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6

夏滟:结婚不简单 中

  第五章


  小夫妻的生活大致安宁顺逐,并不会真如连续剧那般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反而像是那部经典的脆瓜广告——


  “老欸啊,明啊仔要呷菜喔……”


  认识十六年,一般夫妻在新婚生活后的观念、性格磨合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困难,问题在于生活习惯--毕竟过去没有同住经验,如今住在一起同睡一床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幻灭,徐洺芃已经第一千零一次炸裂。


  “你上厕所不要给我不关门。”


  “可是夫人会进来啊……”顾恒止委屈了,他过去只要一坐在马桶上,夫人就会大老远地“闻香”而来,陪伴他度过这一段寂寞又深邃的人生旅途,现在--


  徐洺芃统统严格禁止。“夫人你也一样!不许进来。”


  “喵……”夫人也一脸可怜兮兮,屋子里两个男人仅有的“Man's Talk”时光被剥夺,一人一猫抱在一起。“抗议强权!反对压制!我们要对抗恶势力!”


  “喔?”徐洺芃眉一挑,咬了一截小鱼干在嘴里。“夫人?”


  夫人琥珀色的瞳眸一下子亮了,飞快自盟军阵线脱离,用几乎是嘴对嘴的方式拿走它的小鱼干,顾恒止看得眼红。“你这只没原则的畜生!”


  徐洺芃哼了两声,抚着夫人白白胖胖的下巴,嘴上又咬了一条,不过这一次夫人还来不及抢到,某只大狼狗倒先扑了上来。“喂、你、等一下……是谁刚说没原则的畜生……唔……”


  被吻住了,小鱼干也被那人吃进嘴里。因为是宠物食用的所有只有淡淡的咸味和苦味,顾恒止咬着皱了皱眉,瞪了一脸哀怨的夫人。“就为了这种东西?”


  徐洺芃被他压在沙发上,眼睛一眯,语调危险。“就为了这种东西?”


  “喔,我的意思是,就为了这种天下无双的东西……”顾恒止嘿嘿笑,吞下小鱼干,这回重重吻了上去。谁在乎小鱼干呢?当然是眼前这一片温润粉艳的唇才有吸引力啊!


  夫人在一旁喵喵抗议。不,我比较想要小鱼干~~


  于是所有敌军统统倒戈,为了一条……嗯……小鱼干。


  两个人相处大抵就是这样,有吵有闹。徐洺芃内心知道顾恒止其实非常包容她,诸事以她为准,她的个性不太好,平常没太大问题,只是她会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忧郁,没有安全感,大概是高中被人排挤的后遗症,使她有段时间会特别意兴阑珊,不想理会别人。


  但结了婚,两人同住一屋,想要避开、有个个人空间也不行,何况顾恒止与她相反,完全受不了孤寂。他高中跟家人住,大学到毕业跟祈劭辰住,当兵更是团体生活,后来一人独居,有事没事就会把女友拉到家里,加上还有一只夫人陪他。


  他是天生的唠叨王,三秒钟不说话肯定憋死,偏偏有的时候,徐洺芃想要的就是安静。


  这应该是顾恒止所有能给她的东西里,最艰难的一个了。


  九月天,恰是适合伤春悲秋的季节,这些天徐洺芃不太理人,一方面是截稿在即诸事繁忙,每天回家的标准流程就是吃饭、校稿、睡觉。顾恒止有点不满,觉得夫妻间太少交流,一、两天是不得已,可她已经整整半个月都这样,他给她泡了杯咖啡,忍不住问:“你们最近这么忙?”


  “是。”


  就只有一个字,顾恒止实在不知该不该接下去,只好摸摸鼻子看自己的电视,但转了一会儿就发现没什么意思。徐洺芃回家后跟他讲的话十根手指数都有剩,他想着想着孤单寂寞觉得冷,忍不住往老婆大人身上蹭。“你休息一下,我们聊聊行不行啊?”


  徐洺芃眉头一皱,因为被他的一挨,害她在稿子上打了一堆不明符号,有点不太高兴了,索性把人推开。“别吵我——”


  咚一声,也不知道是怎样,顾恒止一个没稳住,就滚了床下。


  徐洺芃愣住了,忙把笔电放一旁,凑过去看他情况。“你没事吧?”


  顾恒止没应声。他捂着被撞疼的头,起初还有些不敢置信,徐洺芃见他没事,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讲些什么,他却霍地站起身来,按住脑袋往门口走去。“行,我不吵你,你继续做你伟大的工作,以后要带两、三百篇稿子回来都无所谓,干脆我找人帮你设计个招牌贴在门口,就写是‘墨相'出版社分社……”


  “那真是多谢你了。”他口吻很硬,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徐洺芃听得哭笑不得,索性继续看手上的稿子,随他闹去。


  顾恒止气啊,本来只有一点点小郁闷,结果一被她无视便瞬间放大了十倍百倍,她连架都不跟他吵!


  他也明白徐洺芃吧工作带回家是不得已,但整整半个月,两人连好好讲个话都没有,她最近的阴阳怪气也让他很不满,过往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只是没住在一起天天相见,感受并未这么直接。


  顾恒止不大开心,想说老子还不是为了守住美好的生活品质吗?


  他火大甩门,离开房间,气呼呼地抱着夫人。“两个人生活成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嘛。”


  这就是顾恒止的缺点,脾气说来就来,冒火的时候偏要把周围也跟着烧得一干二净,也亏徐洺芃太极早练到至高境界,否则一般被甩门的时候,两夫妻就会跳起来吵了。


  也许真的吵了,顾恒止还不会这么苦闷。


  晚上十一点,明天还得上班,差不多该睡了,徐洺芃注记好看到一半的稿子,把笔电关机搁在床头。她看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铺,上头寝被散乱,还看得出刚有人赖在上头的痕迹,她瞧了瞧紧闭的门。


  这大老爷还没回房迹象,是要叫夫人出去请?


  可惜另一只夫人已经被他抱出去了。


  徐洺芃苦笑。她晓得最近很低潮,平常在同事面前振作精神就已费尽所有力气,好不容易回家当然就不想再跟人虚与委蛇,其实就连她三个好友都很少看到她这一面,唯独在顾恒止面前藏不住。唉,想想过去曾有一次相约,她情绪莫名低落,那个晚上,他们约在米粉汤的摊子里,她一句不吭,哽咽着哭了快一个小时……


  一旁经过的人乍见这幕还以为是男的甩女的,女的以泪明志,好几道眼神看着顾恒止都饱含谴责——人家女生都哭成这样了,你有必要这么铁石心肠吗?!


  顾恒止也没多说什么,只默默喝自己的酒,任她哭,一点没嫌烦。


  有时候一些不愉快不碍事,可一旦累积得多了,只需一丁点的火花,就会炸得人不成人形,徐洺芃吸了吸鼻子。“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边哭一边讲,顾恒止听着,胸口也跟着堵了起来。“大事小事是你说了算,如果连你自己都认为这是小事,那要别人怎么替你看在眼底?”


  这一句话打在徐洺芃心底,让她一时有些懵了,他说:“倘若你真的认为这是小事,你现在就不会这么不愉快,就算你坚持是小事,我看了却不是这么觉得。”因为她难过成这样,他心疼啊。


  所以那时候,徐洺芃明白了,也许在世界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会把她的情绪看进心底,不论喜,还是悲。


  叹了口气,徐洺芃走出去,客厅的灯是暗的,有个男人正闭眼拧眉躺在那对他来说过于窄小的沙发内,夫人窝在他身旁,权充暖炉。


  她走过去推了推顾恒止。“睡了吗?恒止?”


  他没反应,只是眉头拢了拢,像是被人打扰了睡眠。


  徐洺芃无可奈何,看着窗外的天气,这两天据说台风登陆,目前还没有风雨迹象,九月的天多少还带着暑气,她在拍拍顾恒止的脸。“睡在这里你会热死的,醒醒。”


  顾恒止看来是睡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徐洺芃叫了几次,也没法子,只好设定一小时的空调,再给他拿件被子盖在肚子上,然后回房——


  砰一声,房门关上,顾恒止躺在沙发上瞪眼,就、这、样?!


  这女人把他气出房间,结果一句温言好语也没,只意思意思叫了他两声就放弃了,太敷衍了吧!


  他咬住棉被,心头真是委屈泛滥,现在要他自己回房睡也不是,注定得窝在客厅沙发过一晚。好一个新仇加旧恨!男人小心眼起来不见得会比女人好对付,他哼哼两声,这次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率先低头了!


  隔天台风登陆,但风雨并不强势,徐洺芃一早起床便发现客厅沙发空了,他似乎已上班去。她跟着出门,心中估量按他的个性了不起起到中午,结果直到午后两点她的手机都没响起来过。


  徐洺芃惊吓到,某人居然一整天都没打来骚扰她?简直不可思议!


  顾恒止工作自由,加上得了不说话会死的病,一天三通以上的电话是家常便饭,他说这是为了维系夫妻关系,在她而言就没人跟她一样的好耐性听他废话,从红烧牛肉事件就能得知他不把人啰嗦死不罢休的个性,今儿个却跟这刚登陆的台风一样无声无息……


  她终于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抽了空打去,偏偏好一阵子没人接,连打几通都这样,这令她更加意外。顾恒止身为业务一向是二十四小时开机,以便随时接听……她攒眉,打去他公司,接起分机的缺是一个陌生的嗓音,“顾先生?他目前不在位子上,您哪里找……顾太太?喔,他刚刚去工厂了,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徐洺芃望着窗外风势渐强,这下是真的有些担心。


  下班前她又打了几次电话,但都转入语音信箱。她留了三次言,发简讯又写Mail。天气开始转坏,风急雨强,一过五点所有人都准备回家,在狂风暴雨来袭前去超市采购储粮,徐洺芃完全没那心思,好不容易拦到一台计程车,她整个人也已湿了大半。


  回到家里,屋内还是维持出门前的情况,倒是夫人被风声吓得缩在角落。历经遗弃的它对风雨向来敏感,徐洺芃抱了抱它,却发现自己跟着有些发颤,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不安。


  她几乎要肯定顾恒止出了什么意外,否则台风天,他不可能一通关切电话都没有。徐洺芃匆忙洗了个澡,握着手机打开电视观看相关报导。目前还没灾情出现,但也许是记者还没赶上,或是小得不被人注意,她抱着夫人,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眶不禁发烫。


  “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夫人喵了一声,舔了舔她微微抖颤的手指,徐洺芃打开电脑上网,查了好几间医院急症室的电话,一间一间打去。


  “喂?不好意思,你们这儿有没有收到一名叫顾恒止的患者?顾家的顾,恒久的恒,停止的止……”


  在她打到快第十间时,大门终于传来以钥匙开启的声响,她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整个人冲过去。


  顾恒止才打开门,就先被夫人喵喵喵地扑倒,接着便是属于老婆的软玉温香……


  “你们这是怎么了?”一回来便好大的阵仗,他傻住,把门关上,这才惊觉窝在他怀里的女人正一阵一阵发抖,他嘴角漾起一抹哭笑不得。“不会是被台风给吓到了吧?”


