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5

楚寒衣青: 凤翔九天 76-90


  第七十六章 进入核心

  “慕容非,你算好了我会来?”是付冬晟打破了寂静。
  “我怎么算得好?”慕容非哑然失笑,“我只是想知道凤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将军应该能明白。”
  付冬晟当然能明白。慕容非并不是和他商量了走,而是无声无息的失踪的。若是他不找来,或者不尝试找来,那无疑证明姬容有意要慕容非死;而他找来了,那至少证明姬容确实是想给慕容非一个机会。
  付冬晟拧起眉,冷冷道:“慕容公子真是小心。”
  “若不想有一天死得不明不白,还是小心点好。”慕容非笑道,持着刀的手稳定如磐石,纹丝不动。
  但保持点头姿势的厉虎却有些坚持不住,琢磨着自己反正背对对方,他不由稍动了动脑袋。
  刀刃如影随形,并且还轻轻地、似乎十分客气的划拉了那么一下。
  一丝冰凉并着火辣的感觉顺着脖子传到厉虎的脑海中,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厉虎立刻老实下来,半点不敢动弹。
  这一连串小动作并没有逃过付冬晟的眼睛。但付冬晟却懒得多管,只对慕容非说:“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怎么样了?”慕容非不答反问。
  闷哼一声,付冬晟也懒得多说,只道:“大多数都被迷晕了。”
  一直老老实实呆着的厉虎听到这句话,忽然猛地颤抖一下。
  “大多数……这山寨地势险要,只有唯一的入口,眼见大多数人不明不白的倒下,那剩下的盗匪想必无心留恋,匆匆往外逃离……不知付将军抓到了几个盗匪?”慕容非笑道。
  “你算到了我会在这个时候上来?”付冬晟沉声问。
  “侥幸而已。”慕容非摇摇头,说了一半的真话。
  虽然不太信任慕容非的回答,但付冬晟也没有多计较这个,只是重复了最先头的问题:“外面那些人,你是全部都用药迷翻的?”
  当然不会多嘴的告诉对方为了这个效果,自己在水井里,水缸里,汤里,酒里,甚至碗上面都尽数下了药。自然,慕容非更不会说出自己是怎么在一堆人的情况下下药的。他只点点头,说了一句:
  “官有官道,贼有贼路。”
  “中啊~”虽损失的是他的人更兼被刀抵着脖子,但乍一听慕容非的话,厉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
  付冬晟冷冷的看了厉虎一眼。
  慕容非则可有可无的瞄了一回。
  对上慕容非的视线,厉虎的骨头当即又酥了半边,脸上的傻笑也开始有恢复的趋势。
  “此次事情,慕容公子做得漂亮,相信不日就会得到凤王重用,便不再是贼了。”冷淡的说完,付冬晟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心中早有定案,慕容非甚至没有停多久,便问:“付将军可有带着飞凤军?”
  瞪了慕容非一眼,付冬晟道:“飞凤军又不是我的私军,怎么可能说带就带?”
  慕容非点点头:“我下的迷药却只有两个时辰的药效,不论是带着人赶去邻近县城还是由县城带着士兵过来接收都不够……”
  付冬晟刚想说话,心中有了不好感觉的厉虎也不顾脖子上的砍刀,立刻跳将起来:“美人!小美人,把我们送到监牢去吧!送到牢里去!我们保证会乖乖得和绵羊一样,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根本没有回头看,慕容非只手腕一转,轻描淡写的用刀背在厉虎肩头拍一下,便将人生生拍得坐倒在床上:“付将军以为呢?”
  看了看厉虎,又看了看慕容非,付冬晟半晌才开口:“慕容公子的意思是……”
  “我身上却没有多余的药了,硬要制住三百人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慕容非微笑道。
  不要送官又说自己无法制住……那他们会做出什么决定?厉虎的脸色隐隐铁青。
  似有些迟疑,付冬晟又瞅了一眼厉虎,方才问:“那依慕容公子的意思?”
  “既是强盗,一把火烧了其实也干净。”慕容非温文尔雅的说着。
  付冬晟眼皮一跳,尚能克制。厉虎却是心脏狠狠漏了几拍,忍不住叫道:
  “你个蛇蝎心肠的美人!直娘贼,老子和底下弟兄从来要财不害命的!”
  付冬晟神色微动,慕容非却只淡淡一笑:“寨主焉知那些被你们谋了财的村人熬得过接下去的寒冬和天灾?你不杀伯仁,伯仁由你而死矣。”
  付冬晟神色又是一动,眼神重新冷了下来。
  到底有几把刷子,同样注意到这个细节的厉虎气急败坏:“这也要老子负责?那之后那些人有什么个跌伤摔碎,三灾五病的是不是也要算到老子头上?老子他娘的是强盗!”
  “既然寨主都承认自己是强盗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慕容非哑然失笑,“官匪陌路而已。”
  厉虎一下子噎住。
  带领飞凤军多年,付冬晟也是个决断之人,听到这里已经有了计较:“既然——”
  敏感的察觉到事情往自己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厉虎蓦的大喝一声:
  “等等!”
  付冬晟停住,只是看向厉虎的眼神越发不友好。
  而慕容非却始终如一的微笑:“寨主有何吩咐?”
  面对慕容非的微笑,厉虎又是心惊又是心痒,最终还是心痒站了上分,不由厚着脸皮叫了一声‘美人’。
  慕容非神色不变,也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的举动。
  但厉虎却不敢再造次,飞快道:“虽说是官匪陌路……但有些时候还是可以商量商量的嘛!”
  付冬晟和慕容非都没有说话。
  瞅一瞅两人的面色,厉虎扯扯脸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两位美……呃,两位大爷,您看,我们也只是讨口饭吃的可怜人啊,虽说那个态度么~是粗暴了点,那个手段么~是直接了点。可是归根到底,我们也还是羽国的子民啊~也不曾害过一条人命,那个,直接用火刑,是不是~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一点?就老,呃,就小人所知,有些罪大恶极杀人潜逃的强盗,可也是干干脆脆的一刀了账啊!”
  “如果寨主希望一刀了账,我想付将军不会介意的。”慕容非淡淡笑道。
  一下子明白再多讨饶也没有用,一时之间,厉虎脸皮直抽。接着,他看看慕容非,又看看付冬晟,蓦的一咬牙,恨恨道:“直娘贼!老子~老子用钱买了这整个山寨上下三百条命,行是不行?!”
  慕容非手上一顿,付冬晟却是皱眉开口:“你用什么钱买?”
  “是最近发现的一个藏得隐蔽箱子……大概是之前哪个倒霉的强盗头子留着没来得及消受的,不太多,林林总总折算一下也就千把银子。”厉虎讪讪的笑着。
  慕容非听着,片刻轻声道:“千把银子?也不算少了。”
  看着慕容非的神色,厉虎一阵心慌,却只得强自撑着赔笑:“如果两位答应,那小人就带着两位去藏银子的地方了,只是两位大人可千万守信啊!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上下三百条人命,怎么也有几千级的浮屠了,到时候不就直接上了西方极乐去了?”
  看着厉虎,付冬晟冷不丁问:“用千把银子救整个山寨?只救你不是更稳妥点?”
  听到这句话,厉虎一愣,自觉没有什么好隐瞒,便干脆开口:“虽说大伙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彼此也没多少交情了解,但就是一条狗养久了你也有感情,何况是人?大家好歹一起打过劫,一点点情分还是有的,这能帮么~也就帮一把吧!”
  说罢,厉虎忽又想到什么,连忙开口:“不过如果那千把银子只够赎我的话,那~”
  肉痛的抽了脸颊,厉虎道:“那~那也就麻烦两位大人了!”
  本来神色间还有几分赞赏,但听厉虎说到最后,付冬晟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得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倒也还有几分义气。”
  但也还真只有‘几分’义气。付冬晟嘴角扯了扯。
  干笑着,厉虎期待的看着付冬晟——他算是看透了,慕容非表面温和,实则心如磐石,那是纹丝都不会动的;而那多数时候冷着一张脸的付冬晟呢,其实才是个血性汉子,会心软!
  “那~”厉虎巴巴的看着付冬晟,开口。
  付冬晟看了厉虎一眼,摇了摇头,只道:“给他一个痛快吧。”
  慕容非笑笑,也不多话,干脆利落的拍了厉虎的黑甜穴。
  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疑问,厉虎双眼一翻,咚一声干干脆脆的倒在了床上。
  瞅一眼倒在床上的厉虎,付冬晟看向慕容非:“放火烧寨?”
  “付将军准备一个个一刀了账?”慕容非问的彬彬有礼。
  显然没有兴趣杀鸡,付冬晟摇了摇头,和慕容非分头点火——用慕容非早已准备好了的黑油。
  一刻钟后,大衍山中,一道烈焰冲天而起,转瞬映红半片天空。
  远远的看了烈焰一会,慕容非笑道:“好在那山寨地势不错,倒不虞烧了林子。”
  同样看了一会的烈焰,付冬晟忽然道:“若是今日我没有过来……”
  “若是今日付将军没有来,”慕容非顿了一下,片刻,他微笑,“天下之大,总是由我慕容非容身之处的。没有羽国还有炎国,还有叶国。”
  “慕容公子心胸倒是宽广。”付冬晟冷冷道。接着,他停了片刻,缓下语气,“此事公子做得非常好。凤王殿下素爱人才……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慕容非的唇角终于勾起,他低低一笑,道:“付将军客气了。”

