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6

楚寒衣青: 凤翔九天 91-105


  第九十一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窗外雨潺潺。
  距离姬容来澜东,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了。在这两个月里,姬容彻底掌控了羽国在澜东设立的官邸,并且还顺势扫清了周围一些自立的势力。乍看之下是成果斐然,但不论姬容还是姬容身边的人都知道,目前最要紧的,并非扫清多少势力建立多少地盘,而是在于如何扭转澜东百姓对羽国的恨意。
  而这一方面,姬容至今仍无明显成效。
  慕容非是带着一身的水汽走进绿芜别院的。
  “你回来了。”刚巧准备出去的付冬晟看见慕容非,也就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恩。”拿下斗笠,慕容非应了一声,又抖落身上的一些水珠后,方才问,“殿下在哪里?”
  “殿下还在书房。”付冬晟回答,旋即又道,“不过我方才进去的时候看见殿下有些困倦……现下可能在休息。”
  慕容非点了点头,随即迈步向书房走去。
  绿芜别院的书房位于别院深处,掩映在重重花木之后。
  穿过数个院子,又转过了几条回廊,慕容非这才来到书房之前。
  书房的门是半掩着的。
  慕容非本待敲门,但方抬起手便想到了付冬晟方才的话。于是,他顿了顿,只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内很安静,只有些微清浅而悠长的呼吸之声。
  慕容非放轻脚步,转过左手边的雕花隔断。
  隔断内,姬容半躺在长椅上,正闭目小憩,面前还搁了几本敞开的折子书简。
  慕容非悄然走到姬容身前。他弯下身,刚准备开口,却不妨被一股力道直扯而下!
  蓦的吃了一惊,慕容非体内的内劲刚要反击,却又立刻被他自己给压了下去——无他,只因为慕容非发现这力道是姬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并且姬容此时,还只是半睡半醒。
  脑海在这一瞬转悠了无数个念头,但很快,没有经历太多挣扎——或者说根本没有挣扎——的慕容非一下子就把体内的内力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顺着姬容的力道,无比自然无比柔顺的倒在了姬容身上。
  而直至此时,慕容非方才听见对方轻轻嘟囔了两个字。
  ——“辉白。”
  慕容非突然有些想笑。
  辉白——姬辉白?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姬容在梦境之中,也会如那情窦初开的傻子一般想着自己的情人?
  分不清心中到底是鄙夷多些还是无趣多些,慕容非只安静的俯在姬容的胸膛之上。头一回和姬容如此近距离接触的他感受对方宽阔的胸膛,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心中非但没有半丝旖旎之情,反而只觉得微微荒谬:
  ——姬辉白,那个从身份到能力都堪与姬容比肩的男人,到底为什么会掏心掏肺的喜欢着姬容?又是看上这副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柔软的身体哪一点,甚至甘愿为之雌伏?
  慕容非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很快的,几乎就在下一瞬,那个刚刚轻轻念出‘辉白’二子的人便再一次开口。只是这次,那人的声音里再没有温柔,而只余疑惑以及不难分辨的疏离:
  “慕容?”
  明白自己应该起身了,慕容非当即使了个巧劲挣脱姬容还没来得及放开的手臂,顺势跪下行礼:“小人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怀中一下子变得空虚,姬容不可遏止的想起了远在帝都的姬辉白,不过很快,姬容就收拾了这其实并无太多用处的思念。
  用指关节按了按额角,稍闭着眼,待收拾了面上所有的疲惫之后,姬容才睁开眼,用手撑长椅,略直起身道:
  “起来吧。”
  慕容非站起了身子:“天气转凉,殿下该多注意身子。”
  姬容淡淡应了一声,他道:“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计划好了。”慕容非回道。
  姬容轻轻嗯了一声:“那西面的钱箭是前朝钱氏后代,钱氏在前朝却是出过不少将军。虽年代已经久远,但本王观他布阵,已隐见章法,你这次去只以探查骚扰为主,切忌小心为上。”
  慕容非静静听着,待姬容说完之后,他弯下腰,眼中有隐藏得很完美——完美得恰恰让姬容能看见的感激:“谢殿下。”
  姬容扫了慕容非一眼,他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感激:“这次你准备带上多少人?”
  “一百澜东军。”慕容非说出早已计算好的数字。
  一百之数,探查多余骚扰不足。而澜东军……
  姬容沉默一会。片刻,他微叹一口气:“你的性子该收敛些了。战阵对决想来是奇为辅正为主,况且——”
  况且之后的话,姬容一时沉吟不决。须臾,他摆摆手,终于没有把话说出口:“罢了,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罢。”
  言罢,姬容又道:“好了,没有事就下去吧。”
  “是,殿下。”看出姬容其实并不怎么想讨论自己的做法,慕容非也并不开口说自己的打算,只干脆简练的回了一声。
  姬容点点头,旋即闭上眼,似真的有些疲倦了。
  慕容非悄然退后,却并未走出书房,而是到了内室取出一件外衣,轻轻搭在姬容身上。
  姬容没有张开眼。
  慕容非也没有多做停留,只放下衣服,细心掩了窗户,便转身走出书房。
  书房重新恢复了寂静。
  淅淅沥沥的雨声似有若无,夹杂水汽的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入,拂起姬容数根长长的发丝。
  姬容张开了眼。
  他看着自己的身上,身上是一件盖得仔细的紫色外披……布料不错。
  用手指摩擦着外披,姬容不知怎么的,竟想到了这么一句废话。
  确实是废话——他的衣服,焉能不好?
  姬容想着,而后,他墨色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一丝复杂。
  只是并非感动。
  也并非欢喜。

  练武之人大多寒暑不侵,兼之外头的雨下的也并不太大,所以慕容非也就没有打伞,只径自走入雨中,来到校场。
  校场上,一排排兵士正顶着雨来回训练。
  慕容非看见了高台之上的付冬晟,而付冬晟也在同一时间看见了慕容非。
  “来了?”主动下了高台,穿着一身盔甲的付冬晟明白慕容非来这里是为什么,只道,“要多少人?”
  “一百。”慕容非回答。
  “飞凤军?”付冬晟问。
  “澜东军。”慕容非再次回答。
  付冬晟静默了一会:“……一百,全部澜东军?”这么说着,他最后嘀咕了一句话,“那群土匪?”
  慕容非不由一笑:“是,一百,全部澜东军。”
  付冬晟看了慕容非一眼:“一百澜东军……你打算刺探还是突袭?”
  话刚落下,付冬晟自己就摇头:“一百飞凤军就算了,一百澜东军……你是打算把他们当做诱饵?”
  慕容非只保持往常的微笑,并不多做解释。
  付冬晟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口边,他却又顿住:“……一百澜东军是么?我知道了。”
  言罢,付冬晟招来身旁的副官,吩咐对方拉一百训练好的澜东军出来。
  副官行了礼,随即转身挑选人员。而望着对方离去的付冬晟却开口:“我以为你会选飞凤军。”
  慕容非哑然笑道:“飞凤军?——付将军你该心疼了。”
  付冬晟侧了侧头,他并没有接下慕容非的话,而只是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郑重道:“对每一个真正的将军而言,他麾下的士兵是一模一样的。”

  每一个士兵都是一样的?
  傍晚时分,独自立在山岗上看下头厮杀的慕容非还在回味着付冬晟的话。
  每一个士兵都是一样的?
  慕容非望着底下乱成一团,几乎随时随地都有人受伤的战局,半晌微微笑了起来。
  每一个士兵都是一样的?
  ——不,当然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
  死了一百澜东军,姬容最多皱眉,加上呵斥两句;付冬晟最多也只是冷哼一声,然后转身继续操练。
  而若死了一百飞凤军呢?
  慕容非想着,然后他笑起来,残酷而冰冷。
  ——人,生而不同。
  “慕、慕容将军……”有声音打破了沉寂。
  “恩?”慕容非侧了头,看着自己的副手。
  “我们是不是该做些补救……”副手小心翼翼的建议。
  “怎么补救?”慕容非轻挑长眉,抿唇一笑,却是面若春花,风姿卓绝。
  只可惜自从见识了慕容非冷漠及至残忍的举动之后,副手心中是再起不了半丝微澜——就算面前的皮相再如何美丽。
  “下面那些人……”副手呐呐。
  心中到底有所顾忌,慕容非摇了摇头,还是说出自己的打算:“你可知这月廿九发生的事情?”
  到底有几把刷子,副手想了想,回答:“可是粮草被截事情?”
  慕容非点头,随即道:“那这月初三,上月十八、初九,再上月廿三呢?”
  “似乎都是……”副手刚刚开口,慕容非便接下去道:
  “三次是粮草的问题,一次被袭击。”
  “澜东本就不安定,有些问题也是在所难免。”副手有些不以为意。
  慕容非长眺远处:“是同一批人做的。”
  “同一批?”副手蓦的吃了一惊。
  “是。”慕容非看着底下还继续着的战斗,唇边慢慢有了些笑意,“同一批——和底下的,同一批。”
  “那——”副手道。
  “是诱饵。”慕容非微眯起眼,缓缓道。

  “好像吃了一个诱饵。”
  就在慕容非说出诱饵这三个字的时候,山道下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也有人在叹息。
  “确实是诱饵。”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同时,声音的主人挪了挪身子,恰巧让脸暴露在了光线之下——却正是厉虎。
  目光炯炯的盯着场中,厉虎道:“依他的个性,这次的事情十成十是为了引我们出来,然后直接解决以绝后患。”
  开头的声音又叹息一声:“虽说如此,可眼也不眨的把百多号人推向死地……倒是个人才。”
  在说最后‘人才’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尤为复杂,似乎带着鄙夷不屑,又似乎带着感叹赞赏,还似乎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钦羡。
  厉虎笑了笑,然后仿佛咬着牙根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当然……他一直是个人才,钱大人。”
  厉虎口中的钱大哥转过了身,三十来岁的模样,一张脸圆滚滚的,两字小眼睛眯起,唇角还有深深的笑纹,乍一看去,就如同庙里的弥勒佛一样——却正是慕容非此行要探查骚扰的钱箭!
  只是钱箭为何会在此地?
  “说了要叫钱大哥!——你还在记恨对方灭了你的山寨?”钱箭开了一个玩笑。
  “忘不了。”厉虎似模似样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嘟囔,“其实我更喜欢叫你钱大爷。”
  钱箭只当没听见厉虎后头的话,他笑呵呵的道:“你自己没本事丢了山寨心心念念的怨着别人做什么?当初对方只有两个人,而你们是几百号人吧?”
  “当时我本身也算计着解散,哪还有心情防备七防备八的?何况我抢归抢,却从来没有害过人命,哪想得到竟然会招惹那一尊杀神?”厉虎不由喊冤道。
  “是么?”钱箭摸了摸肉嘟嘟的下巴,“可是我听某人说,那天夜里,他好好的体会了抚摸某位美人的感觉……恩,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
  人自迷。
  厉虎想着,他也笑着,却只从口中咂摸出了一股苦涩味儿。
  于是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好吧,钱大爷,你看我们现在怎么做?”
  “叫钱大哥。如果我们能吃下来……”钱箭远眺了一会。
  “那是砒霜。”厉虎冷冷淡淡的回答。
  “若是我的地盘还在……”钱箭脸颊一阵抽搐,显然是心疼到了一定程度。
  厉虎不由摇头:“钱大哥,你便一点感觉也没有?偌大的地方。”
  厉虎又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钱箭沉默了一会。片刻,他哈哈一笑,摊手道:“方才我说你什么来着?你是色不迷人人自迷,我呢,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咱们~却是一对难兄难弟的。”
  言罢,他叹一口气:“丢了就丢了吧,他想要也给他。只是眼下的澜东是越来越复杂的,我倒怕他终有一日会玩火自焚。”
  “可他只想先杀了你——连送你最后的礼物都是个催命符。”厉虎笑笑,指着前面厮杀的人道。
  “所以咱们还是跑路吧。”钱箭嘟囔一句,“虽说是结义兄弟,可基业没有能再攒,但命没了却是~”
  厉虎点了点头:“眼下这局势,若没有其他意外,是肯定两败俱伤的。”

  “眼下这局势,若没有其他意外,是肯定两败俱伤的。”
  在厉虎说完上面这句话的时候,站在山岗之上的慕容非也下了定语。而与厉虎有所不同的是,这并非慕容非最后的目的:
  “而一旦两败俱伤了,我们——”
  慕容非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就在场下还剩百多人的时候,一人单骑忽然出现在路口,并且极快速的朝那交战的人群进行了来回三趟冲刺。
  只有三趟。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那剩下的百多号人便已经被分割出零零落落的许多小块,并且大多数被打落了兵器。而剩下的,却是早已忘了战斗还没有结束,自己应该再挥动武器。
  骑在马背上的人一夹马腹,疾驰中的骏马立即停下,由动到静,只一眨眼的功夫。
  马上的人抬起了脸,他看着站在山岗之上的慕容非,眼神锐利。
  “慕容非?”那人开口。
  慕容非看了对方一会。
  而后,他收起面上些微的复杂,足尖一点,似徐实急的飞下山岗。
  “小人见过……八殿下。”


  第九十二章 甘之如饴

  慕容非回到了绿芜别院中。
  当然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小人叩见殿下。”书房内,慕容非单膝跪地,“小人有负殿下所托,万望殿下责罚。”
  虽不知道慕容非在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出去的一百人有多少回到营中,却是早有人向姬容通报的。故此,姬容对形势多少也有了些判断,自然也不意外慕容非的请罪。
  不过虽不意外,姬容却没有多少想敲打对方的念头——有些事情,在出发之前,他和慕容非便已经心照不宣了。
  所以,姬容只抬了抬眼,淡淡道了一声:“起来吧。”
  慕容非并不矫情,依言而起。
  “说说大概情况。”调整了一下位置,姬容双手交叠腹上,开口道。
  微躬身行了一礼,慕容非开口:“小人领着队伍向……”
  慕容非开始细细的描述这一路上的情况。
  姬容也静静听着,只是在慕容非说到两军交战之时,姬容突然开口:“你说对方士兵看起来并不是很想拼命,但却又并不退走?”
  “是。”慕容非回答,顿了一顿,他又道,“对于这个,小人也有些疑惑……对方有差不多两百人,但感觉上去,却并没有太多气势。”
  姬容沉吟一会:“对方将领可有露面?”
  “只有一个百夫长。”慕容非回答。
  低头想了一会,姬容道:“你再把那时候的情况仔细形容一遍。”
  慕容非自无不允。
  待再细细形容过后,慕容非看着姬容沉思的模样,不由开口:“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从沉思中醒来,姬容摇了摇头:“没什么……这次事出突然,也怪不得你。好了,若没有其他事情便下去吧。”
  慕容非应了一声,却站着没有动。
  姬容又兀自看着面前沙盘沉思,待发觉旁边人好一会没有动静时,他才抬起头,微皱眉:“怎么了?”
  慕容非稍顷了身,他轻声道:“小人……看见了八殿下。”
  八殿下有很多。
  但值得慕容非在这种时候对姬容开口的,只有一个。
  ——姬振羽。
  话刚刚出口,慕容非只觉得周围仿佛骤然静寂,并且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不期然间流窜而出。
  然而事实上,在慕容非声音落下没有多久,姬容便接了口,声音依旧淡淡的,莫说表情,便是动作也没有什么变化:
  “叶国的八皇子怎么会来这里?”
  “小人只听八殿下说是来为他的母妃送一封信。”慕容非摇了摇头。
  “什么信需要一个皇子千里迢迢的送来?”姬容值回了一句便再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沙盘上了。而这一句本该嘲讽的话在他说来,却显得有些平淡的过了头。
  一时也拿不准此时姬容对姬振羽到底怀抱什么样的心情,慕容非几不可察的皱了眉,而后刻意放松气氛似的笑道:“说来下午的那场意外最后还是八殿下解决的,那时候八殿下策马飞驰,三进三出,便冲散了还交战的两方——端的是英姿勃发。”
  “那时钱箭的军队那面还剩多少人?”依旧注视沙盘,姬容漫不经心的问道。
  慕容非回想了一下:“不足百,但有八九十了。”
  姬容在沙盘上笔画的手指忽然顿住。然后,他抬起眼,看着慕容非:“那你带去的人呢,剩了多少?”
  听见姬容的问题,慕容非一时疑惑,却并未问什么,只道:“大约还剩半数。”
  “半数。”姬容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头咀嚼了一会。片刻,他闭了闭眼,“本王记得之前跟你说过……钱箭是前朝后裔,并且主上还曾是将军吧?”
  “是。”慕容非回答,隐隐觉得姬容抓住了些什么自己漏掉的东西。
  “本王记得还说过钱箭的布阵已经隐见章法了吧?”姬容继续问。
  “是。”慕容非回答,心中开始有了些不好的感觉。
  姬容点了头,旋即又道:“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查到的情报?——‘钱家军军纪严明,绝少出战。而一旦出战,所向披靡。’”
  慕容非忽然变了面色,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而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着之前慕容非递交上来的情报中关于钱家军的描述的姬容,则抬起眼看着慕容非,眼神在这一瞬间转为锋利森寒:
  “你觉得这样一支‘所向披靡’,哪怕是夸大了的‘所向披靡’的军队,会让一人单骑那么容易的冲散?更打不过那堪堪认真训练了两个月的土匪军?——而你现在要告诉本王,这么大的一个问题,你却直到方才都没有发觉?”
  没有为自己辩解任何一句——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慕容非脸色微带些铁青,再一次跪在了地上。
  姬容没有看就跪在自己脚下的慕容非。他只闭上眼,放松身子靠在了红木椅背上。
  一时之间,房间安静得能听见火光的劈啪声。
  姬容的神情隐藏在火光晕染出的阴影之中,看的不甚清晰。而慕容非……
  慕容非只觉得那点燃蜡烛上每一次炸芯的爆破声都仿佛在自己耳边,甚至心中响起。
  不大,也不疼,却让人发自内心的恼怒,并且这份恼怒还只能针对着自己。
  ——确实是他疏忽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就在慕容非开始尝试握住拳头来增加自己的耐心时,姬容终于睁开了眼。
  “好了,”姬容开口,声音有些低,却并没有太多恼怒的痕迹,“起来吧——只此一次,若有下次,你便自个去军队里训练一个来回。”
  慕容非在心中轻轻的出了一口气。不过立刻的,他就开口:
  “小人现在便去探查一番。”
  视线投到面前的沙盘上,姬容看了一会,随后缓缓摇头。
  “不,不必。之前军中也有探子禀报说钱箭地盘上的军队频繁调动……依各种迹象来看,对方地盘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并且不是小事。现在……”姬容说着,他的手缓缓按到腰间剑柄之上:
  “现在,我们只消尽最大的努力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好万全准备,然后将其……”
  ——“一、网、打、尽!”

