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我躺在湘妃榻上,热的脑袋沉沉的发昏。屋里本来点了三四盏灯,我嫌晃的眼晕,只留了一盏。外面起了风,院子里的树叶子被吹的哗哗的作响,风声呼啸着象虎啸狼咆,动静听着让人有点心惊肉跳。
“怎么……刮这么大风?”
喜月在一边换了根新蜡,又把灯罩罩上:“等雨下下来就好了。风大倒也不怕的,我刚才已经让人把门窗都关严实了。咱们这儿又不是小房子——不过西城那些穷苦人家就不好说了,屋顶铺的草八成都会卷跑。”
不知道从哪里钻进一只小蛾子来,绕着纱灯打转,盲目的往上面撞了几下,大概是撞晕了,又绕着桌角旋转。
外面隐隐传来阵阵闷雷的声音,我捂着胸口,总觉得喘气不顺畅。
下雨并不讨厌,但是雨前的沉闷总让人不安,心里惴惴的期盼着,下吧,雨下下来就好了。
一道闪电的亮光划过窗子,我闭上眼,然后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
大颗的雨点打在檐前瓦上,先是稀疏,然后密集起来,哗啦哗啦的响声越来越紧。
我看看喜月,喜月看看我,都有松一口气的表情。
原来大家的感觉都一样啊。
“娘娘,窗前可能漏风哪。床铺好了,席子我也擦过了,不热的,您还是……”
“不要紧,我喜欢听下雨的动静。”
小时候一下雨就和妈妈挤一张床,妈妈会抱着我说:“刮风啦,下雨啦,小船儿要开啦。风也不怕,雨也不怕……”
或许是童年的记忆是最刻骨铭心的,每到下雨,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妈妈的怀抱,那张小床的温暖——风雨反而让我觉得亲切。
“那,我先去东屋,孙嬷嬷那儿她一个人打发三阿哥洗澡总有点力不从心呢,娘娘先歇着,要茶要水的唤我一声。”
我躺在那里有些出神。迁出宫来两个多月,玄烨倒是适应的很好,适应不来的反倒是我。吃不下,也睡不稳。喜月有次可能觉得我睡着了,和孙嬷嬷在闲聊,孙嬷嬷小声说,或许是因为见不着皇上,所以娘娘才寝食难安呢。
见不着玄烨他爹?她以为我在闹相思病啊?
我是那样儿的人吗?
才不是呢,我是新时代的新女性……搬出来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怎么可能因为离开他害什么相思病?就他那样儿,他也配啊!
我迷迷糊糊的,先前还听见玄烨在那边吵喊玩水,后来只听见越来越紧密的雨声,敲在屋上,敲在窗上,敲在耳边……
脸上有点轻轻的,微痒的感觉。好象凉,又好象是热……
我吸吸鼻子,迷迷糊糊的在竹榻上转个身。
痒的感觉跑到了耳朵上。
是蛾子啊?还是蚊子啊?屋里都用艾草熏过了啊……
我迷迷糊糊的挥挥手,但是手却被握住了。
“唔?”
我睁开眼,看到一片柔软的明黄色……
明黄色?
睡意瞬间飞走了一大半,我挣扎着坐起来,他按着我的肩膀:“别动,你躺着吧。”
外面雨声还是很紧,怪不得我什么声响也没听到。看看屋里没有别人,这个人就好象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我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来的?”
简直是神出鬼没啊这个人,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啊?又不是拍微服私访记,皇帝等于是坐在一个金鸟笼里,而且还那么多只眼睛日夜不停的死盯着,连出个恭身边还不断人呢,怎么可能就这么跑出来?
“这你就别问了。”他的手在我额上试试:“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唔,”我还是抬起身,半坐半靠着,伸手摸摸脸,果然潮漉漉的……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啊?梦到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翘宫跑出来探望我。
他端起一边儿的茶壶给我倒了杯茶,虽然动作很笨拙,但是好歹没摔了壶砸了杯。就是水倒的有点满,还没端到我跟前,先洒了好几滴在他自己身上。
茶水有点温凉不热的,喝到嘴里也不舒服。我喝了两口,觉得喉咙里又有东西想往上顶,赶紧把头侧到一边,呕呕了翻了几声,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他有点不知所措,替我拍拍后背,不安的问:“最近总是这样吗?怪不得你……瘦了一圈了都。外面还是……”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我自己拍拍胸口,坐直了身:“起码待在这儿心里踏实。再说,天气热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这会儿差不多是全醒了,看到他肩膀和头发上也都湿了,果然不是做梦,最起码梦里的雨淋不湿人。
“你怎么过来的?”
他笑笑:“坐内务府采办的车子出来的,没人知道,你就别担心这个了。”
我的手掸掸他潮湿的衣服,他缩了一下:“就是下车的时候淋了一点儿雨,不碍事。”
我看他一眼:“脱下来让喜月拿炭斗给你熨干了再穿,湿衣服裹身上要落病的。”
他忽然伸过手来把我抱住,我的脸就贴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总带着一股薰香的味儿,我闻惯了的香味儿。其实夏天的这些衣裳洗的很勤,香味儿都是坐在屋子里被染上的。
莫名其妙就觉得好象很踏实,可以把所有的烦心事儿都抛开。
其实,其实这个家伙没什么本事,靠他才不牢靠。但是……
好吧,就这会儿,先软弱一下也无妨。
“都说了你实在太任性,执意要迁出来,在宫里的话,太医也就在跟前,我也早晚能……”
我打起精神,不让他再继续唠叨:“好不容易出来啦,你就别再说这些话了。最近怎么样?我看你好象也瘦了。”
“我有什么,还不就是那些事。”
他说的很轻巧,不过两条眉毛却好象习惯性的往一起皱。眉中间有个明显的“川”字,尤其是中间那一道竖纹,特别深特别明显。他最近常皱眉吗?是不是烦心事儿太多了?也不知道太后有没有好好开解他。太后当然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也是个疼爱儿子的妈,但是……也许是在后宫太久了,太后的温情慈和被磨掉了太多,能显露出来的只有精明的棱角。
发现我竟然在心疼这家伙……
大概我和他,有一个秀逗了。也许是他,也许是我。这家伙后宫一群女人,可是这么黑的天下着大雨跑出来看我。而我呢?明明一开始抱定了要做快乐小寡妇的主意,现在看着这个注定短命的皇帝心肠却硬不起来了。
“最近宫里都怎么样?太后好吗?唔,其他人……好吗?”
这话我问的很有点言不由衷,老实说她们全体不好才好呢。
顺治放松了身体让我靠:“唔,皇额娘身体很健朗,其他不过是些琐碎事情。”
当初那个猫,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查来查去无疾而终,喜福她们一起被留在永寿宫里过着半幽禁的生活,其他的消息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我就想听听琐碎的事情。”
他一笑:“可朕不想说啊。”
“喂——”
“要说也可以,你得给我些好处吧?”
你是皇帝吧?说这种话太掉价了……居然问我要好处?
他温存的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你得好好吃饭,把身子养好,再好好儿的把孩子生下来,知道吗?”
他声音很轻,话说的也很平淡,但是我就是觉得鼻子有点酸,眼睛也有点酸,胸中软的象是要化掉似的。
真糟糕,我不喜欢这种情形,不受自己控制,直觉着很危险。
【六十七】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外面的雨声似乎铺天盖地的把外面的一切都阻隔开来,雷声隆隆,电闪时时的划亮窗子。
“你给我捎的信,我仔细看了。”
我懒懒的眯着眼,觉得白天的燥热好象下去好多,也许是因为下雨,一直有些不安的胸口也觉得平实轻松。
“写的很潦草哪,你看得懂我的字吧?”
他微微一笑:“你说呢?”
我撇下嘴:“一定是没看懂,要不然你怎么还跑来呢。”
他抱着我的手慢慢的收紧了一下又松下去:“我怕你想我。”
切,谁,谁想你。
“那,最近有那些人……有什么异动没有?”
他笑了一声,不过笑的意味里,却可以咂摸出一点肃杀的气息来。
“你这两个月,不会什么都没干吧?”
“怎么会。”他说:“四阿哥满月办了一场,然后皇后进言,给云贵人抬到了云嫔。我翻过她几次牌子,不过都让她在乾清宫的耳房里过夜了……”
我翻翻白眼,这也要向我汇报?
我写给他的信,就是让他尽量一碗水端平,让后宫里起码平静些,大家消停消停,别惦记着我这个不在的人就好了。
“哦,就没翻别人了?”
他拧拧我的耳垂。因为出宫来的关系,我连耳坠都摘了,这样躺的更恣意。这些日子以来一次髻也没有梳过,整齐衣裳也没有穿过一次,蓬头垢面的象只猪样整天要么趴着要么仰着。我在信上还写让他不要惦记我呢,我现在肯定又憔悴又走形,比只蓬头鬼强不了多少,他犯不着惦记这么个疯婆子似的我。
“也有,不过都赐汤药了。”
“太后没催过你吗?皇后也不急吗?”
他嘿嘿笑了两声:“皇额娘没有说什么。”
那意思是皇后有说什么啦?其实太后应该希望多几个皇孙吧?不止皇家,这时代的人哪家不以多子多孙为福?
“嗯,你冷不冷?”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瞅瞅他,他脸上有点可疑的红色:“那个,这边儿凉,我们去床上说话吧。”
我摇摇头:“懒得动啊。”真的,一根手指都懒得抬。
他一笑,忽然站起身,俯下来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啊。”我吓一跳,条件反射的一把搂紧他的脖子:“你,你可别把我掉下去。”
他大步往床前走:“不会!就算摔,我也垫在你下头。”
我这倒相信,这家伙是个实心眼儿的。
“其实,其实……皇子多几个,才……”我说这话的时候加倍觉得自己虚伪。奇怪,他有几个孩子,我以前哪里在乎过?现在嘴上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是心里想的完全两样。
种猪!种马!小心阴虚肾亏尽人亡!白天忙晚上忙,忙死人!
“好,那你多给我生几个。”他把我放在床上,拉过大竹枕过来让我枕着,小心翼翼的倒很有照顾人的架式。
“生几个?”开玩笑!这种罪还想让我受几回?
他的手轻轻按在我刚有些隆起的肚子上:“不知道这次是个阿哥还是格格?”
唔,这谁知道……这地方又没有超生波检查。
“你想要个什么?”
他笑的样子又有点白痴相了:“都好。不过……已经有玄烨啦,这次生个格格吧,和他哥哥一样白白胖胖的,听话又乖巧,不要象她额娘一样的乖僻不懂事。”
“你说谁不懂事?”火大!