  徐洺芃终于抬头,发红的眼眶恨恨盯着他。“你还知道今天是台风天?!手机不开机,一通电话也没有,是怎样?!”


  她气到不行,觉得自己一整天的紧张忧心全白费,尽管她宁愿他没事。


  她一把推开他,走进书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顾恒止跟上敲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滚!”


  “你……”顾恒止也恼了,怎么都不听人解释的?


  他走回房间,昨天没睡在这儿,早上又不想惊扰到她,匆匆出门,结果手机落在角落。他挖了出来,按了几个键发觉没电,只得换上电池,等开机期间,他注意到电脑开着,动了动滑鼠,跳出来的画面竟是各大医院的急症室电话号码,他怔住,下一秒被手机接二连三的简讯通知声吓到,他拿起来一瞧,随即苦笑。


  “真是的……”


  五十一个未接来电,十一封简讯,三通留言,手机活活被她折腾到没电。


  他按开简讯。“你在哪里?回我电话”、“你手机不接,还在生我气?”、“现在风雨好大,你快回电给我好不好?”、“快点回我电话。”……


  一封内容比一封着急,到最后一封,他心疼极了。“我好担心你,求求你回我一声,我到家了,夫人没事,但我好怕……”


  怕什么?当然不会是台风,而是他的安危。


  顾恒止胸口蔓延起一股热潮。单身时尽管自由,但没人这样急切的关心她的死活,朋友之间的关怀总有一个限度,父母不会动不动关切他的动向,他想起她方才投入他怀里的姿态,那样脆弱,电脑桌上还摆着她的手机,她刚是不是在打电话给医院?


  他想着这些画面,一面觉得歉疚一面又觉得温暖,她问他是不是在生昨晚的气,其实早没气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吵吵闹闹过来的吗?


  他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芃芃。”


  里面的人没回应,他明白她在生气。确实,她这么担惊受怕了一天,结果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怪她反应如此。顾恒止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听我解释一下?”


  久久,隔着一扇门响起她有些闷的声音。“好。”


  “我手机忘了带,早上的时候我确实有点不开心,所以没打给你,下午就好了,不过刚好公司生产线出来点问题,我就临时跑去工厂看了一趟,谁知道那里鸟不生蛋收不到讯号,一停电市话全挂了,雨又大得要命,只差没淹水,大家只好窝在那里干等……”


  之后他跟着工厂的人合力防台,好不容易搞定也差不多要累死。他看水退了点,就跟人抢了一台车飞奔回来,但其实是因为他累了,明天还要上班……结婚不到一年,他还不习惯有人等着自己回报平安的感觉,不过这一点他可不敢讲出口,他已经躺了一晚的沙发,浑身还在疼,今夜风大雨大,有床当然是睡床好……


  “这样可以吗?老婆。”


  他一声“老婆”喊得又软又甜,里头沉默了一阵,徐洺芃这才把门打开。


  顾恒止松了口气,她眼睛又红又肿,看得出哭过一场。她累积了一天的压力,在终于知悉他没事以后才得以宣泄。顾恒止心疼地抱住她,听到她说:“以后就算吵架,至少也要报个平安……”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若早上或中午他有跟自己联系,她之后就不用忧心成那个样子。


  “好。”顾恒止苦笑,拍了拍她的背。不能否认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那种,被另一个人放在心上,珍惜重视的感觉。


  “我最近情绪不太好,对不起……”


  “欸。”


  女人这句话一出,男人不管什么毛都被梳得顺顺的,简直比夫人的还要亮。顾恒止的大男人心疼得到满足,马上忘了自己前一晚闹脾气的事。“那有什么,人本来就有情绪,有时好有时坏,是我太幼稚,自己吵还扯着你……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怕寂寞,安静不下来……”


  大概是父亲从小实施军人教育,从不来温柔关切儿子那一套,所有从小他家的气氛就是沉静而宁定的。他会希望是快乐的,充满关心和笑声……


  后者尽管多数只有自己的声音,但前者,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老婆老婆。”


  “嗯?”


  “和好的亲亲。”


  徐洺芃还来不及反应,嘴唇便被人亲了一下,她一下子热了脸,双颊、眼睛、鼻子和耳朵全部红通通的。


  顾恒止嘻嘻笑,本来只是小儿科一般的亲吻,逐渐转而浓烈,像是藉此确认彼此的存在。徐洺芃悬宕了一天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得到安歇,他的唇、他的舌都是暖的,紧贴着她的心脏正实实在在地传来跳动……


  “啊!”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拦腰抱起,下意识抬手环住他的颈项,却不知道压到哪儿,顾恒止喊了一声痛,一时虚软,跪倒在地。


  徐洺芃吓到,连忙从他身上跳下来,察看他的情况。“怎么了?碰到哪里?”


  “没、没事……”他勉力一笑,不敢告诉她其实刚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个不长眼的小子在台风天横越马路,害他紧急煞车,结果轮胎打滑,头部重重撞在玻璃上,痛得他一时有些晕眩。毕竟不是什么重要事故,何况她已经为他担惊受怕成这样,他不想在影响到她的心情。“大概是吹多了冷风,头开始痛了吧。”


  他随口胡扯,等明天看情况如何再决定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不过挨不了这么一下,刚才蓄积的气氛统统没了,徐洺芃赧着脸要起身。“我去给你泡杯热的。”


  “好。”他是真的有些头晕,在这种时候是在没办法继续想苟且之事。顾恒止待症状缓和些,便坐在客厅沙发上。窗外风雨交加,电视新闻正报导着台风最新动态,哪里开始淹水,那些地方停班停课……


  屋内灯光明亮,厚重的隔音窗阻绝了多数刮耳的风声,平时灿亮的灯火被雨水弄得模糊,顾恒止觉得有点冷,夫人这时跳到他腿上,主动担起暖炉工作。徐洺芃给他泡了一杯咖啡,热滚滚的,小心翼翼喝下去,胃暖了,心也暖了。


  “要不要先洗个澡?”


  “我先休息一下。”他缓了口气,把她拉过来坐好。


  两人肩并着肩,在这属于他们的小屋子里,即便外头的世界充满灾难,他们却感到安全。徐洺芃瞅着他英俊的侧脸,发觉自己喜欢极了这时刻,不需要多余言语,他们靠在一起,温暖的光包围了他们……


  渐渐地,她再也听不到细微的风雨声,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徐洺芃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问:“真的没事?”


  顾恒止勾了勾唇,天底下不管什么人他都可以瞒天过海,唯独她,大概连他肚子里养着多少蛔虫都知道。“我觉得没事,如果明天还是不舒服,我就去医院看看,今天台风天,有人比我更需要资源,就别去添乱了。”


  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忽地拉过他的右手臂反覆观看,那儿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手腕上还留着手表的痕迹,白皙一块特别明显。顾恒止晓得他在看什么,笑着亲了亲她的额角,说:“不用看了,早好了。”


  大学的时候他参加网球社,有次正逢比赛,尽管是业余,但却是台湾网球界难得一次的大型联赛。他是男单首发,众人寄予厚望,却不料在开赛前一周因过渡练习拉伤手臂。


  顾恒止本以为休息个几天便没事,瞒着教练上场,胜利后回到休息室,旁人还来不及拉着他说恭喜,徐洺芃便冲上来,劈头就问:“你右手怎么了?!”


  所有人愣住,顾恒止正要回答,她已二话不说捏住他的右手臂,害他惨嚎。“痛痛痛痛——”


  这女人一点都没省力!被她按住的地方又热又胀,显见发炎。她瞪他一眼,叫来医护人员,送医急诊发现是韧带损伤,那次复健他足足做了一个多月,别说接下来的赛事没他的分,就连生活都差点无法自理。


  事后,他很不解地问:“那场比赛我明明表现不差,你怎么看出我右手不对劲的?”


  徐洺芃的回应是给他一记大白眼。“那次你能赢根本就是对手太弱!你忘了比赛前我天天都在看你打球,你擅长单手反拍,结果却故意用双手打正拍,几次被迫得用右手反击,你都打得虚软无力,表情也明显不对,痛成这样你为什么没叫防护员进场?”


  顾恒止感动死了。他从高中开始看网球,徐洺芃那是还分不出网球跟桌球差异,现在居然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以为撑得住嘛,我想逞一下英雄啊。”


  “英雄?”她哼一声,抬起他肿胀的右手,毫不客气。“确实肿得跟熊臂有得拼,分明就是狗熊!”


  现在受伤的手早已痊愈,没留下病根,顾恒止想着,抚了抚她的脸。“好久没打球了,夫人改天要不要陪我一块去?”


  “夫人?夫人在你腿上呢!无聊死了,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她又不会打。


  “喔?”顾恒止眉一挑,有些意外。“那你那时又怎么会……”


  他每次打球,徐洺芃简直风雨无阻地跟在一旁看,他球一打都是两、三个小时,她就坐在一旁,有时候捧着书,有时候认真欣赏,好似一点都没嫌烦,记得有次他还问:“你不觉得无聊”?


