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逝去
“母亲!”
苏晋尧这一声着实吓了躺在床上的苏晋城一跳,苏晋城看着脸色憔悴,甚至连眼圈都泛着青黑色的苏晋尧,张了张口,只是他在看到进门的苏晋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后,硬生生将口中的那声招呼咽了下去。
此刻,他后悔了,在苏晋尧进门的瞬间,他就后悔对御亲王妃说那些话了。
“母亲,您——”苏晋尧伸手就要扶御亲王妃。
“跪下!”御亲王妃莫贞娴甩开苏晋尧扶着她的手,身子晃了晃。
“母亲……”在莫贞娴身子晃动的同时,苏晋尧几乎是再次反射性地伸出了胳膊,却在看到御亲王妃冰冷的眼神后,生生僵在半路。
不过,他还是扯出一个笑容,道:“您身体不好,先躺下。”
“大姑母,您躺着。”苏晋城见莫贞娴原本苍白的脸色竟然成了不自然的潮红,心里也被唬了一跳,也顾不上他自己的头还在晕,赶忙下了床,扶住了御亲王妃的一支胳膊。
这个时候,苏晋尧才发现苏晋城竟然在这里。
瞬间,他想到他带着苏维绪进屋前,站在门外的莫清璇和扶蓝仿佛是想要拦着他,告诉他什么,只不过被见到门前的太医误认为御亲王妃病情加重而心情急切的他给拦住了。
“你——”苏晋尧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苏晋城,终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晋尧,跪下。”御亲王妃借着苏晋城的搀扶坐在床榻上,声音虽然不再那么凌厉,却依旧沉沉的。
“母亲。”苏晋尧收回了在苏晋城身上的视线,看着御亲王妃,终于还是在御亲王妃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后,扫了眼苏晋城一直对他打眼色的苏晋城,低头跪了下去。
在苏晋尧跪下去的瞬间,屋子内外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毕竟,御亲王妃莫贞娴与她的儿子奕亲王苏晋尧的母子感情一向很好,两母子在一起相处这几年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绊过。
今天这是……
站在门外的莫清璇在苏晋尧进屋时就已经听到了御亲王妃的喝声,从半掀开的帘子内望进去后,莫清璇脸上更是出现了诧异的神情。
这情形看着,怎么都像是苏晋尧做了什么令御亲王妃心里不舒坦的事情了。但是,据她了解,就她那位夫君,别说是做什么让自己母亲感觉不高兴的事儿了,就是上到国家大事、到家里吃什么东西他都是根据她婆婆的喜好来的。
莫清璇看了看身边站着的同样一脸诧异的扶蓝,想了想,最终还是示意门边儿的小丫头掀起了帘子,一步踏了进去。
莫清璇进门便看到了站在一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苏维绪,她往边上让了让,然后很规矩地行了个晚辈见长辈的礼节:“清璇见过父王。”
“啊,嗯。”苏维绪显然被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惊住了,直到注意到莫清璇的称呼,他才反应过来这位姑娘原来就是他的儿媳妇儿——现在的奕亲王妃。
只不过,在屋子里的这种情况下,他显然也不适合盯着人直看,他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谢父王。”
这边这两个人的认亲动作并没有引起那边的人的注意,至少除了御亲王妃莫贞娴外,并没有人注意她。
莫贞娴看了眼自己娘家这位姑娘,原本没打算让她趟进这水里,省的以后他们夫妻相处不当,但是转眼她又换了想法,她伸手示意莫清璇走过去,然后拉着莫清璇的手问道:“刚才一直在这儿?”
“是的,母亲。”见御亲王妃问话,莫清璇规规矩矩地答了,然后轻轻握住御亲王妃伸给她的手。
御亲王妃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苏晋尧,道:“晋尧这半年真是像你们对我说的,他在禹州时受得旧伤复发了,才不去上朝的?”
莫清璇斜眼看了看在前面跪着的苏晋尧,正打算着要怎么说,却见苏晋尧已经抬起了头。
听到御亲王妃的话,苏晋尧心中也是一跳,随即他挑眉看了看一旁站着的苏晋城,见他的视线并没有在自己身上,他才无所谓地笑了笑。
御亲王妃虽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他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位母亲了,曾经执掌后宫,并且还参过朝政的大长公主对厦梁朝的感情可是很深的。
他想,他大概知道御亲王妃刚才吐血的原因了。
苏晋尧挺直身体,然后突然朝着御亲王妃将头直直叩了下去,只听他道:“母亲,您身体不好,这几天还是歇着吧,无论什么事,等您的身体好了,我一定听您的。”
“听我的?!咳咳……”御亲王妃挥下莫清璇和苏晋城替她抚背的手,一手指着跪在她面前的苏晋尧,怒道:“等到你听我的的时候,你和你娘我就都成了厦梁的罪人了!塞东都丢了,你还在这儿养伤?那个沈千沐是怎么回事,十九骑是怎么回事,西北卫又是怎么回事?!咳咳……你、你将这些都给我交待清楚!咳!”
听着莫贞娴的重重的咳嗽声,苏晋尧依旧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弯着的后背紧紧绷着。
过了好久,屋子内已经静得不能再静,直到御亲王妃的喘息声再次渐渐变得重了起来,他才缓缓直起了身子抬起头。
苏晋尧眼睛盯着莫清璇帮着御亲王妃扶背的手,嘴唇蠕动了几次,才吸了口气道:“母亲放心,以后那些事情不会发生了。您现在好好养伤,过会儿您睡下我就去收拾,等点好了兵,我自个儿带人去塞东。”
最后,在气头上的御亲王妃不知是自己太累了没精神,还是真的听进了苏晋尧的话。
这位厦梁朝的大长公主终于在一众后辈的劝说下喝了药躺在了床上,而她也还是没有与苏晋尧硬带去的御亲王——她的丈夫莫维绪说上话。
也就是因为这个极小的插曲,有些事情也注定被掩盖了下去。
苏维绪站在奕亲王府的前厅,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的儿子,表情有些复杂,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年纪大了的缘故,对自己这个儿子,他的怨气没有以前大了。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感觉到,无论他们这一辈到底有什么恩怨,苏晋尧到底还是他的儿子,只是现在才明白这些,好像已经晚了。
“晋尧,别和皇上闹的太厉害,他毕竟是皇帝。”临走前,苏维绪突然来的这么一句话,让原本客气地看着他呈现出送客姿势的苏晋尧明显愣了愣。
苏晋尧看了看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想起母亲那张苍白的脸,沉默了一下,还是说道:“你还是留下吧,母亲醒了说不定有话要对你说。”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苏维绪说道:“你母亲问起来你就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
无论苏维绪如今心中怎么想,苏晋尧显然并没有要改进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意思,毕竟苏维绪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他没有必要去刻意地与一个陌生人搞好关系。
只是,对于苏维绪刚才说的他已经知道的事情,苏晋尧有些疑惑,直觉中他感觉到苏维绪的这句话中隐藏了一些什么东西,却也想不明白。
苏晋城收拾好一切来寻苏晋尧时,苏晋尧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空着枝桠的老桂树下喝酒。
洛阳的冬天还是很冷的,虽说苏晋尧在冬天温度比洛阳低的多的禹州待了好几年,但是苏晋城看到一身常服连个大衣都没有披的苏晋尧就那样直直地坐在院子中,心里还是不禁担心了起来。
他看了看站在苏晋尧不远处的已经冻得脸色发青的莫清璇和一众下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莫清璇犹豫了一下,在看到脸色明显冷下去的苏晋城后,最终无声地朝两人行了个礼,带着下人走了。
气氛一时间诡异起来,明明没有醉还非常清醒的苏晋尧并没有理睬进了院子的苏晋城,只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地喝着酒,视线不时从院子中已经没什么景色的荷塘中扫过。
“晋尧。”或许是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苏晋城垂在身侧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
苏晋尧端起酒杯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笑了一声,“啪!”得一声将酒杯搁在了石桌上,手指在白色的杯壁上摩挲了几下,道:“虽说白天臣弟的确是承诺了收拾行李,但也不在这一会儿吧?还是,皇兄这就等不及了?”
“晋尧,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不是那个意思?”喝尽了杯中的酒,苏晋尧打断苏晋城的话,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晋城:“皇兄,结果都出来了,您也不必总向我解释什么。再说了,咱在这儿说这么多没用的,还不如您在我出征那天颁个旨大赦天下呢,那样说不定还能替我积点儿德。”
苏晋尧现在这个表情是苏晋城从来没有见过的,恍惚间苏晋尧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晃了晃,空气仿佛波纹一样散开又再次聚拢,苏晋尧的脸也随之模糊然后清晰,最后竟然变换成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盯着苏晋尧,苏晋城吸了口气,道:“晋尧,今天的事情我没办法向你解释什么,但是,厦梁朝毕竟是祖宗留下的,你也有责任。”
那个时候,在大姑母询问他的时候,他早已经被这段时间呈上来的急报弄的烦躁不堪了,再加上塞东失陷这样的打击,心中窝火的他说那些话或许是有抱怨的成分,但最大的原因又何尝不是希望大姑母去劝解晋尧?
毕竟,晋尧手中握着的是被称为天下第一铁骑的西北十九卫。
在前朝时,辽国曾经被那时的名将也就是苏晋尧的外公打残过,自从那时起,厦梁朝的塞东就平稳无比,一直都没再发生过什么大战事。
所以,在以骑兵闻名并且国力要比辽国强大的藩国进犯时,苏晋尧提出在全国抽调骑兵精锐补入西北卫时,厦梁朝廷上甚至连一声异议都没有。毕竟,虽然苏晋尧要的是全国骑兵精锐,但谁不知道厦梁朝的骑兵精锐除了当时的西北卫就是塞东军了。
所以,那次征调结束后,除了少数弓马娴熟的新兵和一部□上带着官职的老兵外,人数最多的就是塞东军了。
而苏晋尧就是用这些原本就算精锐的人,练就了已经被外人看做他的亲兵的西北十九卫。
当然,即使那个时候辽国已经不成气候,大部分塞东军依旧是留在塞东的,同时在那部分被抽调的塞东军离开后,苏晋尧还下令当时的守将可以酌情自行征兵。这样看来,这个政策完全可行。
但是,谁又会想到,原本在前朝时就已经被打残的辽国竟然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元气,同时还有余力南犯?
“爷,公主、公主……”就在苏晋尧准备回答苏晋城的话时,关着的院门豁然被打开,越菊连通报都没顾上,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进门后,她“砰”地一声直直跪在地上,眼圈红红的,由于跑得太快的关系,呼吸有些不畅“爷,公主、公主……”
“母亲怎么了?”苏晋尧呼吸一窒。
“小半个时辰前公主再次呕血,王妃请了张太医过来,没想到张太医、张太医把脉后就说了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什么?!”苏晋尧晃了一下,反射性地就要抬步往外走:“怎么不早来说!”
“晋尧!”见到苏晋尧连看他都没看一眼就往外走,苏晋城心中突然慌了,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去想越菊说的话,本能似的想要叫住苏晋尧。
“像是皇兄刚才说的,这个厦梁朝我确实也有责任。”停住脚步,苏晋尧转过身子,表情平静地看向苏晋城,唇角向上抿起一条弧度,只不过这条弧度带着冰凉的讽刺意味:“而且不只是我,连母亲这个病重的女人也有责任吧!”说完不再理苏晋城,转身就准备走。
“晋尧!”苏晋尧唇边的讽刺彻底刺痛了苏晋城的眼睛,他一把拽住苏晋尧垂在身侧的手臂,用了他最大的力气紧紧握住。
苏晋尧垂下眼皮盯着握在他的手臂上的手,因为用力的关系而筋骨分明。苏晋尧没有动,他只是叹了口气,声音里有莫名的悲凉:“皇兄,放手吧。怎么说,我都得见母亲最后一面。”
苏晋尧可以明显感觉到他说完这句话后,苏晋城身体颤了一下,抓着他那条手臂的手劲儿越发大了。最后,苏晋城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豁然松开了手。
“越菊。”刚抬起脚步的苏晋尧见越菊依旧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皱眉叫了一声。
“是。”越菊猛然回过神,迅速低下头,向苏晋城告罪后跟着苏晋尧出了院子。
原本跟着苏晋尧的侍卫长在苏晋尧出门后,小心翼翼地向门内望了望,虽说他这是不合规矩的,这厦梁朝的皇帝毕竟还在那个院子中。
不过,只是看了一眼,这个侍卫就仿佛被烫到了眼睛般,赶紧收回了视线。这个侍卫长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里却已经翻起了滔天大浪,厦梁朝的皇上竟然流泪了!
而就在苏晋城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后,在他迈出院门的瞬间却又被另外一个消息震在当场。
“你说什么!?”苏晋城死死地盯着前来禀告的侍卫,勉强控制住差点失控的情绪。
“奕亲王妃派来的仆人报说,大长公主、御亲王妃薨了。”
灭顶的黑暗突然从天而降,照着他当头罩下,苏晋城觉得,再没有什么时候能像今天这样,让他感觉到绝望了。
在厦梁朝,亲王王妃薨逝后,入葬的规矩是无比繁琐的,但令所有人不解的是,一向孝顺的奕亲王在自己母亲去世后,只在母亲灵前守了一天,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由于那八百御林军的关系已经冷清了半年的奕亲王府,在这一天再次热闹了起来,但是这种热闹却让所有人唏嘘。
那些经历了两朝的老大臣更是不胜感慨,虽然早就听说这位王妃身体不好了,但是他们又有谁能想到,这位莫家女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将自己这位女儿疼到骨子里的莫乾柊虽然已经从诊治女儿的太医口里猜到了些什么,但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依旧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虽然有身份限制,没法全孝子之礼,但是苏晋城依旧下了戳朝三日的诏书,以示哀悼。
去了龙袍,身着素服的苏晋城陪着已经缓过神儿来的莫乾柊坐在奕亲王府的一间偏屋里,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有从那种不真实感里走出来,但奕亲王府的气氛又使他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真的。
“皇上,国事重要,您不必在这儿陪我这老头子了。”莫乾柊抬头看见在这几天中迅速消瘦下去的苏晋城,叹了口气劝到。
“老国公放心,朕没忘记国事。”苏晋城疲惫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只是,晋尧才刚离开,虽然有皇叔在这儿帮忙,但朕总归还是要做点儿什么才好。”
听他这样说,莫乾柊原本已经干了的眼眶再次湿润了起来,在现在的他身上,任谁也已经完全看不出以前那种三朝元老的影子:“皇上隆恩,二丫头若是知道定是欣慰的很。”
苏晋城赶忙伸手扶住想要跪下的莫乾柊:“老国公就不要行礼了,虽然大姑母走了,您可也得注意身体,不然晋尧也走的不放心。”
今天是御亲王妃薨逝的第五天,而御亲王妃之子苏晋尧,也在两天前就已经点齐了兵马,领着十九骑直奔塞东了。
15. 七年
承武三年十一月十九,奕亲王苏晋尧领十九骑于塞东南的克什开始了他为期十八天的短暂练兵选兵。
在此次选兵中,奕亲王苏晋尧从厦梁朝的京都洛阳带来的八百御林军精锐,被淘汰过半。
由于厦梁朝从开国皇帝开始的那种对军事重视的传统,厦梁朝的御林军军士们,都拥有着非常过硬的军事素质,但是,他们这些人也并不能够让苏晋尧满意。
这里面最大的原因便是,这些一直待在京都中训练的军老爷们的贵族兵气质太过明显,让他们有一种即使是死也要保持住外部形象的思想。
可想而知,如果这些人上了战场后,还带着这种思想的话,这场战争会如何凶险。所以,在这短暂的十八天中,苏晋尧根本就没有教导这些人杀人技巧的想法,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这些人抛弃那些,让过去的他们奉为经典的东西。
毕竟,他们中间那些通过训练后的人,就会成为战场上的杀人军器,而不再是京都中负责巡逻与安全的,代表了国家形象的御林军。
承武三年十二月初七,由禹州征调的两个西北卫在西北老将越凉带领下,到达克什。(注释:一个卫五万人。)
之后,在苏晋尧到达塞东后暂时承担处理公务之能的克什临时帅府中,传出了塞东军元帅苏晋尧的军令。
奕亲王军令:于练兵时被淘汰之御林军军士即时打散,编入克什地方护军,其余人按照练兵时所划分组别调入塞东军。同时,苏晋尧命令,十九骑散入各军,莫非莫离领两个西北卫跟在中军。
承武四年一月,苏晋尧与克什开始正式的实战练兵。
承武四年二月二十八,在西北卫不动的情况下,克什地方军首次顶住并打退了辽国的进攻。辽军退下次日,苏晋尧开始点兵,为夺回塞东做准备。
承武四年六月初九,莫非首次攻破塞东,但在物资不足无法坚守的情况下,烧了辽国的粮草后,又退了回去。
承武四年十一月初二,时塞东军元帅苏晋尧大败出城迎战之辽军,而后令左右翼莫非莫离趁势追击,终于辽援军抵达前,以八天迅速攻破了易守难攻的塞东城。
此战捷报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入厦梁朝内,及时安抚了由于塞东丢失而生出恐慌情绪的老百姓。厦梁朝廷内一直存在的低气压也终于不见了,朝廷上下一片沸腾。
承武五年一月初五,奕亲王苏晋尧上表朝廷,暂不回朝。这本苏晋尧到达塞东后,唯一亲手写得奏章中,还提出了一个请求。以塞东现在的军队为主体,重组北征军。
乘武五年三月初七,苏晋尧出塞东,领军北征。
就在这种战火纷飞的日子中,时间有序却快速地流过,一转眼便过了七年。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一阵马蹄声自草原远处轰隆而来。
草原上的人们擅长骑射,这种情况在草原上原本也是极其常见的,但是在这个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些骑马的人,却有些不平常。
两年前,厦梁朝奕亲王苏晋尧领军北征,将辽军打得一直退到北面的草原深处才罢休,而现在这处草原,则是当初辽国派人议和时,在吵闹的议和会上,苏晋尧一锤定音划出的两国边界线。
不过,苏晋尧倒也没有规定牧民不许来此,只不过是因为这个地方时两国边境,牧民们害怕什么时候两国再起摩擦把他们牵扯进去,就分别往南或者往北迁徙了,空出来这么一片草原出来。
马蹄声渐渐近了,代表着厦梁朝军队北征军的苍蓝色军服以及护甲出现在尽头,飞扬的旗帜上绣着镶着金线的“苏”字!身后跟着几十个人,苏晋尧一马当先,已经脱出了大队,策马行在最前方。
“爷,这就是您当初划下边界线的地方?”
