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6

澹台: 泾渭迷情 下

第六章

  满天薄烟蒙蒙,不为日暮,只为晨惺忪。

  夜还未完全醒来,几只早起的鸟雀唧唧啾啾,益发得冷清。荒疏的后园僻角,正是埋葬亡灵的所在。

  “俞妈,泾娘瞧你来啦。”

  低低的声音回荡于一片幽静之中,凄凄冷冷,朦胧中单薄的身子委下以手抚摸园中冰冷的墓碑,泪潸然而下。

  “俞妈,好闷啊!最近整夜个更难入眠,想起了你,便来瞧你啦,找你说说话儿。我吟一首词给您听可好?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细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俞妈听懂了我的意思了吗?为什么?我的这点心意,连啾儿那小丫头也都起疑了,他却不能意会?俞妈,自小你便赞我的聪明如同我娘一个模样,凡事大都能在掌握之中。但……俞妈,惟独在这件事上,我的心好难控制,骤喜骤忧,骤冷骤热,实在没有底呀!我心中,其实有些怕。”

  四周无言,她倾吐一时,便呆呆不再言语。

  距皇上颁旨赐婚日已半月有余,婚期步步迫近。冯家的聘礼件件皆已送至,喜气的大红五彩绣锦,贵重的首饰,每每教她一颗心愈沉愈下,坐困愁城。

  而爹……更形沉默了,相见时亦是相对无言,对于婚事操办一事,相较于冯府的活络,她这边红笼没挂,喜绡未飘,反而全府笼罩在一片低凝中。她知爹是在意的,只是,他会拒绝冯家郑重其事的纳采、问名,拢紧大门不愿理会冯仲康的多次探视,却为何迟迟不给她个断语,告诉她,她决不会让她嫁到冯家去?  

  天复暗沉,晨寒露冷……

  远远的脚步声急遽而至,移动的速度快得让人轻易读出来人的心焦。她仍静静驻立那里,果然转眼工夫,她冰冷的身子已教人狠狠搂住。

  “啾儿上楼找你,你没在——吓死爹了。”

  “爹无须担心,泾娘只是好闷,呆不住而已。”

  “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你知道的。”

  两人的眼光一齐望向墓碑,墓碑之下埋葬的是泾娘小时的奶妈,是她除了父亲外最近的人。她别眼瞧他形颇憔悴的脸,而他则瞧她脸上犹自未干的泪迹。

  “泾娘,只要你开口说一声,爹会答应你!”他忽哑声说。

  她心中失望。“然后呢?如果影响到你的举事大计,爹是否反过来怨恨女儿?

  “不、不会!”他回得气虚,因为她的话正捅到他薄弱的症结。

  “随爹吧。”她松垮地笑,知道十七年来她一直是爹心中的挂念,但篡权的大事却是在有她以前。若真的从两者之中分出个孰轻孰重来,不只是他,连一向信心十足的她心中也不禁害怕。“只要是爹的决定,泾娘决不会多置喙。”她将他推离一些,转身回走,“但爹要知道,时间不多啦,别再如此犹豫,好歹让泾娘有个心理准备。”

  他无言。

  泾渭楼就在望,啾儿早在一旁担忧地徘徊,看到她,高兴地迎了上来。楼上景物依旧,一件件精致的喜物似乎又比刚刚刺眼了许多。

  他想为她添件外衣,但一瞧室内,除了婚物大红绣袄外,焉有它物?他蓦地发怒了,厉声喝道:“你这丫婢是怎么当的?偌大的房间竟连件添暖的衣物都没有!

  啾儿脸色苍白地软下身子,告罪又告罪,慌忙下楼取衣去。

  “爹不该朝她发脾气。”她淡淡地,伸手抚摸新嫁衣细致美丽的纹理,上面一对对交颈鸳鸯正互诉着相互盟许的誓约——十七年的憧憬,为人披上嫁衣是她少女绮丽芳心里不变的期待,如今嫁衣在手,那个要与她共守白头的人却不是心中的人,老天与她开了一个多么可悲的玩笑呀!

  “爹,能为我披上吗?”她拿起绣绸,回首望他。

  他身形微震,大跨步走了过来,但不知怎么回事,临近绸衣之际再难接近,一只呆滞的手颤了颤,忽改掌为拳,重重击于案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绣绸,掉落于地。

  “小姐!”眼前出现了啾儿的脸,她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眼眶满蓄的泪水,“如果小姐觉得很委屈就说出来啊!为什么小姐不求求老爷呢?如果求了,也许老爷怎么也不会让你嫁到冯家去的!

  她努力敛去了泪,深吸了口气,坐在梳台前,抬眼瞧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啾儿,为我梳梳头。”

  啾儿应了一声,并将一件单衣罩在她外面,瞧着铜镜里的她。“小姐难道真想嫁到冯府去?

  她缓缓摇头。

  “那——为什么……”

  “我在赌。”她闭眼说,“我在赌爹的心中,他的大事是否那么重要,我在赌最后关头爹会不会留下我。”

  赌?啾儿迷惑了。

  “那小姐有把握会赢吗?

  “我不知道。”

  *  *  *

  随着时间的推移,转眼皇上御旨赐殷、冯两府婚事的佳期已到。

  一大早,冯府是高官麇集,赠礼祝福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喜乐融融,相比之下,殷府勉强挂上的两个红灯笼显得不痛不痒。而满城的百姓,有着比平时更诡异更热络的交头接耳,个个无不期待这场以权贵撑场的盛大婚礼早些进行。

  吉时将至。

  冯府迎亲的队伍可谓是盛况空前,上千人的仗队几乎排成长龙到达殷府。俊傲的新郎官睥睨于高头白马之上,一身华服更突兀他俊采不凡;他身后的十六人抬花轿布饰得是翠翘碧坠,红绸粉结,一闪一晃的璎珞照花了一干人的眼眸,更别提花轿之后一望便似无际的奁物与吹打队伍了!这种阵势,无不是权势与财大气粗的结合,张扬得令男者自靡,陌头姑娘芳心大乱了。

  殷府府门大开,新娘窕窈的身子喜戴华饰地迎出府门。

  在百姓热烈瞠张的眼中,无一不映出新娘父亲将女儿一对手郑重地交执到新郎手中,由新郎扶入花轿,然后新郎上马,队伍将绕皇城游行一周,然后打道回冯府拜堂成亲,殷家女正式成为冯家妇。

  新郎到殷府迎娶新娘,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吹打一片中,马头新郎始终带着踌躇满志的温笑,时不时回头朝后花轿注视一眼,然后抬高的眼神间,同样带着一种炯炯的得意非凡。

  马走车转,车转人流,满载的是愿偿的喜悦自得,奔向幸福美好的未来——

  *  *  *

  乐声渐近,迎亲的队伍来了。

  是他的自私畏缩?他退开了。

  手执一壶,血丝满布着眼,脚下虚浮蹒跚,几千杯酒从昨夜牛饮至今,他但愿自己是醉了,脑中却清醒。

  弯弯曲曲的堤栏,是他此刻的心,红眼四望,月亭、垂柳、迂廊,再难见女儿身影,风复瑟缩。而那喜气的锣鼓笙声,嘲讽着自己是这般寂寞,他更但愿自己已不省人事,心中却分明为那乐声所吞噬。  

  是否天下间父亲都要经受这一种痛苦?十七年的整日相随一遭割舍会有多难?他体会到了,那种痛苦比预期中还来得激烈,绞得他不能吐纳,脑也一同窒息。世界一夕之间变了,他又回孑然一身,而他朝朝暮暮情思所牵的女儿,正离开投靠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不再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栖息——他眼睁睁地看着。

  迂栏尽头便是泾渭楼,他一步步往上走。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是谁这么说的?人去楼空,难道这会是永远的遗憾?怎么办?怎么办?女儿身还未被接走,那种愁闷欲狂已不堪忍受。

  烦乱的心理不出一点头绪,千丝万缕的痛苦无法解脱,却愈陷愈深。

  一室还遗女儿驻后余香。他颤抖地拿起梳台中木梳,上面缠绕着泾娘临行前掉落的一丝慌乱的青丝。

  女儿……她披上了嫁衣,很美。丽质不点已是逼人呼吸,何况郑重妆描?只是,为何她薄施的脂粉总教泪花儿洗去一遍一遍,临别时回眸,那眼神如此凄美怨诉,这样重重地击垮了他的心?

  新郎官此时应该正从新娘父亲手中接过新娘玉手,坚定有力地执着宣告着占有吧?女儿流过泪的眼此时会更红吗?如果有天她终于发现了新郎的年青俊逸,还会一如刚刚的不胜清怨、眷恋难绝吗?

  他的女儿,将成为冯家妇……

  “老爷!”背后突传来惊愕的一声,似是未曾料到泾渭楼真的还会有人上来。

  “啾儿,怎么没去送小姐?”他头也不回。

  “老……爷?”啾儿结结巴巴起来,“您、您,您不正在府门口送着小姐吗?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口,方知自己逾矩盘问主人。

  殷昼渭自嘲低笑,会在女儿的典礼上逃开,是怕自己失态。

  “你来这里干什么?”府门口的那个殷昼渭,是笃峒。

  “我……”啾儿在错愕中急急回神,“是小姐叫奴婢来的。”

  “小姐?为什么?噢……是不是漏了东西了?

  “不,小姐吩咐奴婢到泾渭楼劝一个人别喝酒了。”啾儿有些害怕地盯着殷昼渭憔悴的脸与血红的眼,“啾儿没料到这个人会是老爷。”

  泾娘是天下间最懂他的人,他心中痛楚,长叹一声。“你不用担心,酒,我已经喝够了。”

  “老爷……”啾儿吞吐地望他,“您真舍得小姐嫁到冯府去?

  “不然又如何?花轿已入府门,舍不舍得不重要了。”

  啾儿怔住了。

  “小姐还吩咐了你什么?”分神地听那震天乐声……新娘给新郎送上花轿了——他猛心一抽,放在梳台的手不经意推翻台上妆盒,掉出一束熟悉的镯钏,记得这便是泾娘生日那天所带的饰物。

  “小姐还吩咐……”怦跳的心随着他一嬗一递起伏,忍不住脱口道:“老爷既是舍不得小姐,为什么不想个法子将小姐抢回来?

  他心猛一动,注意到乐声渐远,一颗心忽然起了希望燃起了一个念头……

  抢回女儿!迎亲队伍还须游走皇城一圈,如果他在拜堂之前劫回女儿,事情亦不无转机。但……不可,不可!如果事情败露,那他在朝中地位,举事大计将付之一炬……

  他这一边在内心挣扎,那边啾儿以径自走向临窗案台,动手抽掉一阔口瓶中几株绿柳,但见瓶里清澈的水中正悠哉游曳几条金鱼。

  “小姐还吩咐婢子将几条金鱼放生——人都走了,小姐怕金鱼会饿死。”

  殷昼渭没应,一脸兀自青白交加,他呆呆地瞧着啾儿捧着瓶子来到湖畔,却没急着放鱼,对着几条小鱼露出不舍苦恼的样子,最后重又捧回了楼上,眼中泪花闪闪。

  “怎么了?”她的泪花让他想起女儿临行的泪,心肠婉转起来。

  “这几条鱼小姐养了好几年,不光小姐喜爱它们,啾儿也舍不得它们呀——这么一放下去,它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殷昼渭闻言一震,手中抓着钏儿,想起女儿生日那天晚上她最后的一个愿望——

  “我希望爹能让我抱一抱……”皎月下,纷纷柳絮中,她的身子偎了过来。

  那一夜的余温尚在,感受如此温馨、如此深刻,女儿就要走了,他还在犹豫什么呢?与其背着今后可想而知的不甘追悔、不舍恋忆,还不如放手一搏,女儿只有一个,为她违旨抗婚、拦劫花轿又有何妨?

  *  *  *

  队伍经过皇城南面,不寻常的气氛立刻可以感应出来。

  天,居然一反刚刚的明朗,晴转多云起来,黑压压地并没有雨,但煞是吓人,一下子冲散了大部分看客。随侍花轿旁的媒婆再难抑涔涔而下的汗水,三步作一大跑至新郎旁边,踌躇道:“新郎官,天转阴啦,这南门正对终南山,最近那里听说常有极恶的匪徒出没,您看——是不是该小心一些呢?

  冯仲康狂傲一笑,正待答话,天忽地“轰隆”一声巨响,震得似乎地动山摇起来。就在这一瞬间,路边看客蓦地动了,纷纷抽出身上匿藏的兵器杀过来!

  遇盗了!不敢相信皇城之边,天子脚下,竟然有胆大包天的匪徒对皇上亲笔御点的亲队行动!