  她是怎么回答的?“不会啊!看一看还满有趣的。”


  徐洺芃自己也想到了,脸不禁一热。“此一时彼一时嘛!”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着了什么魔,每次他一吆喝说要打球,她就忍不住跟着跑。她对运动赛事分明没什么兴趣,那时却对网球名将如数家珍,可惜前阵子心血来潮看转播,大半她都不认识了。


  她还感叹体坛后浪推前浪的速度,顾恒止便看着她嘻嘻笑了起来。“原来,你从以前就那么爱我啊?”


  “啊?”她愣了愣,心跳一下子漏拍,仿佛少女时代在学长抽屉偷放情书却被当事人抓个正着……等等,这什么比喻?“我、我不知道。”


  这是真心话,高中时她曾确认自己的心情,但到了大学,友情爱情混在一起,早就有点分割不清,何况这小子一考上大学就被别的女生追,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顾恒止瞅着她困窘的摸样笑了。有些事不必太追究,十多年前的心情即便是他自己也复杂难解,他只需要清楚现在就好了。


  “哪,我好多了,要不要亲自确认一下?”他倾身,沉厚嗓音贴在她耳畔,在“亲自”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徐洺芃受不了他。“爸不是军人吗?你怎么会被他训练得这么不正经?”


  顾恒止嘿嘿笑。“青出于蓝嘛!”


  用错词了吧?她一脸哭笑不得,但也懒得纠正了。


  台风夜,屋外风呼呼地吹,屋内也有人热乎乎地相拥。春宵一刻值千金,就算千斤风雨来袭也淹没不掉这一刻的浓情蜜意,夫妻俩偶一为之小吵小闹,最后再来个和好的亲吻及拥抱,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第六章


  结果隔天顾恒止压根儿没空去医院,他一早把工厂的车送修,因为前一天是台风天,不少车主都遇难,维修还有得等,他只好先会公司一趟,处理延宕的出货问题,等车弄好了再还回去。


  这一来一往,搞得他整天一团乱,还好只有早上起床的时候晕眩了下,之后就还好……应该是没事了吧?


  他乐观地想,决定不给自己没事找事,浪费医疗资源了。


  徐洺芃为这件事又气了他几天,但身体是他的,人家不在乎,她能怎么办?只能观察后续情况看来真的无恙,才安然放下一颗心,随便他了。


  台风过后便是中秋,天气转晴,两家人约在桃园顾家烤肉。顾恒止的父亲是军人,只生了他一个儿子,其余亲戚皆在大陆。平素严谨的他看见媳妇儿带着亲家一块儿来拜访,心情极好,吆喝着徐父在庭院里喝茶品茗。


  徐母和顾母则是从两个小孩高中时便建立起良好情谊,如今结为亲家,感情只有更好没有更坏,尤其徐母对这个女婿向来是赞不绝口,两家人烤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洺芃压根儿帮不上忙,只能等着善后。


  顾恒止就不一样了,帮两位妈妈腌肉弄菜煮水炖汤样样来,看得林好云真是既高兴又不好意思。“唉,想想真丢脸,让你娶了我们家这么一个派不上用场的女儿。”


  “妈!”


  徐洺芃抗议,顾恒止在一旁笑呵呵的。“没的事,人家不是讲‘君子远庖厨’?芃芃可比我君子多了。”


  林好云笑得好不开心,徐洺芃瞪他一眼。“是啊,我是君子,你是小人!”动不动就在那里抢她妈妈,以前她是母亲手心里的宝,现在……唉,真只能唱<当爱已成往事>了。


  “好云你哪里的话,芃芃这孩子又乖又巧,哪像我们家这个五大三粗的,刚长个子不长脑,往年中秋只懂两手空空闲着一张嘴回来,今年这不机灵多了?还晓得带几个礼盒,我看这全是芃芃教育有方啊!”


  两个妈妈对自家孩子嫁娶的对象真是满意得不得了,听她们在那儿相互称赞,夫妻俩鸡皮疙瘩都要落一层。他们默默退出厨房,准备到院子里生火弄炭,徐洺芃不自觉抓了抓手臂。“我怎不知道自己嫁了那么好的对象?”


  顾恒止敲她一记。“身在福中不知福!”但讲讲自己也抖。“还好,我当初娶的是你……”


  “怎样?”


  “你都不知道我妈对女孩子有多挑剔,之前见过几个,几乎没好话,我看她心目中的媳妇宝座早早就给了你,我要娶了别人,成天鸡飞狗跳的,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喔,所以搞半天,你是为了让你妈高兴才向我求婚?”


  “哪是啊!我们这叫母子连心、有志一同!”见苗头不对,顾恒止马上把话锋扭转回来,抓起她亲了一记。“还有一个叫知子莫若母,她可比我灵敏多了,早就知道我该娶你……”


  他反应快如闪电,徐洺芃每次才刚抓到他的辫子,又被他转身避掉,偏偏他讲的这些话听在耳里,总是让她很不争气地觉得受用。


  “其实我妈也巴不得我嫁给你,以前动不动就在我耳边唠叨说你有多好有多好,讲得我都受不了地问她:‘到底我是你女儿还是他是你儿子!’她居然回我:‘让我考虑一下’现在儿子女儿都有了,我看她作梦都会笑!”


  顾恒止想像着那画面,哈哈大笑,接着俯下身来。“可惜还是有一个遗憾……”


  “嗯?”


  “差个小孙子。”他大掌轻轻抚上她的肚腹,那一下子贴上的热度让她浑身一颤,还来不及反应便听他说:“结婚都快一年了,你也差不多该看清了吧?”


  “我……”她一下子语窒。结婚以来,两人不可能全无床第之事,只是多数时候他都会配合她的希望戴套,即便有时因过分激情而忘却,她也从不忘记吃药。


  这一点,顾恒止一直看在眼底,但从没多说。


  婚姻对于女人来说,相当于长时间的赌博,就好像买了一只股票,一开始好模好样、稳定成长,但谁知道哪天金融风暴一来,又会变成什么德行?


  尤其没生小孩还好,一有了孩子,要脱手便更多顾虑,困上加困。


  现实中太多悲惨例子,即便他们婚前感情再浓再厚,婚后会是怎样情况没人料得到,这一年他们就是这样,抱着一点不确定感,相互扶持磨合走来,两个人生活并不会只有表面上看来的甜蜜,更多的是如何包容对方的缺点,吵架了也不能只有一方的坚持已见。


  他明白徐洺芃总是比自己想得更多更细,所以人生细节,他尊重她,只是有时候当她不小心困住,就需要他来拉她一把……


  难得花好月圆,现在,他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握了下她的手。“如果你真的不想生没关系,我会跟我爸妈解释,但若有一点想,最好早一点……”


  “为什么?”


  “亲爱的,你真的不懂吗?”他眨了个眼,表情促狭。“你三十三岁了。”


  “啊?”她先是一愣,继而联想到其中关连,好气又好笑地踹了他一脚。“我三十三又怎了?你都三十四了!”敢暗示她老?不要命了?


  “我只大了你半年……痛!而且男人到六十岁都还能生,你没看到李敖?都几岁了,还不是生了个能当他孙子的儿子……”


  “好啊,那你滚到六十岁再去摸个孙子吧!”


  “都没儿子哪来的孙子?芃芃你这个逻辑不对……痛痛痛,我是真的担心……哎呦,别打了……我是担心我自己,我怕我当高龄爸爸跟儿子有代沟,行了吧?”


  徐洺芃瞪他一眼,终于停下“攻势”。“你开口闭口儿子的,老娘我要生女儿!”


  “生儿子女儿都好,但你们要不要先生火?”


  两位妈妈捧着肉啊菜的出现,结束了小俩口这一回的鏖战。她们相视一眼,一个生了儿子,一个生了女儿,缔结连理,确实是男的女的都好,只要找到对的人,好好过上一辈子,对父母而言就是最安心不过的一件事了。


  夫妻俩在母亲面前出了糗,连忙乖乖弄炭生火,林好云看了看情况,偷偷把女儿叫到一旁。“你肚子有消息了?”


  徐洺芃脸颊一烫。“没啦!”总不可能告诉母亲,这一年他们其实都在避孕吧?


  她觑见顾恒止,下意识按着自己的肚子。为这个男人生小孩……她不是不愿意的,只是她才刚结婚,还在适应“妻子”的身份、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就要她进阶成为母亲,她下意识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那样的变化?如果有了孩子……他们又会怎样呢?


  “妈,当年怀我的时候,你是怎么感觉?”


  林好云闻言一愣,继而一笑。“傻瓜,哪还有什么感觉?就怀了啊!”


  也是。那个时代不生小孩才是奇怪,徐洺芃吐了吐舌,自知问了个笨问题。


  其实母亲不是不疼她的,像是为了弥补她童年的失欢,对她很好,所以她一直不懂,当初既然要生下她,为什么不把她带在身边好好照顾?既然要把她寄养在乡下,为什么高中的时候又要把她拉回这个不快乐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习惯了南部纯朴的环境,结果一下来来到纷扰的台北,像只误入丛林的小白兔,遭到不友善的排挤。那是她一辈子的幽暗回忆,即便长大成人也难以摆脱,但……


  她下意识看向顾恒止。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如果不是被父母硬生生带回台北、如果不是转考到那间高中、如果自己不曾受到那些异样的目光……


  也许,他们今天就不会认识、不会在一起,更不会结婚。


  徐洺芃下意识看望自己的掌心,那儿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紧握自己的温度,她吁了口气,心头有些东西逐渐散了。也许……她历经那些过程,都是有原因的。


  “妈,你有后悔过生下我吗?”是不是因为其实并不想要她,才会把她扔在别的地方?


  林好云愣住,看着这个素来乖巧的女儿。当年生下她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有太多困难,她不得不把她寄养到乡下,夫妻俩全力冲刺事业,一直到徐洺芃十五岁了,才一切好转,终于能把女儿接回来。


  她晓得女儿离开乡下有许多不习惯及不开心,可徐洺芃都默默不提,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愿意思考太多,怕对自己一开始的决定后悔了,却想不到,这居然变成了女儿心里的一个伤口,记挂至今……


  “我最庆幸的,就是还好生了你。”林好云叹口气,拍拍女儿的头。如果不是生了她、惦记着她,也许他们夫妻俩不会撑到现在,尽管一度碍于歉疚,他们不敢回乡正视女儿寂寞的脸,但她的存在,就是他们努力生存至今的动力。


  徐洺芃热了眼,过去她一直没有勇气问,害怕得到否定答案,现在……


  她嗯一声,微微哽咽着,再说不出话。


  不知何时身旁的人换了一个,顾恒止拿着盘子,把烤好的肉递给她。他揽过她被夜风吹凉的肩膀,抬头看着月亮,说:“芃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一震。


  徐洺芃努力让自己维持住表情,但本就热了的眼眶终究还是失守,她问他:“‘一直’是多久?”


