”
顺治终于发话,抬一抬手说:“请脉吧。”
话被打断的乌云珠头垂的更低了,或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她头上什么珠翠首饰也没有戴,就绾着一枚镶白云珠,宫女将她扶进屋里,放下帘子,胡太医过去请脉,贞贵人有点局促的过来,请我和顺治坐下,用茶。
顺治的脸色很冷淡,而且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看乌云珠一眼。我不知道他这是真的漠不关心,还是为了要让我看到他的态度。
“云贵人是觉得哪里不好呢?”我没接茶,问贞贵人。
她的目光有点闪闪躲躲,不和我正面相对:“这几日都说身上不爽,想是……想是不舒服的很。”
贞贵人明显是生嫩多了,远没有乌云珠那么镇定从容,自然大方。而且不管上次的那桩意外里有没她的份,她被牵累而迁到景福宫来是事实,不知道她和乌云珠这对堂姐妹处的是不是融洽和睦。不过看起来她的容色明显没有以前要好。
乌云珠显然也没有料到我会和皇帝同来,她的娇弱之态只给皇帝看,可能效果会奇佳。但是多了一个我在场,皇帝什么表示也没有,白可惜了她的功夫。
胡太医诊过脉,轻声问了几句话,就退了出来。
皇帝声音平缓沉着:“脉象如何?”
胡太医讲了几句脉理,又引了几句医案,最后两句才不是废话:“云贵人并无大碍,稍稍气虚血弱乃是妇人妊娠常有的情形,平日饮食多加留心,调理得宜,不要太过思虑即可……”
呼——
没什么大事。
听那个宫女哭天抢地的,让人还以为乌云珠马上就不行了呢。
皇帝点个头,晤了一声:“要开方子么?”
胡太医摇头:“回皇上,药不用也罢,总是食补安养为佳。”
里面帘子撤去,宫女搀扶着乌云珠慢慢走出来,向皇帝复又行个礼,抬起头说:“多谢皇上还挂念臣妾,特地前来……既然太医也说并没有什么……”
我转开头,原来她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美人,但是……
现在看着她却再不觉得可爱。
微蹙的眉头,蓬松如云的秀发,纤细的腰身,素雅的妆扮……
这会儿她站的近些,可以看见她脸上什么脂粉也没有搽,肌肤如美玉无瑕,绝看不到细小的汗毛和毛孔。鼻端有一点雀斑,更显得自然。
我觉得自己的皮肤也不差,而且平时也不肯涂粉上妆。但是她具有江南美女特有的这一份水灵剔透,天生丽质四个字,她的确是当仁不让。
顺治说:“你安安份份的休养吧——景福宫的一个宫女违制乱撞,喧哗滋事,已经交内务府处置了,回来会再拨一个过来你使唤。”
他话说的很干脆,站起身说:“走吧。”
我跟着站起来。刚才那个来恳求的宫女是孙长圆带到一边去的,我却不知道已经要处置她了。
乌云珠扑通一声跪下,楚楚可怜的掩面泣道:“皇上,请皇上开恩饶了佩娥。她随我一同入宫时日不久,宫规尚不熟悉,所以才会莽撞不知进退。请皇上开恩饶恕她这一次,臣妾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你以后是要严加管教的。”可是顺治却没有说要饶那个叫佩娥的宫女,迈步就出了门。
我转头看看,只好随着他向外走。
顺治让我来看这个,是为了表明什么?
表示他对乌云珠真的没有意思吗?
可是既然无意,为什么又会有现在的局面呢?
既然她身怀有孕,难道你不该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吗?
“静妃娘娘!”乌云珠忽然长身探手,抓住了我的手:“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宽宥臣妾的过错……”
你求错人了吧?
我诧异的看着她,我并不是有权利决定这件事情的人啊。顺治这个人虽然脾气直,拗,却不是个单纯的傻瓜。后宫的女人们手段用多了,他也见多了。对于处置一个宫女的决定,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恐怕别人劝或求都是没有用的。
她抓的十分用力,真的看不出那样细白的手指头有这么大的力气,紧紧扣住我的手腕,象一个结实的套子一样难以挣脱。
喜福站在一旁,显得不知所措。
“云贵人,你别这样……”
那个宫女对她来说很重要吗?
顺治回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跪地不起的她,发话说:“把你们主子扶进去,自己的身子自己得多当心,这么跪着,倒显得是她自己不拿自己当一回事了。”
我转头看他。
原来他也会说这样入木三分的话,我还以为就只有太后才……
不愧是母子啊,顺治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做皇帝的人,也不可能永远的单纯下去。
乌云珠抬着望着他,秀美的脸上全是泪痕,薄唇似花萼一样颤抖,虚弱的说:“皇上,还请皇上开恩……看在臣妾的薄面和没出世的孩子的份上——”一边不忘用力摇晃我:“娘娘,娘娘!请娘娘替我们主仆求个情……”
我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喜福在旁说:“云主子,你别同我们娘娘拉扯了,我们娘娘也管不了这样的事。”
乌云珠只是死死拉着我不肯松手,她身边的宫女过来扶她,她只是不肯起身。喜福过去帮着扶她另一边臂膀:“云主子,你……”
忽然乌云珠的两手一松,身体向后倒去,发出听起来十分惨痛的呻吟:“呃啊——”
我心里一沉。
她是怎么着了?
一边宫女也慌了神,要过去扶她,她捂着手臂抬起头,头发松滑了许多,整个人显得更加荏弱:“娘娘你……”
扶她的宫女替她挽起袖子,只见她手肘上撞破了一大块,皮卷脱起来,露出白碜碜的嫩肉,一转眼血就渗出来,沾透了衣袖。
“娘娘,请娘娘别动怒,臣妾知道自己罪责深重……”
我根本没甩没碰她一下啊,喜福的手指也就刚沾到她的衣裳,她是怎么摔的?
这种老套的手段……
我,我只有在电视剧里见过,想不到今天让我身临其境遇上了!
顺治呢?他看到了没有?
我抬起头。
他是不是要以为,是我推了她踢了她?
【四十五】
乌云珠的宫女慌了手脚,其他宫女也都围过来要扶她。喜福被挤的站到一旁,一张脸上满是惊慌和不知所措。
这样的一片慌乱里,我敏锐的看到乌云珠的目光飞快的瞄了一下喜福又转回来。
她……
太医也过来了,顺治也又再进屋里来。
我的手碗上被她捏的有些瘀血,但是,重点不是这个。
乌云珠要扳倒我,单凭摔这一跤是不可能的,顶多制造点小麻烦。除非她狠的下手不要肚里的孩子,才会对我造成巨大威胁。可是她会下这个血本么?
我想……多半不会。这个险冒得太大,未必能将我一击而溃。那她这番做作……
顺治果然皱起眉头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不理不问,得等胡太医出来回话。
胡太医诊治完后跪禀:“云贵人手肘上只是外伤,并不碍事,并没有伤到胎气,还请皇上不必担心,只是……”
顺治一抬眼:“说。”
“只是云贵人惊吓过度,啼哭不止,恐怕对身体有碍……”
惊吓过度是假,但是啼哭不止却是真的。隔着屏风,她哭泣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可以听得见。
贞贵人有点畏缩的从屏风后走出来,指着喜福说:“你这奴才包藏祸心,竟敢推搡主子,意图谋害皇嗣……”她旁边有两个宫女过来,按着喜福,让她跪在地下。
我淡淡的打断她:“贞贵人不要弄错了,刚才喜福想扶云贵人,手还没挨上去呢。云贵人全来就没跪的稳当,我又想拉开手,这么一来二去她才倒的。”我把掩在袖子里的手腕露出来,已经红肿发瘀,还有两道血痕:“云贵人抓我抓的太紧,我想她也并不是有心要对我怎么样。自己有了身孕就该自己多当心,随便的下跪,拉扯,这些事情孕妇本来就不该做。至于她跌倒,是她的宫女没有扶好主子,贞贵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的宫女推她了?再说,我的奴才干什么要对她包藏祸心?你是不是还想暗指什么?”
贞贵人的底气还是不大足。她没有这份小聪明,她们也来不及在我来之前就筹划好这么多事情。乌云珠撞伤自己是临时起意,而贞贵人说的话……应该是刚才在屏风后头,乌云珠嘱咐她这么说的吧?
“可是……明明就是她……”贞贵人的声音有点讷讷的。
“我都说了是我,你偏偏要扯上她干什么?我的奴才得罪过你吗?还是我得罪过你啊?皇上在这里,贞贵人就这么给我的宫女定罪名,是不是景福宫里,说话算数的只有你一个人呢?”
贞贵人还想再说什么,顺治一抬手,她马上闭紧了嘴。
“云贵人会伤着,这件事谁也不愿意发生吧?但是我不也被她抓伤了吗?”