  人群乱了起来,乐工中逃逸的逃逸,被一刀杀死的杀死,散去大半,留下的死命护住新郎与花轿。迎亲队伍中有相当部分是大内高手扮装,临危虽不致慌乱,但先机既失,又因为讨吉利,迎亲队也没有兵器傍身,赤手难敌利刃。教猛然间又袭进的一批蒙面客一冲,顿时迎亲队节节败退。

  “保护大人!!花轿——”

  “快!奁物舍了!北边快顶不住了,快补上啊……”

  混乱中惊慌的话频频传出,而匪徒似乎十分贪婪,奁物花轿两不放过。冯仲康在动乱之中依附在马头东摇西摆,连礼帽掉下也不自知。旁边的侍卫奋力为他挡去如雨点的剑尖,他振臂狂呼:“快,快向朝廷搬兵来援啊——”却哪里有人顾上这些?

  场面乱极——荡乱之中没人发现两条身形如鬼魅的蒙面客混入麇战,目标直取花轿!

  在冯仲康这边,他正努力勒令侍卫移近花轿共同保护却受到人群冲散,眼见与花轿遥遥被围成两处,如何靠得近?慌忙中身边侍卫忽破出一个洞口,一个蒙面客眼闪着戾光提刀挥了过来。冯仲康那擅使判官笔的侍卫赶紧舍了手中两截短棍,从旁抢过一柄长剑挡了上去——

  眼见蒙面客无法得手,那混入的两蒙面客之中一个见状,手在衣袖之内轻扣一石,弹指一射,一下子点中那侍卫麻穴,侍卫长剑一脱手,蒙面客的一把大刀便狠狠砍中冯仲康左胸。只见冯仲康瞠张双眼摔下马,便一动不动。

  迎亲队大溃,冯仲康一死,众人已无心恋战,原本便是风雨飘摇之姿的花轿更危在旦夕,许多刀戟一齐在花轿边招来呼去,震天价响的呼喊声中,花轿绛帘忽被掀起,现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

  人影凌乱,但女子只一眼,便即锁定了场中一抹打斗的身影,以手捂唇,一双眸子已泛泪光。

  那人也发现了她,倏瞠了两眼,也便在此时,迎亲队中一人横执的兵器教一蒙面客撞飞,一柄剑便恶狠狠朝呆立住的泾娘飞去。

  “小心!”一声冲天的急啸中,他以身作盾拂袖朝飞剑挡去,但究竟鞭长莫及。他一拂之势只缓冲了飞剑势头一下,刹那间那飞剑利刃自泾娘右肩斜划而下,落地有声。

  “泾娘!”纵身接住了软下的身子,狂乱的眼横扫四周,不远处军号吹起,显然是朝廷禁军来援,他长啸一声,一手抱住泾娘,身如流星,一下子消失于一片混乱之中,另一身影紧倏而至。倾盆的雨,开始倾倒,地上狼藉的尸体血污,一下教雨冲刷成血河。御点良缘喜事变白事,传开之后,顿时引来了惊天的震憾……

  *  *  *

  “爹,是你吗?”断续的话出自极力忍痛的口中。

  “是我,是我。”他抱她匿人林中一间破庙,一扯脸上黑巾,一张比她更青白的脸立时出现,“别动,让爹看一下你的伤。”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上。她的大红嫁衣已教血浸透一片,他怕牵引她伤口,拿出一小刀轻轻扯去嫁衣。

  “听人说,嫁衣穿上第二遍便不吉利了,又加这么个血光灾,泾娘恐怕是嫁不出去啦——”她忍痛的声音猛止于他乍呆涩的眼,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她的外衣已教他削去,里面一件月白内衣也教他褪至肩下,露出大片玉脂凝肤,那道剑伤自肩划至右胸,但殷昼渭的双手就停在半空,对她贴身的杏黄肚兜却再也解不下去。

  脸上已红倏至,他发痴中回神,硬是别开眼,哑声道:“等潇湘回来再为你上药吧。”

  她一声痛哼,他心一跳,急道:“好痛吗?”眼光又不自主绕向那大片雪肤。

  她闭上眼睛,带着羞涩:“爹只管帮我上药吧——我好痛。”

  手禁不住颤抖,他瞧她全不设防的脸,点点头:“你忍着痛点。”

  杏黄肚兜揭开一角,伤并不深,只划伤皮肉,但这对一向娇贵的她不异是个酷刑。他镇住心神不敢瞧她伤口以外,以干净湿布为她拭去血污,敷上金创药,瞧她忍痛的脸,真恨不能为她代为受过。

  “很痛吗?很痛吗?

  她扯开一抹笑。“能见到爹爹,这点痛算什么!

  他负疚地点头,伸手为她拢好衣裳,将她抱人自己温暖的怀中。“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可好?

  “不——”她—一只手紧攀住他,努力张大了眼,“我不睡,闭了眼更痛,爹,你陪我说说话儿。”

  外面传来了哗哗的雨声,她的体温似乎在下降,他惊慌起来,努力以自己体温供她汲暖;她的脸很苍白,惊疑的神色分明便是一闭上眼他就会消失的样子。

  他一搭没一搭地寻着话儿,想转移她的疼痛。

  “如果啾儿劝不动我,你便待怎样?”他忽想起一事。

  “那只好嫁到冯家去啦!”她的脸找回些许生气。

  “爹不信。”

  “那爹以为我会怎样?

  “……我想不出。”

  泾娘的脸泛起了微笑。“泾娘这次算是赌上了,但也作了最不好的打算,再不济事也同样闹一场劫花嫁,但绝不像爹这般硬碰硬。”

  “硬碰硬?其次这次劫掳事件并非爹主谋,爹不过是混水摸鱼罢了。”

  泾娘露出疑惑的神色。

  “还记得华威容吗?在爹与冯府的联合挤兑下,华家为华威容的胡作非为作出了惨痛代价:华禀廉官位连降四级,华威容革为庶民,永不得为官,此事方始作罢,但经历此劫,爹便暗暗留上了心。华威容那天的行径只证明‘劫匪’只是一个幌子,根本是两组人有计谋的联合。后来经过调查,果然发现华威容居然同近来终南山兴起的那群匪盗有勾结。”

  泾娘忽打了个寒噤接口道:“仕途忽然无望,华威容这辈子算已半毁,自是怀恨在心。正好皇上赐婚,他便不顾一切勾结匪徒做出这劫杀迎亲队伍的行径以报复,想不到因此也让爹得了个空子,将我救了出来。”

  他点头,想起前因后果,一手犹有冷汗在握。“幸好!爹赶上啦!

  “那——那冯仲康呢?

  “他已死于华威容的刀下。”但倘不是他的一颗小石子,冯仲康也不会死。这个他决定永远埋在心里。

  “其实……”她摇头,有丝伤感,“冯仲康不似短命之人啊……”

  他闻言好不容易平息的妒恨又燃上,冷哼了一声。“人既已死,就休再提他了。”

  她轻应,眼皮逐渐涩重起来,经过一番折腾,遭受大悲大喜,身上剑伤又流了血,使得她身子虚弱起来,但她睁眼强撑。

  “泾娘,许南潲已来京城了吧?

  “嗯,你怎知道?

  “你刚刚说再不济事会劫一下花轿,爹想到你会请他。”

  “是啊!

  “怎么他没出现?

  “出现?怎么会?爹已出现,他俩也乐得袖手旁观。我猜他们现在定是寻哪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游山玩水去了。”她的声音绵软无力,他心里一惊,方始发觉她脸色青白,已陷半昏迷状态。他伸手一探,发现她额间的温度高得惊人!

  他惊呼一声,正待抱她起身,门口忽人影一闪,正是潇湘。

  “这附近可有什么人家?”他惊急地问。

  潇湘一手拿了两套便服,显然是特为两人找来,见状也吃了一惊。“附近园中是有个院子,不过似乎有点邪门。”

  他浓眉一皱,仍是不犹豫地抱起泾娘出庙。“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你在前方带路吧。

  外面雨已停歇,天际残存一抹蒙亮,漆黑中路竟不难找。“城中情况怎样了?

  “回爷,城里大乱了。华威容已被抓起,匪徒也一一肃清,花轿被劫,新郎被杀,引起天子震怒,已派员刑部对一干人进行审讯。全城各大城门也一一封锁,御林军正到处搜寻小姐。”

  殷昼渭略一沉思,立即吩咐:“我与小姐一时已回不了府。你再回去一趟吧,再同笃峒说一句,务必演好这场戏。”

  “是。”潇湘应,转过山坳遥指一伸,一所白墙红瓦的院落便即在望。

  两人加紧了步伐……

  *  *  *

  天子脚下,公然行劫,这简直是对皇族威严的一大挑衅。

  龙颜震怒之下,整个长安城立时戒严,冯、殷乃高权重臣,但转眼之间两府各自宠爱的独生儿女一个当场毙命,一个受伤被掳,造成的动荡可想而知。

  刑部天牢已将一干人收押在案,刑部要员对此连夜问审,最后水落石出,主犯华威容已附首伏案,等待着他的将是连诛满门的命运。

  此时刑部大厅中,虽已临半夜,但灯火兀自辉煌,当最后一名人犯押了下去之后,堂上惊堂木一拍,首座之人走下欠身道:“事已至此,还请老太师节哀顺变,殷爵爷稍安勿躁。”

  座下两方各据一人,左方正是须发在一夜间变白的老太师冯雍中,痛失爱子使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高官变成一个摇摇欲坠的老人,他眼已哭肿,也曾数度昏倒,但仍固执地待在刑部大堂听讯,只为找出杀子凶手,反观他对面的“殷昼渭”,只能以一脸沉痛来表示。

  “而主犯伏案,事情亦真相大白,万岁爷那边,也算有个交代。下官还要特澄清一点,事情发展至今天也非殷爵爷所想,老太师刚开始似乎对爵爷稍有误会,是为今圣上所关注,郑重受命下官善为调解。”

  “殷昼渭”朝刑部大人道了声谢,沉重地对冯雍中说:“为人父母,儿女有事,切肤之痛,如何堪受?小女受伤被掳,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太师丧子之痛,下官多少能感受一些。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太师爱子甚深,殷某溺女亦不为少,当初万岁爷赐婚,下官实不愿意,筹办婚事期间的无礼胡来,实源于一片疼惜不舍之心,老太师因此误会殷某,实是痛中情急,也须怪不得。太师,你我皆受儿女之恸,实是同病相怜,况且万岁爷为咱俩之事费心不少,咱们何不一言谈开,以后和平相处,各自为安呢?

  一席话说得冯雍中点了点头,拄杖想起身,不料身子却歪了歪,“殷昼渭”伸手扶住了他。

  “你说得对。”冯雍中一脸惨淡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说到动情处,“殷昼渭”一张脸油然作云,冯太师潸然泪下。



第七章

  潇湘说得对,山林中的这所院子,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傍晚中借宿,未见主人。原本打算住宿一夜后趁女儿烧热退下后离开,但未料第二天一大早,昨天领进的老仆便来说主人相请。

  住宿一晚,本该前去道谢。但潇湘已经回府,他一走,女儿少了个照应,所以意有逡巡。

  “大爷只管放心吧,主人就在对面房中相候,相距不远,照料得到。”老仆看出他的迟疑,躬身说道。

  院落不大,呈回字型,老仆一指对面房,竟遥遥能瞧到房中装饰,他点点头,瞧了女儿因睡眠宁静的脸,跟着老仆走了出来。

  殷昼渭曾猜想院子主人会是一对老年夫妇,但其实不然,茶刚奉上,一阵香风扑至,环佩叮当中,一艳装女子出来。

  殷昼渭终于发现这所院子为何透露诡异了!如此一间间陋屋,里面住着的却浑不似一般山林人家,倒像个富贵户落,奇异地不搭配。他心下警惕。

  “小屋简陋无闻,今天却能来这么一位气宇轩昂的俊杰之士,真是蓬荜生辉呀!”盛装女子带笑走近,欠身袷衽作礼,一双媚眼却直勾勾地望住殷昼渭。

  殷昼渭声色不动。

  “敢问小姐——”

  “奴家是这里的主人。”女子自负美貌,但见他只望了自己一眼,殊无情意,心下不由产生不快。

  “在下乃远道前来京城探亲的人,父女俩路经此山遇盗,小女受了点轻伤,昨晚已在贵方借宿一晚,在此多谢小姐。”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客气。”

  “天也放亮,打扰了一晚,也应该向主人告辞。”殷昼渭说时站了起来。

  女子脸上的神色微变了变。

  “呵呵——很不巧地京城昨日个丢失了一位新娘子,现在正满城风雨呢!