  “你觉得要多久就多久。”他加重了力道,随即一笑,捏了捏她的脸蛋。“不相信我吗?”


  “我……”


  她抬头看他,潮润的眼映着他疼宠着自己的表情,怎可能不信?或者……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就算是抱着曾经被遗弃、被背叛的痛,都十七年了,这个男人在自己身边的时间,也足以凌驾那一切了。


  她回抱住他,看着前头年逾半百的两队老夫妻,他们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历经过各种不同记忆?徐洺芃想像着,也许十年、二十年后,他们生出皱纹、长出华发,却仍一脸欣悦地在这月色笼罩下,团员烤肉,嗅闻院子里栽种着的桂花香,而他们的儿女会在一旁,带来无邪欢笑……


  “其实……”徐洺芃笑了。“儿子女儿,都好。”


  感受着身旁那人始终不离的温度,徐洺芃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的诞生,然后,如果可以,她也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明白这样的幸福,简单,但很富足。


  因为有爱。


  两人结婚一年终于要“做人”了,在这同时,顾恒止的公司也到了年终考核时机,所有奖金、升迁全系在一拼之间,以往他不太在意这个,但现今考虑到要生小孩,资本当然是越雄厚越好。


  他因此陷入忙碌,为了拿到目标奖金,客户是一间接一间地跑,有时候甚至喝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徐洺芃明白他在婚后其实减少了大半的交际应酬,毕竟不会有女人喜欢自己的丈夫醉醺醺地回来,她不在意这一点,只是担心他最近老是这样,身体撑不撑得住?


  一天早上,顾恒止醒来,一阵强烈的头痛及耳鸣揪住他,徐洺芃以为他是宿醉,给他倒了一大杯水要他喝下去,顾恒止捂着头不为所动,她推了推他。“恒止?”


  顾恒止拿开手,待疼痛缓和,竭力抬眼,忽地意识到不对劲。“芃芃?”


  “怎么了?”


  顾恒止瞪大了眼。“我——”他倏然停顿。


  只因他明明开了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把水喝了,我再给你倒一杯。”治宿醉没什么特殊偏方,就是喝水,增加新陈代谢,喝浓茶反倒会刺激心脏血管。她抚了抚他的头,抹去他额上汗水,脸容担忧。“还是很不舒服?”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音节,顾恒止睁眼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徐洺芃脸贴得很近,一字一句皆化成热气拂在他脸畔,他确定她在说话,可他一个字都听不到,包含自己吐出的声音。


  顾恒止震惊了,这时耳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是连风扇转动、空调运转,甚至与眼前人的呼吸也都感受不到的沉寂。


  他掀被而起,一脸错愕地走至音响前,颤抖的指打开开关,接着按下Play键,一阵乐声传出,他一下子把音量调到最大,大得徐洺芃在后头承受不住,掩耳大喊。“你在干么?”


  “我……”他一直猛按Play键,按一次打开,按第二次关闭,按第三次……他发颤的手掌抵着那被黑色纱布罩着、发出震动的喇叭,那一阵一阵的鸣动真实存在,代表它正发出声音,但……


  “我听不到……”


  “嘎?”徐洺芃终于受不了,她上前把音响关掉,却注意到顾恒止迷惑额表情,有些愣住。“什么?”


  顾恒止一把紧捏住她的手,仿佛藉此可以得到一些力量。他不想让自己显得这么无措,但他已经不知道该摆些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徐洺芃的嘴唇在他眼前一阵开合,显见正在说些什么,问题是他一个字都看不懂,也听不见。


  此刻,围绕着他的,是一片死寂。


  “芃芃,我、我听不见了……”


  一早,徐洺芃替两人请了假,前往大医院挂号。


  在等待他梳洗的时间,她先上网查了查。她猜测恒止的情况应该就是所谓的突发性耳聋,因为长期的工作及精神压力导致身体的病变,这得挂耳鼻喉科。


  顾恒止走出浴室,表情明显比刚才镇定了许多,在计程车内,他的表情还是没有好转,徐洺芃在出门前抓起的笔记本上写道:“感觉如何?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就是……什么都听不到,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被关在某个地方。”一开始的震惊过去以后,顾恒止接受事实。他笑容阴暗,这种万籁俱寂的感觉他只在书上阅读过,如今被迫体会,坦白讲一点都不好受。


  徐洺芃握住他的手。忽然发生这种事,她的不安并不比他少,但她明白顾恒止已自顾不暇,她不能还让病人来操心自己。也许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情况,网路上也有写,主要关键在早期治疗,这并不是会夺人性命的绝症,她得冷静……


  “芃芃,不用勉强自己。”顾恒止苦笑,拍了拍她,反倒安慰起妻子来。“也许是最近工作负担太重,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嗯。”她应了声,这才后知后觉顾恒止听不到,改写在纸上。“如果哪里不舒服要记得告诉我,不要忍着。”


  “放心,我全身上下最健康的,大概就是这张嘴了。”


  她嗔他一眼,连到这种时候都还能耍嘴皮子,但不可否认本来堵在心头的郁闷感因这句话而消散许多。


  今天是平日,一早来挂诊的人却不如预想中的少,好不容易护士叫号,替他们看诊的是一名年迈的医生,他先是询问顾恒止的情况,然后给他做了一点听力相关的检查。


  “不,我什么都听不到。”但不管做什么,顾恒止的答案都是这一句。


  年老的医生推推眼镜,在病历上书写了什么,然后问:“有家族病史吗?最近有没有感冒?”


  顾恒止双亲身体健康,连爷爷奶奶都是活到八十好几,没任何遗传病史,他本身每年会做一次健康检查,血压正常,并无疾病症状,就连感冒,这辈子他都很少得。医生琢磨了半天,只说还得安排时间做进一步的检测,按目前情况只能要求他住院隔绝外界压力,获得精神上的放松。


  这下两人只好回家收拾行李,徐洺芃替他打电话到“光采”先跟上司说明情况,然后再将对方说的话逐字写下给顾恒止看,由他自行回答。


  这一来一往正常花不到十分钟的对话,居然磨了快一小时。徐洺芃听完主管最后一句交代,有些无奈。“他要你先用E-Mail跟同事做好交接,然后先帮你申请十天的假,如果到时候情况没改善,可能要考虑留职停薪……”


  顾恒止看着她写在记事本上的话,并不意外公司的处理,尤其他这一阵子磨刀霍霍,动作大得像在逼宫,主管在电话另一端的语气……他猜肯定是松了口气……哎,可惜他听不见。


  他于是趁着徐洺芃在整理住院用品时先写了封Mail给同事,当然,顺便CC给主管的主管,再发一封群组信给他长期拜访的厂商。他并没详细解释自己的病况,只说身体不适,倘若有任何变故会再联系……他很乐观,自小到大身体好,总不会在这时候给他出包吧?


  徐洺芃今天请假,可以在医院里陪他,但往后的日子总不能跟着他继续请假吧?对此,顾恒止不以为意。“我又不是断了手脚,除了听不到外一切正常,倒是你们出版社有什么有趣的书先拿过来给我瞧瞧,像是上次那个‘寻找婚外情’……”


  徐洺芃瞪他一眼。“干么,想跟护士小姐发展啊?”


  “哎呀,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对男人来说,住院的福利不就是这个吗?”


  “如果你好了,不管是护士服还是学生服,我都穿给你看。”这句话,她是用说的,不知道该不该希望顾恒止听见,可他表情不变,显然听不到的样子。


  理所当然的事实使她心底有些失望,这时门打开,一位身形矮胖上了年纪的护士小姐拉着尖细嗓音走进来。“我来给你抽血!”


  夫妻俩对看一眼,再瞥了眼这位分量十足的护士小姐,徐洺芃率先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住院的福利?”


  她写在笔记本上,问号更是故意标得大大的,表情促狭,顾恒止看得眼角一抽。“我看你还是拿‘心经’给我看好了……”


  徐洺芃哈哈大笑。夫妻俩苦中作乐,都觉得这次住院不过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耳朵是很纤细的器官,没道理说坏就坏,这疗程也得十天半个月,急不得。


  结果这一住院就是十天,医生给顾恒止做了各种精密检查,先是抽血确认有没有任何病毒感染、血压脉搏正不正常、耳朵内部是否产生病变?问题是他身强体健,连个感冒病菌都没有,而听力依然没有好转迹象。


  他拥有了三十四年的听力,不过才被剥夺短短十天,却觉得自己承受不住。


  住院的这十天,他尽力不多想,医生说得放松,制造压力只是反效果。徐洺芃不在的时候他就看书,坦白讲出社会以后他就忙得没时间阅读,这次正好是个机会,他找来很多工具书,孜孜恶补,待痊愈出院,这些知识都能发挥在职场上。他以往嫌麻烦,相较于升迁更爱在太阳底下跑,但现在不同了,他有家……


  十四天的疗程结束,医生终于意识到状况不乐观,给他安排了脑部的断层扫描。


  报告要等一周才会出来,这段时间他们住院并无任何改善,顾恒止便向医生要求回家疗养。徐洺芃很反对。“你真觉得你身体是铁打的就对了?你以为你是钢铁人的儿子?”