  山林重新寂静,只有远处那一片焚天烈焰不停吞吐烧灼着,将幽深的树都染成了火铜之色。更有一阵阵的热浪随风而来,焦灼森林中的一切。
  片刻功夫后,一道黑影忽然从那一片火红之中蹿出,迅猛如风的掠过好一段路程之后,才猛地扑倒在地上。
  “直娘贼……”森林中突然响起了声音,却是从倒在地上的人形物上传来的,听声音正是那寨中的匪首厉虎,“直娘贼,说烧就烧,混账,整整三百条人命啊!——”
  俯身躺在土地上,厉虎五指成爪,死死的扣住土壤,青筋根根暴起。暗哑声音也透过土壤之后方才传出,闷闷的,仿佛压在人的心口:
  “若不是老子留了一手,今天也就交代在这里了……他娘的慕容!老子死也不会放过你!”
  ……

  半月后 帝都 凤王府
  书房内,姬容静静听着付冬晟的禀报,旁边还站着曾在姬容身边出谋划策的沈先生以及宋先生。
  “就是这样。”付冬晟以这四个字做了结语。
  姬容点点头,开口:“付将军以为慕容非如何?”
  “我不喜欢。”付冬晟直截了当的开口,“不过此人心狠手辣,更兼目光敏锐……好好培养,对殿下当是一大助力。”
  姬容点了点头:“沈先生呢?”
  见问到自己,沈先生笑了笑:“小人和付将军的看法一致。”
  “宋先生呢?”姬容把视线投向书房中的最后一个人。
  看了一眼沈先生和付冬晟,宋先生笑道:“小人却是喜欢那慕容非的——他极有智慧,手腕又灵活,并且心性坚忍绝少动摇……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评价到了如此地步,多余的话也不消再说。姬容点头,出声让慕容非进来。
  守在门口的慕容非很快走了进来。
  单膝跪地,慕容非一如既往的优雅温和:“小人见过凤王。”
  “起来吧,慕容公子。”姬容道,待慕容非起身后,他开口,“这次的事情,慕容公子做得很好……那么,本王也该为你介绍一些人了。”
  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姬容起身,指着付冬晟说:“这是付将军,统领一个营的飞凤军。”
  已是同僚,付冬晟也没有再给慕容非冷脸——当然也没有微笑,他只是淡淡点头:“慕容公子。”
  慕容非回礼。
  “这位是沈睿沈先生,本王的幕僚,掌管明面上的东西。”姬容指了坐在左边的沈先生。
  “先生好。”慕容非行礼。
  “慕容公子果然是年少有为。”微笑着,沈睿回礼。
  “这位是宋谦宋先生,本王的幕僚,掌管一些旁的事物。”姬容指了右边的宋先生。
  宋先生主动起身笑道:“慕容公子,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上次多谢宋先生指点。”慕容非笑道。
  静待一会,等慕容非和几人寒暄过后,姬容方才继续开口,语气虽淡,却不再有从前的不经意:
  “那么,欢迎慕容公子。”
  “定不负凤王期待。”这么说着,慕容非单膝跪地,面上带着微笑。
  微笑中则是只有自己能察觉到的满意。


  第七十七章 风生雨起

  夜,歌舞升平。
  皇宫之中,因为羽国皇帝的临时提议,后宫数得上号的嫔妃还有成年了的皇子一起距离在福临宫,欣赏由乐坊以及各家的千金的表演。
  红袖翻飞,丝竹靡靡。
  就坐在羽国皇帝旁边的姬容并不很有兴致,只不时同身旁的姬辉白低语两句。
  “容儿不喜欢这样的表演?”注意到姬容的模样,羽国皇帝开口,同时还把萧皇后的注意给吸引了过来。
  听羽国皇帝问话,姬容看一眼场中,笑道:“回父皇,底下跳的不错。”
  “皇儿的脸上也没有这么说。”羽国皇帝挑剔道,却并不纠缠这个,只是问身旁的皇后,“先头不是说打算选妃了么?有没有看上哪一个?”
  萧皇后开口:“臣妾是看了几个,就是不知道容儿的意思。”
  羽国皇帝从善如流的转问姬容:“皇儿,你看上了哪个?”
  “选妃是大事,儿臣相信母后的判断。”姬容不动声色的把皮球踢回了萧皇后身边。
  眯起眼,羽国皇帝瞅瞅姬容,又看看萧皇后,待见到两人都是神色自若八风不动之后,他无趣的把视线投在了殿中的表演上。
  此时刚好轮到顾青泽上场。顾青泽表演的是一套枪法,丈二的红缨枪被她舞得虎虎生威,倒一反之前的柔媚气氛,平白给宴会添了几分刚毅之气。
  看了一会,皇帝不由点头:“这是……唔,顾将军的女儿吧?孤看这个姑娘就不错么!”
  当然明白皇帝说的是哪方面的不错,姬容看一眼场中,道:“那位青泽姑娘却是不喜欢儿臣的。”
  羽国皇帝佛然不悦,刚要说话,姬容便接下去道:
  “青泽姑娘的志向是为羽国开疆扩土,征战沙场。”
  方才的不悦在这一句话之下烟消云散,皇帝不由露出了笑意:“开疆扩土,征战沙场?不错,有这份心就好!”
  这么说着,皇帝看了看殿中,本想自己再挑几个,可想了想,他还是问萧皇后:“皇后,依你看哪些适合?”
  “若是有心,再不适合的也能适合;若是无心,再适合的也成了不适合。”看一眼姬容,萧皇后若有所指的道。
  一下子明白了萧皇后的意思,羽国皇帝看了眼姬容,突而笑道:“说起来,皇儿你上次不是说过有喜欢的女子了?打算什么时候带进宫给你母后看看?”
  “儿臣确实有喜欢的人。”在不经意间更正了羽国皇帝的话,姬容顿一顿,看向身旁的姬辉白。
  姬辉白看着姬容,眼中只有信任。
  姬容缓缓的、几不可察的点头。他道:“儿臣确实有喜欢的人,母后也已知晓……只是不知父皇愿不愿意见上对方一面。”
  萧皇后的尾指蓦的弹跳一下,她看向姬容,姬容却是神色淡淡,瞧不出半分的喜怒。
  有些惊讶自己孩子的这个要求,羽国皇帝略一思索,道:“皇儿打算给对方什么样的名分?”
  姬容微微一笑:“儿臣并不打算迎对方进府。”
  羽国皇帝挑了眉:“为何?”
  坐在座位的姬容欠了欠身,脸上刚硬的线条仿佛在一瞬间柔和下来:“儿臣不希望有人凌驾于他之上……至少在儿臣力所能及之内,儿臣不会让人凌驾于他之上。”
  羽国皇帝沉默不语。片刻,他道:“皇后见过了人?”
  看一眼姬容,萧皇后道:“臣妾听容儿说过,人却不曾真正见过。”
  羽国皇帝没有点头,他看着姬容,神情已经转为严厉:“容儿,你说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让人凌驾于其上’——孤是怎么教你的?你母后是怎么教你的?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女人罢了,也值得你说出这样的话?!”
  静静听着,待羽国皇帝说完之后,姬容起身,单膝跪在羽国皇帝面前。
  好在大殿和场下有所隔断,皇帝和姬容所在的核心位置和外头又有隔断,倒不虞姬容突然的动作引起骚动。
  跪在地上,姬容本可以用许多话来试图说服自己的父皇,但最后,他只是从容道:“儿臣喜欢对方,对方值得儿臣如此。”
  一句喜欢,一声值得,简简单单,却让憋了一肚子火的羽国皇帝怔了一怔。
  脸色兀自阴沉,羽国皇帝看了跪在地上的姬容一会,方才点头:“好,你可以把人带来给朕看看。但若朕觉得她不如何……”
  姬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父皇,对方若不如何,世上也没有多少人如何了。”
  羽国皇帝瞪着姬容,半天没有说话。

