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娘娘,”喜月在屋里没别人的时候,走过来,掏出一包东西给我。
“就是这个吗?”
“是。”她一脸不解,小心翼翼的问:“娘娘……您这是……”
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你以为这东西肯定有害,是拿来对付人的是不是?”
她马上头摇的象波浪鼓:“不不不,娘娘心地最纯善不过,哪里会做这样的事。”
我不给面子的吃吃笑。
然后把那个纸包很小心翼翼的接过来。
是划破皮肤,洒上面。还是按另一种说法,蘸一点,放进鼻孔里?
我想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先打开妆盒,把那个收起来。
喜月在一边绣花,她也心不在焉。她平时的效率可是一上午两朵花绣花没问题。现在却只做了一朵花的两个瓣,而且好象红线里还夹着绿线,我不好意思提醒她,这帕子已经绣废了。
等我第N次把目光投向那个放纸包的妆盒时,她放下针线,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口气:“娘娘,您知道,从您一进宫咱们就在一处,您对我如何,我对您如何,你心里都有数。这件事,不管是什么事,您交给我吧,我豁出命也要给您办好。”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看她一眼。不错,什么方法都有风险,而且换上那种天生免疫系统特差的人,一针疫苗也能并发症四起要了小命儿。不过,这种方法总比接种人痘安全的多了,历史上……好象第一次试就成功了的。不过效果并不是终生有效就是了。
我当然没染上这时代宫里头那种草菅人命的习气。要试,当然我是要在自己身上试。倘若真的没有什么害处,再给玄烨试。
而且,就算试这个成功了,也不能保证就真一定可以对抗天花了,毕竟这种方法太原始。只是……只是机率大一些。
“喜月,你别再乱想了。”我怕她等下就会把绣花针戳到自己手上去:“这不是你想的那种东西,这是药……是我要用在自己身上的。”
“啊,娘娘这……”
她感受到的意外还是很强:“这样的东西做药……”
我笑着拍拍她手:“牛黄也能做药呢,也不见你奇怪成这样。”
“啊对,”她的表情踏实多了。牛黄狗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好药材呢。不过她一个问题又来了:“娘娘身体不适么?我怎么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为何还要找这等偏僻奇怪的东西入药……让太医来瞧瞧,正经开方子抓药不好么?”
噫,喜月,你和喜福调个儿了。她现在沉默寡言,你倒变成话篓子。
“病么……现在还没有得。”
她的黑眼睛看着我。
“用了这个药之后,可能也就不会得了。不过,这个也保不准。”
即使是理解能力超绝的喜月,也没听明白。
主要是我不想说出天花两个字来吓她。再者,如果我说了,她信了,但是这个方法并没有见效怎么办?
我安慰她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急在今天,你就别想了。是了,孔嬷嬷昨天跟我讲,她婆婆可能生了病,她心里很挂念,我准她出去瞧瞧,她过午走,傍晚就回来,下午你照看玄烨吧。”
喜月不赞同:“她照顾着皇子呢,怎么能出去瞧病人?这可不成娘娘。万一她招病气进来呢?您可不能太宽了。上次小禄子打翻了御膳盘子,您也给他遮掩。上上次……”
“好了好了。”我赶紧的给她踩刹车:“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父母病了做人子女的不急?去探望也是应当的。我问过了,不是什么疫症会过给人的病,而且孙嬷嬷自己很有分寸的,她定然会注意不染上你说的什么病气。奴才也是和你我一般的人,也有爹妈兄弟姐妹的亲人,不能因为一点小错就把人打死打残,你说是不是?”
喜月垂下头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把那块绣坏的帕子丢一边,又拿了一块新的素帕:“娘娘想绣个什么花?”
我笑:“绣什么都好。你们几个的手个个都巧。唔……绣个猫儿扑蝶吧,回头还可以拿来哄玄烨玩儿。”
下午我们一起哄着玄烨,他长小牙了,四颗,刚冒头不久,跟嫩生生的小玉米粒儿似的。随之而来的变化就是他开始把一切能拿到的东西都往嘴里填,幸好我早有防备,一早让人把他能摸着的东西全放开水里煮过,不能煮的也是擦了又擦。啊,眼见着以后不能叫他无齿小人了……想起来还有点遗憾。
小孩子长的真快啊,一天一个样儿。基本上玄烨的衣服都很少再穿第二遍,条件优越是一方面,多少个宫女嬷嬷的供着,还怕没好的穿?另一方面就是这家伙儿长的实在太快,上个月的小褂小袄,眼看已经套上不身了。
孙嬷嬷没到歇晚就已经回来,她回永寿宫之前已经先去净过身换过了衣裳,一身清爽的才进门,先跪谢我给她这半天假,回说她婆婆的病不打紧了,她也放了心,也请主子放心。
前面小太监拍手,我站起身:“皇上来了,我先过去。”
结果还没进屋,门外面孙长圆先打个千拦着我:“静妃娘娘。”
“孙公公有事?”
这个人和以前的吴良辅倒不是一个脾气,不管心里怎么着,起码脸上没那么腻歪。而且冷眼看他行事,倒也没有什么欺上瞒下的,口碑比吴良辅好多了。那家伙还在的时候,被人叫做无良心——一听就知道此人人品行事如何。
“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今天御膳房有新鲜的嫩獐子肉,皇上想着娘娘上次说爱吃,所以特别让拿到永寿宫厨房这边来做。奴才想请问娘娘,是要怎么个料理法儿?奴才好去吩咐。”
原来是这种细节小事。不过,他倒很有心。上次在慈宁宫吃一回,我夸了一句,他还给记住了。
“烧着吃吧,辣椒别放太多了。”
“是,娘娘。”孙长圆退下去,我迈步进了屋。
宫女正替他脱外头的衣裳。他一天天搁在我这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衣裳也是。上次在前面议事,打发人找一份折子,孙长圆手下的小太监别处不去,先奔我这儿里来,而且还就在这里找着了。
“今天回来的早啊。”
“嗯……”他点个头,宫女屈膝退下去,我过来,很熟练的接着替他解扣子。他这么大人了,估计生活就没自理过。
把他外面的大衣裳脱了,我拿了衣裳搭在一边,回头看他正对着我妆台上的铜镜,手指在搔脸。
“你怎么了?”
“可能是发春癣了,今天一起来就觉得痒。”他拉开小抽屉翻找:“你这里有硝粉吧?”
“有,那个白绵纸包里就是。”
宫女端女进来,我绞了一把毛巾过来给他擦脸,结果一抬头,他正捧个打开的纸包嗅:“这什么时候配的,都没味儿了!”
我手里的毛巾一个没拿稳,吧唧就盖到自己脚面子上去了!
【五十五】
我的老天爷咧!他色盲的吗?他拿的这个明明是黄纸包不是白纸包好不好!而且这个纸是草纸,那个是绵纸,我说的多清楚多明白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你……”
我踢开脚上的毛巾,过去先把他手上的纸包取下来放一边,然后扳着他的脸看:“你吸进去了?吸进去了吗?啊?”
他不适应的扭头:“怎么了?你这是做什么?”
我急的大喊:“你吸进去了吗?快拿水来冲!”
他反握着我的手,声音也提高了:“阿蕾!你慌什么?安静!”
我怎么静的下来!虽然以前模糊记得这个种痘方法是所有古老方法中最安全的一种,可是,可是,谁知道那模糊的印象靠不靠得住!要是他,要是他……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我手一直在哆嗦着,他把我抱起来,坐在椅子里,紧紧握着我手:“阿蕾,别慌。你倒底怎么了?那包里……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眼前看东西不大清楚,然后慢一步反应过来,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眼泪?
真奇怪。我在哭吗?
为了他?
“阿蕾,别慌,慢慢说,不要急。”
我定定神:“你叫太医来吧,开些清火去毒的药来给你吃……”
他脸色郑重,盯着我问:“那是什么药?你用来做什么用的?”
得,听他的口气我就知道——这位也误会了。和喜月一样,把那纸包里的东西八成想出了十七八种害人的用途,再加上骇人听闻的名称……
“不是的……”我终于放松了一点儿,因为现在这种好气又好笑的感觉,刚才的焦虑倒冲淡了不少:“你别想歪了。这个是我弄了来,要自己用的。”
他的表情丝毫不见轻松,反而比刚才更黑一层:“你自己用!你用这个做什么?”
啊啊啊,这什么表情态度啊……我不是要寻短见好不好!
头次发现,福临这家伙的想象力居然这么丰富吖。
“你听我慢慢说吧……不过你先传太医过来候着……总是有备无患。”
本来想偷偷进行的事,却出了这么大个变故。
“你知道,最近好象京城附近,又有天花……”
顺治点头,但是显然没明白怎么扯到天花上去了。
“那么你也听说过接痘吧?”
这下他就有点迷糊,大概这方面的知识他了解的少。
我再耐心解释:“从几百年前起,中原就有一种法子,可以一定程度上预防人感染上天花疫症,这方法叫做接痘。就是将已经染症发起水痘的人身上……”
兜了一个小圈子,终于讲回正题上来了:“因为这病症可不会认人,宫里也说不定有可能会得……我想试试看一个听说的法子,看行不行得通,所以让人找了这个来,想先在自己身上试试,如果真的没害处,就给玄烨也试试……可是你怎么就拿错了包了呢……”
他的脸色终于好看多了,但是语气还是严厉的很!感觉上他好象还是头一次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那也太胡闹了!你要试,在哪个宫女太监身上试不得?吩咐太医院叫几个太医参详尝试去也就是了,怎么就自己弄起来了?万一有事你可怎么办?玄烨又怎么办?你怎地如此……”
我赶紧替他揉胸口:“你不要气,其实,其实这法子,有旁人试过,据说是很安全的,而且对抗天花也灵效……不过,不过我不想声张,以免骇人听闻。现在京城里宫里人人闻天花二字色变,我叫人鼓捣这个,也不好。若是成功的话,再由皇上你把这法子散布出去,岂不是一件大大的惠民活人的德政?”
没办法,为了让他消气,我连马屁都拍上了。
这个办法我记得是一个老外发明的,种牛痘总比我们国家历史上采用的接人痘要安全得多了。因为牛痘病毒对人体没有什么伤害,而产生的抗体却和得过天花出过痘的人体内产生的抗力相差无几……
他脸色又好看了一点,不过把我抱的是更紧了:“那也不成!”
老天爷,他的胳膊平时没看出来,这会儿还显得怪有劲儿,勒得我都不大好喘气儿了。
“可是现在你却把那个粉末儿吸进去了……我,我真是……”
要是他有什么……
那,那我……
天哪,我岂不成了弑君谋刺的……那个啥了?
这罪名……这罪名是一定要杀头的吖!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外面小太监回话:“皇上,太医来了。”
这会儿顺治很镇定,看上去跟没事儿人似的,还拍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抚。
我从他身上起来站到一边去,太医进来,先请安。
问:“皇上要请平安脉?还是觉得龙体不适?”