  “原来我爸还拯救过世界?好了……都十四天了,再住下去结果还是一样,而且除了听不到外我身体没病没痛,医生要我抒解压力,我看继续住下去我压力只会更大。你看你,这一阵子天天跑来,腰都小了一圈,我看了不好过啊……”


  他没将出口的包含现实上的考量,即便有健保给付,但这样不知尽头地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况且他有种直觉……断层扫描的结果将会宣告他的耳疾是否能够得到治愈,也许届时花费更大,他不得不先做好准备。


  徐洺芃还想再“写”些什么,可她知道顾恒止的顾虑是对的。尽管他们都没说,但内心某个角落都已做好最坏打算,这些天她甚至把他过去投保的单子挖出来研究,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到下周,断层扫描的结果出来了,他们一早去,为他们讲解的医生看着片子,开口道:“这位先生的情况,我想应该是要转到脑科。”


  脑科。


  听着这两个字,徐洺芃心一紧,却不敢表现在脸上让另一半窥知。她颤声问:“是、是什么缘故?”


  她不得不怕,毕竟感觉只要跟“脑”扯上关系,就不会是可轻易善了的病症。


  医生看了看两人,解释:“人的脑部由好几个部分构成,除了一般人熟知的大脑小脑以外,还有一个中脑连接着小干。中脑又分成上丘跟下丘,上丘负责视觉,下丘则是听觉……这里。”


  说着,他用笔指指那张断层扫描图的某个位置。“下丘负责听觉神经的地方,看得出显然有个东西堵着,目前乍看之下是血块,但也有可能是肿瘤,若要确立诊断得打显影剂再做一次,并且加做MPI检查……”


  听到血块、肿瘤有的没的,徐洺芃一阵晕眩,她脸上血色褪尽,额际冒出冷汗,顾恒止在旁觉察到不对,脸色也很不好看。


  他听不见,医生也没对他用写的,他明白自己不能急,但徐洺芃的反应使他很担忧。


  “芃芃,是什么?”


  他问,徐洺芃没回答,在没确定之前她也不敢轻易告诉他,只是握了握顾恒止的手,表示没事。


  现在,她很坚强。


  “是……是脑瘤?”


  医生摇头。“是不是还得检查了才知道,总之我会帮你们安排脑科的医生处理,详细的他会再跟你们做说明。”



  第七章


  结果出来了,并非脑瘤。


  但情况并不比肿瘤好到哪儿去,是血块。医生问他:“你之前头部是不是有遭遇过什么撞击?”


  徐洛芃转写给他,想起那次台风夜,他头部显然被什么东西打过,被她一碰就整个人痛得瑟缩。她写完医生询问的字句,问他:“那天你是不是有撞到什么?”


  顾恒止这才记起上次的事故,但他不过是头部被碰了一下,连血都没流,这……


  “怎么可能?”


  医生摇摇头。“脑部是很纤细的器官,也许你那时就有轻微出血,因为是在下丘的位置,所以一般不太容易察觉,现在瘀积在那里形成血块,刚好堵住听觉中枢。病人现在的情况就像是被塞住的吸管,无法吸取跟吐出。”


  “那……开刀能好吗?”徐洛芃问。


  医生唔了一声,表情沉重。“目前以血块的大小来说,有可能会自己消失,而且这个位置……坦白讲,太深了,又连接着脑干,脑部神经错综复杂,我个人并不建议贸然动刀,最好是先观察一阵子再做打算……”


  简而言之就是希望他们先按兵不动,但失去听力已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那他听不到怎么办?”


  医生苦笑。“顾先生目前四肢健全,没有其他并发症,听不到还是可以过生活的,开刀手术风险很大,我希望两位还是慎重考虑过后再作决定。”


  直到离开医院,徐洛芃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医生再次给他们看了片子,解释血块的位置及动刀的难度,尽管没清楚表明,但意思很明显,就是失去听力人还是可以好好活下去但若为了取回听觉执意接受手术,有可能会导致更坏的结果,也许……


  太多也许,她不敢再想。


  相较于她的惶惶不安,顾恒止反倒镇定许多,毕竟两个人里总要有个人是撑得住的。他衡量了眼下的情况,目前短期内应该没办法回去工作了,但他不可能长期这样,回到家,他说:“我要动手术。”


  “不!”徐洛芃下意识喊出来,可他听不见。


  她冷静下来,也明白这是最适合他的结论,没有听力造成的麻烦远比常人所想像的还大,他察觉不到危险,无法和人顺利沟通,何况他的工作是业务,她真不敢想像失去听力后他的生活要如何延续……


  顾恒止瞅着她咬唇不语,知晓她懂自己,半个月的治疗时间足够他想清自己的情况,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芃芃,支持我,好吗?”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把她的脸扳过来,知道要她承受这些,很不容易。“不要让我一个人面对。”


  但现在,真正需要受到支撑的,是他。


  徐洛芃一怔,回神之后只有一巴掌打醒自己的冲动。她在干么?感到不安害怕的人不该是她!她看着男人露出笑容,炯黑的眸里泛着一种脆弱的苦涩,心脏仿佛遭人掐紧,她居然让她背负病痛的另一半露出这种表情……


  她说:“好。”


  尽管顾恒止听不到,但看见她的嘴形,也晓得她回答了什么。他胸口一紧,凝视她潮润的眸,明白这一个字包含的意义。他们都了解了手术的风险,他是宁死都要开这个刀,但徐洛芃不同,如果今天立场调转,他会极力反对,因为他们真正害怕的并非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永远失去另一个人的沉痛。


  他俯身吻了她,感谢她同意自己任性的决定。他一笑。“我爱你。”


  这三个字让徐洛芃如遭雷击,瞪眼望着眼前笑着的男人,不敢置信他竟然选在这种时候讲出来!他……他怎么可以?!


  顾恒止扯了扯唇。“现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讲这三个字,感觉容易多了。”


  “你混蛋……”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不断地骂,反正他听不到,不是吗?


  从他求婚到他们结婚,历时两年,他从不曾跟她说过这三个字,她也没说,因为太熟悉,早就不需要那些言语的点缀。他们的爱是累积下来的,从十七年前开始,一点一滴,在清淡如水的友情里慢慢增添配料,更改配方,一路熬至如今的浓稠,散逸出甜蜜香气……


  其实他们光靠一个眼神就足以窥知对方心意,可他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而她却什么都没办法回……不管是“我也是”,还是“我爱你”,他都听不见,这句话的力量如此庞大,震慑着她。为什么过去她从不对他说这三个字?她好后悔……


  “你太过分了……”她哭着倚在他的怀里,简直就像要拼尽所有的力量般倾诉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可他一个字都听不到,只能感受她的唇贴在他的胸膛上一再地开合。


  言语无法被理解,就失去了意义,原来过去他们拥有着如此强大的能力,却吝于使用。


  顾恒止拍抚着她的背,夫人仿佛也觉察到他们的忧伤,蹭了过来。他睇着夫人,一人一兽像是无形间做了个男子汉的约定——如果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替我安抚这一位“夫人”啊……


  夫人喵了一声,做了同意,徐洛芃瞪他一眼,挣开仓皇胸怀,在记事本写下:“不许抱着把我丢给夫人的念头!”


  顾恒止哈哈笑了两声,吻上她。“我怎么舍得……”


  但有时候,舍不得也得舍。


  他心底划过这番阴暗心思,随即不许自己再想下去。他藉由吻她来转移心思,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激切,恍如要将她的灵魂从体内刨挖出来。徐洛芃自己也需要这个吻,需要某些行为来真真切切地确认眼前这个人的存在,她手里的笔记本跟笔双双落在地上,喀地发出声响,恍如某种开关被开启的声音。


  顾恒止的世界仍是一片幽静,但他可以感受到怀抱里妻子的柔软及香气,代表他的其他知觉真实存在。他们一路相拥进房,拉扯着彼此身上微薄的衣物,窗外天还亮着,徐洛芃并不习惯在这种时候裸露自己,但眼下,他们已顾虑不了这么多。


  她说不出话,也没办法要求对方说话,正因为这个行为最不需要的就是语言,而是属于两个人的体温,这是目前的顾恒止最为渴望的。


  而徐洛芃也是。


  “芃芃,你好美……”他热切的黑眸凝睇她在日光下袒露的肌肤,那眼神炙得几乎要烧穿她了。即便是平时善耍嘴皮,有些话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出口,可现在他听不到了,好像讲什么都没关系。


  他一个劲儿地倾诉,告诉着她的每寸每分,徐洛芃听得浑身浮起粉潮,他讲得这么真诚害她不知该不该阻止。她在他的身下娇嫩如含苞待放的花,微启的唇片逸出种种迷乱人心的艳丽低吟,顾恒止却只能用“看”的。他有些不甘,索性以唇抵制了她本应该存在的声音,用更多的吻,淹没了她……


  她很轻易就能为他绽放,就在她准备好的同时,顾恒止手探入床头柜,拿出一样东西,徐洛芃见了,不禁睁大眼,随即一抹沉痛自她晶润的眸底一闪而逝,但终究选择了咬唇不语。她……没办法阻止他。


  “不要想太多。”顾恒止苦笑,一边亲吻她,一边戴上套子,自从计划“做人”以来他们便没再刻意避孕,如今情况特殊,假若真有万一……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太辛苦。


  徐洛芃的回答则是抱紧了他,全心全意承接他接下来的热情,她用她的反应向他倾吐自己的爱意,那些快要满出来的东西……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她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换取这个男人的平安,他们是夫妻,所有的患难都应该共度,她不会放他独自一个人飞。


  她以未来起誓,等到一切风雨过去,她将孕育彼此的孩子,一直到两人携手老去……


  观察要到半年等血块会不会自行吸收,实在太久,顾恒止决定接受手术,回到医院再做了检查评估。


  他身强体健,应该是能够承担风险,只是要处理的位置实在太深,医生只好再三推演,尽量确保能够无恙。


  两人也把这件事告知双方家长,徐母在电话那一头哽咽。“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会突然这样……”


  “又不是治不好的绝症,没事的。”徐洛芃安慰母亲,这些日子她尽量学着往好的一面看,不敢思考得太多。


  怕一旦想得深了,她好不容易构筑的信心就会像浸水的砂堡,一下子崩坍,溃不成军。


  林好云请算命师算了适宜动刀的日子,顾家人虽然不信这些,但亲家的好意也不好拒绝,何况在这种时候,各路神明能抓一个是一个。徐家为了这事吃斋念佛,顾家则是天天上教堂,请教友们和牧师帮忙祝福,尽管未必有什么实质帮助,但家人的用心,仍给了他们一剂强心针。


  就在一个月之后,顾恒止被安排进手术房,进去之前,他握住徐洛芃的手,沉着安慰。“不会有事的。”


  “嗯。”她勉力一笑,抚了抚他剃干净的头,手心传来的刺麻传到心里,觉得疼。


  顾恒止是自己走进去的,走前还笑着转身向身后的家人挥了挥手,徐洛芃下意识大喊:“恒止!”