  宴会草草的了解了,不论是皇帝皇后还是姬容和姬辉白,都没有心思再观赏什么歌舞。故此当皇帝和皇后相携离去不久,姬容和姬辉白也离开了福临殿。
  一路无话,待两人走到禁宫门前之时,姬容开口:“皇弟今夜可有事情?若并无他事……不如我们一起去外城走一走?”
  姬辉白自无不允。
  并未乘坐马车,姬容和姬辉白并肩而行,走过安静的帝都内城,来到外城。
  作为羽国最繁华的都城,帝都外城的热闹完全没有因黑夜的到来而有所变化。夹杂在人群之中,姬容和姬辉白走过灯火辉煌的集市,踏入熙来攘往的街道,穿越银星点点的河面。
  姬容握住姬辉白的手。
  姬辉白默默无言,他只是轻轻的,珍而重之的回握了那干燥而宽大的手掌。
  沿着外城绕了小半圈,姬容和姬辉白最后走到了帝都内城附近的一条小吃街上。
  本身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一个晚上的一点路程对姬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姬辉白却只修习神力,身体较为孱弱,此时已经额上见汗了。
  看一眼姬辉白,姬容道:“在这里歇息一会?”
  并不太累,只是珍惜和姬容在一起的时间,姬辉白点点头,随意选了一个面馆,率先坐了下来。
  “哎,两位爷好!要来点——”照顾面馆的老板满脸堆笑的上前伺候,待看清了姬容和姬辉白的面容后,却不由惊疑一声,“是两位?”
  姬容微挑长眉:“老板见过我们?”
  从惊讶中醒来,面馆老板笑道:“两位爷可能不记得了,不过一年多之前,两位爷曾今来过我的摊位吃了一碗面——那时候我还是在街边摆摊的。”
  姬容和姬辉白同时想了起来——经过神子那场事情,有些事想忘也没有那么容易。
  姬容点点头:“原来如此。”
  憨笑一声,面馆老板道:“不知两位爷想吃点什么?”
  姬容看了一眼姬辉白。
  什么山珍海味都早在宫中吃腻了,姬辉白也没有看菜谱的意思,只随意道:“两碗素面。”
  面馆老板连连应是,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小心看了看姬容和姬辉白,方才道:“两位爷,要不要来点小人家里自己弄的面卷?自己动手包馅的那种,材料都是最新鲜的,算是答谢两位爷之前那次的援手。”
  “老板不必客气。”姬容回道,“那就来一点吧。”
  “哎!”高兴的应了一声,面馆老板仔细擦了擦桌子,便急急的下去忙活。
  很快,两碗素面并一叠面皮还有各种卤肉及调料一起摆上了桌面。除此之外,面馆老板还细心的打了一盆水出来给两人净手。
  分别净了手,用布巾擦拭之后,姬辉白拾起了筷子,姬容却并无多少食欲,只尝了尝卤肉和酱料,道一声‘不错’,便拿了面皮,开始动手卷面卷儿。
  姬辉白眼神微闪。
  姬容却只专注手中的东西,蘸酱,放料,卷面卷,每一个步骤都做的细致,没有半点的不自然。
  姬辉白最终敛下了眼。

  当姬容送姬辉白回府时,夜已三更。
  马车的车厢内,姬容并没有让姬辉白立刻下去,而是伸手抚了对方的鬓发,道:“今夜的事皇弟也看见了,既然你我已经在一起,父皇那里我也并不打算隐瞒,也隐瞒不了多久——既然迟早有这一天,迟不如早。”
  “臣弟明白。”姬辉白开口。
  姬容点点头。沉吟一会,他道:“父皇察觉事情的速度不会慢……皇弟,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开口,交给我就好了。”
  说罢,姬容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并非是其他什么。只是此事确实是你我伤了父皇的心,父皇素来疼你,你便别在此时忤逆父皇了。”
  静默片刻,姬辉白终于点头:“臣弟醒得。”
  姬容吸一口气:“夜深了,皇弟早些休息吧。”
  “皇兄也是。”这么说着,姬辉白起身,便要下车。
  但姬容在那之前环住了姬辉白。
  没有立时开口,姬容静静的抱住对方好一会,才吻了吻姬辉白的鬓角:“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不论发生什么,辉白。”
  姬辉白没有说话。
  诚如姬容所说,这次的事情确实是自己和对方伤了父皇的心。可是在是他们父亲之前,那人还是一个皇帝。
  一个生杀予夺的皇帝。
  这种情况下,自己的父皇会做出些什么,姬辉白根本不用多加思考便猜得出来——只消尽力往坏处想便是。
  而他的皇兄——他的皇兄不让他开口,一方面是照顾皇帝的心情,另一方面却有何尝不是在保护他?
  沉默是最好的保身之法。
  只是……
  只是,眼下这所有的一切,却又分明是他强行带来的!
  “辉白?”姬容开了口,他还环着姬辉白,似有些贪恋姬辉白身上甘冽的味道。
  “……我知道。”姬辉白道。
  皇兄,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么,我知道。姬辉白想着,他开口,低低的,夹杂着叹息:“我不会放手,皇兄。”
  姬容没有回答。那双始终不曾颤抖半分的手臂替他回答了一切。