  “多谢劝知,告辞。”转身欲走。

  女子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殷昼渭!你走出这个门槛,不出半个时辰,你拒旨拒婚劫走女儿的事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殷昼渭霍地转过身:“你是谁?”

  女子悠然地把玩案上陶俑,这才产生控制全局的快感。

  “你问的是我的姓名还是身份呢?

  “都问。”

  “我叫小柰,这间院子的主子。”她忽地旋身自座上立起,翩然凑近了他,媚笑道:“你瞧奴家姿色如何?美吗?

  殷昼渭冷睨一眼。“美。但美丽的女人最会撒慌。”

  冷冷地抽身退开两步,与她隔开了距离。

  女方的脸色几乎挂不住,发怒一拂袖道:“你认为我说谎?

  “不错。”

  “奴家怎不觉得?”分明是决定一赖到底。

  “你的目的?

  “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告诉你。”她发誓要让他匍匍在她的脚下求她。

  “你极有可能是一个人。”

  “谁?”女子一挑眉眼。

  “燕柰,你是前大燕朝逃出的公主燕柰。”

  女子的脸倏然变色。“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便对了。”殷昼渭一声冷笑,转身毫不留情欲走。

  “站住!你难道不怕我泄露你的秘密?

  “别忘了你自己一介亡国后人,我的事情泄露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你——”燕柰气得全身乱颤,突然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情得可怕。

  “给我站住!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目的?

  快踏出门口的身子倏地转过身。“那就请挑主要的说。”

  燕柰整整衣襟,深透了口气。“你应知道,朝廷的御林军很快便要搜上山来。”

  “那又如何?

  “劫花轿的主犯虽然伏案,但新娘子却失踪了,朝廷怀疑令媛是为终南山匪盗所掳去,御林军现已包围整座山,但匪徒神出鬼没,御林军也耐何不得。现已有告示贴出,说道若有人救出令嫒,赏赐五万两黄金哩!

  “你想干什么?”他冷睥她。

  燕柰压下气恼。“如果我说我想帮你一个忙呢?要知你劫走女儿,也使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如何将令嫒名正言顺地送人殷府成了一个问题。”

  他踱过两步。“你的最终目的呢?

  “我要进殷府。”

  “为什么?

  “如果说本宫堂堂的大燕公主,不甘于这种简陋的山林生活,想尝尝富贵荣华的滋味,你信吗?

  “不信。”殷昼渭不再作停留,旋过了身,“多谢你的好意,但在下不会领你这个情。”

  本以为这一回总算占了上风,但突来的变卦令她气急败坏——似乎她一遇见这殷昼渭,她的聪颖美貌一下子消失无踪,只有被牵着鼻子的分。

  “可恶!”她低咒一声,蓦地提高声音大叫:“拦住他!

  恼羞成怒的声音一喊完,院子四角蓦地跳出大群黑衣汉子,殷昼渭此时正走于院子中央,顿时给团团围住。

  燕柰自房中奔出,扶住门框,脸上有扳回一成的得意。

  “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个二十八星宿从五行中略加变化,便是特为你准备的———我看呀,这个情,你是领定了。”

  *  *  *

  燕柰所布的二十八星阵果然厉害,殷昼渭一时竟难从其繁复的阵法变化中瞧出一点端倪。

  “哈哈!且别说这阵法布阵的二十八名黑衣人全是一流高手,单是这阵法可是前朝同师精心研制,比之五行生克的变化不知复杂多少。让我想想吧,这个阵法曾经围困过武林第一拳手张炮,最后这个张炮力战了两天两夜仍不能破阵,力竭而死,而你,一时是走不了的啦——”

  燕柰满脸得意地瞧着殷昼渭兜在阵中不得破解而缚手缚脚的样子,得意大笑。

  打斗声震天,殷昼渭在阵中全力破阵,左窜右窜想寻找阵法空门,但这二十八星宿阵煞是古怪,他一动,更牵动阵法变化,情况更是险象环生。若不是仗着武功与机警,周围十数柄剑好几次从衣衫边上擦过。他心下虽顾念女儿,但手中却愈斗愈是沉着。

  打斗声声,一女子自房中走出,凝目观察打斗。

  “你便是殷泾娘?”原本观看热闹的燕柰一看到她,走过来问。

  泾娘关切地盯着场中,无暇顾及其他,只轻点了卜头。

  燕柰这一走过是存心想一窥这殷泾娘的真面目,但见她背脸以一头如云秀发面对自己,好不耐烦,转到前面一瞧,不由呆住了。

  天下竟有这般绝色的女子?

  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脑中一刹就是闪过这么一种惊叹,只惊疑眼前站立的究竟是人是仙。

  她自小便自负美貌,她的明艳照人向来只有让众女子黯然失色的分,更自恃有着比平常千金难以比拟的胆识聪明,颇有傲视群芳之感,但今天一见这殷泾娘,竟不由自主地感觉气靡,自惭形秽。

  “他便是你爹?”语气不自主泛生妒意。

  “那自然是。”

  “知道我找你爹为什么吗?”燕柰悠哉地瞧着泾娘一脸忧急。

  “不知道。”泾娘头也不回。

  “我想帮他一个忙。”

  泾娘回眸一笑,“而他却拒绝了。”

  燕柰忽然被噎住了。满以为面对的会是一个空有其表的的花瓶千金,没想到泾娘却一下堵住她的口!

  “如果你求我,我会考虑吩咐随从放他一马。”

  “你的目的不就是要缠他吗?这个从五行生克演化而来的二十八星宿阵没有杀人的险数,纯粹只是缠住人。”

  燕柰失声大叫:“你看得懂了?!”怎么可能?二十八星宿阵她亦听人介绍过,诚如泾娘所讲,但——连她都看不懂的东西,为什么这殷泾娘几下便瞧出了大概?

  泾娘淡淡一笑,再看几眼已是胸有成竹的神情。

  “爹,斜踏巽位——记住,五行是阵,二十八星宿阵虽然奥妙,但阵仍是阵,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制先机。”

  殷昼渭在阵中数次不开,打斗中猛听泾娘这一番话,寻了个空隙看向巽位,一时心中大喜。原来这巽位正是剑阵的主位,亦是剑阵的洞门所在,他几下抢攻占住了巽位,果然这个方向一站,阵法的洞门顿时大开,二十八名黑衣人的长剑均攻他不到,又不能互相联防,反而暴露在他的攻势之下,众位黑衣人大惊,齐齐发动攻势,殷昼渭大喝一声,顿时剑阵已乱。

  燕柰难以置信这个精妙,莫测的剑阵便被泾娘的几句话所破,大吃一惊之后,蓦地又嘬唇作哨一声,四周顿时又出现七名灰衣人,冷笑道:“二十八星宿阵奈何你不得,还有太极两仪剑阵呢!”说罢,就在泾娘失神的一瞬间,伸手点住了她的麻穴。

  殷昼渭大惊,知道自己一破这二十八星宿阵,那太极两仪阵便即攻上,只能眼睁睁地见她掳走女儿,不由得心下发急。

  “住手!我的女儿身上有伤!燕柰,她若有什么闪失,我教你后悔来过这世上一遭!

  燕柰微笑着朝半空放了一个流星弹,一辆马车奔了过来,燕柰抱起泾娘,闪身钻人车里。“放心吧!那么,如果你来得及的话,我们刑部大堂见了!

  *  *  *

  驿车快速朝山下奔去,但在临近山脚之际,竟然遇盗了!

  掌马头的车夫见对方人多势众,不由皱了皱眉,回首对帘内燕柰说:“公主,他们人多,杠上的话我方虽不致落败,但可能顾不上那殷小姐,属下看不如找个地方将她安顿。”

  燕柰点头,凝眉看向车外,形势确如侍从所说,抬首见东边池涧中泊有一舟,主意打定,当即拿出黑巾蒙脸。

  那匪首正待猖狂放活,但蓦地马车顶门跳出一人,尚处呆愣间,那人已抱了具白色的身子凌空掠起,落下之时踩过一个个山匪的头颅,又掠高丈余,顿时已出包围。

  “追!”醒悟的山匪大喊,但追不到两步,马头车夫已提两双枪跟了上来,—出招猛施杀手。

  惨叫声中,燕柰的身子又出现,一条长鞭挥出,一山贼脑袋已歪向一旁。

  山匪见势头不对,斗至最后的几个转身欲逃,但给燕柰与侍从一出手,顿时毕命。

  “走吧。”燕柰嗜血一笑,回身一纵,在转眼中已抱回泾娘,两人重又进人马车,扬长而去。

  燕柰不知道,在他们走后不久,一队人马从山上纵马下来,呆呆地瞧着空空如也的小舟。

  “难道是眼花?在山亭之上明明瞧见舟中有人。”

  为首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讷讷自语。

  “皇上。”一个声音极细的干瘪男子哈腰倾近,“奴才瞧您不是眼花了,而是遇到仙子了——一个姿容绝色,不染人间的芙蓉仙子。”他指池涧之上满生的荷。

  “仙子?”男子一怔,随着哈哈大笑,叫道:“朕真是遇仙了,而且是个芙蓉仙子!”忍不住又向空舟注视一眼,怅然若失的神情溢于言表。

  好美的女子,一个任谁都会心动的女子……

  *  *  *

  故楼重游,却没太多的喜悦。

  从窗中眺出,湖仍是湖,月亭依旧,只是柳条儿抽得更修长了些,白色的柳絮随风兜着圈儿。

  唉,这一个春,也要过去了——

  “小姐,这一碗冰糖燕窝,是厨娘特为你准备的,趁热吃吧。”

  “放着吧。”

  “小姐可别又不吃了!厨娘说了,小姐这番历劫归来,应该好好补补身子。”啾儿走近倚在窗口发呆的泾娘。

  “小姐在想老爷吗?”啾儿猜测。

  泾娘回首瞧着啾儿担忧的神色,不作否认。

  “小姐恕奴婢斗胆——您和老爷的年龄辈分,有可能吗?”啾儿小心冀冀。

  “不知道。”泾娘摇头,眼中有股失落。经历这许多之后,原本以为与爹的关系会有所长进,没料到府中一见,初初的盼切过后,竟又回复那以前。

  啾儿在旁边抱怨,“奴婢还真搞不懂老爷呢!府里多了两个妖姬便罢了,现在又多了个艳姬出来,整天盛行于府内颐指气使,跟出跟入缠住老爷好不要脸!

  泾娘将头别至他处。“府里原本冷清——这样也好。”燕柰千方百计,无非就是想以救命恩人之姿留于殷府,当日爹在刑部大堂答应让燕柰入府,实是迫于无奈。

  “小姐!”啾儿担忧地看着她,带丝嗫嚅,“冯府听说小姐找回来了,要小姐……到冯府为那冯仲康守活寡……”

  “哦?”泾娘一挑眉,但神色不动。

  “小姐难道不担心?”啾儿可急得发慌了。

  “这个你无须多虑。”既然爹胆敢冒着抗旨的危险将她救出,就不会再将她送入冯府了。

  “但愿如此了。”啾儿忽然教一股伤感攫住,怔怔说。

  但世事如潮逐浪,焉能全从人意?怕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  *  *

  “我要你用尽一切方法缠住燕柰,别让她出现在我或是泾娘面前。”他声色冷然地吩咐,压根儿不理段笃峒闻言那像吃了三十斤巴豆般的苦脸。

  严三复在一旁一脸的若有所思。

  “师爷,你有话说吧?

  “爷,我是担心冯府,冯太师已经三番两次派人索要小姐,但教爷一一回绝,如果冯太师又告到狗皇帝那儿,此事是不是又闹大了?

  殷昼渭冷笑一声,冯雍中为了短命的儿子,算是又卯上他了。泾娘还未过门,但他却因儿子痴爱泾娘,以皇帝一纸婚赐为由,硬要泾娘过门为他短命儿守活寡,他岂会答应?

  “冯雍中不是没告过,但不知怎地,最近冯妃在宫中似乎失宠,那父女俩吓得也不敢如何轻举妄动。”

  严三复一怔,“有这种事?难道宫中又出现了新贵人?

  殷昼渭摇头,“这倒没听说,只是狗皇帝身边的公公说皇上似乎是在便服出游时遇到什么仙女了,回宫之后一直念念不忘。”

  严三复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转念一想,不由笑开了。

  “如此再好没有,冯妃失宠,冯雍中必渐渐失势,这对我们可是大大的好事哪!

  殷昼渭点头,严三复道:“卑职还有一件事担忧不已。”

  “你说。”

  “起事将近,这殷府终非安全之地,但属下担心小姐在此徒惹事非,不如将她送出去。”

  殷昼渭眉一挑,“这是你的意思?