我有点紧张,听顺治淡淡的,很平静的说:“刚才咳嗽了一声。”
太医跪着过来给他搭脉,我站在一边儿,手指在袖子里绞的都快成麻花了,皮肤上又冷又滑全是汗。
“没什么。”太医终于发话:“想是一时被冷风吹着了,臣开剂方子,皇上吃不吃也不打紧。”
我很矛盾,又想太医给他仔细查查,可是原因又不想说出来……
顺治挥手,太医就退了下去。
“那个,不和太医说吗?”
他摇头:“说了,又如何?既然已经如此,不妨就试下去,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你说的倒轻巧啊!可你不是一般人哪老大!别人出问题顶多死一个。你要出问题要死一圈儿的!
我记得历史上顺治死的时候,殉葬的宫女太监就不说了,有名有姓的,还有乌云珠的妹子贞妃哪。
要他真的闻我弄来的那个粉末儿挂掉了,那给他陪葬的别人就不用说,我是肯定跑不掉了。
“你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这法子不危险,要自己试。怎么现在一下子又气短了?”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不要紧,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吧。”
我是相信自己,可我不相信你啊!
历史上,你可就是染上天花挂的!谁知道这点粉末儿被你闻了之后,会不会就让你浑身长痘提前挂掉了?
这个问题……以前也偶尔想起过。
不过,哪一次也没有象这一次这样,觉得心里很沉,很难受的感觉。
也许是,这次意义不一样吧。
如果他不在了的话……
如果生活里再也没有他……
我又哆嗦上了。
顺治拉着我的手,靠在一起坐着。
“朕是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要是这法子真有效,那你,玄烨,额娘……咱们大清的子民不就都不用怕天花了吗?”
口气倒怪大想的倒怪远,真龙天子你历史上也是二十来岁就挂了,可见你是真龙科短命龙目早挂早超生类真龙……你过不过得了眼前这关,还不一定呢,说不定你就和历史上一个死法,但是时间提前了数年,不幸英年早挂……
不不不!肯定不会的!这办法一定是又科学又安全又有效!绝对没危险,绝对不死人!
我,我不能没有……我的玄烨不能没有爸啊!
现在他在我生活中地位那么重要……我的吃喝安全全指靠他呢……
应该是这个原因吧,所以……我紧紧的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
别死……你不要死……
谁也不死……我们都不死。
【五十六】
时间这么难熬,一天两天三天的等……一直等到第十天。
顺治身体好好的,连个咳嗽也没有,没发烧,也没有发冷,更没有要出水痘的症状。
悬了三天的心总算是可以暂时放回肚子里去了。
我想大概是他没有把粉末真的吸进去……只是闻闻气味,所以他应该安全。
但是这样一来,他安全了,我却还是不知道这种预防方法是不是安全哪?那能不能给玄烨用呢?再说,这方法就算是安全,可是真遇到天花能抵挡得住吗?光安全没有效,那顶个用啊。
顺治看我在那里皱眉,走过来用手指头抚抚我的眉头:“别皱了,都打结了。朕都说了不会有事,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点点头:“我想应该是安全没事的。据说要是染了天花的人,十天里面会发病的。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这个办法是不是真的有用啊,玄烨还是……”
顺治点头说:“你想的事,朕也想到了。”
“嗯?”
“不过总不能抓一个得天花的人到这里来试吧?”
当然不行了。
我苦恼的说:“所以啊,试归试了,可是心里却还是没有底。谁知道到底有没有效果呢?”
历史证明应该是有效的,但是,效果并不是百分百吧?这东西可不能随便乱试,要小命的事情怎么可以去试试看?那试出问题来可就没后悔药吃了。
“不过现在证明这法子起码不伤人,试试也无妨。”他说。
“嗯。”我托下巴在琢磨,这个份量问题也得好好考虑……
“今天在皇后那里,淑妃又和你过不去了?”
他不提我倒忘了,一提真正好笑。
“你怎么知道了?”
他摆摆手:“这你就别管了,她实在过份的话你也别忍着……”
“不忍着,难道和她一样化身成泼妇大吵大闹啊?还是你要我卷起袖子和她打?”我捂着嘴笑。
“所以我说给你再升一升份位,皇贵妃……”
我急忙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
天啦,历史上乌云珠的位子我可不要去坐,先不说心理障碍,又或那个位子是不是风水不好,反正乌云珠做了皇贵妃先死儿子自己也小命呜呼,我可不想重演这个皇贵妃悲情史。
“你啊……”他低声说,有点象自言自语:“别的人一天到晚就想着攀高些再高些,你就是和她们不一样。”
顺治拉着我的手坐在窗户下面的躺椅上,五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没再说话,我也没出声,就这么安静的坐在阳光底下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以前经过家门口的巷子,太阳地里总窝着两只懒懒的猫,偎依在一起,晒着太阳打呼噜——和我们现在这样子好象。
“你的折子……”
“等会儿再看。”
又过了一会儿。
“好象玄烨该醒了……”
“有乳母和宫女在呢。”
沉默,沉默……不行,不能再沉默了!
“喂,大白天的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好,等一会儿就好……”
等一会?等一会儿当然就好了?可是现在就不好了啊!
完事儿让喜福她们打水进来,我的脸都快要烧化了!可是另一个罪魁祸首毫无羞耻惭愧的意思,大喇喇的敞着袍子都没想扣起来。
“皇上,娘娘……”
“嗯?”我停下正在扣他前襟扣子的手,回过头,孙长圆有点犹豫。
真奇怪,这人做事一向有分寸,有什么事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吧。”
孙长圆声音不大:“景福宫云贵人那里……遣人来报,说是开始发作了,看阵势就要临盆。”
要生了?
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我转头看看他:“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顺治淡淡的说:“叫一个太医过去守着,我还有折子要看。”
好吧……
虽然我问话之前就知道他是这个态度,不过问过了之后,还是觉得心里的感觉蛮复杂的。
他不去,当然……当然我比较安心。我承认我是自私自利的小女人,绝对没有小说女主角那善良的悲天悯人的观世音转世一样的情怀,伤害完全不放在心上,污陷可以当成春风拂面,甚至要对你的仇敌充满爱心……
我和乌云珠,早就摆明车马不可能再坐下来握手言欢了。
不过,心底里还是有点不安的感觉。顺治挥挥手,孙长圆退了下去。他从背后搂着我,让我靠在他怀里。
“别想这件事了。”
“我是不想让你过去的,可是良心又觉得不踏实。毕竟生孩子是那么艰难的事……”
顺治的声音语气很柔,可是话意一点也不温柔:“就算我过去,我也不是太医,除了坐在外头还能做什么?况且,不是你不想让朕过去,是朕自己不愿意过去。”
好吧,我应该学学当恶人的感觉——可我还是坐不踏实。
这种心态真叫一个难受。说来说去,还是他不好!为什么他要有这么多大小老婆小小老婆的!如果他不是皇帝,没那么多女人,我现在还用得着烦恼这种问题啊?
我叫喜月去看看景福宫的动静,是不是要紧。如果情势好的话,那就……当然可以放心。如果情势不好……
如果情势不好,我要怎么办?
喜月差的人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然后喜月来和我说,头胎总得拖一拖时候,没那么快,但是太医和稳婆也都说该是顺产不会有问题。
但是她最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还有什么情况?”
“太后和皇上虽然都没过去,不过皇后娘娘刚才已经过去景福宫坐镇了,还多请了两位太医和老嬷嬷去守着云贵人……”
我点点头,没说话。
“娘娘……”
“皇后娘娘的名声一向都好,她这样做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是后宫之主,本来这也是她的责任。”
“但是娘娘啊,您……”
我打断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说那些也没有,说点有用的吧。”
喜月点下头,立刻换了话题:“娘娘那天让我去找来的那纸包里的东西……”
我抬起头,怎么?
“奴婢已经在自己身上也试过了。”
啊?我蹭的站了起来:“你怎么试的?你,你什么时候试的?”
“就是娘娘说的那个法子,我沾了那粉沫涂在鼻孔里面。”
我看着她。喜月不是又平和又慧黠的一个姑娘吗?她怎么也学会喜福那样鲁莽的作风了?
“娘娘,奴婢相信娘娘是不会害人的,那天奴婢自己妄加揣测,后来想起来,时时觉得自己……娘娘莫怕,我这几天一点事儿也没有,这法子料来对人是无害的。”
我慢慢坐倒,真被她打败了:“怪不得这几天你不去抱玄烨……我可没想着你这么大胆……”
我光顾着担心顺治,却没想到喜月也冷不丁来了这么一下子。
“不论娘娘是要做什么,奴婢肯定都会走在前头的。”
“我知道。”
在这座宫里,能亲近,能相信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与其说是我宠信她,她忠于我,不如说彼此在这深暗的宫里,能互相存下一点秘密的只有这么寥寥的几个人。
我和顺治虽然关系比以前好得多,可是有许多事情我还是得一个人担着。
尽管我现在不怀疑他的心意。
“你啊……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两个人试过都没有事,那,玄烨呢?什么时候给他试?
现在给他试用这原始的牛痘疫苗,会不会早了些?他小小的身体抵抗力够用么?
啊,还差点忘了,我也应该给自己用上这个。我那个打过各种疫苗预防针的身体可没有被我一起带来,现在的身体可是没接种过任何疫苗的,天花可不会因为我的灵魂超时代,而到我面前就绕过去不找上我。
拿棉球沾了一点那个粉末儿给自己涂上。大概是用得有点多,总觉得鼻子有点痒痒的想打喷嚏。
“娘娘。”喜月又进来了,福了福身。
“生了?”