  第七十八章 坚

  既然已经有所决定,那有些事情便不需要多加避讳了。
  一时之间,姬容姬辉白来往频繁,引人侧目。连带着也吸引了九重之上的注意。
  第一日,皇帝听着报告,笑说两人感情不错。
  第二日,皇帝把报告当初八卦听,有的没有的猜测了一番。
  第三日,皇帝翻了一下报告,若有所思。
  第四日,皇帝加派了人手,要求弄了一份更详细的出来。
  第五日,皇帝……
  第六日,……
  第七日,皇帝细细的把放在桌面上的情报从头看到尾,待看见‘瑾王入凤王寝室,彻夜不出’这一句之后,他阴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伺候了皇帝几十年,福全当然看得出此时皇帝的心情究竟有多么糟糕。压根不敢开口,他只小心的捧了茶,轻轻的搁在桌子上。
  “喀。”极细微的一声轻响,却倏然惊醒了羽国皇帝。
  又看了一遍那由几个普普通通的墨字组成,但连起来却一点儿都不普通句子,羽国皇帝拢起眉,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得阴鸷狠厉:
  “把这次参与的人全部给孤扣下!”
  福全连忙弯腰应了。
  “还有——”羽国皇帝开口。
  福全弓着腰,却半天没有听见接下去的声音,不由稍抬起头,却正见自家的皇帝正咬着牙,腮边一下一下的颤抖,仿佛正撕咬碾轧着什么。

  黑夜已经笼罩了大地,皎白的月光透过镂空的窗户,铺洒一地清霜。
  极细微的呻吟伴随稍嫌粗重的呼吸,在安静的房间里流窜,为冰凉的空气平添几分暖意。
  声音是从里屋传来的。
  在里屋那张足有五人宽的床上,姬容微眯起眼,看向躺在自己身下的人。
  习武之人视力大多不错。尽管不曾点灯,甚至还放下了帐子,但姬容还是能分外清楚的看见自己身下人体表那一层薄薄的细汗,眉间那代表隐忍的些微皱褶,以及不是那么容易察觉的些微颤抖。
  姬容伸手,抚上了那浅浅的皱褶。
  喉咙里嘟嚷一声,姬辉白低低的喘了口气,忽而抬起身,吻上姬容的唇。
  是一个温热的吻,带着稍稍的粗暴和急切。
  姬容加深了这个吻。
  和姬辉白不自觉表露出的粗暴与急切相反,姬容的吻很温和,温和得如同一潭春水,让人一头栽进去便不想再出来。
  至少姬辉白并不想。
  略微的急促和粗暴在姬容的温和中渐渐消弭,待两唇分开,姬辉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想压下什么。
  姬容能感觉到姬辉白身上的些微焦躁,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啃咬姬辉白的红唇,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另一只则顺着对方堪比最上等丝缎的肌肤滑下,直至那早已高昂的欲望。
  姬辉白轻轻的颤抖一下,是男人被握住要害的正常反应,也是欲望更加高涨的一种表示。
  姬容开始抚弄那挺立的高昂。
  温热的感觉从下身传来,一股无法用言语表述的冲动袭上姬辉白的心头。喉结难耐的上下滚动一会,姬辉白的身子不由僵硬。
  姬容的一只手还扶住姬辉白的肩膀,源源不绝的温热从有力的手掌上传到姬辉白体内。
  姬辉白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他放松身子,主动分开双腿。
  比例完美,没有一丝赘肉的修长双腿纵使在黑夜之中,也完美得让人无法心生嫉妒。
  姬容的视线在姬辉白分开的双腿上停留了一会。紧接着,他伸手,从床头的暗格中摸出一个小盒子,单手打开,从中挖出了一块淡绿色的膏状物。
  看见了姬容的动作,姬辉白面上一热,却没有说什么,只双腿用力,配合的抬高腰肢。
  姬容在姬辉白的鬓角上烙下一吻,接着,他将手中的软膏抹向姬辉白的后穴。
  特意调制的软膏被手指均匀的抹在穴口,很快就润滑了紧窒的后穴,在感觉差不多的时候,姬容探入了一根手指。
  外来的手指甫一进入,火热的内壁便紧紧跟上,死死的咬住手指,不断蠕动着,似乎在排挤,又似乎把手指往更深的地方送。
  姬容尝试着动了手指。
  异样的感觉一下子顺着尾椎传到姬辉白脑海。半是身上的不自然,半是心中的不自然,姬辉白不由偏了偏头,垂放身侧的手也悄然握起。
  仿佛能体会到姬辉白心中感觉,姬容一手继续扩张,另一只却覆上姬辉白的握住的手,先是浅浅摩擦,再而后,便是一根一根的揉开——不是扳,而是揉,按着手指,力道适中的揉开。
  清晰的感觉出那藏匿于沉默之中的温柔,姬辉白手指跳了跳,再攒不起力道把手指合握。而一旦放松了身子,从后穴以及心头传来的麻痒便让姬辉白忍不住动了动腰肢。
  “可以……”姬辉白略带不自然的开口,或是紧张,或是染了情欲,清朗的声音不觉暗哑,“可以了,直接……”
  面上发烫,姬辉白微微咬牙,念出来在喉咙里翻滚来翻滚去的两个字:
  “进——唔!”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念出口,姬辉白闷哼一声,却是因为那瞬间而至的胀痛——仿佛将整个身子塞得满满的胀痛。
  姬辉白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还好?”忍下马上驰骋的冲动,姬容开口,手掌再一次覆上了姬辉白的分身。
  面色微红,姬辉白摇摇头,用肘撑床,刚刚抬起腰肢,却只觉一阵强烈到了骨子里的酸麻从紧紧相连的部位蔓延开来。
  一下子软了身子,姬辉白几乎控制不住的发出低低呻吟。
  耳听着含了媚意的呻吟,下身更被紧紧包裹着摩擦,姬容再忍不住,抬高姬辉白早已分开的双腿,重重的往内一顶。
  体内最柔软紧致的地方被巨物蛮横的撞开,胀痛伴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麻痒,以席卷之势,飞快的传遍姬辉白身体的每一处。
  身下交合的地方已经紧致得仿佛能勾勒出体内巨物的形状,圆润的脚趾蜷缩而起,身体也紧绷着,姬辉白难耐已极,却并没有闪躲,反而按住对方的肩,抬高腰肢,极力放松后穴,让对方进入自己身体的最深处。
  此时根本不消开口再说些什么,姬容只握着姬辉白的腰肢,一次又一次的快速抽插着,每一次都重重的撞在姬辉白体内最深处!
  反复的抽插之中,一丝陌生的快感夹杂在胀痛和酥麻之间,悄然而生。而伴随着这丝快感的,是那在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的抽插和冲撞之中升起的晕眩。
  根本没有办法保持理智,也并不想保持理智,姬辉白放任自己沉浸在随着时间而越加剧烈的晕眩和快感之中。
  思绪已经混沌,姬辉白按着姬容肩膀的手指越见用力,修得平整的指甲在姬容肩头印下数个浅浅的白印。
  下意识的向温暖依偎,姬辉白口中不自觉的念着:“……皇兄?”
  “恩?”低沉的声音紧跟着在姬辉白耳边响起。
  倏然自混沌中清醒,姬辉白低喘一会,忽而抬起身,抱住姬容,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皇兄。”姬辉白低声念着,带着一丝从心底传来的颤抖。
  “恩。”又是一声回答,依旧沉稳,依旧坚定。
  姬辉白闭起了眼。