在众人跟着苏晋尧停在一条横向流动的河边后,莫非催马行到苏晋尧一旁,看着苏晋尧马前一个刻着红字的石碑,问道。
当初,苏晋尧来此和谈的时候,莫非莫离两人手中还有任务,没见识到那件即使是现在想来还会令他们热血沸腾的事情,而和谈结束后,两人也一直都忙着,根本没时间,这在他们两人心中,无疑是一个遗憾。
所以,第一次跟着苏晋尧来到这片草原,看到这个石碑,他们只觉得即使熬了好几夜去处理手中的事物,也非常值得。
草原上的风虽然有点儿烈,却挂得人异常得舒服。
苏晋尧束起的黑发被吹得扬起了发梢,飞扬的眉在草原上清澈的阳光下显得深刻锐利。
他勒住缰绳,将马停稳后,纵身跃了下去。随后,他上前侧身站在那个刻着“真定河——厦辽边境”的石碑边,拿着手中的皮鞭子敲了敲那个石碑,才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一众人等,道:“这几天也算是得空儿,就带着你们来这儿看看,顺便跑跑马。”说完,他转身看向身后的一众亲信,颠了颠手中的马鞭,笑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过,传爷回去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打完仗爷已经多在这儿混了两年,这次可真要回去了。”
“爷要回去?!”一声浑似惊雷的声音在苏晋尧话音落后,猛然响在众人耳边。
看着自己那一群亲信被这一声给震得快要内伤的表情,苏晋尧叹了口气,道:“言安靖。”
“是!”又是一声惊雷。
苏晋尧看过去:“安靖啊,跟着爷这么长时间了,爷别的也不多要求你,但是,至少得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和这些好的面相不是?”
言安靖外表看着算是一个文弱如书生般的男子。别说与苏晋尧手下那一群虎狼一般的爷们儿了,就是与苏晋尧站在一起,他都瘦弱的多,但偏偏他又张了一副堪称漂亮精致的好面相,这在军中就不得了了,算是比他那火爆得一点就着的脾气还出名。
看着周围一个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人,言安靖一把将头盔拉了下来,顺便甩了甩那一头束起的黑亮长发,对苏晋尧抛了个含着无数委屈的媚眼:“爷,您可不能这样,您不能因为小的跟着您时间长,就喜新厌旧。这么多年的情分摆在那儿,您不能始乱终弃。”
苏晋尧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表演,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脚踹了过去,笑骂道:“行了,再说下去,爷可真不保证这次回京还带着你了。”
言安靖眼睛一下就亮了,急道:“爷您真带我回去?”
苏晋尧斜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怎么,不想去?”
“哪儿啊。”言安靖笑得很欠揍:“别说是跟着爷回京,就是火山油锅咱也去啊。是吧,兄弟们?!”
后一句,他是向着在他们周围负责戒备的亲卫喊的。苏晋尧带兵虽严,一切军法至上,却并不苛待手下,手下的军官士兵们在他面前虽然恭敬,却也都放得开。
“是!”回答的声音很整齐,也很响亮。
苏晋尧看着这些他一手带起来的兵,眼睛内是骄傲,也是欣慰。
“爷,您看,属下说的对吧?”言安靖一巴掌排在他的坐骑上,因为回答他的声音响亮的缘故,他非常得意:“而且,爷您看咱一当兵的,要那么文艺干嘛,嗓门儿大点儿也没什么嘛。”
“小言子,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爷又不是只带你一人回去,你得瑟个什么劲儿?”莫离实在看不过这位兄弟的聒噪了,笑着泼冷水。
“是啊,言大将军,我们跟爷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那我们的嗓门儿也要比你大?”听着有趣,沈千沐也跟着瞎起哄。
“那又怎么样?”言安靖一把勾住沈千沐的胳膊,做柔弱状叹道:“虽然,十九骑个个儿都是俺大哥,但是您也不能这样儿就欺负俺吧?”
“欺负?”沈千沐挑眉,然后眯了眯眼睛,道:“小言子啊,来首歌儿,哥哥们就放过你,怎么样?”
“哈哈,小言将军来一个!小言将军来一个!”周围的近卫听到沈千沐的话,也跟着十九骑的喊声起哄,直把言安靖给喊得直往后缩。
闹了一会儿,见沈千沐不吃软的,在他面前硬不起来的言安靖转头哀怨地看着苏晋尧:“爷,您看!”
苏晋尧也被他们撩起了兴致,拿着马鞭敲了敲石碑,然后上上下下将言安靖打量了一边,直到言安靖在他目光下,本能般地把身体一缩再缩,他才缓缓开了口:“安靖啊,前些年打仗时,爷记得,你当初可是忽悠着爷唱了一首曲子吧?”
看着言安靖在他说话的时候,眼角一抽,苏晋尧心情很好道,“这次要求不多,你这儿把那首唱了,爷就替你做主怎样?”
苏晋尧这一句话下去,周围起哄的呼喊声更加强烈了。一波一波地从周围钻入言安靖耳朵中,把这个平时嗓门儿大得谁都不怕的人,都吓得一哆嗦。
“小言将军来一个!小言将军来一个!”
见这次是躲不过去了,言安靖哀怨地瞥了一眼苏晋尧,苏晋尧见他一眼扫过来,瞬间就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言安靖举起胳膊,起哄的声音立马儿就停了,虽然不至于落针可闻,也算不错了。他抬手蹭了蹭鼻子,随后又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就亮了嗓子。还真别说,他这嗓子虽然亮,唱出苏晋尧当初唱的那首曲子,听着还真不错。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一句话唱出去,原本热烈的气氛也凝固了不少。言安靖唱完也感觉气氛不对,安静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拳打在石碑上,低着头道:“如果不是辽军里那个兔崽子,江大哥和金大哥也不至于……”
言安靖话中的两人算是十九骑中最早跟着苏晋尧的两人了,从禹州开始跟着苏晋尧出生入死,就连苏晋尧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折在这里。
莫非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的苏晋尧,走到言安靖身边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看苏晋尧的面色:“爷就快回京了,这次十九骑是带不回去了,就这几天时间别让爷心里不舒服。”
言安靖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换回气氛时,远处再次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苏晋尧回头,盯着策马行在最前的那个英姿飒爽的人看了一会儿,眼睛中的墨色重了些。
“吁——”
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在苏晋尧面前停住了马,眉眼间一片年少尊贵的肆意,他跳下马,一步走到苏晋尧面前,清亮的声音中透漏着不可忽视的兴奋:“二皇叔,父皇派来传旨的张公公到了,这会儿正在元帅府等着您呢。”
这个少年,显然就是当初那个被苏晋尧教训过的苏至炯了。
已经十五岁的苏至炯继承了他父皇的好相貌,虽然身上带着天家贵胄的气派,但毕竟还有些年少的稚气。
他每次出现在苏晋尧面前,就像看到了年少的苏晋城一般。
“至炯这是急着回京了?”苏晋尧揉了揉个头儿已经到他胸口的苏至炯的头。
他这个侄子是三年前,也就是他十二岁的时候,跟着那一批押送粮草的军队来的,那个时候战事已经接近尾声,没什么危险,苏晋尧也就同意了这个以“取经”为借口的侄子要留下的要求。
不过,这三年下来,他这个侄子确实成长了不少。
“皇叔,我都十五了,您就别摸我头了。”因为苏晋尧这个动作,苏至炯看着周围这好些人,面色有些尴尬。
“好了。”苏晋尧笑了笑,然后又回头看了眼伫立在河边的那个石碑,才道:“今天就这样吧,回去接旨。”
“是!”
苏晋尧最后看了眼这片他待了七年的草原,一甩马鞭,朗声道:“走了!”
16. 回京
承武十年三月初七,奕亲王苏晋尧带卫队四百领旨回京。
洛阳城依旧是洛阳城,微风拂过,春寒料峭中,整座帝京繁华如旧。
七年里,苏晋尧时常想那些年少时的往事,每每想到当初那场变故,他总会产生一种恍惚感。
从未见面时,那个人信中的关切,到见面后,那个人言语间的情意,这全部的画面一个个从脑海中滑过,最后停在御亲王妃吐血那一刻。
苏晋尧闭上眼睛:回来了,七年了,他还是回来了。
迎接苏晋尧的仪式很隆重,由当朝宰相领百官于洛阳城外十里处相迎。由于原厦梁宰相,也就是苏晋尧的外公莫乾柊年纪过大已经在三年前自请恩旨回家养老,所以现在出城外迎接苏晋尧的就是信任宰相方重了。
苏晋尧冷眼打量一个个面相或生或熟的厦梁官员,看着新任的年轻宰相在他下马后上前寒暄,苏晋尧让自己脸上现出一个适宜此时的笑。
“王爷归来,真乃大喜啊!”挂着笑容,方重在苏晋尧面前拜了下去,一段官腔说的极其顺溜。
“哪里。”苏晋尧虚扶一把,脸上的笑也越发可亲了,只是那笑容中到底有多少分真实,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苏晋尧身后的言安靖等人皆是冷眼瞧着这一切,脸上具是挂着不苟言笑的神色,真真让前来迎接的方重尴尬了一把。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寒暄之前,方重就已经宣了圣旨,除苏晋尧以及莫非莫离等二十几人能够入城外,其他人是要一律在城外安营扎寨的。自古以来,这种旨意就没一个是讨人喜欢的。
苏晋尧倒也不为难这位新晋宰相,只是随便与他说了几句就径自安排人去料理此次跟他回来的那四百近卫,然后带着莫非莫离和言安靖等人随方重进了城。
厦梁朝的洛阳城是难得一见的繁华地,等进了城感觉就更深刻了。
言安靖他们一群人,有多数都是打小酒生活在边疆上的男子,特别是是言安靖,虽然长得犹如饱读诗书的斯文学子,却里里外外都是个十成的十的爽快汉子,喜欢的也自是那草原上的风光,所以这洛阳虽好,但满街的柔软旖旎却不是他们所待见的。
这次来也只是为了跟着苏晋尧,毕竟他们这些人谁不知道,奕亲王进了京想要再回去可是就没那么容易了。
按照惯例,边疆之乱结束后,奕亲王就应该回京了,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已经算是皇恩浩荡。毕竟,厦梁朝开国以来,还没见过哪个王爷是能够手握兵权不放的。
暗自寻思着,言安靖拜别了依例是要递折子觐见的苏晋尧,然后领了苏晋尧的命令带着其他二十几个人转道去奕亲王府。
厦梁皇宫还是那个样子,亭台楼阁一个不变,苏晋尧的折子在他入城前就已经着人递往了通政处,这时候趁着传召前的空闲,苏晋尧安安静静地站着打量周围的环境。
或许是环境突然熟悉了的缘故,一时间,那些这七年间早就淡了的事情竟然挨个儿赶着往脑子里挤,好的不好的,欢喜的伤情的,各种各样的情绪一股脑儿向他砸来,竟是瞬间便让苏晋尧差点站不住脚。
“等到你听我的时候,你和你娘我就都成了厦梁的罪人了!塞东都丢了,你还在这儿养伤?那个沈千沐是怎么回事,十九骑是怎么回事,西北卫又是怎么回事?!咳咳……你、你将这些都给我交待清楚……咳咳。”
“母亲放心,以后那些事情再不会发生了。您现在好好养伤,过会儿您睡下我就去收拾,等点好了兵,儿子带人去塞东。”
苏晋尧想得出神,记忆就如海潮,这一切仿若还如昨日发生的一般,只好像一瞬间就不一样了。
原本他还想着……
“王爷,王爷?”
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苏晋尧一惊,抬头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正弯腰满脸堆笑地看着自己。
“王爷刚才可是想事情?奴才叫了这么些时候也不见您说话。”
这小太监说话无礼,苏晋尧也不耐烦应付,只是随便摆了摆手,道:“什么事儿?”
那小太监弯腰笑答:“是张公公遣奴才来的,说是皇上已经接了王爷的折子,传出口谕说,今儿个不巧,让奕亲王先回府歇着吧,等十五早朝时再见也不迟。”
苏晋尧微微一愣,但也只是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示意身后的人打赏了那小太监。
“王爷,这……”等周围没人后,莫非看着苏晋尧皱了皱眉:“王爷,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苏晋尧垂下眼睛笑了笑:“能有什么意思?对待在边疆掌过兵权回京的人,朝廷哪一次不都是那一套?”
“您是说,这,是下马威?”莫非一惊,斟酌着说出口。
扭头看了看厦梁朝御书房所在的方向,苏晋尧不置可否,只是在临走前吩咐道:“回去告诉莫离,你们两个将前些年穿过的那套品服找出来,随时准备着。”
“准备这个?王爷,咱们俩是您的家臣,根本用不着见驾,准备这些个东西干什么?”正说着,莫非豁然抬起头,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苏晋尧,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爷,该不是真让我们俩见驾?”
苏晋尧笑了:“不错不错,这次可真通了,进步不小。”
莫非塌下肩膀:“爷,您不用这么打趣奴才吧,看皇上这事儿弄得。”
苏晋尧顿了下脚步,正色道:“跟着爷这么些年,你们也算是生生死死好几遭了,爷不和你们客气,你们也甭和爷客气,想要什么尽管说。等明儿个我告诉王妃让她帮你们注意几个品貌不错的姑娘,趁着爷还有点儿势力赶紧成家,不然,以后出了什么事儿,等爷连间像样的院子都送不起的时候,你再后悔可就晚了。”
说到最后苏晋尧那一口正经的语气早已经换成了调笑,硬生生将莫非这个大老爷们儿闹成了一个大红脸。
“爷这是说什么?”莫非“嘿嘿”笑了两声。
“这倒不是我说什么。”苏晋尧叹口气:“什么事儿早点儿准备总归是好的,再说了你们两个虽然忠心,但还真能就这么过一辈子?况且,我这次回来必是要交兵权的,如果我猜的不错,皇上也会给你们这些人安排些稳当的职务,到时候你总不能还顶着奕王府家奴的身份出去。”
“爷,您这……”
苏晋尧摆手示意莫非听他说下去:“而且,你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家老夫人想想不是?老人总是喜欢抱孙子的,你总不能让孩子出生就成了奴才?趁这次军功,脱离奴藉是最稳当也是最体面的做法,赶紧办了省的以后出什么事儿我罩不住你们。”
“爷,我怎么听着您的话这么不对?”莫非疑问道:“总像是交代后事似的。”
“什么交代后事,还没怎么的就开始下咒了!?”苏晋尧笑骂:“爷这也是提前想想,做点儿准备总不会错。”
莫非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那行,我听爷的,等回去了我告诉小离。”
其实,苏晋尧还有话没有说。
他们这些人既然回了京,如果莫非他们不接受封赏,难免被有心人利用,皇帝本就是封建集权的中心,又怎么能容忍胸有二心的人存在?
为了不伤了军士们的心,朝廷上下最妥当的做法无疑就是收归军权,再安排一些看着体面荣耀却无甚实权的衙门和职位了。
回到府邸,苏晋尧哪儿都没去,安安静静地进了供奉着御亲王妃灵位的佛堂。
到今天,御亲王妃已经去世七年了,这也是这七年来苏晋尧第一次祭拜这位厦梁朝的传奇女子。
苏晋尧看着灵堂中央灵位后挂着的画像,身着大红亲王王妃品级服饰的莫贞娴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坐在实木椅子上,端庄大方。
这个人,这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他感觉到亲情是什么的人!
苏晋尧想,活了两辈子,只有一个御亲王妃会那样待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他着想。
拿起桌案上的香就着白蜡点了插在香炉里,看着灵位后那张肃穆却带着慈祥的画像,苏晋尧缓缓道:“塞东收回来了,辽国也被打散了,我没负了对您的承诺。”
画像上的御亲王妃眼睛盯着前方,画师的技巧很不错,漆黑的瞳仁仿佛是瞅着站在灵堂中央的苏晋尧一般,让苏晋尧生出一种御亲王妃还活着的错觉。
待了一会儿,苏晋尧往后面退了几步,等退到地面上的蒲团后,他吸了口气直直跪了下去。
“我不知道您现在是否已经见到您的儿子了,但我想,如果见到了您一定会很高兴,没见到,我也能继续当您的儿子。现在,我也已经完成了对您的承诺。这里的一切其实不是我的,我不应该抓住不放,但是母亲。”苏晋尧垂下头:“我,还是想叫您母亲,虽然知道您可能会怪我抢了您儿子的身体,但是……”
嗓子眼儿涩得生痛,勉励忍了,苏晋尧弯下腰,扣了三个头:“母亲,我……有些事我还是想追寻一次,如果尝试过了还没有结果,我会送您儿子的身体去和您团聚,算是回报一直以来您对我的照顾。但是不尝试的话,我、实在放不下,也不甘心。”
豁然一阵风吹进佛堂,白蜡上的火焰随着飘动了几下,屋子里忽明忽暗。
“啪!”然后一身脆响,木头掉落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入寂静的佛堂,
“谁!?”苏晋尧眼睛中寒光一闪,反射性地半站起身,回过头。
开了一个小缝儿的门口没有一丝动静,外面的耀眼眼光照射入屋子中,在红木高门上留下了浅淡的阴影。一阵风吹过,料峭的寒从人身上拂过,激起了一层薄薄的细小颗粒。
过了一会儿,衣料摩擦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在浅灰色的身影映在石砖地面的同时,苏晋尧理了理衣袍站起身。
看着苏晋尧微颦起的眉头,门口的那人却并不惧怕,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苏晋尧,清亮的声音也随之传了进来:“我只是来祭拜的。”
17. 癫狂
门外的风很大,苏晋尧站直了身体,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
虽然不是夜晚,高大宽敞的佛堂内却依旧没有什么光亮。披着一袭红缎衣裳,莫清璇端着一个托盘直直地站着,耀眼的阳光从她身后涌了进来,在衣裳周边镶嵌了金光。
在苏晋尧的目光下,莫清璇端着托盘走近,然后按礼下摆:“王爷。”
苏晋尧也没叫起,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莫清璇,直到莫清璇的身体开始有些微晃动,他才“嗯”了一声道:“起吧。”
风吹过两人的衣袍,苏晋尧看着莫清璇将端着的东西放到桌案上,然后点了香祭拜。
其实这个时候,莫清璇的心中也是不平静的,她只听到了最后那一句,苏晋尧说要将儿子还给御亲王妃的话。
莫清璇心脏砰砰乱跳,在她感觉就快要跳出来时,苏晋尧说了话:“怎么了这是,听到我说什么了?”