  夜,刚刚开始,在距离绿芜别院并不太远的地方,姬振羽正领着一群夜妃的人敲响了一个小巷子中的红漆木门。
  门在被敲第三次之前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壮年汉子,面上皮肤是黝黑色的,粗糙并有些皲裂,样貌十分普通,跟这里的澜东人没有半分区别。
  簇拥在人群中的姬振羽只扫了对方一眼,便开口:“把里头的另一个人叫出来。”
  听见姬振羽的话,壮汉神色讶然:“几位爷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就是这户人家唯一的主人,这街坊邻居都知道的。”
  姬振羽微眯了眼,他再一次重复:“本……我再说一次,把里头的人叫出来。”
  “几位……”搓着手,壮汉明显还想解释什么。
  姬振羽的脸色慢慢沉下去——他的脾气本就不是太好,尤其是在被某些人看着的某些时候。
  壮汉还在絮叨。
  姬振羽拢在袖中的手掌轻轻握起,开始思索是不是应该教一教对方什么叫做‘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句至理名言。
  兴许是姬振羽的表情太过不怀好意,那还絮叨的大汉面上虽依旧陪着笑,但眼中已经添了些凌厉。
  姬振羽当然没有看漏那极力掩饰的凌厉。于是,他扯了扯嘴角,随意挑了一个牢牢跟在自己身旁的卫士,便要开口。
  非常清晰的看见了姬振羽的举动,壮汉额角青筋一跳,手已经握成拳悄然摸到背后。
  但恰是此时,伴随一声长笑,一个广袖长袍,长发未束的男子已经走出庭院:
  “原来是八殿下亲临。自上次一别久未相见,殿下别来无恙否?”
  夜还没有全黑,月刚刚在天上探出了一个尖尖的小角儿。深蓝深蓝的天空下,出现在院中的男子着一身与天同色的衣裳,袖子宽大直垂腰际,和未束起的黑发一起迎风飞扬,飘然若仙。
  男子的长眉轻轻挑起,唇角含着一抹微笑,仿佛是见着了老朋友般自然流露出喜悦之情。
  可作为对方‘老朋友’的姬振羽,却急剧的收缩了一下眼睛!
  片刻静默,姬振羽随即点头,缓缓道:“原来是莫邪王……确实好久不见,莫邪王别来无恙。”
  耶律熙轻笑一声,也不在意姬振羽不冷不热的态度,只依旧和煦笑着,将姬振羽引进了院子。
  并不多说什么,姬振羽抬步跟着耶律熙走进了小院。
  厅内,分宾主坐下后,姬振羽懒得多做客套,只直接从怀中出去了那封夜晴交给自己的信。
  接过信,耶律熙当着姬振羽的面展了开来。
  姬振羽却敛下眼,只自顾自的喝着面前那其实已经算是珍贵,但在他感觉中却并不比白水好上哪怕一点的茶,摆明了是不想掺和。
  没有花多少工夫就把信全部读完,耶律熙抬头看着木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喝茶的姬振羽,道:
  “不知贵妃娘娘可和八殿下说过她的打算?”
  “不曾。”姬振羽冷淡的回答。
  果然如此。耶律熙在心中叹了一声,却并非惋惜,而是赞叹——对那个确实足够狠毒的女人的赞叹。
  当然,前提是对方的狠毒没有用到他身上。
  在心中这么想着,耶律熙见姬振羽对信没有半分兴趣,便也收起信,只微笑着说:“麻烦八殿下了。若是无事,八殿下不若稍等片刻,让本王尽些礼仪;但若是不便……”
  耶律熙稍顿一下。
  而姬振羽虽没有料到耶律熙竟然会如此爽快,却只是微微一怔,便立时接口:“我还有些事情,便不叨唠莫邪王了。”
  耶律熙微笑颔首,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姬振羽却并不在意耶律熙的感觉——事实上,在说完之后,他便已经起身离开。
  目送姬振羽离开,耶律熙端起杯子凑到唇边,却并未喝下杯子液体,而只是遮住了唇边那不觉泛起的一丝微笑。
  含着些许怜悯的微笑。

  姬振羽走出小院,院外,跟姬振羽一同来到澜东的赫连皓正骑在马上等着他。当然,旁边还是里里外外的围着一群人就是了。
  什么也没说,姬振羽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便驱马前行。
  赫连皓陪着姬振羽慢慢向前。
  这么行了一会,姬振羽突然抬眼,懒散的说道:“快慢都赶了这么多天路,这日子未免太无趣……比一场?”
  姬振羽当然是在对身边的赫连皓说道。
  而赫连皓也在姬振羽说话的第一时间便领会了对方的意思。面上含了些笑意,赫连皓点头,随即不给周围人反映的时间,猛的一夹马腹,胯下坐骑便如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
  而姬振羽,则比赫连皓更快三分,已经领先对方半个马身!
  事发突然,兼之姬振羽和赫连皓的坐骑脚力又好,那些团团跟着两人的侍卫面面相觑,直至快看不见两人身影之时才恍然回神,纷纷驱动坐骑追赶上去。
  顺利的甩掉身后的人,又放任坐骑疯跑一阵后,姬振羽方才慢慢放缓了速度。
  紧跟着姬振羽的赫连皓也随之慢了下来。
  哒哒的马蹄由急变缓,夜色已经转为浓黑,而在这一团浓黑之中,姬振羽淡淡的声音忽然漏出:
  “知道皇兄的事情后,我本来急着要来这里做些什么。可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姬振羽一顿,片刻方道:
  “可来了这里,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什么也不能做。”
  在姬振羽背后的赫连皓并没有看见姬振羽的表情,但此时,便是只听,赫连皓也能听出对方心中的苦闷。
  驱马上前和对方并排而立,赫连皓缓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出来散散心,也是不错的。”
  姬振羽笑了笑,挥去心头的压抑,他说出了从来之前便一直计划的事情:“赫连,这次出来,我不打算回去了。”
  赫连皓似乎没有丝毫惊讶的意思,他只是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好友的镇静让姬振羽有了些安心,他接下去道:“羽国是不可能回去的,不管我是不是父皇的孩子,叛国之罪从来由不得人宽容……回去最好的下场不过是幽禁而死。至于炎国……炎国兴许是个能呆的地方,可耶律熙在那里,我不安心。况且耶律熙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人,炎国迟早也要狠狠振荡一次。叶国……”
  姬振羽说到了自己此时待的国家。短暂的沉默后,他冷笑一声:“叶国皇子……有我那个好母亲在一日,我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莫名其妙的死去;而没有她……我就更是一个死字了。”
  赫连皓静静听着,并没有开口。
  姬振羽想到了夜晴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我莫非傻了么’。
  “我莫非傻了么。”咬着牙,姬振羽喃喃着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眼神终至狠厉,“你若不傻,我便是傻的?——你让我来澜东,只是送信?怕是……”
  怕是什么,姬振羽微微冷笑,并没有说下去。而后,他一振精神,继续道:“叶国,羽国,炎国,我们都不能呆……其中叶国可能还有追兵。赫连,日后我们大概只有浪迹天涯隐姓埋名一途了。”
  连简单的挑眉都没有,赫连皓只点头,简简单单的应了一个字:“好。”
  赫连皓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质疑,但这样反而姬振羽越发愧疚。看着赫连皓,姬振羽道:“赫连,当初我请皇兄拉你出来,本是想给你一个安稳点的生活,不曾想竟会走到如今的境地。”
  听见姬振羽的话,赫连皓笑笑,意外的温和而宽容:“心安之处是归乡。当初你既给了我最好的东西,那这一世,万人朝拜锦绣繁华我陪你,百世唾骂刀山火海我也陪你。”
  赫连皓稍停一下,他长眺远处,缓缓道:“心之所向,便纵身处无间炼狱,也只若西方极乐,甘之如饴罢了。”
  和风徐徐,长久的寂静之后,姬振羽低声开口:“我还欠皇兄的。这次我赶来便是看能不能有什么可以帮上皇兄的……等此间事了,赫连,我们一起访名山大川,寻前人古迹,逍遥自在。”
  赫连皓面带淡笑,他颔首,回了一个字。
  ——“好。”


  第九十三章 筹划

  距离龙泉山——钱箭本来的地盘——并不太远的一个隐蔽茅屋里,厉虎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
  他已经趴在窗口盯着外头盯了足足两天了,不过尚幸,他终于等到了他想等的东西。
  “来了?”刚好从屋内走出来的钱箭听见厉虎的哈欠声,笑问了一句。
  “来了。”伸了个懒腰,厉虎没什么形象的倒在了床上。
  “不过七天的功夫……比我想的快了很多。”搁下手中的茶壶,钱箭坐到椅子上,略带惆怅的叹了一声。
  懒懒的睁眼,厉虎道:“钱大爷,你现在还在想你那个该杀千刀的兄弟,还忘不了?”
  “我倒是想忘记掉。”钱箭老实的说,“可惜确实忘不了。”
  厉虎咂咂嘴,啧了一声,没接口。
  而钱箭,则看了坑坑洼洼的掉漆桌面一会,才琢磨着道:“七天的功夫就走到了这儿……莫说此刻龙泉山上人心浮动,惶惶自危,便算是龙泉山中一直齐心协力,稳定井然,只怕也阻拦不得。”
  厉虎直起了身:“对方真的……这么厉害?”
  看着皱起眉的厉虎,钱箭淡淡一笑:“你不是这里头的人,所以不知道。凤王……恩,羽国的长皇子虽然不曾在军队上闯下多大的名声,但依他此次的判断能力和反映速度来看,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而他身边的那位付冬晟和他手下五百飞凤军在边关却是威名远播的,足以让一般的盗匪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实力可见一斑。”
  厉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那你说,这次他们是否能……”
  厉虎顿了一顿,却是顾及钱箭心情,而没有直接说出‘拿下龙泉山’这最后几个字。
  但钱箭倒是并没有想太多,他只叹了一口气:“不应该说‘是否能’,而是应该说‘多久能’。”
  说到这里,钱箭到底还是不舍自己呆了大半辈子,花了大多心血的地方,忍不住又摇了摇头。
  厉虎低下了头,似在思索。一会之后,他抬起头,直视钱箭,问:“钱爷,你有了之后的打算,是么?”
  并不奇怪厉虎此时的精细,也不打算隐瞒些什么,钱箭点头:“确实如此。”
  厉虎沉默一会:“投靠姬容?”
  钱箭微微点头:“我多多少少也算是戎马半生了,老实说其实也不想再掺和进这些争斗的事情当中,可是我从出生便在澜东了,就算这里再不好,我也不会离开,而现在又是这样的战乱……挑个英明宽容些的主子投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确实不错。”厉虎出了一口气,他微笑起来,“凤王在外的名声却是向来不错的,而我悄悄跟了对方那么久,也没见过他做出什么荒唐事情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钱箭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但很快便隐了去:“成不成还做另说,长皇子再是仁德,也未必愿意放了惜山。”
  听见钱箭的话,厉虎一时无言:“你那个惜山兄弟夺了你的地盘……”
  钱箭一笑:“可若当初没有他的父亲冒死相救,现在也早就没有了钱箭这个人——”
  说着说着,往昔今朝一时交错,钱箭也是默然:“有些情总得要还……”他叹了一口气,“早早晚晚罢了。”
  说到这里,钱箭也是意兴阑珊:“罢了,不说我,你呢?”
  厉虎沉吟:“你说,我要找慕容非报仇,是否真的没有机会?”
  “说不上没有机会。”钱箭想了一会,“世事这种东西,往往是最折腾人的……不过这仇确实艰难,若是可以,放过也就罢了,若是你真的坚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厉虎无言的瞅了钱箭一眼:“为这个仇,我要奋斗十年?”
  明白厉虎和自己都不算是太执着的人,钱箭也笑:“只是一个比方。不过现在……”
  后面的话,钱箭没有再说下去。
  但钱箭不说,厉虎难道就不知道了么?
  “现在……”他自语了一回,而后抬头,冷淡却坚定,“这件事,我必定要跟对方计算清楚……”
  厉虎咬了咬牙:“就算要等上个十年,也是一样!”
  终于有了些动容,钱箭看了厉虎一会,一时沉吟:“目前也不算是没有办法,只是……”
  “什么办法?”厉虎精神一振。
  虽说心里不是没有顾及,但思及这几个月来厉虎的陪伴,钱箭也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便耸了耸肩,开口道:“你知道,这个山贼土匪窝么,总是有点机关的。”
  “你的意思……”厉虎已经了然。
  既然决定了也就不拖泥带水,钱箭沉声道:“按你说的来看,慕容非算是个汲汲营营,始终想往上爬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看见了能升官发财的东西……比如说土匪首领?”钱箭淡淡一笑,“那你说,他会怎么做?”
  “若是我对自己的武艺有自信,当然会追赶上去。”厉虎缓缓道。
  钱箭微微点头:“慕容非不止对自己的武艺有信心,而且在我看来,此时的他想必还急切的想要捞一些东西来弥补几天前的失误。”
  “所以,他必然会追着你。”厉虎看着钱箭道。
  “不错。”钱箭自得一笑,不过旋即,他就严肃了神色,“不过我窝里那个机关却是要人命的东西,一旦进去,任你武功再高也是有死无生!厉虎,你若是真的打算跟他计较那几百条人命,那我便帮你一回,但若只是为了其他某些事或者只打算过家家的以揍他一顿或者让他道歉的方式计较的话……”
  钱箭的神色转冷:“那若是出了无法弥补的事情,便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了!”
  厉虎沉默一会,随即,他失笑:“我倒是想有其他的打算,但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厉虎张了张口,他想说,那个眼中心中都只有自己的家伙怎么会懂我为什么执着的要跟他计较,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实意的道歉?
  而若说为了其他的事情计较……只怕对方一旦知道了那‘其他的事情’,便是不利用的干净彻底便不会甘心的罢!
  厉虎在心中嘲笑的想着。然后,他扯扯嘴角,只道了一句: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听见厉虎的话,钱箭暗自点头,却又不由得有了另一层的顾虑。
  虽说这样是帮了厉虎,可若是姬容的手下真的死在了那里,那他可还会答应自己的要求?
  想到这里,钱箭微微皱眉。片刻,他摇摇头,暗自想到:
  也罢,大不了到时候护着他往外冲,能冲出去固然好,冲不去先他一步死了也不算对不起当初他父亲的恩情和托付。
  一时之间,身处茅屋中的两人各有所想,再不闻半点声息。


  第九十四章 有求不得

  夜晚的山门,仿佛一只巨兽正静静蛰伏,伺机而动。
  临时搭建的营寨中,姬容端坐主位,神色肃穆环视在场诸人:“各位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一齐回答:“清楚了,长皇子!”
  似满意众人回答,姬容微微点头:“那便即刻出发吧!本王在此摆酒,静待诸位凯旋!”
  “定不负殿下期望!”纷纷应诺之后,众人统统快步走出营帐,向各自所负责的地方跑去。
  其中,慕容非和付冬晟一起走了一段路。
  “待会我领兵从正面直攻,你便潜进去注意钱箭的动向……殿下吩咐了,这次一定要留下钱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付冬晟说着,周身萦绕淡淡的杀气——是久经阵仗的人才有的杀气。
  慕容非微微一笑:“我自然省得。”
  也并非不放心,只是习惯性叮嘱的付冬晟点头。眼看着地点差不多了,他冲慕容非到了道一声‘小心’之后,便领着身后悄无声息跟着的五百飞凤军离开。
  慕容非也领着身后数十精锐往另一条路走去——一如付冬晟方才所说,他必须去截断钱箭的后路了。
  黑夜里的路,总是比白天更长一些。
  在领着人走了差不多一炷香后,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的慕容非心中警兆忽生。
  周围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兼有虫鸟鸣叫。依旧带着队伍向前走去,慕容非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右手却悄无声息的往腰间一抹,将软剑抽出,卷在手掌握住。
  远处已经能见到隐隐绰绰的屋子了,嘈杂的声音开始如水一般从各方渗透过来。
  慕容非还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
  前头的路开始分岔了。
  跟在慕容非身后的那十数人中的一个走上前来,凑到慕容非耳边,似要说些什么。
  慕容非也侧了头,仿佛在倾听。
  但就在这个时候,刚刚转了脸的慕容非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凭空向前直掠数丈!快得甚至留下了一连串淡淡的灰色残影。
  同一时刻,那位本来像是要同慕容非说些什么的士兵连同身后其他人也如狼似虎的扑向四周散去,在第一时间团团围住慕容非所停留的地方,掌握通往他出的各个方位!
  而此时,距离慕容非由听而动,不过堪堪三个呼吸之间。
  但慕容非终究迟了一步。
  只来得及出剑削下对方的一片衣角,慕容非望着那如蝴蝶一般翩然而落的黑色衣角,面色微沉,片刻才轻轻冷笑一声。
  “一次便罢了……真的把我当傻子?”轻声自语着,慕容非看也不看那暗中之人离去的方向一眼,只召回了还准备向外搜索的人,继续向原定的方向走去。
  这回,领着众人的慕容非很顺利的避过一路明哨暗哨来到了目的地。
  但顺利到达目的地的慕容非却慢慢的皱了眉——无他,只因为那在最上头指挥的,并不是钱箭!
  “大人,我们现在……”同样看到眼下情景,跟在慕容非潜进来的人上前一步,悄然对慕容非打着手势。
  摆摆手,示意对方先停下,慕容非隐身一旁,视线在议事厅内逡巡。
  作为一个叫的上名号的势力的议事厅,眼前房间内的摆设实在无法令人称道。只见几张破旧椅子并小案几沿着柱子一溜儿往下摆,案几上莫说盆景等其他摆设,便是茶壶茶杯,都是掉了漆缺了口的。而房内上书‘天道轮回’四个字匾额下的主位旁边,倒是摆了一盆松树盆景,只可惜那盆景里的松树此时正没精打采的耷拉脑袋,叶子也是枯黄,怎么看都并无太多生机。
  粗粗看罢周围,慕容非的视线移到了坐于主位之上的男子身上。
  男子不算多大,二十七八的模样,身着长袍做文人打扮,样子也俊秀,浑身散发着书卷气息,只是那一双眼并着表情都太过冰冷,给人一种孤高不群的感觉。
  “大人,他是钱箭的兄弟,也是这龙泉山的二当家,向来说一不二。”这次行动的副领头凑到慕容非身边,用手势比划道。
  慕容非微微点头,在心里把‘说一不二’这四个字琢磨了一回。
  片刻,慕容非移开眼,又仔细观察议事厅内其他进进出出的人——他总觉得作为一个能让姬容开口说不错的势力头领,钱箭并不可能如此轻易——胆小——的在这种时候,把所有事都交给自己的兄弟承担。
  蓦的,慕容非眼神一凝,却是看见了一个站在角落,正悄悄往议事厅后面溜去的侍卫打扮的人。
  同样看见的那个悄然往后走的人,副头领凑到慕容非耳边,以眼神悄然提醒。
  慕容非轻轻点了头,回一个手势:“像不像?”
  “面孔不甚清楚,但身形一模一样。”能够格刺探的人眼神一般都极为毒辣,跟在慕容非身旁的副头领也不例外。
  慕容非微一沉吟,随即比划:“可能性呢?”
  看见慕容非的问题,那人狠狠看了看正缓慢而隐蔽离开的人,随后伸出五根指头。
  ……五成么?也算是不错了。慕容非暗自想着,他刚准备开口,便见议事厅里本来一直认真听着底下人报告战况男子似有所觉,忽然提起头,却并非看向自己这儿,而是皱眉注视角落那侍卫打扮的人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大人?”
  “大人?”
  两句大人同时出现,唯一不同的是一句是念出来的,而另一句,则是比划出来的。
  听见底下人的叫唤,那一直看着侍卫离去背影的男子摇头,重新开始下达命令。而至于慕容非,却是下了另一个决定!
  “你留在这里盯着,”转过身,慕容非冲自己身后的人比划,“并通知外头的人仔细进出的人——任何一个人。我则去追方才那个人,明白么?”
  没有任何异议,跟在慕容非身后的人轻轻点了头。
  见对方答应,慕容非也不再耽搁,只随手划出一个‘一切小心’的手势,便全力施展轻功,风一般掠过大厅,往那侍卫打扮的人离去的方向追去,速度之快,甚至连之前那淡淡的灰影都不曾留下。
  似乎运气并不太好,自议事厅中出来的慕容非并没有看到那之前离去的侍卫身影。
  身处别人的地盘,小心还来不及,慕容非当然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招人,一时之间,他不由皱眉。
  但也正是这时,慕容非所藏庭院的一角突然传来了些微响声。
  心头一动,慕容非也不犹豫,足见一点便如轻烟一般无声无息的往响声传出的那个角落掠去。
  响声传出的地方距离慕容非本来的位置并不太远,没费多少工夫,慕容非就顺利的摸到了之前声音传出的地方。
  是在庭院北边的一座假山之后。
  可假山之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视线在周围环视一圈,慕容非微一沉吟,借着天上隐隐约约的月色,开始用双手在假山之上细细摸索。
  “喀!”突然一声轻响!
  耳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慕容非只觉得脚下一阵细微颤动。不及细想,他一个翻身离开了假山,同时抽出腰间长剑挡在胸前,待发觉并无暗器之内的东西出现后,这才暂放下心,慢慢走回方才的位置。
  假山后面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除了一个开在地上,本来不存在的,能供一人进入的黑黝黝入口。
  蹲在地上,慕容非凭着练武之人良好的目力看清了那黑黝黝之中接连而下的台阶——方才那侍卫打扮的人去了哪里,似乎已经有很好的解释了。
  慕容非这么想着,可他并没有马上下去,而是走到假山后,再一次摸索到方才的机关,反复的试了几次,发觉并无问题之后,又细心的抹去自己在地上留下的一切痕迹,这才潜入了那浓黑的,仿佛吞噬人的入口。
  入口悄无声息的闭合了。
  慕容非往下走着,十分的小心,甚至到了每迈一步都必先用剑柄重重的敲击面前石砖和墙壁,直至没有问题了方才踏步。而那悠长看不见头的前面就更不用说了,自然是被慕容非重点关照的地方。
  但虽说如此小心,可慕容非的前进速度却并非不快,相反,他的速度很快,快得甚至到了一般江湖中人都不一定跟得上的速度。
  所以,没过多久,慕容非就来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内。
  甬道是以青石的地板铺就的,两别墙壁也跟着密密实实的镶了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根本没有够得着力或者能插入东西的地方。
  慕容非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虽然他在之前已经用剑柄敲击过青石地板,知道了地板应该极为厚实——但他还是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
  只是此时是断断不可能回去的。所以尽管慕容非有了不好的感觉,但他还是踏上了青石的甬道。
  脚下的青石地板很稳,哪怕慕容非在双脚上运足内力狠狠踏下时也不见丝毫晃动。可这份稳定无法给身处用内的慕容非心里哪怕一点儿的安稳。而等慕容非强压心中不安走了好一会,发觉自己依旧极目也没办法看见这长长甬道的尽头时,他心中不好的感觉一下子攀升到了极致!
  几乎没有犹豫的,慕容非在这一瞬间已经决定用轻功在最快的时间内掠过这长长的甬道。
  但就是这个时候,慕容非身下的铺就的厚实的、稳定的、长长的青石地面,同样没有丝毫犹豫的,不曾半点迟疑的,在这一瞬之间,在这一刹那之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飞快消失!
  急速的失重之间,慕容非慌而不乱,右手抓稳的佩剑,左手更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鹰爪勾,准备随时勾住下落过程中凸出的东西。
  然而也是这时,慕容非忽然听见了一声巨响。
  ——是一种仿若无数弓弦重重震颤而后汇聚一起的巨响。
  不由自主的,慕容非抬头向声音传来——其实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自己的前方看过去。
  然后,慕容非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是一种白晃晃的,比刚刚死了的人更加惨白的白色。
  慕容非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自己前方,密密麻麻的,彼此之间甚至没有一个手掌宽度的箭矢雨。
  同时,在这一瞥之间,慕容非还看见前方凸起——距离自己足有二十丈——是一个哪怕把人躺着放都能一个接一个的放满三十五个人的距离——的边沿。
  如果慕容非是绝顶高手,或者他早已预料到眼下的情景,那么慕容非或许还有可能幸免。可是慕容非既不是绝顶高手也不可能预料到眼下的情景……
  那么他只能等死。
  慕容非一直紧紧的握着剑的手终于微微松开了,他怔怔的看着越来越近的箭矢雨,看清了那成片箭矢闪烁着急切的箭头,看清了那成片箭矢颤动着欢呼的尾翎……
  慕容非持剑的手又松了松,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在耳边不断逼近的呼啸之声转化为血腥之味扑面而来!
  慕容非一向是精于计算的,也从来不缺乏韧性和勇气。可同时,慕容非也明白,自己从来不是神,更不是绝顶高手——他甚至没有多少的运气!
  所以,面对这数以百计的箭雨,面对这宛若天堑的二十丈距离,慕容非终于没有再抬起剑的力气了。
  慕容非的剑,自他掌心中滑落了。
  可他终究没有闭上眼。
  或者,在慕容非遗弃了自己感情,遗弃了自己良心,甚至遗弃了自己的尊严的同时,他的骨子里,还是保留着一点点的骄傲的。
  ——一点点的,镌刻在骨子里的,直面死亡的骄傲。
  慕容非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在明知自己在劫难逃的这一瞬,他忽然奇异的有了身心放松的感觉——是一种自从懂事以来,便再没有出现过的感觉。
  但或许是上天不愿意让慕容非轻松,几乎就在慕容非刚刚吐出半口气的时候,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破风之声——和那些尖利箭矢完全不同的破风之声。
  慕容非蓦的一怔。
  不过下一个瞬间,慕容非就回了神——他的眼角捕捉到半个身子——属于人的身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并且像是要保护他一般的张开了手臂。
  浑身一个激灵,慕容非心中那方才升起的、刚刚才有的那一点点放弃,一点点释然,一点点骄傲在这一刹那之间便被慕容非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毫不犹豫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脸面的一点点的想法,慕容非反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手上下了死力,一边把人往自己面前拽拉,一边在没有丝毫借力之处的半空中硬生生的扭转身子,同时缩起手脚,全部藏于对方的身后。
  这一系列动作慕容非做来虽然极快极专心,但他还是在两人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惊鸿一瞥的看见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其中似乎还带着点茫然。
  惊讶,茫然?尽力把身子尽数藏在对方身后的慕容非回想对方的眼神,扯扯嘴角,不由笑了。
  而就在慕容非脸上露出一些笑意的时候,那一连串的箭矢入肉的‘咄咄’声,已经传入了慕容非的耳朵了!
  蓦的,慕容非肩头一阵剧痛,但慕容非却反而放下了悬着的心,也正是这个时候,慕容非脚底巨震,却是一下子落到了地面!
  心情在短时间内急剧的大起大落,兼之又毫无防备的从高处落下,慕容非体内内劲一时行岔,双脚更是麻木,竟忍不住跪倒在地,呕出了一口心血。
  一口血呕出,慕容非顿觉烦闷欲呕的胸中舒服多了,也才有心思看向倒在自己面前,那被自己当初挡箭牌的人。
  被慕容非当成挡箭牌的人还没有死。
  但也离死不远了,他的身上,除了被临时用手挡住的面孔和带了护心镜的胸口之外,全都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支,粗粗一看也少说能有二三十支——这样的伤势,虽说暂时还没有死,却如何能逃过阎王的眷顾呢?
  可躺在地上的人神智还清醒,他看着慕容非,甚至还在微笑——虽说那一口又一口吐出的血将他的面容都模糊了。
  他笑着,说:“美人,好久不见了。”
  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慕容非看了面前的人一会,方才开口,带着微微的暗哑——当然是因为伤势:
  “厉虎,你果然没有死。”
  倏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厉虎不由一怔:“你——”
  他刚刚开了个头,却又忍不住咳出一口血,血中还夹杂红红黑黑的碎块,看上去好不骇人。
  皱皱眉,厉虎伸手想抹去那夹杂碎块的鲜血,却发觉自己根本动弹不了哪怕一分。好几次过后,厉虎只好一边咳嗽一边开口:“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会花功夫去知道一个……咳咳,山贼的名字。”
  听见厉虎的回答,慕容非微微一笑,但相较平时却显得冷漠了些:“寨主多虑了,兵法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是啊。可是……寨主?”厉虎看着慕容非笑,他重复了慕容非的话一回,随后道,“那寨子可是被你给不问原因的一把火烧了干净,慕容非……你夜里睡觉会不会惊醒?”
  慕容非没有回答厉虎的问题,他环视了周围一眼,问:“这是为我准备的?”
  “还满意吗?”厉虎微笑。
  “你没有杀了我,但你,”慕容非顿了一下,他终于忍不住在面上流露出了一丝冰冷,“——却要死了。”
  厉虎还在笑,事实上,如果可以,他似乎还想大笑,狂笑:“是,我要死了——不过,我能让你死,不是么?慕容公子!”
  慕容非挂不住脸上的笑容了,他看着厉虎的眼神变得晦暗。
  厉虎慢慢收敛了笑容,他咳得更剧烈的,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开口:“这一份礼,是送给你的,也是我那些冤死的兄弟的!强盗确实是一个把头别在要带上的行当,可是你为了自己的私利,眼都不眨的把三百号人全部活活烧死——慕容非,你该死!只不过——”
  厉虎咬着牙说到,然后,他怔怔的看着慕容非的脸,忽然长长的出一口气,带着些无法言语的惘然:
  “只不过……直娘贼,老子喜欢你,老子……舍不得看你死。”
  厉虎低低的说着,语气缓和下来了,可慕容非的脸,却终于铸上了厚厚的寒冰。
  仿佛没有看见慕容非的脸上的冰寒,厉虎只继续往下说:“可是那三百条命总要有人还……我舍不得你还,只好自己还了。”
  厉虎笑了笑,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倦怠的模样:“慕容非,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厉虎说得很认真,很执拗——对着自己。
  慕容非默默无言,只有那越见冰冷的神色能反射出他心中的一丝半点情绪。
  “我喜欢你。”血似乎留的有点多了,厉虎脸上的疲惫之色越发浓重,“我当了一辈子的山贼,来来回回接触了那么多人,被掳的,自愿的,只有你,能对我笑得那么漂亮暖和,漂亮得能把房间都点亮了,暖和的能把雪都给融化了……就算,是假的。”
  厉虎又咳出了一口血,他觉得自己嘴巴里的味道实在有些太苦涩了:“可是,慕容非,你假得太彻底了,假得让我不能有半丝幻想……”
  厉虎急促的喘了几声,他的面上忽然有了些光彩:“慕容非,老子是男人,老子可以为自己爱的人去死,但不会被自己爱的人推着去送死!”
  说到这里,厉虎看着近在咫尺的慕容非,忽然笑了一声:“慕容非,看着老子为你死的份上……吻我一次?”
  冷冷的看着厉虎,慕容非没有丝毫动弹的意思,只有垂于身侧的手指轻微的,极为轻微的那么颤动了一下。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厉虎也没有丝毫失望,他只是又笑了笑,而后说:“——那么,杀了我吧。”
  言罢,厉虎闭上了眼,只有嘴唇还微微蠕动,是在说着两句话。
  慕容非听见了那两句话。
  ——小美人,你叫什么?
  ——小美人,从了我吧。
  慕容非执起长剑。
  长剑刺入厉虎的喉咙。
  厉虎终于停止了呼吸,面带安详。
  慕容非缓缓站起身,他抽出长剑。
  剑若秋水,只挂几滴零星血红。
  但就是这仅有的几滴,也被主人毫不留情的甩落到地上了。
  没有再看地上的人一眼,慕容非握着剑转过身,他看着一个角落开口,脸上再一次泛起了那熟悉的温和以及微笑:
  “需要我请么?钱将军。”
  片刻寂静。
  钱箭自阴影中走出。他看着慕容非,极轻微的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为了那躺在地上,血犹温热的厉虎;或许是为了那站在面前,已然言笑晏晏的慕容非;也或许只是为了他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次,或许真的……
  ……只能走到眼下了。