“还没有。”
哦。
天都快黑了。
顺治在西屋里忙他的,一步也没有出来。
好象要生的不是他的孩子似的。
这么乱的局面,我也真的很难分清楚是非错对。
在这里,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手臂下的人已经足够,我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和爱心,去分给居心叵测的其他人。
【五十七】
我以为我晚上可能会睡不着觉,一来是洗头的时候洗的不太舒服,洗了一半皇后又差人来看看皇上是不是有心情到景福宫去看看云贵人。顺治问那宫女太后去了没有,宫女老实的回答说太后没过去,顺治于是也说有皇后在景福宫坐镇就可以了,他不过去。我一分心,结果胰子水沫流进了眼睛里。这个可不是现代无泪配方的温和洗发露,弄得我眼睛一晚上都红红的。二来是……历史上的一代红颜著名美人生孩子,大小也算个历史事件吧?我会联想的多一些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很奇怪,吹灯脱衣上床,他睡外面我睡里面,两个人都睡的很好。第二天早上天不亮他爬起来穿衣要去上朝,我现在已经训练有素,一边瞌头打盹,一边呵欠频频,但是绝不耽误替他把袍子穿好扣子扣好戴上朝珠和顶冠——
这边打水拧毛巾,那边漱口水牙擦和洁口盐也都端过来了。外面也摆了早膳。
啊,几乎天天早上都这么忙碌——初一十五例外,那时候他得在皇后那里过。另外,偶尔他也留在乾清宫,会翻翻其他人的牌子。对于这一点,我不能不去想可也绝不能钻牛角尖去想……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里,难道我还想搞一夫一妻制不成?要真那样别人不说,太后她老人家一定先灭了我再说。
后宫不需要专宠,不需要真情……后宫只需要制衡和固权。
顺治喝一碗奶子,吃了一块饽饽一块肉饼甩手就走,时间掐的可真准。我喝了点奶茶,又看看玄烨——这小子好命的还没睡醒。然后抓紧时间拾掇一下自己去,去慈宁宫请安。
喜月替我挑了一根发簪,准确无误的插在一个恰巧位置上,又在鬓边给我簪了两朵绒绒的小花,发髻顶中则是一枝不怎么打眼的宝石珠钗。喜月梳髻的手段相当好,很整齐又不显得太扎眼,而且不用抹太多发油就把一头头发都拢的整整齐齐纹丝不乱,一点不失礼于人。喜福则在一边,对着光华满满的首饰盘子叹气:“娘娘,为什么这套翡翠的你从来不戴……皇上特地,亲手拿过来赐你的。”
她特别咬重了特地,亲手四个字,意思要与其他按节按例由内务府颁赏的分开。
然后她又指指底下的那层盘子:“这里面的金钢钻手钏,能让人眼睛都耀的睁不开啊,可您就在屋里戴过一小会儿……”
喜月白她一眼:“你不会帮忙干活也不用非在那里磨嘴皮子不可。去小厨房看看今天有什么特别新鲜的,娘娘说天暖了,可以给小皇子吃水果和鲜菜做的糊糊呢。”
喜福放下盘子,答应着去了。
这些沉甸甸的珠宝头面,还有那些漂亮衣料,古董,字画……全都塞在箱子里面,我对它们的唯一关注就是——先弄清楚值多少钱,然后登册子记好,再锁起来好好保管。
喜月倒没有替那些衣料首饰抱不平过,她是明白人。
“对了,娘娘。”喜福用很平淡很平淡的声音说:“景福宫云贵人生了一位阿哥。”
我也淡淡的点一下头。
这个倒没有和历史上有出入。
不过,还是不同了。历史上的佟妃生了三阿哥名叫玄烨,董鄂生的儿子是四阿哥。现在还是排行第四照旧,不过头顶的哥哥却不是原来那个,而成了我家的这个。
到了太后那里的时候,不意外皇后又先到了。给太后请了安,她马上说我不用给她行礼。哦喔,真大度真体贴。
不过玫妃自打成了皇后之后,服饰妆扮更加……脸上抹着那两团腮红不嫌太红了一点吗?头上戴那么大尾的金凤钗不觉得重了点吗?那个髻……乖乖,得抹多少油掺多少假发才梳得起来啊?天气都热了,领子这么高扣子这么严里三件外三件她不热?幸好我穿过来的时候,这身体已经不干皇后这差了,不然这种标准式制服型的装扮我可来不了。
行礼就行礼,反正早习惯了。不行的话,太后那里的印象分一定毫不客气的嚓嚓的给我扣掉——不行礼?看见了吧,这就是恃宠而骄。打扮的花枝招展?妇德有亏,妆狐媚惑君!啊,这样的小辫子不用仔细抓就可以揪出一大把来。后宫水深雷多,不小心就要触礁,搞不好还会沉船。小心总无大错。
不过就是弯弯膝,总比惹麻烦好。
“阿蕾啊,今儿早上,后宫又添了新丁了。”
“是,我也听说了。”我笑容可掬的回覆:“真是件喜事。”
接着其他人也陆续来了。这会儿的天穿衣服最怪,怕冷的还捂着皮毛,怕热的已经穿了夹纱,后宫不象前朝,冬夏服饰一换就没得混淆,否则就构成了严重失职失误。后宫的女人们还是满自由的。佟妃就属于怕热的,她生完女儿之事比以前丰腴了一些,大概因为也就开始怕热,穿着一件雪青的单旗装,没领子的款式,露出雪白的脖颈曲线,耳朵上戴着拇指大的明珠坠子,随着动作前后打晃。鬓边戴的是鲜花,花蕊里颤微微的似乎还有点细碎水珠,十分清雅动人。佟妃的五官单看并不是太精致,但凑一起非常有整体效果,很秀丽。
唔,不错,会打扮的女人看起来总是让人赏心悦目些,就算她和我共用一个老公,但是良心话不能盖起来说,她长的是不错嘛。
然后谨贵人也来了。她坚持说不到清明不能脱厚衣,所以还裹的团团锦绣。接着淑妃也来了,她穿着大红旗装,别提多扎眼了。然后头上戴着更加扎眼的大牡丹珠花,蓝红宝石翡翠琥珀猫眼石攒在一起,真是精美的艺术品!不过就是……花太大了,戴头上总是有点重吧?
好,一圈比较下来,我的花儿是最小的一个。
阿弥陀佛,喜月很会挑珠花,我也很会挑人才。要是让喜福来给我梳头,这会儿大家的目光不就会都盯到淑妃头上去了。
等新来的请了安打过招呼,就开始讨论佟妃的新袍褂和淑妃的新珠花。我说以前没见过呢,她用几枝原来的珠花拆了重新攒的。
下面叽叽喳喳……
太后说两句话,大家毕恭毕敬的听了,太后这边闭上嘴,下面又开始叽里呱啦……
三个女人就胜过一百只鸭子。太后这屋里起码有一千只鸭子吧?
我拨拨茶叶片儿喝了口茶。
乌云珠生孩子远没有当时佟妃和我生产时来的动静大,起码这屋里坐的一半人还都不知道。太后问皇后看过孩子没有,皇后欠身说看过了,生的白白净净,和他额娘一样好,南边儿人就是皮子白嫩眉眼儿好看。
太后听了好象并不是太开心的样子,当然,她的开心不开心从来不在脸上冒出来。但是我已经比较了解她,如果很开心,她不会眯眼。
唔,当然,要是说长得象皇上,可能太后会更开心一点吧?
玄烨幸好眼睛象我,比较大比较亮,不过其他地方都象他那老爹,圆脸圆鼻头肉嘟嘟的小嘴巴。我偷看一眼太后,唔,原来嘴巴是继承他奶奶,真是一模一样。
皇后对皇太后说,因为云贵人生了儿子,是不是把她的份位升一升,以示嘉奖?皇太后慢悠悠的说,生了儿子就晋份位?当年他生下福临也不还是原样儿?云贵人进宫日子浅,还是等四阿哥大一大再说。
也是,这时候小孩子真的很容易夭折,就算皇宫里没有这些杂七杂八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本来这时代小孩子的成活率就不是很高,穷人家生六七个,最后可能只能得一半儿,另一半儿因为穷,病,或是其他原因都会失去。
我忽然想起来,不晓得历史上那位还没来及取名子就封荣亲王的短命四阿哥,到底是被人暗算了还是自己身子骨儿太弱了?这会儿他妈妈没有原来的风光,他也没有历史上原该得到的耀眼地位,说不定他还能太平长久的活下去呢。
而且……我眼睛溜过去瞄瞄佟妃的肚子。
平平的,腰很细。
原该她生下的皇帝呢?她到底什么时候会怀上再生下来?而且,而且……生下来的孩子,会不会如历史上一样当上康熙皇帝?
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敢肯定了。
皇后又很宛转很恭顺儿的跟太后说,既然云贵人产后体虚,而且本身品级不够抚育皇子,四阿哥是不是……就先抱开照料?听她那意思很想揽活儿上身啊。
不过我预感着太后很可不会答应,毕竟云贵人这个怀龙种,死了老公,进宫直到贵太妃死掉一系列的事情都有点不太好让大家拿来当话题。四阿哥是肯定要抱开养,但是我估摸着不会抱给皇后。
果然太后说皇后年纪还轻也没什么经验,还是交由嬷嬷们在单独的处所照顾。
淑妃看看我,这只小斗鸡现在一撅屁股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
果然她马上说:“那静妃也年纪……”
太后岔断她的话:“静妃是你姑姑,你也该改改这没大没小的毛病了。她进宫年头也不短了,做事情也稳当。再说玄烨这孩子也离不开娘。”
啧,太后亲爱的,就冲你这句话,你就要再搞一百回平衡天天往你儿子怀里塞女人我也不恨你。
然后皇后转了话题说起昨天有人进贡了两只长毛狮子狗给太后玩赏,问长的好不好看。太后很配合的也谈起狗来了,说眼睛贼大象铜铃似的,唤宫女把狗抱出来给大家看,于是一闹人围起来夸两只长毛狗,简直快把这两只狗说成观音座前的金童玉女一样可爱吉祥了。
得,乌云珠,还有四阿哥,这母子俩的历史地位真是与我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不光没有那种横扫后宫睥睨千军的气势风采,居然连两只小小的长毛狗儿的荣宠也比不过。连皇后都夸毛这么匀长的这么小巧可爱——比刚才夸云贵人的儿子态度可是真诚多了。
从慈宁宫出来真有种疲倦的感觉,以前就算干一上午活儿,打字泡茶跑腿儿挨训……一套受下来也没有这么累。
喜福过来扶我,然后同样走路的时候要避开淹死过贵太妃的池塘。
经过那附近的时候,我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贵太妃死了,她儿子死了,她儿媳妇生了别人的孩子……
贵太妃这么要强好胜的一个女人,恐怕死也闭不上眼吧。
【五十八】
牛痘的安全性终于被充份证实了,然后,我小心翼翼的给玄烨也用上了一点那个粉末儿。
喜月说:“娘娘,别担心,应该没问题的。”
“是啊。”我看着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胖儿子,抱他的时候觉得有点吃力,一小会儿还行,时间一长就觉得胳膊吃不消。
啊,这小子添膘加肥真是不遗余力啊,话说他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加膘也不大可能。
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小肉脸上,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的奇怪过。心情既坚强,又软弱。好象一只活了很久的玳瑁龟——壳子硬的象石头,但是壳子里还是包裹着满满的柔软。
我看着她们收拾屋子,把一只晶莹剔透的顺治送的玉器小心收起来,摆上普通的瓷器。
“是了,娘娘知道么?”
“什么?”
喜福说:“淑妃娘娘今天开罪皇后娘娘了。”
“嗯?”
“淑妃娘娘先是说皇后娘娘衣饰太古板不俏丽,后来又说起皇后想抱养四阿哥的事,说她才不过多大就想后来事,想要孩子自己赶着生一个才好,抱人家的养到死也不会和她一条心。还说四阿哥出身……呃,及不上三阿哥,她抱了也……反正啊,皇后娘娘脸上可挂不住了,其他在场的人也都怪下不来台的,大家赶紧匆匆散场。”
喜月打断她:“好啦,你又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喜福小声嘀咕:“不是风言风语,那会儿在皇后那里玩牌说话的人可不少,好多妃嫔宫女都听见了的。”
我笑笑:“好啦,这个话听听算了,不要再和别人当什么趣闻说。”
“我才没有。”喜福满委屈的:“我只是想和娘娘还有喜月说说,我才没和别人说什么。”
淑妃说的也都是大实话,可是实话怎么能这么实说呢?