莫清璇心底一凉,豁然抬起头,只见站在一旁的苏晋尧虽然在说话,却只是望着灵位后的画像。
“王爷,您说……”
苏晋尧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说什么了?”
莫清璇被他看得心惊,连忙低下头避开了那道仿若实质的目光,轻声道:“王爷是说,您有喜欢的人了?还要拿命去换?”
苏晋尧有趣地挑起眉毛,过了半晌,才移开了视线,道:“什么大不了的要拿命去换?小姑娘们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我是您的王妃,不是小姑娘了。”
“呵呵。”苏晋尧闻声笑了,打趣道:“是啊,我的王妃,你这都已经审问爷我的外遇了,该问问这一路是否辛苦了吧?”
莫清璇一愣,待明白了苏晋尧话语中的意思,一张脸涨了个通红。过了好些时候,她才算是缓过劲儿来。
然后就看到了苏晋尧一身的风尘,这才担忧道:“王爷这是还没歇歇?回来怎么也不去换身衣裳?左右今天还早,母亲也是不会怪罪的。”
苏晋尧看着这位与御亲王妃来自同一个家族的女子,白皙的脸庞上已经没有了七年前的稚嫩,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正盯着他看。
“还真是管上了啊。”苏晋尧笑了,道:“你不是也来了?”
见苏晋尧终于露出柔和的笑容,莫清璇才完全松了口气:“也是听说王爷回府就往这边来了,又等了那么长时间没见您回去,想着若是思虑过度就不好了,况且母亲也不会高兴,就过来看看,只是没想到您倒是连衣裳都没换呢。”
“是么?”苏晋尧看了看佛堂周围,道:“你也不必这样说,七年来我不在,母亲这里你还是照顾的不错的。”
寻思了一回,莫清璇方才回道:“这也不能算是我的功劳,倒是皇上不时会来坐坐,也不让人陪就一个人坐着,而每年的祭日也都没断过祭拜。当初王爷离开的匆忙,一些我不便出面的事情也都是皇上料理的,一点儿没委屈母亲。”
说着,仿佛想到了当初的情形,莫清璇不免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
苏晋尧倒是没再说什么,一双眼睛盯着佛堂外的那颗老槐树,亮得人心惊。
这个月十五,大朝会。
天还一片黑暗,梳洗过后,苏晋尧在莫清璇的服侍下随意吃了两口早饭,就出了门。由于奕亲王府当初选址时时依了苏晋城的意思的,所以离皇宫并不是很远,苏晋尧到达时也才刚过寅时。
初春的天寒气还未消退,苏晋尧站在王公贵族那一队不怎么说话,懒懒的神情也成功抵挡住了那些看到他想要上来攀谈的人。
不过,即使这样一些人在看到他时,依旧不免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表情,毕竟,奕亲王苏晋尧现在可是比七年前还炙手可热,功高盖主这四个字到如今已经有些难以形容了。
七年前塞东失守,奕亲王苏晋尧亲率大军前往边疆,后成功将辽军赶出厦梁国土,更是用了五年时间将辽国军队彻底打残,将厦梁边境从塞东往北推进三千里,于真定河立下界碑,重新划定两国边境!
这可是连当初的玖元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何况,奕亲王封王以前,可是已经声名显赫了,兵力强劲的藩国不也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么?
只是,这功到底要如何去记这一点儿,就有点儿耐人深思了,功高盖主从来不是幸运,皇家的兵权也从来不算筹码,封建等级制度到中央集权无限扩大的如今,所有的这些都是招来嫉恨与灾难的火星。
所以,虽然朝会还未开始,这气氛却已经开始变了味儿。
苏晋尧冷眼瞧着这一切,只觉得好笑。
“皇叔?”
苏晋尧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苏至炯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苏至炯今年十五,已经是能够入朝听政的年纪了,况且,苏至炯在边疆虽然没赶上什么大的军功,却依旧比那些养在京里的皇子们多了层筹码,所以,苏晋尧才过来时,他身边围了好些亲疏不一的大臣。
对苏至炯的礼,苏晋尧点了点,随后问道:“和那些人谈完了?”
“什么谈不谈的,不过是一些惯会见风使舵的。”苏至炯面上有着隐隐的嘲讽:“倒是没一个看明白的,也不知道父皇到底是为什么还留着这些个人。”
苏晋尧挑眉笑了笑,并未接话。
低着头,苏至炯沉默地和苏晋尧站了一会儿,直到离早朝实在没多长时间了,他才侧头问道:“皇叔,这是侄儿第一次上朝,您没什么要教我的?”
苏晋尧眯起眼睛:“我能教什么?”
苏至炯半低着头轻笑,道:“皇叔可别吊着我了,您是最疼我不过,怎么可能没教的?”
苏晋尧不置可否。
这时候殿外响起三声鞭响,苏晋尧看着已经开始列队的众大臣,轻声道:“多看多想,少说少做。”
苏至炯间苏晋尧说完就准备迈步,赶忙上前几步,追问道:“皇叔?就这样?”
苏晋尧顿住脚步,扭头好笑地看着苏至炯:“那你还想怎样?别忘了,你父皇可还年轻得很。”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苏至炯定在原地。
等苏晋城在大殿中央的龙椅上坐好,已经按身份地位排班站好的众人便开始叩拜皇帝,三呼万岁。
看着御阶下站在宗室最前方的苏晋尧,苏晋城眼神幽深,这是他七年了第一次见到苏晋尧。
现在,苏晋城看不到苏晋尧的脸,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变化,但是,他还是觉得熟悉,空了七年的情绪突然被填满,多出来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涩到极致的痛,喉咙中仿佛堵了东西,他几乎发不出声音。
等众人问安的声音落下,苏晋城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道:“众爱卿,免礼平身。”
随着扫视殿中众人的动作,苏晋城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苏晋尧脸上划过。
或许是由于经历的多了的缘故,苏晋尧身上那种外露的锐利感,他已经察觉不出来了,甚至连眼神也已经敛尽锋芒,周身上下唯一余下的,便是那张与七年前无甚变化的英俊面容,以及浑然天成的威严气势。
一身绣着金线的蟒袍穿在身上,苏晋尧站在大殿最前方,脸上挂着疏离却不失礼于人的微笑。
一整个朝会上,苏晋尧几乎没怎么说话,他只是站在列队最前方安静地听着那些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朝臣们或联手奏事、或针锋相对。
这朝堂上的事儿,离他好像越来越远了。
站在这里,他已经没了七年前那场朝议时所产生的参与感,他就好像是一个看客,对于上演的所有戏码冷眼旁观。
然后,在早朝结束前,苏晋尧站出了队伍,三叩首之后,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翠绿色的方形玉佩,道:“辽国事已了,苏晋尧恳请陛下收回塞东军节制兵符。”
苏晋城看着垂首的苏晋尧,面无表情。
苏晋尧在回京第二天就已经去了兵部,按例将塞东军元帅大印交归了兵部,这块儿兵符已经是苏晋尧手中的最后一件权利了。
苏晋城不尽想到,如果这枚兵符他也收回,他和苏晋尧之间是否就真的没有什么牵连了呢?
只是这样想想,苏晋城就感觉到身心都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难受,心头上的肉被烤的滋滋作响。
皇帝不说话,殿中的朝臣们也没一个敢吭声的,这一刻勤政殿静得落针可闻。
苏晋城的视线落点有点儿凌乱,以至于站在他身边的张冼都有点儿拿不准苏晋城的心思,过了好一会儿,见苏晋尧还跪着,而苏晋城竟然还没有回神的迹象,张冼暗自轻咳了一声,尽量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奕亲王爷交兵符呢。”
苏晋城一怔,拢在宽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盯着一直以来连头都没抬起过的苏晋尧,闭了闭眼睛,终是道:“张冼去收兵符,奕亲王也起吧。”
“是。”
“谢皇上。”
苏晋尧的声音很沉,以至于苏晋城仿佛是听到了幻音,他有些不确定那是苏晋尧,仔细地盯着那个身着四龙朝服的人,直到苏晋尧告退后在亲王那一班站好。
苏晋尧走到自己位置站好便不再说话,朝堂上再次陷入寂静,气氛有些怪异。
接过张冼呈上来的兵符,苏晋城紧紧攒进手里,最后方才勾起唇角笑了一回,道:“奕亲王凯旋归来,明天日正林苑赐宴群臣。”说着,苏晋城环视整个勤政殿:“好了,今儿个就到这儿吧,退朝。”
“退朝——”
回到琉庆殿,苏晋城将那些宫女太监一个都没留全部赶了出去,而后一个人坐在小书房内桌案后的宽椅上盯着一直攒在他手中的那枚兵符发愣。
这枚兵符,是这七年来,他和苏晋尧唯一的交接处了。
他不明白,当初怎么会就在御亲王妃面前说了那么一句话,他不知道御亲王妃的病情竟然会那么严重了。
但是,在大姑母吐血的当口,在苏晋尧挑帘子进门的瞬间,在他从苏晋尧那个小院儿走出来的一刻,苏晋城就有预感,他和苏晋尧完了。
这七年来,每每想起当初听到大姑母病逝时的消息,他就觉得当初他竟然能够如此镇定地帮着御亲王将葬礼办完都是个奇迹。
但是,无论体力如何透支,他的精神都清醒的令人难以置信,仿佛做多少事情都无法将那次的罪过赎清一般。在苏晋尧离开的第一年,他几乎是整夜整夜的失眠,无论白天累到什么程度,到了晚上只要他一闭眼睛,看到的就是苏晋尧在离开前看御亲王妃灵位的那一眼。
冷寂到令人心神震动。
那一刻苏晋城是真的怕了,他害怕哪一天醒来,随着前线战报而来的会是苏晋尧战亡的消息。
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苏晋城竟然除了用尽办法使自己更加疲累外,再没有任何办法打发那越发漫长的时间。
一直持续了一年多,这种状况才好了些。然后苏晋城不尽开始疑惑,之前,在苏晋尧去禹州那些年,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
那时的感情虽然真实,却太过繁杂,包含了一切包括爱情、亲情等所有的感情,那种爱里除了对情人的呵护,还有兄长对弟弟的包容以及期望,以至于那时的爱情其实不很纯粹。
但是,这七年里,经过那些变故,爱情两个字好像从里面萃取出来一样,越发浓郁醇厚。
虽然,这种感觉他一想起来就会浑身发痛,却又仿佛上了瘾一般,不时时想一回就会焦虑难安。
无法戒掉也不想戒掉。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回忆着,仿佛一种癫狂症,他越来越无法在没有苏晋尧气息的地方生活,晚上他潜入苏晋尧曾经住过的瑜荃殿,白天他只要一有空就往奕亲王府跑,竭尽全力照顾好关于苏晋尧的一切,甚至包括现在的奕亲王妃莫清璇。
苏晋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虽然晚上睡的越来越安稳,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病态,一种已经融入到骨髓的,再也难以挽救的病态。因为,那个时候得他,几乎已经离不开瑜荃殿了。
而现在,晋尧回来了。
但他的归来却并非是他的救赎,因为伴随着他的归来的,不是照亮了夜的吉祥彩光,而是一片笼天罩地的黑暗。
那天,苏晋尧入宫觐见时,他正在瑜荃殿坐着批奏章,前些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苏晋尧会在这时候归来了,但真到了时候,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的因素,他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依旧延续了不用早朝时每天的习惯,待在瑜荃殿里批阅奏章。
所以,当奕亲王觐见的消息报进来时,他还愣了愣,心内的喜悦却在抬头的同时被瑜荃殿里的熟悉摆设击得四处溃散。
是了,晋尧不一定就想见到他。
当时的苏晋城是慌乱的,慌乱到忘了在第一时间不见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会引起什么后果,慌乱到忘了他在瑜荃宫住宿和批改奏章是除了亲信及暗卫外是没人知道的,慌乱到他就那么从正门出去快速回到了琉庆殿。
不过,苏晋城又想,人生有这么一次爱恋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吧?
虽然这种恩赐显得太过寡情,太过痛楚,但总比没有的好,总比他这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苏晋尧要好得多。
想着想着苏晋城突然笑了出来,他轻轻将那枚翠绿色的兵符挨在唇上,捏着兵符的手背上筋骨凸显,关节处白中泛青,从明黄色龙袍袖口露出来的手腕细得惊人!
苏晋城的笑越来越控制不住,最后竟然咳了起来,从断断续续的几声,到连成一片的重咳,那枚兵符突然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御案上。苏晋城用手抚了抚胸口,随即端起一旁的茶碗喝了几口茶水,却在中途再次突然咳了一声。
放下茶碗,竭力平复下气息,苏晋城拿过棉帕擦了擦嘴角,而那被放在一侧的茶碗里,青褐的水中豁然掺杂着一小片儿还未来得及散开的血色!
18. 放权
那一天,是苏晋尧与苏晋城七年来首次见面,苏晋尧虽然对苏晋城当初的作为恼恨异常,但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恼恨,这七年来,他对苏晋城的思念不仅没有随着时间变淡,反而越来越深厚了。
这种思念不再单纯,腐心蚀骨的痛楚时刻提醒着他世上还有苏晋城这么个人存在,让他想忘都忘不了。
正林殿是厦梁朝皇帝赐宴群臣时最喜欢用的地方,这里虽然是一个封闭的大殿,但是视野却格外开阔,从正对着地殿门的位置看出去,一片荷塘便印入眼帘。
此时正值春季,荷塘内还是一片惨淡,白皎皎的月光铺在池面上,显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圣洁。
苏晋尧带着言安靖等几个人踏入殿门时,殿内的喧闹明显得顿了顿。苏晋尧哂然一笑,走到一边脱下身上那件潮乎乎的大氅,然后朝殿内诸人点点头便径自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作为当今圣上的皇弟,拥有着世袭罔替亲王爵位的苏晋尧无疑是殿内身份最高的一个了,所以他的座位最靠近大殿中央安放的龙椅,摆放在御阶下的左手第一位。再加上他是今天宴会的主角,苏晋尧的到来无疑让所有人明里或者暗里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曾经的少年世子,如今的年轻王爷,苏晋尧用了七时间年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大的转变。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将他最肆意的一面毫无掩饰地展示在人前,再也不用像当初那般小心的隐藏。
这一年是承武七年,苏晋尧满二十八岁,正值人生中最好的年华。
这位厦梁朝的年轻王爷眉目精致,面容英俊,被掩藏在金色亲王蟒袍下的身体更是拥有者强大的破坏力。
七年里完全不掺杂水分的征战生活,使得苏晋尧即使身处这样的奢华酒宴,也依然无法将其身上那股仿佛时刻都沐浴着杀戮的硝烟给清除干净。
而这种历经战火的硝烟气,在经过他身上那种来自于皇族尊贵的气息衬托后,反而给了人一种极其怪异的不协调感。
或许是苏晋尧前段日子的回归太过强势,这些人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位奕亲王爷身上的不对劲儿。
这些人中也包括刚刚踏入正林殿的承武帝苏晋城。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
三四月间,洛阳城里阴雨绵绵,暗沉的云远远漂浮在天际,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这时候,寒气还未完全消退,冰凉凉的风和着雨气吹入衣裳领子,没来由得让人直打哆嗦。当人们都以为这贵如油的春雨就会这么下下去时,天却突然放晴了,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街面上,驱散了一地的湿潮寒气。
而就是在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中,苏晋尧的旧伤复发了。
说起来苏晋尧的旧伤很多,但多数都是在这次与辽国的征战中留下的毛病。
当初,苏晋尧还在禹州时,虽然他也有藩国那边的压力,但是藩国虽然一直不断进犯,但是兵力却并没有这次几乎算是举全国之力破釜沉舟的辽国强盛。
况且,当初苏晋尧才将这具不属于他的身体练得好一点儿,对于战争这事儿既然有那么多能人强将在,他做的最多的其实是在禹州城里全程指挥。
所以说,那几年虽然也有留下过一些毛病,但问题并不很大。
但在塞东这七年就不一样了,本来他就是披孝上阵,再加上那段时间心里时常空荡荡的实在需要点儿东西填充,夺回塞东后,苏晋尧就将坐镇塞东的任务交给了那里一个擅长守城的忠诚老将,而他自己则是亲自带着十九骑领塞东军入了草原。
期间虽然大伤小伤不断,却也因为他身体强健的原因没给他留什么毛病。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战争即将结束前中了埋伏。战争是残酷的,它的残酷之处在于,除了胜负再没有任何情意可言,刀剑无眼,任你再熟读兵书武艺精湛也免不去中暗箭。
这场被人精心设计的埋伏不仅折了十九骑中的两骑,苏晋尧更是受了重伤,当胸那一箭几乎将他的命留在茫茫草原。
虽说最后保住了性命,但那一箭却还是在苏晋尧心肺间留了个纪念。从那日往后,一遇着寒冷或者变化较大的天气,他就会犯病。
更何况,那些年在禹州,留下的毛病虽然少却也并不是没有,在这样的寒冷阴雨天里所有旧伤就都找了来,仿佛回应热辣的胸口一般,左手肘的骨头也在痛。
苏晋尧身上的那种不协调感就是出在这里,他有时候会打发时间似地想,这时候他还年轻,身体还没出现什么问题,如果真到老了,就凭他这副现在看来还算是强健的身体,恐怕连山路都走不了了。
喝尽杯中的酒,苏晋尧将视线在大殿里绕了一圈,然后缓缓滑过御阶上的苏晋城,落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
苏晋尧淡笑着挑起唇角,可是还真不能走不了山里,他还想带着一个人在这世上多走走呢。
这次宴会算是成功,君臣同乐的思想表达的淋漓尽致。
不过,皇家宴会显然不会只是这样就完了,接着在宴会的高潮时段,苏晋城和苏晋尧说了几句话,话语内容简单却一点儿不家常。
苏晋城问:“晋尧既然回来了,同时又交了军务,是有什么其他想做的?”