  攻打龙泉山的事情不算太顺利,但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地方——除了发生在慕容非身上的——故此,在第三日攻破山门之后,姬容花了两天时间收尾,这才启程回到澜东的绿芜山庄。
  而等一切停当,时间已经是小半月之后了。
  夜,好不容易窥了个空的姬容坐在凉亭内,对着天上的明月,慢慢酌着杯中的酒。
  慕容非正站在姬容身旁,不发一言的替姬容倒酒。
  片刻,姬容开口:“本王听说今日有人当街闹事?”
  “是。”慕容非顺势弯了弯腰,回答。
  “你打断了对方的腿?”姬容似乎只是随口问道。
  “是。”并没有什么难以回答的,慕容非也就没有半分迟疑的直接回答。
  “还有之前的两三次,也是你亲自动的手?”姬容又问道。
  “是。”慕容非 依旧回答的极为迅速,仿佛根本不需要思量。
  姬容应了一声。持着酒杯,姬容并没有追问慕容非这么做的理由,他只是道:“本王听冬晟说你那日抓回钱箭的时候身上带了不轻的伤……可是钱箭身上并没有伤,是么?”
  “……是。”这次,慕容非稍停了一会。
  “那么,发生了什么?”姬容淡淡开口。
  慕容非一时没有说话。
  姬容也并不催促,只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杯中的酒——或许是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姬容在生活上,向来很少对特地的东西表示高于一般的喜好。
  不论是比较偏门的收集癖好还是比较正常的对酒及女色的癖好。
  短暂的沉寂过后,慕容非开了口。
  对着姬容,慕容非极为简洁却并不简单的把那一夜发生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姬容静静的听着。
  叙述完了,慕容非也没再说什么,只依旧端起酒杯,异常平稳的为姬容携酒。
  “然后呢?”看着自己面前那双稳定到有些僵硬的手,姬容忽然开口。
  然后?慕容非听着,心中不知怎么的,竟倏然窜起一股怒火。
  脑中紧绷的某根弦似乎断裂了,慕容非脸上无法克制的浮出一丝讥削的笑容:
  “然后?殿下,若是小人说,小人知道对方为我挡箭时,只觉庆幸;小人听见对方喜欢我的话时,只觉恶心;小人看见那对方终于死了时,只觉快意——”
  慕容非重重的咬了牙:“然后,殿下还觉得有应该什么然后么?!”
  看着慕容非,姬容忽然笑了。
  慕容非蓦的一怔——姬容虽然对他态度缓和,却绝少会露出笑容——也并非只是他,作为一个长皇子,之前更是一国的储君,姬容是向来严肃的。虽不算不苟言笑,却是一直都不曾流露太多的情绪。
  但还没等慕容非自姬容的笑容中回过神,姬容忽然沉下了脸。神色冷肃,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决,掷地有声:
  “奸淫掳掠者,杀!贪赃枉法者,杀!通敌叛国者,杀!”
  三个夹杂浓浓气势的杀字过后,姬容放缓了声音,他淡淡道:“至于其他……任你凉薄也罢狠辣也好,跟我却是无甚关系的。”
  慕容非一时没有说话。
  姬容却已经站起身,从慕容非的腰间抽出了慕容非一直配在身上的长剑。
  剑柄轻巧的在姬容掌中划了半个圈: “慕容,你从来不是本王的下人或者奴隶——既进了本王的内阁,那你日后若无意外,便会是本王在朝堂上的臂助。而这其中的‘意外’,永远都不可能会是因为你某一次不小心的忤逆或者某一次不注意的冒犯。”
  平缓的说完,姬容横握长剑,平平向慕容非的方向伸出。
  这是一个誓言。
  一个为彼此战斗的誓言。
  月光洒到亮银的长剑上,让明晃晃的长剑更多了一层透明的流光。
  慕容非站着看了长剑一会。
  然后,他敛下那唯一能让人看出几分情绪的黑眸,缓缓屈下一只膝盖,跪倒在地,同时举起双手,接过了姬容手中那把剑。
  那把本该再熟悉不过,却仿佛突然之间陌生了许多的长剑。


  第九十五章 有匪君子

  只有一人的书房内,姬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掩上铺在桌面的地图,姬容揉揉眉心,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疲惫。
  诚然,两世为人遍经风雨,姬容虽不说是心如磐石八风不动,却也能为人淡漠处事泰然了。但纵使再淡漠再泰然,姬容也只是一个人。
  一个会疲惫,会思念的人。
  澜东的事情,若说真的难,其实也未必。若是姬容有足够的银钱兵员,那么两年之内横扫澜东并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羽国放弃了澜东三十年,澜东也放弃了自己三十年——而若无兵无银,花上个十年,姬容也未必收服不了澜东。只是……
  只是,姬容又何来十年浪费在澜东?
  帝都的形式,父皇的态度,还有……
  姬容忽然顿了一下。
  还有……辉白那边的情形呢?
  算一算日子,媛仪的孩子也出生了。只可惜并非是辉白的……姬容暗自想着,虽明白这多半怪不得宁媛仪,但心中还是无法克制的多少有些恼怒,而在这恼怒之中,却又有一丝隐约的欢喜不自觉的浮现出来。
  姬容恼怒,当然是因为这件事能让一个皇子,甚至是一个男人都丢尽了脸面。而至于欢喜……姬容确实曾经说过希望姬辉白有妻有子享尽天伦,可只要是一个男人——或者说只要是一个人——他就不会讨厌被人全身心喜欢的感觉。
  凡人如是,姬容如是。
  但姬容毕竟是姬容,所以很快,他就收拾了心情,开始想着是否要给那个孩子——或者说借着给那个孩子给姬辉白送些什么。
  姬容第一时间看到的一块玉佩——由萧皇后给自己的那块玉佩——在被姬辉白送还之时,姬容就把它带在了身上,久而久之,也就忘记拿下来了。
  执起玉佩,姬容放在掌心把玩了两下,随即却搁下,只转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最常见的兵法书,翻开扉页,沾足笔墨,一笔一划的用正楷写下了两行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是一句很普通的寄望之语,普通得甚至没有什么亮点——当然,以姬容的身份亲自写这两行字并且送出,本身也是一个极大的亮点了。
  写完这两行字,姬容提笔看了一会,正准备合上书页,却忽然看见了自己先前写的‘君子’二子。
  有匪君子……
  姬容想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位美貌君子,骨器象牙切磋,翠玉奇石琢磨。气宇庄重轩昂,举止威武大方。……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位美貌君子,耳嵌美珠似银,帽缝宝石如星。气宇庄重轩昂,举止威武大方。……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有位美貌君子,好似金银璀璨,有如圭璧温润。气宇旷达宏大,倚乘卿士华车。……
  还有呢?
  姬容想着。
  还有……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妙语如珠活跃,十分体贴温和。
  还有……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终究是如何能……不想念他。
  姬容一字一字的默念着,心中渐渐柔软,直至柔和了眉眼。
  终究是如何能……
  不想念他。
  轻轻呼出一口气,姬容在书的右下角用行云流水、字意圆润的行书写上了这一首诗,又待笔墨干了,方才出声叫人:
  “来人。”
  守在门外的人很快就走了进来,却并非慕容非,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厮:
  “见过殿下,殿下有什么吩咐?”
  “瑾王府添了皇孙的消息传过来了没有?”姬容开口问。
  “回殿下,前天刚刚传了过来。”那小厮回道。
  姬容点了点头,随即把桌上那写了字的兵书递给小厮,交代道:“交代下去,把这个包好了送去帝都的瑾王府。”
  小厮怔了一怔。却什么也没说,只双手伸出,恭敬的接过姬容手上的兵书,随即开口:“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可以下去了。对了,”姬容刚准备让小厮下去,却忽然想到了慕容非——不管心中到底觉得慕容非如何,大半年的相处,姬容多少还是习惯时时看见那个做事利落的慕容非守在自己的身旁,“慕容公子呢?”
  “小人并不知道……不过之前在练武场那里看见了慕容公子。看样子慕容公子呆得似乎有点儿久了。”小厮回答。
  问了这么一句已算是破例,姬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出去。
  小厮很快的离开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书房内,姬容再一次揉揉眉心,随即又翻开了一份放于左手边,还未来得及阅读批示的折子。
  是一份分析澜东局势的折子。
  剩下的时间不多,所以姬容只随意扫了两行,打算若没有看到切实有用的方法便立刻放下折子。
  然而,就是这么随便扫了两行并且打算随时搁下折子的姬容却忽然停住了——折子,是他所熟悉的。
  或者说,是他这两日来,所熟悉的。
  指腹在雪白的内页上停了一会,姬容并没有先看折子中所写的颇有见地的内容,而是翻到了折子的最后寻找落款。
  当然没有落款。
  姬容微微皱起了眉。
  他之所以会特别注意手中的这份折子,一方面是因为折子中的内容确实有些水平,另一方面便是因为这折子并无落款。
  一两次没有落款或许是因为忘记,也或许是因为一种新奇的想用来吸引他的手法。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没有落款,兼之行文语气又是一片赤诚……
  姬容一时有些拿不定折子主人的想法。
  当然,若只是上头这样也就罢了,姬容本也没有太多的功夫去注意寻找一个故弄玄虚的人。真正令姬容把这份折子记下的原因,还是那似有若无、隐隐存在的熟悉感。
  ——行文中,遣词用句的熟悉感。
  或者……自己其实知道折子的主人?姬容皱眉想着,但过滤了整个官邸中以及身边亲近的人一遍,却又没有丝毫头绪。
  心中一时烦闷,姬容也没有了再处理事务的心情。随手拿起折子,姬容推开书房的门,走进了书房之前的庭院。
  夜深了,一轮残月孤零零的挂在天空俯觑大地,独自品味孤独。
  挥退准备靠上来的下人,姬容临水的照月亭中。
  在物资匮乏的澜东,绿芜别院中的各种东西在姬容都称不上精细,但唯独这建在角落、匠心独具的临水的照月亭亭,却让姬容暗自点头。
  照月亭是四角形的,中间起了一个圆形的小石桌,四面的栏杆也是石雕的,并不高,但细细的在上头雕了祥云煦风,刻了飞鸟走兽,很是精细。
  但这些都是寻常,姬容之所以会在心中称赞眼前的照月亭,却是因为这凉亭建造的位置。
  照月亭是临水的,每到夜间,粼粼水波便会漫上石阶,笼罩上这并不太大的凉亭——或是一半,或是整个。
  这当然是寻常的。
  而不寻常的,却是射入凉亭的月色了——天上月亮盈亏不定,但无论是盈是亏,那自天上射下来的月辉总能准确的照入照月亭,并且和那或涨或退的粼粼波纹始终保持一线的距离——波纹涨,则月辉退;月辉盈,则波纹亏。
  如此,天上的月辉和地下的水纹虽泾渭分明,却也自有一番契合,倒难得一见。更不消细说那在粼粼波纹衬托之下越发如霜似雪的月辉了。
  姬容在凉亭中坐了下来,本想休息一会,却不妨听见了前头传来的问候声:“二爷,您回来了。”
  听见声音,姬容抬起眼,正好看见慕容非提着软剑从外头走入。
  同样看见了姬容,慕容非对着那出声的人点了点头,便想姬容走来。
  “小人参加殿下。”单膝跪地,慕容非行了一礼。
  人走的近了,姬容这才看见慕容非气息有些不稳,鬓角也微微汗湿。
  当然,姬容的视线同时也在慕容非遮得严严实实并且纹丝不乱的领口袖口转了一圈——并非姬容多在意慕容非,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罢了。
  视线绕了一圈,姬容也没有说话,只点点头示意对方起来,同时想到了之前小厮说过的‘慕容公子似乎在练武场那头呆了有些时候了’的话。
  站起身,慕容非轻声到:“殿下,时辰也不早了,您该早些休息。”
  “恩。”姬容应了一声,随即开口,“对了,钱箭的事情如何了?这两日本王忘了问,他可愿意接受招安?”
  “对方……”慕容非刚刚开始,姬容便突的皱起眉:
  “当初他是和那个厉虎在一起设计你的?本王倒忘了……那这件事,你便放着吧,让冬晟去。”
  言罢,姬容回想一遍,确认再无遗落之后便准备起身回房休息。但他刚刚起身,却看见面前的人敛下眼睑,一时竟有一种静谧之美。
  姬容不觉顿了顿。
  而慕容非柔和的嗓音,也恰到好处的想起:
  “殿下觉得……那厉虎,是真的喜欢小人?”