喜福似乎还不太明白扣在她头上的是什么样的罪责,一双眼圆溜溜的,脸上也没有恐怖惊慌的表情。
笨蛋啊……
顺治拉起我那只手,手腕上已经红的不象话,几乎要滴血似的。两道划痕看起来也很深。顺治皱了下眉,叫胡太医过来:“你替娘娘看看手,有没有伤着骨头。”
乌云珠那一下不是假摔,就算只是皮肉伤也是流了血的。但是顺治也没有过去看一眼。
这样……是表示他不喜欢乌云珠吗?
他让我一起来,是为了表态给我看吗?
其实,他是皇帝,他有许多女人,多我一个不我,少我一个不少,他不必在我身边做小伏低赔不是。
可是他这么做了,偏心眼儿偏的也太明显太招眼了。
无论怎么样,乌云珠还怀着孩子……他的孩子。
这么一想,心里的一点柔软又变的冷硬了。太医替我诊治过,说:“回皇上,并不要紧。回来拿一点散瘀活血的药膏涂上就可以了。
顺治点头站起:“那回去吧。”
乌云珠扶着宫女,挣扎着出来送。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委屈的神情好象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无辜。她摔的一点意义都没有。除了传出去,对我的名声可能有点妨碍,其他就什么也没有得到了。她会甘心吗?
从头到尾顺治都没正眼看她。
他不是很喜欢乌云珠这一类型的女子吗?有江南风韵,有诗情画意……
可是,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吗?
我回头看着景福宫的匾,又垂下头,看着自己已经抹上了药又包起来的手腕。乌云珠虽然用力,但是她也没有把我的手弄成这样。是我自己滑下袖子,在胡太医给乌云珠看伤的时候,趁别人没注意的自己使劲儿拧出来又划伤的。这种手段很差劲,我知道。这样做的同时,心里有种浓浓的厌恶的感觉,什么时候我也变成这样了?可是不这样的话,或许顺治不会那么快转移注意力,也许喜福今天就要倒霉。乌云珠算计不了我,就想从我身边的人开刀。
看着步辇旁边跟着走的喜福,她的样子好象已经忘了刚才在景福宫里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忧虑的
不,这件事没结束。我想,这只是一个开始。
回到永寿宫里,喜月听说了这件事,脸色吓的煞白,而讲述这件事情的当事人喜福却还笑眯眯的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无论乌云珠受伤扳不扳得倒我,她的小命儿下午可是很悬啊,可是她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看着自己包的密密的手腕,真有种无力感。
下次哪儿也不能带她去,真是个小白痴。
“娘娘……”喜月看着别人都不在跟前的时候,低声说:“云贵人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嗯,我知道。”我歪头看着摇篮里的儿子:“说不定回来就会找太医,说肚子痛,说动了胎气……”
“娘娘也无须担心,太后和皇上都是明白人。”她声音很小,伏在那里轻轻替我捶腿:“娘娘现在宠眷正盛,又有三阿哥,那个女人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根基,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可是心里总是很难释怀的……”我苦笑:“象是有条蛇趴在你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咬一口,这种感觉更难受。”
“娘娘,奴婢打听着,旁人说,太后娘娘让云贵人住在景福宫里,不必早晚请安,其实,好象意思是不让她出景福宫。太后对她很不待见,有事情的话也绝不会站在那边的。皇上的态度,今天不是也很明确吗?娘娘不需要太担心这件事情。”
喜月说的没错,道理我也都明白。
也许……是她在历史上的名气,让我始终不能放下心来吧?
也或许……是在景福宫看到她,那时候她一副无辜状的眼神。
顺治真的对她完全没好感吗?还是只是在我面前表现的那样?
玄烨手脚动了一下,哼哼了两声。我探头看他,替他把被子掖好。他的嘴巴咕哝着动了动,又睡着了。
“娘娘。”
“嗯?”
“皇上身边的孙长圆公公……刚才让我预备……”
我转过头来:“什么?”
喜月大概以为我会很高兴听到这消息,她说:“孙公公说皇上今晚要宿在永寿宫。”
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黑黑的留字飞过,坠落,砸在我头上。然后接着又是一个黑黑的宿字飞过,坠落,同样砸在我头上。
把我砸的脑袋生疼,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四十六】
皇帝来留宿,照例铺盖是要换的,明黄的褥袱我怎么看怎么扎眼。喜月来请我去沐浴的时候,我浑身僵直挨到木桶边,看着热水发了半天呆。
象个木头人一样爬进桶又爬出来,水里放了药材和香料,但是没象电视剧里那样撒上好多花瓣……恶俗的言情剧——脑子一想到这事儿上头,马上接着联想到昏黄暧昧的光照,丝质薄纱的帐幔,一床大红被,下面男女猪角一通乱动,骚包音乐响起来,然后——
然后一切。
可是那是看别人,如今自己事到临头……
可该怎么办?
好吧,这次也不是第一次……毕竟我儿子都生过了,但是……
喜月在一边儿替我拿着巾帕香露那些东西,她很会察言观色,但是完全误解了我忧愁的原因:“娘娘……您是不是担心……”
担心?我当然担心?不愧是我最贴心的丫头啊,这都看出来了!我重重点头,她说了下半句:“担心肚腹未全消缩?”
我倒,被她这半句噎得我差点一头栽水里去。
我担心这干嘛啊!再说,宫里太医对这种事情非常有一手儿,调理的药材,药膏什么的源源不绝,现在恢复的也只是能看出一点肚腩而已,妊娠纹则压根儿就没长过。
啊啊!这不是重点啦!
“娘娘,您不用担忧这个,就奴婢看,这实在不算什么……再说,奴婢今晚把鲷缎纱做的灯罩拿出来,那个灯罩纱特别绵厚的,保证皇上跟雾里看花一样,什么也瞧不明白!”
好丫头,你倒真是……
我下巴挨在桶沿儿上,可你说的话也不对症啊!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好比我正口渴,她倒端来一大碗水,可惜是浓盐水,喝了也不解决问题。
我现在要是能突然的病倒就好了,可是现在离天黑也没多会儿,我装病也来不及。
喜月预备好了全新的,柔软的内衣衬衣和睡衣,淡绿色的棉绸纱质地,小钮扣都是有着淡淡光晕的无暇明珠,领襟的边子上都是月白的银线滚出来绣边,象是紫薇花瓣那样细软精致。
我摸着身上的衣服:“这是什么时候儿做的?我怎么没看到过?”
“娘娘忘了,这还是……那年三月还在坤宁宫的时候做的,不过做了就收了起来,一直没有穿过……”
是吗?
原来是皇后那会儿做的,怪不得这么舍得下本钱,扣子都这样名贵。
“算了,还是换件常穿的吧……”
外头传来通报的声音,喜月冲我狡黠的一笑,抖开手里的旗装:“娘娘,再换可来不及了,皇上已经来了啊。”
是啊。
其实什么衣服还不都无所谓。
我叹口气,麻利的把旗装穿上,扣子还没扣齐,顺治就抬步进来了。
喜月急忙放下手里的梳子下跪,我坐在锦墩上,缓缓站起身来。
顺治步子迈的很大,两步到了我跟前:“别行什么礼了,你坐你的……刚洗过?”
“嗯。”头发还没梳起来呢,用一根玉簪棒全挽在头顶上,一看就是刚洗过澡嘛。
顺治拿起喜月放下的梳子,笑着说:“来,朕替你梳。”
我安然的坐下,看他一眼:“皇上连这个都会吗?”
他眉毛一挑:“有什么不会的!梳个头又有何难!”
他顺手一抽,头发失去玉簪的羁挽,象水一样全滑下来,披了一肩一背。
顺治俯下头来嗅了嗅,低声说:“好香。”
香个头!我让他的动作弄的后背都觉得麻痹了,鸡皮疙瘩长了大半身。
转头想看喜月在干嘛,结果这丫头竟然已经麻利的悄悄溜走了。
“真象缎子一样……”他拿着梳子慢慢替我梳理。本来也不乱,他梳起来也毫不费力。
“皇上天不黑就进了永寿宫,小心被人说是荒淫……那个,无度。”
他笑:“怕什么,就算是来看三阿哥玄烨的。”
他放下梳子,掬起我的头发一通摆弄,看样是想替我挽髻。老兄,我自己都不会,你还能比我强吗?
果然他试了两下子,结果什么也没弄出来,头发还是散了一肩膀。他笑着松开手:“这个朕就不会了。”
我松口气:“还是让喜月来给我梳上……”
“不用,就这样也挺好。”皇帝居然凑过头来,低声说:“上次抱你的时候,我还让你的小凤翘给扎了一下子呢。”
呃……
“那我可不是有意的……”
以前看清宫戏,也常常担心皇帝和妃子亲近的时候,会不会被妃子那些硕大的,繁琐的头饰给扎了碰了的。
“三阿哥睡了吗?”
“刚才乳母喂过,这会儿已经睡了。”
“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啊?”他喃喃说。
笑话,小孩子不都这样啊?
“今天有好鹿肉,我让他们好好做了,还烫了酒来,咱们一起吃点儿。”他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玄烨睡了,不然给他也尝尝。”
有毛病,你有没有常识啊?才满月的孩子能吃肉吗?