苏晋尧只是淡笑着答道:“想做的倒不是没有,只是臣弟才交了军务,还想再歇歇。”
话音落了好一会儿,苏晋尧才听到苏晋城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半晌才又道:“总归还是要领点事儿才是正经。”
苏晋尧摇了摇手中的酒杯,挑起眼角轻笑:“还是再歇段时间才好。”
苏晋城神色不明地盯着一直状若恭敬般垂首答话的苏晋尧,突然笑了一声,道:“那总得先在朕这里透个消息吧?毕竟,你入朝的话不免是进六部主事,事先说了,也好让朝臣们有个准备。”
苏晋尧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苏晋城看着他:“想去哪里?”
“吏部。”
在作为皇帝的苏晋城开口说话时,正林殿内便已经安静了下来,在坐的朝臣们在苏晋城问话后也都竖起了耳朵来听,毕竟这位王爷最终要到哪里去虽然和他们中间很大一部分没什么关系,他们依旧得关心。
只是,当他们真从苏晋尧口中听到“吏部”两个字,面上的表情则是精彩多了。
谁都没料到,这位如今在洛阳城里炙手可热的王爷竟然会如此安排自己的后半生。
厦梁朝建国伊始,玖元帝苏季就已经改革了军政制度,无论好坏,废除了好些老旧法制,其中废除三省六部制中的三省独留六部,并重新划分六部职责,与此同时留宰相一职领议政权,与皇帝手中的决策权,六部所行使的行政权一起重新划分了政治格局。
其实,这种制度在苏晋尧看来其实与明朝时的内阁制有点儿像,只不过把给太监的权利分给了宰相如此而已。
而吏部就是这六部中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的官署。
其中分设四司,分别是:文选清吏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各司长官均为郎中,副长官则称为员外郎,每主官下有有属官其属官三名到多名不等。
除皇族外,连带宗室在内的京官或外任官员的品级、开列、考授、拣选、升调、月选办理、封爵、世职、恩荫、难荫、请封、捐封、守制、终养、出继
、入籍、复名复姓、处分、议叙,京察、大计等均在吏部职责之内。
吏部。
苏晋城心下一顿,仿似不在意般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苏晋尧会要求去吏部这件事,他倒是真没想。
按照苏晋尧回来这几天的一系列动作,他还以为他即使不是想远离朝堂,也会选择礼部这种不招人忌的地方,却没想到……
只不过这样也好,总比真的走到人事渐远那一步要好的多。
怪不得交了兵权,苏晋城想罢,笑问道:“你带了这么些年兵,朕还以为你会顾念着你手底下那些个将领们的旧情自请去兵部,倒是没成想会是这样。吏部可是有什么吸引人的?竟然让你主动开了口来向朕要?”
说罢,又沉吟道:“只是,虽然你提了出来,朕也相信你,但想必你也知道,朝里却是没这个规矩的。”
苏晋城现在是真的看不明苏晋尧了,若说他真没有目的,为什么会要了吏部来管?
毕竟,苏晋尧可是带过兵的王爷,即使交了帅印兵符,依着他在军中的威望,也是无人可取代他的位置的,现在又亲口说了要去吏部……
若真是别人掌这一部倒也不算什么不合规矩,只是手握兵权的苏晋尧来要就显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军权政权自古是不能相合的,厦梁朝玖元帝苏季更是将这一点明明白白地写在了遗诏中,不可谓不重视。
苏晋尧并不在意,笑道:“皇兄,在塞东时臣弟可就已经盯上吏部掌事这个位子了,您这不同意可是有点儿不近人情。”
说到这儿,刚停顿一下苏晋尧便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拍了拍额头,看着明显想说什么的苏晋城,恍然大悟道:“看这事儿闹的,怨不得皇兄不同意,是臣弟忘了一件事儿。”
说罢,苏晋尧站起身理了理袍子,然后走出座位,站在御阶下恭恭敬敬地弯腰下拜,道:“塞东战事一晃就是七年,在塞东时臣弟手底下那些个人就已经喊累了,这一回京更是成天嚷嚷着要卸甲归田,但臣弟寻思着他们怎么说也算是有功于社稷,就这么良弓藏未免让那些不明实情的人心寒。”
顿了顿,苏晋尧接着道:“臣弟斗胆,望皇上恩准一件事。”
知道苏晋尧有事要说,苏晋城也不叫起,只是抬手示意:“说。”
“请皇上罢黜莫非莫离沈千沐等二十余人,另选吉日重新封赏。”
苏晋城一怔,随即皱眉:“奕亲王先勉礼,只是这个做法……”
“就算是让他们后半辈子能够好好休养,这些年跟着我跑,一个个身上都带着伤,要再这么下去保不得会损了寿命。赏了土地金钱,封了爵位,总能够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权,保全了他们的同时,也让皇兄您放心。”宴会结束,皇太后招苏晋尧入宫觐见,苏晋城正好遇到见完太后准备离宫的苏晋尧,两人也就停下来说了会儿话。
苏晋城还记得苏晋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去吏部前,除了交归帅印兵符,总还得将自己身上的兵影子也给摘干净不是……”
事情仿佛偏离了原本的轨道,他叫住苏晋尧时,是想要说点儿其他的。说点儿这些年大姑母的情况,说点儿……
苏晋城晃了晃神儿,还要说点儿什么,可现在他却忘了。
“张冼。”
“是。”
张冼垂首等着吩咐,却等了好些时候才听到这位年轻的皇帝缓缓道:“张冼,你说,奕亲王费了这么大劲儿亲自将那些人从军中挖了出来是为了什么?”
苏晋城侧首看着张冼:“这二十几个人可都是他的心腹,任他威望再高,没有这些人他还真挪不了厦梁的一兵一卒,他这么做不是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怎么这么笨?”
张冼心中一紧,冷汗瞬间就浸湿了内裳,晚风一吹,惊心的凉。想了半晌,一直到苏晋城周身的气氛开始变得焦躁,张冼才把腰弯得更低了一点儿,谨慎道:“奴才想,是王爷为了向皇上您表示忠心吧。”
听了张冼的回答,苏晋城眉毛一挑,随即敛了神色,径自笑起来。
这边苏晋尧意气风发地走马上任,那边承武帝苏晋城的旨意也是一分不耽搁地发往了厦梁北地。
圣旨上的具体内容是这样的:鉴于奕亲王苏晋尧所奏的事情,为了体现皇恩浩荡,朝廷准备对守边的西北卫与塞东卫诸将进行大封。
于此同时,西北卫张诠、刘建笙、凌豹、周辉、蒋良五人,塞东卫周晔、钱强、王凡三人,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军务交接,上京听封。当然这最短两个字也是有时限的,既从圣旨抵达目的地当日起算,往后数十天。
又由于厦梁北方边境线上的藩国与辽国已不成气候,朝廷也准备恢复已经几乎算是废除了十几年的京军与边军互调的传统,加强合作交流。
而具体做法就是,分别在西北卫与塞东卫两卫中各抽调精锐十万填充京营,然后再将京营替换下来的二十万人分别充入西北卫与塞东卫补充兵力。
听完旨意,谢完恩典,跪在地上的张诠等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周辉反应的快,见宣读旨意的公公已经收起了圣旨,随即起身拱手问道:“敢问公公是哪位?”
“不敢劳将军问名,司礼监张行。”
“张?”这时候张诠等人也已经起了,听到张这个性,随口问道:“小公公姓张,可是和张冼张公公有亲?”
“张公公是奴才干爹。”
“哦,原来如此。”应了一声,周辉笑道:“张公公一路风尘想必也累了,本将先让人带公公下去休息?”
知道他们乍一接到圣旨也需要反应,张行也不做多留,拱了拱手道谢后便跟着前来领路的小兵走了。
“周大哥,这是?”刚进到屋里,张诠等人就已经等不及了,就这圣旨纷纷议论开:“朝廷怎么会无缘无故调咱们回去?这是什么封赏啊,还必须得回京?”
“什么封赏我不知道。”周辉放下茶碗,道:“但这里面估计有王爷的意思。”
“王爷?”
“你们可别忘了,王爷现在在京,没王爷同意这圣旨恐怕不好下。况且别说咱们一向谨慎,即使真出了什么叉子王爷拦不住,估计也会事先通知咱们,可现在。”周辉敲了敲摆放圣旨的桌子,看着屋里的人道:“王爷可是一个字儿都没透露。”
“这是什么意思?”刘建笙等互相看看,越发疑惑了。
“能有什么意思?”周辉端着圣旨找地方放好,转过身见四人都盯着自己瞧,无奈笑道:“管那么多意思干嘛?王爷让咱上京就上京呗,圣旨都下了还能不走?只是走之前都记得安排好自己手底下那点子事儿。”
“上京?”张诠笑了:“那感情好,正好也七八年没见过沈兄弟了,回去也让他给咱们讲讲塞东那的事儿。至于咱们各自下面的安排,周大哥你就放稳了心,就是咱们一辈子都回不来,西北卫也只认奕王令!”
19. 病
承武七年四月的天气与往年格外不同,随着如丝线般的细雨,这春日竟是迟迟没有转晴回暖的样子。
这天气虽对常人没什么,却着实苦了苏晋尧。其实若是平日,依着苏晋尧年轻体健,碰着这样的天气倒也没什么,但是苏晋尧前些日子用心太重,这雨又下了这么些时候,加上气温竟然又降了不少,他就着了风。
再有就是肺里的老毛病也被风寒带了出来,从半夜开始苏晋尧便开始咳个不止。这一咳就惊动了府里的所有人,等莫清璇扶着丫鬟进屋子时,苏晋尧正喝着止咳的药。
这一天,天色还黑着,奕亲王府便忙碌了起来,仆妇丫鬟们走走停停忙碌了好些时候,王府内院才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去瞧瞧,扶蓝怎么还没回来?”
一个清丽的女子声音从帘子掩着的屋子内透了出来,然而话音还未落下,便见帘子已经被打开了,一个容貌秀丽的姑娘打了帘子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白瓷碗,听到里面的声音微微一愣,脸上就已经笑了开:“奴婢已经回来了,倒是让王妃担心。”
说话那女子正是奕亲王妃莫清璇,见扶蓝回来,带着些微紧张的脸色也缓了缓,只是嗔道:“怎么去了这会儿子,倒是见着什么好玩儿的给迷住了?没见王爷这边还缺着药呢?”
听王妃有时间打趣自己,扶蓝便明白了王爷应是还没醒,就恭敬地行了礼,然后将药放了,才压低了声音冷笑道:“奴婢倒是想回来的早呢,只是涟院儿住着的那位竟是也病了,路上被他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挡了去路,说是让奴婢给看看为王爷看病的太医是否还在呢。”
莫清璇脸上惊讶一现,道:“竟是这么问了?”
“可不是呢,以为自己是谁呢,进来竟然还带了个小丫鬟。”扶蓝道:“不是我说,王妃也应该多注意注意王爷了,没的让这些人带坏。”
莫清璇挑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编排起王爷的事儿?”
说起来这奕亲王府涟院儿住着的人却是在这洛阳城中极有名气的一个,乃是和庆班的一位老板,天生一副好嗓子,真真唱的一腔子好昆曲儿,再加上那好身段儿,真真是洛阳城里最为受人追捧的名角儿。
只是再怎么样也是戏子伶人一流,在这个时代总是为人所看不起的。
但令大家都没想到的却是,三月末的一天里,随着奕亲王府回京后宴会渐起,这位不怎么与人亲近的年轻王爷竟也是流露出了一些爱好,其中之一便是喜欢听和庆班的戏,尤其是那位涟老板的戏。
一来二去也有人自以为看出了一点儿门道,这位涟老板最后竟然被苏晋尧那位弟弟,现在已经荣升了御王世子的苏晋宏给绑了,然后光明正大地送到了奕亲王府。
就在大家都在看热闹时,又传出了一个消息,却是奕亲王接受了这个弟弟的好心,直接在王府内院一处人烟不多的僻静地方挪出了一个小院儿出来用来安置那位涟老板。
这事情就有点儿令人深思了,毕竟,这种事儿本来就很难不让人往深了去想,更何况苏晋尧最初对这位涟老板的意思还真挺不错。
而扶蓝这种自小就跟着莫贞娴这等身份的人,对于伶人一流自是看不惯的,况且,自家王爷还如此明显的表现出了自己的喜好。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连苏晋尧都没有想到他这个么做法竟然会引起如此多猜测。
躺在内室的苏晋尧一睁开眼就听到的扶蓝那不忿的声音,好笑之际也有些无奈,说实话他还真是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对古董考古之类东西的爱好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猛一见到涟生这种戏曲大家自然会表现得亲近一点儿,这是人的一种本能。而那个时候竟然间苏晋宏买了涟生给自己送来,说他不恼是不可能的,但是总不能因为这就放任不管,按照苏晋宏的心思,本就是为了给他难堪,他不收还不定闹出什么事儿呢。
不过也倒是他考虑疏忽了,竟然一时间忘了这个世界的大防,内院是不能随意让亲人之外的男人进的,虽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十几年,但是他会疏漏的地方还是很多,这里毕竟不是那个融入了他骨血的世界。
苏晋尧这边只是一晃神儿,那边莫清璇就已经带了端着药的扶蓝进来,见苏晋尧竟是已经醒了,笑道:“王爷怎么不多歇会儿?今儿个不是没早朝?”
说着莫清璇接过扶蓝手中的药碗递给苏晋尧:“王爷既然醒了就先吃药吧,太医说了,王爷这得慢慢养着。”
苏晋尧接过药碗,一仰脖子直接灌了下去,速度虽然快,却还是抵不住中药的苦味儿,眉头一下子就皱到了一起。
莫清璇唇角微扬:“倒是没想到王爷竟是厌苦的,扶蓝还不快将准备好的甜梅拿了来?”
又陪着苏晋尧说了会儿话,看天色差不多了,苏晋尧怕是要到衙门去,莫清璇便敛了笑,边服侍苏晋尧穿衣便问道:“有一个事儿我想问,却是不知道王爷有空没空听?”
苏晋尧轻笑了一下:“是涟生的事儿?”
“王爷听到了?”莫清璇手中动作一顿,随即道:“可是刚才扰了王爷?”
苏晋尧挥挥手:“我倒是也不累,刚才被折腾的厉害了才歇了一会儿,什么扰不扰的,只是我怎么听着他好像病了?”
莫清璇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他的事儿,我也不好问。”
苏晋尧一怔,看了看莫清璇,倒是笑了:“也是我没考虑清楚。”想了一下又道:“让人去给寻个大夫,同时你今儿个若有空在外院腾个院子出来,收拾好了就让他搬过去吧。”
“是。”莫清璇低头应了。
吏部衙门倒是不远,由于折腾了一晚的缘故,苏晋尧去的算是早的,只不过有人比他还早就是了。
苏晋尧这边刚进自己的屋子,那边一位姓梁的侍郎就跟着进了来。
行礼过后,苏晋尧赐座,看着那位胡子半白的梁侍郎道:“我看着梁大人倒好像是等着本王的,可是有什么急事儿?”
由于苏晋尧已经免了礼,梁文亮就坐着拱手道:“王爷,是这么个事儿。隶属西北卫与塞东卫的几位将军这时候应该已经接到消息了,吏部却是要如何记这升调?”
周辉他们既然已经被调回了京,又是明面儿上说的会晋封的,吏部就少不得会记载一番。苏晋尧现在是吏部掌事,梁文亮这个管着武官调度的侍郎来问一句也没什么不对。只是……
苏晋尧喝了口桌上的茶,笑道:“梁大人自己拿主意就好,就是往日里这些事儿也是不用从我这儿过的。”
梁文亮没料到苏晋尧竟会这么说,半晌无话,最后方道:“王爷高风,倒是下官们臆测了,那下官就决定了。”
又商量了几件事情,梁文亮见外面进来了一个王府之人,明白苏晋尧有事要办便停了话题告辞出去。
苏晋尧看着进来的莫非,想着莫清璇早上说的事儿,问答:“怎么这时候进来了,府里有事?”
“王爷这回可是猜错了。”莫非回道。
“错了?”苏晋尧抬头看了莫非一眼。
莫非道:“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皇上在御书房召见方宰相和户部尚书周大人时,吐了血。”
承武帝于御书房中与方宰相和户部尚书商议事务时吐血晕倒的消息在第一时间飞速传遍了整个厦梁宫廷,更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了洛阳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耳中。
这一个消息如平地炸雷般将洛阳城震了好几震。
当然,如果只是皇帝晕倒的话,倒是不会有这么大劲儿,这件事影响如此之大的最主要原因是苏晋城在晕倒前还宣布了一个消息,一个在任何朝代都称得上是重大事件的消息:立四皇子苏至贤为厦梁太子!
两个消息分量都绝对得只重不轻的消息一同向众人砸过来,所有人都晕了,有一两个反应快的也是怔了好些时候:这就是说,从明天开始,他们厦梁朝就要有太子殿下了!?
苏晋尧听到苏晋城吐血时是着实急了,以至于都没来得及分辨出莫非紧跟着说出的下一句话。
从椅子上起身时,还将手边的茶碗带到了地上,这在于临危不乱的苏晋尧来说可是难得得了,莫非不知道苏晋尧的私事,自然是面露差异。
然而还没等走出房门,莫非说的那句他没注意的话就钻入了脑子,晋尧迈出门的脚步一下子定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问道:“你说什么?皇上立谁为太子了?”
莫非低下头道:“是四皇子殿下。”
“苏至贤?”苏晋尧缓缓转过身,看向垂首而立的莫非,眯起的眼睛内看不出丝毫情绪。。
到如今为止,承武帝苏晋城共有六个皇子,除了七岁时殁了的大皇子苏至行,还留有五位能够继承大统。
其中,这苏至贤与苏至炯就是最得苏晋城喜欢的一个。况且,原本照日常的课业和日常行事来看,他们两个会成为皇位继承人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
所以,朝臣们对选择苏至贤作为太子这件事儿并没有多大的反弹,而他们心中最大的疑惑反而是,皇帝还年轻,怎么就这么急着立太子了?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经过了战事洗礼的五皇子,显然比苏至贤这位“贤人”更具帝王风范。
当然,这句话也也只是人们在心中想象便罢了。毕竟,当今皇上可还是身体康健的,这时候说其他人有什么帝王风范可算得上是攻心,就是那个人是皇帝亲生儿子也是一样。
这边苏晋城刚吐血,那边就已经有人去传了太医,张冼更是着人将苏晋城挪到了御书房边上那间,平日里可以用来休息的相对比较清静的暖阁里。
苏晋尧被小太监领进御书房时,只见方宰相和户部尚书周大人正一脸忧虑地等在里面,连他进来都没发现。
领苏晋尧进来的小太监也是机灵的,见两人没注意到苏晋尧,就“咳”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分量拿捏正好,既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也顺便提醒了连个人,苏晋尧都不禁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
“本王好像没在御书房见过你?”