  第九十六章 镜花水月

  骤然听到这句话,姬容猛然间一怔,本已准备移开的视线不由停在了慕容非的面上。
  慕容非抬起了眼,面上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但方才那一垂眸间的静谧却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些许藏在黑眸之中的桀骜。
  桀骜。这是自认识慕容非之后,姬容在对方眼中所能看见的最为鲜活的神情了。
  看见这在对方身上绝对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神情,姬容顿了顿,终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反问:
  “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慕容非一时沉默。而后,他弯唇一笑,道:“那厉虎说喜欢我,说我笑漂亮,一口一个小美人叫着,可……”
  慕容非的声音忽然低下,他垂于身侧的手往腰间一抹,夜色里,只见一抹亮银惊鸿闪现。
  本身武功高绝,姬容自然看得清忽然出现的亮银是什么。但他此时的注意却并非在那抹亮银之上,而是停留于随着那抹亮银一起落下衣袖之后,慕容非所露出来的一截手臂上。
  手臂当然还是手臂。
  只是那截露出来的手臂上,早已覆盖无数横七竖八,宛若蜈蚣般凸起扭曲的伤痕。
  刀伤,剑伤,鞭伤,甚至还有烙烫之后留下的痕迹。
  姬容并非没有见过世面,被时时刻刻保护着的公子哥。可就是这么一小截不到肘部的手臂,居然有如此多道的、如此多种类的伤痕,却是让素来冷静的姬容也不由微微动容。
  慕容非掩了掩手臂:“小人自十岁开始便在刀口上过日子,让殿下见笑了。”
  姬容没有说话。
  刀口上过生活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什么样的刀口生活,能让一个人的一小截手臂上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伤痕?并且这二十多道伤痕看上去还都是差不多有八九个年头的?
  而……这样的日子,一个孩子,却又要如何熬过来?
  认真说来,姬容其实并不算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一来慕容非身上的那些伤痕未免太过耸人,二来……
  二来,则多少得益于慕容非那张脸了。
  就算已经不在意,但有些经历过的事情,姬容到底不可能彻底忘怀——不论他是否愿意将其彻底忘怀。
  “厉虎一口一个小美人的叫着我……”慕容非顿了一下,垂下眼,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臂,方才微笑,“可他若是看见了我这手臂的模样,那个‘美人’二字,怕是不那么容易出口了。”
  姬容等着慕容非继续说下去,他不相信慕容非只是单纯因为不忿或者难受而让他看这些伤痕。
  果不其然,没让姬容等多久,慕容非便淡淡的下了结论:
  “厉虎喜欢的,只是他心中的虚像罢了。”
  姬容听着。
  今夜的慕容非和往常不同。虽然还是衣冠整齐笑容温和,但不论是方才的挥剑割袖还是现在平淡而尖锐的结论,都与以往不同。就仿佛是……
  就仿佛是,丛林中潜伏已久的凶兽终于脱去保护掩饰的外壳,初露狰狞。
  “而既然他喜欢的只是他心中的慕容非,那不论是他做出什么,却都与我无干……他只是为了他自己。”
  慕容非淡淡一笑。
  姬容则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死水无澜的冷静,以及漠不关心的冷酷。
  不论哪一种,都不讨人喜欢。
  不过……这或许才是对方真正的性格吧?骄傲,并且冷酷。姬容暗自想着,虽没有因为慕容非表露出来的个性而升起什么欢喜的感觉,但能清楚的看见自己身边的人露出真实本性,或许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姬容不由想到,而慕容非,也已经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他的真正目的:
  “而小人看那钱将军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待小人与他细细分说之后,相信他能明白事情真相,也定不会再对小人有所隔阂。”
  片刻沉默,须臾,姬容开口:“你若想要亲自解决这件事,那便由你。”
  姬容如此平淡的反应并不在慕容非的计算之中,可世事哪有件件逞心如意的?故此,慕容非也就坦然应是,谢过了姬容。
  应了一声,姬容见慕容非没有再要说什么东西的意思,便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在起身之后,他却看见了搁在桌面的折子。
  一下子想了起来,姬容拿起折子,开口道;“对了,这几日我的折子都是你在整理,这份折子是从哪里递来的?”
  慕容非接过折子,打开反复看了几遍后,才神色微微古怪的道:“回殿下,这份折子……小人却不曾见过。”
  闻言,姬容眉心一皱,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拿回折子,转身回了房间,准备休息。
  站在原地,慕容非保持恭敬的微微倾身的姿势目送姬容离去后,方才缓缓直起腰。
  “‘至于其他,任你凉薄也好残忍也罢,跟我却是无甚关系的。’……”慕容非轻声自语,是一句姬容曾对他说过的话。随即,他拿起放在桌上盛满酒的青瓷杯子,一昂首,将其中澄澈的酒液尽数倒入喉咙。
  甘冽的佳酿大部分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小半则溢出唇角,顺着慕容非的下巴蜿蜒漫过脖颈,留下一道微微泛光的湿漉痕迹。
  “‘至于其他,任你凉薄也好残忍也罢,跟我却是无甚关系的。’……”慕容非重复了一遍,须臾,他微微一笑,“不过是做得不够情真意切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过,或者他会更喜欢一些……诸如我那位无甚关系的血缘兄弟的‘真正的’、‘正直的’个性?”
  这么自语着,慕容非面色微见古怪,片刻,他喃喃了一句:“说来,倒是可以试试……”
  言罢,慕容非随意抹去唇边水泽,举步向练武场所在的外院走去。
  他是去找一个人。
  练武场位于绿芜别院的西南角,占地宽阔,不止各色兵器俱全,还有专门练马的跑道和各种障碍,也因此成了付冬晟除练兵外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慕容非并不太费力的在练武场上找到了付冬晟。
  正在练习长枪的付冬晟听见有人走进的声音,右臂整个一抖,将本握在手中的长枪远远插入练武场边缘的兵器架上后,顺势收招,转看进来的人:
  “有事?”
  眼见满身汗水淋漓的付冬晟,慕容非笑道:“没想到付将军这么晚了还如此勤奋,真是让人愧疚,假以时日,想必能官拜上将军,为付氏百年来的赫赫威名再重重添上一笔。”
  付冬晟皱了皱眉:“慕容公子缪赞了。”
  慕容非却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只是虽说付将军能力卓绝又忠心耿耿,可若是卷入了不该卷入的事情……只怕殿下却依旧未必会喜欢。”
  付冬晟面色微变:“慕容非,你要说什么?”
  慕容非淡淡一笑,却并未开口,而只是把视线放到一旁桌上随意搁着的几分折子上。
  付冬晟的脸色越发难堪起来。片刻,他开口,语气有些生硬,却已是承认了慕容非的话:“你是怎么发觉的?”
  慕容非一笑:“殿下每日看的百份折子,有一半是要经过我的手的,再加上我曾经见过八殿下几面……付将军,有些努力,并非只有你在做。”
  付冬晟一时默然。
  慕容非则摇了摇头:“付将军,殿下兄弟的事情并非我们能够置啄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说着,慕容非弯了一下唇:“这次我并未告诉殿下,可依殿下才智,想明白——查明白——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候……将军或许就不好解释了。这个好人么,却……”
  抬眼看了看付冬晟的神色,慕容非淡淡一笑,为今夜的对话作出了一个结语:
  “——并非那么好做的。”

  另一边,回到书房的姬容又看了一会折子,待事情全部处理完之后,这才脱了外衣躺上床榻,只是躺上之后,姬容并没有立刻吹熄烛火,而是又翻开之前那一份折子,看着好好琢磨了一会,方才准备闭目歇息。
  但就在姬容挥手熄灭烛火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心中一悸,本来计算好了的力道也跟着失了准头,竟一下子把整个烛台给凌空打落了下来!
  “喀哒!”一声,房间在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月光还从敞开的窗户中透过来,带来几许清辉。
  黑暗中,姬容却还保持着原来挥手的姿势,动作竟是有些僵硬了。
  对于任何一个小有所成的练武之人而言,突如其来的黑暗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姬容自然也不是因为眼下的黑暗而有所不适——他真正在意的,其实是自己方才失控。
  练武到了一个境界,武者本身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玄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常常难以说清,但却又真是存在,并且绝少出现差错。
  而方才在好端端的情况下,他却突然心悸,那……缓缓收回手,姬容面色微沉,心中不期然的有了些不安之意。
  “殿下?”恰是此时,扣扣的敲门声伴随慕容非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此时的情况是不可能再直接休息的,姬容也便坐起身子,沉声唤道:“进来。”
  低低的应是声自门外响起,又过了片刻,姬容才借着月色,看见悄然走进来的慕容非。
  走进内室,慕容非清楚的看见掉落地上的灯盏和端坐床边的姬容,面上却不带半分情绪,只弯腰捡起灯盏,并且利落的点燃了烛火。
  刹那,笼罩房间的黑暗在橙黄色的灯火之下如潮水般褪去。
  将烛火搁在桌上,慕容非又仔细罩上灯罩,这才走到姬容身边,低声问:“殿下,是否让厨房准备一碗安神汤?”
  心神还沉浸在方才那一丝突如其来的心悸之中,姬容也没心思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看出姬容平静之下的不耐烦,慕容非也不多话,只沉默的躬身一礼,便又褪出了房间。
  凉风自没有合拢的窗户中吹入,坐在徐徐掀起的轻纱中,姬容注视着罩上飘摇的灯火,心思却已经远远的飞往了帝都。
  方才的心悸……莫不是,帝都出了什么问题?
  莫不是,辉白那里……

  第九十七章 孽缘

  “谢谢,谢谢!”在澜东偏僻街道的一个小药铺门前,一位上了年纪,脸色蜡黄的妇人牵着一旁一直在小声抽噎的女孩,不住的对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道谢。
  男子大概二十七八了,眉目俊朗神色间透着淡淡的疏离和尊贵,但并不让人觉得骄傲——却正是本该呆在绿芜别院中的姬容!
  此时,姬容正穿着一身寻常富贵人家的细部衣裳,独自一人坐在药铺面前,为因受伤而前来看诊的人做一些简单的包扎。至于姬容为什么放下绿芜别院中的那些重要事务出现在这和他无甚相关的药铺之外……却是因为,姬容始终无法忘记昨夜那突如其来的心悸,并越发在意。
  因此,在察觉到自己眼下心态实在不适合再处理事务之后,姬容遣了人快马去帝都打探消息后,当即换了一身衣服,挥退众人,只带了慕容非一个来到这偏僻地方,希望借着其他事情来平复心情。
  而姬容也确实没有失望。很快,繁忙而刻板的事情就让姬容的心情平静下来,一直笼罩在心中的阴霾也随之慢慢散去。
  “谢谢,谢谢大夫!”站在姬容面前的妇人依旧紧紧拽着小女孩的手,不住的向姬容道谢,“如果不是您及时处理,只怕我家孩子的一条胳膊就废了!”
  没有对妇人感激的话什么太多的表示,姬容只微微点了头,算是明白。
  妇人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另一些人却开始微微躁动。
  明显听到了后面那些针对自己的话,妇人蜡黄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绯红,咬咬唇,她踟蹰道:
  “这,大夫,包扎要多少银……”
  姬容的视线落在了妇人那浆洗的发白,并且打了多处补丁的衣服上。片刻,他微微一笑,道:“今日义诊。”
  义诊?自姬容口中说出的简单的一句话激起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一种自然是那等在妇人身后,以及妇人本身那感激涕零,欢欣鼓舞的笑容;一种则是听见姬容话的药铺老板有些窃喜的微笑;而还有一种,却是带着些温和,也带着些不以为然的微笑。
  是慕容非的微笑。
  独自隐身暗处,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姬容身上的慕容非很清楚的听到了姬容所说的那句话,当然,他也很清楚的看见了看围在姬容旁边的、一个一个浮现脸上,并且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感激……慕容非在心中想着,到底是不以为然。
  有什么好感激的?若是你们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便会明白这些东西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而举手之劳,却又有什么必要感激呢……这么想着,慕容非不期然的看见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从自己身前跑过,并且向姬容的方向跑去。
  微皱一下眉,慕容非刚刚考虑是否要‘不经意’而又‘必要’的处理某些东西的时候,就见那七八岁大的小乞丐已经仗着自己幼小并且肮脏的优势几步蹿到了姬容面前。
  事已至此,再动手未免难堪。于是慕容非便也留在原地,只等药铺中的小厮出来撵人。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在看见那脏兮兮几乎能闻见恶臭的小乞丐时,姬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他甚至不曾稍动一下神色,也不见丝毫避让,只是旁边的人打来干净的水,让小乞丐洗干净身上的几个伤口之后,便和之前一样,干脆利落的处理完小乞丐身上所有的伤口。
  伤口处理完了,小乞丐对着姬容道谢。而站在角落的慕容非,也因心中升起的那一丝意外而十分认真的注视着姬容的神色。
  平静,还有在平静之下的冷淡。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慕容非心中忽然添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或者……慕容非看着小乞丐跑向自己。
  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冷漠的脸……
  小乞丐和慕容非擦身而过。
  慕容非微微侧了头,看见对方的头顶刚好到自己的腰际。
  并未注意到慕容非的视线,或者注意了也并不在意,小乞丐径自小跑往前,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转角。
  视线追随对方离去,慕容非停顿一会,只觉得身上一些合该早已愈合的伤口正微微发热,并伴随轻轻的刺痛。
  或者……再早几年。
  慕容非的视线移回到姬容身上。
  姬容还在替人包扎。
  一样的平静,一样的冷淡,一样的,一视同仁。
  慕容非看着,然后,他敛下了眼。
  再早几年,他说不得也会……
  ……感激。
  “噌!”倏然一声轻响,却是慕容非在刹那之间抽出了腰际软剑。
  看也不看的反手向后一刺,慕容非轻笑一声:“阁下跟在我后面躲藏多时,却并非君子所为。”
  短暂沉默后果,一道暗哑声音响起:“在下担心平白扰了公子事情,故此没有及时出现,还望公子见谅。”
  察觉剑身上传来一股大小适中的力道,慕容非也便顺势转身收剑,打量出现在自己身后三十来岁的汉子。须臾,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对方后,慕容非沉吟:“这位壮士……”
  “我家主人想见见你家的主人。”出现在慕容非身前的汉子言简意亥。
  慕容非不由一笑:“若是如此,那你家主人大可投递名帖,直接上门拜访。”
  似乎早已料到慕容非的回答,壮汉也没说什么,只平板着脸继续到:“我家主人复姓耶律。”
  心中一动,慕容非下意识的冲外头看去,不意外的在一栋酒楼的临窗位置上看见了冲自己遥遥举杯的耶律熙。
  心念几转,慕容非已然微笑起来:“原来是耶律公子……既如此,我便帮你通报一声,只是我家主人却未必会去。”
  “你家主人会去的。”大汉回答,口气意外的肯定。
  慕容非挑了眉梢。
  大汉微微一笑,再次重复:“——你家主人会去的。”

  姬容确实去了。
  虽然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愿意。
  耶律熙所在的位置距离姬容之前待的药铺并不远,只转过一条街便到了,是一家虽不太奢华,但绝对足够安静的酒楼。
  走进雅座,姬容在耶律熙对面坐下。慕容非和耶律熙带来的汉子则分列在两人身后。
  见姬容坐下,耶律熙面带微笑,率先举杯:“许久不见了,凤王。”
  如果有朝一日要要选择姬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的话,那眼前的耶律熙绝对榜上有名,并且排行不低。
  但让人遗憾的是,虽姬容从没有半点喜欢耶律熙,但他却似乎总是时时处处都能碰见耶律熙,并且每一次都会闹出点什么让人无法面露笑容的事情来,实在是……
  脸颊微一抽搐,姬容同样举起酒杯,默不作声的同对方干了,脑海里却只有两个字。
  ——孽缘!
  一杯喝下,耶律熙笑得越发舒缓,似乎真正在同久不相见的老朋友叙旧一般:“数月未见,凤王是风采依旧,而本王……”
  微顿一下,耶律熙轻叹道:“却已经风尘满面了。”
  愣是没能从对方那保养得不逊于二八处子的脸皮上看出半点风尘之味,姬容不咸不淡道:“莫邪王过谦了。依本王看,莫邪王才是丰姿俊朗,让人望之心羡。”
  “还有,”姬容抬了眼,“本王不是凤王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莫邪王手上了,还望莫邪王下次不要叫错才好。”
  脸上不见半分异样,耶律熙只微笑:“依长皇子的本事,什么称呼不是手到擒来?”
  姬容未置可否,耶律熙也并不纠缠这些,只转而说:“长皇子来澜东不过区区几月,却已经向北拿下乌蒙、岐道,向南扫荡龙泉,峰谷……平定澜东,指日可待矣。”
  手指在酒杯的杯沿按了一会,姬容开口道:“莫邪王有话不妨直说。”
  耶律熙轻轻击掌:“好,长皇子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不矫情——长皇子可有兴趣做一笔交易?”
  “关于澜东?”姬容略抬了眼。
  “关于澜东。”耶律熙微笑。
  姬容扯了唇角,划出一个弧度:“那么,莫邪王要用什么交易?”
  看着姬容的神色,耶律熙一时沉吟:“凤王……唔,方才已经说过,什么称谓并不重要,想来长皇子终究是会拿回来的。不瞒长皇子,羽国帝都确实有几个炎国的钉子,不过有瑾王在帝都坐镇,这几个钉子想来长皇子是看不上的,我也不拿出来平白惹人笑话了。那么……”
  言罢,耶律熙略一思衬,徐徐笑道:“那么,叶八皇子如何?”
  姬容的脸色骤然冰冷!
  雅间一时寂静,片刻,姬容扯出一个笑容,眼底却越发冰冷:“莫邪王若是在开玩笑,那现在可以把这并不好笑的玩笑收起来了。”
  “若是玩笑……”耶律熙看着姬容的脸色,在见到对方脸色越见冰冷并且微微铁青之后,他叹了一口气,“那便算是玩笑吧。”
  说完,耶律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长皇子请。”
  姬容并没有动。
  好一段沉寂之后,姬容才缓缓开口,神色里看不出喜怒,只是一派瘆人的平静:
  “莫邪王想要说什么?”
  仿佛早已预料到姬容最后会妥协,耶律熙面上也并未有什么自得之色,只对身后的大汉说:“佐奴,你带慕容公子四处走走。”
  叫佐奴的大汉隆声应是。慕容非却未置可否,只看向姬容。
  短暂沉默过后,姬容微微点头。
  有些事,他本也不想让旁人知道太多。
  既然姬容也是这个意思,慕容非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跟着佐奴出去,把地方留给姬容耶律熙两人。
  短促的阖门声之后,雅间一时寂静。
  须臾,耶律熙一声轻笑打破沉默:“说来本王也只是卖给长皇子你一个消息罢了……还望长皇子莫要误会才是。”
  视线至桌面移到耶律熙面上,姬容冷笑一声,一语双关:“本王当然不会误会,莫邪王尽管放心。”
  仿佛没有听出任何旁的意思,耶律熙只是含笑道:“如此最好。”
  客套完了,耶律熙也进入了正题:“说起来,本王之所以会见到叶八皇子,还是源于他最开头给本王带了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要一个皇子千里迢迢的带来?”姬容哼了一声。
  “本王也是这么想的。”耶律熙从善如流的点头,“所以,八皇子来澜东,当不是为本王带信。”
  这次,姬容没有回话。
  耶律熙也并不在意,只继续道:“至于八皇子为什么来澜东,本王却不知晓了……或许长皇子能知道一些?”
  说着,耶律熙微笑起来:“知道一些……八皇子在短短时间内从东面跑到西面,不辞辛劳的横穿整个澜东的理由?”
  姬容面上并无情绪波动。
  并不着急,耶律熙只含着笑端起桌面早斟好酒的酒杯,慢慢品着。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就在以耶律熙的耐心也暗自琢磨是否打错算盘的时候,姬容的声音终于在斗室内响了起来。
  是一贯的低沉并铿锵有力,但却并不妨碍耶律熙从中听出妥协以及退让。
  ——“是什么消息?”
  明明白白的抓住了姬容的态度,再回想回想姬容的身份和惯常表现出来的能力,耶律熙一时心情大好,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三分:
  “八皇子是带着护卫来澜东的,而前些日子,本王偶然得知八皇子和护卫起了些许矛盾。”
  说罢,耶律熙一顿,看着姬容道:“至于是什么矛盾么……本王到底是外人,也不好多加追究,否则倒平白烙个好管闲事的名声,长皇子说是也不是?”
  你若不是好管闲事,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知道一个皇子同他的侍卫闹了矛盾?姬容心里想着,却懒得同耶律熙计较这些,只继续道:“只是这些?”
  “若只是这些,本王也不好意思找长皇子来了。”耶律熙朗笑一声,却偏偏不往下说,只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酒,姿势优雅,不急不徐。
  清楚对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姬容也不做无用催促,只敛下眼,在心中权衡。
  耶律熙看似什么都说了,但时间地点却一概全无,实则是什么都没说——眼下澜东并未平定,地方又大,找一个为用心藏起的人殊为不易,而若是被旁的势力得了消息,借机浑水摸鱼……
  在心中计算着,姬容飞快的提出了一个个假设却又立刻以更快的速度的推翻了之前的假设。如此持续好一会,在心思又转到姬振羽身上之后,姬容猛然记起了对方身份,不由一下子停住。
  他在为对方权衡……但其实又有什么好权衡的呢?
  一个背叛了羽国的皇子,
  一个背叛了边关千万将士千万百姓的皇子,
  一个背叛了——背叛了他的皇子!
  更是一个背叛了——
  “长皇子,您可要想清楚了,”仿佛能窥探姬容心中所想,耶律熙的轻笑声适时响起,“皇族中感情亲近的可不多,您就是再雄才大略再宽宏仁慈,能说得上话的也不过一两个吧?一个是在帝都的瑾王,还有一个是之前的八皇子。而作为你真正兄弟的……”
  耶律熙没有说完,却意味深长。
  姬容平平放于桌上的手反射般的收紧一下,而后放开——或者说无力松开。
  是,姬振羽是一个背叛了羽国的皇子,是一个背叛了将士百事的皇子,是一个背叛了他的皇子,可他更是一个背叛了——
  ……背叛了他的兄弟。
  唯一的兄弟。
  姬容的手指极轻微的颤动着。他明白,自己眼下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咸不淡的和耶律熙再扯几句,然后施然告辞,或者哪怕反脸驳斥亦或立刻拂袖而去都没有关系——只要不让对方抓住软肋。
  但不能作为自己软肋的姬振羽会有什么下场?
  姬容明白这其间的关窍,所以他终于开了口。
  或者,历经两世看遍炎凉的姬容终究没有足够硬的铁石心肠,也终究无法忘记那满眼望去尽皆凄冷时刻的一份熨帖。
  “莫邪王想要什么?”有些倦怠的闭了一下眼,姬容道。
  虽不可能完全猜中姬容心中辗转的思量,但耶律熙还是能毫无障碍的判断出姬容最终的决定。而这一判断之后,耶律熙心中并无得意,倒是多了些不以为然。
  所以说他到底心太软了,不算枭雄,看着倒像是个英雄了,可皇族之中,英雄哪有什么个好下场?但撇开此番不说,之前对方倒是把位置给坐得牢牢的……这中间的手腕心计,确实并不简单。
  心中转悠着着和眼下半点无关的事情,耶律熙面上却不露半分,只继续微笑,说出自己的打算:“其实也并不多,本王只打算借一些地方用上一段时间。”
  “多久,什么地方?”姬容直接问。
  “龙泉以北至峰谷,五十年。”耶律熙也干脆。
  听罢耶律熙的条件,姬容怒极反笑:“龙泉以北至峰谷,五十年?莫邪王倒真敢开口,几句话的功夫便划去小半个澜东?”
  耶律熙笑得舒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羽国对澜东是向来不上心的。当然,长皇子若是觉得本王漫天起价,那不妨就地还钱——买卖而已。”
  姬容不为所动,只冷笑道:“莫邪王还是换一个吧——若是莫邪王并无诚心,本王便先行告辞了。”
  微皱起眉,耶律熙一时没有开口,却不经意间看见了姬容放于桌上的手。
  是一双修长的、骨节分明,每一寸都蕴含极强力量的手掌。
  心头一动,神使鬼差的,耶律熙伸手附上姬容放于桌上的手掌。
  根本没有料到耶律熙会有此动作,姬容一呆,一时竟忘了抽手。
  而同样没有料到自己会有此行为的耶律熙也是一怔,而后,他惯性的以一种挑逗的手法轻轻捏了姬容的指骨腕骨,并且再次惯性以一种暧昧的口吻开口道:
  “也并非没有其他……”
  话刚刚出口,耶律熙蓦地回过了神。
  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自己放肆的手,再看一下姬容已经渐渐往铁青方向转变的脸色,饶是素来风流成型,耶律熙也不由在心中叫了一声苦,并且深刻反省自己最近是否因为长期流连青楼楚馆而入戏太深。
  只是话即出口便如水已泼出,是断无法收回的,在一定触怒对方的条件下,耶律熙在直接掉面子和死撑面子之间琢磨了一会,立刻坚定的选择了后者:
  “倒并非没有其他,自从上次与长皇子一会,本王便觉于长皇子一见如故,心甚喜之……”
  一见如故,心甚喜之?
  并非没有去过青楼楚馆,也不是半点情趣不讲的粗人,姬容自然清楚耶律熙口中那个什么‘一见如故,心甚喜之’伴随着他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就是欢场中惯常调弄的手法!
  姬容没有抽手,他整个手掌都在无法抑制的轻轻颤动着——被气的。
  既然是握着对方的手,耶律熙当然能清楚明白的察觉到姬容手掌的颤动。
  心知对方此次是被自己气到了极点,也明白这次绝对不可能好聚好散的耶律熙索性把心一横,秉持绝不浪费的原则,继续调弄着姬容:
  “……本王心甚喜之,回国后也是时常想起长皇子,实是辗转反侧……”
  说到这里,耶律熙是越说越顺口,再回想一下和姬容相处的两次发觉确实不错之后,剩下的一句话也就顺理成章的出了口:
  “实是辗转反侧,寤寐求之。”
  姬容的脸色已经由青转白。
  两世为人,这是姬容头一次为人白了脸。
  耶律熙只觉得自己的手掌正微微下陷,悄然一瞥,这才发现竟是姬容不自觉的把内劲运到掌心上,无声无息的融了好一部分实木桌子所致。
  身子一僵,耶律熙嘴唇飞快颤了一下,随即紧紧闭上。这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最好不要把接下去的那句‘若长皇子愿与本王共赴巫山云雨……’的话说出来。
  毕竟……相较于脸皮,性命还是更重要一些的。
  ……