  云朵在天上飘过,遮了月的一角。
  卧室内,放下的帐子被一只手自里头掀起。
  随手将朱红色的落地床帐挂起,姬容也不穿鞋,弯腰将情事过后恹恹欲睡的姬辉白抱起,便赤着脚向浴池走去。
  “……皇兄?”半睡半醒间被姬容的动作惊醒,姬辉白睁开眼,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并不停下,姬容走进浴池,将人放进氤氲着白雾的池中,一边说:“困了就睡吧。”
  赤裸的肌肤被温度恰好的热水这么一刺激,姬辉白倒是清醒不少,眼中的困倦逐渐褪去,姬辉白并不开口,只将头枕在姬容宽阔的肩膀上,半阖着眼,任由对方帮自己清洗。
  先撑开对方后穴,探入手指刮搔内壁,让里头残留的精液流出来之后,姬容把手掌放到了姬辉白的后腰。
  让人靠在自己身上,姬容一手运起炙阳的内力,和着温热的池水一起按摩姬辉白的后腰,另一手则抚开因水汽而黏在姬辉白面颊上的几缕黑发。
  闭着眼,姬辉白的喉咙中发出细微的声音,如同被暖暖的太阳晒得满足了的小猫。
  姬容忍不住啄一下姬辉白的唇角。然后,他开口:
  “时间差不多了,皇弟。”
  姬辉白张开了眼。
  姬容继续道:“差不多明日,父皇大概就会下旨让我们进宫了。”
  姬辉白安静的听着,黑缎似的长发披散,在他脸颊上投下了些阴影。
  姬容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还运着内劲,以稳定的力道按摩姬辉白的腰肢。
  片刻,姬容开口:“辉白,在事情还可以转圜的时候,你都安静的看着——安静的看着,就好了。”
  姬辉白的唇角微微抿起。而姬容,已经继续说道:“既然错了,那总有些事要由我们担着。”
  姬辉白终于开口,声音还是如往常般清淡平和,但话语却是尖锐已极:“若是无法转圜呢?”
  姬辉白看着姬容。
  ——若是无法转圜呢?
  姬容没有立刻开口。这次,他沉默得有些久了。
  姬辉白还看着姬容,因为姬容的手依旧放在他身上,并且依旧稳定温热。
  姬容呼出了一口气,面对姬辉白,他微微一笑:
  “或许我真是在一错再错,可是……”
  他拾起了姬辉白的一缕长发,墨玉一般的眼眸沉下,一字一句,冷若冰霜,坚如磐石:
  “——若是无法转圜,那便舍弃!”


  第七十九章 风疾雨劲

  一如姬容所说的,翌日早朝过后,姬容和姬辉白便被羽国皇帝叫道了太和殿。
  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周围的下人都出去,羽国皇帝只留了福全一人伺候在殿内。
  宽大的书桌之后,羽国皇帝双手交握放于桌面。
  “容儿,辉白……”羽国皇帝开口,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孤听说你们最近感情不错,是么?”
  “皇弟和儿臣的感情一向不错。”是姬容开口回答。
  羽国皇帝交握的手指动弹一下:“感情不错很好。只是辉白,媛仪的肚子差不多了吧?你的第一个孩子你也该多关心一些。还有容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成婚了吧?”
  “是,父皇。”姬辉白回答,言简意赅。
  至于姬容,则恭敬的回答:“婚事有母后料理,儿臣不急。”
  羽国皇帝长眉一挺,就要动怒。但最后,他还是忍了忍,只斥责道:“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也该上心才是!”
  “是,父皇。”姬容回答。他的表情和动作依旧恭敬,却始终不曾对羽国皇帝做出任何直接的、正面的、较有意义的回答。
  羽国皇帝只觉得有一把火在自己心中阴阴的烧着,他再次忍了忍:“之前你不是说过,恩,有一个喜欢的人么?那个‘女子’!”
  羽国皇帝加重了‘女子’的读音:“那个‘女子’,现在如何了?如果不方便,孤可以再等几天。”
  姬辉白敛着眼,不言不动。而听着羽国皇帝赤裸裸暗示的姬容,却更挺直了腰背。直视皇帝,姬容开口,声音平静稳定,言语却锋利如刃:
  “父皇,您应当清楚,我喜欢的是——”
  不用听就明白姬容接下去会说什么,羽国皇帝自昨晚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断裂。下意识,或者说完全本能的,羽国皇帝一下子抓住桌面上刻着貔貅的镇纸,重重向面前的人砸去!
  “喀!”重重一声,镇纸砸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滚了几个圈。
  姬容眨了眨眼,一缕暗色的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滑下,蜿蜒爬过脸颊,顺着下颚一滴一滴的砸在雪白的衣领上,慢慢晕染出一片血漬。
  姬辉白的手轻轻颤抖一下。
  福全悄然退到了角落。
  胸膛急剧的起伏着,羽国皇帝重重的,仿佛拉风箱一般的喘息着。他站起身,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到后来,保养得极好的手背已经暴起根根青筋。
  愤怒到了极致,羽国皇帝不觉有了一丝晕眩之感。重重的喘了气,他再次开口,用一种坚决到不容错认的语气说:
  “那个‘女人’!你喜欢的‘女人’!——可以带来给孤看看!”
  额上流下的血有几滴落在了眼睫上,仿佛是不堪负重,浓密的眼睫颤了一下,滚落一滴暗色血珠。
  眼前的视线被滑落的血珠染成淡红色,姬容并没有伸手抹去血液,而只是看着羽国皇帝,开口:
  “父皇,你知道,我喜欢的是辉白。”
  我喜欢的是辉白。姬容说着,在说完之后,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从内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下来。
  我喜欢的是辉白。姬容想着。单只想着,他的心中就不觉满足——就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满满的塞住,然后再没有一丝空隙可供冷风钻入。
  姬容心中的满足并没有传递到羽国皇帝的心里。不止没有,羽国皇帝更只觉得有人狞笑着拿了一把刀,在自己那本就已经薄弱非常的承受神经上重重的切割着。
  所有的理智在一瞬间被汹涌的愤怒尽数吞噬,羽国皇帝一晃身,速度快得几乎是凭空出现在姬容面前。然后,他重重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反手抽了姬容一个耳光!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响。
  不躲不闪的受下这一巴掌,姬容稳稳的站在原地,整张脸却被巨大的力道煽到一边,肿了起来。
  嘴里漫出了一股铁锈味,姬容咽下一口血沫,没有说话,只单膝跪在了羽国皇帝面前。
  姬辉白还敛着眼站在旁边,没有说,没有动。只是姬容单膝跪下的地方恰好也是姬辉白视线停留的地方。于是,姬辉白便只长久的盯着那跪在地上的膝盖,直至眼睛开始酸涩。
  看见姬容跪在自己面前,羽国皇帝勉强压了压怒火:“你和辉……你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神子的事情之后。”姬容回答。
  几乎忍不住要开骂,羽国皇帝努力继续维持着早已岌岌可危的理智:“是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
  一开始自然是姬辉白喜欢姬容。但此时却根本不该说出这些。因此,姬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
  “儿臣喜欢辉白。”
  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羽国皇帝就如同是被点燃了的炮仗,想也没想便狠狠的一脚踢在姬容的胸腹,生生的把人踢得晃了一晃,才激动得颤抖了手指指着姬容喝骂:
  “混账!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姬辉白是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这是背德——是乱伦!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肋下被踢得一阵剧痛,不用摸姬容便知道肋骨被踢断了。喉咙一痒,姬容忍不住轻咳两声,却越发挺直了腰背,眼神也一如之前的平静:
  “喜欢便是喜欢。既已经喜欢上了,便是真有天谴,儿臣也受着。”
  “受着?”羽国皇帝咬牙冷笑,“若是天——要你们分开呢?”
  “……父皇。”沉默片刻,姬容低唤。
  羽国皇帝根本不听,他只是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重复着:“若是天——要你回头呢?”
  说罢,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姬容,又看向站在旁边微垂着头的姬辉白,冷冷的对姬辉白开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苦海既无边,回头岂是岸?”姬容道,他略抬了头,直视羽国皇帝,平静的黑眸中有一种连羽帝也不敢逼视的东西:
  “姬容已泥足深陷,恕难从天命——若天要强我回头,那我便……”
  姬容平静的眼眸在一瞬间锋锐得让人不敢直视:
  “——逆天!”
  “哗啦!——”伴随着姬容最后的两个字的是瓷器被重重摔碎的声音。
  羽国皇帝全身颤抖,他重重的喘息着,道:“来人……”
  “来人!”蓦的怒吼一声,羽国皇帝挥手把满桌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一时之间,杯子、折子、笔架落地的声音并着杂乱的脚步声一起响起,交织成一曲慌乱零碎的乐章。
  “侍卫统领可在?”羽国皇帝闭了闭眼,他长长的吸了气,再长长的吐出,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小人参见圣上,圣上万岁。”眼下的情况就是再愚钝的人看了也明白是大事不好。故此,除了被点名的侍卫统领,其他的一众太监侍卫都是能把头低得多低就把头低得多低。
  “把凤王给孤拉出去,”羽国皇帝开口,他喘了一口气,然后狠狠的,用几乎咬牙满口的牙咬碎的口气说,“给孤拖出去——打!绑起来狠狠的打!往死里打——孤没叫停谁都不准停下!”
  一片寂静。
  侍卫统领不敢答应,更不敢不答应,一时之间冷汗一阵一阵的,片刻就把贴身的中衣给湿透了。
  “陛下……”始终当着阴影的福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开口。
  “拖出去!要孤再说一遍吗?!”羽国皇帝咆哮着又砸了一个瓷瓶。
  瓷器碎裂的哗啦声并着帝王的咆哮声让再长的所有侍卫太监都重重的抖了一下身子。
  慌乱之下,侍卫统领不由把哀求的视线投在了姬容身上。
  姬容却并未看向侍卫统领。他只是敛起方才的所有锋利,恭恭敬敬的向皇帝行礼:“是,父皇。”
  言罢,姬容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没人敢动。
  看着姬容离去的背影,羽国皇帝稍稍冷静。接着,他把视线移到众多侍卫身上,神色已经转为阴鸷:“还跪着做什么?——是不是还需要孤教你们怎么做?”
  侍卫统领大汗淋漓。甚至不敢回答,他匍匐着行了礼,随即飞快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带领下属退出太和殿。
  冷冷的看着,羽国皇帝随即指了一个太监,道:“去给那些侍卫说,就在这外面打!——孤要看着,看看有没有人敢软一下手!”
  说着,羽国皇帝直直的指向窗外的庭院。
  “你跟他们说,谁敢软一下手,”羽国皇帝停了一下,这一刻,他的眼中泛起了浓浓的阴狠,“——孤就把那只手砍了喂狗!”
  所有的太监都屏息静气,只有那被吩咐了的小太监撞撞跌跌的往外跑,传达‘天’意。
  姬辉白终于抬起了眼,越过太和殿中的一应事物,他看向窗外。
  那些侍卫的效率很高。
  因此,没等多少工夫,姬辉白就看见了一切。
  他看见——看见自己的皇兄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压着跪在地上。
  他看见——看见自己的皇兄双手被分开,用足有两指宽麻绳一圈一圈缠了绑在木桩上。
  他看见——看见侍卫高高举起漆成暗红的木棍,然后重重的砸在姬容的肩头!
  姬辉白看着,他知道皇帝是在做给自己看。
  所以,他看着。
  羽国皇帝也看着。相较于姬辉白,他的眼神却冰冷太多了。看了有一会,羽国皇帝才把视线移到一旁的福全身上:
  “福全,你出去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包括皇后!”
  “是,圣上。”身子几不可察的微颤一下,福全这么点头应着,随即飞快的走了出去。
  吩咐完这一切,羽国皇帝又用阴鸷的视线看了还跪在地上的一众太监片刻,才挥手让人起来。
  “辉白,”转身坐回龙椅上,羽国皇帝开口,冷漠而威严,“孤很久没有听你弹琴了——现在开始吧!”
  姬辉白停了一会。但也只是一会,就在下一刻,他已经敛下眼,躬身道:
  “是,父皇。”
  盏茶功夫后,悠扬的琴声自太和殿中响起,透过大敞的窗户,传入庭院。
  庭院中,清泠的乐音同那一声一声棍棒砸在身上的闷响混杂在一起,渐渐沉滞,及至……
  鲜血淋漓。