“手还疼吗?”
我抬起来看看:“不疼了。”嗯,那个……
我问:“云贵人她……也没事吧?”
顺治嗯了一声,很冷淡的说:“太医也说她没什么。”
桌子拼了起来,果然有烧的红通通的鲜嫩鹿肉,酒也烫过了,一股稠香。
酒?好东西!
我端起酒壶来给皇帝倒了一大杯——你喝吧,喝趴下你我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顺治很给面子,喝了好几大杯,我也陪了两杯,不过趁着用汗巾抹嘴的功夫,一半酒悄悄吐在帕子上了。
可是,顺治眼睛亮,脸庞红,但是神智很清醒,一点没有要趴下的样子。
眼看着皇帝吃饱,一声“撤”。
得,没灌醉……
再也找不着别的机会和办法了……
门掩窗闭,重重账子也都放了下来。外面安静的很,好象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就剩了我和他。顺治也脱了外面的衣裳,我也只好把旗装脱下来,两个人坐在炕上,盖着一床被子。
好在他还没有不规矩的小动作。不过,不过这恐怕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了!
他捧起我的手腕,柔声说:“解开吧,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点点头。
顺治亲自动手,把结解开,松开包扎的纱布。
手腕涂了药膏,青青红红的又染上了赭石的药膏颜色,看起来真奇怪。
“不疼了?”
“嗯,还有点儿……”
他忽然低下头,在我腕上轻轻一吻。
我好象被蜜蜂螯了一下,可是又不敢缩手。
顺治抬起头,脸皱在一起:“一股药膏味儿……”
你活该。
我忍着笑:“什么味儿?辣还是苦?我让人给你倒杯茶来漱漱口吧?”
他眼一瞪:“不用!”
嗯?
脸被两只手捧起来,顺治的嘴唇盖在我的嘴唇上。
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他的嘴唇有点干热,有点粗糙,带着药膏味儿……
那个,眼一闭牙一咬,全当我是在受刑好了。
反正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没有受不了的罪……
无视,无视……
结果唇上的压力又移走了,我听见他用极温柔的声气说:“你手受了伤,咱们今晚好好说说话儿吧。”
咦?
我睁开眼,他的眼珠挺黑的,温柔的烛光映他眼里,一点点的跳动。
“今天我若是不携你一块儿过去,你也不会受伤了。”
他慢慢摩挲我的手指手背:“皇额娘一开始说,还是不叫你知道的好,那时候你身子要紧。可是我却觉得,瞒着你,你更不舒心。”
“咱们今天就说说这个事吧。”
【四十七】
烛光从纱帐外透进来,确实象喜月说的那样,够朦胧。哪怕拉只母猪来放在这样的光线底下,那也……也是只看起来有雾里看花效果的母猪。
所以,现在我看着顺治皇帝……好象很有几分言情偶像剧里男猪的神采,也不足为奇。
“那一天中午的事情,我晓得你一直心气不平。那天我来时你去了慈宁宫,贞贵人进了一碗解暑汤,说闲来无事绣了一副江雪图,暑天里看看,倒或许有几分清凉舒心的意趣。但是进了西厢之后,我就头晕脑沉……”他说的很慢,我的眼神专注的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好象那上面蕴藏着人生至理宇宙极限奥秘,非常引人入胜。
“醒来的时候,就……”他伸手过来握着我的手指:“虽然后来母后拿了乌云珠那如意香荷包给我验看,里面有……咳……情香之属之类的物事,不过,我起先若不和贞贵人一同去西厢房,想来也不……”
我不能不表态,皇帝嗑巴的都快不成话了。而且他也比较有诚意,小小年纪就当皇帝的家伙,现在一口一个我,朕也不朕了。
“那也不能怪你。贞贵人时时的在眼前,你总不能不理会她。”
咳……
……
沉默。
沉默。
沉默是金。
然后他清清嗓子,重新拾起话题。
“这还要说起从前之事。襄亲王自小曾经患过重病,身有隐疾,这件事情十分隐秘,宫内外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超不出五指之数……”隐疾?
我睁着眼,眨巴眨巴的盯着他看。
他扳手指:“贵太妃自是知道,襄亲王自己……也当然知道……”
净说废话,人家亲娘俩,自己生病自己当然知道。
“太后和朕……也知晓一二……”
嗯哪。
“乌云珠嫁入和硕亲王府之前,自是不知。”
这个人说话能不能痛快一点?他以为他在挤牙膏吗?而且挤的还是天冷上了冻,十分坚硬难搞的一管牙膏。
“其实博果尔他……没法子行夫妻敦伦之礼……”
吖?说的好含蓄啊,这意思——直白的说,就是他,呃,那个,不能人道……
那乌云珠她……她们这夫妻是做假的啊?
顺治脸上很红,相当红,疑似与某种灵长类动物的臀部一个颜色……
你丫大尾巴狼硬装什么清纯小白兔,什么事儿都干了现在来装什么无辜纯情吖你!
“那天中午之后,额娘让老嬷嬷替她验过身……”
“……%¥¥×%×¥¥……”
他说的含糊,我听的也糊涂,不过这种私密的,难堪的,作贼的跟审案的坦诚自己出轨实录,实在也不能怪他。
就算他愿意说的清楚,我也未必敢支起耳朵都听清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笼统的说,乌云珠还一直是黄花大闺女,爬上永寿宫西厢的大床之前还都是完璧之身。
往事交待过,然后接下来,就讲到了近期。
“襄亲王过身之后,她托人带信给母后,说已经怀了龙种。”
猜到了。
“……@#¥%&×……”又是一串语焉不详的含糊。
老兄,是你自己说要坦白的,结果坦白的这么不坦白,象话咩?
接着一句话收尾:“就是这样了。”
就是你个头!
我把头转到一边去,假想着手里那个可爱小抱枕是某人的头,我掐掐掐我砸砸砸!
别以为这样的一番话就算是交待问题了。
没那么便宜。
“阿蕾……”
汗……我打个哆嗦,太后喊也就喊了,听习惯了很自然。怎么从他嘴里一喊出我的名字来,就这么让人……刺激。
“你还生气?”
哪有。
这个家伙是笨蛋。乌云珠说怀了龙种就是龙种吗?看她今天这样不择手段的样,说不定这个肚子里的孩子是……张三还是李四的呢。她跟之前没有事情,未必之后就没有。
我恶意的想,不过,也只是想想……
这年头又没有验的,就算怀疑又怎么样?我会这样想,保不齐太后和顺治自己心里也会这么想,但是大家大概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不能让所谓的龙子凤孙流落在外……
“今天我……”
顺治很快很欣喜的说:“你说你说。”
人来风。
“今天我没推她。”我简单又迅速的说。
“我知道,”顺治答的也简单又迅速。
“说起来还是你的错。”
“呃?”他愕然,但是马上承认错误:“是,是我不好。”
我转过脸来看他:“你哪里不好?”
他思考,思考……然后说:“你既然没有错,那当然是我的错了。”
这什么逻辑啊?
好吧,看在你是皇帝身份,而且勇于承认错误的份上,算你表现良好吧。
“今天她明明是想让你一个人过去的,好好安慰,怜惜她一番……结果你把我一起带过去,她只好改了主意和我过不去。明明是你硬要我去的,但是她肯定觉得是我要去和她作对……”
要是我不去的话,手还会受伤么?喜福会遇到危险吗?
也不用看着那姐妹两个这么折腾,劳心劳神又劳肝——被气的肝火旺啊。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她是没有……”
“那现在看,我和她算是结仇了。”我把一大半脸埋在抱枕里,低声嘟囔:“真是何苦来哉。后宫这么多女人本来就摆不平了,现在又添仇家……”
“你说什么?”
我甩给他一句:“我说我困了。”扯起被子盖着头,把屁股对着他。
哼。
顺治靠坐在炕头,手很自动的伸过来揽着我的肩膀。
我很想把他的胳膊给搡一边儿去……
不过,算了……也难道这样和平的气氛。
无论如何他还是老大,,我还是要在他和太后手下讨生活的。现在还多个儿子,要惹火他显然不划算。
“有时候我也想着,朕若不是皇帝,一切会怎么样……”
嗯?皇帝还会有这种设想吗?
一般人都会想,我要是当了皇帝那会如何如何那般那般,想不到皇帝也会偶尔一把自己如果是普通人会怎么样。
“也许父皇不会那么早离世……母后也不用劳心劳力的撑过许多年的风雨。我……可能会过的比现在轻松快活……”
我翻白眼。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不知道多少人想当皇帝,结果这个当上了的居然说不当可能会更快活。
不过,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也不是这个静妃,生活肯定会简单轻松的多。
别人看着他至尊无上,别人看着我荣宠无双……
可是……
也许这个世上,没有谁是真能称心如意的吧?