这个人大概是学不会后宫生存法则了吧?不过好在有太后在,皇后又是她亲妹妹,想必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也许淑妃耳朵边儿有人挑拨吧。毕竟她本来就一心想着皇后的位置就该是她的,为此还与我频频交恶。但是最后坐上皇位位置的却是她妹妹不是她,她心中失落也是难免。再有人用心给她吹吹风,她会在皇后面前说这些……
我摇摇头,玄烨对我的手指头发生了兴趣,两只小肉爪牢牢抓着我的手,用他的小玉米牙努力的啃啃啃。啃是没啃痛我,不过口水却啜得我一手都湿嗒嗒的,顺便也流了他自己一下巴。
“三阿哥长的可真壮实。”孙嬷嬷进来,抱着晾干的尿布和小衣裳。喜福过去帮她一起整理收叠:“那天他扯着我的袖子不撒手,和他拉锯费了我半天功夫呢,力气可不小了。”
“嗯哪,小玄烨多吃快长,赶明儿额娘有很多很多东西教给你啊,你可得好好学。”
“娘娘想教三阿哥什么啊?”喜福捂着嘴笑:“不会是教他烫奶子的时候往里放盐巴……呃,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瞪她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天心务来潮想给顺治弄茶点,其实是厨房的人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才来最后接棒,结果还没接好——
当时喝的人脸上那个表情啊……真是富有哲理又耐人寻味啊。
“听人说啊,四阿哥好象身子骨不大壮实呢……夜夜哭,吃奶也不好。昨天宣太医来着,似乎是发热了。”
我没理会。别人的儿子我关心他健康不健康做什么?他健康也扯不上我,不健康了也与我无关。
玄烨已经忘了刚才我往他鼻子塞东西的事,对我的绒花产生的莫大兴趣,一把给我揪掉了。
快快吃,好好长……我的宝贝啊,妈妈会保护你,教导你,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人。我不求你将来会做出什么惊世伟业,会不会青史留名……
只要你快乐,就好了。
这世上,最难实现的,其实是最简单的愿望。
你会快乐的,因为妈妈会让你知道快乐最宝贵的道理。
玄烨现在会翻身,会爬,自己可以坐得很稳当。不过这小子已经表现出了不安于室的本性,总想着去外面院子里晒太阳,有早春蝴蝶飞过的时候,看他那专注劲儿,小拳头攥着,小腿踢着,别提多兴奋了。
你别是个猫咪转世投胎吧?这么喜欢飞虫小鸟。廊下面挂的鸟儿也差点让他揪掉了毛,害得周围一圈儿人紧张——不是怕他弄伤了鸟,是怕鸟抓伤了他。这孩子一点儿皮也比顶金贵的鸟命要值钱啊。要知道他破一点皮儿,回头被他老爹和奶奶发现,一圈儿的人估计得全跟着破皮伤肉。
反正我是决计不养猫猫狗狗的,哪怕这小子再喜欢我也不会养。开玩笑,一个天花都让我愁的晚上睡不着觉,再添猫狗我又得担心狂犬病——这日子干脆就别过了。
是不是所有的做母亲的都这样呢?连头上掉树叶儿都怕会砸伤孩子,跟忧天的杞人差不多。
想起小时候妈妈何尝不对我管头管脚?不准乱跑,不准去水边玩,不准和男孩子去爬树掏鸟窝,不准玩火,不准碰刀子……
那时候觉得这哪里象是个妈妈,简直象是看管犯人的警察啊。
有时候受了惊吓的母猫,为了不让别人伤害小猫,会把孩子咬死吞进肚里去。
不是因为残忍,是因为太爱,太惶恐。
自己不做母亲,是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心情的。
妈妈……现在我也做妈妈了。
“娘娘,四阿哥明天洗三,咱们是不是也备份礼?”
我看看喜月:“是要备的。不过……我没想好准备什么。”
“唔,左右不过是些吉祥物长命锁,又或是镯钏什么的……”
我却不觉得可以这么随便的打发过去。
从上次交锋后,乌云珠好久没有动静了,大概她在好好的准备待产。现在孩子已经生下来,我总觉得……新一轮的紧张又要开始了。
说老实话,我对这些勾心斗角一点也不擅长,而且无论清宫戏看多少,做为一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普通女孩子,这种谋划着害人的事情,我始终习惯不来,我也想不出诡计去害别人,也担心别人的诡计我防不了。
“等回来皇上来了再说。”
“洗三?”皇帝皱皱眉:“你要去吗?”
“皇后可是要去的,我要是不去也不好吧。”我坐他旁边:“不过洗三得送点东西以表祝贺的啊。”
他点点头。
“你去不去?”
他眉毛一扬:“我去做什么?”
哦了,你老大偏心偏的真明显。不过……不去就不去,反正就是去了,你的偏心大家还是公认的,我和玄烨早就成了女人们心目中的标靶了,多一件事少一件事也没什么大差别。
“皇上不去也行,不过,我去洗三,你得给我出礼钱。”
他哈哈笑:“你就是吝啬小气鬼脾气。我刚才看架子上,你又把那个玉香炉收起来了,简直象是母鸡护食似的。”
“喂,你就说给不给吧?”
他笑着说:“好好,我替你出。”
“洗三礼你也给我备好。”
“行行,你说什么是什么好了。”他吩咐:“孙长圆,你去给娘娘备一份儿礼去,别备的太薄了让娘娘给人笑话。”
谁笑话啊?也就你敢吧?
孙长圆点头答应,又请示我:“不知娘娘想……”
我说:“什么安全妥当备什么,务必不招麻烦不惹闲话。”
喏,我的难题可以丢给皇帝,皇帝又可以丢给他的万能总管。
孙长圆露出笑容,不是无良心那种谄媚笑容,是一种通透练达的,让人觉得舒服的笑容:“是,娘娘就请放心,奴才一定给备的妥当,明天是不是让小术他们一起伺候娘娘过去景福宫?”
嗯,这人点头知尾,实在让人舒服。
唉,我都想挖皇帝墙角,把他弄到我永寿宫来当管事儿的了。
【五十九】
为了稳妥起见——我可不想再出这次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某贵人因我而摔倒的事故,所以洗三那天我站的远远的,孙长圆替我准备的就是金镯子一副,成色挺足份量挺沉,别说落地三天的孩子戴不了,就是三岁戴我看也绰绰有余。脚铃铛一副,也是金圈,不过铃铛应该是银子的,一样是个头儿老大掂着特沉。这种东西也就搁在箱子里有用,其他用处是没有。不错不错,这种礼物既拿得出手,又比较安全。送衣服鞋袜保不齐回头人家就能在里面搜出锥子刺针虫子毒粉什么的,这些清宫戏里可都有得演。
别人也有送香包荷包的,有送衣服的,有送斗篷帽子的,还有送文房四宝的,都不算名贵,远不如玄烨洗三时候的盛况。而且水盆里丢的的洗三钱也明显不多。最显眼的可能就是我让孙长圆差来的那个小术代丢的金饼子。
太后没有亲来,差人来送的礼,倒是和当时送玄烨的一样——是赤金点翠镶珠的长命锁。我猜太后是不是早就备了一匣子这样的长命锁,生一个孙子送一个呢?眼看大小样式镶嵌什么的都一样,真象是批量生产出来的。
不过玄烨洗三的那个时候,虽然我也没有能起身来看,但太后和顺治是都来了的。现在这两位重量级人物是一个也没有到,后宫里的人当然很会看风向,有的来是冲着皇后的面子。有的是品级不太高所以必须得过来。
皇后送的也是金饰,还有衣服什么的。皇后身边的宫女特别强调说,这衣服上的绣花可是皇后娘娘亲手挑的花样子呢,小阿哥一定福泽绵长。屋里人听了,自然要挣扎起来谢皇后的恩。皇后又急忙说不用多礼,保养要紧。云贵人到底是起来了,皇后又急忙让人扶回炕上去。
啊,后宫永远不愁没戏看。眼前这一副妻贤妾恭的景象,戏台上的旦角青衣小女子们,哪会演的如皇后和云贵人这般好?
洗三的嬷嬷抱着孩子跟念经的唠唠,撩水,等仪式一结束,大家也就都散了。孙长圆跟着一块儿出来,我向他点头笑笑:“今天有劳孙公公了,是不是耽误你的正事了?”
他低头陪笑:“娘娘说笑了,伺候主子就是奴才的正事。”
“嗯,大家也都辛苦了。”我点个头,喜月走过来,拿了一个小封包递给他,孙长圆坚辞不收。
别的妃嫔一定没少塞他红包,我却一次也没有塞过。不过皇宫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不去塞别人红包的时候,别人就会想倒过来塞给你。比如今天这个礼备的,当然花的不是他的钱,不过人家是花了心思又来跑了腿儿的,我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孙长圆收不收,反正我的人情是做到了。
唉,搁在以前我哪懂这些,都是一点点学一点点看会的。
“好吧,回来我跟皇上说,今天的礼送的很合适。”
“这是奴才的本份。”
他跟我到永寿宫门口,然后回乾清宫去当他的差去。我扶着喜月的手进了永寿宫,先去看玄烨。我担心的种牛痘会有的不良反应,这小子一点儿也没有,孙嬷嬷拿着小老虎在前头引,玄烨趴在床上往前挪动。天气热起来,他穿着大红的软绸裤褂,脑门儿上的头发绑着小红绳,露着肉乎乎的带着涡涡的小屁股,简直象条肉虫子一样在那里蠕动蠕动。我进去的时候他听见了动静,回头一瞧,马上抛弃了老虎的诱惑,伸着两条胖藕似的胳膊要我抱。
啊啊……真是可爱的让人想狠狠咬一口啊!
孙嬷嬷请个安,问:“娘娘回来啦?外头想是很热,额上都有汗了。”
“嗯,走路走的有点热。”
喜福过来替我解开扣子,拿一件在屋里常穿的棉绸无领旗装过来给我换。玄烨已经揪走我不知道几朵绒花了,似乎他对这毛绒绒的,造型多变色彩艳丽的东西有偏爱,摇篮的小枕头边上还放着好几朵呐。
这会儿他手里拿着一朵有点雪青色的绒绢花,又咧开长着小玉米牙的嘴巴傻笑。虽然这会儿的小孩子喜欢色彩新艳的玩具,可是小老虎小布兽的颜色也很鲜艳的啊,他怎么就对抢我的头花这么有兴趣?