  可他没回头,因为他听不见……


  门关上,随后手术室外的动态荧幕上出现了顾恒止的名字,这天除了双方家长,就连徐洛芃的三个好友也都在傍晚过后到场陪伴。


  手术已经进行了一个下午,徐洛芃好怕广播响起就是要他们进手术房而不是恢复室。


  气氛凝重,明知道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正面的力量,可徐洛芃坐在那儿,脑内晦暗的念头挥散不去,不禁揣想起那些不希望发生的“如果”……


  不,她得冷静。徐洛芃双手交握,虔心祈祷,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医生走出来,他神色凝重,说:“病人目前情况不太乐观,正在大出血,我们会全力抢救……”


  老天!


  一旁顾母听了这话快支撑不住,徐洛芃更是一阵晕眩,适才草草吃下的东西在她的胃里翻滚着,使她一阵恶心想吐。方齐菡连忙替她安抚双方家长,莫薇亚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芃芃,撑着点!”


  “我、我知道……”她得振作!恒止在里头,外头还有年迈的父母等着她照应,她看着医生,眼神虚弱。“拜托你们……”


  医生点头。“我们会尽力。”


  接着又是一阵无止尽的等待,气氛比先前还要僵冷,眼看都过了八个小时,方齐菡叹口气。“我去给你们买点喝的吧。”


  “嗯,谢谢。”


  徐洛芃道谢,至于要喝什么没人计较。终于当医生再度走出来,表情比之前缓和了许多。“患者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手术并不成功。”


  到这个地步,只要保住性命就谢天谢地了,医生表示详细情况晚一点会再跟他们做解释,总之人没事,所有人心中的大石就能暂先放下。


  “爸、妈,还有薇亚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好。”


  “芃芃……”


  舒忻宇不放心,徐洛芃极力一笑。“这么多人耗着他也不会提早醒来,尤其是爸妈,你们之后还要过来看他的,他若看到你们这么憔悴,一定会很不好受……”


  老人家们听着也觉得有道理,林好云也替女儿安抚亲家。“大家先到我们家来吧,有什么情况芃芃会再通知我们的。”说罢她看向女儿,叹息道:“你也别硬撑,等我们休息好了再过来跟你换班,知道吗?”


  “嗯。”她感谢母亲的体贴,刚刚顾忌着长辈在场,她不敢宣泄自己不安的情绪,一等父母离开,徐洛芃落下泪来,整个人都在发抖。“怎么办,我好怕好怕……”


  好怕一个万一,她就真的失去这个人了。


  她在好友面前彻底倾诉自己的恐惧,哭得失去力气,最后是方齐菡受不了。“芃芃,振作一点!你希望小顾醒了还要花费力气安慰你吗?”


  她浑身一震,睁大迷蒙的眼,差点就要回“你懂什么?!”。但这么长的手术时间,她们特意作陪,这份用心她很感激,何况她也知道,好友说的其实没错。


  莫薇亚拍了拍她。“走吧,去洗把脸,这里齐菡跟小宇会顾着,你眼睛都快肿得跟核桃一样大了,我记得小顾挺不爱吃核桃的。”


  徐洛芃勉强笑了声,明白莫薇亚在转移她的心情,便没多说。顾恒止被转移到恢复室,至少要三十多分钟才会回到病房,幸好在这种时候,还有她们的陪伴……她因此庆幸。


  顾恒止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一阵强烈的头疼唤醒的。


  他发出低吟,喉咙渴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在梦里?但是他的世界仍旧是一片谧静。他眼皮沉重得几乎要分不开,感觉有人在他的脑内进行了一番改装工程,浑身更是虚乏的紧。


  他花了些力气才使自己转醒,脑子里的记忆一时断断续续,难以接轨。他虚弱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一堆白衣白袍的人围绕,正在替他做检测。所以……这里是医院?


  他一时有些迷惑,只是身体困乏,没一会儿,便又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他的脑功能恢复较多,逐渐忆起昏迷前的情形。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心底一直挂念的人则坐在那儿紧握着他的手,她美丽乌润的黑眸,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好的东西。


  他扯了扯唇。“芃芃……”


  徐洛芃哽咽着,向欲落泪,她在画本上定下:“身体感觉如何?早上医生替你检查过了,说没事,但你后来又睡了好久……”


  早上他第一次有清醒迹象,她立即叫来医生护士,顾恒止术后恢复情况不差,但还是拖了整整快十天才醒来,之后更是醒了又睡,直到现在。她给他喂了水,拿起自己这些天买的画本,在上头写了大大的字。“还好吗?”


  “还好……”他勉强回答,咽喉处因缺水滋润传来扯裂般的疼,他小心翼翼地喝水,在多日卧床缺乏运动的酸疼下,意识到自己的听觉还是没有恢复,不禁错愕地瞠大了眼。


  徐洛芃瞅着他表情变化,明白他内心想法,这些天她已经听医生解释过他手术的情形,血块的位置远比他们想像的还深,脑里神经血管密布,又邻近脑干,如果一个不好便会导致瘫痪,而且手术时间拖得太长,引起大出血,他们不敢贸然继续,只好先求保住顾恒止的性命。


  她把这些情况打成一份文稿,等医生再给他做了检查,确定情况无碍后,才拿给他。而顾恒止看完,表情无起伏,没多说什么。


  良久,他开口。“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好,我去帮你买点东西。”徐洛芃写下,起身之际,在他干涩的唇上落下一吻。


  顾恒止一愣,极近距离下,他看见她脸上遮掩不住的苍白疲弱,眼下更透着淡淡乌青,足以想见自己动刀及昏迷的时候,她肯定也很不好过。


  但现在,他真的还无法平静下来安慰她。


  直到徐洛芃离开病房,他叹一口气,再度倒回床上。昏睡十天的身体非常无力,他握了握拳,先使用一小部分的肌肉,再进一步活动关节。他运气很好,尽管手术时间冗长,却没感染任何并发症,除了刚醒之后有一阵记忆混乱,他身体无恙,就是听力始终没有恢复。


  他明白自己短期内不可能再开一次刀,就算开了也未必保证能好,他必须……彻底接受自己失聪的事实。


  先前是抱着仍有机会恢复的打算,如今希望渺茫,他无法再乐观。


  徐洛芃回来了,她买了苹果。顾恒止依旧面无情,他不说话,只顾着一迳活动四肢,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全写在她刚给他看的文件里,而他醒来前,她已帮他做过简单按摩及擦澡,也喝过了水……


  她还在胡思乱想,顾恒止看见搁在一旁的水盆及毛巾,明白这十天肯定都是她在亲力亲为照顾自己。“芃芃,辛苦你了。”


  徐洛芃抬眼,见他笑了,不禁摇头。不,她并不想听到他讲这句话!她这么一点辛苦又算什么?他挨刀醒来,终究只能面对自己无法痊愈的事实,他分明可以歇斯底里指责全世界来发泄自己的情绪,不料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谢谢她……


  这个,就是她嫁的男人。


  顾恒止勉力抬手,轻触她憔悴的脸,拇指抚过她眼角上的湿润,本来纷乱的心思终于沉定下来。


  她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追求,也是如今的他唯一仅剩的、应当守护的存在。他想起自己两年前的求婚,本以为他们可以就这么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但现在……他不敢那么肯定了。


  徐洛芃感受到他的苦涩,拿起苹果和小刀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顾恒止点头,徐洛芃不擅下厨,对削果皮却很拿手,常常可以把一整颗苹果水梨削完皮都不断。他看着,心想这一次,她若能把皮完整削完不断,那么,他就不提……


  “啊。”结果不到一半便断了皮,徐洛芃吐了吐舌,她故意使自己的表情丰富,好让顾恒止明白她的表达,她继续削,下一秒却听见他开口——


  “芃芃,我们离婚吧。”


  徐洛芃浑身一颤,听到他这句话的同时,她划伤手指,伤口割得意外地深,血汩汩冒出,她竞一点感受不到痛。“你说什么?”


  顾恒止听不见她的反问,也不想听见,他被她出血的手指吓到,连忙抽起一旁的卫生纸按压着。“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谁害的?!


  徐洛芃奋力甩开他的手,不顾自己还在流血,拿起簿子写下大大的三个字。“我不要。”


  顾恒止不意外她的回答,他娶的女人绝不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类型,问题是他清楚她现在肯定没细想,只是凭着骨气说出拒绝,他得分析情况让她知道……可她受伤了。“等等,我帮你叫医生过来,你先把手抬高……”


  他按下医护铃,偏偏眼前的女人不为所动,她咬啮着唇,因多日疲惫而有些凹陷的眸底泛出水光,那浓烈的忧伤使他看着心疼,她的手指还在冒血,染红了大片卫生纸及她手上的本子,顾恒止看得心惊。“芃芃!”


  徐洛芃不理他,护士小姐来了,撞见她滴血的手也是一惊。“小姐,我带你去急诊室……”


  她始终站着,像只负伤的兽拒绝所有外来的怜悯。她一双倔强的眸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像在逼他把刚才那句话收回。顾恒止叹了口气,懂得她意思,可他只说:“芃芃,你先去把手止血,我们再来谈。”


  徐洛芃抓着簿子。她恨他,真恨他……不顾护士小姐在旁阻止,她坚持写下字句。“你知道吗?你刚说的话,远比这个要痛得多了。”


  “芃芃……”


  她终于跟着护士去做治疗,把男人沉痛的眼神抛却在后。手指伤到血管,需要缝合,医生给她打了麻醉,那一颤一颤的疼抽在心里,像一种凌迟。其实顾恒止的顾虑她何尝不懂?没了听力,他不可能在外头工作,养家活口的重担势必得落在她身上,他不愿意牵累她,这是一片好意,但……


  徐洛芃咬牙,她不好甘心。


  医生缝合了她指头上的伤口,做好包扎,她走出诊疗室,麻醉使她的手失去知觉,幸好她不是音乐家,即便一根手指废了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徐洛芃无厘头地想着。她没回病房,只是坐在医院长廊的板凳上,四周的人来来去去,脸上净是苦痛及灰败,她猜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也差不多,狼狈、落魄,手上的伤已经治好,可心里的伤呢?又要怎么治?