屋里又香又暖又安静,眼皮沉沉的往一起靠拢。
“阿蕾……”
唔?还能听到,不过,意识很模糊,也不想睁眼。
“如果我们只是对普通的民间夫妻……”
如果我和他,是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
如果……
只是,这个如果……是没有实现可能的啊。
【四十八】
喜月的消息很多,不知道都是怎么打听来的。大概不主动打听,这后宫里的消息本来也就是传来传去,无孔不入。
她说淑妃去景福宫探望贞贵人……待了半个时辰出来。
又说景福宫一天传了两次太医,太医却也没有说什么。
我只是笑笑,听过就算。永寿宫现在人手这样多我已经顾不过来,加上儿子吃喝拉撒睡,太后那里早晚应酬——
最头大的就是还要应付我儿子的爹。
那天晚上是说话了,那么他再来呢?难道还能再说一夜话?
皇帝又不是脱口秀节目主持人,不能总是来耍嘴皮子吧?怎么着都得有点实际内容才能打发他。
我觉得我现在很矛盾——只有我自己的话,当然巴不得他死都别来。可是我现在有儿子,为了小的着想,也不能和他爹把关系弄僵。
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两个象平行线一样的人,中间却被孩子这个变数搭了一座桥,成了一个“”型。
“娘娘,这些放到哪里?”
我回头看,喜福拿着两本书问我。
我招招手,她走过来把书递给我看。
居然……
还是以前刚认识乌云珠的时候,她借给我做消遣的书。明明也没有隔多久,才过去一年的功夫,感觉却象看到了上辈子的东西一样那么陌生。
“娘娘?”
“收起来吧。”
还是心烦。
这不是我接受不接受的问题,他那天晚上说的话很坦白,也算很诚恳。基本上,我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我和他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他愿意我谅解=美满夫妻?
开玩笑,不可能的。
先不说我们之间没有爱,看一下客观环境——后宫里大大小小的有品级的女人得有百十来个吧?都是他一个人的老婆。
我想什么有意义吗?关键是他怎么想?
他想——兼收并蓄?皇帝博爱也正常?
谢谢,我怕不卫生,谁知道他的手都摸过谁嘴巴都亲过谁……等等等等,我不算有洁癖,容忍度也很高,但绝不包括忍耐这种事情!
如果他想——嗯,如前世我所知道的那样,那会儿他就还称得上专一……不过是对董鄂氏专一……
也有可能。
可是太后会容许吗?她应该很乐见我受宠,但不是独宠!皇帝三宫六院都守活寡,就我一个人乐了,可能吗?
啊!想得头都要炸了。
为什么我什么人不好变非变成这个静妃呢?
结果一点也没觉得静,成天的闹心。
哄一会儿子,小家伙儿没点儿心事,吃了睡睡了吃,跟某种粉红色的大耳长鼻短尾巴家畜一样。
“娘娘。”
“嗯?”
“您有心事啊?”
“没有。”绝对是睁眼说瞎话。
但是我是主子吖,我说太阳是方的,喜月肯定也就跟着附和“的确是方的”。
“乾清宫那边议事大概也要散了,皇上肯定会来看三阿哥的。”
她那意思,您不用担心,皇上当然不会不来,只是表达的比较婉转。
喜月,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我觉得聪明人想问题和我想不到一处去。
我低头看着摇篮,小家伙儿睡的很沉,脸蛋儿红扑扑粉嘟嘟的很可爱。
如果每个人都象小孩子一样,永远都这么单纯没烦恼就好了——
如果这只是个角色扮演游戏……一切都可以不顾后果,挂了还可以读档再来的话,也容易啊。
皇帝天没黑之前来了。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很疲倦。
我也不能装视若无睹,适当的面子和温柔也得给。
“皇上累了?”
最好是累的你半死,快点滚回乾清宫去睡大头觉。
他站在摇篮旁边看了一会儿玄烨,儿子踢踢脚,挣挣手,没醒,嘴咕哝了两下又继续睡了。
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我只好坐在乳母孙氏让出来的位置上。
这个孙氏果然就是我的知道的那个孙氏——她老公姓曹,她儿子也姓曹,可以预见将来她的孙子曾孙也都姓曹……
扯远了。
不过将来她们曹家有个文不成武不就活的非常失败但是却写了一部伟大著作的名作家——曹雪芹啊。
皇帝看我注视着乳母出神,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下。我急忙回神,自我检讨一下,就算要冷落皇帝也不能做这么明显吖,好歹他是衣食父母顶头上司。
“皇上有心事?”
马上把喜月的话套来用。
他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心事。
好吧,我再问:“能和我说说吗?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替您解解闷……也还可以吧?”
他耷拉着头,说:“是圈地的事情……”
圈地?我好象知道……
满人入关后有干过圈地这事儿。就是我骑马跑一圈儿,规定时间里绕过的这圈地都归我所有,原来的农民地主统统也归我,成了我的奴才长工……
是条对满人来说优厚无比对汉人来说祸害很深的政策。
现在还在圈?这都进了北京多少年了,还没圈够啊?
皇帝看起来很苦恼……我用力想想,他似乎是反对圈地的。但是没有用,下边儿的皇亲宗室啊权贵啊……总之,就是他这个庞大机构的所有满人组合都是吆喝着要圈地的。汉官们一来没权,二来没胆,谁出来说反对圈地?恐怕明天就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自己反对圈地没有用,底下人结合成了一块铁板反对他。
“近畿土地,皆为八旗勋旧所圈,民无恒产,皆赖租种旗地为生……流民南窜,有父母夫妻同缢死者;有先投儿女于河而后自投者;有得钱数百,卖其子者;有刮树皮抉草根而食者;至于僵仆路旁,为乌鸢豺狼食者,又不知其几何矣。”
他眉头紧皱,手上的力气也不知不觉变大了。握得我的手开始痛。
不过我没动,也没出声。
这样的他……
看起来让人觉得很……很有人味儿。
虽然他当皇帝的时间不算长,而且一大半时间都由不得自己作主,政令也都无法上行下达……
但是这个人并不是那种只知道自己高高在上的昏庸皇帝,但是废止圈地这件事他办不了。我依稀记得,康熙做了二十来年皇帝之后,才算正式下达了废止令。
因为明明知道这条法令害民,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现在这么苦闷无助。
“太后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知道。”
“她老人家说什么没有?”
顺治摇摇头。
太后当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太阳缓缓的落下去,窗纸上有点泛青灰的白色。
顺治伸过手来把我抱住。
外面可以听到乌鸦在叫,一声一声很苍凉。
晚饭他吃的很少,却喝了很多闷酒。
已经到了下钥的时候,看来他今晚是不会走了。
玄烨晚饭后精神了好一阵子,我逗着他乐,顺治在一旁瞧着。他没有带折子来,也不再提刚才的话题。
即使是皇帝……无奈的事情也是一样要经历,一样要忍耐。
天差不多晚了,我搬出棋盒问他要不要下棋?他说不用。
卸了首饰和衣裳,又象昨天一样排排坐在床头。
他揽着我,我靠着他。
屋里点的香味道很浓郁,闻着就有一种暖饬的感觉。
眼睛有点发涩,他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来回轻轻摩挲,有点痒,也很温暖。
我听见他低声唤我。
阿蕾。
他大概也很累,这一唤里面多少低徊的说不来的情绪在里面。
屋里很静,喜月和孙公公他们都远远走开了。
他真的瘦了许多,手上骨节分明,锁骨也深刻清晰。
我觉得他的手伸过来的动作很慢……象是穿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无数的难路。
熏笼里的香气都蒸了出来,让人目眩眼花。
唇的温度,手的温度,身体的温度……
脸上烫的很,屋里有点太热了。
把厚锦的缎子被揭去一床,扯着剩下一条兜头包着自己。
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把我连人带被一起抱着。
“转过来。”象是哄孩子的口气。
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固执的一动不动。
他另一只手拿着帕子,替我擦脸。
出了一层细汗,被子有些潮漉漉的贴在身上。
我吁了一口气,低声说:“睡吧。”
【四十九】
一转眼又到了近年关的时候,越到此时事情越多。皇帝又要给官员发过年的钱……真是破财的事。太后和顺治商量过之后,决定削减后宫用度,太后以身作则,过年一件衣裳首饰都没添,慈宁宫每日用度也减了三分之一。我也跟着减削,反正本来也吃了到每天的定额,点不了那么多只烛,烧不了那么多炭,正应该省下来的。不过我减自己可以,减儿子可不行,太后和顺治都不会答应的。
清朝的规律,皇子小的时候是子以母贵。怎么说呢,小玄烨现在是满蒙结合的象征……这比方有点让人哆嗦,但是实情如此。太后原话就是这么讲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他。
但是别的人似乎并不都乐意,比如淑妃就和人抱怨不够使,在太后面前也没少提起。太后涵养就是好,不愧是太后,权当耳旁风一样不理不问。其实我看她未必不后悔,这个娶儿媳妇倒底不象买菜,不合适了就扔了算了。这个淑妃——好象历史上后来还加封到了淑惠妃,这么个脾气实在不招人待见,但是你又不能把她关起来,也不能把她赶到一边儿去不见面,好象一块臭膏药,死死糊在背上,就是揭不下来了。玫妃一如既往的沉默,有时候看着她的沉默劲儿我都打怵——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起会咬的狗不叫这句话。
其实如果不是我这个意外,导致了她的命运也被小小的拨离了正轨——现在她应该已经是皇后了才对。
当然最受影响的还是那位云贵人……
如果不是我打岔子,她应该没有这么早进宫,应该还要一两年后的样子。但她现在已经进来了,并且已经怀上了身孕。
历史上她进宫就封为贤妃,然后没等到生孩子就加封皇贵妃,生完了孩子以后干脆顺治皇帝就要把新皇后再废掉让她当皇后——虽然没有成功,可是这一切说明了董鄂妃的待遇,不可谓不专情不荣宠……
但是现在这些风光尊贵,她边儿都没有摸到过,幽禁在景福宫里,无声无息的等孩子出世。
这样一想,对她的恶感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总觉得……好象是我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一样。儿子,专宠,地位……
进了腊月以后我没有消停过,时气不好,太后染了病,躺下了。后宫的事情要安排调理,于是这重担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又顺理成章的就扣在我身上了。我哪懂得这些啊!顺治还笑着安慰我不要紧,这都是有定例的,按着往年一样一样来好了,内务府的人也都是办事老到,不会让我一个人难做。但是今年和往年不同的是又赶上削减用度,那定例减不减呢?要减的话应该减多少呢?问太后一次可以,总不能次次都去问,她精力来不了,而且病中不耐烦。我也觉得无论大小事情都去请教她未免也显得我实在太不会办事儿。但是我自己的确又弄不来。所以顺治只要敢进永寿宫,马上就会被我揪住了来问问题。
原来我还担心过,这家伙一心仰慕汉学,自己也学过点儿琴棋书画的。我不通那些,和他可能没有共同语言——纯粹是瞎担心!现在我忙的脚打后脑勺,哪还有和他休闲消遣的功夫?