“你将来可别变成贾宝玉那样的脂粉之徒啊,小笨笨。”我用鼻尖去蹭他的脖子,可能觉得又痒又有趣,玄烨笑的咯咯有声。
喜福抱着几个布偶过来——唔,后宫的女子手艺好的多的是,我永寿宫里的人才也挺强,我画的哆啦梦,史努比以及,都做的活灵活现跟正版差不了多少——不过穿长袍马褂和旗装旗头的……呃,这也算是入境随俗了。孙嬷嬷拿着一个穿红兜兜的逗着玄烨玩儿,这小子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可是抓着头花的手却依然不松开。
“今天都吃什么了?”
“吃的可不少呢。”孙嬷嬷汇报,除了喂一次奶之外还吃了半个鸡蛋,喝了奶糊糊和搅好的菜糊糊,我摸摸小家伙儿的胃,的确是鼓鼓的。
我满意的嘀咕:“早晚吃成只小猪。”
终于有点儿理解大多数妈妈的心理,第一关心的都是吃的多吗?穿的厚吗?只是吃饱穿暖,就先放下一大半的心事——原来天下的妈妈都一样,和辛勤筑巢,然后辛苦叼食哺小鸟的老鸟没分别。
我抱了一会儿把他还给乳母,喜月给我端茶过来。
“娘娘,看皇后娘娘的意思,和云贵人倒很和睦啊。”
我点点头:“皇后娘娘和谁都挺和睦的。”
喜月含蓄的说:“册封之前倒是看不出来,皇后娘娘做事情这么周到细密。”
不要紧。皇后再周到也比不上太后,再细密她也是儿媳妇。在这个时代,多年媳妇熬成婆绝不只是一句空话而已。不然我们天天早上到慈宁宫去请安立规矩是闲着没事儿散步去的吗?后宫里找不出来一个懒女人,谁也不可能一觉睡到大天光——没人有懒的资格,就连已经熬成了太后的孝庄也不例外。
皇后当然不愿意只做太后的应声虫。不过皇后和皇太后,虽然只差一个字,可是权势却差得远了。内务府在太后手里,大家的工资,待遇一切都来自于她,皇后当然也有发言权,但是——发言权不等于决策权。而且顺治不亲近她,每个月除了额定的两天,和她再见面说话或是去找她的次数绝不多于三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她穿着皇后的衣服,戴着重重的头饰坐冷板凳……这也是以前静妃曾经体味过的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太后一直都是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坐在慈宁宫里,她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后宫的些小波澜对她来说都不过是毛毛雨。
皇后也许迟早会明白,摊上如此精明强悍,成为清初一代辅政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的长命婆婆,她能做的事,最好还是当只听话的应声虫。
“娘娘,哪有猫长得这样子的……”喜福一边给换上另一套新装一边笑。
虽然大家一开始都觉得怪异,但是的可爱以及可以百变的造型,还是另永寿宫上下都迷上了玄烨的玩具。小姐明显又比先生来的吃香,因为女娃娃打扮的余地总是更大。
这套新装居然和我这套新做的正在试尺寸的衣裳是一个料子的——八成喜福把没用完的边角料拿去了,猫头上戴的俨然也是和我一样的绒线花。我笑着说:“这是谁做的?真胡闹。”
喜福连忙说:“可不是我,我只是把剩的料子拿过去,谁晓得她们谁做的。”
换了新衣的立在桌上,一进门的顺治立刻被吸引了视线,看着那娃娃又看看我,哈哈笑出声来。
【六十】
“这是谁做的?你做的?”
我挥挥手:“你也知道我手笨哪。再说,我要做也不能做自己,我应该做一个穿明黄戴九龙冠的,想捏的时候就捏,想揍的时候就揍。”
顺治挥手摒退其他人,然后手就熟练的抱过来:“噫,我就知道你心狠手辣。”
“嗯,怕不怕?”我做出九阴白骨爪的招牌动作,他配合的喊:“朕好怕啊,你不要过来……”
“嘿嘿嘿嘿。”我狞笑,然后化戾气为祥和,替他解扣子换衣服。
“你今天过去了?”他没过去哪儿,反正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去了。”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拿了一件鸦青面的纱坎肩给他换上,脱下来的衣服先搭在一边。顺治拿了那个猫娃娃在手里捏来捏去,一边捏一边用得意的眼神儿瞟我。我又想笑,又觉得奇怪:“不知道是谁拿这个边角料子做的,真搞怪。”
顺治说:“玄烨可醒着?我去看看他。”
我看他拿着那个娃娃要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出声说:“那个先别拿过去。”
他回过头来:“怎么?”
我说:“他一见肯定要扯,八成会扯坏。这个做的比其他的精致,我还舍不得呢。”
顺治哈哈笑着说:“没见你这当额娘的,还跟儿子争东争西。”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放下了那只猫,外面宫女打起竹帘,他移步出了屋。
我过来拿着那个娃娃看。娃娃是用白棉绸做的,但是做的比前几个更精致。身上穿的衣裳也是一样,领扣系绊,滚边绣花,一样不缺。
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是打个梗,做玩偶这样的事情,好几个宫女都很喜欢。
喜月端茶进来,却不见顺治,顺手把茶搁在几上,笑着说:“不知道是谁这么搞鬼,做的和娘娘一个样子。不过三阿哥要是见了,准保喜欢的不得了。”
我说:“是善兰做的吧?数她手巧。”
喜月却说:“不是呢。善兰前几天晚上贪凉着了风,这几天都没起来炕,昨晚上还说自己不争气呢,三天两头总病。”
我奇怪的说:“那我们永寿宫里还有谁手这么巧?心思也这么巧的?”
喜月也奇怪了:“倒是说,没见谁有这么好的针线。”
她走过来拿着看了两眼,然后咦了一声,拿起来说:“真是,不是我们宫里的人能做的。”
“是吗?”
她点点头,肯定的说:“宫里针线好的第一就是善兰,其他两三人就是那样子,混混着过也还行,哪个的针脚我都熟。主子,你看这猫眼睛绣的,我们宫里面就除了善兰能绣的这么细密平整,但是她的针脚好往右划,这个猫眼睛可都是竖着收的。”
她说的我不懂,不过,这样说起来,这只猫玩偶,还真的有点问题了。
永寿宫外面的人,绣这么一只猫,又再悄悄的放回来,想干嘛?
别说是谁爱心大发想疼我儿子,又或是学雷锋做好事为善不欲人知。
那是在这宫里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娘娘。”
我说:“拿去拆拆洗洗,我早就说,玩具这东西做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只手摸过拿过,玄烨又喜欢抱起来啃,这可得当心。”
她说:“是,我这就去收拾。”
她走了,顺治又进来了,笑的脸上泛着红:“我就说,这孩子将来准是个好样儿的,刚才两手攥着,要和我掰腕子呢,劲儿可真不小。”他把袖子往上提一提,手腕上一片还真有点儿红。
“嘿,叫你天天的光吃不动,将来儿子再大一点,你说不定就掰不过他。”
顺治做势要扭我的手:“我掰不过他,掰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躲过身:“哎哎,一动就一身汗,还是别闹。你渴不渴?那有刚沏来的茶。”
他摇头说:“不喝这个,让他们弄点凉凉的来喝。”
我说:“热着正出汗的时候不能喝凉的。”
他唔一声,也不提了。
午膳摆上来,他大概还是嫌热,没吃多少。我心里多少有点事存着,也没吃多少。然后睡了大半个时辰的午觉。我模模糊糊醒过来,觉得背上出了一层汗,两个人挤一起比一个人可是闷热的多。他也醒了,小声说:“天气一天要比一天热,不如出去避暑。”
我懒洋洋的眯着眼:“唔,我不喜欢出门儿,坐车怪颠的。”
“你以前可是爱出门儿的。”
“以前是以前。”
他笑着的,手指在我脖子后面摩挲:“当了额娘就是不一样了。好罢,等热天过了,秋猎的时候玄烨也该一岁了,带上他一起去秋猎好不好?”
“一岁去打猎?他是能打松鼠还是打小虫呢?”
他低声笑:“能打着什么就打什么呗,你没有听说虎父无犬子的话吗?”
我把他的手推开:“醒了就起吧,你带的折子还都没动呢。”
他唔了一声没有要动的意思。
“还虎父无犬子呢,将来你儿子也得学你似的霸床上偷懒,起起起,再窝着小心又睡过去,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又拉又扯,他才爬起来,然后梳洗穿衣服,看折子办正事。
喜月端茶进来,然后说:“厚衣服都晒过了,娘娘来看看,都装哪只箱子合适?”
我说:“这样的事你比我会办,还要我看什么。”
我跟她出来,绕过廊下,到了穿堂那里,四下里没人,喜月脸上板板的说:“娘娘,奴婢大意了,还请娘娘恕罪。”
我摇摇头:“那也不能怪你,人又多手又杂。那个怎么样?”
喜月小声说:“不知道是谁那么黑心……外面绸布光鲜,里头黑匝污烂,不知道都是从哪个病灶头里翻出来的。小阿哥要是抱着玩,又要啃,难免就……”
我站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得,这算什么事儿?光在现代的时候,电视曝光黑心棉填充玩具被褥,想不到回到这时候,已经有人抢先玩儿起这手儿来了。看起来这倒不是现代人的创意,而是自古就有的把戏了!
“娘娘。”
“皇上刚才还摸了半天呢……喜福也沾了手,大家都当点心。”我说。
“是,奴婢这就去找些祛瘴消秽的药物煮水,娘娘给皇上擦洗一下,料想无妨。喜福我让她注意些就是了。这个做东西的奴婢马上就去查……”
“能查着?”
“娘娘,奴婢不是夸口,一个人的针线一个样儿,六宫里头针线好的都能问出名姓来,何况外头针脚这么匀细,绣花也做的工整,一点也不难找。奴婢留着心,娘娘再吩咐一声……”
我摇摇头:“先不要去查,我要仔细想一想。总之,这次的事算是长个教训,以后这些东西,你都要留神,别有下次就行了。”
“是,”喜月比我还要恼火难过:“要有下次,奴婢自己就拴了脖子……”
“行啦,犯不着说那样的话。做贼当然比防贼容易的多了,防一天容易,防十天,防一年……这可是花功夫的事情。”
“奴婢一定加意小心。”
“这件事,查还是要查的,不过也不要惊动人……”我觉得刚才在屋里出的汗,被穿堂里的风吹的都冷涔涔的,身上很不舒服。
这种事情……清宫戏里多多啊,查来查去其实也查不出什么。可能的人太多了,玄烨是我的宝贝,却是别人的眼中钉,拦路石。除了太后,皇帝和我自己,有谁想让他好?