他按着我的肩膀不让我坐起来:“好好,象她额娘一样懂事又漂亮。”
哼……算你识相。
我当然是又聪明又漂亮的。不过嘴上却说:“为什么要生格格,我还要再生个阿哥。”
他嘿嘿的咧着嘴:“嗯,两个都要。阿哥也要,格格也要。”
我正想说他想得美,猛然醒悟我们这都什么谈话啊!屁的营养没有,也没点儿实际意义。
“喂,别扯远了,说说看,上次那件事儿,有什么苗头没有?”
他的表情不变,替我把散在竹枕上的头发拢一拢:“我在留心着,你别忧心这个,左右是躲出来了,还想那些做什么?我刚才问喜月,说你天天都不怎么吃东西,是不是这里的饭菜吃不惯?我还是觉得你……实在是太胡闹了!你也……”
我拉着他的手摇一摇:“天太热,再说,害喜比我还厉害的人都有呢。”
他不说话了,手指在我的腕子上慢慢的摩挲。
我知道他……把我送出来是我让我折腾的受不了才答应的。现在他心里保不齐在后悔,我还是别和他顶着牛的好,免得他一后悔再把我给揪回去。
宫里的日子富贵优渥,可是太多规矩,太多恐惧……我曾经觉得自己皮很油肉很厚,可以在那样地方好好生存。但是越过的久就越觉得惶恐和茫然。
他半靠在身旁,把一条胳膊给我枕着。
我一面表示不希罕,他的胳膊哪有轻盈凉滑的竹枕枕着舒服?不过,看在他心意可嘉的份上,我,我就勉强的枕枕吧。
“想我了吗?”
我装作没听见,他自己等了片刻,笑了一声,拉起我一绺头发绕在手指上玩儿。
“谁想你啊。”我嘀咕。
“真不想吗?”他说:“那我还是走了吧。”
走就走呗,本来我也没有求你来……我……好吧,我也觉得天天见不着他,心里是有点空落落的。
不过我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大概我和他,有……有这么点牵绊和缘份,可肯定还扯不上爱情!再说,什么事都得在人身安全的前提下来说。命要是让人折腾没了还讲什么爱情啊。
那天我们后来又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反正絮絮叨叨的净拣不要紧的说,他没说究竟为什么事儿烦恼忧心,皱纹都多长了两条。我也没有寻根究底的问太后有没有怀疑我避痘的真相其他人是什么反应他这阵子又是怎么样在平衡后宫……明明那些事才正该彼此通个气儿,心里也有底。
可是,可是为什么说来说去都是些猫不理狗也嫌的没意思的话呢?
玄烨后来抱来,两个月没见亏他还没忘了自己的爹长什么样儿,扎着手让抱。
三个人小小的屋子里,外面下着大雨。
知道他不能久留,所以剩下的时间都没怎么再扯闲话,只是握着彼此的手,看着刚洗好澡的嫩乎乎的玄烨在席子上爬来爬去,时不时挺直了身走两步,然后又变成爬行。
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满窗都是耀眼的阳光,我几乎以为昨夜的风雨,他的到来,还有那些灯下情景只是一场梦。
【六十八】
或许是天气放晴,空气湿润,院子里的树上还有不知名的鸟儿在细细鸣叫,我的心情也格外好。早上甚至吃了满满一小盏鸡蛋羹没有犯恶心,甚至吃完了之后还舔嘴匝舌,大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喜月心情也不错:“娘娘今天胃口倒好。”
我点点头,不过不知道是以后都这样呢,还是就昙花一现,过后照旧?
玄烨最近吃奶也是越来越少了,我正打算让他彻底断奶,不过这地方想找牛奶给他喝也不是太方便,别的方法补充营养和钙质又都没有牛奶那么简单有效。但是人乳吃到一岁也就差不多了,再吃也没有什么营养。
“娘娘……”
“唔?”我抬起头,喜月在我脚边的小杠子上坐下,把切好的水果放在我膝前的矮几上:“今天买到了很好的水果,娘娘有胃口不妨多吃一些。”
我用小银签叉了一块苹果:“那个……什么时候走的?”
这话好象有点缺少主语,不过喜月当然知道我在问什么,低声说:“四更时分。”
四更?那等他回去也不用费事上床睡觉了,直接洗把脸换个衣服,就可以再去上早朝了。
“娘娘……”
喜月难得有欲言又止的时候。我问:“你想说什么啊?”
她沉吟了一下才说:“娘娘为了避祸而出此下策,和三阿哥一起困居在这里吃苦。只是娘娘不怕,宫里面有人会趁虚而入,占了皇上的宠爱吗?”
我咬一口苹果:“我不这样想。如果他要变心,我在不在其实没有什么大分别。”
“娘娘,话不是这样说。”喜月不赞同的说:“这其中分别大了。虽然娘娘现在有孕在身,但是娘娘如果还是留在宫中的话,与皇上早早晚晚的相见厮守,旁人要找机会就没有现在这样方便。”
我看她一眼:“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她说:“没有。”
鬼才信没有呢。
“没关系,说来听听吧。”我的八卦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唔,难道那家伙又有什么新宠了吗?昨天晚上居然还一字不提跟我抵赖!”
喜月听我喊他“那家伙”,也没有多么大惊小怪,头次听到的时候她简直是骇然大惊,手里的绣架一下子就打翻了,那副慌张的样子,好象是不知道要先捂自己的耳朵还是先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巴。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云贵人——听说已经晋为云嫔了。”
这事儿?
“我知道啊,这事儿他昨天说了。”
喜月抬头看我一眼,又垂下眼:“但是……听说云嫔最近十分得宠,频频被召幸……”
我点头:“这个我也知道了。”
她睁着眼瞅我,似乎觉得我的思路不可理解。
“娘娘怎么觉得这件事……不值得注意警惕吗?云嫔这个人品貌在后宫可以说是数一数二,无人能及——”她倒是了解我某些方面的个性,当着我的面夸别人,倒不怕我心里不舒服。她接着说:“而且她居心叵测,千方百计的进了宫来,又生下四阿哥,怎么会甘于蛰伏于景福宫一角?如果她要耍手段使心计,一定比别人厉害难防得多……”
是啊,她漂亮,有才,有手段也有胆量去实现心中愿望。但是……
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担心。我知道的,福临那家伙也都知道,而且知道的一点都不比我少。昨天晚上还特地告诉我,虽然让乌云珠去伴驾,可是没侍寝只让她睡耳房。可见皇帝现在也收拾起他直来直去的脾气,学会掩饰作戏,拉着乌云珠的旗子当虎皮。
漂亮的有才的美女当然是男人都喜欢。但是这个美女心计太厉害,手段多多花样不断,恐怕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吧?美女当然好,美女蛇嘛……这个,还是远远看看算了,放在枕边冷不妨被咬一口可就不好玩了。
福临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对于自己想坚持的事情非常固执,历史上记载的也是如此,而现在见到的本人也是如此。他心中早已经形成了“这个女人不可信任不可靠近”的观念之后,无论乌云珠怎么努力,他看起来也都只会认为她在惺惺作态。昨天从他的口气里,可以听的很清楚,他语意里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虽然昨天夜里,后来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不清楚,但是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即使是沉睡的时候,也可以感觉到他手掌和怀抱的温度。
虽然这样说来,有点可笑。但是我还是想说,
我相信他。
喜月也不再提这件事,转而说今天买到了很新鲜的鱼,还有其他东西,中午做顿好吃的。
我说:“鱼肉对小孩子有好处,做鱼羹吧,把刺挑干净点。”
“是,不过三阿哥也挺喜欢吃鱼的,只是最近天气热了,鱼价贵不说,卖的少,又大多不新鲜,所以前些天都没敢买呢。早上我去厨房,看到好几尾活鱼养在缸里,挺喜人的。”
“钱够用吧?”
她笑:“娘娘不用担心这个,昨天晚上孙公公还又给了我一笔呢。前次的钱也没有用完。除了吃,也没有别的花钱的去处——何况我们就几个人,吃也吃不多东西。就是刚来的时候整了一下宅子,器物家什也是现成的,衣裳铺被是我们带来的,一点钱也没有花呀。”
“喜月,你倒很精打细算啊。”
她笑:“原来在永寿宫的时候,我也一直在管着钱物啊。”她有点担心的说:“不知道我们一出来,留下的箱笼柜子他们会不会擅动。要是回去我点核对不上账,哼哼……”
她笑的让人有点想打颤,喜月的守财奴脾气原来比我还要厉害的多啊。
我们出来的时候,带了好些古董细软出来。都是喜月精心挑出来的,绝对价值不菲,不过我的家当大部分还是留在永寿宫。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担心……
啊,人就是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候首先当然想保命,现在身边一安定了,又开始想守财。
我的胃口渐渐好转,立秋之后虽然天气还是燥热,但是躲在荫凉的屋子里也能过日子。
玄烨学会喊阿玛的时候,我抱着他有点感慨万千。
这段时间福临虽然没有再来,但是却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云嫔晋为云妃,居景福宫主位。
没过半月,又闻四阿哥染恙,宣太医会诊。
【六十九】
“生病?生什么病?”我的耳朵也竖起来了。
“这个倒是没有听说。”喜月扼腕长叹,想当年她的消息是多么的详实精确又丰富多样,现在和我一起困在这个小宅子里面,昔日风光不再,想起来就一番长吁短叹的感慨,这也不能怪她:“不过小顺子说,太医们进进出出,景福宫里却一直没消息。没好消息,那自然是……”
“小顺子?原来永寿宫小厨房的?”
“哪儿啊,他就是被借来使了几天,现在还是跟着御膳房的采买公公跑腿儿。我现在也没别的地方打听,他知道的消息也不多。”
“哦,”我放下梳子。我的胃口是彻底好了,算时候也该好了,这个意外到来的小家伙在我肚子里呆了该有四个多月了,而我害喜害两个多月,终于望见了胜利曙光!
四个多月……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间——
历史上,董鄂皇妃生的那个儿子,可怜的小孩儿,好象就只活了这么短的时间啊?