  第八十章 心冷如灰

  羽帝正在看折子。
  殿内的琴声依旧,殿外的棍棒击打声也依旧。
  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是很安静的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里头,不止外头没有不长眼的人试图进入太和殿,就是殿内,羽帝也没有听见一句求情或者求饶。
  姬辉白和姬容都不曾开口。
  但这并没有让羽帝的心情稍微好上一点——连一点点都没有。他的心情,只是随着时间的增加而越来越纷乱,越来越烦躁。
  有太监小心翼翼的捧上了一杯温茶。
  羽帝想也不想的连着茶杯带茶砸到端茶的太监脸上:“滚出去!”
  死死的咽回即将出口的惊呼,那太监连忙顺势跪下,收拾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然后飞快而狼狈的退了出去。
  兀自无法解气,羽帝一下子把桌面上刚刚堆好的折子扫到了地上——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他已经第五次把折子扫到地上了。
  折子落地,响起一连串的‘啪啪’声。心头蓦然蹿起一股邪火,或者说心中的邪火从来没有褪去,羽帝一下子起身,重重的,一脚又一脚的踩着落在地面的折子。直至一声轻咳响起。
  斜着眼向轻咳声的方向看去,待看见福全规规矩矩立在墙角后,羽帝开口:“什么事?”刚问了这么一句,羽帝就紧跟着斩钉截铁的说,“皇后来了就让她回去!”
  “回皇上,不是皇后。”不着痕迹的向姬辉白的方向瞥了一眼,福全道。
  “不是皇后?”羽帝一怔,“那是谁来了?”
  “谁都没有来。”福全回答。
  “那你进来做什么?”羽帝沉下脸。
  “……是关于凤王。”福全略有迟疑。
  “关于他?他开口求饶了?”眉宇间飞快的阴沉下来,羽帝帝冷笑,“等他开口求饶,你再进来告诉朕他的情况不迟!”
  等凤王开口求饶?天荒地老了也不可能罢!在心中这么想着,福全面上分毫不露,只陪笑道:“圣上,这都一个时辰了,老奴看着凤王似乎有些支撑不住……”
  “支撑不住?”羽帝面上露出了浓浓的讥讽,“那正好,继续打,往死里打!支撑不住打死了刚好!”
  等真打死了……只怕我们都要陪葬吧?福全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苦笑。他看一眼姬辉白的方向,低声对羽帝道:“圣上,凤王已经没忍住在吐血了。”
  一直绵延着的琴音似乎滑了那么一个音,但紧跟着,琴音便又行云流水起来,快得让人只以为方才的滑音是错觉。
  羽帝的手颤抖了那么一下,但紧跟着,他便不住冷笑:“吐血?他这么多年的武功都白练了?区区一个时辰就被几个下三流的侍卫打到吐血?”
  区区一个时辰,几个下三流的侍卫?实在懒得也没胆子纠正羽帝口中的错误,福全只道:“外头的侍卫已经来回换了四次了,至于武功……”
  稍顿一下,福全道:“就是再厉害的武功,这么扛着被打也受不住,何况……何况凤王殿下并没有运功,只是用身体硬抗。”
  羽帝的脸颊蓦的抽搐一下。
  福全也不再说话,只垂首恭立。
  片刻,羽帝慢慢开口:“……硬抗?他既然喜欢硬抗,那就让他硬抗到底!——你给孤盯着,如果之后他敢动一丝一毫的内力,你就直接出手封了他的内力!”
  话已至此,福全也再没什么能说动,只恭敬的应了一声,倒退着离开了内殿。
  琴声依旧悠扬。
  可悠扬的琴声只让羽帝心中的怒火燃烧得越发炙热。
  在殿中来回走了几个圈,羽帝一脚踹翻墙角的一个鎏金祥云落地大花瓶,重重挥了衣袖,怒喝道:
  “摆驾疏凰宫!”
  这么说着,羽帝向外走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狠狠的瞪了兀自抚琴的姬辉白一眼,道:“继续弹!不准停——外头也是,没有孤的旨意,谁都不准停!”
  最后一句,羽帝提高了声音,冲着外头喝到。
  ……