这种事情不能再想,越想越觉得害怕。只觉得四周的高墙都要往中间倒下来,挤的人无路可退,无处可藏。
“娘娘。”
后头小太监没近前,先出声:“皇上找娘娘呢。”
我回过头说:“这就过去。”
喜月扶着我的手,慢慢走回去。
她的手也凉,我的手也凉。走到了太阳底下,让烫热的日头烤着,也觉得暖不起来。
【六十一】
顺治找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昨天新送来的贡墨被我收起来了,他突然想起要试试新墨好不好使。
我把墨找出来,然后帮他研开。他的字写的不错,有些清瘦的秀朗,我的字可拿不出手。要是硬笔书法还能拼一下,毛笔字我写起来就是初学者的风范,总觉得那种忽硬忽软的感觉,能把字写成个字样就不错了,至于好看不好看,那是另外一回事。
以前顺治还想培养情趣,我挺着肚子的时候他说要教我写字,然后他发现,我不是不会写字,也不是不会拿笔,就是写的字不好看,这件事很纯粹。那会儿我有身孕,他也不能让我去临贴练字,反正字不好看不代表文盲,比大多数后宫妃嫔还好多了。宫里满蒙妃嫔不少,识字的没几个。淑妃就一个汉字也不识,皇后也不比她好哪里去,也就是常用字认识个三五百。后来他也想开了,还会很坏心的嘲笑我的字是“远看成岭侧成峰,大小粗细各不同”。
不过他有时候也会静静的看会儿佛经,看来野史传说他后来出家,大概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手腕上的翠色镯子轻轻的晃悠晃悠的动,他的目光一会儿就从纸上挪过来,又挪回去,再挪过来……
“喂,你专心点啊。”
他把笔一放,拦腰抱着我:“你在这儿我专心不起来。对了,刚才和你一样打扮的猫咪哪儿去了?”
我岔开话题:“拿去洗啦。喂,又你呀我呀的,有失体统。”
他无辜的说:“明明是你先没大没小。”
我站起身:“好吧,万岁爷您请安心写字。”
“你干嘛去?”
“我去看看玄烨。”
我进去的时候小胖子吃奶吃的一头是汗,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
我把他接过来抱着。小胖子也发现怀抱换了一个,脸贴在我胸口,脸蛋红扑扑的,一副健康宝宝样。
“小猪——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你还会什么?”我用手把他的鼻子顶起来,类似猪鼻鼻状。
他不满的推我的手,把脸朝我胸口挤。
我抱着他,唱歌儿哄他睡觉。
其实我的手在抖,但是除了怀里这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恐怕谁也不知道。
我害怕,我怕我保护不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一切,我怕我最终还是会落败。
玄烨,你什么时候能长大,长的高高壮壮的,不用我担心呢?
等玄烨睡着,我把他放回摇篮里,顺便让人把所有的玩偶抱枕都清出来趁天气好拆洗,一转眼却愣了下,再进屋看,果然顺治不在屋里。
人呢?
不会刚睡醒又去睡吧?
刚才磨的一缸墨还搁在案头。
我弯下腰,地下有半干的水迹,桌脚内侧不起眼的地方还有茶叶片和碎磁烂。
“娘娘!”喜月有点慌神的进来:“那个……”
我说:“你慢慢讲,不要急。”
“那个不见了。”
我呆了一下:“怎么会不见?你放在什么地方的?让谁拿走了吗?”
“我放在后面侧厢的屋里,拿布盖着的,”喜月的牙齿好象在互相碰撞:“宫女说,是小术子进去找过东西……”
小术子?
那他师傅孙长圆知道不知道这件事了?
一边宫女走过来,我一把扯住她:“皇上呢?”
宫女脸色有些青白,神色不定的说:“皇上适才好象不知为什么事发了脾气,摔了茶盅,奴婢刚收拾下去,换了一盏茶过来……”
糟。
我紧赶着往外走了几步,可是庭院里空空,大门外也看不到人影。
“娘娘,皇上难道……”喜月反而镇定下来:“皇上是明白人,娘娘不用担心皇上会误会。”
“他当然不会误会!”他又不是猪脑子。
可是,他上哪里去了?
越急越想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娘娘,”还是喜月比较理智,跑过去跟那边站班的太监问过,回来说:“皇上去慈宁宫了。”
“啊,我也过去。”
“娘娘。”喜月拉住我:“您起码得先换衣裳。”
我低头看,胸口被小胖的口水和哺的奶水蹭的一团,的确不能就这样到慈宁宫去的。
我又匆匆回屋里来拿衣服换。
“要我说,娘娘不要去,这件事皇上和太后自然会有决断。”
“决断个鬼啊……”我头疼。
我当然想揪出来使坏的人是谁,针对玄烨这么小的孩子下手,不是心如蛇蝎也是丧心病狂了。可是哪有那么好揪?再说,这一查起来,牵涉就大了,几乎有罪没罪的人都会被卷进来成为无差别打击的对象。
“就算找不到真正下手的,也可以震慑一下心里有鬼的那些人。”喜月说。
我解扣子的手顿了一下:“可是,恐怕倒霉的也会包括我们永寿宫里的这些人……老鼠打不着,反而油瓶倒一地。”
“娘娘,您心太软了!我们永寿宫也不是铜墙铁壁,您觉得今天这个东西是自己长了脚走进我们永寿宫的针钱房来的吗?”
我气矮了些:“我知道……”
“您是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做。前些日子我们找那个粉末,胆战心惊的在自己身上试又在三阿哥身上试,可是娘娘,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再严实的篱笆也会有耗子钻进来,光是这样防备不是办法啊。”
是啊,喜福说的也都是大实话,我也知道。
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如果告诉顺治或是去太后那里告状能解决这问题,我想我也会去做的。可是无数小说和影视的情节都摆在那里,这种事情无论最后有没有查出结果,肯定要误伤一大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记得金枝欲孽里,如妃的经典台词,后宫女人的生存就为了一个字:斗。
除非已经被人斗垮了毫无价值,退出战场。否则只要你活着一天,你就要在这个没硝烟的战场里咬牙撑下去。
我能做的到的只是积极防守,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去主动出击。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保养的很白皙的两只手。
我能做什么?我会做什么?我不过是几百年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连学校里女孩子们暗地比美和办公室的简单人事都应付不来。我要怎么在这个后宫里保护我自己和我的孩子?更不要说去攻击……
这样一双手会做什么?能做什么?
“娘娘,娘娘,”喜月慢慢跪了下来:“是我不好,您别难过……都是奴婢无能……”
我难过?
我伸手抹抹脸,手上湿乎乎的。
我哭什么呢?真没出息。
哭能解决问题吗?哭能保护我儿子吗?哭能让别人不再对我们陷害下手吗?
哭泣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不是喜月无能,是我无能。
喜月也流泪,抱着我的腿。
怎么办哪?我该怎么办?
西照的太阳光投在高而深的红墙上,窗纸上映着一片有点腥红的光。
一片宁静中,我好象听到隐隐的风雷声。
其实,一定是错觉。太阳还在,只是……
只是风雷,也许真的要来了。
【六十二】
果然我没有猜错。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人做的,可是首先拿来开刀的,还是我的永寿宫。连喜月也被叫出去单独问话,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太后坐在中间,我站在一边,乳母抱着玄烨站在我身旁。
顺治不在,大概在外面雷厉风行的亲自去抓可疑人犯去了。
太后发话:“这……是第几回了?”
我赶紧低头:“还是头一遭……”
事情的性质上升到了太后这里就不一样了。以前我也中过一次毒,那属于后宫倾轧,毛毛雨寻常见。现在针对玄烨的这个猫事件,变成了谋害皇嗣——小胖子比我值钱。那会儿我主动息事宁人,太后和皇帝觉得我懂事。但这次明显不同,事情的性质变成了我在姑息养奸……
“你原打算怎么着?”
我打算?我的打算是积极防御,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草木皆兵的大操大办啊……
“原来我想着,留心查查针脚布料,看是谁下的手,再……”
“等你查出什么来,黄花菜早凉了。”
太后从来没跟我这么不客气的说过话,我跟灰孙子似的,连连点头称是。她说的当然有道理,有慢慢查的,线索可能早让人掐断了,有知情的说不定也会给灭口了。但是……
的,我倒不怕别的,就怕她来一句,为了安全起见要把我儿子抱到她那儿去养,那我哭都没处哭去。以前……历史上的那个康熙有没有被这位铁腕太后抱去养过?好象……好象有过吧……
脑子乱成一团,太后脸上象挂着一层寒霜,全身散发的气息明显是“生人勿近”的冷厉。
到底侄女儿没有孙子亲,我拼命保护自己的儿子,到头儿来没有赏不说,还得在婆婆这里吃排头受训斥。
外面那些已经被羁押起来的太监宫女,恐怕这会儿正一个个的挨审。我知道其中至少有一个,是把这个从外面带进来,或者就是偷偷做这个的人。但是现在是所有人都被牵连……
我罚站罚的不安的时候,喜月大概是被审查完毕,已经脱了嫌疑,捧着茶盘进来奉茶。她的脸色如常,如果不是刚才她也被敬事房的人一起带出去,还真看不出她经历过什么事情。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这么好运了……
太后并没有对我长篇大论,有许多话,即使她不说,我也都明白。眼下这种肃杀的气氛……本身也是一种生动的现场教学。
可是,我真不希望……自己接触,明白这一切。
玄烨睡的很香,乳母稳稳当当的抱着她,低眉垂眼一语不发。
我还在一天天的适应这座后宫,虽然……适应的过程如此艰难。
每多学会一件事,都要付出痛苦代价。有时候是我的,有时候……是别人的。就象这一次。
天已经黑了下来,殿内点起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蜡烛,照得四下明晃晃的,如同白昼。
进晚点的时候顺治也回来了,脸色铁青,身上带着一股压力。太后简单的问:“问出什么来了?”
“还没有。”
然后就是让人觉得压抑的沉默。太监和宫人鱼贯进来呈膳,摆好饭菜,如平常一样。只看饭桌,还真的不知道永寿宫现在正在经历什么事情。
顺治说:“上酒。”
宫女看一眼太后的脸色,然后很快端了壶酒来。太监试过尝过菜,顺治没动筷,先喝了两大杯酒。
太后指点着宫女夹了菜摆在顺治面前的小碟子里:“皇上心里烦闷着,喝酒更上火,先吃两口菜。”又指挥着给他盛了一碗翡翠瑶柱汤,说是降火。
我看太后其实和皇帝娘俩中和一下就好了。一个浑身冒火,一个眼睛都在往外射小冰刀,两个极端。只是苦了我和玄烨了,坐在他们下方,简直是冰火两重天的煎熬。玄烨醒了,他的果菜糊糊儿今天端不上来了,改吃蛋奶糊糊。小家伙儿不挑食,给一勺吃一勺,把一小碗儿给吃的干干净净的。其实我知道,这东西从厨房做出来肯定不止一小碗儿,其他的大概都在敬事房那些眼刀之下,进了做糊糊的人送糊糊的人的肚子,他们吃了没翻白眼吐白沫儿,这剩下的一小碗儿才进了小胖子的嘴。
儿子,娘同情你,皇帝的儿子不好当,吃个东西也层层关卡……乖,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要知道外面一大群男男……呃,是太监和宫女都没吃没喝的在挨审,审不出来说不定就要隔离了再审外加大刑伺候,连你妈我都罚了半天的站——还是穿着花盆底鞋站的。你是最好命的一个,一觉睡醒了就吃……
一顿饭我也不知道都往嘴里塞了什么,好在吃完了之后,太后不让顺治出去接着捣腾了,让他坐屋里等着敬事房的专业人员办完差呈报结果。我就夹在冰山和火焰山之间,把儿子接过来抱着,聊以自慰。
过了会儿敬事房来了一个太监,简单的汇报了一下工作情况。他的用词我学不上来,用我自己的话总结一下就是:他们改变了皇上刚才开门见山劈头就问的作战方针,改为迂回盘绕,并且鼓励大家检举揭发,经过苦干实干加硬干,有了成果。
我对他的废话一点兴趣没有,我想听的就是这个成果。
永寿宫里上上下下的人,就算名字不能全叫出来,脸儿起码我是全都熟悉的。究竟是谁呢?