顺治一边拿笔替我记事项,一边苦笑:“你使唤人的功夫倒是见长。”
我用着得他当然得哄哄:“唉呀,我要是说出去,别人不得羡慕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你这个身份这么尊贵的笔贴式外加账房先生,全天下也就我用得起。来来,你帮我看看这一项……”
孙嬷嬷抱着玄烨在外头哄他,顺治侧耳听听,嘴角挂着一抹笑,然后继续下笔写字。行动明明已经认了,嘴里却不肯认:“使唤人也不能白使唤——你给我什么好处?嗯?”
我笑:“当然有好处给你,你替我把这两样写清楚了,明天我好交待给人办。”
我起身往外走,他说了句:“小心脖子吹了风。”
外屋又怎么会有风?
我低头……
……
领扣什么时候开的?我竟然没察觉到……而且现在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开的……
这个人……
一开始觉得他暴躁鲁钝,却没发现还有当采花贼的潜质啊。
里屋没有拢炭盆,外面屋里有一个。
我用棉垫子托着两个黑糊糊的东西进来,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甘美的甜香味儿。
顺治吸了两下鼻子,抬起头来:“什么味儿?”
我笑嘻嘻的说:“没吃过吧?这个啊,是烤白薯……”
白薯他肯定是知道,不过这个吃法估计皇帝是没有见过。这吃食太平民,跟皇帝是不沾边儿的。
他把笔放下:“这东西哪来的?”
“御膳房拿来的啊,我埋在炭灰里焐熟的。”
他看着那焦黑的外表,一副好奇状。
我把东西放下,拿起一个来吹着剥皮。
“小心烫手。”
我才剥掉一小块儿就烫得受不了,扔下来赶紧把指尖贴到耳朵上去。这个身子真是不拿针不拈线,十指不沾阳春水,细皮嫩肉的更显得不禁烫。
“你看你。”他把我的手拉过去,贴在他的脸上。
“疼不疼啊?”
我正想说法,抬头一看……我指尖的黑灰已经沾到他脸上了,顿时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还不知道我在笑什么,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摸不着头脑。
“笑什么?疯的都没形儿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他一点不悦的表情也没有。
我说:“好啦,这个就得趁着烫嘴的时候吃,一凉了可就不香了。”
我缩回手来又剥开一些,里面的瓤心烤的火候正是最适宜的时候,甜香味儿浓郁的弥漫开来。我把手凑近了让他尝。他有点疑虑,咬了一小口,然后烫的马上吸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吃吗?”
他费力的又吸又吹把那口白薯咽下去,忍着泪说:“还……还挺香的。”
“所以说啊。”
我们也不管正事了,坐在书案上剥烤白薯吃。
“这个虽然好吃,可是不能吃多……晚上吃多了积食。”
两个人一边叫烫,一边吃的欢。
一时间好象有点错觉,似乎回到了上大学的时候……下了晚自习,在校门口买两个烤红薯,一边吃着一边回宿舍。做学生的时候没有钱,可是冬天的晚上有一口甜热的东西吃,已经觉得非常满足幸福。
两个圆胖的红薯被吃的光光的,只剩下揭掉的皮儿还在。顺治舔唇咂舌:“还真是好吃,明天再弄两个。”
我笑:“这样的便宜东西不值什么,所以说,不见得非是富贵锦绣珍珠鱼才算享受,只要开心,这种不值几文钱的东西也是好的。”
外面孙长圆进来回话,然后说天时不早,请皇上娘娘早些安置。
皇帝唔了一声,拿帕子抹了抹有些发粘的指头继续写字,孙长圆回完了话一抬头,顿时僵在那里。
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得,顺治脸上那道被我抹的极其明显的黑灰,正堂而皇之的挂在那里招摇呢!
孙长圆不敢笑,我则是忍笑不笑,憋的胸口生疼。
顺治抬起头来,看看孙长圆又看看我,一副纳闷状。
我实在忍不住,扑在桌上就闷笑起来。孙长圆就没我这么舒服了,一边辛苦的板着脸,一边小心用词提醒他:“皇上……龙颜上沾了些……”
顺治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孙长圆赶紧让人端水来擦。
外面风好象紧了,进来的宫女回说是开始下雪了。
怪不得听见窗纸上簌簌的响,原来不光是风吹的,还有雪粒子扑在上头发出的声音。
一年,又一年。
【五十】
坐在屋子里,偶尔出去转转,头上看到的天空永远是四角形的——宫墙的界限。
有时候不免有“啊,这和坐牢也没什么分别”的感慨,偏偏外面还有无数的美女想削尖了脑袋钻进来,有的成功,有的刹羽。
这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无疑就是乌云珠。
她有美貌,有智慧,有才华,有手段。
啊,这样的一个人非得挤到宫墙里面来争奇斗艳,实在是想不开。
当然,每个人的理想不同。有句词怎么唱?好象说“心比天高”,大概九重凤阙是她的理想吧。
但是这里的游戏规则不是那样的。即使是我记忆中荣宠无限的孝献皇后董鄂,她的风光也是可怕的,如履薄冰一般战战兢兢的过日子。
紫禁城是个讲背景的地方。比如,没她貌美没她聪明更没有才华的我,却在这里混日子混的不亦乐乎。再比如,佟妃和谨贵人的牌子皇帝也翻过两次,还有玫妃的一次,但是淑妃就没有份儿。这肯定不是因为她身份不行,这个女人实在是……让人没法儿爱的起来。
我的背景出奇的强悍,太后的亲侄女儿,皇帝的亲表妹,生了一个皇子——除非我想不开拿布条子去勒皇帝的脖子玩,否则对我来说应该没什么真正的危机。淑妃和玫妃也一样。佟妃虽然是半个汉军旗人,但是她母亲也有背景,何况还有佟家摆在那里呢。
而董鄂氏……这个姓氏在历史上也只出过一个叫人记得住的强悍人物费扬古,那还是在董鄂出头之后他才出头的呢。
到了现代去也是一样。高干子弟天生就有优厚条件和资源,地位高人一等。
宫里这几个主位娘娘,就等于家世骄人的高干之女了。
去年准备过年的时候,我正在侧宫里休身养性,哪象现在这样忙得头晕脑涨。好不容易年前该干什么过年该准备什么年后又有哪些安排都一一整理停当,年关已经到了眼前。
今年在慈宁宫守岁,后宫的女人来了不少。几位贵人,嫔,妃子,顺治还有太后。我惦记着玄烨,本来是不想在这里守岁。但是太后一声令下,硕果仅存的两位皇子,还有三个格格都抱了来一起待在慈宁宫。小点儿的孩子象玄烨还有佟妃的格格,早早儿就已经眯起了觉。大点儿的也揉眼呵欠,二阿哥嘴里还含着块饴糖,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的母妃出身很低,现在也只有一个庶妃的身份,座位也离的远些。我看看他们母子,说:“二阿哥困了,让苏嘛姑姑领他去睡吧。”
他母妃连忙说:“在太后这里守岁,怎么能如此不恭……”
呵,规矩为先,也不能怪她。
可是我不这样想,我也绝不会让我的玄烨将来这种悃的要命却不得睡的苦。
太后发了话:“小人儿熬不住,让他们都先去睡吧。”
拼着两张桌子,所有人围着坐在一起,乍一看倒是十分和睦。
桌上摆着各样点心吃食,我拿了一个橘子在手里,慢慢的揉着上面残留一的一小节梗橘蒂,顺治凑趣给太后说了个笑话,太后笑的很欣慰,一边的妃嫔们不管好笑不好笑,也通通很给面子的露出笑容,烘托出一片其乐融融。
太后亲手拿了一块酥饼递给皇帝。顺治接过来,说:“还是额娘心疼儿子——不过打赏的是不是小气了些?昨儿听戏还赏那小旦一大把钱呢,到了儿子这里就只有块饼了。”
太后笑着指他:“你听听,最近不知道在哪里学了好些怪话来。我倒想赏你一大把钱,你到哪里去花去啊?”