  “是。”严三复瞧他不霁的脸,心中忐忑。

  “此事以后休再提起。”他不会让女儿脱离他的保护网之内。

  “但……”

  “我想还有更多其他的事要我们费神。”他淡淡地说,眼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警告。

  正说间,外面仆人求见,说是冯太师带一干人到府里要人,殷昼渭眉一皱。

  “带路吧。”殷昼渭深沉的眼一转,衣袖一拂,随仆人走出。

  严三复正待也离去,忽然人影一闪,不由令他大吃一惊。

  “公主!

  “可恶!”一身绮罗的燕柰一进来便低咒一声,“这殷昼渭也忒可恶,我堂堂的大燕公主,居然让我窝在最偏僻的陋房里,而且旁边便是两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现在又派了个臭男人来监视我!”燕柰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严三复警惕地朝外巡视,然后将大门关紧。

  “公主——”

  “放心吧,没人,那姓段的小子教本宫略施小计甩了。”不自禁又暗自得意——天知道那段笃峒现在可能还蹲在茅厕十步远的地方等待她公主尊驾出恭哩!

  “公主找老臣有事?

  “我想知道吩咐你的那事办得怎样了。”

  “殷昼渭他不答应。”

  燕柰眼中有寒光一闪,“这殷泾娘可是制住殷昼渭的惟一一颗棋子……”

  严三复微吃一惊,摇头道:“公主不可乱来!目前这种情况,咱们不应轻易招惹殷昼渭。”

  燕柰“哦”了一声,低头思索了一下。

  “我皇弟那边呢?

  “回公主,老臣已着手安排太子入府了。”

  “很好。”燕柰点头,严三复瞧着她若有所思的脸。

  “老臣斗胆,公主下一步——”

  燕柰旋身欲走,深沉地道:“殷昼渭不答应,难道我们不能说服殷泾娘吗?

  *  *  *

  时近夤夜,万物俱簌。

  黑暗中有条人影在移动,轻轻蹿上湖上小阁。

  阁中灯影昏暗,不意外的是床上躺了一人,身子未动显然是睡去,但人影刚移近两步,立时便传来一声平静温雅的问声:“谁呀?

  燕柰本想感受感受殷泾娘脸上大惊失色的那种乐趣,没想到反而被这个从容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没睡去?”燕柰一呆过后,扯下蒙巾,“我是燕柰。”

  泾娘起身,随手披了件单衣,招呼燕柰坐下。

  “你知道我会来?

  泾娘摇头,“不,我不知道,只是我有失眠的习惯。”  

  “但你一点儿也不惊讶。”这分镇定从容是打哪来?

  “也许你同我一样,也睡不着呢!”她淡笑,指着桌上瓷皿,“没有水,也就不招待了。”

  “没关系——我不是睡不着。”她说,伸手想挑亮油灯,一只手却阻止了她。

  “公主避过段笃峒与潇湘的耳目,想挑亮灯引起他们的注意么?

  燕柰一怔,手放下了,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

  “多谢你的提醒。不过,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泾娘此次能顺利回府,全是公主功劳,虽然公主是颇为强势了些,但我想,这个人情还是算的。 ”

  这倒省去了她不少唇舌!燕柰漾开笑颜。

  “多谢小姐的善解人意。但我想,这份情还不算报了吧?

  “不算。”泾娘温颜一笑,掉头瞧向外边聊胜于无的月牙儿,“公主有什么要用得到泾娘的,尽管提罢。”

  “小姐知道我有事相找?”她存心要同她猜谜。

  “严三复曾向我爹进言让我离府。”

  神色微微一变,“这同我有何关系?

  泾娘瞟了她一眼,施然并不作答,让燕柰忽打了个寒噤,“你知道什么了?

  不可能的!殷泾娘只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千金小姐,虽然聪明了些,但究竟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咏风花雪月的闺中女子罢了,决不可能对万事了如指掌,畴思在握的!

  “公主恕泾娘不愿自掘坟墓。”

  “那——你可知你爹知道多少?”燕柰小心试探。

  “那是我爹的事,泾娘未知。”

  燕柰的气全消了。

  “夤夜来访,确如小姐所料。”

  “我爹已经拒绝,公主要泾娘做什么呢?

  “实不相瞒,我大燕复国大举全看令尊一炮如何,但令尊的大半心思挂在小姐身上,最近也发生了许多事——殷府现在乃是多事之秋,我们提议暂送走小姐,亦是为令尊消却这个顾虑。”

  “公主是怕泾娘妨碍举事大计?”泾娘立于窗边,扶住水帘凝眸问。

  “也可以这么说。”却不提她的别有目的。

  “好吧,公主有话只管吩咐。”

  “你会答应?

  “算是回报公主一个人情。”

  “好,痛快!

  夜色稠浓中,依稀两条人影交谈甚久,然后,楼阁上倏有人影重又蹿下,几个身形飞掠之间已遁入府苑,随即静谧便如先前……

  *  *  *

  第二天一大早,当殷昼渭接到女儿出走的留书并立刻飞马追赶时,事情已脱离他所能掌握。

  勒马顿住,眼前的情景正好印证了他心里早先泛起的那股不详的感觉。

  便在山林的交叉路口,一辆横倒的马车狼藉于地,几个流血昏迷的人横卧在地上,他发狂般搜至马车之内,但毁损大半的车空无一人。

  “泾娘!”他的目光锁住了地上的潇湘,运气疏通她的气血,“发生了什么事?小姐呢?”  

  “属下无能……小姐,小姐教人……劫走了。”  

  “谁?谁又有这么高强的武功将你打伤?!

  “不知……他们人多、武功……又高,属下未能保住小姐!”潇湘瞠张的眼再难抽剥出什么。

  殷昼渭放下潇湘,转身在场中细细观察,当他拔出一柄刺于仆从身上的长剑,眼光一掠到上面某点,蓦地呆住了。

  怎么可能?!



第八章

  她答应还燕柰一个人情,那是认定爹会找回她,但是,这一切在一场纷乱后,全走了样。

  依稀便忆起马车在行走,然后潇湘追至,同燕柰的驺从发生纠纷,闹得不可开交,再然后另一班人混入了战斗。胸口刚结痂的伤教人撞了一下,痛得她一下昏了过去——

  这是哪里?迷蒙中仍可感四周的喧噪——这不是泾渭楼,爹不允许她的泾渭楼有喧闹的时候。那么是到了燕柰安排的住处,还是其他地方?

  伤口的痛早叫一股清凉给镇住……她脑中一醒,只微张了眼,刺目的灯光叫她重又闭上。

  身边女声大惊小怪地尖嚷,跟着一个身影靠近了床沿的位置。

  “小姐醒了?”温柔的男声带着欣喜,带着刻意压低的紧绷兴奋。

  她突地退缩丁,直觉里她应该闭眼假寐,但有人却似乎不允许她这么做。一双手大咧咧地捏住她的下腭,抬正她的脸便于审视,她暗暗吃了一惊,反手拂开男子的无礼,挣扎着移身人了床里。

  “你是谁?”眼前富丽堂皇中有一男子,颜色郁黯的脸虽然平板,一双眼充满却慑人的鸷蛮寒光,他的服饰华丽得近于奢侈,袍子的缎料是泾娘所没见的金黄色。

  天……天啊!一颗心瞬间沉淀至谷底,她难以置信地瞧向四周,蓦地无力闭住眼,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罩住她。

  “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她摇头,在男子口唇刚动时甩出。男子宽容一笑,打个眼角制止旁边正待呼喝的宫奴,一对利眼放肆地将她的美丽饱赏个够。

  “原来是个不解世事的丫头!”男子怕惊动似的说,脸上的神情却满意极了——神仙的容颜只有配上不染人间烟火的心性,才是最完美的组合,不是吗?

  泾娘已无力应对男子极端的自以为是。

  男子伸出手,但她却缩入床里。

  “朕……我叫杨龑,是我救了你。”男子温柔说,毫不理会近侍惊讶的两眼球快脱落的危险。

  救?泾娘这才知道他便是趁乱掳走她的那个人。小心地盯住他,“我想回家,可以吗?”泾娘说,既然他拿准了她的单纯天真,那她就不客气地领受了。

  “这里会是你的家,此外你已没别的家了。”他已打定要占有她。

  泾娘神色微变,一不留神教他握住手,再也甩不开。

  “林中小舟一眼,你已成为我心目中的仙子,但你却消失了;你应该是我的人,那一眼邂逅之后,我用一个笨极的守株待兔的法子,果然让我等到了——这是上天的安排,因而你将会是朕的妃子,我的女人!

  除了口呆目瞪之外,泾娘未能做出别的反应。

  此后的时间,泾娘傻眼地看着她的寝室在最短的时间内搬入许多珍玩玉器饰、精致绣品,凡是能贿赂女人心的东西,杨龑全搬了来,以博取她的欢心。

  她看得出杨龑对她的惊艳与认定,这使她害怕,所幸她胸口伤痂裂开,一时间难以让他对她做出什么越轨的行为,也得以让她稍稍有喘息的余暇。但是伤好了呢?这个杨龑如此强势霸道,每每她欲表明身份都让他忽过,让她真个有口难开,再这么下去,她将怎么办?

  算算时间,这会儿是早朝时刻,那么爹知道她陷在宫里了吗?他一定是忧心如焚了吧?如果爹知道杨龑的意图他会怎样做?会……便如抗旨劫她那般不顾一切吗?

  心底有疑问,却只能成为悬疑,爹并非那种能为美人舍弃一切的男人,对于女色极是淡薄。而她也知爹对她是不同的,但这样的“不同”究竟深刻到何种程度,正是她不安之所在。

  微闭住眼,眼里余光却把一宫女鬼祟的行为全收入眼中,蓦地一动。接着那宫女端一碗药汁过来,轻摇着她道:“小姐,御医所开的药已煎好,趁着温热喝下吧。”

  泾娘睁开眼,毫不困难地便从宫女闪烁的眸心看出了一抹因做坏事而惊慌胆怯的张慌,轻轻一笑,并不作语,只望着她。

  “小姐,您身子虚弱,这碗药对您可大有裨益。”说罢掩饰眼里的闪烁,伸手要伺候她吃药。

  “就我所知,一碗下了剧毒的药汁喝下不仅对身子毫无裨益,药物发作之时,可是无药可救。”

  那宫女“锵”的一声将手中药碗摔个粉碎,脸色大变地跪地连连求饶:“小姐,奴婢是受人支使,身不由己啊!小姐请饶命呀……”

  “好了,你起来吧。”泾娘瞧她在地上泣号得够了,开口道:“如果你想活命,须按我的话去做。”

  那宫女吓得胆都破了,软着身子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会,才觉泾娘的话似乎为真,狐狐疑疑地起身。

  泾娘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交给那宫女,“把这个香囊交到殷昼渭爵爷的府邸,记住,别给皇上发现,行事切莫像方才那般莽失了。”但愿呀,爹得到这个香囊得知一切后会想法子营救她……

  *  *  *

  那宫女成事不足,泾娘当天晚上就知道了。

  杨龑怒气冲冲地走人了来,让人将那宫女处以极刑。

  “任何人想把你从联身边带走,朕都不会允许!”他钳紧了她逃不开的手臂,愠恼里有丝警告意味。

  泾娘便知道了,以那宫女败事有余的办事能力,已经给宫里的眼线发现。

  “冯妃指使宫女在你药里下毒,这个朕自会严惩,你是朕的,这点你应该明白!你该乖乖地呆在朕的身边!”他说罢,便迫着她的身子贴向他,一张唇就要附下去。

  泾娘大惊失色,眼见他的唇就要凑上来,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地将他推开,缩身逃入里面。

  “你是一个君主,我知道;你该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可是右都御史兵部尚书的女儿啊,你也曾亲笔将我御点给冯太师之子,且别说你故意对我爹隐瞒我的行踪,以君臣之仗,皇上有意沾染臣下之妻,于理不容!

  杨龑呆愣于不食人烟的女子居然进出这大堆犀利的话,因而一时也没想到计较。一怔过后,反产生一股更势在必得的狂烈。

  “冯仲康已死,御点赐婚一事,你爹亦不再承认,朕亦可立时召告天下此事再做不准!你应该是朕的女人,老天将你送至朕的身边,你岂能不从?再说,万千宠爱,荣华富贵,朕都可以给你。你瞧这满室的赏赐,封妃封后的荣宠,可是天下女子所梦寐不到!你怪朕不该向你爹隐瞒你,好,朕就派人通知你爹,但朕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朕的身边!