结果那个人报了三个人名字,前两个我不熟,没反应。后一个我我差点以为自己幻听,当场就站了起来。
“你说谁?”
“娘娘的内殿正房宫女喜福。”
怎么可能?
“你们弄错了吧?肯定弄错了!”
“娘娘……”那人又开始对我滔滔不绝长篇大论,我手一挥:“喜福不可能的,她就是个实心眼儿丫头……”
“但那玩偶的料子却是她拿出去的。”
“可是……”
喜福把那料子拿出去,是不大对,那料子是怎么穿到那猫身上的,其中的关节肯定得问她。
我一下子泄了气,坐了下来。怀里的儿子被我一惊一乍的,又醒过来了,嘟哝着小人国的语言,抓着我的扣子撒娇。
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怀里抱的这个小家伙儿金贵无比,不说他的身份血统,那些和我都没关系,我也不关心。他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啊,我宁愿那些明枪暗箭全冲着我来,而不要对准他……
顺治从旁边伸过手来,在小胖子背上笨拙的拍了两下,得亏是小胖子一睡着觉是雷打不醒,不然非让他拍嚎了不可。
敬事房的人退了下去,我的话噎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我不能打包票说喜福没有任何问题,我也没办法忽视小胖子遇到的这样的严重危机。
太后起身要走的时候,我赶忙拉着顺治:“敬事房动不动刑?啊,会不会抽皮鞭上烙钱还用竹签插手指甲?那个,你让他们……”
顺治拍拍我的头,状如拍哈巴狗儿:“这些你就别管了。”
【六十三】
他的意思就是很可能会了?
被最后一句话震慑,一夜我都没有合眼。一方面是在操心事态发展,一方面……我实在不愿意相信喜福会是,会是……
以前清宫戏的镜头又开始在眼前晃,似乎敬事房不是衙门,刑应该是不会用的吧?顺治又跑哪儿去了?是回乾清宫了?去别的地方歇了?还是又跑去审人犯?
这会儿有种很深刻的感觉——对皇家权威和残酷的体会。平时和他没大没小的时候经常忘记他是皇帝,他一句话上万个人头会落地。这件事如果他一定要严办,那么被牵连带起的肯定不止永寿宫这一处。
喜月也没睡,夜里她还给我倒了两次茶。屋里屋外上夜的宫女嬷嬷我想……恐怕也难有几个睡能睡着,就算睡着,夜里恐怕也会做血淋淋的恶梦。宫里无声无息的消失一批人太简单了,而且,没有谁会来多问一句。前面一个太监头子吴良辅,六宫里谁不认识他?可是他消失了之后谁问起过他一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了残了,是活埋了还是填了井了。反正……皇宫的水井是多功能多用途——这点我绝不怀疑。那个垃圾焚化场也绝对不止烧烧垃圾——这点我也不怀疑。
快天亮的时候我打了个盹,梦见永寿宫的大门紧锁着,墙比平时还要高,只能看见很窄的天,天还是黑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慌着找玄烨,到处都是空的,黑的,什么也找不着。
喜月把我摇醒的时候,我正哭哭啼啼的抱着枕头不撒手。
“娘娘,娘娘!”
我睁眼看看她,然后抱着她的脖子继续哭。醒过来也不比在噩梦情形好哪里去,顶多是没有那么黑而已。喜月劝我几句,然后不知道怎么着也跟我一起哭,大概她也积了一肚子的压力没地儿发泄。结果两个人互相哭湿了对方的肩膀,她先清醒,拿了手巾给我擦脸,我擤过鼻涕,做个深呼吸:“有消息没有?”
喜月苦笑:“没有——门被看的很紧呢。和喜福睡一间屋的两个丫头也都被提走了。”
啊,这叫什么事儿,弄得跟我做了什么坏事被关了似的。
“玄烨呢?”
“三阿哥还没醒呢。”
“昨天……唉……”我抓抓头。没梳理的头发乱纷纷的披了一身,镜子里映出来的女人苍白又无神,加上乱发——跟个疯婆子似的。
“给我梳的精神儿点吧。”
“娘娘,太后昨天走时说,您这两天……多休息,请安先不用去的。”
对噢,是说过,我倒忘了。
“那也得梳头啊。”我又不是被监管的对象……这真是,皇宫的事儿没法说,也没道理讲。
那件和猫一样的漂亮新衣裳,只穿在身上试了一次,以后也不会再拿出来穿了。衣服没有错,但是看到它,心里那个拧的疙瘩是不会解开了。
宫墙内外都一如既往的安静——或许,比平常更安静一点。我们现在与外面算是隔绝了,没人进来也没人出去。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又有什么风波,还是有什么人被牵连着了。早上就吃了两筷子东西,觉得胃里有东西塞着似的,胀的难受。喜月劝我,心里有事儿,饭也得吃。我点点头,再多喝一口粥。
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失眠的人不会有好胃口,更何况现在的事情……比失眠严重的多了。
本来还想让喜月去打听打听喜福的情形,看看她有没有吃亏受罪,现在这个念头也只有打消。喜月自己恐怕还保不住自己,不能再让她往嫌隙里跳,再说现在也打听不着任何情况。
唯一的安慰就是儿子了。
我,顺治还有玄烨三个人都用了那种简易的天花防疫方法,不过还不知道那个里塞的是什么东西,肺病痨病什么的都有可能,顺治还拿着那东西玩了半天……虽然后来骗着他好好的洗了一回——应该没问题吧?
许多乱七八糟的担心牵挂在一起,琢磨这件事可能的嫌疑人是谁倒没琢磨多大会儿功夫,主要是可怀疑对象太多了。除了太后,顺治,我自己,外面人人都有可能,满地满眼,看见的人都可能是嫌疑人。
太后和顺治最后能审查出什么结果来?能揪出幕后黑手来?但是揪出一个,就没下一个了吗?
除非人死灯灭,否则在这里不会有消停的一天。
我想起自己从前模糊的念头——要是我不是变成这个静妃身份就好了,有份清静日子过着,我什么也不奢望。有时候也想着,要是顺治不是皇帝就好了,这样他不会有这么多的老婆,生活的没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的惶恐……
但这是不可能的啊。
我把脸埋进手里,深深的叹息,连什么时候有人走到了身边来都不知道。
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来。
顺治的脸色也显得憔悴,但是比我有精神的多。他脸上那股不正常的精神头儿,还有显得比平时凌厉的眉眼,都让我先想到杀气这个词儿。
“别害怕。”他抱着我的头,我就这么枕在他身上。
“别怕,朕不会让什么人伤到你和玄烨,绝对不会。”
能吗?
我能相信他吗?
历史上的顺治一心宠爱皇贵妃董鄂,宠爱他们的孩子四阿哥荣亲王。然而他的力量再强,却也保护不了这母子二人。荣亲王夭折的不明不白,董鄂虽然荣宠却不踏实的在太后和后宫之间周旋了几年也撒手而去。
现在……怎么好象这个让人眼红嫉妒的位子换成了我来坐?而本来应该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乌云珠母子俩却安份沉默的缩在景福宫一角。
我错了吗?我不应该拥有现在的地位和生活吗?
可是这一切也都不是我主动争取来的啊!变成静妃是身不由己,和小胖子根本是先意外再意外频频意外之后变成如今这局面,连玄烨都是意外来的——
有时候明哲保身的道理谁都懂,可是却做不到。
我沉默着,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去看了玄烨。这小子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的风暴,咧着嘴笑,口水淌了一下巴,正努力的要把一个苹果蹬开。蹬开了再捞近,然后再蹬开。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听到动静,很机灵的抬头往这个方向看。一瞧见他老爹穿的明黄色就笑的只见牙不见眼了,然后就伸长手过来,意义很明显——要抱。
顺治把儿子抱起来,天热了小胖子就穿个兜兜,光着屁股四肢乱划的样子简直象只小青蛙。该学走路了吧?说话也该会了。但这倒霉地方不兴喊妈,要不然妈妈这个词多简单多伟大多容易学啊——退一步说,娘这个称呼也不难叫吧?但问题是满人要叫额娘啊!而且不是用汉语叫是用满话,那才是他们的母语。
顺治逗着儿子,好象天底下没有比他再要紧的事儿了一样。其实……其实他也有其他的孩子,儿子女儿都有……
但是他表现的,就好象只是玄烨一个娃的爹似的。
玄烨会遇到这种事,他也有责任……
但是,我能说,不让他爱儿子吗?
这一天我们谁也没有提昨天的事情,用晚点的时候我吃的还是很少,他有点担忧。
“想什么?”
“没有,就是吃不下。”
他摸摸我的脸,没有再说什么。
可是没过多会儿,太医就夹着药箱来了。
【六十四】
“恭喜娘娘……”
如果有人看完大夫之后,这大夫对你说恭喜——
一般代表两个情况。一,你身体健康一点儿毛病没有,恭喜你。不过一般来说这样的机率比较低,大多数时候他们会说,啊,请放心,你没什么毛病。
二,你又带球跑了,这种情况下,恭喜后面,通常跟着……
“娘娘有喜了。”
果然没错。
我盯着太医,太医的笑容也让给盯的又缩了回去,有点不大坦然的缩缩脖子,不明白为什么听了好消息的我活象一脸被倒了会卷了钱的表情。
“你不许动,嘴合严。”
然后我转过头,火力全力的咆哮:“福临你个大骗子!你不是我说喝了药不会怀孕的吗!啊!”
从来都只享受别人谄媚讨好心虚陪笑的皇帝活象被抽了三节脊椎一样软了架子:“那个,阿蕾啊,这个,你偶尔也有漏喝药的时候对吧……”
“你胡扯!”太医要不在跟前,我恨不能扑上去掐他脖子:“哪回我漏喝过药啊?事先没喝事后也肯定会熬了喝!我忘了还有喜月提醒我呢——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马上又转嫁责任:“这肯定是御药房熬药的时候……”
“别瞎找理由,御药房别的药还能错这种药还能错吗?”错他妈个头!呃,他妈是太后……太后的头没那么容易错……要真出错怎么别人没出错?应该生下未来千古一帝的佟妃也翻过几次牌子,可她就啥消息也没有,怎么到我这里药就出错了?