我应该没错吧,好几部清宫戏里都演过的,应该是不会超过半岁……
不过当时看戏,这个孩子的死因却是各式各样的都有啊!有一说是有人买通了太医给这孩子下了毒药,有一说是这孩子身体弱先天不足自己夭折的,还有部戏里非常有创意,和我遇到的那个猫事件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说把患了天花的小孩儿的衣服给那可怜小孩儿穿上,害那小孩儿也染了天花,小孩儿抵抗力又差,疹子都没来及发出来,熬了两夜就烧挂了。
天花啊天花,虽然到了我们那个时代你已经被消灭干净,只保存在国家机密研究所里供着,不过在这个时代你还真是绝对的索命杀手啊,四个人得就要死三个,剩下的一个还满身满脸都爬满疮坑痂痕……后遗症比如失聪失明的……唉……而且小孩子染上这个病,能熬过去的机率可以说是……
“娘娘甭想了,”喜月把梳子拿起来替我把头梳顺,扎成了一条松松的辫子,又拿了朵各色宝石拼起的五彩蝴蝶簪替我别上:“左右啊,不干咱们的事儿,咱也不操那份心!”
嘿,听着这话音怎么这么……兴灾乐祸的意味这么浓啊?
好吧,虽然我没象她一样兴灾乐祸得意洋洋,不过我心里对那个孩子的病情——也的确没有象圣母胸怀一样宽容软弱的悲悯和关切。小孩子是没有过错,但是,生在这个环境之下,大家谁也不能让自己超然事外。如果我没躲出来,今天病的死去活来要丢命的可能就是我的玄烨……如果乌云珠不想进宫不想出头,那今天这个小小的孩子四阿哥也不一定就是这个命运了。
我是一来就变成了静妃没办法,而她是有选择的呀,虽然清朝入关之后规矩也挺多,可是王爷遗孀改嫁的事儿还是屡见不鲜的,没谁规定她不能到别处去找第二春……但是她挖空了心思钻进宫里来……宫里有这么吸引人吗?
也许那里确有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如果能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担心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安全,不用担心今天还睡在自己身边的人明天又会在哪个女人身边停留,不用担心太后那翻云覆雨手今天又要把你置于何地,不用担心现在还在眼前的某个人,明天就变成荷塘沉尸……
“娘娘,娘娘,您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我回过神。
“娘娘,我们上次那法子,是不是真的有效?”
我托着腮想想:“我也不敢说百分百啊……不过我不是让你再找合适条件的牛嘛,拿汁液试比用粉末儿试应该要有效的多——找到了吗?”
“找到了呢,娘娘,今天就要试吗?”
我点点头。四阿哥的病也让我更坚定了这个决心。用粉末儿试安全机率大,不过效果却比汁液要差。上次我们试过粉末之后,好象除了我有微微发热的症状,顺治和喜月都没有什么反应,小玄烨也是。估计不是用的粉末儿少起不了作用,就是我们用的粉末儿法起不到预防作用,唔,还有种可能就是那粉末儿大概不是牛痘痂磨的干粉。
我摸摸自己的胳膊,现在我的胳膊上当然什么也没有,可是在现代,几乎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有一块花状痂痕,那是种痘的痕迹。
“娘娘,你这法子,实在有点……”
我笑笑:“有点奇怪吓人是不是?不过,你也听说过吧,虽然染过天花的地方十室九空,可是牲畜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是,娘娘,我听说过……可是,这,这本来天花也是人的病,就好象口蹄疫那样的病症也只找上牛马羊而不染人一样啊。”
“不是天花不找上它们,是它们得了之后不会要命,很快就自己好了。所以……”唉,跟她讲免疫这一套实在不现实,我还是放弃了。喜月似懂非懂,说:“反正我和人说了,今天就把牛牵过来……这会儿已经到了,就在后院子里面呢。”
小胖玄烨也已经起床了,收拾停当,因为天气还热,只穿着薄绸小裤小褂,挥着胖的象藕节似的胳膊让我抱。
“小猪蹄!往哪儿抓呀。”他真识货,一眼就瞄上我戴的宝石蝴蝶花簪了,伸手就要去抓。臭小子,净喜欢打劫我。不过听他含糊的喊“额娘娘呃”,想着等下他少不得要皮肉吃苦,说不定还会发个烧长个疱什么的,心里一软,也就不再动,让他顺顺当当的得了手。
“娘娘……”喜月一脸为难:“真要这么着吗?”
她拿着银亮的小刀子,手直打哆嗦。
“牛都捆了,你还不过去?”我看看她,又看看捆翻的牛:“要不,你抱着他,我来!”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不用了,娘娘,还是我来吧。”
我看着他去牛身上取了我们要的……呃,那个东西。
然后第二步更加困难。
看她那惨白的脸色,让喜月在小胖子身上划上个小口子,好象比让她捅自己一刀来的还要艰难呢。
“那个……我,我来!”
正好小胖拿着蝴蝶花簪笑的正开心,一脸信任的看着我。
我的手也软了一下,不过犹豫归犹豫,我眼一闭,还是划了下去!
“哇——啊啊——”小胖猪马上扯着嗓子开嚎了。
我赶紧用手指沾了一点那个汁给他抹上,然后喜月利索的拿干净纱巾把他的小胳膊给裹上扎好。我这边连哄带骗的赶紧再给小胖猪哄转过来。
费了一大番功夫,折腾得三个人都是一身汗,他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伤口不那么疼了,趴在我肩膀上抽抽噎噎的总算消停了些。
“娘娘,这……没事儿吧?”
“没事儿的。”我话说的挺满,其实也不是信心十足:“来,给你也弄上吧。”
喜月拿着刀比划了半天,还割不下手去,最后还是我拿刀替她也划了一道儿。
真的很神奇,小胖被我们这么折腾之后,晚上稍微有点起烧,我和喜月在旁边守着,两个人都不敢眨眼。
“娘娘,真不会有事儿吧?”喜月轻声问我。
“应该没事儿。你呢?你没觉得什么不舒服吧?”
她摇头,看来大人的免疫力是比小孩儿好多了,喜月是既没起烧也没长出什么疱疮来,还精神挺好的和我一起在这里陪床。
这样不安的日子过了几天,小玄烨真没让我失望,烧了一夜就没事儿了,也没有长脓疱就平安度过,就是小胖胳膊上,也留了小小的一点粉红嫩疤。
这下算是双重保险了!终于让我松了一大口气!天花怎么着也不会再找上我儿子了,真是值得好好庆祝的事儿。
就在这会儿,宫里也传来消息,四阿哥那小人儿还是因病夭折了。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有些怅然,有些沉闷,还有些……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消息。
“娘娘?”喜月试探着叫了我一声。
“才四个月大的孩子——不管大人做了什么,他总是无辜的。”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虚伪又恶心。
明明……明明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就这样袖手旁观,然后一心的为自己的儿子忙碌张罗……现在不管是说同情的话,还是替那个孩子难过,也都……
我没再说话,转头看着院子上方蓝的澄澈的天空。
要是能远远离开这一切……就好了。
【七十】
秋风吹落院子里的树叶,有个词叫一叶知秋。
我搬回了宫里。
他没有来,是孙公公过来传的讯儿。我有些纳闷,原本我以为,起码可以待在外面不少日子,等到生下这个孩子再回去。但是孙长圆的话也有道理。
“如果娘娘这个孩子生在宫外,那以后……”
那以后,就有说不清的事儿了。
“皇上怎么说?”我问。
“太后和皇上都是这个意思。”
太后和皇上的意思?
明白了。
我什么也没有再说,沉默的收拾东西,来的时候是两辆青布骡车,回去的时候也是一样,什么东西也没有多,也没有少。喜月抱着玄烨,但是小家伙儿似乎也有点不安,挣着要我抱。孙嬷嬷坐在另一辆车上,没有和我们同车。
“娘娘,您坐稳点儿。”喜月低声说话,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攥的挺紧的,看起来她也紧张。在宫外待这几个月,我们都快活轻松的惯了。但是一回去,就不一样了。
她虽然紧张,但是声音还是照样平静:“三阿哥还是我抱吧?”
我摇摇头,小胖也不肯,头紧紧的靠着我肩膀。
大概他也知道回宫里去之后,没有这样轻松快活的日子了吧?
可怜的小笨蛋。有时候抱着他希望他永远也别长大,有时候又希望他能快点长大,快点离开后宫这深深的笼子。
前面骡子的四蹄踏在路上,蹄声很清晰。还有车轮轱辘轱辘滚动的声音,很单调也很规律。
进宫门的我坐在车里,喜月下了车。听着外面说话的动静,然后很快交涉完毕,车子赶进了宫门。
还没有回永寿宫,先换下衣裳装束去拜见太后。好久没梳两把头,喜月把我的头发盘起来的,有种做梦的感觉。
其实这才是真实,那偷来的几个月清闲才是梦。
旗装下面的肚子已经隆了起来,进慈宁宫的时候没有别的嫔妃在,我跪下向太后行礼,她停了一下,说:“起来吧。”
声音好象和我第一次来慈宁宫请安时听到的一样,隔了这么久,再听到的时候有种隔世的感觉。
好象已经过了许久了啊……其实,才不过两年。
要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太久没穿花盆底鞋,还是因为肚子太重,一下没起来,扶了一下地,才算站了起来。
太后坐在那里看着我,看了足足得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叹气:“你啊……从来都没让我省过心。”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太后其实什么都明白的很,我能出去这几个月,也是她默许的吧?
“苏嘛,给她搬那张黄梨木的椅子来,垫重点儿。”
当然不用苏嘛喇姑亲自去搬椅子,自有宫女搬来,就放在太后座位的旁边。
我挨着太后坐下,她拉着我手,半天没说话。然后玄烨被拾掇一新抱过来,太后一见就红了眼圈儿,把他接过去牢牢抱着不肯撒手,小胖子真是机灵,没用我提点,自己就脆生生的左一声右一声的喊太后皇阿奶。这称呼不怎么标准,可是太后听着非常受用,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
我在一边儿实在是吃一惊。这么久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太后流眼泪!她什么时候不是泰然自若含笑对人的?几时曾经变过脸,和一般女子一样淌眼抹眼?
不过太后难得一见的失态也没有失态的离谱,几下子就收拾起了情绪,抱着小玄烨心肝肉儿的亲个没够。等她抱过了瘾亲过了劲儿,和我说正题。不免是要训几句的,然后又说我瘦了,在外头肯定吃的不好睡的也不好……
其实是我自己不踏实,没看喜月和小胖子的气色明显都比在宫里时好?小胖子又重了不少,腿也比出去的时候显得更硬挺了,自己站着能摇摇晃晃的走好几步。
从太后那里告辞出来,孙公公也不知道去向了,就我和喜月两个人,玄烨还没跟着——被太后留在慈宁宫里了。
回永寿宫吗?
我有点茫然的站在红墙之下,头上的天还是蓝蓝的天,和在外面院子里看到天空一样。但是,不一样了。
就这么着?这就又回来了?