  泾娘张大眼,见他身子渐迫近,她亦步缩向里。“难道皇上听得不明白吗?民女要回家啊!你别过来!你不应胡来的!就算你不承受曾御点赐婚的事实,你也应知道,我可是堂堂当朝一品之女,你应当给我于情于理的敬重!而不是这般偷偷摸摸地轻薄民女,妨你君王之风!

  她倒懂得压他。但他仅于眉尖一挑,证明他的无动于衷,究竟是一个掠夺惯了的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既知朕便是当今圣上,要一个臣女可有何不符礼化?”说罢,整个身子就要扑过去,泾娘绝望之中拔下头戴的金钗抵住自个咽喉。

  “别过来,你若强迫于我,民女立刻便死!

  杨龑满腔的情欲顿时教惊怒给骇住,一时间脸色大变,但也定下了身形,出口劝慰,可泾娘决然不为所动,正自相峙不下,旁边所站的老太监见机,倾身在杨龚耳边说了几句,杨龑紧皱的眉头松了松,不舍地看了泾娘一眼。

  “你别冲动,你想回府,朕便遂了你,你把那钗儿放下可好?

  泾娘盯着他,并不知他玩什么把戏,但刚微松手中钗,见他又想走近,立刻又警戒起来。

  “别过来!君无戏言,皇上所答应民女之事,可别反悔!”她说出这许多挤兑无礼的话,但杨龑竟忍下了。

  “这是当然!朕定会如数依了你,你别生气,可别失手伤了自己啊!

  当杨龑眼带隐忍与征服欲望走开了,强撑的泾娘终于软倒了下来,她摸着利钗,想对自己的胜利笑笑,没想到眼泪也一滴滴沿着美丽的脸淌下。

  爹的那一腔矛盾的爱看起来还是那么可遇而不可求,而老天爷这么对她,也未尝不公啊……

  *  *  *

  她不是一个赌徒,也早已消失了赌赢的筹码,不想再赌多一次。

  软轿在行,杨龑如她所愿地送她回府,但她可不认为他便能以此罢休了,毕竟一个君王有权向下纵使他的权威,对于想达到的事,不会有太多的困难,所以他该很快有行动才是。

  但他会怎样做呢?

  拧绞着手,焦虑的心突打了个寒战。

  如果这轿在半途遇盗了,她又平空消失了,失踪在杨龑的眼皮之下,是否会好一点?隐约看到前后大众的驺从,心中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这根本是不可能啊——便如印证她的自斥般,轿子一顿,她的心也随之搁下,下沉。

  到府了。

  她力持镇定的心开始无所适从,离开了泾渭楼,从大内皇宫茫然未卜地走了这一遭,其中有一种惊恐有一种惊吓,使得怀有的平常心也开始嗟怨天意弄人,时时在嘲讽她一腔从外看来的“恋父情怀”是一片痴心妄想。

  泾娘常认为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她与爹有相偕的可能吗?会是她与爹这般的性格所能操纵的吗?一个未知的宿命将会演变成如何呢?

  她喜欢爹,这已是定数,但爹呢?怀着敢爱又不敢要的心欺骗着自己,从“父女”的关系上正大光明地付出源源不绝的关爱,但同时也在对她施以残忍的推离,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尚且能认清自己的心态,为什么他便抵死不承认一腔早已遗落在她身上的心呢?

  这便是性格吗?郁囿于心结,自认会给对方最好的,却弄得对方如此疲惫,自己也钻入了死胡同,不得善了,这会是爹选择的吗?

  心中泛生寒意。她不是个会向现实低头的人,在爱情这扇从未跨越过的门前,她迟疑却决定倾巢而出。她下决心要与爹作心的对峙,一点一滴消弥爹心中的坚冰,怕的是,老天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匆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爹来了!他过得可好?可曾为她心急如焚?她的眼紧盯着垂帘,期待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其揭开,抱她脱离这牢桎;期待那张望断了秋水的脸孔沾染着思念她的颜色,一了相思之苦!

  人影便停于帘前,却迟未见那双她期待的手。

  眼里有泪雾渐成,止不住要宣泄出来,这令她心惊,强迫吞回自己的软弱,勇敢地拨开轿帘,想以美好的形象出现。但头未钻出轿门,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刚强仍是教思念击垮了。

  犹豫停放在半空的手,迟疑的身影……不是爹是谁?

  他更形清癯了!纠结的眉心,深沉的眼,紧抿的薄唇。他挺拔的躯干套着一袭素色长袍,并不阴晦的颜色却还是让他整个人看来灰败阴黯。

  泪仍是顺畅地流了下来。

  “爹。”出口的轻唤挥断了痴然的凝睇。

  似在一震过后才记得了回应,他恢复了他早先该做的一—伸手将她扶出。

  “这两天苦了你!

  轻写淡描的一句,虽有深情佐之,但他更深更沉的表情却让她一颗心沉至谷底。

  爹向来不会是个搞不清状况的人,他的沉默只说明一件事,他已在开始思考出让她的可能了!这无疑已将她半打入地狱。

  扬起涩涩的笑,手伸入他等待的掌心,热切的心蓦地冷却,教她也一同沉默起来……

  *  *  *

  泾娘回府,但有的人显然不会因此而好过一些。

  随着护送泾娘的老太监意味深长地宣布皇上为示恩宠,将摆驾于殷府小住几天并频频地向殷昼渭叠声道喜后,除了她的心腹,燕柰成了整个殷府的公敌。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杨龑之所以临时驾临,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实很明了,杨龑的目的在于泾娘。他要殷昼渭亲手呈献自己的女儿——如果他识相的话。

  入殷府虽然不过数天,但她亦轻易得知殷泾娘虽局限于小楼之上,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办法得到全府主仆的疯狂溺宠。虽然殷府不过廖廖数人,但她发现能入住殷府的决不是什么软角色,单是一个端茶送水的仆人,便是曾经纵横江湖的嗜血杀手,更别提什么大管家等等了,想来惟一的例外,便是殷泾娘身边的那个啾儿了!

  曾经对殷昼渭的轻视,因终渐了解的加深而完全收敛,甚至怕起这样一个人来了!她见识过他的无情,那个男人大概只除了那个来得怪异的女儿外,再无心无肝可言了吧?

  偏偏,她惹到的是他视逾生命的女儿。

  几乎在得知泾娘被迎入宫那一刻,所有人都料到了泾娘的命运,倾城的名花谁能不爱?更别说这朵名花还拥有那么多教人移不开眼的特质了!

  从应有的良知来讲,杨龑的掠夺无疑是对泾娘的一大伤害;以一个心有妒意的女人的身份来讲,她发现自己竟在幸灾乐祸;而以一个大燕后人的身份而言,她更有理由将她推入杨龑怀中,利用她的美色成为她大燕复国的一枚棋子!

  她知道自己很无情,也不需要有什么多余的怜悯!

  “公主,老臣怕这事很难,毕竟殷泾娘的入宫,也因我们而起。”

  “说服他。”燕柰笃定地说出这三字。

  天气已经渐热,但她兀披着一件连身斗篷遮住了头身——原因无他,殷昼渭在闻知女儿的失踪大半因她而起后,他在严三复的苦苦哀求中无情地一削教她的容貌毁去大半。

  “杨龑明日将会到殷府,到时在府内伺机杀了杨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想让杨龑放低警觉,少不了泾娘的出面。”

  “不错。皇姐说得对。左丞相无论如何都得说服殷昼渭。”

  傲慢的声音传来,顿时教严三复错愕了神色。

  “太子殿下?您到了?

  这下,所有的人就将齐集殷府了!

  一场生死兴衰战斗,将在此展开——

  *  *  *

  岂将一女轻天下!

  “爷,这是天意!你可以杀了我,但有些话属下不得不说!您可慎重考虑了吗?杨龑之所以来府上,完全是为了小姐,这也正是爷您起事一直所欠缺的良机呀!趁着杨美为美色迷昏了头之时动手除掉他,总好过发兵硬碰硬!如此一来,不仅整个皇城百姓,宫内禁军,连隼军也可以保住许多兄弟啊……”

  是啊!是啊!这些他哪里有不懂的道理?但要他出让的是他的女儿,那个搁在心口珍爱得心都揪痛了的女子啊!他该舍谁取谁,实在难啊!

  外面突传来了声响,他扭曲的脸出现了难以隐藏的痛。

  “小姐请留步,爷并不在房中。”

  “哦?”温雅如一的声音,却隐藏不了其中失望的情态,让他的负疚倾巢而出。

  “严师父,我爹又不在了吗?

  “是。”虽在府中谋事多年,但传言中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忍不住两眼一亮。

  只可惜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见面……

  淡瞄轻扫了一眼,再愚笨的人都知晓爹在回避她。

  苦笑上唇,按捺胸中燃起的一股怨怼,生平第一次对爹生气。

  缄然而去。

  泾娘走后,远远站住的两个若有所思的人开口。

  “换作是你,皇弟舍得这般的美人儿吗?”燕柰睥睨皇弟乍见美人晶灼的眼。

  “舍得。但我会心痛一辈子。”燕棣回神,迎向他皇姐不以为然的神色。

  她从鼻孔喷出口冷气,“一看到美人,皇弟,你和别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谢谢。”燕棣皮肉笑得轻颤,“你我同为骨肉,本王脸上的表情,皇姐,您也常有的。”

  *  *  *

  淡淡的黑影,在夜中移动。

  黑影很纤细,夜色并不能掩饰她所携的小小包袱,显然是有人要夤夜出走或是“逃”了。

  由月亭转人林苑小径,再经由种植许多柳树的小径通向内墙洞门,不多远处,便是府中后门。

  目标直指后门。

  她走得相当缓慢,轻盈的步履一点儿不见慌张,让不明所以的人以为她是在缓步观花哩。

  黑影朝洞门移近。

  月儿害羞地只露半边脸颊,就像矜持的大家闺秀透过罗扇的眼眸余光;星儿却成群地出来作祟,一闪一烁仿若恶作剧似的眨着眼。这一丝月加上点点繁星使天空热闹得近于熙攘,相比之下地下人间却显得一片死寂可怕,会让夜游的人认为天地间有层弥天漫地的网,朝黑暗拢紧收缩。她便是那个撒网人。

  毫不迟疑地迈人洞门,却撞入了一具结实健壮的躯体间。

  没有惊愕出口的低呼,便似黑暗中撞入这么个人乃天经地义般。两条人影分开,但她的手却教人握住,就这么深深切切地对看。

  复杂的声音在夜中叹息般地。向起:“泾娘,你要去哪里呢?

  “爹说呢?”生平第一次对他忤逆不桀,她扬扬手中的包裹。

  手掌的力道猛地松了松,他盯着女儿有所计谋的脸,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

  一只柔荑反扣住那只来不及松开的大掌,笑得不容逃避,“爹,你终于出现了。”

  *  *  *

  小楼,静。

  黯淡的黑颜色中,阁楼上一灯如星如豆,他俩谁也没刻意挑明它,让地上两条拉得长长的影子只露出隐约斑驳的轮廓。

  茶还见温,斜斟一杯献上,发现他的那对似炯然似黯淡的眼仍在似有若无地凝睇着她。

  “爹一直对泾娘避而不见。”淡淡地陈述事实。

  “我……”无话可说。

  “明天便是杨龑来府的日子,爹就这般逃避下去么?

  他的眼光在她的咄咄视线中退缩了,烦躁地接过茶杯狂呷一口,但受难的心却不因此而得到滋润。

  他回以缄默,所以她的声音也微地提高了。

  “统领千军万马,麇战杀乱,乃至朝中的争权夺势,借刀杀人,爹从未眨眼过,却为什么不能分一点镇定果断给泾娘?爹究竟将泾娘置于何地呢?

  “你是我的女儿。”他回得无力。

  “泾娘并非你的女儿!”扬起的声音轻易将他睹住,使他猛然间瞪开了眼,触电般直起了身,又是气虚又是不敢置信,“你……胡说什么!