看他一脸心虚的样儿用脚趾头我也猜得出来!以前表姐就被表姐夫阴过——此人一边信誓旦旦说五年内绝不要孩子,坚决支持表姐发展事业,结果一回头就把家里的大套套小套套都扎了孔,最后表姐的肚子大了起来,然后那个五年计划当然被挤迫的流产了……
顺治抓着我的手,笑的一脸……噫,恶心!跟偷吃了谁家的蜜糖似的。
“好啦好啦,是朕让御药房调换了一下药。玄烨一个人多孤单哪?你再给他添个弟弟妹妹不好吗?”
好你个头!疼的不是你你当然说的轻松?添添添?你当是添块砖,搬过来就行啊?挺十个月的肚子最后再疼的死去活来的是我是我耶!上次生玄烨差点要我的命,后来就一直让御药房熬药送来的!这家伙当时也连声说应该,理当,自然是调养身子要紧……结果,结果玄烨还没一周岁呢,他马上就给我玩这手儿!
我的手掐住他腰上的肉,夹紧,左转,右转……
他的笑容有点扭曲:“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啊,小心身子。”
比他表情还扭曲的还有地下跪的太医,眼睛正死死盯着地下一块方砖看,好象那砖上刻着十世藏宝图似的那么全神贯注,嘴角一抖一抖的抽搐,活象中风前兆。
好吧……
事到如今气也没有用了。
我摸摸小腹,还平平的,摸不出什么端倪来。
唉,这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生生生,没脑子的猪!想想还是火大,再拧一把!你倒说的容易,连玄烨的这次毒害风波还没有解决呢,你还想再生?
太医还很听话的跪在地下没起身呢。我摆摆手:“太医请起吧。”
“是,是,谢娘娘。”
得,我让他多跪了半天,还受了强烈刺激,保不齐回去就给自己煮收惊茶喝,他还得倒回头儿谢我。
“皇上,娘娘,如无其他吩咐,臣……”太医很有眼色的想要告退。
我马上说:“你站住,不许走。”
心里好象有个模糊的念头,没拉住,哧溜一声就闪过去了。不过,肯定和太医有关。无论如何这会儿不能让他先出去,我还没想好怎么应付儿子的危机,结果自己马上又面临危机——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顺治马上附和:“娘娘身子需要调理,你还没仔细诊过,走这么紧做什么去?”
太医忙道不敢,然后乖乖站那里不敢乱动。估摸着今天宫里这气氛,太医也有所感觉,人家也怕沾事惹祸,想早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倒也想走出去,可我还不如太医,人家有家能回,我能回哪儿啊。
顺治的瞅瞅太医,我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八成他觉得我是想出气,那多拉一个出气包总比就他一个人扛下来的强。
太医脸色不太好,但是皇帝说他想快走,他也得辩解两句,说这是好消息,总该让太后也先知道,他也是想去说一声……
我脑子里忽然间有个结“扑”的就扯开了。
我知道我刚才想着什么了!
“太医请先到外面喝口茶,歇一歇,我还有事情要请教。”使个眼色,喜月马上把太医给搓起来哄出去。
顺治看看我,一脸疑惑。
“你是想要我的命是吧?”我把脸松下来,不过口气倒还是冷冰冰的。
“你看你,刚好一点又开始闹小心眼儿了。我……”
我截住他的话:“玄烨的事儿还没平,我又怀孕的话,天知道还会再遇到什么黑手。你越想护着我们,别人就越是想除掉我们。你自己想想,你能一天到晚把我和玄烨揣在怀里吗?你要真想让我们太平安宁,让玄烨好好儿长大,你就听我的主意。”
顺治茫然的看着我:“你什么主意?”
我低声说:“你让太医出去说,我得了天花,很可能还已经传染了玄烨,把我们送到宫外去。”
【六十五】
盛夏的天气,天倒显得更蓝。院子里的树叶都打了卷儿,蝉在林叶间拼命的拉长声的叫个不停。睡一个午觉起来,出的汗都在席子上印出一个湿湿的人形湿迹来。
我醒的时候一脸一身都是湿的,伸手抹了两下,虽然睡了半下午,可是却觉得一点也不解乏。旁边的小床上,玄烨系着个兜兜,呼呼的睡着正香。
真奇怪,当时怀玄烨的时候,虽然也有点反应,可是大多数时候还是平平顺顺就过来了。可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反应的特别厉害,连闻到西瓜的味儿都要吐酸水儿,别的东西更是一点儿也吃不下。
我坐起来,捏捏脸。
好象脸上的肉也薄了不少,喜月天天愁的要命,每顿饭都是挖空心思的做不同花样,昨天煮个汤,把上面的油花儿撇的一点儿不见,可我只喝了一口还是马上就吐给她看……
真没有办法啊。
“娘娘,醒啦?”
喜月打起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个盖碗儿。
“我的天,又是什么东西?”
现在看到盘子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先去捂鼻子。
“娘娘不用怕,不是给您喝的。”她笑:“是孙嬷嬷给三阿哥熬的避暑汤。”
我松口气:“唉,那就好。他还没有醒呢。对了,跟你说把称呼改改口吧,又不是在宫里。”
喜月拿着竹扇替我轻轻扇风:“我也就是屋里叫叫,出去了可一声也没吭。您今天觉得怎么样啊?”
我没精打采:“还不就是那样。”
喜月有点不踏实:“说到底,外面到底不比在宫里,吃的用的……娘娘,要不还是让小术捎个信儿回去,让主子知道您现在的情形,要不就再派两个太医来盯着。要是娘娘有什么万一,奴婢可……”
“吃的用的也都和宫里差不了多少,不是这个原因,你不要瞎琢磨了。你怕有事儿会怪到你头上啊?不会的。”我揉揉眼:“外面怎么样?昨天我听孙嬷嬷说,她从娘家找了个老婆婆来帮忙烧饭?”
“嗯,奴婢让孙公公的人仔细查过了,是个老实可靠的人,人又干净又大方,我看着也不错。这个汤还是她熬的,闻着不错。”
她说完又补充一句:“刚才熬出来我尝了一碗,味道是挺好的,有点酸意头儿,又不浓,也不腻。”
虽然搬出来躲在这里,但是吃什么东西喜月非得自己先吃过,过半天没事儿才轮到我和玄烨吃。这样草木皆兵虽然是没办法事,但是已经比在宫里好多了。这间宅子墙高门重,我们等于是隐居在这里,宅子里人少眼少口舌也少,宫里的女人眼多也未必找得着,手长也未必够得着——怎么说,躲不了一世,躲一时也是好的。
我托着腮,喜月倒了温水来给我喝。
“娘娘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有宫里的消息吗?”
“没有什么消息呢。”喜月说:“这几天孙公公没派人过来,我当然也没处去打听了。”
连温水我都能喝出苦味儿来,也不知道是北京城的水质真的就这么不好,还是我的胃口真坏到连水都不能喝的地步了。我现在能吃下去的东西,也就是白水鸡蛋,白粥咸菜,还有青菜豆芽和豆干豆腐。其他东西,别管是煎炸烹炒,只要我一闻到味儿,就肯定哇啦哇啦的吐个没完。
难道这是我当初折腾孩儿他爸,现在这小孩儿开始折腾我给他爹报复出气?
啊,有可能。说不定这回怀的是个小心眼儿的小丫头。话说这个女孩儿和爹总是比较亲……
一开始我说完我的打算之后,顺治当然是坚决不同意,说我这念头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胡说八道等等等等……
于是我就跟他耗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把戏我没学过,我也没那精神头儿折腾。我跟他玩绝食——反正本来吃东西也不大香,索性就甩话给他,你不让我出去,我可也不敢吃宫里的东西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砒霜巴豆堕胎药……绝食当然是个技巧活儿,当着他的面绝,背过来我多少还得吃点儿。反正太后那里也先瞒着呢,我不信以我的决心毅力还拿不下顺治这家伙!
果然,过了三天,第四天上他先软下来了。我斗智斗勇的出宫行动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按着我说的,顺治和太医向其他人公布的消息是,我们母子俩何能已经染上天花,所以永寿宫所有人都先隔离起来,并且把我们娘俩儿送出宫避痘。
历史上……佟妃生的儿子也出宫避过痘,现在她没儿子,避痘的事又被我先干了……
呃,这历史到底会走向何方呢?一直到现在佟妃也没有要怀二胎的迹象,反而我又带球跑了……
这世界是真奇妙啊真奇妙……
“厨子老巴勒说,今天八成要下雨。”
下雨?我看看外面的晴空骄阳:“他作白日梦哪?”
“不是啦娘娘,他说早年打仗他骨头受过伤,现在如果一要变天就会骨头酸疼。今天一过午他就说腿酸,那八成是没错。”
是吗?
玄烨扭扭脖子醒了过来,喜月赶紧过去抱他,孙嬷嬷也听见了动静,去打水来说要给他洗个澡。
说是避痘,不过,我估计痘痘不会爬到我们娘俩身上来了,毕竟那个预防措施起码能管用个几年吧?唔,喜月应该也免疫,还有顺治……
说到这个,不由得又得去想另一个问题,他现在也算有免疫力了,那他还会不会得天花?历史上顺治到底是因为什么挂的?
近来时常想起这件事,心里有点沉甸甸的不舒服。
其他的小事件都被我改变了许多,那……他还会英年早逝吗?
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一开始我发现自己变成静妃,就已经做好了当寡妇的心理准备。可是,可是不知不觉,这个准备竟然慢慢的放松了,忘记了。到现在,一想到要当寡妇,心里就……
下午哄着小胖学走路学说话,额娘两个字叫的很含糊,总算是会叫了,让我不爽的是他叫孙嬷嬷的时候清晰无比,而且叫的很象妈妈两个字。
真是让我这个正牌老妈要多眼红有多眼红。
另外就是吃吃吃,这个字眼儿也比额娘叫的要清晰。
果然不是当皇帝的料……虽然同名,但我笃定我家这个只会吃吃睡睡的家伙没有历史上那个同名的千古一帝的半分本事。当然,如果吃和睡也算本事的话,那他本事……也还算不小。
晚饭吃的蒸鸡蛋,勉强吃了一半,还是塞不进肚。喜月关切的看我:“再吃点吧。”
“不行了……”我抚着胸口顺气,再吃的话,刚才那一半儿也要翻出来了。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燥热还是不减,不过相对于白天来说总是好多了。喜月抱着小胖子,在屋檐底下,孙嬷嬷唱歌儿哄他,我坐在纱帘子里面,只觉得天地闷的象个大蒸笼,我们都是在笼里发酵待熟的包子,扇子扇出来的风也是燥热的,让人觉得心烦。
也许老天真是蕴着一场大雨要下,不然树梢怎么会一动也不动的,天气闷的人都快要喘不上气来?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的怀念现代的空调冰箱电风扇……
树梢好象晃了一下,起风了?
空气里有股土腥味儿,我抬起头,天空有点阴沉沉的红色。看来真的有场雨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