原来放风的时间这么短啊……
慢慢的走回永寿宫,大门开处,院子里跪了两排人,我仔细的看,没有看到喜福。
其中几个人的面孔倒还熟,但是,其他大多数都成了生面孔。
我走进门,说:“都起来吧。”
太监里靠前一点儿跪的人,这不是孙长圆身边儿的小术子么?听说他原来是姓刘的,但是孙长圆嫌不好听,所以就喊名字,一直喊到现在。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恭敬的说:“上头分派来的,能伺候娘娘小的也觉得是福气。”
我点点头:“你进来吧。”
屋子院子明显都是打扫过的。从之前永寿宫里就只住了我一个主子,现在还是我一个人独霸这里。
天色已经过了午,端上来的饭菜如往日般丰富,肥鸡大鸭子的只管上,我没怎么动,让撤了下去。
喜月的脸色不大好,收拾完东西,换过衣裳梳过头的她又恢复了昔日模样。我问她是不是累了,她摇头,然后说:“皇上退了朝,往景福宫去了。”
我心里的弦悠悠的“铮”的响了一声。
“哦。”
他这样也是……省得旁人眼刀唇剑的又直接冲着我来,我应该理解的。
而且,景福宫的那一位没了儿子,也的确……
的确……
【七十一】
真奇怪,我竟然一点也不意外。一个下午收拾清点东西折腾的腰酸背疼,玄烨一直留在慈宁宫里,反正孙嬷嬷跟着,玄烨爱吃什么想玩什么她也都知道。喜月一下午有好几次欲言又止,到了该上晚点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娘娘,要不,让小术子去请皇上……”
“不用了。”我打断她的话:“不用去。”
她于是也不再提。
掌灯时分,孙嬷嬷抱着玄烨回来。小胖可能是玩的过头,已经累的睡着了。
喜月已经把嘴抿的象一条线,什么都不再说。
“还要不要给三阿哥洗个澡?”孙嬷嬷轻声问:“刚才在慈宁宫弄的一身都是汗。”
我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和内衫里都潮乎乎的热热的。
“算了,让他睡吧,明天再洗。”
我看着孙嬷嬷把玄烨小心的放在床上。原来玄烨的摇篮和其他衣裳和用具全都被撤换了,因为患天花的说法,这些东西必定不会再留着。
孙嬷嬷把帐幔放下,压好,端起灯。我想跟她一起出去,可是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黑,腿脚软的厉害。
她急忙伸过手来扶,低声急问:“娘娘,没事么?”
我摇摇头,扶着她慢慢走出玄烨的屋子。
喜月在廊下和人小声说话,我站在暗影里,听见她问:“皇上可还在景福宫?”
那个躬身的小太监低声说:“皇上适才起驾回乾清宫了。”
“我交待的话,跟孙公公说了吗?”
“说了,可是……”
我挥了一下手,孙嬷嬷无声的退开。我也没有再听下去,自己转身回了屋里。
喜月让人备了浴水,里面大概放了药材和香料,让人放松舒适。我在热水里坐了好一会儿。喜月替我舀了水,慢慢从头顶冲下来。
我闭着眼睛,坐在让人身体虚软的热水中。宫中特别安静,虽然闭着眼,但是已经听不到秋虫啾鸣的声音。我睁开眼,看着自己在浴桶中的映影。发上的水珠滴滴的滑落进桶中,滴破水面上那女子朦胧动荡的面容。
“娘娘,兴许,皇上是……”
“也许是吧。”
好象打哑迷一样的说话,就算有人听见,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谎话……我说的是谎话。其实我很明白,我一直在害怕,却又一直在等待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我所知道的真正的历史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个擅用手段的人,正如我一向所知的,他采取的行动总会到达与初衷完全不同的彼岸。雷霆万钧的废皇后,废后却捧在手中丢不掉扔不开,成了一块总好不了的伤疤。拿景福宫那一位搞平衡当掩饰,最后却变成掩饰不掉的心痛了吧?
无论如何,染病的是她的儿子,死掉的是他的皇子。
他性格暴烈却又软弱,绝决却又多情。
非常矛盾的一个人。
我觉得,不算是他背叛。因为……因为我原本不该在此处出现。
董鄂乌云珠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我这个变数,她宠冠后宫的路本该走的一帆风顺。而我虽然打乱了这一切,却始终害怕着,也在等待着,事情终究会回到原本的正途上。
水声滴滴,象是那场曾经下过的雨。不过雨终究是要停的,我想我也绕不开雨住云散的命定。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
风声不存在,是我在感慨,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
我轻轻哼着已经记不全歌词的调子,喜月执着的舀着水,一下,又一下,水总要流回桶里,无论她再舀起多少次也不会变。
在此刻期待已经显得很荒唐。
所以我也不必再期待。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在期待自己走到这里。我在慈宁宫第一次遇到那个清秀腼腆的江南美女,她替顺治倒茶,年宴的时候呈上的精心烹调的菜肴,永寿宫午后寂静无人的西厢房……独宠无二的皇贵妃董鄂氏乌云珠。
即使是顺治日日盘恒在我身边,夜夜流连不去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早认定,这一天一定会来的。历史的车辙绕了一个圈子,终究回到我熟悉的轨迹上。
在我向他要求出宫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也许我应该留下,留下来的话,那么该发生的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我真的可以改变这段历史。但是我还是害怕,所以我逃走了。隔了数月再踏回原地,但是风景已经不是那般了。这样看来,其实是我纵容这一切发生了,改变了。但是,是我左右历史,还是历史左右我?
我只是个蠢笨的女子,没有心计手段,没有野心雄图。我只想安兔的生活,保住自己和孩子的平安。
不能说我对这一切乐见其成,是我愿意情景变成今天这样。我只是,觉得四面楚歌的时候,又时时刻刻忘不掉我所知道的历史真相。
一面享受着阴影下的安逸,一面看着远方的雨云,知道它终究会移到头顶上来。这份安逸就象是偷来的,不敢明目张胆的用,不敢肆无忌惮的在寂静中入睡。
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都只是历史开的玩笑。
那一段好象是幸福的时光,只是借来的,现在还给应该拥有它的人?
脱轨的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回到了正轨上了。
我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里面已经可以感觉到微弱的胎动,象是有尾小小的鱼儿在里面游动,不安的碰触着,试探着,要弄明白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我的玄烨,还有这个孩子,他们是我得到的,拥有的,别人拿不走的。
是我在历史曾经错位的间际里留下来的,只属于我的珍宝。
【七十二】
一夜睡的不太安稳,总会没什么原因的醒过来,然后看着帐顶的流苏发楞,一次次的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不在宫外,这里是永寿宫。
外面风动帘栊,声声入耳。夏天已经在秋风里被吹得散了形,凉意从窗缝门缝墙缝里透进来。李清照写什么?好象有一句,玉枕纱橱,夜半凉初透。
我翻个身,暗笑一声。在外面天天都睡的好好的,一回来倒开始认床。
第二天到慈宁宫省安,大家粉墨彩衣,上演相见欢。因为脸色不好看,而且许久没进宫,今天头次见,少不了还是要装扮下门面。脸上施了一点脂粉,唇上也涂了一些胭色的膏子,幸好眉毛还是浓丽的,不用描画。
皇后的殷勤慰问不必说,一众嫔妃唏嘘感叹,不管真泪假泪,还有两位频频拿帕子拭泪的。这等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的景象好久不见,有久违的感觉却没有亲切的体会。特别是有两个份位不高的,头油多半是倒在头上的,熏得我胸口郁闷的难过。得亏我害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然说不定吐她们一身一头——那就更热闹好看了。
没见着乌云珠,据说她自从四阿哥夭折后一直卧病,太后免她来早晚省安。这样对双方面都好,太后提起她时面容平静,可是眼神很写实传神的透露了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两位不见更好,反正互相都不待见对方。
最让我意外的是淑妃,她还穿的比较亮眼的颜色,头上也戴着富丽华美的首饰,但是话比以前少多了,眼神也没有那么锋利。见了我,先看看脸,又瞄了一眼我的肚子,居然什么尖刺的话也没有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啊,一直象个爆跳球的淑妃都学会沉着了……这后宫是彻底的没有一丝生气了。
皇后的脸好象圆了一圈儿,看上去更显得珠圆玉润了。我看着她梳着齐眉浏海,一张脸擦着上好的珍珠粉,虽然看上去非常莹白非常透滑,可是总觉得象套了个面具似的。嘴唇则小小的涂成一团殷红,让我忍不住要去联想在现代看到的日本瓷玩偶。她真的,把皇后两个字贯彻的很彻底,连笑容也是标准化的,只是嘴角微微弯起,绝不露齿,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自称本宫。以前那种温柔敦厚的感觉是彻底的没有了,取而代之是的一种面具式的老练和被长长的睫毛挡住看不清楚的眼晴。
我和她的对话很简单。
“静妃回来啦?”
“是,皇后娘娘。”
“看着清减了,妊娠辛苦,好好将养着,胎训所讲都是金玉良言,务必恪守啊。”
“娘娘说的是。”
回来之后,我跟喜月提起今天在慈宁宫的情景,喜月低头一笑:“娘娘,咱们不在的时候,淑妃让太后狠狠申斥了两顿,娘娘知道淑妃娘娘喜欢养鸟儿吧?”
我点头,这六宫里都知道,淑妃据说是打小就喜欢玩鸟,以前在蒙古老家那都是玩鹰的,现在困在这里,只能玩玩鹦鹉画眉黄莺儿了。
“太后娘娘让人把淑妃娘娘宫里那些扁毛尖嘴的舌头全都……”喜月两根指头一并,做了个剪掉的手势。
我无语。
把两把头上的珠花流苏发簪拆下来,换了家常衣服,我低声问:“喜福在哪儿,你打听着了没有?”
“已经问着了。”喜月也小声:“在浣衣局。”
我看着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拿棉纸擦着唇上抹的一层胭脂,有一下没一下的。
浣衣局?虽然也猜着不会是什么好的地方,不过……
“那地方……可不好待啊。”
“娘娘,这会儿您也做不了什么啊。”喜月低声安慰:“再等些日子,我悄悄先去问问她,到时候要是没什么人留意了,再给她换个地方。”
“你……”我说了个开头又放弃了:“玄烨今天干嘛呢?”