  耶律熙很快的离开了。
  站在走廊上,慕容非有些不解的看着耶律熙甚至不管自己身旁的佐奴便快步离去的背影,随即推开虚掩的门,走进了雅间。
  雅间一派平静,只是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
  慕容非看向姬容,待看见姬容面前那本该摆着桌子位置的地方空无一物,只余灰烬的时候,他一时哑然。


  第九十八章 风起

  事情已经谈崩,姬容也没有心情再继续之前的义诊,只带着慕容非回到绿芜别院。而一回到绿芜别院,姬容便把本在训练士兵的付冬晟叫到了面前。
  “小人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到了书房,付冬晟抱拳一礼后,直起身问,“不知殿下找小人来有什么吩咐?”
  姬容正在看折子。听见付冬晟的话后,他抬了眼,语气平平:“你见过姬振羽没有?”
  付冬晟一怔。
  姬容却已经重重的把面前的折子摔倒付冬晟面前,厉喝一声:“见过没有?!”
  从来没有见过姬容发如此大的火,付冬晟立时跪下,待看见那自己经手过,再熟悉不过的折子时,额上已经冒出了些许细汗:“殿下息怒,小人并不曾见过姬振羽,只是……”
  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付冬晟,再看一眼似乎还沉浸在怒火之中的姬容,慕容非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小心身体。”
  虽心中依旧满溢愤怒,但姬容素来自制,闻言便也强压下心中面上怒意,只一双眼是越发沉冷:“那么,付将军,你便好好说说‘只是’什么,本王听着!”
  既然已经决定接下这份烫手山芋,付冬晟之前自然是计较过的,也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到此时的情况,但真正到了此时,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身上肌肉一阵阵的绷紧:
  “回凤王,小人确实知道这是姬振羽的手笔,可当初拿来的并非是姬振羽,而是赫连皓,小人见这些折子上的东西确实对殿下有用,兼且……”略一犹豫,付冬晟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的一贯风格,并不虚言矫饰,只简洁道,“兼且赫连皓之前曾救过小人一次,这回找小人又坦言用之前的事讨一份人情,小人无法拒绝,便帮了他这一回。”
  把所有都说出来的付冬晟也干脆,向下重重一顿首,伏地直言:“是小人因私废公,还望殿下责罚!”
  姬容神情阴沉,眸中不时闪现冷芒。
  至于慕容非,他却是深谙自保之道,早就远远的站到了一旁,神色淡然,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看见。
  一时侯,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凝滞之间,付冬晟额上的汗水悄然滴落地面,声音极小,却仿佛破魔咒语——姬容已经开口:
  “擅自妄为公私不分——本王罚你三十军棍,你可服气?”
  平心而论,三十军棍的责罚并不算轻,但若是和眼下的事情一比,却又委实显得太过轻松,并且根本无法和姬容方才那绝少露于面上的怒意相提并论……莫不是殿下已经对自己心生猜忌?并非不知动脑的莽夫,付冬晟心下一沉,一时迟疑,竟忘了回话。
  仿佛知道付冬晟在想什么,面沉似水的姬容森然一笑,道:“付将军是嫌本王的惩罚太轻?——本王倒忘了说,这三十军棍,是不许付将军运功抵抗的。”
  军中惩罚素来严厉,三十军棍对练武之人来说是算不上什么,却足以把一个寻常人活活打死。但至此,付冬晟却反而放了心。
  恭敬的垂首,付冬晟道:“小人领罚!”
  哼了一声,姬容也不再说话,只挥手示意对方下去。
  待付冬晟出去后,姬容闭目一会,又对站在一旁的慕容非说:“传令下去,立刻着人在……”
  说到这里,姬容本待翻开折子,却发现那一堆的折子都被自己摔了出去,不由皱了皱眉。
  但站在姬容身旁的慕容非是什么人?根本不需姬容开口,慕容非只看见姬容冲着那地上的折子微皱了眉后便立刻上前几步捡起了折子,转手恭敬的递给姬容。
  大多数时候,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心腹确实不是一件坏事。见慕容非不用自己吩咐便捡起了折子,姬容不由微微点头,随即翻开折子:
  “传令下去,立刻着人在西原、虎牢、青岭,”将折子上出现的地点一一念了之后,姬容才道,“设点盘查,重点关照落单的生面孔和结群出现的生面孔。”
  静静的听着,待姬容说完后,慕容非开口:“殿下是要寻找八皇子?”
  姬容点头承认,随即冷笑:“那耶律熙似是吃定我绝无办法了,小半的澜东五十年……”
  姬容咬了一下牙,慕容非甚至能看见对方的腮边在微微颤动——力道之大,由此可见。
  只是……对方不过漫天要价而已,有必要如此愤怒?联想到之前那化为飞灰的桌子,慕容非不由心生疑惑。
  并不知道慕容非心中所想,姬容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恼恨,只冷冷道:“这件事你亲自看着,本王要尽早得到消息!”
  茫茫大地里找人岂是易事?听见姬容这么吩咐,慕容非心中苦笑,面上却是不露半分,只躬身应是。
  但说出了话的姬容却是已经冷静下来,明白在缺钱少人的情况下,这种吩咐几乎称得上是刁难了。只是虽明白过来,但话已出口却是断不能再改,姬容于是看了慕容非一眼,添上一句:
  “尽力去做。”
  这一句最后添了的话乍一听似乎是勉励,但若是再往深里细细一想,那便是为之前的命令留了转圜的余地,这意义,自然又是不同了。
  面上适时的添了几分感激,慕容非再次应是,心中却是凛然,再一次提醒自己绝不能大意松懈。
  “好了,”把事情梳理一遍,察觉并无再需交代的事情后,姬容便要让慕容非下去,但恰是此时,外头传来了下人的通报声:
  “禀长皇子,外头有人求见!”
  “是谁?”停了话头,姬容开口。
  “是一个外地来的姑娘。”外头的人回道。
  姑娘?姬容微皱了眉:“可有名刺拜帖?”
  “并无。”外头的人回答。
  “那便打发了。”姬容冷冷道,“什么时候,本王这里这么没有规矩了?”
  “这……可对方说是来告诉长皇子您瑾王殿下的动作的。”外头人一时讷讷。
  瑾王殿下的……动作?
  姬容一时愣然,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第九十九章 灾难日

  “长皇子真是十分悠闲。”被下人领进门的是一位穿着灰色衣袍的女子。女子身形高挑,站立的姿势标准,隐隐透出的气质也十分不俗,可衣袍却是破旧,一张脸也被同色的帽兜遮了大半,看不清楚。
  姬容略皱了眉。
  慕容非则不动声色的眯起眼——他已经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正是……
  恰是此时,进来的女子也揭下了头上戴的帽兜。
  青丝瀑布般洒下,揭下帽兜的女子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却正是本该呆在帝都的袁竹郁!
  眉梢轻轻一颤,姬容顿时开了口:“原来是袁大人的小姐,袁小姐擅自离开帝都千里迢迢来这澜东见本王,便不怕为令尊带来麻烦?”
  这句话,姬容说得尖锐,一点也没有往日的客气圆滑——实际上,早在见到袁竹郁的那一刻,或者早在袁竹郁让人传话说‘来告诉长皇子您瑾王殿下的动作的’时,姬容便已经决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发对方了。
  把帽兜捏着手中,袁竹郁神态自若的微笑:“长皇子好奇我父亲的事情……却难道不好奇我让人带的话的意思?”
  姬容微笑,将心中那渐渐升起的不耐掩藏过去:“这些事情本王自然知晓,就不劳袁小姐操心了。”
  袁竹郁看了姬容一会。而后,她突然失笑:“那么,长皇子让我进来做什么?”
  扬了扬头,袁竹郁看着姬容,面上的笑容渗入了些嘲讽:“想来,长皇子不是不想知道,是不敢知道吧。”
  姬容面色倏然沉下。
  慕容非不动声色的瞥了姬容一眼,随即上前一步,开口:“袁小姐未免太多事了,依着我们殿下和瑾王殿下的感情关系,有些事情,莫非还需要一个外人擅做评断?”
  似笑非笑的看了慕容非一眼,袁竹郁随即道:“慕容公子,您说的可是真心话?莫非连您当真打从心底觉得感情可以长长久久至死不渝……在皇族之间?”
  “当然。”慕容非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睑都不曾颤动一下便面不改色的回答。
  一下被噎住了,袁竹郁无言的看了慕容非一会,随即转头,也不再和对方纠缠,只对姬容说:“长皇子这几个月在澜东待的很安心,是么?帝都都没有发生事情吧,风平浪静的……就是出了什么事情,也是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小事。”
  袁竹郁缓缓的说着,而后突然嘲讽一笑:“只不过,长皇子怕是不知道,您的瑾王殿下,已经把您的府邸给控制起来了,每天里,哪怕是最简单的一行描述天气的字眼,都要经过瑾王殿下眼,转过瑾王殿下的手,才能被绑上鹰腿,飞到长皇子您这里来……长皇子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袁竹郁笑吟吟的看向姬容脸色,却看不出什么,只得道:“而长皇子又知道不知道,您的瑾王殿下,已经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有旗帜鲜明支持别的皇子的,还有一直保持中立的,还有……哦,没有长皇子您的。不过照着这样发展下去……”
  袁竹郁笑了笑:“想来长皇子能预料到会出现什么结果。”
  垂着眼,姬容等袁竹郁说完了,才慢慢道:“袁小姐说完了?”
  袁竹郁挑了眉,桃花一般娇美明艳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煞气:“回长皇子,竹郁并未说完!”
  姬容抬起了眼,眸中一片冷漠,和袁竹郁炯炯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视姬容,袁竹郁道:“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按说你们怎么争,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也并非那种热衷权势的人。”
  听见袁竹郁的这一句话,慕容非面色虽然不变,心中却和袁竹郁之前一样嗤之以鼻。
  姬容面色却是平淡,再看不出情绪。
  不管两人到底在想些什么,袁竹郁只自顾自的往下说:“但距长皇子离开,帝都此时已经有三个正三品以上的大人贬官或关押,有五个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或关押或处死……”
  看了一眼依旧神色冷淡的姬容,袁竹郁突然疲惫一笑:“这些都没有关系,可是我父亲……”她的唇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我父亲,也已经被人找了由头幽禁家中,只怕……”
  只怕什么,袁竹郁不敢继续说下去,姬容却是心如明镜:以一介皇子之尊,若真要整死一个官员,便是没有证据也弄得出证据来。何况能爬上指挥使地位的人……又怎么会没有一点不干不净的东西?
  但纵然心似明镜,姬容却也无意对面前的人多说什么,只重复一遍方才的问题:“袁小姐说完了?”
  听出姬容话中的意思,袁竹郁微咬下唇,随即点头。
  该说的她都已经说了,剩下……便听天由命吧。袁竹郁暗自宽慰自己,心中却是越发紧张,握着帽兜的指尖也开始泛白,并微微颤抖。
  “那么,”姬容抬了抬眼,提高声音,对着门外道,“来人,送袁小姐去客房休息。”
  随着姬容的声音,外头候着的两个侍女应声而入,向袁竹郁行礼。
  虽说姬容并没有露出任何利于自己的表态,但听见对方愿意留下自己,袁竹郁还是自心底松了一口气。
  而这口气一松,她便觉脚下一阵虚浮。
  暗自狠咬了一口舌尖,借着锐痛提起精神,袁竹郁以优雅的姿势向姬容行完了礼,便转身离去,背脊直挺。
  书房的门被重新合上,片刻寂静之后,姬容开口:“你也出去吧,慕容。”
  借着弯腰的姿势窥了姬容的面上一眼,在发觉从对方面上实在什么都看不出来之后,慕容非转头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天色,便轻声道:“殿下今日可要早些歇息?”
  姬容沉默一会,随即点了点头。
  不用看就知道姬容此时心情定然不好到一定程度了,慕容非也不留下来引火烧身,只又行一礼,转身到屋外找人进来伺候——平日里,姬容是素来不怎么喜欢侍从近身的。
  来到屋外,念着姬容并不太挑剔伺候自己的人,慕容非也没怎么在意,随意便点了最靠近自己右手边的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让对方进去伺候。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到,那男孩子连忙对着慕容非点头哈腰,脸上也飞快的泛起了一丝讨好的媚笑。
  眼角的余光瞥见对方脸上的媚笑,慕容非微微一怔,侧头正视对方的脸,这才发现眼前这十四五岁的男孩不止身形较一般年纪的男孩更为纤瘦,还长着一张巴掌大小,尖尖细细的脸和一对大得有点过分的眼睛。恩,当然,还有那一脸献媚的——仿佛是欢场之中惯有的——笑容。
  慕容非微微皱了眉,环视一眼四周,在发现周围都是持戈戴甲的侍卫而再没有半个侍从之后,他想了想,还是挥手示意对方进去。
  反正……只是这么一回,不是么?
  在心中琢磨着,慕容非看着那男孩子进去后,便向外走去。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之间比平常慢了许多,仿佛在等待什么。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用比平常慢了五倍的速度行走在园中的小径上,慕容非随手折了旁边支楞出一片叶子,放在手心把玩着。
  果然是太敏感了么……今天事情太多了,倒惹得人胡乱猜想。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的敏感,慕容非把手中不成样子的碎叶抛到地上,便回复寻常的速度,准备离开园子。
  但正是此时,一声巨响从屋内传来!
  正迈出脚步的慕容非蓦然一呆,随后双足一蹬,一折身子便在园中众侍卫反应过来之前冲进了书房。
  而就在慕容非冲进书房的那一刹那,一股浑厚的内力并一声厉喝便冲慕容非过来:“滚出去!”
  虽武力不及姬容,但到底是一等一的好手了,慕容非在半空中的身子诡异的一折,堪堪避过那汹涌澎湃的内力,双足落地。但随即,慕容非却发觉自己虽避过了内劲,但胸中气血却翻涌,不由暗惊姬容内力之深厚。
  不过很快的,慕容非便再没有心思惊讶姬容的内力了——他已经看清楚了姬容此时的模样。
  狼狈。
  慕容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看见……竟然能看见对方如此狼狈的模样。狼狈得……
  慕容非看着只着一件白色单衣、并且衣衫凌乱的姬容,又飞快的在对方在对方那明显立起的地方上扫了一眼,最后再看着对方已经不能用杀意来形容的眼神和颤抖的双手……
  慕容非的额上,突然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毫不迟疑的转身,慕容非飞快的关住了门窗,阻挡那些向这里涌来侍卫的视线,随后又用身子死死抵住门板,这次有闲暇注意房内的情景。
  而这一注意,慕容非便看见了躺在地上,额头兀自流着血,人事不知的男孩子……他亲自点的,那个带着一脸媚笑的男孩子。
  眼前的情景,哪怕只是用膝盖去想,慕容非也知道,这定然不是姬容因为那个男孩子服侍不好恼羞成怒,而绝对是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孩子没有眼色,称着姬容心情不好精神不济闭目歇息的时候不知好歹动手动脚的。
  慕容非想起了今日早前那张化为飞灰的桌子。
  慕容非还想起了就在刚才那袁竹郁所说的一大堆事实里夹杂挑拨的话。
  慕容非更想起了方才姬容那绝对少有的暴怒厉喝。
  慕容非只想苦笑。他看着地上昏迷过去的人,又看着还兀自颤抖着手的姬容,脑海里来来回回的只有一句话。
  真是……真是……
  ……不怕死啊。