  “难道爹还想瞒下去吗?”她泛起难看的笑,淡黑中她的眼有闪光出现,她凝睇着他,放怀了,泪水给他瞧见。

  他表情震动。

  “知道吗?泾娘一直在等呀!原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但你的迍邅却让我不得不放开矜持打破这僵局。”

  她努力将泪花沉淀,因为这会影响她的进一步阐述,他的一只手抬起想为她拭去那碍眼的泪花儿,却教她避开。

  “自从懂事,睁开眼身边围绕的都是一个你,五岁以前,相偕走过的是草莽浪荡的日子,生活很潦倒,但你却只手领着我挨过了。这段日子,无论是上山砍柴,下海捕鱼,卑贱的埠头苦力你都做过,还要包容着我有时的任性,哄我,逗我;有好吃的留给我,好玩的拿给我。当时泾娘的身子骨并不好,最严重的一次我高烧昏迷了两天两夜,城里有名的大夫全都来过,却个个束手无策,为了请那个脾气怪僻的老神医为我诊治,你硬生生挨了他三掌力足开碑的重拳,最后泾娘病好了,你却形容槁枯地过了三月;入朝以后,日子不再清苦,但你却更忙碌了起来,通常是入了夜才难得见一次。你怕泾娘有什么危险而将我保护得滴水不露,有风,你先为我挡去;有雨,你先替我遮去。女子不能有才,但你怕我闷着了,大破俗例,请西席教我读书、识字。我所想到的事,求无不应,这些,泾娘都是印在心里的。

  “乃至及长,你更是悉心照料,但是,渐渐地,情况便发生不同了,你所酝酿的一切渐渐地走向最后,你处心积虑地要造反,要起事,没人可以拦得住你,所以,所有问题便紧跟而来了。我感激老天给了我的好容貌与难得的聪颖,这让我更有追求所求的能力。泾娘常暗自反问,十七年来的相知相随,虽然许多话未出口,但爹缘何却不懂?你宠我溺我,能给的你向来全不保留。殊不知,你在付出的同时,也正以一种不愿承认的暖昧在折磨泾娘啊……”她微咽了一声,盯住了他,“现在泾娘只想问一句,明天你真的要将泾娘当礼物般献给杨龑?

  答案其实已经明了,他张着口却难以成言,只乞求地望着她。

  她后退一步,震憾他没出口一点挽留。

  “你应当明白爹的苦衷……”

  “不,我不明白!”她情绪大动,“为了隼军,为了我已死的亲生爹娘,你有必要将两人逼到这种两难的地步吗?

  他的表情一下子给骇住,难以置信地指着她,颤不成声:“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十七年了,这个秘密除了当年隼军的几个未亡人之外,其他人根本无法得知,他以为永远也没有揭开的一天。

  她涩涩地笑了:“爹难道忘了俞妈了吗?

  他蓦地明了,一生的风雨,十三岁的大变,一时间全袭上心头……



第九章

  大燕皇朝二十年,天子壮年驾崩,其时太子年仅岁余,根本无力继承皇位。

  便在这个时候,对大燕朝天子宝座觊觎良久的太师杨国忠乘机叛变,篡夺了皇位,暗中下令对年幼的太子燕棣格杀无赦,若不是当时对大燕朝赤胆忠心的左丞相冒死相救,大燕后人早成为一堆骷髅。

  杨国忠的逆天行事,引起了天下有志之士的愤慨,他们纷纷揭竿起义,讨伐杨贼,其中以义侠殷沧啸所招募的隼军最为浩大,声势志逼长安。

  久镇不下,杨国忠开始慌了,改以抚恤招安来平息这场战乱。于是他以皇榜告示天下:为昭示新主仁政爱民,重用贤臣之心,天下将大赦三年,各项赋税徭役减半;若各路义军有归降朝廷者,不仅对其伐举既往不咎,贤良之士还可入朝为官,其余另有赏赐。

  殷沧啸为当日寸难得一见的俊杰侠土,智勇双全,一心只在于解天下之倒悬。起义军与朝廷相峙了年余依然无功,杨国忠招安传来,经慎重考虑,答应了招安。

  也许不明就里的人会鄙夷殷沧啸背信弃义,投靠朝廷。其实他之所以答应招安大有理由:在与朝廷相峙的半年间,杨国忠所作的政绩表明他还算是一个称职的国君,决非大燕后期的昏庸腐败所能比。王侯将相没有种,能者贤者居之,天下既为杨国忠所得,何必继续大动干戈去推翻一个贤者而立庸者呢?顺应天命岂不更好?

  然而,殷沧啸看到杨国忠为天下作出业绩的一面,却小看一个当权者筑权的野心。便是这一步之差,导致了后来横生的惨变,在杨国忠所设的招安宴中,殷沧啸受诬被围杀,进而杨国忠以犯上之名起兵大举奸围隼军。

  其时,殷沧啸的夫人曲独绯刚生产完尚于坐月子之中,消息传来,这位向来机智冷静的女子发狂了——她没料到夫君竟会瞒住他赴了杨国忠所设的鸿门宴,且已离她而去。

  本以曲独绯的聪明,她绝对不会疏忽杨国忠所包藏的祸心,但一向凡事都必与她预先商量的夫君这一次却因怜惜她刚生产完毕的辛苦,没有事先与她一谈,因着这个体贴,殷沧啸送了命,极不应该的。

  巨大的仇恨使曲独绯易钗为弁,独自领导起当时早已溃不成军的隼军,她的倔起教一早看准了隼军是黔之驴的朝廷禁军的乘兴扫歼一下子又受到阻挡。如此又相峙了两月有余,隼军内部出现内奸,使得原本不致惨败大溃的隼军一夜之间全军覆灭!

  曲独绯便是在那晚自刎身亡的。

  横观当时天下,曲独绯可以说是一位集大智慧、大坚韧于一身的奇女子,但纵有再多的智慧果敢,终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尚在产后调理的身子并未复元,加卜忽然间爱侣惨死的打击,独力撑起大局的风雨忧患,再铁打的意志也难挤迫出太多的心力苛延太久!于是,在那一晚已是命如飞絮的她将未了的牵挂与待结的仇恨移托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便是他,殷昼渭。

  他是没落贵族的后代,姓氏已教世事刻意淡忘。他自小失怙,舍弃了名姓,成天过着为丁点食物厮杀拼搏的日子。

  世事磨就了他残戾冷酷的个性,只有小小的年纪他就懂得了如何无声无息杀死一个比他大、比他强的人,从死人血手中夺来的食物虽脏得恶心,但为了生存,他早以习惯。这样他直至九岁那年,他遇到了殷沧啸,一个教他真正的武功,真正谋世的智慧技巧,教他如何收敛自身戾气的人。

  殷昼渭是殷沧啸给的,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如敬畏殷沧啸般去敬畏另一个人,殷沧啸便是他一个严师,一个关爱他的大哥,无私无畏地对着一个性情如此恶劣的他给予关爱与循导。可以说,没有殷沧啸,今天的他若还活着的话,早流落到某个山头落草为寇了。

  因此,他更有理由接下曲独绯所赋予的照料幼女的任务和复仇的担子。

  曲独绯并不喜欢他,这个他知道,但曲独绯识人的本事却让她在危难之中会将两件艰巨的任务托付给他,像是笃定他定能终其所托般。

  记忆里至今仍鲜明地印着那一晚腥风血雨的情形。

  隼军的总部忽遭禁军袭击,其时禁军已纷纷包围住了总部的驻点,遭受大创的隼军遗部仍誓死守住阵地,力持到最后而浴血奋战。

  战火直延入院中,外面喊杀冲天,然院子里的曲独绯却没有多大的惊慌,反而镇定如亘。

  “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曲独绯以一种绝望的怜爱注视怀中女儿,“她叫泾娘,你应当清楚,泾渭永不能交合!

  他缄然,十三岁的他已有超年龄的沉稳锐利,也知道如何以沉默来掩护自己。

  “昼渭,你殷大哥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中,少不了有我的一分心力,相信你也看得出,我虽欣赏你,但这不代表我多喜爱你。我已经不能让沧啸等我太久了,算我自私无情也好,对你五年的恩情,是该利滚利索回的时候了。”她喘口气望他,难得平时噙着的那抹有礼疏远的淡笑换上了一种类似乞求的盼切,更有一丝严厉,“外面的兄弟已不能维持多半个时辰,屋外守着的几位老将冒死护送你出去——带上我的泾娘,答应我,要好好地待她,如同你殷大哥对待你一般,从今以后,你们以父女相称——你懂得了我的意思吗?

  他是懂的。以一个母亲而言,她信任他能担起抚养幼女的任务,但随着幼女的一天天长大,他们两人会陷入尴尬。他九岁以前的残戾令曲独绯难以喜欢亲近他,父女的称谓,泾渭清浊的永难交合,就是要时时警醒他:殷泾娘是他今生永远不能亵渎的女子!

  “我懂!

  “很好!”曲独绯点头,“我要你答应的第二件事便是:为了你殷大哥和我及千万死去的隼军复仇!我知这对你很残忍,但我要你发誓,照顾泾娘和复仇将是你今后背负至死的两件使命,你必须不计一切完成它,这也是我未了的两件牵挂。”

  曲独绯定定地望住他。

  外面的硝烟弥漫得天地也为之变色,他几乎是沉着地接下了曲独绯所交的两件可想而知会颠覆他一生的任务。

  “谢谢……”

  纷乱的夜,记忆里的曲独绯最后决烈地将女儿交付于他,尚未不及让他阻拦之时自绝于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肩负的沉重与亲人双双丧失的沉痛使他拼着顽强的意志冲出了重围——带着他的“女儿”、丫环俞娘及几个残将。

  从此以后,他开始生命中新的一番风雨,沉重的使命令他不能平凡,但世事的艰恶又使他吃尽了苦头,惟令他衷心感激上天的是,一路挺进的风雨曲折,始终有一个同他相携踏过,使他受挫也不馁,沉默不再是以空白来填补。她是他沉黯生命中的一道阳光,浑浊的渭水奇异渗进的清澈泾水,伴随着他一步步地转折蜕变,乃至今天,她便是泾娘——一个上天因怜悯他而带给他的“女儿”。

  *  *  *

  “既然你已然明白一切前尘往事,更该懂得我起事的势在必行。”记忆里曲独绯美丽的脸换上另一张相接近的脸,并无多大困难。

  显而易见,泾娘的绝美与聪慧是完全袭自己双亲的优异,而且是青出于蓝。

  “我该懂吗?”泾娘只是摇头,“不,我不懂得。在我心中,亲生的爹、娘如何惨死已不重要,逝者已往,为两位故人而陪上另外两人的一生,值得吗?你也许怪我薄情寡义,但十七年来,养我的人是你,关爱我的人是你,拿你同两位我根本没有印象的亲生爹娘相比,泾娘更愿看到的是你的安全无虞呀!别让自己冒险了!

  殷昼渭心中大震,一时间烫滚的心使他就是要答应放弃一切也甘愿,偏偏,曲独绯临死时的情形又冒了出来。

  “为什么?难道爹真舍得送走泾娘?你竟狠得下心吗?”她的心在他的回避中冷凝住,忽然不顾一切扑过搂抱住他,“你为什么不敢正视泾娘?为什么一直回避泾娘呀?你心中究竟在顾忌什么,又在回避什么?

  他想在不伤到她的情况下挣开她,但她却搂得死紧,脑中清晰地传来因她的贴近而浑身泛起的躁热,蓦地一惊。

  “你既知我并非你亲生的爹,就不该做这些逾理的事!

  泾娘冷睇住他。“一直以来逾理的人是你!

  他顿时有被人揭开面罩般狼狈,“你胡说着什么呢?

  “爹岂知泾娘在闻知一切之后对你反没有疏远,没有揭穿乃至松了口气?难道你还以为我同你的关系仍维持于幼时的单纯么?爹,用用你的理智面对现实,你说说你所对我的,哪像一个父亲对女儿该有的样子?

  薄薄的掩盖一旦揭开,会很不堪,他瞠目地瞪着泾娘有泪盈于睫的眼,清楚地知道她说中的是多么该死的事实!

  “许多事,爹不说,泾娘也知道。还记得爹窥得我所写的几阙诗,然后便狐疑猜测起来,泾娘曾否决了许南潲,但爹为什么不多想想,那两首诗不是写给他,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她说的是……他?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一种类似狂喜但苦涩的情绪笼罩住他,他的喉口发干,直觉那够教他刻意忽略的躁热又狂嚣起来了。

  是的,他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他对泾娘的那种喜欢、那种欲望,确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女该有的情愫,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就算这种爱当初出发点是单纯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自我压抑极了。他贪恋她的气息、她的幽香,无法自已地放任一颗叛变的心,去爱上他一个守护至大的女子。

  什么时候起的触动?记忆里有某点掠过,却抓不住,惟一清晰的是父女被误认为夫妻的狼狈至今仍在,也便是那时呀,他刻意蓄了这一大把胡须来彰示与泾娘年龄的差距。

  而如今,泾娘她竟对着他说出喜欢的话语……是真?是幻?