那位小太监拜道:“奴才本不是在御书房伺候的,今儿个才调过来。”
“嗯。”刚来的及点点头,那边注意到他的方重和周斌便一同走了过来:“下官见过王爷。”
“两位大人不必多礼。”苏晋尧缓了神色,做了一个托起的手势,然后又道:“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昨天我见时好像还好好的?”
方重叹了口气:“老臣也不知道,只是今天老臣和周大人来回话时就觉得皇上声音有点儿不对劲儿,但这事儿也不是我们能干涉的,却没想到……”
接下去的话,方重没说下去,只是顿了一会儿才对朝苏晋尧道:“王爷可是要去暖阁看看?太医来之前皇上醒过一回,说是让王爷来了直接进去,不用请示了。”
苏晋尧点头表示知道,起步之前又问:“只是现在哪个在里面?”
“王爷来的算是快的,太医们刚进去。”
从御书房到偏殿暖阁只是几步的路,苏晋尧却走得很慢,到了现在他突然不是很想见到苏晋城了。
原本,听到立苏至贤为太子的消息时,他还想着是不是哪个人撺掇了皇帝,虽然这类大臣在上次苏晋城清理朝堂后已经不多,却也并不是没有了。隐藏得更加深,才能够为自己赚的更多的福利。
但是,见到御书房仅有的方重与周斌两个为官方正的人,苏晋尧再怎么想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说什么这不是苏晋城的意思。
多么明显的事儿!
人家明显不信任你,不信任到就是连和他走得有点儿近的自己儿子都防着!
看到站在门口看到自己就一脸惊喜的张冼,苏晋尧自嘲地想。
皇家多薄情,却没想到他也陷了进去,而且还陷得如此心甘情愿。
苏晋城的病情看着吓人,其实不重。
作为先皇后唯一的一个儿子,苏晋城小时候虽然受到过暗中的陷害,但享受的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太子待遇,从小到大身体强健的连风寒都少有,所以今天这病看似严重却并没伤到根基。
“怎么样?”苏晋尧看了一眼依旧昏睡着的苏晋城,问了收拾了东西的太医一句。
“回王爷的话,皇上身体底子本就好,这次这状况虽然凶险却是无碍的,早几年请脉时,臣就在皇上身体内发现了一股郁结之气,但却一直找不到良方破解,却没想到今天皇上自己吐了出来。”太医神色也很喜庆,恭敬笑道:“现在已经是没事了。”
站在床榻前,苏晋尧沉默地看着苏晋城,这时候的苏晋城很安静,眉宇间也没了他刚回来那段时间所露出来的郁气,看起来平和了不少。
暖阁中静静地,在太医诊断完毕后,张冼就径自带了屋里的人出去,一个都没留,这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
苏晋尧心中好笑,没想到他们两个几年来唯一的一次独处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苏晋尧还记得当初初到这个世界时,落在了禹州的他茫然四顾,却是什么都看不明白,什么都理解不了,好不容易与身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交流上,那个唯一能够和他说说话的却因为他自己的强烈求生欲而灰飞烟灭。
灵魂其实很脆弱,也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相信鬼神。
他对原来那个苏晋尧其实是愧疚着的,除了对古代文人的爱惜,还有愧疚。这种感觉很复杂,他每天都要面对御亲王妃,他更是自己伤了右手,然后背着人花费时间练习字迹。
作为一个特工,一个从无数任务中成功身退的特工,他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求生欲。
而他确实成功了,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儿子,一个世子,一个才人,一个弟弟,乃至一个……情人。
他竟然会爱上苏晋城。
其实,若真说是苏晋城骗了他,他倒也没什么资格去责怪,毕竟他也没见有多么信任这个古代帝王。如果信任,依照他再怎么了解现代的杀手系统,照着偷兵符的那些人的小心谨慎,他就是绝对不会发现的。
那时候,他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再那样了,毕竟苏晋城算是间接害死了御亲王妃,那个融入了他多种感情的女子。
他对她有敬佩,有尊重,有愧疚,最后更有了儿子对母亲的濡慕。
母亲。闭上眼睛,苏晋尧深吸一口气,只是七年时间却让他更加清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不能没有苏晋城,无论如何,他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即使这种在一起是要踏着白骨的,他也决定了,鲜血白骨都不是问题,总有一天他们会属于彼此,只属于彼此。
其实,早就决定了,回来之前就决定了。
那次他遭遇埋伏,箭支没入胸口的瞬间,他想到的就是,如果还能够有一个愿望实现,他只想要再见见苏晋城。
20. 承诺
第二天,苏晋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由于他睡着的缘故,窗户边上的帘幔还未拉开,温暖的阳光从帘幔缝隙中漏进来,苏晋城以为自己做了个梦,梦里面世事变幻,所有人面目模糊。
虽然只是刚醒,整个人却浑浑噩噩,没有半分力气,苏晋城觉得这个时候的他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他以前从来不曾去想过的事情。
他还记得,七年前苏晋尧回京,年轻的亲王世子神采飞扬。
其实谁都不知道,苏晋尧回京那天他是偷偷去过一次河南驿的,只是,当他真正见面那个让他朝思暮想了几年的人,他却发现他并未表现出先前他自己所料想般的激动。
看着被众人簇拥着进入驿站的苏晋尧,苏晋城心里很安静,仿佛那些困扰了他多年的感情不在了一般,瞬间便消退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就开始想,这个在西北待了那么久的晋尧,能够在那个吃人之地成功生存下来,并且握住了那里最高权利的晋尧,是不是已经不是他那位虽然聪敏却对权势地位官场有着天生厌恶的弟弟了?
在那种禁忌的冲动消退的同时,他便开始怀疑。怀疑苏晋尧已经变了,所以,他开始防备。
然后,在进宫的第一天,苏晋尧吻了他。
不可否认,那个时候苏晋城自己是高兴地,高兴到心中酸痛难忍,多少年的感情终于得到回报,怎么会不高兴?但这高兴又包含了多少嘲讽,也只有当时的他自己明白。
因为,他不会认为苏晋尧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苏晋尧真的喜欢他,也不会如此轻松地回应他这种禁忌般的恋情。
试想,这样一个心思敏感到,当初只是因为他的告白就远走禹州的人,即使喜欢他,也不太可能会那样轻易地冲破这个世界上的伦理限制吧?
在苏晋尧见他当天,就已经做好被忽视准备的苏晋城,突然感觉到自己很可笑。
不是不相信,也不是不敢相信,只是因为变化来得太快,苏晋城本能地怀疑。
从当上太子开始,他就在习惯怀疑,而这一次,他怀疑的对象只不过变成了苏晋尧,变成了他爱的苏晋尧……而已。
晋尧要干什么?一个人会随着时间环境改变,在苏晋尧从一个太平世子变成一个掌权王爷后,他的野心会不会增大?
喝醉的那天晚上,苏晋城看到苏晋尧夺了他的江山,睡梦中血流成河,尸骨遍地。
皇位是他从小到大的追求,也是一个皇帝的心病。
苏晋尧的改变是为了什么?
这种不安在接到奏章的那天无限扩大,而后爆发出来,虽然最终得到安抚,却依旧在心底留下了阴影。苏晋城知道这是一种将他拖入泥沼的兽,一种比贪恋还要还要来的凶猛的兽。
所以,这次,其实他想要给苏晋尧更多吧?
这次,无论如何要相信他,苏晋城这样想着,晋尧是值得他这样做的,无论如何不能再怀疑了,无论如何不能了。如今,晋尧还能够在他面前,这样就很不错了。
站在被帘帐窗口,苏晋尧沉默地看着屋子出身的苏晋城,虽然一直从昨天昏睡到现在,但苏晋城看起来并不是很好。
苏晋尧突然觉得心胸间闷得难受,这几天,从他回来到现在这几天,他可以说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人。
刚回来那会儿,为了他的期望,他要安排的事情太多,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突然被引发出来的旧病,他根本没去认真想苏晋城竟然能够将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
虽然不严重,但是,张冼那些告诉他听的那些话,配合着苏晋城现在的样子,就像是对他的控诉。
可是,他也会想,真正被苏晋城放进心里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苏晋尧虽然会因为强烈的求生欲抢了人家的身体,但他也会产生愧疚,而这种愧疚在御亲王妃的婚姻悲剧与慈爱脸庞下变得更加深厚,对他来说,御亲王妃的重要性无人能够越过去。
但是,苏晋尧看着苏晋城的侧脸,但是,他无法再坚持自己不去理睬那种思念了。他是因为原来那抹残魂的执念喜欢上的苏晋城,但他却不是那抹残魂,他想要的,从来不会放弃。
盯着帐顶,苏晋城突然觉得屋内好像有人,被人盯着看的感觉非常强烈。
苏晋城缓缓侧过头,在看到站在窗口的人时一怔,随即眼眶快速酸涩起来。
看着苏晋城发现了自己,苏晋尧垂下眼皮,随即在唇角勾出一个弧度。他抬起头看着苏晋城,眼神柔和如七年前他们首次见面时一般,道:“晋城。”
苏晋城感觉很不可思议,他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在醒来的第一时间看到苏晋尧。
看着苏晋尧叫了他一声后转身将合着的帘帐拉开,苏晋城被阳光刺痛了眼。
只是一会儿,大殿的门就已经被打开了,身着统一宫服的宫女侍人在苏晋尧出声示意后,被张冼领着稳步走入大殿,直到张冼走到他面前行礼兼提醒他梳洗,苏晋城才彻底回过神,然而再次回头却发现苏晋尧不见了。
心里一急,苏晋城几乎忘了殿里还有这些人,下意识就要直起身,却因为力气不足差点跌落回去,张冼马上上前扶住,同时压低了声音在苏晋城耳边道:“皇上放心,这里人多不方便,奕亲王爷只是暂时闭开了。”
苏晋城抬头看他,见张冼还是一副恭敬的表情,才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随即,苏晋城在张冼的伺候下起了身,道:“更衣吧。”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低着头,张冼恭敬问道。
苏晋尧自己整了整袖口,看了张冼一眼:“出去看着,无诏不得入内。”
“是。”
等张冼领了伺候的宫女们出去,关了殿门,苏晋尧才从一扇屏风后走了出来。
看着苏晋尧,苏晋城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无论往日再怎么亲密,如今都已经隔了七年;无论他现在如何后悔,当初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发生了;无论……
想着想着,苏晋城握了握拳,犹豫着上前了一步:“晋尧……”
只是两个字,就已经道尽了苏晋城心中的想法,感情随着这两个字汹涌而出,苏晋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抱住已经走到他面前的苏晋尧。
在苏晋城的手臂揽上他的腰的瞬间,苏晋尧笑了起来,他觉得空了七年的心脏只是在这一瞬间就满了大半。
微微闭上的眼睛眼角上翘,一双如墨的眸子内敛尽神思,苏晋尧伸手抱住苏晋城。一双手臂强劲而有力,好像要嵌入苏晋城腰内一般,勒得他生痛,但苏晋城却觉得安心。
然后他听到,苏晋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说:皇兄,我们会在一起。
皇兄,晋城,会在一起,一定会在一起。
既然他都能够穿越千年来到这里,那么他也能够带着他为这份感情找到一个出路。
一个让他们都幸福的出路。
苏晋尧缓缓抚着苏晋城的脊背,衣服上的刺绣有着令人舒适的手感,些微凹凸随着苏晋尧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摩擦着他的掌心,仿佛直接擦到了他的心理,苏苏麻麻。
过了很久,苏晋城才好像明白了怀里这个人确实存在一般,缓缓放松了力道。直到这时候,苏晋尧才有机会看清楚苏晋城。年轻皇帝英挺的眉毛下,眼眶竟然有些发红。苏晋尧喉头酸涩,突然说不出话。
这些年,往事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循环回放,除了对苏晋城的思念以及确定了他要苏晋城这个人之外,苏晋尧不是不怨恨他的,就是现在苏晋尧也依旧在怨恨着。他眼前这个人不单单是他爱的人,更是害死了御亲王妃的人。
苏晋尧从来不认为自己心胸开阔,他觉得,没有什么是比使那些不让他痛快的人痛苦更让他心情舒畅的事儿了。人生再长能有多少年?但人生再短也总还有很多年。
上辈子苏晋尧可以说是寿终正寝,一辈子孤孤单单,无父无母,无妻无儿,虽然年轻时候他很享受那种激情澎湃的风云际会,但是他毕竟还是孤单的。这一世他虽然得到了亲情爱情,但是苏晋尧却明明白白地记得,御亲王妃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他无所保留地奉献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或许,之后的苏晋城能够做到,或许做不到,苏晋尧不在意这个,毕竟,那个最特殊的第一个人已经有了。
再往后再无其他,他要的只是苏晋城这个人这颗心而已。
“皇兄。”
“啊。”苏晋城依旧有些回不过神,然后他突然发现这样的回答或许太过敷衍,马上打起了精神,对苏晋尧笑道:“什么事?”
苏晋尧拉过苏晋城手轻吻了一下他的手背,他看着苏晋城道:“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叫你晋城,行不行?”
苏晋城一惊,下意识地看入苏晋尧眼睛内。那双眼睛内满是波澜壮阔的情感,苏晋城直觉不对劲儿,但当他接着仔细看下去时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澄澈。
“行不行?”苏晋尧笑,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苏晋城的失态。
苏晋城看着他,半晌才道:“好。”
苏晋城觉得现在与他坐在一起互诉温情的苏晋尧不太真实,他看不到苏晋尧的内心,想不明白苏晋尧的想法,更不理解苏晋尧的做法。从塞东回来后,苏晋尧的变化是如此之大,苏晋城觉得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这个人。
他爱的人,爱了这么些年的一个人。
从少年情热到如今沉淀出厚重的余味,怀疑也好,伤痛也好,关心也好,失望也好,苏晋城从来没有在苏晋尧之外的任何人身上放过比这再多的感情了。
快到午时,苏晋尧温言拒绝了苏晋城的留饭,又嘱咐他自己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必送了后,就准备出去。
“晋尧……”
走到门口的苏晋尧转回身,以眼光询问苏晋城是否还有什么事。
苏晋城已经站起身,却在苏晋尧转身的同时又缓缓坐回了椅子上,笑道:“没什么,只是想问一下,你昨天没走吧?”不然今天早上不可能这么早。
苏晋尧闻言笑了:“嗯,没走,不过你倒是不用担心,昨天晚上我回了瑜荃殿,今天卯时才又过来的。”
小时候苏晋城的母后还未亡故时,苏晋城的身份生活要比一般的皇子尊贵,除了巴结奉承妒恨,他身边的真心人很少,到他母后过世,苏晋城的生存就艰难了一些。才半大的少年孩童在权术倾轧的皇宫里生存,即使有那些忠心老仆护着,也是无比艰难的。更何况,父皇并不喜欢他。
自小到大,从亲情到爱情,苏晋尧对他的意义太过不同,以至于在那七年中他一想到苏晋尧会离开他便会痛的难以控制,所以如今再次得到,就本能地变得小心。连苏晋城自己都没发觉,他在对待苏晋尧时这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小心翼翼。
苏晋尧是他所有感情的承载方,一旦不在,他也会消亡。
苏至炯这几天很不顺利,本来即使是一个不怎么受宠的皇子,千辛万苦地从边疆苦寒之地历练回来,也一定会得到一点儿重视吧?何况他这个本来就受宠的?
可是,怎么他就这么倒霉,不仅被父皇一句“既然回来了,就先去歇着,朝上的事儿先不忙”给收回了原有的权利不说,竟然还见天的看到苏至贤有事没事儿在他眼前转悠。
“哟,这不五弟吗?怎么这会子在这儿转呢?”苏至贤领着太监,一脸笑容地走了过来:“父皇不都说了吗,让五弟多歇歇,怎么还去御书房?”停下话,苏至贤一脸的不赞同。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苏至炯垂下眼睛。
苏至贤依旧是一脸笑意,好不得意,对着行礼苏至炯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五弟还是快起,都是兄弟不必这么多礼。
低着头,苏至炯眯起眼睛:“君臣之礼不可废。”
就在苏至炯已经忍耐到极限,苏至贤还在拉着他啰嗦之时,拐角处突然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看去,只见一身亲王正服的苏晋尧正领着几个人往他们这边走。苏至贤这才记起,他们所站这地儿,是通往宫外的必经之地。
这时,正交代莫非事情的苏晋尧也看到了他们,眉毛略微挑了一下。说话间苏晋尧已经到了两人面前,停下脚步,苏晋尧站着对苏至贤行礼道:“太子殿下安。”
苏至贤连忙侧身让过,托手道:“奕亲王快起,侄儿受不起。”
苏至炯瞟了苏至贤一眼,眼底的嘲讽之色一闪而过,却是对苏晋尧拱手道:“皇叔。”
“至炯也在。”苏晋尧点头回礼,然后他看了看两人笑道:“你们兄弟怎么在这地方说上话了?”
“本宫和五弟是要去御书房,只不过走到这儿正好碰上就多说了两句。”苏至贤眯起眼睛笑得和善,随口问道:“看皇叔来的方向,也是打御书房出来?”
对于他改变称呼,苏晋尧权当没听见,只是不失礼地点头道:“太子殿下这是去看皇上?这时候皇上还未传膳,太子殿下还是快点。”
苏至贤呼吸一窒,随即浑不在意般拱了拱手,道:“多谢皇叔提醒,本宫先行离开了。”
苏至贤这边离开,苏至炯就松了口气,转身谢了苏晋尧。却见苏晋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并不说话。
由于那两年的军中生活,苏至炯和苏晋尧关系虽不能说有多么深,却也不浅,再加上苏至炯真正将他当成了叔叔,苏晋尧对他也不错,所以见苏晋尧这个表情,苏至炯倒不怕,只是歪了头蹭到苏晋尧边上道:“前儿父皇已经应了我出宫开府的请求,就在下个月初一,皇叔要是有空儿,也去坐坐?”