  第一百章 念动

  眼下气氛实在尴尬,慕容非有心离开,却明白若是此刻离开只怕会让姬容彻彻底底的记住自己,并且绝对终身难忘——难忘的不想再见自己任何一面。更何况……
  更何况,自己怎么就神使鬼差的点了那么一个人呢?慕容非暗自想着,从没有哪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冤屈。
  不就是稍微粗心了一下么?不就是稍微偷懒了一会么?若是有收钱什么的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连句好话都没有要对方说过,这还真是……真是……
  舔了舔唇角,慕容非不意外的尝到了一股浓浓的苦涩之味。
  真是……
  不待慕容非想出那饱含浓浓冤屈的‘真是’什么,姬容便已经开了口,而一开口,便是满满的凛冽风霜:
  “怎么,你留在这里还想要看什么?”
  一听姬容开口,慕容非立刻顺势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小人……”
  姬容突然有了厌倦。
  突如其来的,在一瞬之间占满他内心的厌倦。
  这种厌倦并不让他心生无力,这种厌倦也并不让他暴躁欲狂,这种厌倦,这样突如其来的情绪,只是让他在这一刻觉得无甚意思。
  并非只是关于慕容非,还有耶律熙,还有姬振羽,或者还有……姬辉白?
  姬容闭了闭眼。他顺着床沿坐下,并不再看慕容非,只道:“带着人,滚出去。”
  跪在地上慕容非终于松了一口。虽然依旧敏感的察觉姬容此时的心情并不好,但不管怎么说,却总是好过方才那副模样的。只是……
  视线飞快的在那地上的人和姬容身上转了一圈,慕容非更低了头,道:“殿下……小人先替殿下更衣?”
  闭眼倚着床,姬容懒得再思量其他,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声音落下片刻后,闭目靠在床上的姬容便感觉有一道温热的气息接近。再然后,姬容感觉到了贴身的衣服轻轻动了动,而更后来……
  蓦地感觉自己紧绷的下身被一处温热湿滑的地方包裹,姬容倏然睁开眼,垂在身侧的手也猛然探出,闪电扣住了慕容非的肩头!
  “起来!”没有看慕容非的表情,也看不到慕容非的表情,姬容沉喝一声,扣着慕容非肩头的手徒然用力,便要把对方生生拉起来。
  但埋首在姬容胯下的慕容非却并未依言而起。当然也并不敢运功抵抗姬容的抓提,慕容非只是使出千斤坠的法子,让自己牢牢的跪在地上,而后越发卖力的把对方的巨物往自己喉咙深处吞咽……虽然那个味道其实真的并不怎么好。
  慕容非暗自想着。但随后,他便抛开那无所谓的想法,越发努力的张了口,随即有些费力的动弹舌头,舔弄在自己口中抵住喉咙的巨物。
  “哼。”
  慕容非似乎听见自己头上传来了一声轻微的闷哼,不过很快的,他就再没有心思关注自己上头到底有没有声息传来——姬容扣着他肩膀的手,越发用力了。
  仿佛能听见肩胛骨被压迫裂开而发出的咯咯声,饶是慕容非再能忍,在此时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他的身子也不由轻轻颤了一下。
  但施加在慕容非肩头的力道没有丝毫减退。不止没有减退,慕容非甚至还能感觉到肩胛骨上传来的咯咯声响越来越明显……也就是说,对方用的力道,正越来越大。
  俯首于姬容胯下,明白对方怎么都不可能看见自己表情的慕容非也不再小心翼翼的克制自己的情绪,而是任由那些微的苦笑泛上唇角。
  不过放肆到底只有一瞬。下一刻,早把某些习惯刻在骨头里的慕容非便敛了唇边透出的那些微情绪,转而微微抬起头,一面让自己发痒的喉咙能稍微舒服些,一面却是为了让自己的舌头更好的服侍口中那挺立的巨物。
  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被人纳入口腔细细取悦,就算是再冷静,姬容也无法摈弃身体本来所有的欲望。但虽然无法摈弃,姬容却也从不会为某些生理上的欲望冲昏头脑——譬如此刻。
  依旧牢牢的扣住慕容非的肩胛,姬容手上的力道不曾放松,但在最开头的惊讶愤怒过去之后,他的眸中,却只闪烁着理智而冰冷的思量。
  俯身在下的慕容非当然看不见闪烁在姬容眸中的东西。他只是一边努力取悦对方,一边努力思索如何更好的取悦对方。而不得不说,虽然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经验,但一来两人同是男人,二来慕容非是素来聪慧……所以很快的,慕容非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把自己琢磨出的许多技巧在姬容身上一一尝试,并且根据对方那并不太明显的反应飞快的或选择或抛弃那一种种技巧。
  自下身涌来的越来越剧烈的快感终于打断了姬容心中的思量,注意稍一集中,姬容顿时便发觉了对方那绝不逊于某些楼馆里头的某些当红倌儿的技巧。
  心中不知怎么的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怒意,姬容微哼一声,扣着慕容非肩头的手顿时加重力道,而另一只手则按住对方的后脑,压向自己。
  正自轻轻吮吸巨物的慕容非根本没有防备,一下子被压到了头,口中的巨物更是直直顶在喉咙深处,让人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微微的失措之后,慕容非还来不及把心思放到胸中翻涌起来的恶心上,便觉一声轻响传入耳中。
  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仿佛是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那一瞬消失,而只余那一声轻响——明明不大,却又分外刺耳。
  奇特的感觉也只有一瞬,下一刻,所有的声音如潮水般席卷而回,而同声音一齐归来的,还有那剧烈的让人忍不住颤抖痛楚——方才那轻微的声响,却是骨头裂开的声音。
  慕容非几乎忍不住要咬紧牙根避免叫喊了。但抵着他喉咙的巨物却让他莫说是咬牙根或者叫喊,便是抽一口冷气也不可能。
  短短时间内,慕容非额上冒汗。但他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不顾肩头疼痛,顺势用喉咙的蠕动摩擦巨物的顶端,并且重重的吸了一口。
  本就差不多到了临界,待身下那不留一丝缝隙的湿热传来之后,姬容脑中顿时一阵晕眩,手上也在不知觉中加重了力道。直到手下那微微的颤抖传来。
  倏然自快感中惊醒,姬容望一眼身子紧绷到有些僵硬的慕容非,便明白是自己力道下大了。怒气既已经退了,姬容略一沉吟,也不打算再折腾对方,只撤了力道收回手。
  本以为姬容会捏碎自己肩骨的慕容非察觉到肩膀力道的离去,心中一时微怔,但随即,他便抛开心中的那点奇怪,只将口中微带腥味的液体分次咽下,随后又自然的用唇舌替姬容清理一番,再真正整理好对方的衣服后,这才垂着头,退后一步道:
  “小人僭越,还望殿下恕罪。”
  姬容微眯了眼,一时没有说话。
  慕容非也老实的跪在地上,并不动弹。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姬容开了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值得?”
  垂着头的慕容非轻轻的眨了眼。随即,他抬起头,微微一笑,神态自然:“替殿下分忧本是小人份内之事,何来值得不值得之说?”
  姬容眼神锐利的看着慕容非。
  慕容非并不闪躲姬容的视线,眼中面上俱是一派坦诚。
  须臾,姬容眸中锐利渐渐褪去:“好了,带着人,出去。”
  这句话,姬容在一盏茶之前说过。一盏茶之后,他又说了一遍——只是此时,不论是语气还是措辞,都温和了许多。
  听着姬容的话,明白自己到底没有做错的慕容非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也并不再多话,只干脆的行了礼,便提着一旁人事不知的侍从推门走了出去。
  书房外,不意外的围了一圈的侍卫。
  眼见慕容非提着人出来,领头的侍卫队长上前一步,看着慕容非刚要说话,视线却蓦地一凝。
  敏感的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慕容非一边把人交给身旁的人,一边道:“怎么了?”
  飞快的移开了视线,侍卫队长短促一笑:“二爷,不知方才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小人这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如此生气。”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回事,慕容非心头便一阵恼火。
  低低的哼了一声,慕容非道:“一个不长脑子的家伙——”这么说着,他看一眼旁边侍卫手上的人,道,“待会把他弄醒了,之后就给赶出去。”
  旁边侍卫自无不允。
  又交代了几句,慕容非便不再停留,离开庭院,向那名义上属于自己的、自己却很少停留的房间走去。
  夜已经彻底暗了,绿芜别院占地颇大,一路上亭台楼阁花树掩映,显得十分幽静。
  独自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慕容非一面感觉凉风习习,一面伸手,轻触了方才被姬容扣着的肩膀。
  “唔!”尽管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那试探性的一下碰触后所传来的痛楚还是让慕容非闷哼了一声。
  额上冒出点点细汗,慕容非却并未停下,反而不顾疼痛,开始细细的摸着肩骨。
  还有,只是裂了骨缝……若是看着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话,那这点伤势,倒确实是他手下容情了。忍着疼摸出了结果,慕容非暗自想着。
  不过……不知怎么的,慕容非突然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姬辉白。不过……如果是姬辉白在这种情况下呢?
  如果是姬辉白……慕容非想着,然后,他哑然失笑。
  又怎么会有如果?——本就是绝不相同的身份。
  这么想罢,慕容非再不纠缠那突然浮上心头的荒唐念头,只微微一笑,忽道:“袁姑娘特地等候于此,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小人?”
  小道一阵寂静,须臾,花丛一阵响动,换了一身大红衣裳的袁竹郁自转角处走出,漂亮的眉眼在张扬的衣裳颜色衬托下更显锐利明艳。
  ……或者说,方显锐利明艳。


  第一百零一章 山长水远

  见着人出来了,慕容非宛然一笑,温和明朗:“在下不知道袁小姐有事找在下,劳袁小姐久等,实是罪过。”
  视线在慕容非面上停留了一会,袁竹郁闷不吭声,神色中却隐隐有了些奇怪。
  慕容非并不以为意,只继续微笑:“下次若袁小姐还有事,只消让个下人通知在下,而后在屋内稍事等待便好——在下会尽快去见袁小姐的。”
  慕容非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话说完之后,袁竹郁也终于把她的视线自慕容非的脸上移开。只是此时,袁竹郁的脸上却透着些掩藏不住的微微鄙夷和些许让人说不出的复杂: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殿下的意思?”
  “谁的意思……袁小姐希望是谁的意思?”慕容非一顿,随即不待袁竹郁回答,便风清云淡道,“——袁小姐希望是谁的意思,那便是谁的意思吧。”
  这句话端的是不客气已极,袁竹郁作为一个千金大小姐,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之间,却是连脸都白了。
  用力拽了拽拳头,借着疼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袁竹郁有些僵硬的扯出一个笑容,道:“打扰慕容公子了。竹郁有些事情想和公子谈一谈……不知公子有没有时间?”
  虽然肩膀一直在恼人的抽痛着,但反正不缺这么一会功夫,慕容非也就点头,率先走到一旁临水的凉亭里。
  袁竹郁跟了过去。
  相对坐下后,收敛心情的袁竹郁面上泛起淡笑,一时倒是明艳非常:“数月不见,慕容公子看来已然深的长皇子信任……实是可喜可贺。”
  到底并非老谋深算,在说到最后那几个字时,袁竹郁敛下眼,语气也不由得显出了些许勉强。
  但慕容非是什么人?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袁竹郁这点的言不由衷甚至没能让慕容非多抬一下眼皮——事实上,就算是方才他主动为姬容所做的事情,也比现在这点不痛不痒的言语更厉害得多。
  但那个方才,是慕容非主动去争取的。
  而慕容非自己,甚至觉得赚到了。
  ——赚到了。
  “袁小姐客气了,殿下的心思决断又哪是你我可以揣测的?”慕容非淡淡笑道。
  听出慕容非话里的意思,袁竹郁不由皱眉,旋即却笑道:“说来之前慕容公子还提醒过竹郁,竹郁该向公子道谢才是。”
  言罢,袁竹郁起身,竟向慕容非盈盈拜下。
  一瞬的惊讶过后,慕容非侧身,不愿受礼:“袁小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不看慕容非的动作,袁竹郁坚持行完了礼,这才起身开口,语气大为平淡:“或许对慕容公子来说确实是举手之劳,但总有许多人,却连那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做。”
  慕容非心头一动。之前他从没有把袁竹郁看在眼里,只以为对方纵有些胆子,但到底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成不了气候。但眼下的她既能如此平静的说出这一番话……那心态却是足够了,以后注意一二倒也不妨。
  脑中转悠着绝对无法让当事人心情愉悦的主意,慕容非面上半分不露,只笑道:“在下其实不算好人,袁小姐若是再外头呆得久一些,便定然……”
  慕容非突的顿了一下,但这停顿很短,短得让何慕容非面对面的袁竹郁根本没有注意到便已消失。
  “便定然能碰见真正好心的人的。”慕容非微笑着继续把话说完,混若无事。
  养气功夫不到家,袁竹郁听见慕容非的话后,神色当即变得古怪。
  而慕容非却是笑意吟吟,只当没看见袁竹郁的神色。
  片刻,还是袁竹郁轻咳一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总之……还是多谢慕容公子了,今日却是什么都没有准备,等下次竹郁必定备上心意,好好答谢公子。”
  心知对方是为日后的接触准备理由,慕容非也没有说破,只含笑着再客气了几声,便目送自觉已经达到目的的袁竹郁离去。
  树影婆娑,片刻之后,袁竹郁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
  并未收回视线,慕容非继续看着袁竹郁消失的地方,再默默提起内力,直至确定了周围十丈之内都没有人后,慕容非才抬起手,抚了抚嘴唇——方才那侍卫首领和袁竹郁视线俱都停留的地方。
  手上并没有异样的感觉。
  慕容非想着,随后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
  ……腥味中还带点苦涩?尝到了意外的味道,慕容非不由疑惑的挑了眉。
  唇角并没有破了口子的感觉,也并不像是血的味道,那是……慕容非漫不经心的想着,正准备迈步离开,脑海中却倏然蹿出了一个念头。
  不是血的味道,那是……那是——一个可能性,瞬间占据了慕容非的脑海。
  而这个可能,让心肠惯常比铁石还硬、脸皮素来比城墙还厚的慕容非也是一阵僵硬,一阵尴尬。
  但不论如何,属于绿芜别院的夜,还是终于安静下来了。但同一个天空之下,距离绿芜别院千里之外的瑾王府,却是刚刚迎来黑夜。
  浓得望不见尽头的黑夜。
  “……如此,已经都在掌握之中了。”瑾王府的书房内,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向姬辉白报告。
  坐在雕花靠背椅上,姬辉白啜了一口浓茶,微微点头。
  见姬辉白没有再开口吩咐事情,那报告的人便也欠了欠身,轻声道:“殿下既没有吩咐,小人便先告退了。”
  姬辉白淡淡应了一声。
  不敢怠慢,报告的人又行了一礼,这才缓缓倒退着离去。
  片刻,青一走进了书房。
  先对着微微闭目按揉太阳穴的姬辉白行了一礼,而后青一才躬身道:“参见殿下。事情一切顺利,不过……”
  听见了青一的‘不过’,但姬辉白并没有睁开眼,而只是提着尾音‘嗯’了一声,算作疑惑——他确实有些疲惫了。
  尤其是在并不能表露出疲惫的这个时候。
  不敢多看姬辉白脸上掩藏不住的疲惫,青一只垂下眼,一板一眼道:“不过这两日凤……长皇子府中的那两个谋士动作频频,似乎是在寻机向外传递消息。”
  片刻寂静。
  “嗯,还有呢?”缓缓张开了眼,姬辉白点点头,复又问。
  青一的回答越发谨慎:“小人已经着人查了,也查到一些东西,可小人觉得那未必……”
  青一稍一犹豫。
  而姬辉白面上已经泛起淡笑:“未必是真的?”
  青一默默的点了头。
  而姬辉白也再灌了自己一口浓浓的茶,打起精神道:“你可记得在最开头,我们是怎么控制凤王府的?”
  选择性的忽略了姬辉白的称呼,青一道:“殿下和容殿下素来交好,长皇子府中的人并不曾想到殿下居然会如此……”
  “是啊,”姬辉白轻声道,“‘并不曾想到’。”
  听见姬辉白的话,青一犹豫一会,还是没有接口。
  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姬辉白也继续道:“那两人能得皇兄信任,留在帝都掌控大局,便定然不会是徒有虚名。本王先前之所以成功控制住他们,不过是凭着他们的信任,出奇制胜……皇兄在离去之前,当有交代他们配合瑾王府行事的。”
  姬辉白缓缓开口,眼神也随之变得深沉。
  “而现在,一旦从之前的惊讶打击中缓过了劲,这两人的本事也就显示出来了……一正一奇,加上皇兄之前留下的种种人脉后手,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说到这里,姬辉白微顿一下,“方才你说对方最近动作频频,是么?”
  “是。”见姬辉白问到,青一点头。
  “动作频频……”姬辉白白如温玉五指端着茶杯,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随即将青裂纹的杯子轻轻搁下,“这动作怕只是给你看的,如果本王猜得没错,他们应当在几天前便已经把一些要紧的文书送出城门了。”
  听见这句话,青一眼神一厉:“既然如此,殿下,是否……”
  是否什么,当然不言而喻。但姬辉白却微微摇头,淡淡道:“由他们去吧。”
  初时微怔,但随后便明白了姬辉白的用意,青一也不再纠缠这件事,只继续道:“殿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小事。”
  “什么小事?”心思并没有多少停留在此处,姬辉白也就随口问了一句。
  窥了一眼姬辉白的脸色,青一低声道:“是长皇子送了一份礼物给小殿下。”
  姬辉白和宁媛仪之间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不少,两个而已。
  一个是姬容,一个是青一。
  所以姬容绝对不可能送礼物给那个所谓的‘小殿下’,也所以,青一会将这件事情向姬辉白提起。
  姬辉白抚着杯沿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片刻,他微微侧脸,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轻不少:
  “是什么……礼物?”


  第一百零二章 孤灯独明

  夜,月色融融,似轻纱,似流水,覆了房舍,淌过庭院。
  时候不早了,瑾王府里大半的人的已经歇下,但德馨院里的主屋却依旧亮着灯——瑾王府的女主人,东华郡主宁媛仪显然还并未歇息。
  柔和的灯火照亮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里屋内,宁媛仪一边哼着小调,一边轻轻拍着襁褓中正哭闹的婴儿,催他入睡。一旁,侍女和奶娘静悄悄的侍立桌边,并不打扰宁媛仪。桌上除了放置一些汤水外,还搁了一本摊开的兵书,似乎是宁媛仪之前翻看的。
  婴儿的哭闹慢慢小了,宁媛仪口中轻缓小调的音量也逐渐降低,及至再不可闻。
  须臾,确定襁褓中的孩子真正熟睡的宁媛仪轻轻抚摸孩子肉嘟嘟的脸颊,随后起身,对一旁伺候的奶娘侍女轻声道:“好了,把小殿下抱下去吧。”
  站在一旁的奶娘侍女刚要应声,却不妨听见外头拉长了声音的通报:“王爷到——”
  呆在房间里的人齐齐一怔。但随即,自镇远侯府跟来服侍宁媛仪的姑姑眉梢上便染了喜意,不由冲着宁媛仪唤一声:“王妃!”
  同样有些喜意,但更多的却是疑惑,宁媛仪一时也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只好带了人去外厅迎接姬辉白。
  来到外厅,宁媛仪正好看见姬辉白走进房门,便上前行礼:“臣妾见过王爷。”
  身后一众侍女婆子自然跟随。
  示意周遭的人起身,姬辉白走到宁媛仪身边,缓缓道:“今夜突然想来王妃这里走走……希望没有打扰到王妃休息。”
  听着这生分而客气的话,宁媛仪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道:“王爷客气了,这是您的家,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姬辉白没有回答,宁媛仪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沉默的陪伴姬辉白来到了里屋。
  里屋内,襁褓中的婴孩还安稳沉睡。
  注意到这一点的宁媛仪松了一口气,随后才轻声对旁边的姬辉白道:“王爷,您要不要去看看孩子?”
  “不必了。”稍嫌冷淡的回答之后,姬辉白看着周围的人,“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婆子俱都应是。行礼之后,奶娘正待抱起床上的孩子,却听姬辉白道:“孩子就放在那里。”
  愣了一愣,奶娘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再次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很快,房内除了那熟睡的孩子外,便只余姬辉白和宁媛仪了。
  气氛一时沉寂,片刻,宁媛仪起身笑道:“王爷,我给您倒一杯茶。”
  “不妨事。”姬辉白开口,视线在宁媛仪不施脂粉的脸上停留一会,他道,“就这样吧。”
  微一犹豫,宁媛仪依言坐下。
  又是一阵沉寂。这次,姬辉白打破了沉默:“王妃方才在看兵书?”
  “兵书?”宁媛仪微讶,但看见姬辉白视线的方向后,她随即释然,“是那本书……那本书是长皇子送来的给孩子的礼物,所以我便随手翻了翻。”
  “是皇兄送来的?”姬辉白挑了眉梢,“只送一本兵书?”
  “是,只有一本兵书。”这次,宁媛仪回答的肯定,“但长皇子在兵书上亲手提了几句话。”
  “什么话?”姬辉白的视线自兵书上离开,口气也十分随意。
  “一句是《周易》之中的天行健地势坤;还有一些则是《诗经》中的‘卫风·淇奥’篇。”宁媛仪一一回答。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姬辉白念着。片刻后,他低声说着,眼中已然有了些微的笑意,“倒是一首好诗。”
  听见姬辉白的话,宁媛仪有心接口,但眼看着对方那不甚明显却也不容错认的温和笑意后,不知怎么的,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而姬辉白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同宁媛仪交谈的心思。淡淡的同对方继续聊了几句客套话,姬辉白便道:“夜深了,王妃早些休息吧。”
  姬辉白的言下之意却是要离开了,这也是他平日里惯常的举动——每隔一段时间来德馨院一次,稍坐片刻便即离去。
  往日里,宁媛仪因为种种缘故还有自身的个性,总是默默的送姬辉白离去。但再温和的兔子也有咬人的时候,又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故此,这一次,宁媛仪低声地、却又透着隐隐坚定的开口:
  “王爷,夜已经深了,不若就在这里歇息吧?”
  姬辉白的眉峰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本王还有些事,留在这里难免打扰王妃。”
  “妾身今日想陪王爷把事情做完。”宁媛仪轻声道。
  “本王在做事的时候并不习惯身旁有人……王妃体虚,还是早些休息的好。”姬辉白道。
  宁媛仪的脸微微白了,但她还是继续道:“就算是妾身求您——王爷,这一夜留下来可好?”
  姬辉白又皱了眉。这次,一道小小的凹痕突兀的出现在那几无瑕疵的眉心之间:“王妃可是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
  宁媛仪的眼睫轻轻颤抖一下,却并没有开口。
  姬辉白等了一会。而后,他淡淡道:“若是王妃没事,那本王便先走了。”
  言罢,姬辉白起身便向外头走去,竟是没有半分留恋迟疑。
  眼睫的颤抖已经蔓延到唇上抖着张了几次口,宁媛仪终于在姬辉白即将迈出里屋之际喊出了声音:“王爷!”
  姬辉白的脚步停下,却并未转身,只道:“王妃还有什么事情?”
  连着吸了几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宁媛仪这才舔舔干涩的唇,道:“王爷,孩子已经满月了……您不赐一个名字给他么?”
  “名字的事便由王妃做主了。”姬辉白回道,随即说,“除了这个,王妃还有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
  仿佛体内支撑的骨头被生生抽离,宁媛仪脸色苍白,只觉手脚发软,直到伸手扶了一旁的桌子,这才堪堪撑住身子。
  尽管是背对着宁媛仪,但从身后传来的叮当声中,姬辉白还是能推出大概的情景。
  面上终于有了些动容,姬辉白在一瞬之间想要转过身子。
  但终究只是一瞬。
  下一刻,姬辉白微见波澜的心又再一次如明镜般平滑,不见一丝涟漪。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寂。直至一个疲惫惘然的声音响起——直至宁媛仪的声音响起:
  “王爷,长皇子着人送来的这份礼物并非是给您的孩子……而是,给您的吧?”
  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姬辉白终于转身,正看见一张满是茫然的脸。
  独自怔然了好一会,宁媛仪这才察觉姬辉白看着自己。四散的眼神落在姬辉白脸上,宁媛仪面上的茫然渐渐转为苦涩:
  “王爷……那提在扉页的一字一句固然都可以看做是对孩子未来的期许。可若是换一个角度看……换一个角度看,那一字字,一句句,不都是在写您么?”
  宁媛仪笑着,很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哪一句,不能说您;又有哪一句……不是在说您?”
  姬辉白沉默,并不言语,无异于默认。
  仿佛终于没有了支撑的力气,宁媛仪扶着桌面缓缓坐下,眼中再没有了半分神采:“我之前只以为王爷你是不喜欢我,我认了。可是……”
  宁媛仪扶着桌面的手指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素来柔和的声音,也随之暗哑:“可是,你和他是亲生兄弟啊!……若非是母妃一再的明示暗示,若非您之前异常的种种举动,我、我——”
  宁媛仪再说不下去了,但姬辉白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欲望,哪怕半分。
  又是一阵让人心死若灰的寂静。然后,宁媛仪终于听见了姬辉白的声音,缓缓的,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王妃还有什么要说,今次便尽数说出口吧。”
  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吧?宁媛仪茫然的想着。她抬眼看着姬辉白,想笑,却已经没有了撑起唇角的力气。
  “王爷,这种事,这种事……”宁媛仪喃喃着开口,“天理难容啊……”
  姬辉白的眼神蓦然冷了下来。
  恍惚中的宁媛仪并没有看见。而眼见着自己面前那名义上正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姬辉白心头微动,眸中冷意到底还是渐渐散去。
  随后,姬辉白开口:“夜深了,王妃若没有其他事情了,便早些休息吧。”
  一句说罢,姬辉白并不多等宁媛仪,转身便走了出去。
  坐在椅子上,眼看着一步步离去的姬辉白,宁媛仪蠕动几下嘴唇,本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是无话可说。
  蓦的,一阵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吹得宁媛仪生生打了一个寒噤。
  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子,宁媛仪拢紧衣服,走到窗边合上了窗户。
  轻轻的一声‘砰’响之后,素白纤长的手掌在精致的雕花木窗上停留一会,缓缓滑下。
  再也站不住脚,宁媛仪倚着墙滑倒在地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头更埋在双臂之间,看不见神情。
  片刻,极细的呜咽自衣袖缝中传出,断断续续,在没有人气的屋子里飘荡,经久不息。