  即便明白顾恒止只是不想耽误到她,但被这样看待,她觉得很不甘心,原来自己在他心底,并不是一个足以陪他跨越苦难、走过风雨的存在。


  问题是……她又做了什么呢?


  徐洛芃坐在那儿,看着医院顶上斑驳的天花板,一直想一直想。想他们认识了近二十年,想他向自己求婚,然后她答应,两人踏上礼堂,接下来的婚姻生活……直到现在,她都是倚靠对方的那个角色,在她每一个脆弱不安的时候,都是他伴在自己的身边,用尽各种方式,给予她前进的能量……


  甚至在他承接病痛以后,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心疼她的憔悴。她这么弱,根本无法让他安心,遑论支撑。齐菡说得没错,她得振作起来,不能让他就连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挂心她的情况。


  她……不该再这样下去。


  徐洛芃握了握拳,手还麻麻的,带着一点刺刺的痛,却也使她彻底醒悟。她必须坚强,打起精神,让他可以放心仰赖自己。从前的二十年他让她靠,那么从现在开始,她要成为他的力量,不可以再哭了……



  第八章


  徐洺芃决定振作起来。


  她最后还是没回去找顾恒止,而是请护士小姐转告他,她没事,然后回到家。


  这十天,她白天上班,晚上探望顾恒止,周末则是一早过去,家变成了只是偶尔回来拿东西和喂食夫人的地方。好阵子没人整理的房子显得紊乱,灰尘在光照下漂浮,本来属于两个人的地方一下子少了个人,便一点也显不出温暖。


  她必须改善这一切。


  于是徐洺芃着手打扫,把屋子里大略清理了一轮,也给夫人换了猫砂。她把伤口用塑胶袋套住,洗了个澡,做好保养,简单抹上腮红及口红,让气色变得好一些,最后穿上正式的衣服,回到医院。


  病房里除了顾恒止外还有彼此的双亲,林好云看见她来,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回去。“你这孩子,怎么电话都不接?”


  “对不起。”她晓得母亲并非真心责备,但忧悒之情掩藏不住。徐洺芃看着四位老人家的表情,猜顾恒止应该是把早上发生的事都跟他们说了。他的顾虑总是对的,而且他有足够能耐说服别人接受他的决定,但——这一次不同。


  “爸、妈,你们先回去吧,让我跟他好好谈谈。”


  双方父母互看一眼,最后点了点头,顾母在离去之前抱了抱她,说:“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都是我女儿。”


  “谢谢。”徐洺芃眼眶一热,第一次得到婆婆这么亲密的一个拥抱。原本有些富态的她,这一阵子为了儿子的事消瘦许多,徐洺芃心底有愧,她这个做媳妇的,在这种时候居然一点都靠不住,反倒徒增家人担心。


  她瞅向床上的男人,他模样比刚清醒的时候好一些,大概是吃过了东西,做了适度的运动。顾恒止意识到她的视线,忍不住把目光移开,尴尬的气氛如无形的利爪抓挠着彼此的心口。离婚……她不知道应该恨他把这两字说出口,还是心疼他就连到了这个地步,心思依旧摆在她的身上。


  她拿出了画本——是新的,这些日子她对文具店贡献不少,旧的那本还搁在病房的茶几上,上头的血迹已经干涸,可仍能想象她受伤时候的怵目惊心。


  顾恒止瞥视她包着绷带的手指,心都拧了,尤其后来护士小姐写纸条告诉他,她伤到血管必须缝合。老天,那到底有多痛?可她当时却紧咬着唇瓣,逞强地坚持写下字句。“你知道吗?你刚说的话,远比这个要痛得多了。”


  那不是他的本意,但若时间倒转,他知道,自己还是会讲出那句话。


  顾恒止好半天没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他心里准备了一套说词,刚刚对爸妈们已经讲过一次,从反对到获得理解,但现在面对着她,他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不,他不能这么自私,他不该绊着她,不久前明明演练过那么多遍……现在是怎样,耳朵聋了,连嘴也哑了?


  “芃芃……”他开口,发觉自己的喉咙干哑得惊人,刚刚才喝过水,却疼得好似有人拿把刀剐着,迫使他语不成句。


  “说吧,我在听。”徐洺芃写下,她表情很淡,却透着一抹不轻易动摇的坚毅,顾恒止看得心脏一缩,好似她已做了某个他不知道的决定,并且执意贯彻到底。


  他叹息了。“芃芃,你知道的,我现在这样,根本不可能出去工作,如果要生小孩,那肯定养不起,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有什么机会?”徐洺芃写,再加上一句。“跟着我不爱的人,只为了生小孩,照顾他到大?我没有这么伟大的母爱。”


  对于孩子,她本来就没有非要不可的心,徐洺芃很清楚自己内心的比重,她想要的,是“这个男人”给她的孩子,而不是其他人的,如果他无法给她、不该给她,即使得不到她也不会有所憾恨。他都不知道,她的世界其实是绕着他在运行的吗?


  因为,他早已改变了她的世界……


  “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你也不要让我一个人面对,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坐,不要还没尝试就放弃,我会努力不成为你的负担——”


  徐洺芃快速写下,顾恒止瞅着那一字一句,热了眼眶。“不,你误会了。”


  她怎会是他的负担?即便是,那也是甜蜜得教人心甘情愿的,他唾弃的是现今这个一无所用的自己,害怕将来有可能会成为她追求幸福的累赘……


  那他宁可一死。


  徐洺芃像是意会到他的想法,她伸出手,平贴在他的左胸口。这个熟悉的动作使顾恒止浑身一颤,望向她,她黑黝黝的眸底沁着一层水光,嘴唇掀动,他听不见内容,但藉由她的举止,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们曾经发过誓的。


  在上帝、在牧师、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他们许诺今生,愿意娶(嫁)对方,不论贫困、喜乐、潦倒、疾病,一生一世永不离弃、背叛。分明仅是例行公事,但这份契约早已在无形之中牢牢地钉在他们的心上,他记得,而她也没忘。


  两人相视许久,顾恒止动了动唇,一滴泪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下,他开口:“对不起。”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他晓得徐洺芃会懂。


  她摇了摇头,任他把自己受伤的手轻轻握进手心里,感应着属于他的温度。


  ——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没关系。


  徐洺芃湿润的眼仔仔细细瞅着他,想着他们相互走来的十七年。想着他为自己打架,被记小过,受到责罚却一字不提;想着他为她收养猫儿,一开始不习惯,手忙脚乱,满手都是抓咬伤;想着他为自己前男友劈腿的事打抱不平。那些无时无刻,无微不至的陪伴……


  想起好多好多啊,他是这么的珍贵,使她想好好珍惜,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产生了一种强烈渴望保护一个人的念头,她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倾身吻了上去,以极其虔诚的姿态。


  不论如何,他活着,能呼喊自己的名字,而她手心下是一片温热,传达着他的生命脉动,仅仅如此,徐洺芃就已感谢。


  两个人唇贴着唇,一直一直相吻着,犹如某种确认彼此存在的仪式。这是徐洺芃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主动深吻他,带着这么强烈的情不自禁,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一下子面红耳赤,正想退开,却被他握住手,按住了背脊。


  嘴唇再度被堵住,这一次的吻极尽浓烈,徐洺芃四肢泛软、胸口热麻,像有人在她的脑里倒了杯果汁,那滋味既甜又酸。


  她这回没斥责他的不分场合,因为是她先开始的……背后是大面的玻璃窗,也不知道刚才外头有多少医生护士走过,她赧着脸,抹过腮红的颊透出的粉是自然的潮红,顾恒止瞅着她这副又羞又窘又难言的模样就不自觉笑了起来,他形状好看的唇朝两旁扯开,笑得灿烂,又带了一点傻气。


  徐洺芃胸口一阵激荡,她好久没看他这般笑过,即便躺在病床上脸上透着灰白,他的笑仍旧明亮得有如白昼的日光,打破了黑暗。她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她发觉自己一点也看不腻眼前这人的笑容,甚至一次一次地受到吸引……


  她这才领悟,爱一个人根本不存在极限,每次都认为自己爱得够了,不可能再更爱了,但她错了,原来她爱他,早已超越了自己的想象,所以才会在他开口提离婚时,受到那么巨大的打击。


  没有他,她的人生便不是完整的。


  她重新拿起了画本,在上头书写。“以后我就是户长了,你要听我的。”


  顾恒止笑了。“那户长,牛肉你觉得清炖好,还是红烧好?”


  “红烧好了,还有,我不要太甜。”


  两人相视一笑,握紧了彼此的手。两年前,他刚向自己求婚时,她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注定和爱情无缘,她羡慕好友们都是恋爱结婚,却没发现其实爱早就存在……


  现在,她不用羡慕任何人了。


  顾恒止头部伤愈,四肢健全的他确认脑部情况无恙,并且习惯活动身体以后,决定提早出院。


  这次回家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承受自己失聪且短期内好不了的事实。血块位置太深,开刀时间势必拖长,有可能会导致脑部缺氧,细胞坏死,甚至受到感染。手术结果已经确定,许多生活习惯都得改变,至少,他不可能一辈子赖在家里混吃等死,即便真要当个专职的煮夫,还是要上菜市场买菜。


  出院前,他改阅读许多这方面相关的书,决定学习唇语,但台湾这方面的机构极少,他只好自学。


  于是顾恒止从本来分不出大小S的健康业务员,变成家里蹲的电视男人,成天盯着荧光幕辨识那些综艺节目及国语戏剧的口形。台湾人说话偏含糊,徐洺芃便给他找来“大宅门”跟“雍正王朝”之类演员口齿清晰的戏剧,让他看得清楚一点。


  顾恒止没法出去工作,还好两人平时开销不大,尚有一笔存款,加上保险金等算一算,增进了沟通能力兴许还能做个小生意之类的,双方父母听了他的主意自是连连说好,尤其顾父,尽管嘴上没讲,但看见自己的小孩遭逢遽变,却仍挺直了腰杆,不怨天尤人,找出方向,即便他们顾家往后真的后继无人,他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徐洺芃每天睡前的任务多了一个——朗诵,小夫妻拿着一本书,她一字一字念,顾恒止看着内文,再瞄瞄她的唇形,辨认每一个字。


  这一晚,他把一本书扔给她。“今天来念这个吧!”