苏晋尧眉毛一挑:“怎么,咱们五殿下不怕叔叔我连累你?”
苏至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我,皇叔,我,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五殿下前几天是什么意思?”
“那个,那是什么,我不想给皇叔您添麻烦不是,你看这……”
“好了。”见苏至炯连话都说不通顺,急得直转圈,苏晋尧也不逗他了,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说什么呢,这就急了?”
苏至炯有些拿不定主意,揉了揉脑袋,试探道:“皇叔?”
站在苏晋尧身后的莫非莫离见状也跟着笑,对苏至炯道:“五殿下这是没想明白?王爷意思是,咱们战场上的交情,即使回了京也没什么非要看人脸色不能来往的。”
原来,前些日子苏晋尧带着老部下出去打猎,收获颇丰,想起这位喜欢吃鹿肉的侄子,就让人带了两只鹿腿送去给他,却没想到被人给完完整整地还了回来,而那时候又正好是苏晋尧交接权利的敏感时段,就不免被很多人猜测了。
而今天苏至贤这个与苏晋尧并不亲近的太子,表现得与苏晋尧如此亲密也不免是以为苏晋尧会因为这个恼了苏至炯,转而有可能支持他的原因。
见苏至炯还不明白,莫非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殿下,您觉得,在这西北卫和塞东军里,朝廷的军令执行的怎么样?”
一时没明白过来莫非说这话与前面那一句什么关系,苏至炯疑惑地看向苏晋尧,却见苏晋尧已经领了莫非莫离离开了,金色的四龙蟒袍在午时的阳光下泛出光芒,映衬得他整个人虚幻了起来。
心中豁然惊住,苏至炯猛得盯住苏晋尧离开的背影。
即使过了两年,他还依然记得他初到塞东时的景象,那个时候虽然是战争末期,但也会有时不时的局部战役,朝廷的军令更是一刻不停地往边疆上发,就是他,在去那里时也是带了军令的。
但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那个时候,他亲眼看到,朝廷的军令如果不是从帅府发出,在塞东军中几乎是没有丝毫执行力!
两年来,他这个皇叔对他很不错,而且不止不错,更是好像在时时刻刻教他什么道理一样,再想起莫非莫离在看向他时的眼色,以及一直以来告知他的事情,苏至炯胸腔里的心脏突然狠狠地跳动起来。
站在原地,苏至炯盯着那扇苏晋尧离开时经过的宫门,拳头握起,放下又再次握起,等他再次回过神时,仿佛进行了一场体能上的拼斗,内衫已经湿了个尽透!
21. 信任
时间过得很快,仿佛一把细沙,只是片刻便从指缝里流了出去,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来,苏晋尧的生活过得很是惬意,除了没事儿拉着那些已经卸了官职的老部下们的出城打猎外,就是进宫陪会儿苏晋城。当然,这段时间,苏晋城也吃了不少苏晋尧打回来的野味,两个人过得可算是和和美美。
这种生活几乎是以前的苏晋城所不敢想象的。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夏日的热度,但只要太阳一落温度就会又降下去,抚了抚手腕,苏晋城撂下终于批改外的奏章,抬头看向坐在窗子边的藤椅上拿着一本书读的苏晋尧。
自从一个多月前,苏晋尧便答应了苏晋城无要事可做时就来宫里陪他。但苏晋城也知道,无事可做这四个字对苏晋尧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只别说他奕亲王这个身份,就是他现在掌管着吏部这一点儿,他就闲不下来。
所以,苏晋尧答应他时,苏晋城并未抱多么大的期望。
但是,结果却是令人惊喜的,从答应他的那天起,苏晋尧留在宫里的时间就慢慢多了起来,虽然变化不明显,但他还是察觉了出来。
他想,这个时候,如果苏晋尧真的向他要求什么,他可能会连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可是,苏晋尧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事他都没有要求过,就连他那些老部下的前途,他都没向他提过一点儿。
苏晋城看着坐在藤椅上安静地看书的苏晋尧,傍晚的暮光从窗子外投射到苏晋尧那张投射到眼里后并不甚清晰的面庞,一点点橙黄的色泽从窗前延伸到殿内,苏晋城觉得这样的苏晋尧不像是渴望权力的一个人。
这样的苏晋尧,让他觉得,他这段时间安排在暗地里的那些防备是对这个人的亵渎。
他喜欢苏晋尧,但他总觉得苏晋尧的眼睛中蕴含的情绪太多,令他无法完全放心。权利总是一种容易让人着迷的东西,一旦沾染,便很难再撇清,他自己就是一个典型,所以无论为了苏晋尧他再怎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相处,他也无法在这方面相信他。
他不是没生出过要全心全意相信眼前这个人的准备,但总觉得他们之间缺了点儿什么,即使苏晋尧日日相伴,他也感觉他自己并不能碰触到苏晋尧的内心深处。
这座江山,这个人……
苏晋城眼角的余光紧紧放在书案上的一个红木盒子上,那里面是玖元帝苏季留下的传国玉玺。这是一种责任,以及一种俯视众生的权利。
这时,苏晋尧转过了头。
苏晋城眼睛内的挣扎瞬间消失,一片混沌过后就是令人沉溺的澄澈。
见苏晋城在看着他,苏晋尧笑了笑拿书撑在下巴上,问:“批完奏章了?怎么不叫我?”
“嗯,也只刚刚批完,突然想看看你。”
苏晋尧低笑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再摆几个姿势,让你好好看?”
“那行,不过等改天我找人先做几套衣服再说。”苏晋城捏了捏有些酸的手腕站起身,道:“坐了一下午了,出去走走?”
苏晋尧等着苏晋城走到他身边后才放下了手中的书,伸手拽住苏晋城伸过来的手,一用力便站了起来。两个人十指交握,一同往殿外走去,然后再苏晋城出声示意守在殿门外的张冼前默契地分开。
殿门被打开,苏晋尧落后苏晋城一步迈出去,血色的夕阳在整个皇宫里铺上了一层浅淡的薄红。
走在前面的苏晋城突然转过头,对苏晋尧笑道:“晋尧,等会儿晚膳在宫里用吧?昨儿个你让人送来的那几只狍子还在,正好今天和你一块儿吃。”
这个人,他想要相信,他也会相信。
两个人相处,总要心甘情愿地付出,苏晋城想,试着相信吧。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苏晋尧是不会留在皇宫中用饭的,原因倒没什么不能说,只是为了皇宫里那一套复杂得令人食欲减少的规矩。
所以说,虽然说苏晋城说了要请他吃什么狍子肉,苏晋尧自己其实是没有期待能够尽情地吃这一顿饭的。而当苏晋城在摆上饭后就将一众伺候着的人遣下去时,苏晋尧明显地愣了愣。
“我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人伺候,干脆就咱们两个,这样还能自在点儿。”说着,苏晋城在苏晋尧面前的杯子里倒了酒。
“那就多谢了。”苏晋尧拿起杯子。
“呵,谢倒不用。”苏晋城也在自己杯子里斟了酒,然后拿起酒杯与苏晋尧碰了碰,止住想要说话的苏晋尧,接着道:“如果真要谢,晋尧你不妨在朝政上多下点儿功夫,也算是帮帮我,我看你这段时间着实闲下来不少。”
苏晋尧心里一动,却并未接话,只听苏晋城缓了缓才又接着道:“你别多想,我是真想你帮帮我。”
苏晋尧笑了笑,不置可否。
殿门在伺候的那些人出去时就被苏晋城示意关上了,整个琉庆殿内只余下散放在四周那些一人多高的粗大香烛照出的光亮,不时有微弱的破裂声从高烛芯上响起。
坐着不说话的苏晋尧显得安静俊逸,那张原本因为长期的征战生活而染了风霜的脸庞上五官深刻,眼角处也由于时光流逝而不复少年时养尊处优的细腻,多了些并不明显的细纹。
分明是不年轻的人了,那英俊面容却依然在这样的时刻彰显出了些许令人一看之下觉得惊心动魄的韵味。
这种惊心动魄正好让苏晋城抬头间看到,神色恍惚间,他竟然觉得他们又回到了过去,这里依旧那个让苏晋尧鉴赏书画的宫廷。
只是这一瞬,苏晋城心中的感情便改变了一些,原本以为的那些放不下的尊严,这时候他竟然也感觉没什么了,苏晋城深深吸口气。
抿口酒,苏晋城将杯子放下,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覆在苏晋尧放在桌上的手上。
“晋城?”苏晋尧看向他。
苏晋城低着头,握紧的手让苏晋尧感觉到顿顿的疼:“晋尧,你相信我一次,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好不好?
苏晋尧分不清苏晋城现在的情绪,但这三个字却是让他心下重重的一顿,一种难言的情感从心头蔓延开来。
苏晋尧觉得他们两个这样是在互相折磨,其实如果,只要谁能够稍稍低头,微微让上那么一步,他们就会维持住表面的幸福,而不是现在这样。
闭了闭眼睛,苏晋尧微微用力,反手握住苏晋城的手。
然后,苏晋尧收臂将苏晋城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禁锢进怀里,另一只手臂绕到苏晋城身后,以手拖住苏晋城的后脑,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等苏晋城反应过来时,苏晋尧的吻已经落了下来,虽然不失温柔,却强势得让他难以接受。用力一挣,苏晋城的手肘挣脱出来却因为用力过猛撞上实木餐桌。
“砰砰当当——”
杯盘散落一地。
苏晋尧动作一顿,马上便毫不在意地再次腾出一只手抓住苏晋城的那只推他的胳膊。苏晋城虽然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上也带着些功夫,但实在不是久在行伍且前世就长于近身搏斗的苏晋尧的对手,只是片刻,这位帝王便被自己弟弟给压制得无法动弹。
“苏晋尧!”苏晋城怒目而视。
这时候,苏晋尧倒不着急了,笑了笑,他毫不费劲儿地压紧了苏晋城犹在挣扎的身体。
“晋城,声音别那么大,外面守着的可都是人。”规劝得没有一点儿诚意,苏晋尧卡在苏晋城后脑的手一紧,苏晋城瞬时倒吸一口凉气。
苏晋城一动,又是一只盘子调在了地上,这次的碎裂声特别刺耳。
“皇上?”
苏晋城闻声顿住所有动作,身体僵了僵。
苏晋尧看看门外,松了手上的力道。
“皇上?”或许是太久没得到回答,守在外面的人声音提高了一些。
苏晋城吸口气,看了眼兀自抱着他不松手的苏晋尧,扬声道:“没事。”想了想又接了一句:“好好在外面守着,没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
外面的话音还没落,这边苏晋尧便笑了出来,松松地抱着苏晋城,苏晋尧将下巴搁在苏晋城肩膀上蹭了蹭。
苏晋城叹了口气,侧过头轻轻在苏晋尧额头上吻了一下。
“晋尧,你真不能相信我一回?”半晌过去,苏晋城问。
苏晋城明白,虽然苏晋尧这段时间对他很好,两个人相处也算融洽,但这种融洽是不正常的,苏晋尧从来不会多管他的事情,这种不管就像是刻意地为了让他放心一样。
虽然,两个人谁也不干涉谁这样能够让他们没有负担地相处,但是苏晋城却感觉到了这些相处中间的不稳定,以及苏晋尧的不信任。
苏晋尧摸了摸苏晋城垂到背上的头发:“晋城,你觉得,我们两个这样如何?”
苏晋城一愣,问道:“什么样?”
“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但却又在一起。”
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苏晋城只是听了这一句话,心中就是一紧,下意识便抱紧了苏晋尧:“晋尧,我想我们在一起。”
苏晋尧笑:“我也想我们在一起。可是,晋城。”他看着苏晋城的眼睛:“想要一起不是说说就成的,就像是我们两个人的身份,是最大的束缚。”
“晋尧?”
“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苏晋尧缓缓道:“无论你怎么想,对于我来说,这个情绪是不能被任何人或者事物所取代的,所以,你也只能是我的。”
苏晋城沉默了一下,道:“晋尧,你,这么想?”
“是,我这么想。”苏晋尧含笑:“就像是你一直想要我体谅你作为一个皇帝的顾虑,我也想要你明白我作为一个情人或者说是爱人的想法。比方说刚才,你让我相信你一次,但你这样要求我的同时,你有没有要求你相信过我一次?”
视线不动,苏晋尧盯着苏晋城,一字一句道:“晋城,如果你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一次,这种相信只要能够保持半年,我就信你一辈子。”
“晋尧……”苏晋城张了张口:“你,为什么——”
“为什么?”看着苏晋城复杂的表情,苏晋尧颇有些自嘲:“皇兄,你毕竟是厦梁的皇帝,总不能真按我的心思去要求你。”
究竟这一次的谈话触到了问题的根本没有,苏晋尧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其实,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点就是苏晋城答应他会相信他,即使相信他的时间不会持续很长,那也够他用了。
毕竟,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他要的是苏晋尧。
这种感情是一种禁忌,就是在千百年后那个他生活着的时代,这种禁忌的感情也不会为人们所接受,更遑论在这个封建王朝。所以,这条他既然选择了,他就没打算委屈自己浑浑噩噩地走下去。
他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虽然他不要求有多少付出就要有多少回报,但那些回报再少起码要对得起他。
经过这么一次长谈,苏晋城苏晋尧两个人也算是摊开了各自心中的想法,再相处下去就少了以前那种温馨中的别扭感,感觉上和谐了不少。
由于在宫里吃顿安生饭实在不容易,苏晋尧也不想再折腾,两个人就没管那些落了一地的杯盘碎片,凑合着吃了一点儿。看着小太监们撤桌子时,看着一地的碎片,一个个虽然规矩十足却仿佛要哭了的架势,苏晋尧沉了好些时候的心情难得地好了起来。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
当然,淫欲这东西不是思了就能有的,没人配合也不行,但这青天白日的,再加上想着他们俩谁也没准备,苏晋尧便放弃了做点儿什么的想法,等午休过后,就以处理事务为由别了苏晋城出宫。
然而,苏晋尧这边刚出宫门还没行多远,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青年便快马奔了过来,苏晋尧眉毛一挑停住了马。
那人一看到苏晋尧脸上便露出喜色,动作熟练地一拉缰绳堪堪将马停在苏晋尧不远处,然后跃下马奔到苏晋尧面前利落地拜了下去,一脸的喜色是掩都掩不住:“王爷,周大哥他们回来了!”
22. 天下势(一)
西北卫与塞东军诸有功将领回京对如今的厦梁朝来说是件大事儿。
周辉他们晋城那一日,洛阳城的普通百姓们是早早占了那些将军们会路过的街道旁酒楼的好位子,道路两边也满满地被看热闹的人群围着,京中护卫军更是一刻不停地在维持着秩序。
要说武将进京会有不少人围观这件事儿在厦梁朝中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儿,但是,人数能够这么多的围观就少见了。即使周辉他们是常年戍守边疆,且立过大功的人,出现这种状况也算是稀奇。
其实,边疆稳定后受益最大的是朝廷不错,但商人们的生意也确确实实好了不少,人身安全也得到了保证,所以他们那些事迹早就被南来北往的客商们传诵过,口耳相传之下,这些人也有了些名声,所以就出现了街道上这一幕。
周辉这些人从德庆楼边上过去的时候,苏晋尧正坐在二楼窗子边上的桌子旁喝茶,听到外面突然间而来的热闹,他也自是淡淡地笑着抿了口茶水,什么话都没有说,更是连看都没有往窗外看一眼。
那天,苏晋尧刚出宫就得到了周辉、张诠他们进京的消息。小心起见,苏晋城下旨令他们的回京的消息苏晋尧并未提前告知他这些属下,而他们这些老下属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路上安安静静不骄不躁地回了京。
德庆楼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茶楼,这里人的消息自然也是灵通的,苏晋尧坐在椅子上边喝茶边听着从各个渠道上传播过来的小道儿消息。
今天既然是功臣们进京的日子,这里面的消息自然就是围着前几年发生在西北或者塞东的那些事儿,讲这些就免不了要讲一点儿八卦,而八卦里面最大的最吸引人的自然就是苏晋尧这位身上带点儿传奇色彩的苏姓亲王。
听到关于自己话题的时候,苏晋尧眉毛微微掀起了一点儿,他伸手阻止正要开口喝止说话之人的随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管后,就坐在那里一边欣赏着窗外的热闹景象,一边听着关于自己个儿的八卦。
“听说那位王爷在战场上是个狠的,想当初那么大一片草原,就为了一小撮儿辽兵,说烧就烧了,一把火下去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啊,辽国那边儿人不就靠着肥美的草场过活么,这么下去可真是狠绝了。”
“这位大哥也不能这么说,不狠能打仗么?再说了,咱们塞东被占的时候可没见他们多仁慈,况且,年年见的侵略又害了咱们多少人?!”
只见这些人正说着,一个身着蓝袍子的中年人喝了口酒,对着他们接道:“哎,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行商的,什么不讲难道不讲一个和气?不过,我回京倒是听说了好几件事儿,你们想听听?”
“袁爷也在?”说话那些人仿佛是知道这人的身份,听他这样说,也就一个个都凑了上来。众人拱手算是见过礼,然后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袁爷也倒是说说什么事儿?您是御亲王府的门人,想必知道的也多点儿。”
“什么门人不门人,不过是在王府门下讨点子营生过活而已。”那位被称为袁爷的人笑着朝四方向他看过去的人拱了拱手还礼,然后朝四周看了看,方才小心道:“众位都是常在洛阳城里的,想必也都听说过前几年御亲王爷宠妾灭妻的事儿吧?”
那些人显然没想到袁爷竟然来了这么一句,面面相觑,这些东西他们这些人虽然也时常听说,但毕竟都是私下里听来的,谁敢在这种场合里宣扬?
只是,现在虽然有些后悔,却也已经不好再说什么,再加上他们也真是想听听这些东西,也就应了两声。
“这不都已经十一二年前的事儿了?怎么袁爷现在又说?”