  夜还很长,在帝都的另一头,以前的凤王府现在的长皇子府中,位于西北的偏僻小院里,一盏孤灯顽强的亮着,抵御周遭不断逼近的黑暗。
  孤灯下,坐着一个身着青衣、眉目清俊的男子——正是之前一直跟在姬容身边的沈先生!
  此刻,沈先生正微皱眉心,仔细的看着摆在桌上的一份又一份密报,专注得甚至连烛泪溢出烛台,滴到手指上都不曾察觉。
  须臾,在沈先生又批示完一份密报之后,闭合的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一个人影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刚刚错愣的抬起头,沈先生便听到了这一句话,脸上的错愣顿时换成了喜意:“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连着说了两声,沈先生似乎还无法发泄出心中的欢喜,不由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转了两圈,这才对那冲进来的人说:“辛苦你了,宋先生。”
  听见沈先生的话,一样高兴的宋先生脸上也没有了往常的微微阴郁,只笑道:“哪里及得上沈先生的辛苦?”
  微笑着摇摇头,沈先生也并不再互相吹捧,只长出一口气,感喟道:“消息出去了就好,总算没有白费殿下的信任!”
  脸上笑意淡去,宋先生脸上再一次覆上往常的阴郁:“此次若非是瑾王在我们着力防备其他人之时用雷霆手段控制了我们的人,又何至于此?”
  沈先生皱起眉:“按理说来,其实不管是处于利益还是处于之前的情分,瑾王应该都没有理由这么做才对……何况殿下离去之前还有交代说多和瑾王府联系,若非真的值得信任,殿下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
  神色阴郁,宋先生并未回答沈先生的问题,只道:“不论如何,以后的事情却不适合再和瑾王府通气了。”
  沈先生点头赞同。
  短暂沉吟过后,宋先生又开口:“还有……这次事情我总觉得太过顺利了些,好似瑾王府并没有插手一般。”
  一听到这个,沈先生的注意立刻集中了:“你方才说消息送出去了……可确定?”
  “确定。”非常时期,宋先生也不计较对方的不信任,只点头肯定,“一定送出去了,到目前环节为止都没有问题……我只是猜不透瑾王府那里的态度,按说这样的事情,瑾王不可能猜不到,但他似乎却又没有任何要阻止意思……那他之前,又为何要控制我们的情报系统?”
  “莫不是瑾王觉得大局已定,不必再多费功夫?”沉吟一会,沈先生突然道,但随即却又自个摇头。
  宋先生也接口了,眉梢一挑,他的眼神里平添几分凌厉:“定什么大局?依我看,瑾王最多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至于其他的,眼下却是说什么都过早,便是瑾王有通天的本领,这区区几个月里,也不可能把天翻过来。”
  沈先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他又笑道,“不管怎么说,消息能通便好,这样不论是殿下那头还是我们这头,都能有些底气了。至于瑾王……”
  稍顿一下,回想起这些日子里的惊怒惘然,一向方正严谨的沈先生也不由自觉心头无力:“这一出出的大戏……殿下自家的事,还是交给殿下自己解决吧。”
  宋先生深以为然。
  忽的,几声叫卖远远的传入了沈先生和宋先生的耳朵里。两人相顾愣然,转头看向窗外,这才发觉远处晦暗天边已在不知不觉中露出了鱼肚白。


  第一百零三章 苗头

  慕容非正在院中练剑。剑光烁烁,飞絮漫天。而这漫天飘荡,柔弱无依的飞絮往往还并未向地面下落多久,便再次为激荡于整个庭院中的剑气撕成八瓣,四分五裂。
  慕容非手中持的,是剑刃狭长的长剑。长剑是军中制式的,样子古朴,并无多余装饰,只在剑身上开了一条放血的短槽。但就是这么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拿在慕容非手中,却快得甚至在青天白日下也看不见模样,仿佛蛰伏丛林的毒蛇,利用周围一切掩饰自己,窥准时机与人致命一击,端的是狠辣非常。
  然而越狠辣,便越是证明慕容非的漫不经心——只有在这种不经意之间,慕容非那隐藏在温和皮相下的个性,才会在悄然之间,露出冰山一角。
  慕容非在等人。或者说,他在等一个消息。
  一个能影响他未来的消息。
  仿佛练得有些累了,慕容非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下。须臾,他一个收势站定在,手腕轻轻一抖,长剑已脱手飞出,直插入一旁石桌上的剑鞘之中。
  闭目长长吐纳,慕容非随后抹去额上的一层细汗,再忍痛活动活动之前受伤的肩膀,这才走到石桌前,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温热的,黄澄澄的茶水中沉浮着着一两瓣细小的叶子。叶子是青黑色的,在恰恰暖手的水中自由惬意的舒展身子,十分闲适。
  但慕容非却没有半分体会这闲适的欲望,他只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就要饮下。而正是这个时候,慕容非耳朵轻轻一动,却是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心里转悠了几个念头,慕容非已经将茶杯从唇边挪开,移了视线看向庭院的圆拱门处。
  急促的脚步声并没有让慕容非失望。没费多少时间,慕容非便看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影远远的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
  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慕容非看向来人。
  向着慕容非跑来的侍卫脸上有欣喜,但也混杂着焦躁。到了慕容非面前,那侍卫利落的行了一礼,随后也不废话,直接道:
  “二爷,地方已经查到了,但看迹象,他们似乎马上就要离开了!”
  听见自己一直记挂的事情有了结果,在一瞬间,慕容非甚至能听见自己在心中长出一口气的声音。
  定了定神,慕容非面上泛起一丝微笑:“很好……很好。把查到的东西都说一遍,然后去内库那里领十两银子。”
  面上顿时有了喜色,那侍卫感激的应了一声,随即仔仔细细的把过程和结果复述一遍。
  一边听着,慕容非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整理着。片刻,待侍卫说完后,慕容非点点头,又再确定一遍没有遗落之后,便打发了侍卫,自己则整了衣裳,向主院走去。
  主院里,姬容并未在书房内处理事务,而是在临水的凉亭里休息。
  “殿下。”走到凉亭边上,慕容非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先轻唤了一声。
  从深思中醒来,姬容看了一眼慕容非,随即道:“进来吧。”
  “谢殿下。”行了一礼,慕容非走上前,神色自然一如往常,仿佛之前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况且还并非第一次。姬容想着,而后,他为自己心中些许异样的感觉皱起了眉。
  已经并非……第一次了么?
  “……殿下?殿下?”慕容非连唤了两声。
  姬容回过了神:“你方才说什么?”
  面上没有半分不耐——其实心中也没有,慕容非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小人说:已经查到八皇子被关的地点了。”
  姬容眸中掠过一丝厉芒:“怎么找到的?”
  慕容非笑了笑:“是在牢里的钱箭提供的人脉。”
  姬容有些意外:“对方提了什么要求?是放了他还是其他的?”
  “小人之前也用这些诱惑过他,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而只问了小人一个问题。”慕容非回答。
  “什么问题?”姬容挑了眉。
  慕容非却是一顿。
  “慕容?”察觉到慕容非的异样,姬容再问了一声。
  明白姬容等自己的回答,慕容非也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不知怎么的,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总是差那么一两分,让他并不那么想——那么愿意——说出口。
  而也正是这微一迟疑之间,慕容非回想起了自己几天前和钱箭相处的经过。

  数日前 澜东大牢
  澜东大牢建在内城西部的一处荒地上。荒地里杂草丛生,漫过人膝。草丛深入入目便是一扇深红漆的铁门,上挂一块黑底金漆的匾额,两旁立着一对威武雄狮,并站数个挎刀牢卒。再往旁边,便是一溜的白粉墙,衬着空旷的周围,显得有些刺目。
  大牢内,因四周都堵得严严实实的,故光线微弱,虽是晴朗白日,也依旧一片昏暗。
  慕容非便是在这一片昏暗中沿着石阶一阶一阶往下走的。
  大牢内被收拾得还算干净,虽然一些异味和充耳的斥骂哀求免不了,但至少不曾随处看见肥硕的老鼠在遍体鳞伤的犯人身上啃咬——当然,肥硕的老鼠和遍体鳞伤的犯人,则也是免不了的。
  慕容非没有多看周围向他哀求的犯人,他只继续往下走着,走到大牢的最里边,关押着重犯的地方——关押钱箭的地方。
  钱箭穿着一件白色的囚衣,披散头发正坐在干草上面。他的脸色有些蜡黄,但精神还不错,并没有这里囚犯常见的那种焦躁和绝望的神情。
  “原来是慕容公子。”见到慕容非,钱箭一笑,率先打了招呼,嗓音有些暗哑干涩,是长久不曾说话的特征。
  慕容非笑了笑:“钱将军。”
  钱箭面上依旧带着笑,但神色却不曾变动半分:“这声将军不敢当。钱氏老早就没有什么将军了。”
  “钱首领。”慕容非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主要是找首领商量一些事情,若首领愿意配合那是再好不过……当然,我也不会让首领白费工夫,只要首领愿意尽心,一些事情我还是有权决定的……比如,换个好点大点的地方,嗯?”
  说罢,慕容非微微的笑了起来。
  “哦……”钱箭点头,随即道“但若是我不愿意呢?”
  慕容非眉梢轻轻一挑,他的视线在周围逡巡一圈,随即停在了正对着钱箭的一面墙上——一面挂着各种刑具的墙上。
  看了墙面一会,慕容非伸手一招,将墙上挂着的一条粗大磷鞭挽在了掌心。
  磷鞭是用动物皮炼制的,宽足两指,鞭身更有鱼鳞般的纹路。
  单手抓着鞭,慕容非随意的挥了几下。在听见呜呜的破空声之后,慕容非使了巧劲收回鞭子,笑容可掬:“三木之下,首领觉得可有勇夫?”
  钱箭看了慕容非手中黝黑的鞭子一会,片刻,他失笑道:“看来我是不答应不行了。”
  慕容非客气微笑:“事情总要解决。但若是能好好说着解决,那倒未必要动刀动枪。”
  明显对慕容非的话不以为然,钱箭道:“在解决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一个问题?”
  “首领但说无妨。”慕容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钱箭顿了一下,“之前龙泉山上的首领被你们抓到了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慕容非稍一回想便回答:“没有。山门被破的时候,对方就自杀了。”
  短暂静默。一会,钱箭缓缓点头,面上一派平静,看不出情绪:“原来如此。你要我做些什么?”
  无意多花工夫分辨钱箭的情绪,慕容非只道:“找一个人。”
  钱箭没有说话。
  慕容非继续道:“我想让首领找一个人——钱氏在澜东盘踞百多年,龙泉山虽破,但应当没有动摇到钱氏的根本吧?何况这次事情要的不过是人脉。”
  钱箭沉默了一会:“看来就算我说不行,慕容公子也不会相信了。”
  这么说着,钱箭也不等对方那无意义的回答,直接继续往下说:“慕容公子把尽量详细的消息给我,找人的事情,我尽力安排就是。”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慕容非也便微笑:“首领放心,只要首领尽力了,就算事情不成,我也不会亏待首领的。”
  怎么样算尽力?钱箭懒得同对方计较这些,只道:“亏待不亏待没有关系,我只想再问慕容公子一件事。”
  慕容非微皱起眉:“一件事?”
  “一件事。”钱箭肯定的回答,“若慕容公子肯答这一件事,那便抵了这次的事了。”
  慕容非沉吟一会:“什么事?”
  钱箭笑了笑:“我只想问问,在那一日,在那一刻,在一个为救自己而死的人面前,慕容公子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惋惜?”
  哪一日,哪一刻,哪一个为自己而死的人。
  根本不消细说,慕容非眼前便再一次浮现了当日的情景。而这样历历在目的情景,让他瞳孔顿时一缩,一丝一缕的狠戾悄然浮现。
  钱箭的话还在继续:“不说伤痛,不说后悔,也不要多少强烈的起伏。我只问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你,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惋惜?”
  脸色渐渐阴沉,慕容非没有回答。
  一个替自己而死的人……有没有一丁点的惋惜?一丁点的惋惜……对那个本来要杀了自己的人?
  ——当然没有。
  慕容非冷笑着想到。
  莫说是一个本要杀自己的人死了,就是一个真正救了自己的人,若是不能掌控,若是没有价值,那便是替自己死了,也不值得半点的可惜!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叫嚣挣扎,但表面,慕容非却只是越加平静温和。
  他平静温和的对坐在干草上的钱箭说:
  “不曾。”
  没有激烈的语气,没有虚妄的修饰,慕容非用最直接最简练最毫无疑问的字眼回答了钱箭的问题。
  大牢内一直不曾停止的哀求和斥骂还远远的传来,但在钱箭和慕容非所在的这一小块地方,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隔,让外界的喧嚣消弭于无形。
  时间过了很长,又似乎只有一会的工夫,钱箭动了。他缓缓点头,再看着慕容非,缓缓开口:
  “多谢慕容公子,这是我为我那故去的兄弟做的最后一点身后事。”
  慕容非没有回答。
  钱箭紧接着笑道,淡淡的,带着说不出的讽刺:“说来还是我兄弟的错,爱什么不好,非要爱一个东西,有这个结果,倒是活该。”
  慕容非面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如同罩了一张精致的面具。
  对于钱箭的话,慕容非倒没有多想反驳。
  一如对方所说,他眼中所分辨的,无非有用和没有用。至于其他,对他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也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确实是个东西。
  可他这个东西比大多数人活得好。
  回忆写来很长,但真正说来却只是短短的一会工夫。
  记忆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结束了,慕容非也顺势把弯得更下一点,准备简单的把事情叙述给姬容。
  但姬容在慕容非叙述之前开口了:“地点在哪里?”
  慕容非倏然一怔,不由抬头看向姬容。
  姬容并没有看着慕容非,他的视线落在庭外小水池中的锦鲤上,仿佛方才只是不经意的转了口。
  慕容非在原地站了一会。跟在姬容身边有一段时间了,他知道姬容心细,知道姬容不爱勉强人,也知道姬容对自己心爱的人好,但不管对方再怎么好,也都和他无关。但今日……
  今日,慕容非突然发觉,心细和不爱勉强人这两个习惯,确实能让旁人心情愉悦。
  于是,慕容非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一些,能取悦耳朵的温和嗓音也自然的从喉咙中流泻而出:
  “地点是南城郊外的紫榆山庄中。”