  萧皇后正端坐在疏凰宫中。
  从南海诸国进宫的焚香在一片的金碧辉煌之中孤独的燃着,燃出一缕断断续续的灰白烟尘。
  萧皇后盯着那一缕烟尘。
  此刻,她着了缀满大大小小珍贵宝石的凰冠,穿了冰蚕丝火綄线一起织成的凰袍,按大婚时的礼制带上一应配饰,更细细的化了妆,就这么端坐在雕花檀木长椅上,唇角稍抿,冷漠而威严。
  “皇上到——”太监拉长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萧皇后把视线从那一缕烟尘上移至宫殿的入口,待那手绘了九凤的凤袍出现在殿门之时,萧皇后起身,领着疏凰宫中一众屏息静气的宫人,稳稳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阴沉着脸出现在疏凰宫的羽帝看见萧皇后的打扮不由一怔,但很快,他便斥退了一众的下人,只留一个跟在自己身边的总管福全和一个跟在萧皇后身边的奶娘王嬷嬷。
  众人鱼贯而退。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一等殿门闭合,羽帝当即摔了杯子,“那个孽子!玩男人居然玩到自己兄弟头上了!”
  姑且不说到底是姬辉白先喜欢姬容还是姬容先喜欢姬辉白,单说‘玩’——从没有任何一个皇家子弟会为了一个只是‘玩玩’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萧皇后冷冷的想着。她知道是姬辉白先喜欢姬容,也猜得出姬辉白多半还用了一些手段——或者博同情或者博怜惜——才让姬容喜欢上他。可萧皇后没有尝试辩解哪怕一句,她只是点头,附和:
  “皇上所言极是,那个孽子确实该死。”
  萧皇后的神色冰冷,冰冷得简直不像是在说笑,冰冷得让看着她的羽帝都有了一丝心悸。
  在这份冰冷之下,羽帝的口气不觉缓和一些:“那孽子之前是不是同皇后说过他喜欢的是辉白这件事?”
  “陛下太低看那孽子,也太高看妾身了。”萧皇后平直的回答。
  一口气没有上来,羽帝不由大怒:“萧钰!你是怎么当人母亲的?!”
  萧皇后眼神一冷,刚要开口,却见听了一个小太监通报的福全踏前一步,飞快开口:“陛下,娘娘,据太和殿的人报告,凤王已经陷入昏迷,没有陛下的旨意,那些侍卫不敢停下,只遣了人来通报。只是……陛下,再打下去的话,真的会出事。”
  最后一句,福全看着羽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着。
  双眉一挺,羽帝还没有说话,一旁听着的萧皇后就抄了摆在桌面的杯子猛地摔掷于地,厉声怒喝:“通报什么?让他们继续打!给本宫往死里打——打死了正好眼前清静!”
  如果说羽帝发火福全多少还能劝上两句的话,那萧皇后这个平素一向端庄稳重、冷静自持的后宫之主发火,却是让福全再也不敢说上半个字,只能灰溜溜的带着满头大汗退了回去。
  而和福全一样感觉的,还有本来准备发火的羽帝。
  反复张了嘴,羽帝心中的火焰在面对着萧皇后从不曾表露出来的愤怒后,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有些别扭的干咳一声,羽帝不觉更缓了口气:“梓童……”
  萧皇后却没有理会羽帝,她只盯着福全,墨色的眼眸一片平静:“还不吩咐下去?”
  老着脸皮,福全只拿眼睛瞅自家皇帝。
  羽帝又咳嗽了一声:“梓童……”
  这次,萧皇后看向羽帝:“陛下想说什么?”
  “这个……”被这个一问,羽帝一时也没有话说。
  而萧皇后已经接下去。她看着羽帝,藏在平静眼眸之下的,是一片汹涌波涛:
  “那孽障恣意妄为侮辱亲生兄弟,不知廉耻败坏皇族名声,死有余辜,陛下……还在犹豫什么?”
  羽国皇帝说不出话来。
  萧皇后静候了一会:“陛下方才问臣妾‘是如何当母亲’的?”
  羽帝张了张口,但他其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萧皇后也没有等羽帝说话的意思,她垂下眼,收敛所有气势,眉宇间只剩不知何时爬上的淡淡疲惫:
  “臣妾确实不会教孩子。让陛下费心,臣妾死罪。”
  羽帝又张了口。这次,一声叹息溢出羽帝的喉咙:“梓童……你是不是在怨怪孤偏心?”
  萧皇后没有说话。
  “纵是行差走错……辉白也是孤最疼的孩子。”羽帝低声道。
  听出羽帝想说什么,萧皇后淡淡开口:“容儿不是那种能把怜惜当成爱的人。既然会闹成这个地步,容儿也定然是喜欢辉白的——这些责打,容儿都该受着!”
  最后一句,萧皇后虽说得平淡,语气之中却自有不容置辩的坚决。
  羽帝有些恍惚。接着,他自嘲一笑,“一个是孤最喜欢的孩子,一个是孤寄予厚望的孩子,还有之前离开的老八……其他孩子尽皆泛泛。皇后,大概不是你不会当母亲,是孤不会当父亲吧。”
  说到这里,羽帝一时萧索。
  片刻,羽帝振作精神,问沉默着的萧皇后:“梓童,事已至此,你的意思是?”
  萧皇后没有发表任何观点,她只言简意亥的说了一句话:“事情已经发生了,陛下。”
  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论再如何愤怒,再如何惶恐,它都已经成为事实——无可更改,无可抹消。
  羽帝没有说话,他长久的站着,然后最终疲惫的对福全挥挥手:
  “让他们……都停了吧。”

  福全回到太和殿的时候,那些在庭中的侍卫还轮流着一下一下的责打已经陷入昏迷的姬容。
  连忙让人停下,福全亲自解开了姬容双手上的绳索,再把人抱上铺了厚厚软垫的马车,最后又让宫中的太医尽数上了马车,陪着姬容一起回凤王府医治。
  忙完这一切,福全脚不沾地的转身快步走进太和殿内殿。
  内殿之中,姬辉白还在抚琴。
  琴声有些滞涩,却是因为姬辉白的手指在长久不停歇的弹琴中被琴弦割破了。
  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福全已经开口:“瑾王殿下,停下吧,陛下已经喊停了——外头的凤王殿下也已经有太医伺候着了!”
  姬辉白抚琴的十指渐渐缓下,又弹了一段收尾,他方才抬起头:“本王可以去看皇兄么?”
  福全有些迟疑:“陛下让殿下呆在府里陪王妃养胎。”
  似乎毫不意外,姬辉白点点头,神色平静如水:“本王知道了。”
  言罢,姬辉白扫一眼因染了斑斑血迹而变成暗色的琴弦,推开桌案起身,转向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平淡的吩咐:
  “把这琴砸了罢。”