袁爷“嘿嘿”笑了两声:“可不是这个事儿,想当年那位奕王爷在西北建功,又占着自己母族的势,不就被当今圣上封了奕亲王,还说什么世袭罔替,真真是比他老子还来的风光,既然这样,这位奕王爷也就真看不上什么御亲王的爵位了,只不过因为咱们厦梁还没有放着嫡子改立庶子的规矩,才耽搁了那么些天。前几年塞东战乱,这奕王爷一走,他老子不就忙着将世子位给了我那小主子?”
“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倒是袁爷说说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众人起哄。
那位袁爷也不着急,慢吞吞地喝了口茶才道:“这事儿当然没什么,只是我们家那位小主子得了世子位后,竟然在前些天给他刚回京的哥哥送去了一个戏子,而那奕王爷还真是接了。这事儿,够新鲜吧?”
“戏子?”
“就是那名冠洛阳的名角儿,和庆班儿的涟生老板。”
苏晋尧收了苏晋宏的“礼”这个事儿,虽然是光明正大的,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但是这事儿毕竟只是在官场上的一个小范围内传着的,虽然不乏知道的人,但知道的人还真不多。
而且,如果不是有心人传扬,即使知道了涟生在他府上,会往歪处想的人也没多少,毕竟洛阳城里养着戏子的府邸又不止他一家,逢年过节,摆台子唱戏的事儿已经是各个府里的习惯。
只是,像今天这样遭人这么一说,听的人想不往歪处想都不可能。
苏晋尧冷笑,今时今日,还真有人往他身上算计!
看了看自家王爷的面色,虽然一片平静,但莫非明白这已经是生气了。
说起莫非莫离两兄弟跟着苏晋尧跑了不少地方,战场朝堂什么的也经历了不少大阵势,但莫非还是觉得自己这位爷不适合朝堂。
莫非记得很清楚,无论是在西北还是塞东,苏晋尧都是肆意的,虽然用计狠毒,却也是因为战争需要。其他事儿上,苏晋尧是绝对得说一不二,对待将领兵士也豪放的很,不拘小节。
可以说,莫非从来没在其他任何人的军营里见过他们家王爷营下的那种气势,即使那将领是名将也是一样。
苏晋尧天生是适合战争的,莫非想。
每次回京,他就会明显地感觉到,苏晋尧周身的气势变了不少,虽然这种气势贴合了朝堂,却硬生生将苏晋尧身上那种天生的光芒掩盖了下去。王爷是不适合朝堂,莫非总是这样想。
涟生这样的人,莫非没接触过,但他有着这个时代的人对其本能的偏见,再加上传言污到了自家王爷身上,他更是将原本对涟生这个人的那点儿好奇全全转成了厌恶。
当下,莫非一见苏晋尧的脸色,便觉出不对,正准备着人将那些乱嚼舌头的人轰下,苏晋尧就站了起来。
苏晋尧看了眼周围,道:“走了。”
“爷,你看这……”莫非有点儿不情愿。
苏晋尧淡淡瞅了他一眼,重复道:“回府。”
莫非被他瞅得心下一凉,立刻低了头,恭敬道:“是。”
然后,等苏晋尧离开后才招来掌柜结了帐,匆匆跟着走了。
苏晋尧起身后,这二楼上的高谈阔论的人就安静了不少,等看到那掌柜的恭恭敬敬地收了莫非的钱,更是一个个互相看着傻眼,然后又开始猜测他们刚才的话题。
只有那位袁爷自苏晋尧下了楼后,就白着脸笑得有点儿勉强,匆匆应付了这几位几句便寻理由告辞了。
他虽然只是御亲王府众门人中不显眼的一个,但因为女儿做了现任御王世子苏晋宏侍妾的关系,也着实体面了不少,所以也远远地见过几次苏晋尧。
只是刚刚上楼时,苏晋尧周围做了一圈儿的便衣侍卫,他自己也安静得很,这位袁爷就没认出来,等苏晋尧起身那一瞬,他就这么突然想起来了,寻思着刚才说的话,他心里就开始发怵。
等苏晋尧没说什么话离开,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更加忐忑,怕这位在军中杀伐果断的王爷再给他暗地里来一刀子。
这位袁爷的想法也是可笑,他也没想想,以苏晋尧的身份,要是真有心思放他身上,他如今怎么还能站在这儿?至于暗地里下刀子,真要下,苏晋尧也只会朝着谣言的源头,怎么着也轮不上他。
只是后几天里,这位袁爷怎么想都不对,好几夜都没睡好,最后实在没法子就去王府寻人托了自家女儿,想要找个靠山。
而那位苏晋宏的宠妾也是个孝顺的,听了自己父亲的困难,虽然知道自己没什么分量还是去求了苏晋宏,倒是让后来的苏晋尧有了另外一个收获,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从茶楼出来,莫非追上前面走的苏晋尧,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您看是不是先把涟生公子请出去?”
苏晋尧闻声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莫非。”
“是。”莫非应道。
苏晋尧停下脚步,转过头缓缓道:“你去各家王府散我的帖子,就说,我苏晋尧的兄弟回京了,这个月十六我于府里摆席,请他们前去吃酒观戏。”
吃酒观戏。
莫非明白,这吃酒观戏,说到底指不定只是为了观戏,但他这样的身份实在不能提出什么异议,只有应了。然后,莫非又问道:“王爷,御王府的几位可是要请?”
“请,怎么不请?”苏晋尧眯起眼睛。
基本上,无论干什么事儿,即使前期再怎么顺利,到了最后也会闹出点儿不如意来。这次苏晋尧大摆筵席,请帖什么的也都散了出去,京城内眷间该拜访的莫清璇也都已经挨个儿拜访过。但事实还真是应了那一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没来到这个世界前,作为特工的苏晋尧身手上虽然没的说,但骑术却是不好的。毕竟,在他那个时代,马这种动物在实战中确实起不到什么作用了,而他也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才练习了一点儿骑术,虽然还能拿得出手,但也只是能拿得出手了。
就因为这些,到了骑兵决定着战争胜负的厦梁后,在西北那几年苏晋尧是狠狠地操练了自己的骑术,对自己下手狠的结果就是,骑术这个他原本的弱项倒是出乎意料地成了一项特长。
所以,苏晋尧这几年是从来没有在马上吃什么亏的。
可就是自学成后就没在马上吃过亏的苏晋尧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栽在了这上面,右腿右臂因摔倒时撞上岩石双双骨折!
原来,苏晋尧还未回洛阳前,苏晋城就收到了外邦的进贡,其中一项礼物就是一匹上等烈马。这马性子虽烈,却是一等一的好,苏晋尧知道后实在忍不住,就向苏晋城要了那匹马来,亲自调教。
只是,苏晋尧实在是忙着,好不容易抽出来的时间也去陪了苏晋城,这马的事儿也给渐渐忘了,这一天正是周辉他们回京第七天,苏晋尧突然来了兴致,再加上没过几天就要为他们摆接风宴,于是便将那些下属一个个喊了出去遛马打猎。
而苏晋尧带的马就是那匹烈得不行的雷子,只没想到这匹已经被他调教得虽说不是对他千依百顺但也算听话的马,竟然会突然间犯了脾气,那么多人竟然拉都拉不住。
被马甩出去的同时,苏晋尧便已经做好了所有防护,尽量减轻着落地后由冲力对身体产生的破坏,但是千防万防,苏晋尧忘了他打猎的围场这里正好有一道山壁,整整齐齐的岩石表面被太阳晒得发亮,岩石壁下面还有一些断裂着石笋。
苏晋尧被马甩出去的方向其实是撞不上那石壁的,但就在这时不知哪里蹦出了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顺着苏晋尧的腰就是一脚,而苏晋尧这时正在空中根本无处着力,就么苏晋尧直接被人给踢得改了方向,身体右侧狠狠撞到了石壁上。
大白天的还真有人穿黑衣出来的行凶。
这个无关紧要的消息在苏晋尧昏迷前闪入他脑海。
毕竟在场的都是军人,一个个对这种外伤也了解一些,赶时间粗略包扎过后,便在围场附近寻了处农户将苏晋尧安置在那里,等人去叫太医来,毕竟那些伤看着实在吓人,没人敢拿苏晋尧的命做赌注。
等待的时间是缓慢的,苏晋尧昏迷不醒,周辉张诠等人安排好了周围的守卫,并且一再检查没有疏漏后,就和众人一起站到厅堂里等着。
他们找的这家人家境算是殷实,应该是靠着打猎为生的农户,不大不小的农家院儿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但这样就越发衬得苏晋尧来时落在地面上的血渗人了。
周辉张诠走入屋子,看了看紧紧闭着的内屋门,皱紧了眉头。
刘建笙在屋里踱了两步,道:“周大哥,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你说这围场怎么就突然出来个刺客?”
周辉摆手:“是人都知道不对劲儿!王爷这边还没怎么呢,那刺客就不见了,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了,怎么能退的那么利索?”周辉眯起眼睛:“钥匙让爷知道谁干的,爷宰了他全家!”
众人面面相觑,只是这时候说狠话也没用了,刺客逃脱,王爷醒了能不能绕了他们还是另一说呢。
“怎么才进京就碰上这晦气事儿?!如果是在塞东,谁会受这窝囊气,连刺客的面儿都没见着!”王凡一把拉下头上的铁盔,“砰”一声扔在了桌子上,然后仿佛还不解气,硬是又踹了两下桌子腿儿。
张诠看得直皱眉,上去拉了他一下:“王兄弟消停会儿,这会儿谁都急,只是王爷还在里面,别让咱们别闹出的声儿给扰了。”
王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也消停下来。
因为没了声音,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压抑不少。
就在众人觉得仿佛窒息之时,一直在屋内照顾的莫非走了出来,看了他们一行人道:“众位,爷醒了,让你们进去。”
周辉张诠等人互相看了看,周辉上前道:“莫兄弟,王爷的伤……”
莫非叹口气:“还得等太医来,虽说咱们兄弟在战场上替王爷收拾过刀伤什么的,但那毕竟不一样,咱们身上的药也只能管止血。”
苏晋尧最开始被撞上后就昏了过去,但或许是伤口骨头太疼的缘故,他又醒了过来。
周辉他们进了内屋时,苏晋尧正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闭目养神,莫离拿着药动作细致地帮他处理伤口,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苏晋尧紧紧皱着的眉头。
听到声音,苏晋尧睁开眼睛,勉力看了他们一眼。喘了几口气才道:“刚才我昏了过去,到这会儿才有机会问,那黑衣刺客怎么样?”
周辉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默不作声。
苏晋尧带兵时最忌讳别人骗他,对他来说,从来没有什么善意的谎言这个概念,对他来说,骗了就是骗了。所以,受他的影响,这些人即使冒着受罚危险不说话,也没想过先说点儿好听的骗过苏晋尧。
视线从眼前这一排人看过去,苏晋尧拧起眉头,沉着声音缓缓道:“怎么?人跑了?”
“……”
“怎么不说话?”
见还是没人说话,苏晋尧闭上眼吸了口气。想他两辈子下来,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今天本来的好心情给弄的一团糟,若是那刺客踢腿时他反应再慢一点儿,他现在可就不止是骨折这么点儿伤了,能不能把命留下都是一说!
最可恶还是,他回京这么长时间,竟然完全没意识到有谁要取他的命!
手臂和右腿上传来刺心的钝痛,苏晋尧忍了忍没忍住,放在榻上的左手握了握,终于发泄一般顺手抄起边上放着的那枚刚去下来的玉扳指摔了出去。
只听“叮咚”一声,扳指砸伤烛台的清脆声仿佛是撞在了众人心尖儿上,一颤一颤的。
苏晋尧从低着头不说话的下属身上挨个儿扫过,过了半晌,竟然没有众人所预料的火气,只是笑了,但那声音中却有着狂风暴雨前的预兆。
他看着垂首站着的下属们,缓缓道:“怎么,就没什么可说的?还真是都哑巴了?”
可说完话,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那声音就迅速沉了下去。
“难道这么些人,连个会说话的都没有?!”苏晋尧极力压着怒火:“无论谁,给爷站出来一个!”
即使在西北或者塞东时,苏晋尧面对着硝烟战火、生命危急之时也少有气成这样的,对待属下更是犹如兄弟。这一下,一帮子人被他突然而来的怒火吓得不轻,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体愣了下去。
“王爷赎罪。”回过神,屋内的众人赶紧跪了下去。
苏晋尧看了他们一眼:“说!”
周辉向前几步跪下,急道:“王爷身上有伤,不能气着!”随后方咬牙道:“王爷放心,交给末将去查,铁定将那帮兔崽子老底儿都揪出来!”
“王爷放心,我们协助周大哥,就不信洛阳城还比西北(塞东)乱!”
苏晋尧被他们这话弄得本来就旺的火气更是蹭蹭蹭地往上升,带了这么些年带出来的将领竟然在这儿给他犯浑,是人都生气!
但这时候,他又实在提不起什么精力在这儿给他们上课,随便挥挥手,苏晋尧道:“都给我下去好好想想,我让你们来洛阳是干什么的!如果过了这事儿你们还给我说洛阳就是西北,就是塞东,就是战场!”顿了顿,苏晋尧才又接道:“如果还这么认为,等这伤好了,爷我亲自送你们回去。”
23. 天下势(二)
“难道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了不成?那往后还有谁能看得起咱们塞东军!往开了说,就是西北卫的兄弟也得跟着……”王凡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连周晔一直朝他打的眼色都没有看到,直到旁边的钱强在刘建笙的遮挡下拉了他好几下,才堪堪止住他的话。
疼的时间长了,苏晋尧也不觉得如何,此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不情不愿地住了口王凡,只将王凡看的呐呐地低下头,才道:“那你说怎么办?爷倒是不知道,只管冲锋的王将军什么时候也开始研究这些了?”
王凡抓了抓头发,“嘿嘿”笑了两声:“属下这还不是跟王爷您学的,上不了台面。”
周辉看着自家爷手底下这位出自塞东的猛将,心底一抽一抽的。
不再理王凡,视线转了一圈,苏晋尧看着周辉,道:“你算是跟着我时间长的,计谋上这里所有人都得让着你,这会儿领他们下去好好想想。还是想爷刚才那句话。”说到此处,苏晋尧缓了缓,才一字一顿道:“怎么认真怎么想,到底来洛阳是干什么的!”
苏晋城带着太医赶到这个农家小院时,正赶上苏晋尧怒斥下属。
脚下一顿,等故意缓了步子的苏晋城跨入简陋的屋子时,只见两间内室外室跪了一地的人,见他进来都按照规矩行了大礼。
虽然仪容已经有些凌乱,但若不是亲眼所见,连苏晋城自己都想不到,这些一个个身披盔甲不卑不亢,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厦梁朝的功臣们,刚才竟然全体沉默着一句话不还地被苏晋尧骂。
苏晋城眼神闪了闪,看了垂首的臣子们一眼,喊了声“免礼”便带着太医一步迈入了弥漫着淡淡血腥味儿的屋子。
周辉众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各自退了出去。
站在一旁,苏晋城默默地看着被太医们围着的苏晋尧,一张脸完全成了灰白色,额上不断冒出密密的汗珠,睁开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太医们检查的胳膊,口中还不时回答的太医的问题。
好不容易等太医检查完将伤口稍稍处理了,苏晋城马上上前一步,问道:“奕亲王怎么样?”
太医院院首刘源德听了他的问话,马上回道:“回皇上的话,王爷这次的伤恐怕有点儿麻烦。”
苏晋城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也顾不上什么君臣大礼,一把将地上的老太医抓了起来:“什么!?再说一次!”
可怜刘源德一个老太医被苏晋城这一下扯得满面通红,喘气都有点儿不自在,却又碍于“君前失仪”这四个字不得不努力维持着,话就更说不上来了。
苏晋城毕竟是一个皇帝,动作做出来就已经回过神儿,见刘源德的面色不好,只有先放缓了动作,伸手扶了他一下,才背了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可是有要紧的伤?”
刘源德斟酌了一下,沉吟道:“王爷前些年在战场上应是受过伤,可能还因为没有处理及时而留了病根儿,平日里问题不大也显不出来。方才臣询问过王爷,王爷也说有时候会偶尔疼一次,再加上这次伤的不是地方,恐怕这右手即使治好了,日后也要留点儿毛病。”
苏晋城皱眉:“什么毛病,可重要?”
刘源德道:“只是会在功夫上有影响,日常生活倒还好,不过若是换了阴雨天恐怕要比以前难过。”
虽说苏晋尧的右臂早有旧伤,往常碰上寒气特别重的阴雨天旧伤也会偶尔复发,但这次可真是春夏秋冬各个季节的阴天都会疼了,这一点让苏晋尧有点儿难以接受。
看了看自己被临时固定好的胳膊腿,苏晋尧问道:“刘太医,就没有什么根治的办法?”