“刚才在院子里走了好几步呢,现在站的可稳了,走路也硬不要人扶。三阿哥的小身板儿可够壮实的,奴婢抱一会儿都觉得手酸呢。”
是啊,真怕他长成楞头楞脑的维尼小熊样啊。
“尽量不要出院子……哪儿也别去。”我低声吩咐。
“是,娘娘,奴婢明白,孙嬷嬷也很有分寸的,娘娘别担心,把自己身子顾好。”她说:“娘娘现在可不是一个人的身子了。”
我知道……
胎动越来越明显了,比玄烨那时候要早要活泼。
是不是个调皮的女孩儿?还是又一个捣蛋小子?
回宫的第二天很平静的过了,接着是第三天,第四天。
一天比一天平静,安宁的我简直有些坐立不安。
喜月什么也没说,不过总会想办法和我说笑解闷儿,真难为她,以前她可是从来都不担任这种负责逗趣闲聊的工作的。
以前是喜福……
喜福她在那件猫事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我更倾向于相信,她还是没心没肺的被别人利用了。因为我所认识的喜福,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一个会使心机耍两面三刀的人哪。
“娘娘不用担心,我打点了一下,喜福她现在负责熨烫的活计,不那么劳累磨人的。您别老皱着眉头啊,回来肚里小阿哥也不高兴了要。来,燕窝正好入口。”
我端起银碗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外面的人传一声。
皇上来了。
我愣了一下,勺子就停在半道上,不上不下的。
这会儿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
是放下,还是把这口赶紧吃了?
【七十三】
同理,对于这个进来的皇帝,我是欢迎,还是一脚踹他出去?
虽然与喝燕窝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但是就选择来说,都是二选一。
没等我想好,他已经进来了。
喜月她们赶紧的行礼,我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真的站的很慢,你见哪个孕妇风风火火的跑跳蹦达来着?
他已经走到我跟前,手按在我肩膀上:“别起来了,坐着吧。”
我本来也不打算起来,所以站的加倍慢。既然他也这么说了,我老实不客气又坐下了。
他于是在另一把椅子上也坐下,两个人,隔着张茶几。等喜月上了茶,于是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个水气荡漾的茶杯为界。
他问:“身子觉得怎么样?”
我说:“还好。”
他轻轻咳嗽一声,没再说啥。
我稳稳坐着,也不找话题。
反正看得出来,我和他这样对峙,沉不住气的是他又不是我。
可是,他干嘛沉不住气?因为他心虚吗?
他心虚什么?他有多少小老婆不是他的自由吗?他是皇帝啊!别人纳小老婆还要等年纪大些,儿女少些,老婆不在身边等理由,他可是从未成年起就可劲儿的往后宫里胡塞海填,努力的播种播种再播种,这些都有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理由给他撑门面的,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的手慢慢的伸过来,我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缩缩。
他的手继续慢慢的伸,我又把手往身后缩缩。
最后他一把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腕。
喝!反了你了!我一抬头,看到他的脸先愣了下,本来想说的话就想不起来了——你说你一个皇帝想拉哪个女人的手哪个不是乖乖给你拉你至于露出这么偷偷摸摸再接再励破釜沉舟的表情吗?
就因为你晚节不保玩火没玩好拿人家当幌子结果迷了自己的眼立场不坚守身不严你就给我看这种半死不活的表情?我又不招你欠你的!
我用力甩了一下,把他的手甩开。结果刚甩开,他又拉上来。
我再甩,甩,甩不掉。
好吧,你想拉就拉吧。
但你拉拉就可以了,君子动手不动口!啊,不是,是动口不动手!啊,也不对,你怎么下嘴了你!
他的唇贴在我的手背上,我赶紧抬头看屋里的人都什么表情。结果……
结果屋里除了我和他,早没人了。
好,没人就行,不用给你这个什么万岁留面子!
我拿出甩疯狗的劲儿来,狠狠一甩手!
结果,劲头儿没拿好,方向没拿稳,摔手的结果是,我的巴掌呼一声甩了到了皇帝脸上!
“啪!”
好响好脆!
我愣了,小胖也愣了。
呃?这……这也太巧了吧?我就是瞅准了目标使劲儿挥手也不见得能打这么准这么响。想不到我自打穿越到这乱七八糟的后宫里来当了一回妃嫔,这么久了,第一次动手打人,竟然以这个了不得的家伙做了开端。
我……
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脸。他虽然不是什么吹弹得破的美人皮肤,但是很快,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就浮现出来了。
屋里难堪的象死人一样。
这叫什么事儿!好象很久以前也出过这种意外,不过那会儿,那会儿……
这个,对象不同啊!事情的性质也不同!皇帝误打我和我误打他,那完全是两个慨念。
“那个,我,不是,有意的……”
打皇帝?这事情严重了!连太后都打不得,我居然……
他摸摸脸,又皱皱嘴,说:“破了。”
嗯?
他张开嘴,说:“刚才咬到舌头了。”
真的哎,有点红红的。
我赶紧端茶给他:“漱漱吧。”
他手伸过来,把我手连茶杯一块儿包住:“对不起。”
我觉得有点滑稽,多可笑,我刚打了他,他反过来跟我道歉。
可是我笑不出来,一点也不想笑,鼻子发酸,心里发苦。
我不想听到他这句话,什么话都好,为什么他偏偏和我说这句?
对不起?
他是皇帝,他做什么事用不着解释。更何况,只是这种房闱之事?因为去一个妃子处逗留跟另一个妃子道歉?
他脑筋坏了……
那个悬在空中的茶碗有点不稳,不知道是我的手不稳,还是他的手不稳。
他觉得对不起我?因为他……
因为他……
因为他知道我对他怎么样,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甜蜜的抚慰的话,因为他处处向我表示出他只重视我一个,只爱慕我一个,只会守在我一个身边,因为他让我处于众人眼刀之下,因为他让我和玄烨象坐在火山口上得不到安全的生活,因为他让我……
眼睛象上了雾,离得这么近,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东西从眼眶里流出来,沿着面颊向下淌。
因为你对我说你喜欢我对我愧疚重视我会保护我不会让我受伤不会负我……
因为你对我那么关切体贴照顾温柔……
因为你说你爱我。
因为你让我以为我可以依靠你信任你……可以……可以把你当成亲人,朋友,知己,家人,丈夫,孩子的父亲……
因为你让我也喜欢你……
因为我已经不是一开始的我,可是你现在来说,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
我用力一挣,那个绘花的雪瓷盖碗儿被甩飞了出去,碰在桌上又滚到地上,茶水茶叶泼了一地,茶碗碎成了好几片。
“阿蕾!”他用力握紧我的手,死死攥住不放松。
我死死盯着他,更多的水珠从眼里流下来,流过脸庞,沿着下巴一直淌下去。
这算什么!他这算什么!我这又算什么!
【七十四】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了?”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问:“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他两眼通红,抓着我的手腕却不再说话。
屋里静的让人觉得……就象屋顶要倾榻下来似的。
然后忽然隔壁屋里一声响亮的喊叫:“额娘,阿玛!”
我怔了一下,孙嬷嬷的声音跟着说:“哎呀三阿哥,您别跑啊!看碰着了!”
我猛然警醒过来!
我能把他赶出我的生命,可是不能把他赶出玄烨的生命!玄烨是他的儿子,是皇子,将来……玄烨的将来,不能因为我这个母亲的任性而跟着一起走上歧路!
我低声说:“你先松开手,玄烨要进来了。”
他楞了一下,手上的劲力也跟着一松,我拔出手来,转过身抽了帕子急急的两下把脸擦净。脸是滚烫的,手却是冰凉的。
玄烨自己扶着门跌跌撞撞的进来了,小小的人儿步子迈的却大,直奔向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裳的顺治:“皇阿玛!”
三个字喊得清脆响亮,象三记响鞭抽在我耳边。
刚才那一会儿,我竟然一点儿没想到玄烨,满心中都只有自己……
这些眼泪,失控,这些气愤不甘——
我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个我一直以为在我生活中扮演配角的人,不知不觉中,一直在为自己添加砝码,胸口那架天平,在我自欺欺人的时候,天平已经慢慢的倾斜了。
我回过头,在屋里也不用避讳什么规矩,顺治把小玄烨抱了起来,玄烨嘴甜甜的喊:“皇阿玛,我都想你了!”
顺治把他揽紧:“皇阿玛也想你了。玄烨又重了不少,在外头日子苦不苦?”
小家伙儿头摇得象波浪鼓:“外面人少,可是额娘能天天陪着我!”
小胖今天特别口齿清晰,说话也伶俐。我都怀疑……是不是孙嬷嬷或是喜月背后教他了!
喜月掀帘子进来,屈身请个安,然后过来要把小胖抱开。我和她的目光只在空中擦过,她低下头,领着玄烨离开。只是那么短促的时间,我也已经可以肯定——
小胖绝对是喜月特地教了带过来救场的。
是啊,我太激动了,我和皇帝撕破脸,对玄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喜月是想提醒我,叫我别冲动,别意气用事吧?
“三阿哥,咱们出去,奴婢和孙嬷嬷有好玩的东西呢,皇上要和娘娘说话,咱们出去玩儿?”
喜月哄带骗,把玄烨从顺治身上哄下来。
我定定神,做了个深呼吸。
她做的没有错,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有多少眼睛多少耳朵看着听着等着。我刚才还打了他一巴掌,还就打在脸上——忽然明白为什么是喜月进来抱玄烨了,她是连孙嬷嬷也不想让她看到屋里的狼藉,打碎的茶碗,我的眼泪,顺治脸上的巴掌印子——这些要是有一点漏出去,明天后宫就会刮起狂风大浪。别的不用说,就只敢打皇帝这一条,太后也绝饶不了我。
喜月临去前,最后看我一眼,然后放下了帘子。
我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刚才和他纠缠的力气不知道何时散的一干二净,熊熊的火头烧过了,我觉得现在自己只象一片被火烧过的灰烬。
他看着落下的门帘,目光缓缓收回来。
我低下头,弯腰去拣打碎的瓷碗片儿。
“别拣了,等下让人收拾。”
他的手伸过来,指尖触到我的手背的时候似乎还犹豫了一下,随即用力握住不放。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嘴唇动了下,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说:“……小心伤着手。”
我看着他:“心都伤了,还管手伤不伤?”
这句话,有多少是真心怨怼,有多少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我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拇指小心翼翼的摩挲过我腮边尚有潮意的皮肤。
我的脸往一旁侧了一下:“……你走吧。”
“嗯?”