  她的唇就近在眼前,鲜艳的颜色是最美丽最蛊惑人心的花朵才有的。时间便似在这一刻凝住,他迷恋地盯着盯着,忍不住便理智渐失地埋下头,她是如此美丽诱人啊,诱惑得他身体之中狂燃起一把焚心的火,狂嚣着要将它释放。

  火?内心深处,他曾发了狂般对她产生缠绵绮念,但这只是深埋他意识里,未曾捕捉到,便教他惊心不已地自动斥开。他是一个活得别扭的人,心中也一直告诫自己应守持的分寸,曲独绯临终的训示犹在,不、不,泾娘一个如此高洁绝丽的女子,不应该被他兽性地对待……

  四片将贴近的唇倏地分开,殷昼渭蓦地推开泾娘,大口的喘息也冒了出来。

  “你——你在茶里下了什么?

  她扶住椅角稳住了身形,惨白的血色透尽了她心里的凄然,涩笑了出声,“你说呢?

  殷昼渭惊骇地瞪视她。

  “是春药,是春药!那又怎么样?”低吼的声音似负伤猫儿的呜咽,他那一拳的推却,正是对她放开的自尊矜持最无情的鞭笞。

  是他不要她、嫌弃她,还是想保有她的身子献给杨龑?

  晶莹的泪灼痛了他的心,他想为她抹干,却迟疑地僵住,最终用尽力气猛掴了自己一下,唤回了些理智。

  “是爹对不住你。”

  *  *  *

  夜已深,月牙儿教乌云蒙住,连那星儿也渐渐沉了,仿佛在回避什么。

  她便倚着檀椅,任凝胶的时间一寸寸磨过。

  “出来吧,还要藏着多久呢?

  帘后闪出一对小心翼翼的男女,男的俊雅,女的明艳美丽,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泾娘……你还好吧?”女子试探地开口。

  “你瞧我的样子算好吗?”回得无奈低落。

  女子冲动地想一吐心中不满,但一只手却教男子按住。

  “你出的馊主意不行。”泾娘陈述。

  早已憋红了脸的女子旋身跳脚,再也按捺不住。

  “混蛋,让本姑奶奶去将那殷呆子活捉过来,搓圆捏扁任你宰割!

  冲动的身子又教拦了下来,泾娘惨然一笑。

  “南潲、香蒲,别忙了,还是帮我想想如何应付明天吧。”

  就算她这一次是吃尽挫折,但她仍不会放弃好好保护自己的初衷。只是呀——

  爹这一次,也未尝太让人失望了。

  *  *  *

  沾饱墨水的笔在纸的上方悬了一会,落笔劲透纸背。

  泾娘,原谅爹这一次,爹定会好好补偿你。

  写完折好,递给一旁兢兢不安的啾儿。“交给小姐。”

  今晚的行动既是势在必行,那么他便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泾娘的泪眼了——他知道自己很混蛋。夜间泾娘的大胆告白至今仍萦绕身边,扰得他不能安神,这份他一生曾想也不敢想的感情令他惊喜无法自禁,

  但伴随而来的罪恶感又吞噬得揪心,而最终只能化于一句“补偿”。

  府上的一切早已布置完毕,杨龑肯定料想不到,表面上张灯结彩、笙乐融融的殷府正是送他下地狱的险恶之地,随同杨龑的亲兵除了小部分是他的亲信之外,全被他暗作手脚换上了他这边的人——但这些杨龑不会看到,一颗教美人迷失了灵魂的心早消失了他该有的警惕性,沉醉入殷府的温柔乡,正是他的死亡之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啊……眼光忍不住瞟向案上酒壶,但他的筹谋密计却不允许他的头脑有丝毫昏怯,他必须保持清醒呀——一个箭步穿过,扬手毫不犹豫将酒壶甩出窗外。

  偌大的砰声。

  他扬起的决定也随着碎裂声进掉了,蓦地泄了气,望着空空如也的案面,茫然不知他接下来能干点什么,使他不致想到女儿?

  颓丧跌入椅中,一只手不经意摸到一物,抬眼一瞧,不由一震。

  是泾娘生日那天赠予他的那集《李义山集》。

  下意识地翻阅。册子的第一首正是《锦瑟》,上面密密地布着泾娘所注的笺释。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娟秀的字体出神,乃至受益般一页页翻过,怀着一丝敬畏的颤抖,也似盼望着能有什么秘密让他发现。

  出神间,空气有一阵清风袭来扰人,掀起了书中某页,电光一闪间似有红影一晃,教他抓住,心怦怦跳动起来。

  探索一掀,极目所至的竟是一片火红如浓焰的绛枫夹于书缝中,书中别页无不密密麻麻注着笺解,但惟独夹住红枫的这一面只字未注。瞧那上面,正是李商隐的一首《无题》。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眉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帐是清狂。”

  一手颤抖地执起红枫,一时间想象泾娘赠送红叶及留诗的深意,不禁呆痴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尝惆怅是清狂”!李诗以工丽绮美见称,常常在纤微繁复的事物和意念中通过巧妙剪辑修饰构成意境迷离,寄意深微之美,其中以《无题》或类似《无题》的近体更甚,让人不易确解,但细细体会这一首,分明是写少女醒后回思梦中情景,怅然若失、徒自伤感与表示为了爱情甘愿受折磨,追求幸福的决心。

  脑海中不自禁浮现起泾娘生日当天那神秘带怯的笑容。

  原来……

  泾娘曾不止一次地暗示他,抛开少女的矜持主动偎近了他,只为了他这个口口声声别扭至极地称着“女儿”的爹,一个丝毫不解风情的木头人!而他回应她的是什么?眼前似乎有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迫近了来,他倒喘口气,老天,他做了什么?!

  “在我心中,亲生的爹、娘如何惨死已然不重要,逝者以往,为了两位故人而陪上另两人的一生,值得吗?你也许怪我薄情寡义,但十七年来养我的人是你,关爱我的人是你,拿你同两位我根本就没有印象的亲生父母相比,泾娘更愿意看到你的安全无虞呀……”

  “……但你为什么不想想,那首《摽有梅》不是写给许南潲,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老天,泾娘为他折腰至此,而他回应的又是什么呢?!

  寡情地拿她做自己成功的一颗棋子,在收到她的深情的同时狠狠将她推向一边无洞深渊,这便是他回报她的方式,只为了两个早已逝去的故人,而这两个故人甚至还是她最亲近的亲人,他也曾在其中之一位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

  “爹会补偿你!

  一句“补偿”,怎能弥补对她的伤害呢?



第十章

  瞪着眼前震憾发呆的男人,一对男女早啧啧发声有一会。

  “若你当初也似他这般别扭,姑奶奶敢打包票,你定然打一辈子光棍!”美貌女子无不饶幸地嘀咕,一双大眼直瞧殷昼渭遮去其大半俊采的长须,“特别是这个男人还有把自己打扮得不人不鬼的怪癖!

  粗率豪迈的话又引来人的训斥:“无论做个淑女,还是我的爱妻、蒲儿,你都不该讲粗鲁的话。”口里如此说,但那搂紧爱妻的亲昵之势,显是十分高兴妻子发现自家男人的优点。

  “吓!传言此人如何沉稳卓绝、机警敏锐,我看不过尔尔嘛!”站了一盏茶时分,李香蒲忍不住更嚣张地抗议出声,终于成功地唤起了座上呆捻红枫痴望的男子。

  “谁?”毫无片刻迟疑,长剑脱鞘,瞬间如罩寒冰的脸凌厉地喝问入侵者。

  “呃!”忽然搞不清状况的李香蒲大吃一惊,反应呆滞的身子教丈夫藏入了身后。

  “幸会了!殷爵爷。”身边传来丈夫轻松低沉的笑谑。

  记忆里毫不困难地搜索出眼前男子状似轻松无害的脸,长剑已然回鞘。“是你。”

  “是我,想不到呀,难得入京一次,还未好好地玩个够本,便教滞留了。”轻笑的声音带着不难辨的责怪意味。

  “在下不认为本人的事会与你有关。”因联想到某处而不悦的口气。

  “无关吗?而我却觉得关系重大极了——至少我亲爱的娘子不会放过他可怜的相公。”许南潲好笑地看着殷昼渭疑是“吃醋”的脸,“与其在这里生多余的闷气,为什么不抽空多想想,你那掬在心口疼着的人儿正因你的关系强颜盛妆去服侍某人呢!

  被踩到痛处的人通常会面貌狰狞了点。

  “告诉我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出面?

  “因为——很巧地泾娘是我娘子的闺中密友,而也正是她的功劳,使得在下能顺利抱得美人归,这个恩情,许南潲没齿难忘。”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个没完,都什么时候了!性急的李香蒲早在一旁跳脚抗议:“搞什么嘛!不是早商议一拳将他打昏,死拽着给泾娘负荆请罪吗?怎么还不动手?唉呀!真搞不懂泾娘美美的一位佳人,居然会看上这么个……”

  以吻打断,许南潲提醒爱妻说话要顾及到一旁脸色难看至极点的男人,低声安抚:“不劳我们动手了。”粗枝大叶的妻子并没有看到殷昼渭松动的表情。

  “最后对于玉门关的事,在下再次多谢一句。”沉稳地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出。

  “这——”李香蒲傻眼的表情。

  趁妻子失神时大咧咧调情,脸上有松一口气的笑,“小笨女人,还担心吗?他已经开窍了——”

  *  *  *

  当今圣上莅临殷府,原来是要摘下殷府中一株名花,骤使殷府身份大涨,殷昼渭所得到的荣宠名权,直把其他什么太师、中书令的三公六卿比了下去,从今以后,除非圣上动用手指头,否则其他人不敢再招惹一只添了翼的老虎。

  但显然有人甘愿挑战权威。

  “不好了!西苑起火了!

  随着一声惶惧的呼唤,殷府西苑火光冲天,立时惊慌到正在芙蓉阁与美人把酒的杨龑,顿时殷府便天地也变色起来似的乱了起来。

  “快保护皇上!

  “殷昼渭”几乎是在同时间护在芙蓉阁前,一批亲兵守得仿若铁桶般守住芙蓉阁,杨龑的贴身公公惊忙地跑出来话还未出口,即口瞪目呆地瞧着夜空中迅速掠来四条黑衣人影如天神降落,一扬兵器与禁军对打起来。

  “有刺客!快抓刺客啊!——啊!保护皇上要紧!”刺耳的喊话出自两个跃上芙蓉阁顶的黑衣蒙面客。

  “殷昼渭”带领一阵亲兵上楼之时,迎向他的便是两蒙面客长剑迫向杨龑的惊险境头。

  “皇上!”赶在杨龑亲信挡上之前奋身使剑护了上去,两个蒙面客显然武艺极是高强,“殷昼渭”以一对二过不了几招,便教一蒙面客划伤手臂。

  此时楼上亲兵逾积逾多,蒙面人似乎看出形势的不利,相互一打眼色,指向杨龑的长剑忽转了个弯,其中一个同时长臂一伸,便将软在一旁的泾娘勾入怀中,长剑状似威胁地架在她粉颈之中。

  “别伤害她!”场中最有权出声的两个男人均暴喝出来。

  “皇上!爹——”泾娘似真似假地望着杨龑与“殷昼渭”惊叫一声。神经末梢却感受到抱住她的那熟悉的怀抱,匆匆一瞥看到掳持着她的那个蒙面客一双炯然眼眸,泪终于潸潸而下。

  而这一面在旁人或者说杨龑眼中,无疑是一个娇养深阁的千金受到惊吓该有的体现,美人一哭,惹人万种呵怜啊!

  “大胆刺客,竟敢袭击当今万岁爷,两旁护卫还等着什么,还不快——唔!”太监的喳呼声猛止于主上发恼的质问。

  “你们是谁?究竟想怎样?放下殷小姐,有话好说。”杨龑关切地望着泾娘开口。

  旁边又掠进两名蒙面客,互递一眼的样子显然对杨龑的提议毫不感兴趣,以剑紧架住泾娘退了所有禁军的蠢蠢欲动,四条影子形如鬼魅地掠入茫茫夜空。

  “想要殷泾娘?好呀,秦川之下,渭水河上,说不定哪一天便可收到她的尸——”桀桀的女声远远地在夜中回荡。

  “殷昼渭”与禁军全力追赶,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倒是还未迈出府外,一人身披了战铠,匆匆迈进,竟是太师冯雍中。

  “皇上可无恙?老臣该死!护驾来迟了——”

  他护驾来得不算迟,至少距刺客袭人殷府不过几个转眼功夫,冯雍中已调集了几千兵马在殷府外守卫。

  然而,杨龑却未能体会到他这一片诚挚忠心,历经惊险和丢失美人的他正陷入暴怒之中,不分青红皂白将冯雍中斥责一番。

  冯雍中口中唯唯诺诺,然神色已然不善。

  *  *  *

  冰冷的长剑撤去,改换之,是一个密实的怀抱。

  身形在迅速移动,她未敢闭眼,直盯着对方晶灿的眼,犹恐这一幕是在梦中,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抱着她却施展着极快的轻功,瞬间已将另三人远远甩在身后,黑暗中可感觉他们转入更黑更暗的密室之中,尚未来得及呼唤,黑暗中他猛一扯脸上黑布,跟着两片唇便似火焰般朝她狂噬了去。

  勿需多言,但泪却掉得更凶。

  “爹!!你已经向自己屈服了吗?”她在缠绵至极的吻中喘息,软倒在他的怀中。

  “还叫着爹?”淡淡的质疑是情人之间才有的甜蜜。

  她一震,瞬间又哭又笑起来,一只柔荑摸上他的眉眼,哽咽不成声:“你来了,你仍是来了!有这么一刻,泾娘便是多叫几句爹,又何妨呢?