刘源德看了看边上站着的皇帝,拱手道:“这个,还是请王爷往后多注意调养吧,下官也只有尽力了。”
苏晋尧受伤这事儿其实不能怪别人,只能说他从战场上回来后的警惕性降低了的缘故,若是以前,别说是行刺成功,恐怕别人刚有个念头就已经被连根带叶地拔起了。
躺在皇帝专用的御撵中,苏晋尧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即使前些日子他一直为以后的计划忙得脚不沾地也实在不应该将警惕放松到任何一个刺客就能够伤他性命的地步。
况且,这段时间也是该多注意些了,毕竟周辉张诠他们已经回京。连带着他们身上那些功绩和以后会得的封赏,即使那些封赏是他们用卸下的兵权换来的,奕亲王府的光芒也实在是太过耀眼些。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招到人的眼了。
苏晋尧还想着事,突然感觉到左肩上一沉,侧头就见苏晋城的额头抵在上面,而他的腰也被左侧的苏晋城小心地揽着。
“晋尧……”
心里一暖,苏晋尧在苏晋城的头上落下一吻,抽出完好的左臂,绕过苏晋城的身体轻抚他的后背,轻声道:“我没事。”
苏晋城闭上眼睛,揽在苏晋尧腰上的手臂在尽量小心不碰到他伤口的前提下紧了紧。
苏晋尧没有再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有点儿无力,毕竟今天受刺时场上的状况苏晋城也已经听说了,虽然他现在没事,当时却是真的生死一线,碰上谁都会失控。何况是苏晋城这个习惯于将一些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帝王。
好一会儿过去苏晋城才放松了手臂上的力道,抬眼间却见苏晋尧手臂上的伤口处又渗出了血,慌忙之下就要起身喊御医。
苏晋尧实在不想再折腾一次,而这次其实是伤到了筋骨,而那些血渍也不过是坐车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毕竟这个时代的止血药再怎么灵验,也不可能就立时见效。
在苏晋城还未完全站起前,苏晋尧用半揽着苏晋城的左臂一捞,将苏晋城再次扯回了原位。趁着苏晋城吃惊张口的瞬间,留在腰部的手臂往上,扶着苏晋城的后脑来了个热吻,将苏晋城准备喊出口的“传太医”三个字闷了回去。
苏晋城进入状态也很快,苏晋尧只是开了个头,他便热烈地回应起来,直到因为苏晋尧无意间碰到自己受伤的右臂,疼的闷哼一声,苏晋城才回过神般推开他,两个人维持着半拥抱的姿势着喘息。
“晋尧,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真的害怕了。”整理好两人的衣物后,苏晋城轻轻抚着苏晋尧的眉眼说。
“嗯,我相信。”苏晋尧点头:“当时我也很怕,这个感觉我了解。”
“你不了解。”苏晋城靠上车壁,道:“晋尧,七年前你去塞东时走得突然,我都没想到你真的连姑母的葬礼都没参加就走了。”
苏晋尧沉默了一会儿,道:“都是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可我知道那没过去,至少在你心里没过去,对不对?”苏晋城接着道:“我们两个谈话的机会很少,我也没发现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隐约感觉到从你在禹州时就有点儿不一样了。”
“当初我大婚后,你虽然也不常理我,但却没瞒过我什么,即使是第二次我纳了太子侧妃又说了那些话惹恼了你,你也只是加了咱们的距离,就是去禹州那几个月,你心里想什么我也还知道,所以那时候我不怎么担心。”
“但是,再从那往后就好像不太一样了,等到你回京我心里的得失感也就更加明显。得失得失,有得有失,我那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好像我有一点儿不努力你就会不见一样。”
“大姑母的事情,我不能否认,这是我的过错我认了。当时我总觉得我对你好你却不领情。当时,你是不是想着,我口口声声地说着对你好,却硬是要怀疑你,硬是要守着这个江山只听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就乱给人定罪?其实现在想想,这些事情都是这种不确定的得失感惹出来的。”
苏晋城轻笑:“这种想法,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可我就是想对你说,再不说我怕什么时候咱们真见不了面了,你还不知道,那你即使对我有真心,那份真心中恐怕也满满都是对我当初做了那么些事的怨恨吧。”
那些事情,又是谁能说对错的?
想到他在塞东那几年,想到他受伤后竟然想要抛下战况胶着的塞东不顾一切地回洛阳见苏晋城,想到他与御亲王妃的第一次见面,想到他记忆中第一次叫“母亲”,想到他进洛阳城前的那一夜,想到他在御亲王妃灵位前叩头。
所有画面在一瞬间依次回放,在脑海中贯穿成越来越清晰的图片,然后连接起来。恍惚间,苏晋尧觉得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闭上眼睛,苏晋尧涩声道:“想不到,你会同我说这些。”
轻抚苏晋尧眉眼的手下滑,苏晋城紧紧握住苏晋尧的左手,然后十指相扣:“我也没想到我今天竟然会这样说,可是我害怕我今天不说以后会没机会了。”苏晋城的手劲儿突然大了不少,只让苏晋尧感到指骨生疼:“今天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你就……”
苏晋城的话没有说下去,车厢内豁然变得安静。
苏晋城对苏晋尧的伤势不可谓不用心,带了苏晋尧进宫让太医看过后,以“奕亲王伤重”为由,直接将人给留在了宫里。
接了旨,莫清璇扶着扶蓝站起身,迟疑道:“张公公,您,是说,皇上留了王爷在宫中,养伤?”直到自己说出最后一个字,莫清璇也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张冼答道:“是。”然后又道:“王妃还是宽心的好,皇上待王爷最是亲厚,留王爷于宫内也是为了方便王爷养伤,毕竟如果有什么事儿,宫里的药材总是比外面方便些。”
莫清璇黛眉微颦:“可是,好像没这个规矩。”
有没有规矩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张冼回答:“这也是为了王爷的伤,自然是先养好伤才是要紧,还请王妃宽心。”
张冼是宫内的大总管,传旨的事儿少有能用到他的,这次来也有要为苏晋尧收拾一点儿日常用品的意思。苏晋尧伤势虽已经与性命无碍,放在这时候却还是重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次,苏晋尧得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
张冼走后,莫清璇站在厅中静静想了一会儿,道:“扶蓝。”
“是。”扶蓝低了头应声答道。
莫清璇道:“待会儿你去把越菊找来,让她收拾了东西进宫,王爷虽然在宫中养伤,但身边也不能没一个照料的。”
认真听了,扶蓝道:“王妃还有什么吩咐?可还要见越菊姐姐?”
莫清璇看了眼窗外,才盯着扶蓝道:“见倒不用见了,只是代我告诉她一句话。”
“奴婢听着。”
“她也是自小跟着母妃在宫里走过的,我也是看这一点才选了她。到了之后,除了伺候王爷,可要记好了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莫清璇到底是莫家的姑娘,即使是养在内院,但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什么没见过?前几年那些事到现在她还记得清楚,虽然说她不愿意往一些方面想,但是准备却是不能不做的。
等扶蓝下去后,莫清璇又叫来了自己的陪嫁丫头,想了想道:“明天早上你回家一趟帮我下帖子,就说我这两天不舒服,让母亲来一趟。
“是。”
七年前,御亲王妃死前的那一幕太过震慑人心,那一天莫清璇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做君臣之争。或许她理解的与实情有所偏差,但是那天的景象却是真实的。
况且,她出身厦梁朝的顶级官宦世家,她明白那天御亲王妃口中的话是什么意思。
塞东的失守与她的丈夫,那个功勋卓著的奕亲王爷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
24. 天下势(三)
奕亲王手底下那一群功臣猛将的回归在厦梁朝廷上掀起了一阵虽说不上大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小的风浪。
周辉他们回京的第一天因为无旨的原因,歇在了洛阳城外的河南驿,同时奕亲王闭门不出,并未像其他人所想象的那般亲自去城外迎接。
第二天,由奕亲王苏晋尧前些日子带回京的,原西北卫将领以及塞东军将领二十余人于城外举行接风仪式,在河南驿内外大摆筵席。
第三天,奕亲王苏晋尧领旨出城迎接,众将依官位品级叩拜圣旨,口呼万岁。
至此,洛阳城里的很多人都迷惑了,这位年轻的奕亲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这么做到底是要高调还是要低调?
好像都不大对。
然而接下去几天,仿佛是没发生过这些事情一般,苏晋尧依旧过着那些老部将回京前的日子,除了进宫回府就是在吏部里坐着,四平八稳的让所有人怀疑。
虽然苏晋尧亲口对皇上说了,这些功臣猛将们回京后就会接受晋封,然后放下手中的兵权回家养老,但是,有谁会相信?
放弃手中那么大的权利,还是自己用生命鲜血换回来的权利,实在太难了。从苏晋尧说过那一句后,朝中的人就一直在观察着苏晋尧这位年轻的王爷会怎么做。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在观察着他们的皇上会怎么做,譬如说苏家的另外一对父子。
“那涟生是什么人?”御亲王府的前院书房中,苏维绪将手里的茶碗放下,皱眉道:“不是我说你,这事儿怎么是你能掺和的,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我的话你是一点儿没记?”
这说的正是前段时间,苏晋宏送了苏晋尧一个戏子的事。
待立在一旁的青年撇了撇嘴,后瞅见苏维绪没见的“川”字又深了一些,才笑道:“父王,儿子送人可是有缘故的,不然我怎么会闲的没事儿去招我那位位高权重的哥哥?”
苏维绪看他一眼,道:“那你倒说说?也让父王我看看咱们晋宏是开窍了还是怎么的?”说完,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别站着了,坐下吧。”
“谢父王。”苏晋宏嬉笑着谢了父亲,坐下后方道:“父王,您不用那么担心,自小儿子就明白自己的处境,自然是不会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的。而且,自小我就是看着您为我做的那些事情长大的,自是不会想不开去与大哥斗。而那天的事。”苏晋宏笑了笑:“即使大哥不屑于谢我,想必也是不会把我怎么着的。”
苏维绪问道:“这是怎么说?”
苏晋宏答道:“父王,儿子将涟生老板送到奕王府,虽然做法不怎么光明正大,很多人也打算着看笑话,可是,您就真没想过大哥怎么会一点儿没犹豫就收了?”
苏维绪摇了摇头,道:“这点我也想过,倒是当初没想明白。照你大哥的性子,如果不想收这个人,恐怕你还没抓到那个涟生,他就着人去救了。”
苏晋宏道:“可是他一点儿动作都没有。”说着,苏晋宏抬起头看着苏维绪,脸上的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父王,您知道这是为什么?”
直觉后面的答案可能不好,苏维绪没说话,苏晋宏却将他这态度当成了默认,轻声道:“大哥他有断袖之癖。”
“什么!?”
男风这东西自古就有,权贵士人之间更是盛行,只是这种盛行并未传到厦梁朝。厦梁朝玖元帝苏季的儿子中间曾经有一个是喜爱男人的,更是连一个正妃都没有,当时可算是在朝廷上下传得难听,但是也不知道这位皇子是怎么瞒的,硬生生没将这件事儿传到玖元帝耳朵中,等到玖元帝知晓时他这个儿子已经准备带着东西和一个男人跑了。
当时,可把玖元帝气得不清,但到了最后,这件事却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了。
然后玖元帝就发了那位六皇子死讯,六皇子也没有再在众人视野中出现过,可是,经此一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玖元帝对断袖之癖是极度厌恶的,虽然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权贵士人中的男风之好,竟然也在这种气氛中莫名其妙地散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震惊,苏维绪只是在最初失控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便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苏晋宏也不说话,坐在一边等着自己父亲消化这个事实。
半晌过去,苏维绪才才回过神,道:“晋宏,这些事儿,你从哪儿听说的?”
苏晋宏迟疑了一下,苏维绪喝到:“到底哪儿听说的?!说!”
苏晋宏算是苏维绪最喜欢的儿子,从小到大亲自教导着,少有呵斥的时候,苏晋宏猛的听到苏维绪的呵斥还愣了一下,直到苏维绪不耐烦地再次催促,他才收了神,忙道:“父王,这个,这个,不太好说……”
“有什么不太好说的?!”苏维绪皱眉:“说!”
苏晋宏再次迟疑了一下,犹豫道:“父王,这个,牵扯有点儿大,您……”
“听你的口气也知道牵扯大,但还是说吧,你既是已经知道了,父王难道还看你一个人担着?况且,经过涟生那一遭,晋尧定是明白你知道了。”苏维绪摆摆手:“还是告诉我,也算是让我放心。”
“是。”苏晋宏低了头答道,然后组织了一下言语,道:“父王,前年八月十五宫里赐宴的事儿,您可还记得?”
原来,前年八月十五赐宴时,苏晋宏实在受不了宴会上的吵闹,再加上当时皇上也已经扶了人出去醒酒换衣裳,他便趁人没注意也离了宴会,想去园子里去吹吹风。
当时,苏晋宏也已经被那些兄弟们灌了不少酒,头脑发晕地往园子里走却没想到会撞见一起宫廷秘辛。这也真算得上是秘辛了吧?苏晋宏想,怪不得皇上对苏晋尧如此宠信,原来那两个人有私。
“……当时儿子头脑正晕着,虽然初听时醒了大半,却也怕人发现只是在附近找了个地方躲着,没敢再靠近,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皇上的话,却也不怎么清晰,只是那意思却是清楚的。”
苏维绪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缓缓道:“皇上,说什么?”
苏晋宏低了头,道:“皇上当时好像喝醉了,身旁只有张公公一人跟着,而且,张公公好像也知道这些事情一般,皇上说的很随意,意思大概是大哥为什么不能体谅他,为什么就看不到他的心什么的。当时儿子心里只想着怎么把这件祸事避过去,也就没认真听,只记得了这些。”
苏维绪沉默了半晌,问道:“会不会是误会了什么?皇上一向和你大哥亲厚,他们……”说到这儿,苏维绪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什么叫待人亲厚?这是天家,即使是待人亲厚也不能亲厚成这样,大半夜的皇帝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吐苦水?
而且,苏维绪也能够想到,苏晋宏当时之所以没被人发现,恐怕也是因为皇帝为了自己的隐私不被人发现而将那些暗卫遣走了,不然……
苏维绪闭了闭眼睛,缓了口气才道:“那涟生又是怎么回事?”
苏晋宏道:“涟生的事情也是我猜的,当时我也在和庆班儿听戏,偶然见皇上的人在,那人也算是暗卫了,我以前偶然见过,没想到竟记住了。大哥那几日对涟生的喜欢是明面儿上的,再想想皇上对大哥的心思,恐怕会害了涟生,就装作无意将他送去了奕王府。”
苏维绪眉头微皱:“这是在怎么说的,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多事。”
“父王,那么些年,大哥当您是他父亲过?当我是他弟弟过?我不过是做了这么点事儿又怎么了?我——”苏晋宏冷笑:“我就是要看看他们之间的情意到底如何,毕竟是一个皇帝哥哥一个戏子伶人。”
这个月十六原本是奕亲王苏晋尧发了帖子让人给他那些回了京的老部将们接风洗尘的日子,现在虽然日子到了,却又由于苏晋尧的伤势而不得不无限期拖延了下去。
甚至洛阳城里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开始寻思着,苏晋尧这些部将们前几日不是挺高调的吗?怎么他们主子苏晋尧这都受伤了,连凶手都还没照出来,这些人就都闭门不出了?连凶手都不管了?
不管外面的人到底如何,苏晋尧在皇宫内的生活还算是惬意。
一大早,苏晋尧坐在瑜荃殿小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微微眯着的眼睛下方有着些微暗影,身上穿着的轻便衣袍上素气地绣着几团简约的花色。
说是躺椅其实也算是小软榻了,正好能让苏晋尧舒适地平躺着。
下了早朝,苏晋城刚进院子,就看到了闭目养神的苏晋尧,一双眼睛竟然再也移不开了。
现在苏晋尧的伤还挺重,胳膊腿等重伤地方连动都不能动,只是他实在不耐烦在屋里待着,只过了几天等伤口不再那么容易崩开,他便让人在院子中寻了个地方安放了藤椅,每日太阳足的时候就出来晒晒。
这几天,苏晋城几乎日日都能见到这样的苏晋尧,恬淡安逸得令人心惊,仿佛再大的权势地位,再深的真情都留不住他一般。
可就是这样,苏晋城每次见到这副画面,他还是不忍心去打断,他隐约觉得,这样的苏晋尧才是真正的苏晋尧,如这般才是苏晋尧应该展现出的风范。
如果苏晋尧就这么走了,他或许都会这样站着欣赏他离去的姿态吧。
苏晋城有时候会这样想,只是每次只要一回神他都会心惊心痛的要命。可是,苏晋尧要真想走,他也拦不住。
“晋城?怎么站那儿了?”苏晋尧睁开眼睛,一双眸子落入苏晋城眼中,瞬间便在他眼底投下了层层暗影,然后退居最后,藏入最深处。
苏晋城走上前,皱眉道:“怎么不让人在旁伺候着?再怎么样也得盖件毯子。这天已经开始变凉了,再说你前几日才受的伤,这样不注意留下病根儿了怎么办?”
苏晋尧抬起左手捏了捏眉骨,笑道:“才坐了一会儿,不碍事。那些人伺候着也是不安静,不如我自己坐会儿。”然后,他抬头道:“怎么,下朝了?这次倒比平日早。”
苏晋城在旁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接过张冼手中的毯子,对旁人示意退下后,避开苏晋尧受伤的胳膊帮他盖上,道:“也只你这么说,今儿个朝上确实没什么事儿,这两年太平许多,我也比往年轻松。”
“这就好。”
自从那天说开后,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便平淡了几分,但这种感觉却很舒服,苏晋城很喜欢。
又与苏晋尧说了会儿话,便见张冼走了过来,轻声报了句有大臣求见后,就又告退了。
苏晋尧看了看面露难色苏晋城:“这是怎么了?”
苏晋城道:“本想着今儿个能多陪你说说话,没想到还是有事儿。”
苏晋尧道:“你本就是皇帝,忙点儿才好。”说完又笑道:“还是快去吧,我这伤恐怕得养一段日子,咱们说话的时间充足的很。”
“也是。”
等苏晋城叫了在瑜荃殿伺候的人来交代了一番离开,苏晋尧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径自挑了挑眉毛,然后瞅了眼晴朗无云的天空,再次闭上了眼睛。
出了瑜荃殿,苏晋城便沉下了脸,也不理旁边的人,快步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走到门口,苏晋城脚步豁然一顿,也不回头道:“张冼,门儿给我看好了,这时间谁都不放。”
“是。”想着御书房里的人,张冼恭敬地答道。
此刻御书房内一片寂静,若不是事先知道,恐怕谁都会认为没人。
厦梁朝的暗卫是玖元帝苏季建立起来的,当初玖元帝苏季就是凭借着这些暗卫的前身,一个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在草莽中博得了个响亮的名号,甚至于最开始的中军亲卫也是从这里选拔的。
在玖元帝创建厦梁朝后,由于暗卫涉及的面子太广,也为了皇帝争权的稳定,玖元帝苏季就将这些功高权重的私卫组织划为了皇帝个人的暗卫,负责皇帝安全的同时,也负责着整个厦梁朝的情报信息。
算得上是,皇帝的一只耳朵加一只眼睛。
苏晋城站在御案后,俯视着殿中间跪着不动的十几个人,神色莫辩。
除了这些,整个殿内再无旁人,连个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见,静得落针可闻。那十几个人亦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处置。
是的,处置。江淮想。
暗卫创建到如今,他们还没这么丢人过,自刺杀那日起,皇上就吩咐了他们去查,由江淮负责,但是这都过去九天了,竟然一点儿影子都没让他们查出来。况且,这可是在暗卫势力最大的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