  徐洺芃接过,睇了眼书名,哭笑不得。“这是叫我念情诗给你啊?”


  他给她的书是席慕容的《无怨的青春》,顾恒止一脸偷腥成功的笑意,拍了拍床催促。“快点快点。”


  好吧,反正他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这样的想法偶尔会冒出,不否认仍有一点惆怅,偶尔她会在做什么的时候,下意识呼唤他的名字,但喊了几声才慢慢想起,他听不到。


  那种感觉很寂寞,而该比她辛苦的当事人却很豁达,甚至拿自己的耳疾开玩笑。“往后你在床上可以轻松一点了,不必那么费力喊出声音来……唉哟,我是病人!反对暴力……”


  他的口无遮拦始终令徐洺芃好气又好笑。她拿着书本上了床,只一盏床头灯柔柔地兜绕着他们,席慕容的文字简单而缱绻,那些关于爱和青春的句子,让人看了怦然心动。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徐洺芃缓缓念出这句诗,一个字、一个字,顾恒止盯着她的口形,再睐向书本上的字句。“嗯,所以要对我温柔一点。”


  她白他一眼,继续诵念。很快地,他们俩都沉醉在那优美的诗歌里,徐洺芃刚沐浴过透着粉润的唇一开一合,他仔细瞧着,却不知道自己注意的究竟是她还是书里的文字,他真想聆听她是用怎样的声音、怎样的语气读这些句子——


  是的,没有什么,可以由我们来安排的啊。在千层万层的莲叶之前,当你一回眸,有很多事情就从此决定了……


  他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夏日下午,她蹲坐在那儿,清亮的眼望着球场上的自己。分明早已注定,为什么那时候他们没相互察觉彼此的心情?也许这样,他们就会有更多时间,而不是如今这般产生遗憾。


  像是被这般幽微的文字触动了,或者是她专心读念的唇瓣太诱人,顾恒止难以自持地吻了上去,徐洺芃先是一愣,继而柔顺地承接了这个吻。


  这个夜晚非常安静,顾恒止近乎迷恋地抱拥着她柔润的身躯,因为听不见,所以他更加留意她的每一个细节反应,每抚过一处便要问她:“感觉好吗?喜欢吗?”


  徐洺芃羞死了,只能点头或摇头,泛红的眼直瞪着他。顾恒止晓得自己玩过头了,他亲亲她不满翘起的嘴,在柔和的床头灯下,她白皙袒露的身体沐浴在那昏黄的波光里,他甘心侍奉、悉心相待,将自己勃发的热情深深地埋入了她温软润泽的体内。


  她的爱,是他唯一依归,他衷心成为最虔诚的子民。


  夜半,两人在结束相拥以后和衣而睡,徐洺芃睡到一半口渴醒来,却在这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细碎声响,带着惨烈的猫叫,她一惊。夫人怎么了?!


  她连忙爬起,开门出房,立刻打开客厅的灯,惊见一名行迹猥琐的男子正在他们的屋子里。客厅被翻得乱七八糟,他们同时愣住,男人见猫叫声吵起主人,气得忍不住朝被他伤在地上的夫人再补一脚——


  “住手!”徐洺芃脑子一片空白,都快气疯了,男子对夫人的行径凌驾了半夜看到小偷入屋的惊吓,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夫人白色的毛上沾满了血,正辛苦地倒在地上喘息。“你怎可以这么做?!”


  男子见事迹败露,眸底狠光一闪,朝她扑过来,徐洺芃心惊,正要回房锁门争取时间,不料他被脚下东西一绊,竟砰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他手里的瑞士刀脱落,落在她脚下,徐洺芃连忙拾起,各种念头在她脑里飞掠而过——她应该要进房把顾恒止叫醒再报警,但夫人的情况分秒必争,如果这人到厨房拿了武器威胁他们,又该怎么办……


  “老公,有小偷,你赶快报警!”她朝房里大喊,努力镇定下来,拿好刀,确认身后逃路,强硬面对身前男子。“我叫我老公报警,你刚试图要攻击我,已经从窃盗变成强盗,现在立刻离开,你还不会被抓到……”


  徐洺芃思索着自己前阵子做的生活法律书内容,拼凑字句,她瞥一眼夫人的情况,额际渗出冷汗。小偷似乎在估量她的话语,确实眼前的情况对他不利,失去武器,这女人又刚好人在门前,他冲上去未必能抓得到她……


  “啧!”


  知道今天肯定讨不了什么好处,他离去之际不忘把搁置在地上的脏货带走。直到确定窃贼的声响消失在门外,徐洺芃才猛地冲上去把大门锁紧,整个人虚乏地跪坐在地。真不敢相信,她居然赶跑了一个小偷……


  “夫人!”她立刻想起自己这般“奋勇”的原因,连忙上前察看情况。猫儿被划了一刀,伤口渗血,那片鲜红染在它雪白皮毛上刺疼了她的眼。“你撑着点,我马上带你去找兽医……”


  徐洺芃进房,顾恒止依然睡着,外头的纷乱一点也没惊动到他。她打开灯,走过去推了推他。“醒醒!'


  “嗯……怎么了?”他一脸迷糊,睁开惺忪的眼,一见叫醒他的手竟是一片猩红,心脏都快跳出来。他连忙回神。“芃芃?你的手……怎么了?!”


  徐洺芃没空跟他多解释,赶紧把他拉往客厅,顾恒止本来睡沉的脑一见情况登时清醒,脸色一变。“我去打给兽医……不对!”他没法和人沟通。“我去拿提篮,你打电话给兽医!”


  “好。”她点头,打到夫人固定就诊的兽医家里,解释情况。


  顾恒止在提篮里铺了一层毛巾,小心翼翼把负伤昏迷的夫人抱入,再把一层布覆盖在它的伤口上。


  两夫妻就这么穿着睡衣,叫来大厦管理员请他们报案、看管房子,再叫计程车赶往兽医院。路上,顾恒止抓起她沾了血的手,忧心地问:“你有受伤吗?”


  徐洺芃苍白着脸,摇摇头,顾恒止这才松了口气。


  这个夜晚够混乱了,他们把夫人送到医院,还得冲回去跟警方解释,顾恒止放不下她一个人,徐洺芃也不敢在自己贸然行动,两人回到公寓的时候警察已经闻讯而来,她把事情经过复述一遍,描述小偷的身高长相,警察看向顾恒止。“那……先生呢?”


  “他不知道,他在睡觉。”


  “啊?”


  徐洺芃淡淡说:“他耳朵听不见。”


  “呃,是喔?”警察先生一脸尴尬地瞥了眼看不出问题的先生,想不到是个聋子?“那还好太太你很机警啊,看来又遇到一个笨贼……”


  笨贼?即便是笨贼也让她吓个半死,徐洺芃脸上表情一片木然,没有多说。


  大致清点完遗失的东西,警察交代。“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们可以等天亮以后再过来警局备案。”


  徐洺芃僵硬地点了点头,在旁的顾恒止神色阴暗,表情也不大好看。


  直到一切落定,徐洺芃手机响起,是兽医打来的。“夫人好了,虽然有伤到一点内脏,但不严重,今晚它留在我这儿观察情况,你们明天再过来看它吧。”


  “谢谢你……”这是今天唯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徐洺芃松口气,在一片混乱中找出画本,写给顾恒止看。“夫人没事了。”


  顾恒止面无表情,见她开始收拾。她模样淡定,但她的手仍因胆怯而微微发颤,他走上前,一把将她给捞起。“先睡吧,这些我明天再处理。”


  徐洺芃被抱在怀里,他热暖的温度却安慰不了她内心潜藏着的惊惧。“我、我睡不着……”


  “乖,没事了。”顾恒止瞅望她害怕的表情,亲吻她的额。他抱着她回房,然后一起躺在床上,用被单紧紧裹住她,拍抚她的背。“没事了……你没事,夫人也没事……”


  他一遍一遍、极有耐心地安慰,徐洺芃这才慢慢止住了颤抖。


  本以为这个晚上自己再也睡不着,但大概是之前神经绷得太紧,好不容易得以松懈,徐洺芃沉沉睡去。反倒是顾恒止,从背后紧紧环抱着被棉被包裹得像个蛹的妻子,在轻抚她脸畔的同时,也被她眼角渗出的泪水烫伤了指。


  她撑到现在,很不容易吧?


  他眼色沉痛,胸腔一紧,彻底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一个月,他勉力学习唇语,尽管无法做到如常对话,但简单的句子他已经能大略构出雏形。尤其徐洺芃没自觉,她配合自己,讲话时已经习惯把口型做得清晰,刚才她跟警察先生的对话,他并不是请全都看懂,但……


  “他不知道,他在睡觉。”


  “他耳朵听不见。”


  她脸容平淡,仅是陈述事实,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只默默担下一切,就好像是害怕他会为此产生自厌,小心翼翼。然而家里遭难,他却无知无觉,犹在梦中,她一个人独力面对,又是怎样的心情?


  还有,如果遇到的并不是这么莽撞,而且听得进她建议的小偷呢?


  他不敢再猜想下去。


  “芃芃……”


  轻声唤着怀里的妻,顾恒止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怎样的方式呼唤她,即便胸口扯得再疼,也无法听见自己的情感。他在黑暗里睁眼,无法入睡。失去听力原来是如此令人恐惧的一件事,顾恒止之前不愿深想,现在却不得不想,他几乎要对眼下的情况感到绝望……


  他真的可以这样一辈子过下去吗?


  在这个充满灾难的夜晚,他对自己本来接受的现实,产生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