  “你不介意,有人却介意。”他柔声地,不舍自责地想为她拭去泪儿,却挫败地发现愈拭愈多。

  “对不起!对不起!爹不该这般混蛋地对待你!

  她止住他更多未出口的自责,用只为他才展的柔情包容了他。

  “你最终仍是来了啊,泾娘此时就有再多的怨,也早变成对上天的深深感激。泾娘只希望这样的惊吓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感动地紧搂住她,这样一个甘心全然地眷顾他、包容他,施给了他稀世珍宝般的爱恋的女子,天知道他为何会发疯这般对待她——

  “不会了!混蛋糊涂的我已经明白世间只有一个珍贵的你,失去了你,我便一无所有了,青山绿水长在,仇要报却没必要逞一时之快拿仅有的一个你去冒险,然后教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自责追悔。”

  她含泪而笑。

  “虽然回答可谓自私,但泾娘勉强接受了。”

  “你呢?在我决定那样对你之后,你为什么不逃走,那天府内侍卫全教我撤去,如果你要走,完全可以毫无困难踏出殷府。”

  “然后呢?留下你独自一个面对不堪的局势?泾娘不会这样做的。”

  激动的他又要落下唇舌与她交缠,她羞涩地闭上眼眸,却迟迟未见侵略的唇瓣。

  睁开眼,近在咫尺的炙眸带着鼓励的期待。

  “还记得小小的你为我曾起了个名儿,还宣告着这将是你的专利吗?

  她蓦地明了,惊喜羞怯的芳心疯狂地跳动起来,她几乎是摒息用唇语呼唤了出来:“晅之?晅——!

  出了声但未了的两字含入了交织着迫不及待的唇中。

  室温蓦地高了。

  “后半生,我再也不会让你委屈了,我会超逾自己生命地保护你,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一个深爱你的男人的身份保护你,你懂吗?

  “我懂!我懂——”

  以吻落下的宣誓,听起来不错,不是吗?

  *  *  *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设虑万全的计划,全教你临阵破坏了!你要如何交代?”尚在大清早,但两条肆无忌惮的人影带着气急败坏不顾礼节地闯入一间寝室之中。

  温柔乡被打断的男人通常都极不耐烦,所以自屏风后闪出的男子脸色难看到极点。

  “在下无需要对你们交代什么。还有一点,我的寝室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入得了的。”冷冷的声音有一抹吓人的凌厉。

  “大胆!本宫可是堂堂大燕皇朝的太……”一柄铜古剑打断了恼怒的叙说,就见得原本狂肆的燕棣、燕柰呆了地难以置信。

  “但凭这个,你们两个亡国之后如何对我表示质疑?

  燕棣瞪着颈中的青铜古剑,上面奇特的饕餮纹令他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盯着殷昼渭一张总令他觉得熟悉得刺眼的脸,记忆里似乎看过相似形貌的脸,那张脸是描于画上的;而画纸上的人,正是冉朝最后一个皇帝,也正是饕餮剑的主人。

  他大燕朝的天下,当初亦是从篡夺冉朝的帝位而来。

  “不可能,你姓殷……”

  “怎么不可能,一个姓氏算得了什么?姓冉姓殷都无所谓。”

  燕棣惊喘口气,脸白如纸,“你……是冉朝的后人?!

  殷昼渭嘲笑地睥睨着他。

  “你……你是要从我手中夺去皇位……”

  “谁稀罕一个无味的宝座?”瞬间放柔的神色只因往屏风的一眼,令惊愕发抖的燕姓两人更莫名得可以。

  “还有容在下提醒一点,江山本来便不是你燕家的,也从未曾到过你的手中,所以别提夺。”

  “那你的意思?”燕棣紧张得两眼瞪圆了。

  “我能容忍你座下的左丞相在我幕下卧底那么多年,你说我有什么意思?

  原来他早知道!两人以一种危险颤栗的眼光瞧他。他们并不笨,相互示意了一眼,燕棣几乎是小心翼翼。“如果你帮我夺得天下,我可以给你天下第二人的荣宠。”

  嘲讽的笑这下再无可遁形,殷昼渭撤回了剑,并不置可否,只进出一字:“滚。”

  气焰全消的两人狼狈走出。

  “晅之,你吓到他们啦!”清雅慵懒的话声传自身后。

  含笑回头,却在看到她的打赤脚而皱眉,走过横抱起她,附在她耳边亲昵道:“我不认为讨论他们很有趣,来,谈谈我们吧。”

  当两人的身子又陷入了芙蓉帐之中,泾娘的脸巳泛上两朵红晕。

  “我们?谈什么呢?”她明知故问。

  “我们成亲可好?”附下头,看她绯红的脸与娇羞醉人的眼瞳,忍不住那欲望地轻薄了起来——以唇。

  用颈中所戴的古琬圭挡住他好色的唇,一对水眸溢满惊人的柔情,但一张脸却恶作剧地笑了起来:“急着什么呢?定情信物都给了,不赶着那一天啊。”她眨眼,扬扬那琬圭。

  殷昼渭一听整张脸黑下大半,天知道她不急,他却不认为自己可以等到成婚那一天,特别是这般同床依偎,看得到却“吃”不到,简直是种煎熬呀!

  “听好,泾娘,这场亲事可是愈快办愈好。咱们今后的节目可是安排得满满的——这边事情一了结,我们就要直奔西域,隼军有待进一步安排,也应该拜祭拜祭你的爹娘,我的岳父岳母大人了,向他们讨一声祝福。”惊奇曲独绯当时的训诫便如是看到今天一般,但哪有她当初的固执?毕竟他不能没有泾娘,而也只有他才能给予泾娘幸福快乐,不是吗?

  泾娘狐疑地瞧着他笑眯眯的表情,但听出一丝端倪,笑谑:“怎么,亲爱的未来夫君,你舍得天下第二人的宝座?

  “你说呢?”为官的风光之于他不过是袍笏登场的小丑,现在的他只想狠狠吻掉她脸上坏坏的笑。

  “除非你笨到没听过韩信与刘邦的故——唔!”轻声的回应断送在袭来的热唇之中。

  满足喟叹一声,她小心翼翼地羞涩地却又笃定地回应他,当小小的丁香舌绞上他侵略的唇舌时,他一震,立即完全兴奋起来。

  灼热的情欲在室内火辣辣上演。而坚持到新婚之夜的初衷,不知早给遗忘在哪个荒山绝谷里了。

  晨色正好,连杨柳也低着头含羞不语……

  *  *  *

  距殷府那夜大变两天之后,殷昼渭率兵在玄武门政变。早在潼关口蓄势待发的隼军乘机攻入潼关,直逼皇宫。

  消息传来,失却了冯雍中支持的杨龑惊慌失措地要从兴庆宫后门逃走,却教同随的亲兵猝起哗变,被绞死于驿路之旁。

  燕棣受拥为帝,天下在瞬间易主,国号由原来燕改杨再重回燕,竟在不到二十年之间。

  新君莅位,天下大赦,而建国的功臣,该封的应封——

  “启禀皇上,老臣奉命前往殷府传召殷昼渭进朝受封,但全府上下竟找不到其踪影,只在书房内发现这封信。”

  被新任为护国公的严三复一递手中那封嚣肆直呼天子尊谓的信,由公公交给坐于偏殿主座的燕棣。

  “该死!”看完信的燕棣怒往案上一击,严三复微瑟了下,眼角余光竟瞧到燕棣脸上涨着心事被拆穿似的狼狈怒潮。

  这信里究竟什么内容?

  “罢了,殷昼渭既已失踪,寻他的事便免了。这几天也辛苦老国公,起身免礼罢。”

  “谢主隆恩。”严三复遵言起身,抬高的眼发现案上平张的薄薄一纸,上面无称谓,亦无下款,只廖廖地写着一行短语——

  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故国破;谋臣之。

  炎热的天气,当严三复退出偏殿,背上不白禁冷汗湿衣。

  不久之后,严三复以告老为由,辞去了所在官职,归隐田间。



尾声

  阡陌枝头芳菲至,又告一春。

  像是回应一春所至的盛情般,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更逾往常地热闹起来,做生意拉皮条的,买卖谈判商洽的,无一不是卯足了劲地你来我往,每个忙碌的身影无不是在心动间停驻,在满意或扼腕中离开。

  “哈欠!”一片繁忙之中,居然煞风景地冒出一声克制不住的喷嚏声,说明寒流的不请自来。

  仔细辨听,声音是从角落中堆陈的大堆老破帆布中冒出,照应着旁边出现破洞的字幡上“黄半仙”三字也焉了。

  世道维艰呀!似这般改了朝换了代,但命运乖戾的人仍是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地挨了一春又一春,黄半仙都要挨成黄半鬼了。

  “哈——哈——欠!”嘶声地喷完这一声,证明制造细菌的主人因这一声竭尽了底的一嚏而得到某些餍足,就在猛然间,粗帆布又被粗鲁的手势拔开。

  浑浊的绿豆眼仍是绿豆眼,脸上菜色未改,但头上黑发已熬成了灰,仔细看,还可瞧见其他改变之处——

  其一,随着他因挖鼻洞而入了神的不雅节奏,他一张瘪唇忘情地张开了来,现出里面孤零零的一角黄牙——具体说,应该是一颗龋得差不多的黄牙,可想而知的是当初他遭受无妄之灾打掉了牙齿之时,全拜龋牙之赐,让他现在还能保有一角牙齿,偶尔探个手去还能感受一下粗砺的线条,并非全无手感。

  其二,当半仙努力要将自己披着一补丁结满兀自露馅的敞衣的尊臀移上破凳时,狼狈不堪的姿势说明他至少有一条腿是拐的。

  “哈——”扬起的一声在瞧见街角转来的男女身影时而顿住,苦瓜般的嘴巴破开了一声谀笑,热络极了地迎上。

  “哈,大爷,小姐算个卦吧,我黄半仙铁口能断谶,可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神机妙算哪!

  迎面而来的英挺笔直男子并没理会黄半仙的呼唤,直至男子怀中蒙住脸的女子发现并扯了男子衣袖一下,才见男子注意到了他,并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

  “这位大爷——”热络的游说猛断于见到男子的伟岸气势,某个记忆被撞了一下,眼光不自禁在男子挑眉下退缩。

  男子在打量他,而眼光所流连的是黄半仙满口的荒凉与连坐住都发着抖的腿。

  情况说不出的怪异,黄半仙吞吞口水。“大爷可想问点什么?

  “不用。”男子淡应,探手已在怀中拿出两锭黄澄澄的金元宝,放在了桌台,令黄半仙原本垮下的脸瞬间闪亮了起来。

  “大爷——”发抖的声音。

  “适好我与娘子新婚,这两锭金子算赏你的罢。”

  金子?黄半仙瞪着元宝,呆愣得连口涎淌下也不自觉,这小小却磨人的东西它可梦寐了一生啊——

  “那该祝贺大爷小姐——”心神大乱的他只能这般应。

  “不用啦!”男子怀中女子蓦地轻笑着开口,娇羞喜悦的口吻道尽小妇人的幸福,“祝贺的话,先生已曾说过。”

  呆呆地将坐着女子清灵秀美容貌的眼求证般移往男子,竟发现男子温颜朝他点了下头,接着勿需赘言,搂紧了怀中女子直没街心。

  手中攒着的金元宝带来梦般的触感,不敢置信地狠掐自己干瘪瘪的老脸——痛的!

  这不是梦——

  如此荒谬!瞬间泛开傻笑,兀自罢工的大脑在电光一闪中似有一幕晃过,但跟着心神又教元宝的灿光吸附。

  而那遥远的一幕似乎是在许久以前,有一个仍由对角街转来的昂岸冰硬男子,与男子怀中清灵绝美的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