  第一百零四章 囚

  今夜的天空不甚漂亮。
  姬振羽歪头透过雕花窗格往外看,心里如是想到。
  天已近秋,夜间的温度低了,可姬振羽却只披一件玄黑锦缎衣服,衣服的料子上好,很是服帖,袖口衣领上更用金线绘了云纹图案,十分精致。
  懒散的躺在长椅上,姬振羽曲着一条腿,也不顾扫了地板由黑变灰的衣服,只自顾自的对着窗外的一轮残月喝酒。
  他喝的酒有些多了。
  姬振羽所呆的屋子是紫榆山庄西北角的独立小院的主屋。这间屋子有些年头了,一应的家具都已经斑驳褪色,但好在屋里的帐帘和床被都是新换的,看上去倒也不失舒适——如果姬振羽忽略那正对着自己,由拇指粗细的铁条直接代替砖石的‘墙壁’的话。
  不过眼下,姬振羽似乎真的不在意那面‘墙壁’。他只是微眯着眼,捏住褐色的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姿态悠然。
  但老天似乎不想让姬振羽如此悠然。
  就在姬振羽刚刚喝了手中那壶酒的一半的时候,属于旁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姬振羽没有在乎。
  但走进脚步的主人却不容姬振羽不在乎。
  脚步声停在了铁栏杆之外终止,须臾,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正是之前同姬振羽一起来澜东的护卫队长的声音:
  “殿下。”
  姬振羽仿佛没有听到,只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敲击扶手。
  “殿下。”护卫队长再次出声。
  姬振羽撇了撇嘴,继续喝酒。
  “殿下……”护卫队长的声音似乎有些紧绷。
  姬振羽索性合上了眼。
  长椅和铁栏杆正成对角,站在栏杆外的护卫队长看不见姬振羽的神情,但这并不妨碍他根据这几日的情况推断出姬振羽的表情来。
  所以,护卫队长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大为不耐:“八皇子,我们明日就要走了。”
  姬振羽张开了眼,他看一会手中提着的酒壶,然后张开五指。
  “啪!”倏忽一声闷响,落在地上的酒壶已经碎成数瓣!
  并没有想到姬振羽会突然弄出响声,那心有不耐的侍卫队长蓦然一惊,等再回神才发觉本来背对着他躺靠的姬振羽已经长身而起,剪裁合身的黑色锦衣罩于身上,越发显得伟岸雍容。
  侍卫队长心中突然有了些嫉妒,连带着脸上也有了异样。
  姬振羽没有在意,他只冲对方问了一句:“明日怎么样?”
  回过神来,侍卫队长收敛了脸上神色,道:“明日我们便要回叶国了。”
  沉默一会,姬振羽的声音轻了些,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我怎么不知道?”
  姬振羽的声音实在有点轻,两人也算有段距离,故而侍卫队长并没有听到姬振羽的话。他也懒得去想姬振羽说了些什么,只继续自己的任务:“殿下,其实娘娘对你是一片的拳拳挚爱,您实在不应该对她有所误会。”
  姬振羽的神色恢复平淡,随意拉一张椅子坐下,他笑了笑,笑中带着点嘲讽:“我的母妃对我……当然是十分的好。”
  没有发现,或者说有意忽略姬振羽神色中的嘲讽,护卫队长面露笑意:“既然如此,属下马上放殿下出来——这些日子委屈殿下了!”
  姬振羽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快点。”
  护卫队长却不动。弯着腰,他陪笑道:“只是在那之前,还请殿下给属下一个承诺,便说殿下自己会一直跟着我们回到叶国帝都就好。”
  “我的承诺你也配得?”姬振羽哼笑一声。
  护卫队长依旧陪着笑:“小人是不配,可非常时期,只得委屈委屈殿下了。”
  眯着眼看了护卫队长一会,姬振羽道:“本王原本是羽国的皇子。”
  “小人……”护卫队长正要说话,却被姬振羽打断:
  “在叶国,本王没有自己的亲信,没有自己的封地,也没有自己的势力。”姬振羽垂着眼慢慢说道,“不过,就算本王什么都没有,本王也还是一个皇子,本王的母妃也还是叶帝的宠妃……所以,你觉得,”
  姬振羽顿了一下,抬起眼,他朝护卫队长森然一笑:“回叶国后,本王能不能治不治得了一个正六品的小护卫?”
  护卫队长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慢慢直起腰,他沉声道:“属下职责所在,还望八皇子体谅。”
  “本王便是不体谅又怎么样?”姬振羽冷笑一声。
  “那小人就只要帮助八皇子上路了!”再不掩饰脸上的阴沉,护卫队长道。
  “凭你?”姬振羽挑起眉,眼中面上尽是轻蔑。
  将姬振羽的神色看在眼里,护卫队长笑了笑:“小人知道八皇子武功卓绝,等闲三五个高手进不了身;小人也知道八皇子天赋异禀,不惧各种毒药。但再怎么样,八皇子现在也呆在了这间房子里不是?八皇子还是听小人一句劝,配合我们回叶国吧——也免了其他波折。”
  眼角轻轻一抽,姬振羽沉默片刻,随即冷笑:“你还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护卫队长奇道。
  “说你是怎么用计把本王给困住,甚至不惜害了自己人的性命。”姬振羽冷冷道。
  这次换护卫队长眼角抽搐了。再没有同对方磨蹭的心情,护卫队长看了姬振羽一会,突然道:
  “八皇子如此笃定小人没办法,是仗着有帮手罢?”
  这么说着,护卫队长阴阴一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觉,姬振羽沉声问。
  连声嘿笑,护卫队长并不搭理姬振羽,而是转头向后说了一句:
  “赫连公子,请出来吧!”
  一刹那间,姬振羽脸色铁青!
  没有再看护卫队长,姬振羽只牢牢的盯着黑暗的远处,然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点一点浮现,一步一步走近。
  是一个真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便是那个身影化作了灰,他也不会不认得。
  “……赫连皓。”姬振羽开口,轻声念着。
  走到铁栏杆面前的赫连皓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冲着姬振羽点了点头:“八皇子。”
  姬振羽没有回答。他看着赫连皓看了好长一会,长到一旁揣足心情看好戏的护卫队长都不耐烦后,才仿佛疲惫的垂下了眼:
  “为什么要是你?”
  赫连皓还不曾出声,一旁已经满肚子火气的护卫队长便矜持中隐带高傲的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的高傲,高傲得整张脸都有了光彩:“其实小人也并不想麻烦赫连公子,但似乎八皇子身边……并没有什么人啊。”
  赫连皓隐蔽的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姬振羽则冷冷的看了护卫队长一眼,转头问赫连皓:“理由?”
  什么的理由已经不消再多说,赫连皓也干脆,直接道:“千金银两加上将军位置。”
  眉梢连着颤了几下,姬振羽半晌扯了嘴笑道:“我的价钱还不算低么,可惜也不算多。不过……”
  稍停一下,姬振羽抬起眼,看向赫连皓:“赫连,你确定他们会如承诺一般给你这些东西?”
  赫连皓一顿。
  旁边的护卫队长连忙插话:“赫连公子放心,只要赫连公子能‘劝服’八皇子回到叶国帝都,那娘娘必定会重重奖赏公子,到时候赏赐只有多的道理!”
  “感情这是你自己的决定的?”姬振羽嗤笑一声。
  既扯破了脸皮,护卫队长也不再留给姬振羽面子,只干巴巴笑道:“就算是小人自个决定的,也总比连决定承诺都不能的强。”
  姬振羽眸中掠过一丝煞气。
  一旁同样听见的赫连皓则垂下了眼。
  护卫队长只当没看见,光拿眼睛瞅着赫连皓。
  短暂的沉默后,垂着眸的赫连皓也开口,语气淡淡:“八皇子,你便回去吧。娘娘是你的生母,犯不着害你。更何况你贵为皇子,从小锦衣玉食,就是逃了,也受不了餐风宿露之苦。”
  护卫队长的眼中泛起得意:“就是这个理!八皇子,您可要好好斟酌一下啊!”
  “犯不着害我?”姬振羽以嘲讽的口气将赫连皓的话重复一遍,“她若是真的没有其他心思,又为何安排你们这么多人跟着我?安排你们这么多人跟着我便罢了,我稍微离开几日,你们还就迫不及待的设了陷阱诱我前去,最后还把我关在这种地方……而现在,你要我相信她没有旁的心思?”
  姬振羽冷笑连连:“若是我要走,早在半途就走了!便是摆脱你们的时候要走也简单,何苦还留在澜东等你们设计套我?”
  护卫队长心中一个咯噔,暗想倒确实有点这个理。不过彼此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要冒险却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只是面上陪笑,口气却坚定:
  “娘娘这不是关心则乱么?八皇子……情况有些特殊。所以娘娘一直担心八皇子行差走错,这才一再交代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注意,就是不希望最后失去八皇子,八皇子应当体谅才是!”
  姬振羽看了护卫队长一会。片刻,他冷淡道:“那么,你说说,我母妃这么焦急的、甚至不惜动用武力地要我回去是为了什么?——当初,可是她让我来这里的。”
  耳听姬振羽口气松动,护卫队长顿时大喜,但出口的话却依旧谨慎:“小人位卑职低,这个却是不大清楚。”
  “不大清楚也就是多少知道些,本王就是要回去,总也要有些准备才是。”姬振羽把眼神移到窗外,口气越发冷淡。但听在护卫队长耳中,却已经如同是屈服的信号了。
  心中越发欣喜,同时也有些微微的鄙夷,护卫队长口风不知不觉松了些许:“小人只隐约听娘娘说过,好似只有那信送到对方手上便可以回去了。”
  听见这一句话,姬振羽和赫连皓眼神同时一闪。随即,赫连皓敛下眼;姬振羽道:“还有呢?”
  “没有了。”护卫队长摇摇头。
  “没有了?”姬振羽挑起眉。
  “没有了。”护卫队长再次开口,语气肯定。
  姬振羽看了护卫队长一会,而后,他再次开口,语气缓和:“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那之前的事,本王就不计较了。”
  “小人只知道这些。”护卫队长眯起了眼,“八皇子,时候不早了,您还是……早做决定吧?”
  仰着头,姬振羽一时没有说话。面对姬振羽而站的赫连皓也是静默。
  但护卫队长却不耐烦了:“八皇子,您想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赫连公子或者会愿意替你想一想。”
  赫连皓依旧没有吭声,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姬振羽却突然笑起来,垂下头看着护卫队长,他的语气大为温和:
  “我想好了。我想,或者应该……”
  姬振羽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护卫队长没有听清,不由道:“应该什么?”
  “应该杀了你。”声音平静的接了下去,却并非姬振羽,而是赫连皓!
  倏然大惊,护卫队长急忙转身,却哪里来得及?身子刚动便觉脖颈被牢牢扣住,呼吸困难!
  冷汗唰一下冒出,护卫队长怒视赫连皓,哑声道:“赫连皓!你竟敢如此背信弃义!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赫连皓微微一笑:“你们身份是殿下护卫,却犯上作乱将殿下囚于此处,还有脸指责我背信弃义?”
  “放屁!我们是娘娘的人!”护卫队长怒道。
  “原来你们算夜娘娘的人。”赫连皓冷淡的笑了笑,“那便是各展手段各为其主了。”
  “你!你——”护卫队长大怒,却又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恨道,“你来时吃过了我给的药,你如此做就不怕日后毒发时没有解药活活痛死?姬振羽值得你为他如此!”
  “本王不值得,莫非你就值得?”听了老半天的姬振羽终于开口,一开口便对护卫队长的话嗤之以鼻。
  赫连皓看了护卫队长一眼:“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等等!”看出赫连皓眼中的杀意,护卫队长连忙喊道:“赫连皓,若是你觉得报酬不够,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娘娘慧眼识人,定不会亏待于你——你身为羽国有数的少年将军,羽国不止让你家破人亡还肆意羞辱于你,你就不恨?你若跟了娘娘,到时候不止能一展长才,更有可能报仇雪恨!”
  听了这一席话,赫连皓还没来得及表示,姬振羽脸色便猛地一寒。
  当初,姬振羽虽选择离开羽国,那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母妃以及保全自己——毕竟,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的看着死亡来临——而并非因为羽国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相反,离开后的姬振羽一直觉得自己愧对羽国,所以还常常自责……眼下,那护卫队长一口一个怎么对付羽国,听在姬振羽耳朵里,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分外让人恼火。
  没有忽略姬振羽的表情,赫连皓沉默一会,突而低叹一声:“羽国如此待我……听来倒是不错。不过关于这次的事,你真的不知道其他了?”
  正自欣喜于事情有了转机,护卫队长没有防备,下意识开口:“我知道的在刚才都说了。”
  赫连皓默默的点了头:“那好罢。”
  好罢什么,护卫队长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了咔嚓一声。
  很清脆的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从哪里传来的?护卫队长怔怔的想着,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怪异的横在他眼前的人……
  放手任由已经丧失力道的身体软软倒下,赫连皓随即抬眼,看了在铁栏杆内悠哉作者的姬振羽一会,终于叹一口气:
  “您能不能稍微……安分一些?”
  “我不安分么?”隔着一道铁栏杆,姬振羽对着赫连皓摊了摊手,显得十分无辜。
  赫连皓又看了姬振羽一会。然后,他在自己脑中某根弦绷断之前明智的移开了眼,蹲下身在护卫队长身上摸索铁门钥匙。
  静静看着赫连皓忙碌,姬振羽突然道:“方才他说你吃了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毒药吧。”找到了钥匙,赫连皓一边开门一边随口回答。
  “你吃了?”看着赫连皓推开铁门,姬振羽挑起眉。
  穿过铁栏杆,赫连皓无言的瞅了姬振羽一眼,随后手腕一抬一转,一枚碧油油的浑圆丹药已经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能吃么?”
  姬振羽大笑起来。
  赫连皓却皱了眉——他看见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一个个空酒壶:“你喝了多少酒?”
  “小半壶吧,可惜了,都是好酒。”砸了砸嘴,姬振羽有些遗憾。
  “那其他?……”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赫连皓还是多问一句。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不敢多喝。又要做借酒浇愁的模样,索性就都倒了。”姬振羽意兴阑珊,还在为美酒心疼。
  赫连皓面上已经放松了些,但还是说:“殿下,你之前至少应该和我说说。”
  “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姬振羽笑着。随即,他看着地上护卫队长的尸体,眼中冷芒闪动,“这些人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们……若不寻机彻底清理干净,迟早被他们坏了事!——我和你离开,要过的是游山玩水的恣意生活,可不是昼伏夜出的逃亡生涯!”
  赫连皓没有回答,眸中光彩却越见柔和。
  心中怒气宣泄出来,姬振羽口气变得和缓:“况且我总担心我那娘亲在这里设下陷阱,诱我……”
  顿了一顿,姬振羽没有说下去,转而道:“可惜他知道的太少。”
  “随机应变就是。”赫连皓接了口。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姬振羽回答,“不过……那封信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
  赫连皓思索一下:“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有各种常见不常见的方法检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发现,便是真有玄机,现在也没有办法再做什么。”
  明白这个道理,姬振羽不再纠缠,只道:“外面的形势弄清楚了没有?”
  赫连皓点点头,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份折成四方的牛皮纸,摊开一看,却是紫榆山庄的地图,上面各处还分散点了十来二十个红点,却是人员分布了。
  接过牛皮纸一看,姬振羽便赞道:“这地图做的好,手艺不生啊!”
  “吃饭的家伙。”赫连皓淡淡一笑。
  姬振羽手上一顿,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侧头道:“赫连,你还想不想……上战场?”
  赫连皓一怔。
  话出了口,接下去的事情也简单了。转过身,姬振羽看着赫连皓,目光炯炯:“赫连,你老实回答我,你还想不想上战场?你如果想……”
  极短暂的停了一下,姬振羽接道:“你如果想,我们现在回转还来得及!一个护卫队长而已,杀了就杀了,不需多花工夫解释。但若是把全部护卫的人都杀了……那只怕是来不及了。”
  “殿下……”赫连皓刚刚开口,就被姬振羽打断:
  “赫连,想清楚。回去的话,过得虽然不太容易,但既是帝王之家,那也并没有太多的区别,无非要更努力一些罢了。但若是我们走了……那这一辈子,你大约是再上不了战场了。”
  赫连皓静默一会。片刻,他淡笑起来:“从那一夜后,我就再没有想过会回到战场。”
  “现在有机会。”姬振羽轻声说。
  赫连皓又停了半晌,终是缓缓摇头。他没有说为了姬振羽什么,而只是低声道: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简单平直的四个字没来由的带起一阵凄凉。一旁听着的姬振羽也是静默。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只相伴向外走去——外面,还有十来二十个人必须解决。
  一路无话,等两人走到小院门口的时候,赫连皓眼皮一颤,猛然停下,伸手握住腰间长剑。
  恰是同一时刻,姬振羽也心生惊悸。
  夜还是一样的静,风缓缓吹着,树叶婆娑之声时断时续。
  赫连皓面色严肃起来,他低声对姬振羽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微抿唇,姬振羽轻点了头。
  握剑轻轻张开,再缓缓合上。赫连皓看姬振羽一眼,抢先半步走出庭院。但就在跨出庭院的那一刻,他猛然一呆。
  月色下,一人白衣黑发立于花树之下。纷纷扬扬的粉白之中,那人白衣似锦,黑发如缎,面较月还白,笑比花更艳,恍恍似神仙中人。
  姬振羽也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了赫连皓所见的情景,他脑海轻轻一嗡,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浮现了一句话:
  那张面皮倒是漂亮,不怪皇兄当初……
  皇兄?!浑身一个激灵,姬振羽顿时清醒过来,不由道:“慕容非?我……凤王呢?是不是,是不是……也在这里?”
  比姬振羽更早几分清醒,赫连皓此时已经安静的退了半步站在姬振羽身后,如同最忠诚的下属。
  “见过八皇子。”慕容非微笑起来,“至于殿下……”
  稍顿一下,慕容非侧头看着身侧竹林。
  周围没有灯火,姬振羽运极了目力也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黑影。
  但其实这已经够了——或者慕容非本身的出现便已经够了。甚至没有再朝慕容非看上一眼,姬振羽抬了脚步便匆匆的往竹林赶去。
  姬振羽身后,赫连皓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跟着,但随即,他便稳住身子,任由对方离去。
  竹林并不远,练武之人的脚程又快。没多少工夫,姬振羽便来到了竹林深处,也看见了那个黑影——正是姬容。
  姬振羽却反而停住了。没看见的时候,他只想着快点看见;而看见了,他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站着。
  姬容已经听到了姬振羽的脚步声。
  收回停留在远处的视线,姬容转眸注视姬振羽。
  片刻,姬容淡淡开了口:
  “你倒是越发长进了,八皇弟。”


  第一百零五章 忧思

  风在狭长的竹叶上缓缓流动,吹响簌簌的孤寂乐章。
  姬容站在竹林中。月光淡淡的,被密密的竹林遮了大半,只余零星几点落下,照不亮昏暗的竹林,也照不亮竹林中人的脸。
  周围很宽敞,风四面八方的流动着,但姬振羽却有些窒息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此时正和姬容面对面,也或许是因为姬容方才的那个称呼——‘八皇弟’。
  定了定神,姬振羽看着站在自己几步外的姬容,吸一口气道:“皇……”
  但就在姬振羽刚说了一个字之时,姬容便开了口。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让姬振羽不由觉得之前那声‘八皇弟’完全是自己的错觉:“八皇子千里迢迢从叶国帝都来到澜东,不知所为何事?”
  出口一半的称呼再也继续不下去,姬振羽沉默半晌,只好笑道:“皇……皇长子别来无恙。”
  “劳八皇子挂心。”姬容淡淡点了头,没有多说的意思。
  姬振羽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接着姬容前面的问题回答:“我来这里……”
  因为担心对方所以才来,这个理由姬振羽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左右为难的好一会,姬振羽方才干巴巴笑道:“我来这里……主要是听说澜东那个~风景不错。”
  就是只用膝盖想也明白这话纯属鬼扯,便是本身说话的姬振羽也自觉这理由实在太听不过去,但姬容却没有什么反应——至少面上没有什么反应:
  “原来如此。那么,这些日子八皇子可看够了?”
  “看够了。”不知道姬容的意思,姬振羽犹豫一下,还是点头。
  “既然看够了,”缓缓说着,姬容抬眼,直视对方眼睛,“那可定好回程日期了?”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疑惑的话,那听到这一句的姬振羽却是再无半点不理解。又是片刻沉默,姬振羽方才慢慢点头:“定好了。”
  “嗯,”姬容应了一声,复又道,“既然定好了,那想来启程的日子也不远了,是么?”
  “是啊。”这次,姬振羽的回答快了不少。竹林昏暗,看不见他的具体表情,只能隐约看出他是在笑:
  “是啊……快了,就这几天,姬长皇子。”
  姬容的目光最后在姬振羽脸上停留一会。随后,他转身,只留下一句话:
  ——“很好。”

  距离竹林不远的地方,慕容非和赫连皓相对无言。
  须臾,慕容非开口打破了沉默:“赫连公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淡淡应了一句,赫连皓道,“恭喜慕容公子得到长皇子赏识,不日定然创下一番功业,留名青史。”
  慕容非面上的笑意更温和了:“赫连公子客气了,依我看,赫连公子才是深得八皇子信任,前途无量。”
  弯了唇角算作回答,赫连皓没有接口,只站在一旁等着姬振羽出来。
  明白对方并不太想说话,慕容非当然不会硬拉着对方聊天;便也停下了口中的客套,一同等着人——等着姬容。
  姬容并没有让慕容非久等。
  或者还用不上‘久’字,差不多就在慕容非停下说话没有多久,他就看见姬容自竹林之中走出,时间之短,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慕容非也是蓦然一怔。
  但奇归奇,该做的事却不能拉下。转瞬便收拾心情,慕容非迎上前道:“殿下。”
  随意点点头,姬容扫一眼同样有些惊讶的赫连皓,跟着便对慕容非道:“走吧。”
  慕容非自无疑虑。
  身后,赫连皓看着离去的两人,皱眉片刻,忽然转身,向着竹林走去。
  姬振羽正在竹林之中。
  因心有牵挂,赫连皓将内力运至目上,借着微光隐蔽打量姬振羽一会,在确定对方面上并无什么异样之后方才稍放下心,开口道:“殿下?”
  “赫连。”姬振羽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走出竹林的意思,而是突然开口问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亏负了人,又当如何?”
  没防备对方会这么问,赫连皓一时呆住。他不是傻子,当然明白姬振羽口中的问题是在直指他与姬容关系的。
  见赫连皓呆住,姬振羽不由一笑:“我们什么关系?按你的想法说就好。我只是……”
  稍顿一下,姬振羽续道:“随口问问。”
  赫连皓有些犹豫。虽说姬振羽目前待他确实亲厚,但两人的身份地位毕竟相差甚大;有些事情他或者能同对方开些玩笑,但有些事情却是决不能碰的。只是一来眼下境况特殊,二来……
  二来……
  一年多的情景在赫连皓脑海中走马灯的转过。须臾,赫连皓暗叹一声,心说既已承了对方的大恩,那有朝一日杀身想报也是寻常;便不再迟疑,开口道:
  “若是我亏负了人,那定当尽力补偿。”
  “若是对方憎你厌你呢?”不给赫连皓缓冲的时间,姬振羽沉声问。
  既然已经说了,那也就没什么要藏着掖着。赫连皓只稍微沉吟,便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出现在对方面前,而只暗中偿还。”
  姬振羽的神色有些微的古怪,好像气馁,又似乎黯然,还仿佛带点骄傲:“那若是……若是这人厉害到能看清你在暗处的一举一动,并且越发憎厌呢?”
  人生三大悲,有求不得最言苦。
  至此明白了方才姬振羽同姬容之间发生的事情,赫连皓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斟酌词句:“若是如此,那我当远遁,不时收集对方消息。等到有朝一日对方陷入麻烦,再图偿还。”
  姬振羽听着,然后,他道:“有朝一日……若是彼时,对方的事已经变得很麻烦,麻烦的让你已经无法插手了呢?”
  赫连皓突然笑了。很浅,透着一股沉静的味道,不甚惊艳,却似暖风一般熏人:“我并非一定要替他解决问题,不过是尽我所能的偿还亏负。不论是举手解决的小事还是舍生忘死的搏命,但求问心无愧尔。”
  姬振羽微有动容;接着不知想到什么,随即平复:“只得这样了。”
  赫连皓没有再接口。
  低头一会,姬振羽突然道:“这个院子里的人应该都被解决了……这两天收拾一下吧。”
  “殿下是打算?……”赫连皓问。
  “先去炎国看看吧,”并没有特地要去的地方,姬振羽一时也是无所谓,“或者可以由澜东向西,找条船出海看看,你说呢?”
  “但凭殿下吩咐。”自信两人不会被追捕到的赫连皓对行程并没有异议。
  点点头,姬振羽率先向竹林外走去。但刚走两步,他便转头:“赫连。”
  “殿下有什么吩咐?”听见姬振羽的叫唤,赫连皓问。
  “没有吩咐。”摇了摇头,姬振羽看了赫连皓一会,突道,“一世人,两兄弟。”
  赫连皓脚步停下。他抬起头,接着月色看姬振羽的脸。
  姬振羽脸上并无掩饰和玩笑的痕迹。
  赫连皓突然觉得身子有些沉重。于是,他垂下眼,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沉闷,仿佛从喉咙中滚出来:
  ——“嗯。”
  ——一世人,两兄弟。
  ……

  姬容领着慕容非走到了山庄外头。外头,马车和侍卫都静静的呆在原地等待。
  按计划,他要回去别院了。脚步缓下,姬容想着。别院中,还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情……
  “殿下?”慕容非的声音传来。
  从恍神总醒来,姬容定睛细看,才发觉慕容非已经走到马车边侧身站着,并伸出手——准备扶自己上车。
  姬容抬了抬手。但也是在抬手的这一瞬,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收回手,姬容开口:“不忙,让他们先回去,你……”
  微顿一下,姬容看着那张曾在自己生命中占据很大一部分的脸,终于还是道:“……你就陪我走一走吧。”
  慕容非有些惊讶,却并不迟疑,很快安排好了马车和侍卫,便转身询问姬容:
  “殿下打算去哪里?”
  “随便走走吧。”姬容摇了摇头。
  敏感的察觉对方的心情并不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静,慕容非也不再多话,只是安静的跟在姬容身后。
  半夜里,林间的小路分外安静。
  姬容慢慢的走在小路上。小路很长,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一般。没有树木房屋遮挡的天空很寥廓,残月远远的悬在深蓝色的天空的一角,清辉洒下,将稀疏长在地上的草拉出长长的影子。
  姬容自见了姬振羽后一直烦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自胸中吐出一口气,清浅悠长。
  “殿下。”仿佛算计得刚刚好,在姬容堪堪吐完气之后,慕容非温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您打算怎么处理八皇子的事情?”
  姬容侧头看了慕容非一眼。
  慕容非站在姬容旁边,落后半步,头微微低着,面上是恰到好处的谦卑和顺从。
  视线无意识的在慕容非堪称完美的侧颜上停留一会,姬容方才道:“他的事情你不需理会。”
  “是。”慕容非恭敬的应了一声,心中却有小小的遗憾——他当然不是随口问出方才那句话的,而是希望借着这个敏感的问题窥探出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是否有所提升。
  不过目前看来,还是没有改变啊……一边跟着对方,慕容非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耳朵则自动收取外界传来的信息:
  “他这几日就会离开。”
  他这几日就会离开?慕容非本能的在脑海回想分析着听见的话,蓦然一呆。
  这句话是在说谁毫无疑问,而值得在意的是……姬容为什么要添上这一句话?添上这一句话,到底是不经意,还是刻意的?
  这么在心中想着,慕容非不由抬头看向姬容:
  “殿……”
  话刚出口,慕容非就看见了前方——前方是一片茂密的白桦树林。
  倒是一个适合伏击的地方。眼瞅着那一棵棵枝干粗壮的白桦树,慕容非习惯性的想着,口中的话也不自觉的微微停顿。
  不过走神毕竟只是一瞬。下一刻,慕容非就回过了神,接着前面道:“殿下……”
  但恰是此时,一抹银光掠过他的眼角。
  是很熟悉的银光。
  身子在一瞬间的紧绷,慕容非猛地向前斜跨一步,声音因紧绷而转为暗哑:
  “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