顺治笑:“我做成万寿钱挂着,也记着额娘的恩哪。”
太后听了这话,从自己襟扣上拉起条红线来:“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不知道是谁兴的法儿,拿铜钱和丝线缠这个‘卍’字花样,又串了珠子,拧出花样来,再配了绦子结子的弄来,倒真是很有意思。我这个是苏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上面的老玉珠子颜色倒很好,难道颜色配的这么正,手也很巧。”
顺治看我一眼,说:“这个人孩儿倒知道,但是不能白告诉了额娘。”
我继续搓我的橘子,沉默,沉默是金哪。
这个原来是好玩儿才做的,因为喜月她们绣花拈线,我也跟着凑手,但是我却不会绣东西,干脆拿了铜钱缠着玩儿。这个便宜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马上在永寿宫流行起来。但是和以前的所有东西一样,在后宫里传的很快,不光主子们一人襟上都挂一枚,连宫女们也偷偷的在腕上拴一个。
太后看了我一眼,笑笑没说什么。
我的橘子已经被手焐的热乎乎的,顺治很顺手的把橘子拿过去,把酥饼递给我:“我这算是借花献佛了,这可是太后的恩赏哪,快吃吧。”
我笑:“皇上这也忒没有诚意了,何必还要借太后的光啊?”
他也笑:“倒不是为着借太后的光,我晚上多喝了碗汤,这会儿胸口还闷着,想和你换橘子吃。”
一边儿淑妃轻轻的冷哼一声,嘀咕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也不想听清楚。反正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
酥饼的确有点油,和面的时候就放了糖和猪油,捏成了洒上芝麻,又是荤油炸的,里面还有松子——油上加油,怪不得他不肯吃反而塞给我。刚吃了一顿油腻腻的晚饭再吃这个谁咽得下啊。
我有点困难的把一块饼吃了——这就是“恩赏”!得,哪怕你再渴,人家给你把盐,说这是赏你的,你也得吃下去。
这是当着太后和这么多人在,得给他和太后留面子,也得表现我不骄横不搞特殊化,这饼不能不吃。要是只有我和他在一块儿,我才不买这个账呢。
我瞪他一眼,他笑的眉毛都弯起来了,象个淘气的,恶作剧得逞的坏小孩儿。
“我看你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怎么一块饼也咽不下去?你是不是为了身段儿所以忌口了?”他摇摇手:“不必不必,你现在就正好。”
这话说的……太也……
其实话没什么,可是场合不对啊,这种话在永寿宫里说说没关系,可是在这里说就……
除了太后,其它女人可都眼里带刀的瞄着我呢!
果然淑妃又哼了一声,比刚才还带着不屑和怨气,音量也更大了。
顺治当然也听见她哼了,但是大过年的你也不能喝斥她你哼什么哼?这不行的。
他只是抬手叫宫人:“给静妃娘娘沏杯热热的酽茶来,冲冲油腻。”
一旁宫女答应着去了,果然沏了一壶普洱来,没走到跟前我就闻见那股茶香了。
那宫女端着茶壶到了跟前,屈膝弯腰,往我的杯里倒茶。忽然间她手猛的向前一晃,热茶从壶嘴里冒出来,哗的就浇在我的手背上。
我痛的啊一声叫出来,那宫女惊吓的不轻反而更慌,茶壶拿滑了手,整个壶都翻扣到了我的身上。
夹棉的旗装吸水特别快,身上马上就感觉到了温热,接着就灼烫起来。
我慌着站起身来想让水珠流下,可是身上的衣裳已经都湿了。
顺治慌的扑了过来,袖子带倒了高脚青花盘和他跟前杯筷,哗啦啦的声响乱成一片。我又是痛,又是急,他一把抓着我,急问:“烫哪儿了?疼不疼?太医!快传太医!”
太后忙叫人:“先取冷水来,湿了手巾敷上手,拿蛇油膏药来!阿蕾,你先把身上衣裳脱了。”
殿里乱成一团,旁边玫妃过来帮我解襟扣,淑妃站在我身后看,忽然顺治抬起头,扬手起来,重重扇了她一个耳光,打得淑妃一个趔趄,身体歪过去撞到了桌上。
“你个毒妇!你想害死她是不是?我这就先开发了你再说!”
【五十一】
我不顾手疼赶紧拉住顺治。烫手事小,可是他这样一来,事情就折腾大了,而且性质也一下子就变了!
“皇上!”太后提高了嗓门:“你说什么!”
这一声威喝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
不管这事儿和淑妃有没有关系,总之在太后这里是决不会和她有关系的。博尔济吉特氏的脸不能丢,当着这么多人闹窝里反,太后失不起这个面子。
从她那一代,或许从她之前的时候已经开始,蒙古女人在满人的后宫里占据统治地位。孝庄太后和自己的姐姐宸妃海兰珠,还有她们的姑姑——那位已经去世的孝端皇太后,同是皇太极的妻妾,三个人合也罢不合也罢,但是她们在后宫中的地位和聪明绝对是稳固不可动摇的。海兰珠的儿子早夭,皇后无子,所以拥有儿子的孝庄成了现在的太后,顺治成为皇帝。
这些事实我早就明白,一瞬间里也全都想的很清楚。
“皇上,我没什么事儿,没烫着。”
顺治的胸口剧烈起伏,周围的妃嫔吓的大气不敢出,个个噤若寒蝉,束手立在一旁。淑妃的宫女也不敢去扶她主子。淑妃扶着桌子站着,一双眼射出冷厉象冰刀一样的光芒,恨不得在我和顺治的身上穿出无数透明窟窿来。
我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乱跳,穿着花盆底的鞋子也难以保持平衡,顺治伸手扶着我靠在他在身上。
喜福从侧门快步走了进来,脸色煞白,鬓边头发都散乱了,捧着小匣子:“娘娘,药膏取来了,太医随后就到。”
顺治发话,声音很压抑,听得出他的怒火并没有消下去,只是暂时按捺住了:“扶你主子去更衣敷药。”
他的目光转向地下跪的,那个脸色苍白没一丝血色的闯祸的宫女。
我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不管她有意无意,她……
太后不能发落别人,只能拿她来开刀。
“叉出去!过了节再处置她。”
我无能为力,这个时候也没有机会给她求情。好在现在过节不会杀人……
过了这两天再慢慢想办法……
她是真的失手?还是有另外的原因?
“哎呀,娘娘……这,这都烫成这样了!”喜福嘴唇颤抖,跪在那里,拿着药膏的手直哆嗦。
我看看脱掉衣裳,露出来的腿殷红一片。刚烫的时候只觉得皮一紧,然后慢慢刺痛。现在却觉得整块皮上象是有火焰在舔动着,灼烫的感觉好象在每根血管里流淌乱窜,我紧紧攥住拳头,哑着嗓子说:“你快些涂吧。”
帘子一动,喜福慌张的跪了下来:“皇上!”
我连忙拉一边的帘子:“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吧!”
他大步走进来:“有什么好避讳的!让朕看看,烫的厉害么?”
喜福支着手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挥挥手,她把药膏放下,悄悄的退了下去。
好吧,反正别的也做过,也看过……
他注视着我烫伤的地方,下眼睑有根青筋在那里,一跳一跳的。似乎可以真切的感觉到我的疼痛一样。
“药呢?太医说什么没有?”
我苦笑,感觉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能让太医看我的身体啊?他也只是看了手,然后把了脉而已。
“开了方子,外面在煎药呢。刚刚正要涂药膏。”
他把药膏拿起来,想蘸的时候又放下:“我去洗手。”
我忍着疼说:“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让人服侍你更衣梳洗吧……让喜月进来给我涂就好了。”
他不听,自己走到外面去喊人舀水,洗了手又进来。
“咝——”
药沾到烫伤的地方,针扎似的疼里面又混上了说不出来的贲张的感觉,我紧紧抓着身后的枕头巾。他抬起头,关切的问:“疼吗?”
我摇摇头:“当然疼了——涂快点吧。”真犯愁,晚上怎么睡啊,现在一沾就疼,盖上被子蹭到了怎么办?
恐怕得全包起来……但是包起来也是疼啊。
“慈宁宫,人都散了?”