“你就是来说一句对不起,已经说过了,我也听到了,你走吧。”
他两手一起握住我的手掌:“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我觉得真可笑,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言不由衷的说话这么容易,刚才还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是前后不过这么短短的时间,我就已经可以镇定说着自己都觉得吃惊的话。
“景福宫……”我的话起了个头,还是说不下去。
舌头上象长了倒刺一样,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都烫得自己生疼,眼睛疼,脸上象抹了辣椒水一样——我很想让自己冷静,克制,把话说的宛转,给他留台阶,让自己表现的不过是普通吃醋的样子——可是竟然这么困难。骗别人也许容易,可是要把自己也一起骗倒,那是多困难啊。
他的头也低下去,两个人这么蹲在那里,扣着手,低着头,活象两只被大雨浇傻的鹌鹑。我和他一样笨拙。他皇帝做的辛苦,我妃子也做的辛苦。也许一开始我们能互相靠近,就是因为我们在这里,都是不合时宜的人。
“我……四阿哥去了,我……”他声音低的差不多快听不见在说什么:“我觉得我真的做错了,他,还不曾学会走路说话……一切都那么不明不白的来了,又走了,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握不住留不下……”
他语无伦次,我听的却很清楚。
“乌云珠她……”
我不想再听下去。他说的艰难,我听的更艰难。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不知道是谁的机关,人算?天算?算去的是一条孩子的无辜性命。
【七十五】
他中间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我都没听得进去。到最后一句,他终于说的清楚:“……我答应,再给她一个孩子。”
给她一个孩子?
刚才稍稍冷却下来的一点火头,又噌的一声燃了起来!
我知道,失去孩子的母亲最可悲,因为我也是活在害怕失去玄烨的阴影中。
但是……
如果乌云珠不是楚楚可人的美女,而是一个相貌平陋的宫人,你是不是也会对她这么抱憾怜惜?前面夭折的皇子皇女也不是没有,那些孩子的母亲,你都在心中负疚吗?也答应给予这样的补偿了吗?
给一个孩子?这句话说的轻飘飘的真容易,似乎这一句话说完,就会有只送子鸟衔着婴儿飞来,扔到乌云珠怀里去一样。一男一女要共同孕育一个孩子,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也不是一起躺到床上,吹灯拔蜡的过一夜就可以完成的简单工作。
我慢慢坐直身,冷静的吐出两个字:“不行。”
他抬起头来,似乎很意外的看着我。
“我不答应。”我抬起头,清清楚楚的说:“那一次是意外,四阿哥夭折,我也觉得遗憾,我也理解她必定伤心欲绝。不过你答应她的那个要求,就当没发生过。景福宫,你以后也别再去了。”
他嘴唇动了一下,我冷冷看着他:“你是为了答应了她这个要求来和我说对不起的吗?那好,这次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你那个许诺,也就此作罢。”
我要是聪明,我要是想把他牢牢抓住,我要是真是想让他服服帖帖回到我身边来,想让乌云珠靠不上他的边,想让……
我就不应该这么说。
顺治他心情顺的时候会对你千依百顺,就象刚才那样扇他耳光都不要紧。他心情不顺的时候,你软硬兼施也一样没有用。
这时候我应该桃花带泪,欲言又止,扮尽委屈柔弱,让他理亏理亏再理亏心疼心疼再心疼……可是,可是人就是这样,你明明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可是在那一个时候,那一个瞬间,你就是做不了正确选择。
我知道我现在应该为玄烨考虑,知道我应该把顺治先牢牢把住,知道我应该……
可是知道归知道,应该归应该,我说不出来,做不出来!
“阿蕾……”他的声音里有为难,勉强的维持着两个人的对话,看得出来他不愿意跟我妥协。这样的态度,一个皇帝对妃子露出软弱的,有些讨饶的表情——
可是这软弱讨饶后面,是他想让我妥协,他还是要坚持他对别的妃子许下的承诺。那样复杂的,背后意义深远的许诺!
很好,不妥协就不妥协,我本来要的也不是妥协。
我毫不让步:“我就是这句话,你看着办吧。”
那天最后的结果……可以想见。气氛又僵又冷,我不言他不语的对峙了半天,他怎么说也是皇帝他一语不发的匆匆而去,我也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喜月,你的心意,你的安排,还是都白费了。我看到了玄烨,也明白你的用心。可是,我还是任性了一回。
我不是没想过服软,不是没想过妥协,为了玄烨,为了我一开始那个安份踏实的只要活下去的渺小要求……
喜月后来好几天都用困惑不解的,带着埋怨的眼神看我,我只好把皮绷的紧一点,就当作她是在对我温情脉脉的送秋波。
可是玄烨问我,皇阿玛怎么没来?皇阿玛怎么不来?这个问题还好他不是每天问,但是,也绝对不会忘记不问。
面对儿子我有点心虚,是我把他那个不负责任的该杀千刀的爹给推开了,态度很强硬的给皇帝看脸色甩冷语,玄烨如果再大一点,再懂事一点,肯定会象喜月一样的埋怨我这个母亲太不懂事太幼稚太冲动太……
太较真。
我原来明明不是个会较真的人啊,我一开始的初衷是多么简单——我只想安份的活着,有口饭吃,有一个小地方能够容纳自己,看看历史上的多情帝王和倾国美女的浪漫秩事,再等着这个皇帝早挂,等着兼有满汉两族血统的千古一帝登基……
那时候的想法,现在却觉得那么模糊遥远……
一开始我是想看戏,我的心态还是一个外来者的心态,我没有忘记自己是谁……
现在我却已经入戏,我是局中人,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废后,我认为自己就是静妃,是三阿玄烨的母亲,是顺治的妃子,是……
是一个想在后宫里找到真情和温暖的,想要一个小小的家的,可怜又可悲的女人。
我的失宠是有目共睹了。
一切似乎又倒回了初来乍到之时,太后对我还是疼爱护短,皇帝对我还是冷若冰霜,别人一边甩白眼,一边却又要堆笑脸。
不同的是,我身边多了一个玄烨,还有我肚子里这个整天拳打脚踢的在里面练武功的小东西。
喜月坚持了数日之后,终于放弃用眼神对我的无声讨伐,也不再跟我念叨今天皇上翻了哪个个的牌子昨天皇上宿在某某宫中等废话,重新一如既往的拾起她的老母鸡职责,管头又管脚,整天把我当成填鸭在喂。算着日子,这个孩子大概会在除夕前后出生,于是小棉袄小棉裤小襁褓之类的东西又都要开始做起来。
太医每天例行来请次脉,后宫里孕妇最大,太后那关切,恨不得让太医就住在永寿宫里——当然是不可能的。怎么说太医也是带把的,和太监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这个差,却差的非常关键。
这个太医姓李,名字叫做李成蹊。说起来,他被安排着专给我请脉安胎,而我又知道他的名字来历,真是偶然的事。那还是刚回宫的时候,在太后那里陪她说话。内务府的管事太监正气势昂扬的跟太后要求查办两名太医院成员,当然是说他们失责失查渎职犯罪等等,太后有些犹疑不绝,我也是顺口人情——当然,可能也有一些别的原因,不过当时说话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纯粹是觉得这种治不好病就要杀太医的习惯实在不怎么样。
这个倒霉的李成蹊太医,就是当时那两人中的一个,因为我的顺水人情,没受什么大处份,当然,罚俸降级还是保留了。
后来胡太医过永寿宫来请脉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过来,向我道谢。我看着下面跪的这个人简直有点摸不着头脑,然后他自己把话一说,我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儿。对我来说事情无足轻重,但是结果对他来说就大不相同了。
太医院的太医们多数都是家传手艺,和满族子弟当兵一样,老子当兵儿子也接着当兵。这些太医的祖辈当太医儿子孙子也接着当太医的居多,而且各人也都有特长,并不象我在前世看的电视剧里那点认识——似乎太医们是内外兼修什么病都会看都能看都看不好……
这位李成蹊太医当时并不是负责给四阿哥看病的主要成员,是因为前一个太医处断不了,他又被拉出来的。而他被派去诊治四阿哥的时候,那小孩儿已经弥留了,所以治不好的责任也确实不在他,而他的专长就是妇产和儿科了。所以了解了这些情况,又让他请过几次脉之后,就固定由他每天到我这里来报到。李太医也算熟门熟路了,上次来还给玄烨带了一只草编的蚱蜢,弄得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娇气包大惊小怪到处献宝。
喜月打起帘子,李太医进来之后先打千请安,然后上来请脉。他专业素养不错,从搭脉的手势和分寸就看得出来,手里的确是有活儿。
“如何?”
“很平顺,娘娘无须担心,龙胎脉息强而均匀,八成是个皇阿哥。”他的头半垂着,眼睛瞅着地下。
我感喟:“我倒希望是个格格……顺心听话才好。”
【七十六】
他很会说话:“娘娘定会心想事成。”
我笑:“那还要李太医多多费心。”
“娘娘有闲暇可以多多晒晒太阳,趁现在还走得动,多走动一下。”
我点头:“知道了。”
我的常识比一般人丰富,因为我来自一个比这里丰富多彩的地方。
他坐到旁边,喜月研墨铺好了纸,他提笔写养身的补方。我看看自己的手指,指甲不知不又长了,记得才修过不久……也许是因为怀孕的关系,所以比平时长的快。和其他女人不一样,我的指甲不留,不染,也不喜欢拿套子罩起,既不多好看,也不方便,要是留着长指甲,想摸玄烨还怕会抓伤他呢。
“李太医有几个孩子了?”
他的笔象是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下写:“有一个女孩儿。”
我点下头:“女孩儿好,将来也会照顾幼弟小妹。”
等他出去,我看他写的那张药单子的时候,喜月小声说:“娘娘……”
“唔?”
“李太医的妻女啊……”
我抬起头来,喜月看看我,挺为难的说:“……听说都不在了。”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信纸飘啊飘的落地。
喜月赶紧弯腰去拾,一边又安慰我:“娘娘别往心里去,我也就是听别人说的,兴许是以讹传讹……”
我想大概不是。
“是怎么去的?”
喜月想了下:“这个倒没听仔细,好象是夜间起了火吧。”
看来闲话家常也不是安全话题,没准就会一脚踩到别人的痛处。
秋天人容易渴睡,并不比春天那哪里去。我看着喜月指挥两个小太监在外面擦栏杆抬花盆。永寿宫现在很象以前的侧宫了,没人来,也没人出去。除了每天早晚去太后那里转转,我都在这里并不出去。
有点晕晕沉沉的,然后忽然睁开眼。
喜月说:“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咦?
我扶着椅子,想坐起来,但是一下子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她来干嘛?现在她老实得多了,教训也不是白挨的。
总不会又老毛病复发,来奚落我吧?