“散了。”
顿了下,他说:“玄烨呢?”
“早睡熟了,抱回来一路也没醒,跟只小猪一样沉沉的。”
他没抬头,继续涂药。我坐着,一只脚踩在锦墩上,皇帝倒半欠身坐着。这要让人看见非给我治个大不敬的罪名不可。
“你刚才也太……”我想想又说:“淑妃这一下落了脸子,你让她明天怎么出门见人?三宫六院这么多主位,没哪个挨过一指头的。你……”
顺治手劲一下子重了:“打她?我还想……”
我缩了一下腿:“轻点儿!”
他叹了口气:“疼的厉害吗?药煎好了你多喝一点。”
我说:“那个也不是止疼药,只是清清火去去毒气,聊胜于无。”
药膏抹上了一层,他把瓶子丢一边儿去。坐在床边,一副气闷的样子。
我也气闷,但是总不能两个一起对坐着赌气。
“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好的被烫了,我也的确很委屈。可是你也的确太暴躁了一些。你看这样一来,太后也下不来台,淑妃肯定也把你我记恨上了……”
顺治脖子一梗:“让她恨去!赶明儿我总要收拾了她!”
“她也没……”我想想又换个说法:“也不见得是她使坏。”
“就她坐在你左边,准是她了。”
难说。
没准是别人先在那个宫女那儿下了点子,我最近也太风光了,看不过眼的人又何止一个淑妃?只不过别人不显露出来,而她处处摆在脸上而已。
说是她,也有可能。但也不能落实就是她啊。
不过这话在他面前要一说,他八成又得叫人去揪那个宫女去审。
我还是埋下头当锯嘴葫芦,沉默是金呵。
天已经快亮了,初一本来是有一堆事项安排的,这下我受了伤,可是明正言顺的不去忙。顺治在永寿宫待着,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初一晚上的夜宴我也躲了。
乾清宫这会儿一定很热闹吧?
去年的这时候我还在那里坐着,那时候还是襄亲王福晋的乌云珠献了两道菜……
一转眼,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里多少是是非非,多少离合聚散。
“娘娘,我瞧啊,昨天烫伤您的不管是谁,拣在那个时候,用心实在很毒。”喜月捧过药来,自己先喝了两口,又递了给我。
是啊,我也知道。
懒懒的把手里的一副百子图拿到一边儿去,接过药来一口气喝完,酸,涩,又苦,真难喝。
喜福捧了蜜饯过来,我摇摇头:“不吃这个,拿茶来我漱漱。”
喜月想引我开心,故意笑着说:“娘娘是真想纤身的吧?一点甜的油大的都不吃了。”
我摇摇头。
疼的比昨天好了一点,但是心情还是坏。
让喜月去打听那个宫女的消息,她回来说关的很紧,问不到。
连很有办法的喜月都没办法。
太后不会是已经把她处置了吧?
有太监来,送了几样菜,说是皇上让赏赐过来的。
喜月抓钱赏他,问:“席上热闹吗?”
小太监陪笑说:“回姑姑话,小的在外面伺候,里面自然是热闹的。”
外面呼喇一声响,我吓了一跳,坐直了身。
喜月出去问话,回来说:“雪压的瓦折了几片下来,不打紧,明天叫人来收拾了吧。”
我看着窗子,雪光映的窗纸有些荧亮。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不太安定,应该不会有什么的吧。
“玄烨呢?”
“睡的正香的,娘娘。”
“小心别着了风,今天多添两个人在外面上夜吧。”
喜月答应着出去,没一刻又快步进来:“娘娘……”
“怎么了?”
“刚才闭大门的时候,有人跑过去——”
我一下子站起来:“出什么事了?”
“说是……贵太妃,没了。”
【五十二】
贵太妃并非寿终正寝,也不是喜月猜测的,是不是因为忧思过度,而自己寻了短见。
贵太妃身边的宫女从三十的晚上就没有找到她,但是宫女恐怕她是不是出宫回了襄亲王的旧宅,所以没有声张。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主子,但是府第还摆在那里。贵太妃或是觉得在宫中憋闷,回去了也是有可能。但是今天上午打听了之后,说是并没有回去,这才慌着找起来——大过年的又不敢劳师动众,但是东西六宫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打听过了,贵太妃都没去。
最后是收拾慈宁宫花园的苏拉发现了——贵太妃在慈宁宫花园的小池塘里。
当然不是活的。
宫里公布的说法,是贵太妃年夜想去慈宁宫找太后说话,失足落水。但是私底下人都说,太妃不早不晚不远不近的偏偏拣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死,分明是有意给太后添堵。反正从襄亲王死了之后,太妃也早去了半条命了。她这一死也只是早晚的事。
不顺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宫里过年的气氛被太妃的死亡冲散,一点喜庆意味也不剩。礼乐戏目全部取消,所有的妃嫔们的红花艳妆也全都卸下,簪环收起,给太妃服丧。不少人都在私底下咒骂。好不容易等到过年,也好不容易等到两身新衣裳几件新首饰的年赏,有的还一次也没来及穿上身戴上头,就压了箱底。
喜福从大年夜的晚上我被烫受了惊吓,跑出去拿药时大概又吹了风,从初一的早上就病倒了,躺了差不多七八天才起得来身,原本的一张小脸现在瘦的只有巴掌大,要做的事情又多,忙得眼睛都陷下去了,看起来一下子就脱了稚气,象个大姑娘一样了。
年关过了是元宵节,因为这件白事,所以也有些草草了事,敷衍过就算。
不管太妃是有意在那个时候到慈宁宫去寻短见也好,还是无意中失足也罢,总之,她活着时没让太后舒心过一天,就是临死也让全宫上下都陪着她难受了一把。在她来说,也足可以含笑九泉。
乳母抱着玄烨在喂奶,我拿着小波浪鼓在一边轻轻的摇晃哄他,却有点分神……想起后世的康熙,是出过天花的幸存者,脸上落着几点小麻子——
我的玄烨,会不会也遇上这个难关?现在可没有疫苗,种痘这些手段……
“娘娘?”
我回神,喜福现在的气质沉静多了,远没有从前那么一惊一乍,话也少了。喜月有次笑着说,早知道一场病就能让人老成练达,早该让她出去浇两盆凉水发场高烧才好呢。要在以前的喜福,非得跟她拌嘴不可。但是现在的她听了也只是笑笑,就算了。
“什么事?”
“慈宁宫过来人说,说太后娘娘请娘娘过去说话儿。”
我站起来捋捋头发:“知道了。你身子刚好别出去吹风了,叫喜月跟我去吧。她人呢?”
她拉拉我的袖子:“喜月姐看着她们收拾家什呢。一过年上上下下的人都偷懒,好多活儿落下没做。还是我跟您去吧。”
我点头:“那也好,你自己留心点儿,别再吹了风。”
喜福拿了斗篷跟我一道出了门。慈宁宫自打贵太妃在这里淹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不打花园池塘那里过了。喜福一进了大门就拉着我往侧边儿绕。我转过脸看到她嘴唇都白了,低声安慰:“别害怕。太后的威风在这里压着呢,哪里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她一面点头,一面还是加快了步子,扶着我快步走了过去。
淑妃和玫妃也来了,还有顺治也在。从年夜那天的事情之后,我因为有伤不大出门,还一次也没和淑妃打过招呼呢。我进去之后,玫妃就站了起来,淑妃坐着一动不动,当我不存在一样。
我心里叹气,本来也不和睦,现在这个结是越打越拧了。
给太后请安,再意思意思给顺治也请了安。
太后问:“三阿哥呢?这两天吃的怎么样?睡的好不好?”
我说:“都好,谁抱着都说又重了。也很爱睡,现在好象认识人了,听见我说话的时候,就眼珠子乱转的找我。”
太后说:“那是当然的,亲额娘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淑妃忽然就站起来:“太后,我们也坐了半日,先回去了。”
她这个我们,当然是捎着玫妃一起了。这么一来玫妃也不好再坐,也站起来辞去。
太后点个头说:“是了,那就回去吧。啊,苏嘛,昨天我说把那个东西找出来,你找了没有?”
苏嘛过来说:“早起我亲自踩梯子去翻了柜子,已经找出来了,也包妥了。”
太后说:“嗯,这个玫妃带回去吧。”
玫妃看拿出一个鼓鼓的包袱来,连忙谢太后赏赐,又说:“其实我衣服还有好多没穿遍的,太后不如留着赏别的姐妹吧。”
太后说:“不是衣服,是床上的铺盖家什,全后宫也就这一套罢了。你拿回去吧。”
床上的铺盖。
我抬起头来,包袱扎的并不严,里面大红的织金闪缎,那料子真是久违了。
我看看太后,又看看玫妃。
最后目光和顺治的对在了一起。
玫妃顺从的接了包袱,和淑妃一起退了出去。
太后到底还是拿定了主意。
其实玫妃的事儿早就该办了,一直拖到现在,到底是要给她个说法。
我心里明白,顺治却提了起来:“额娘怎么想起赏这个东西?”