但是就是这样,现代人再讨厌工作也要赚钱,这个地方你再讨厌这个人也得应酬。
我很费力的爬起来,把扣子扣好去见人。淑妃的脸色很不好,进来的时候连个假笑都没有。她坐下来,喜月捧茶进来,然后站在我旁边象个护法金钢。
淑妃抽出帕子,掸掸前襟,又摸摸鬓边的珠花,就是不开尊口。
好不容易等到她开腔了,又开始说天气。
这位小姐转性转的真彻底。以前象个炮仗,现在……现在象个湿了水的炮仗!
她东拉西扯半天,终于扯回了正题:“今天景福宫也去慈宁宫请安了。”
我今早没有去,因为太后说,这几天落霜了,早起让我不用去。
“是吗?她气色好吗?”
淑妃说:“又瘦了点,不过脸色好的很。”一脸铁青的样子,象是恨不得把嘴里念着的那个女人咬成两段。
看看,这就是后宫,谁当宠就变成所有人的敌人。想必以前她们说起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狠法吧?想起来都觉得背上发凉,很后怕。
“她去皇后那里请安的时候,皇后还对她很是客气。不过太后可就不客气了,她跪了半天太后也没有答理她,得有小半个时辰,出来进去的人都看见她在那里。”淑妃话里的兴灾乐祸意味很浓。我相信她很开心,不过我并不想和她分享这开心。
而且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来找我分享这乐子?我和她……虽然还有名义上的亲戚关系,但是比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天不过是个开头,后来她时时来,有时候一天会来两三趟,我起初是想她或许是来打探动静的,但是时日长了,也总不能老绷着脸。有天去太后那里请安的时候,在慈宁宫门口就遇到她,她还过来要扶我,吓得喜月急忙说不用。
她打量我的肚子:“现在走道儿费力吧?”
“还成。”花盆底鞋当然是不再穿了,本来我就比她矮一点,现在这样一来更矮了好几分。加上她发髻梳的高,探头凑过来说话的时候简直让人有种要被砸到的感觉,真亏她自己脖子不累。
以前我也奇怪怎么街上见的孕妇一个两个走路都象鸭子,现在自己走路也成了外八,这是没办法的事,完全是为了保持平衡稳定。
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里面了。皇后来的比我们早,我进了屋她就赶紧说不必行礼,太后则是让人赶紧拿椅子来给我坐。慈宁宫里最不缺椅子板登锦墩什么的,盖因为这里人流量大,每天客来客往。妃嫔来了都会有坐的。但是有例外——
靠边儿站的那个女子,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她碰面了呢。
乌云珠穿着件鹅黄的绣着芍药花的旗装,布料颜色十分娇脆,剪裁也是十分合身,显得非常婀娜苗条。后宫里的女人总是羡慕汉装柔美,所以前阵子就有人不穿裤子改穿裙子的,结果被狠狠的申斥了。她这身儿衣裳既不出格,又与众不同,实在是很见心思。
她冲我点头微笑,说:“好久没见静妃姐姐了。”
我一笑,苏嘛和喜月扶着我坐下来。太后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有意,反正一直没让人给她设座。和历史上一样,孝庄太后从头到尾都不待见这个女人。这个社会可不是现代社会,婆婆不喜欢你无所谓,在这里,婆婆想让你坐着死,你就很难站起来逃生,而且孝庄太后是个非常铁腕非常有实力,又非常长命的婆婆。
再次感叹还好她不针对我,否则我早不知道到哪里去捡尸骨去了。
“你脸色还好。”太后细细看我:“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很好。”我挺一下腰,觉得背酸。
“你以后早上别过来了。”太后拍拍我的手:“孝顺又不在这上面儿,你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好。”
“我知道,以后一定天天睡到大天光。”我笑。我也不想起早啊!但是也不能一次不来,太后也要面子的,她让我不要来和我自己拿着架子不来,那是两码事。
不过很意外,听到外面有人通报,皇上来了。
我安然的坐着,太后握着我的手。
看着那个好象很久没见过的人迈步进来——其实也就过去了这么点儿时间。
失算,原以为他今天不过来的。
看了一眼,他眼底有很有显的青圈。屋里人除了太后都得给他见礼,我也站了起来。
【七十七】
等皇帝给太后请安,我们大家重新坐下来,我安安份份的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静妃?”
“嗯?”我抬起头,太后看着我:“怎么出神了?”
“嗯,可能是……昨晚没怎么睡好。”我解释,不好说自己是真走神了。
太后点点头:“这倒是,身子重了总是睡不踏实。我都说了你早上不要过来请安了,既然夜里睡不好,早上能睡就多睡会儿。”
“嗯,谢太后,那打明儿起我就奉懿旨睡懒觉了。”
太后笑着说:“你啊,就是说话俏皮。你不在这好些日子,我这里倒真清静,不过也有点气闷。有你和我说说话,倒很开心。”
我做个为难的表情:“太后,这又要马跑又要不吃草儿,不大能成。您又想体恤我又想让我陪着解决,那除非把我掰两半儿了用才成。”
太后笑的前仰后合,皇后也应景的拿帕子捂住嘴,不过她是真开心还是陪太后开心就不好说了。谁说小姑娘没城府?这位皇后安份踏实,可是沉默的下面有更多内容值得猜测。
我捧起茶凑到嘴边做做样子。我已经不是初来乍到时候的我了,就算在慈宁宫,也不敢随便的喝水吃东西,茶杯贴贴唇边做个样子,安全才是第一位。
皇帝在一边喝茶,不知道是呛着了还是岔了气,咳嗽了好几声。我和太后说了几句话,继续低下头,数自己袖口上究竟绣了几朵花。
一边淑妃凑过头来看我袖口和襟上的绣花,说了两句闲话。
忽然皇帝说:“皇额娘,云妃病才刚好,久站恐怕对身子不好……”
太后唔了一声:“我本来也说,让她不必来省安的,好好将养着,养好了再说。”
“她也是一片孝心哪。”
太后点个头,依然没说话。
我权当他们叽叽咕咕的都是刮耳旁风,皇帝又说什么太后又说什么我压根儿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太后又喊我一声,我才重新回过神儿。
结果太后一点不介意我频频走神,反而笑得更和颜悦色:“看你这孩子,精神这么不济,早些回去吧。”
“太后,那我就先回去了,昨天太医开了补药,说是早膳前喝下最好。”
太后挥挥手:“那你快回去吧,可得仔细着。有几个人跟着?”
“您放心,我……”
淑妃抢着说:“太后,我陪静妃娘娘一道走,准保她万全稳当,您放一百个心。”
咦?她现在脾气倒是拐了很大一个弯哪。
皇后的脸上扑了许多的粉,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波动。
也不知道淑妃是自己热子一时发热,还是皇后让她来和我套近乎的?
宫里处处都是战场,时时刻刻都得转动脑筋,对我这样又懒又迟钝的人来说,实在是疲于应付的苦差事。
淑妃还真象模象样的要扶我,不过太后一个眼色,苏嘛喇姑就从另一边儿扶住我的胳膊:“娘娘慢走。”
跟太后告退,再对皇帝的方向屈下膝,皇后不等我弯膝盖就马上表现了贤德风范:“快别行礼了,你身子又不方便。”
我皮笑肉不笑的说:“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皇帝又不阴不阳的咳了两声,我的头始终垂着。
喜月已经赶过来,把斗篷替我披上系好,不着痕迹的挡开淑妃扶着我:“娘娘仔细脚下,慢点儿走。”
淑妃还拉着我手,似乎拼命要表达出她想搀扶我的迫切愿望。
她不会是想经过池塘的时候把我推下去吧?不能怪我这么想,实在是这丫头前科不良,多么少根筋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感觉有道视线……
我眼睛往侧面瞄了一下,乌云珠正盯着我宽松的旗装下隆起的肚子,她看的那么专注,眼神仿佛带着寒冷的穿透力,以至于我忍不住微微的抖了一下。
身后似乎还有许多意味不明的注视……
是太后?皇帝?皇后?其他妃嫔?
这情势复杂的我简直想嗷嗷叫两声来抒发自己的郁闷心情!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我根本应付不来这样的局面啊!算了,从明天起我还是窝在永寿宫里当缩头乌龟好了。
淑妃的手还搭着我手背,我发抖她可能也察觉了,然后她很敏锐的转过头去瞪了乌云珠一眼,声气非常不好:“云妃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乌云珠不慌不忙的一笑,声音柔美清脆:“天气有些偏凉了,静妃要多注意身子啊。”
淑妃哼一声:“静妃自然会注意,不劳你多费心。”
真奇怪哦……
淑妃竟然会替我说话?
呃,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因为现在乌云珠得宠了,所以淑妃的打击目标就转移到她身上了?
我们出了慈宁宫,外面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外面没有慈宁宫里的粉脂浓香,暗潮涌动,我真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淑妃看样儿是铁了心要和我一路走了。
不用吧妹妹?我不想和你小姐多牵扯啊,谁知道你哪会儿正常哪儿撒泼。
“静妃一直不喜欢我吧?”
她忽然开口。
真是二百五式的直白问句啊。
我很想翻白眼,但是却得顾着面子和她说:“怎么会,淑妃性子爽朗,以前一些小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我……”她揉着帕子欲言又止,一不留神便被喜月成功的排挤出了搀扶我的行列。
“我觉得这宫里,其实静妃你是个不错的人,起码,你弯弯绕绕的心眼儿比别人都少。”
我有点诧异,她可是说了句大实话啊,不过,她究竟干嘛对我示好呢?
【七十八】
她继续说:“好象不管你在哪里说一句关于太后的闲话,不等一杯茶喝完太后就会知道了。皇后也是一样的耳聪目明……”说到皇后二字的时候,她的语气可是和以前绝不一样了。一开始提到皇后二字的时候,她刚进宫,言谈中总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那时候她认为皇后的位置是手到擒来的,早晚必定是她的,那种志得意满的口气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人,她是准皇后!
然后是玫妃被封了皇后之后,她再提到皇后二字的时候,口气总有点泛酸,象是在说一颗她不爱吃的,不想吃的,所以扔给了玫妃享受的酸葡萄一样,带着鄙薄和轻视,以及一种不甘心的抑郁。
现在又不一样了。她的口气有点苦辣,又有点认命似的。我想起她宫里养的鸟儿都被拔掉舌头的事情。那是太后让人做的,但是那件事里也未必没有皇后对她的申诫吧?
走到永寿宫门口的时候,她说:“绕了一圈儿,我发现好象对你说的话,都好象扔进了井里面去,别人都不知道——起码不象别人那样。”
“别人哪样?”我其实不该问的,我固然不传话不打什么小报告不吹偏风,但谁知道身边其他人会不会呢?