太后不紧不慢的说:“迟早也要赏的,赏给谁,我自然心里有数。”
顺治的气又上来了:“这也是儿子的事,额娘就不先和我商量一声?”
太后镇定的说:“皇上,这我们早已经商量过的,难道皇上忘了不成!”
顺治噎了一下没有说出话。
我看看太后,又看看顺治。
“可那时与这会儿不同!此一时彼一时……”顺治声音越来越大,我赶紧拉了下他的袖子:“皇上。”
他看我一眼,有些勉强的住了嘴。
我说:“太后的主意无论如何,总是为皇上好。皇上也要想的长远,想的宽一些。”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胸口起伏着,满脸的忿忿。但是倒底也没有再说话。
我看看太后,放柔的声音说:“太后一直是最疼我宠我的,我心里最清楚。从我一进宫,一直到现在我养着玄烨,哪一件事不是太后护着我,爱着我的?这个名份上头的事……其实不重要。况且,一个人有几分胸襟,几分才干,做几分事业。我现在就已经很好,皇上你不这么觉得吗?”
太后眼睛仿佛有些湿,但是笑容却欣慰,点头说:“阿蕾是懂事了。”
我按着顺治缓缓坐回椅子里去,低声和他说:“我已经有太多了,有太后,有玄烨……有你……人也不能太贪心太完美了,那老天爷也要妒忌我折我的福的。住在哪里都无所谓,我现在的日子过的就很开心满足。”
他两只手一起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心里有些烫烫的柔软,好象打翻了一盆热热的水,温柔的感觉漫溢开来。
他的性格其实不象一个皇帝。他不太会权术,不会控制平衡,又热情冲动。历史上的他,爱董鄂的时候,也是恨不得把所有能给她的全献给她。给她住承乾宫,给她最多的赏赐,想给她正妻的地位……
而这一切现在因为我而改变。
他的热情的专注,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怀疑。
皇后的位置我并不想要,我刚才说的也全是真心话。
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但愿这样的平安可以更长久,更稳固。
就可以了。
【五十三】
三月,玫妃立为皇后,授册宝。
这其间顺治和太后又有一点小摩擦,我当然也是从头到尾的旁观参与了。太后早发觉了,只要我在场,他儿子就比较好说话,所以基本上只要有什么刺头儿的难理的事情,都会把我叫过去——我又不是润滑油!
这摩擦因为淑妃。
太后很想在玫妃封后的同时,给淑妃加个衔,就是那个惠字,其实这个字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没实际的用处——又不加薪水待遇,但是这时候的人特别看重这个。据说重要的王公大臣死了以后,为了谥号里的一个字,活着的人可以吵上大半年不干正事儿。而顺治这次是坚决不干,不但不想给她加封,还想把她削贬两级。从正妃到庶妃——从庶妃到嫔,两级。太后自然不答应,于是乎,这么小点儿事,娘俩又开始顶牛。
顺治的心理我明白,他觉得憋屈。而且这家伙的毛病是眼里不揉沙子,爱则欲其生,憎则欲其死。看着碍眼的人,能容忍你继续碍眼已经不错了,还要给你优待?门儿都没有!
其实我的办法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就是大家各退一步,和和稀泥打太平拳,太后的提议也不提了,顺治的想法也就作罢。淑妃还是当她的淑妃,既没有变淑惠妃,也没有降成淑嫔。但是这件事当然也不保密——我就说这宫里真的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更何况在慈宁宫扯着大嗓门儿议论的事情。所以,当然淑妃本人不可能不知道。莫名其妙,这笔账又算到了我的头上,她认为是因为我从中作梗她才当不成淑惠妃,相见的时候那态度简直是水火不容两眼嗖嗖的射小飞刀子捅我。
好吧,反正也不欠这一件,我和她本来也没有什么融洽相处的可能性。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对我有敌意。
当然生活不是没有乐趣的。顺治居然从一个传教士那里弄了些咖啡豆来,于是永寿宫的窗户里,还偶尔飘出了一阵咖啡香……
顺治虽然对这些东西好奇,可是不代表他很欣赏。
“一股子糊味儿,有什么好喝?”
我笑:“皇上不简单嘛,还能知道这是一股糊味儿。难道你吃过烧糊的御膳?”
他不悦的皱眉看我:“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也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那个地步!”
我呵呵笑,往咖啡里兑牛乳和糖的时候,忽然好象有个什么想法掠过脑海,但是……没抓住。
“想什么呢?”
想不起来。
我摇摇头:“就是走神儿了。咖啡这个东西其实我也不那么喜欢,不过偶尔尝尝换换口味也好。听人说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
“是,汤玛法也是这样说。”他凑近我:“你现在好象懂得很多东西。”
我一点不心虚:“那是,人有生而知之者,你没见识过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他指着我笑:“是是是,你这样厚的脸皮,我真的没见识过。”
我洋洋得意:“噫,厚脸皮也是样本事啊。告诉你,厚脸皮的人往往比薄脸皮的人做事情更容易成功的。”
我们在窗户底下,我摆布咖啡,他拿着两张不算要紧的折子在看:“为什么这样说?”
“哪,这很明白的事嘛。比如说,要做一件事,是很可能会失败的事情,脸皮薄的人可能害怕失败后被别人笑话啦,或是其他一些不必要的顾虑就不敢去做。但是脸皮厚的人就不怕,去试的话,总有成功的机会。不试的话,那就一定是失败了。再比如,要是一个人快要饿死了,面子薄的人可能还拉不下脸去乞讨,但是厚脸皮就肯定会积极的努力让自己不饿死不冻死,这很明摆着事嘛。”我看看他,笑嘻嘻的说:“再比如说,某人大白天就在妃子的宫里流连,不去书房也不去和翰林编修们讲究学问去,薄脸皮可能就会害怕明天会被非议,厚脸皮就不怕啦。”
他先前听的一愣一愣的,到最后明白过来,佯怒说:“好啊,连我你也敢编排!好大的胆子!”捋袖子就扑过来,我赶紧跳开,绕着椅子躲他。
穷折腾了一会儿,他没占着便宜,我也没得什么好处,两个人累的坐在椅子里直喘气。
明显的是锻炼不够的两个人啊!才跑跑路就累成这样。
“咖啡非要凉了,你真不喝啊?”
他摇摇头,一脸嫌恶。
我捧起杯子来轻轻尝了一口。
唔,还行,就是奶味儿不大够,我喜欢多加牛奶,闻起来也香,口感也更滑润……
牛奶……
我抬头看他:“宫里有养牛吧?”
他继续看折子,说:“那是自然,不然天天喝的奶子难道要去外头寻不成?那寻回来的也不鲜了啊。”
是哦,不过我想多半不是那种黑白花大奶牛吧。可能也就是一般的母黄牛……
我又开始发呆,顺治已经见怪不怪——哦,由于他的要求,只有我和他的时候,他让我喊他名字。可是我觉得真是多此一举,只有我和他的时候,我说话的对象当然只有他了,那还要喊名字干嘛?反正没有名字他也知道我是在对他说话。
“你忙你的,我去看看玄烨醒了没有。”
可能最近在萌乳牙的关系,这孩子睡的不象以前那么踏实安稳,口水也多了。
乳母说这孩子比平常孩子来的健壮得多。
儿子健康我当然高兴……可是……
最近宫内外隐隐又蒙了一层阴影,听说是京城外缘,又有地方发现得天花的人了。
我也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情,因为历史上的顺治……官方说法是疾病,但是更详细的说,他应该是死于天花。
还有我的玄烨……
历史的康熙皇帝是得过天花而未死的幸存者,但是我的孩子能不能逃得过这一劫?毕竟他和那个同名玄烨,并不是同一个人啊。
现代已经没有得天花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种过疫苗,俗话叫种痘。原来的我,手臂上有一块圆形的小疤,我们那个时代是人人都有的。但是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疫苗和痘苗这些措施啊!十个人得天花有一半以上会送命,剩下的还会落下麻子脸,破相毁容。
乳母正坐在摇篮边做针线,看到我进去,连忙站了起来。
我摆摆手不让她行礼,走近摇篮边去看儿子。
他睡的正香,小拳头握的紧紧的放在耳朵旁边,那象一个要打人的姿势。
“睡了多会儿了?”我轻声问。
“刚睡着没一会儿。”乳母搬椅子给我。
看着他红润象苹果似的小脸儿,我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象现在这么充实,这么宁定过。
就算一万人人要来伤害他,我也一定会挡在他前头。
原来……做一个母亲,是这样的感觉。
“孙嬷嬷,你听说过……种痘么?”
她有点惊讶,仔细想了想,低声回答:“娘娘,南边儿似乎有这样的郎中,说是可以接痘以避免……见喜。只是,这接痘听说不成的,常有小孩子……熬不过去的也多。”
是啊,我知道。
这时候接痘,既不安全也不是万全之策。
但是,印象里有另外一种办法,要安全简单的多。
我看着儿子胖乎乎的脸……
玄烨,妈妈会保护你的,一切危险,妈妈都替你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