“象个筛子,所有能漏的地方都会漏。”她说的非常传神。
我非常想笑,而且我也的确笑了。
站住脚,我正想说谢谢她陪我走这半路,然后说道别,她很自动的就迈步进了永寿宫了。
这个人……
好吧,她比以前懂事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而已!没有更多了!还是一样不会看人脸色不懂得进退分寸!
一天, 再一天。
我的生活似乎恢复到非常平静的,半隐居状态。
肚子一天天鼓起来,非常奇妙。虽然已经生过玄烨,可是那个时候光顾着在别扭以及……不记得那会儿在想些什么了。玄烨似乎也明白了很多事,他不再频繁的追问我,皇阿玛怎么不来看他,转而把注意力投在其他东西上面,比如院子里走来走去安静的宫人和太监,我给他的书和自己动手做的小玩具,以及我越来越明显的肚子。
他有天就那样晃晃的走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认真的听了一会儿,非常安静。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有如沉淀了许多沧桑的成年人。
然后他问我:“额娘,我会有弟弟妹妹了吗?”
我点点头,摸着他被刮的光光的小脑门儿……
还好,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刮光脑门儿还显得满可爱。
唉,将来他也要留猪尾巴一样的辫子……想想就叫我心痛。
“那弟弟妹妹会和我们在一起吧?”
“会吧……”
我话出口,才觉得自己说的太不确定太忧虑。如果是女孩儿,那一定可以我自己来养的,如果和玄烨一样是男孩儿,就不一定了。
失宠的女人……还想要以前的特权,恐怕不可能。
现在和以前不同,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对乌云珠的专宠已经让后宫开始不安了,即使是以前我很出风头的那段时间,皇帝似乎也不曾如此失去理智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太后不知道是不是仍然安稳的坐在慈宁宫里,我不出门,也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压抑气氛,就象雷雨要到来之前的窒闷一样,叫人坐立不安。淑妃一有空就会跑来,而且她几乎是天天都有空的,小玄烨都和她混的熟了,也许她本身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过淑妃有点恶意的说起来,皇后现在可是非常的不安稳呢,因为皇后叫云妃过去想让她“明白熟悉一下宫规”,但是换来的是皇帝的暴怒和冷落,令皇后不但失了颜面,也失去了她一直以来维持的平静面具。无论她有多么认真的去学习做一个皇后,多严格的模仿太后的举止言行,她毕竟没有经过太后那样的风浪磨砺,她的安静从容和沉稳都是表面上的,看起来苍白,摸起来薄弱,而且经不起推敲。
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一种“得不到”和“要失去”的焦虑中,我想我也有一点这样的情绪。我曾经很期待腹中孩子的降世,但是现在一想到也许分娩就代表着分离,这个孩子或许会被抱开去由他人抚养,我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见几次面……
李太医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给我开药,他只是来请脉,然后跟我说要放宽心,多活动一下,每餐要多吃些东西。
我吃的其实不算少……但是,从喜月她们的目光里,我也可以判断出,我的食欲是真的不如以前。对食物,衣裳,首饰,脂粉……这些我一开始都觉得非常新奇有趣又很感兴趣的东西,现在都变得很淡漠。
李太医送给玄烨一个陀螺,教他抽着陀螺不停的旋转。玄烨兴奋的又叫又跳。
一个没了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得不到父亲关心的孩子。
院子里有不少积雪,玄烨在一块扫开了雪的青石板地上兴奋的和陀螺作战。李太医弯着腰在一边儿看着,带着一种让人觉得心里难过的笑意。不,让人难过的不是他的笑容,是他的眼神和动作。他站在玄烨旁边,手势和肢体语言好象随时准备着去扶住他抱住他保护他……
这是一个真正的,象父亲的动作和表情吧?也许是他失去过所以懂得珍惜,也许他看花了眼,他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但是玄烨的亲生父亲……这会儿在哪里?在乾清宫?……也许在景福宫。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在这里经历这一切,我希望我有选择,那么象李太医这样的人应该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的人选,他安静而不是那样死气沉沉的缄默,他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他心很细,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不是一个皇帝,而且他懂得做一个父亲。
或许是在御花园。淑妃昨天来的时候口气很酸的说起皇帝和乌云珠一起在御花园里冒雪散步作诗,虽然后来被太后派去的人搅了兴致,劝回了宫里,不过显然,对雪吟诗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有没有写出诗来是次要的,关键是愿意去雪里犯这样的傻气。
也许一开始我就没弄懂过这件事情,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
一切从头到尾我都经历了看到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明白究竟谁是傻子?
我害怕分离,和腹中这个孩子。现在我与他或她是血脉相连的,但是他或她,会离开我,变成另一个个体。而且,这距离是会越来越远的。
但是无论如何,那一天总会来到。
这是我来到这个地方,过的第三个春节。
原来才三年,我还以为已经三十年。
我的第二个孩子在除夕夜的时候开始燥动不安,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出生了,是个女孩儿。我听到这个消息,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次分娩没有上次那样艰难而且痛苦惊险,也许是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也可能是因为这回是个听话的女孩子。
喜月端参汤给我,并且小声说了太后和皇上还有皇后都在外面。
她刚说完,她所说到的那三个人就一起进来了。
我想撑着坐起来,太后急忙过来拦我,抽了帕子替我擦脸:“看看,真得好好的补一补啊。”
我勉强笑一笑,吩咐喜月快设座。
【七十九】
我们应该宽容,博爱,应该去爱你的仇人。
这是上帝说的。
很遗憾,我不是教徒。
我不爱我的仇人,我只能爱我的孩子。
坐在我面前的三个人,太后,皇帝,皇后。
我都没有那个心力去爱。
我想也许太后是主客,另两个是陪客,因为从一坐下都是太后在说话。喜月又端了药来,太后亲手接过要喂我。
我当不起,太后这待遇就是给皇帝,皇帝也不能安安实实躺着接受。
我更当不起太后这殷勤背后可能还会有的其他变数。
但硬是被太后喂了好几口,才递给喜月由她接着喂。我根本没分辨出喂到嘴里的东西是什么味儿的,等一碗喂完了,才发觉嘴里苦涩的难受。
皇后的脸上的脂粉落了不少,她陪着在外面也坐了许久。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后宫里没有孩子的女人对孩子的渴盼不是一般的急迫,那简直要深入刻到骨子里去的执着,会把人逼得精神崩溃。
我心里不是不警觉的,可是……
我也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脆弱。
这一刻有点后悔,但是事到临头来后悔从来都没有用处。
我不想喝药,但是喝药多少需要点时间,这点时间我做不了事情,只是可以在脑子里想一想。
太后先是慰劳我,辛苦了……听起来象车间主任开月底总结大会一样,我就象努力生产劳动的工人,她是工头儿。
然后让我好好保养,又说小格格的奶娘也挑好了,还有月子让我可得好好将养。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差不多了,领导训话都是先总结肯定一下成绩,然后挑不足发噩耗,什么资金不足奖金难发工资要扣……
果然太后下一句话风就转向了。
我也猜着她要往哪里转了。
太后说,玄烨现在懂事了,该启蒙了,我又有了格格……
玄烨她要抱到慈宁宫去,她也可以解闷,我也乐得轻松,能好好休养好好带这个女儿。
我先已经模糊的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最起码……不是在我这样心力憔悴的时候就来提。
太后的笑容非常慈祥,相当的慈祥。
我的心跟针剜刀割似的,刚露出一点不情愿的意思,说不敢扰太后,再说恐怕太后事情多精神一时也顾不到。我话音未落,太后就笑吟吟的说,皇后本来也很有意想替我照顾儿子的,不过太后觉得皇后没什么经验,所以她觉得还是她来教养比较合适。
皇后的脸僵的象一块棺材板,脂粉都掩不住下面的黯然失色。
我和她都明白,太后想教养玄烨,那玄烨绝对是前途无量。
太后是什么身份地位手段?她开这个口,我就不能拒绝。
我的目光落在顺治脸上。
他的眼睛从进屋起,就在屋里四处看。桌椅,板凳,连帐几什么的都细细看过一遍。我知道他大概是被太后押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是来看望人,目光自然不在主体上流连。
但是就是我移开眼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就转过来,游移和无措没准备的碰在一起,我垂下眼睑。我听见自己说,太后愿意照顾玄烨,那是玄烨的福气。
太后特别慈和的声音说,她就知道我一定明白事理,让我一定放心。玄烨在她那里绝对只有好没有坏。
有句话说,把眼泪往肚里咽,脸上还得赔笑。听起来就觉得很难。现在轮到自己,却觉得很容易,一点也不难。
就是……胸口难受。很难受。
太后达到了目的,放下话说本来正月里挪动不好,不过我现在情况特殊,所以初三就给玄烨搬地方,然后再安慰我两句做为结语。
事情就这样了?
母亲和孩子的分离,就这么安静的,不见血不流泪的被切割成功。
我觉得自己的脸上木木的,可能是因为体力不够,精神太疲倦的关系。也可能是贫血,低血压低血糖……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我想,这是因为伤心。
玄烨这会儿在干什么?他睡醒了吗?他知道他就要和我分开了吗?
虽然这里离慈宁宫不远,可是,一道墙可以隔开太多东西了。从此不能随心所欲的拥抱他亲他肉肉的脸,不能亲手替他换衣喂饭,不能逗着他追着衣角跑动,不能教他牙牙的学话,不能,甚至不能想见他的时候就过去见他,不能……都不能……
太后款款的起身,皇帝皇后急忙一边一个的扶着太后出去。
屋里的一切颜色都显得那么僵硬刺眼,我咬着唇,手抓紧了床单,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喘息,不要尖叫,不要发狂,不要歇斯底里……
不要,我也什么都要不了。
看着他们走出去,心口还是决了堤。
眼泪流过脸颊,烫热和冰凉的感觉贴合交杂,不知道肌肤和眼泪究竟是哪个烫,哪个凉。
也许,都是凉的。滴在手背上的水珠象是硝镪水,痛得我抽搐起来。很疼,到处都在疼,我蜷成一团,呻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娘娘!娘娘!”喜月急忙抱住我,急着唤人:“太医!太医进来!”
先冲进来的不是太医,是穿着一身明黄的人。
我从喜月的手上换到了他的手上,疼痛更加剧烈,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东西!
“阿蕾!阿蕾!你哪儿难受?你跟我说……你不要哭,别害怕,朕在这儿,我就在这儿,你不会有事的!朕看着你呢!你不会有事的……”
谁也帮不了我……
我迷迷糊糊的说:“疼……”
“我疼……”
我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