  第八十一章 人心思变

  疏凰宫中,萧皇后斜倚在榻上。
  换下了方才那华丽精致到让人望而生畏的凰袍,更卸了身上那层层叠叠的头饰和手镯,萧皇后只着一袭水绿色贴身薄衫,左腕带一个同色玉镯,没了方才那逼人的尊贵气势,却显得分外清丽。
  “娘娘,”王嬷嬷悄无声息的来到萧皇后身边,“派去打听的人回了,说凤王殿下已经让人送回府了,还有太医随行伺候,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萧皇后点点头,并没有出声。
  小心的看了笼罩在萧皇后眉间淡淡的疲惫,王嬷嬷不由微带心疼的说:“殿下的脾气太直,也太不知道替娘娘想想了,奴婢之前可从来没有见过娘娘为什么事大声说过一句话。”
  萧皇后沉默。片刻,她慢慢开口:“你觉得容儿不聪明?”
  “奴婢……”王嬷嬷刚刚开口说话,萧皇后便摇了头,淡淡道:
  “容儿不是不聪明,是太聪明了。”
  王嬷嬷欲言又止。
  萧皇后出神一会,看着自己的奶娘笑道:“你觉得容儿不该告诉陛下?你觉得容儿该和辉白一起隐瞒下去?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陛下掌控整个羽国,会没有一些手段会没有一些密探?要瞒,瞒得了多久?作为一个君王,最忌惮的不是身边人的忤逆,而是背叛——欺瞒,等同背叛!”
  “就算容儿真的本事通天了能瞒住,那辉白呢?”萧皇后继续道,“贵为下任大祭司的内定人选,早早被封了一等亲王,圣眷浓厚经久不衰,容貌才学尽皆绝顶……容儿何德何能,让这么一个天之骄子为他一日又一日的隐瞒,一日又一日的牺牲?你道容儿不懂事,”萧皇后顿了一下,她的眉间泛起一层薄薄的讥削,“容儿却才是一个真正会计较的人!‘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心本就思变,再深感情,在日复一日的委屈中也会消磨殆尽。山盟海誓再动听又如何?到底抵不过现实的凄风苦雨——尤其是当这凄风苦雨还是自己喜欢的人带来的时候!”
  说到这里,萧皇后缓下一口气:“或者辉白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喜欢容儿,也觉得自己能够忍受这些。可有时候,事情不是觉得如何就能如何,至少……”
  萧皇后看一眼自己保养得良好的白皙双手,慢慢道:“至少,容儿和本宫一样不信。容儿也不敢赌这机会极小的‘可能’,或者还不愿委屈这么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
  说到这里,萧皇后想到自己在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时间的反应。
  她惊讶,她愤怒,她甚至还有些惊慌。然后紧跟着,她便觉得自己的皇儿是在某些诱惑或者某些蒙蔽之下一时冲动、一时心动。她也觉得自己只需要一些时间,便能够把自己的皇儿引回正途。可现在……
  萧皇后想着,她只觉心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层层笼罩,一时之间,竟是意兴阑珊。
  听着萧皇后的话,王嬷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她只能安慰:“不管怎么说,娘娘,事情也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只要叫凤王殿下好好养伤便是。”
  萧皇后听着,她摇头:“事情过去了?事情才刚刚开始!你道这么一件能把皇族脸面丢得干干净净的事情可以这么不痛不痒的轻轻揭过?”
  萧皇后又摇了摇头,她重复一遍:“事情才刚刚开始。”
  王嬷嬷倒抽了一口气:“这……现在都已经这样了……”
  “已经怎么样了?”萧皇后冷淡开口,“他既然有胆子做,就要有胆子承担下后果!这才称得上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是,娘娘。”王嬷嬷回道,却依旧显得担忧,“可是这样一来,陛下会不会……”
  “容儿既然肯主动开口,就表示他心中至少还把陛下当成他的父皇……等陛下冷静一点,想起了这一节后,想来应该也不至于到无法转圜的余地。”萧皇后说着,接着,她略带疲惫的闭起眼,道:
  “好了,准备就寝吧。”
  王嬷嬷低低的应了一声。
  细碎的脚步悄然响起,又悄然消失。
  不多时,疏凰宫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

  凤王府中,在宫里一众太医为姬容诊治的时候,姬容手下的几个幕僚也正聚集在一起讨论——为羽帝这次的雷霆之怒。
  “凤王这次到底犯了什么事?”率先开口的是紧皱眉头的付冬晟。
  “伤得很重?”沈先生没有回答付冬晟的问题,反而开口问对方。
  “我刚刚打探过,凤王身上的伤痕还是专门在皇子王孙犯事时用的小型漆棍,可行刑的人下手很重,比兵士在军对里犯了事时的惩罚还重……就像着了意要把人往死里打一样。”付冬晟沉声道。
  停了付冬晟的话,沈先生同样皱起眉,神色间已有了隐隐的担忧“圣上这次只怕真是发了雷霆之怒……”
  说到一半,不用旁人开口,沈先生便自己停了下来——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说废话。可除了‘圣上发了雷霆之怒’这一句大家都知道的废话之外,他委实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姬容到底做了什么才触怒羽帝到了如此地步!
  同沈先生一样,付冬晟对眼下的情况也根本摸不着脑袋。但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宋先生却是若有所思,而慕容非……
  在知道姬容是昏迷不醒的被抬着进来的第一时间,慕容非便猜出了缘由——无非是为了那位天人之姿的瑾王殿下。
  只不过……倒没想到凤王居然敢直接和羽帝对上,或者是因为父子?联系着几天姬容的动作,很久就梳理出整件事情前因后果的慕容非在心中暗自想到。
  “……不管如何,”在慕容非思考的几息之内,心志坚定的沈先生便已经出声,“不管如何,我们最近务须谨慎,手头上所有的事情都先放一放,等凤王醒来再做决断。”
  稍停一会,见其他三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沈先生这才把视线投到慕容非身上:“慕容公子,凤王殿下并没有纳妃,待会太医离开之后,就麻烦公子多加照顾了。府中的内务也劳公子多费心思了。”
  这个建议同样没有人反对。
  慕容非点头,他恰到好处的让自己的面上呈现出一抹隐而不露的担忧和焦虑。
  “那么就先如此了。”沈先生说着,在离开之前,他再一次道,“麻烦慕容公子了。”
  “麻烦慕容公子了。”宋先生笑笑,也跟着对慕容非说。
  就连那最不喜欢慕容非的付冬晟,也对慕容非道了一声‘麻烦’。
  慕容非点头一一应过。等到所有人都离去之后,他的面上才泛起了些微的笑意。
  其实严格来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比慕容非跟姬容跟的久,每一个也都更有资格再这个时候掌管内府大局。
  但同样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慕容非是从一开始,便随侍姬容身旁。而每一个人也都觉得——哪怕姬容自己其实并不这么觉得——外人总是比内人更隔了一层。
  所以,在这个姬容没有办法亲自下命令之时,跟姬容最久的,在内政方面绝对一把手,隐隐成幕僚之首的沈先生率先提议,一肚子阴谋诡计、偏好奇道的宋先生也点头附议,甚至就连看慕容非不是那么顺眼,更兼知道姬容其实并不太喜欢慕容非的付冬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慕容非从开始就跟在姬容身边。
  慕容非一直贴身服侍姬容。
  这就足够了。
  对大多数人,尤其是聪明的人,这一点点暗示——这一点点‘我比你们更靠近他,所以比你们更了解他’的暗示——已经足够了。
  慕容非想着,他微笑起来,带着少许的满意。
  ……

  姬容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趴在床上,蜡烛正在稍嫌冰冷的空气中轻轻摇摆。
  姬容动了动已经无甚感觉的身子,却为那倏然而至的剧烈疼痛微哼一声。
  “凤王?”紧随着响起的是慕容非的声音。
  姬容眯了眯眼,刚侧了头,便看见慕容非已经出现在了床边。
  “多久了?”这么问着,姬容抬抬手,不意外的又是一阵剧痛。略皱一下眉,姬容也不理那一阵一阵牵动神经的剧痛,只抬起手,按着抽痛的额角。
  “今天过了就有三天了。”慕容非回答,接着,他不着痕迹的抚开姬容揉着额角的手,半跪在床边,伸手替姬容轻轻按着。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随即闭目:“扶我起来。”
  慕容非手上一顿:“殿下背上的伤……”
  “扶我起来。”姬容睁开眼,黑眸一片冷肃。
  既不是真心对姬容,慕容非当然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和姬容硬扛着,故此,没过多少时间,姬容便已经半靠起来——当然,是靠在厚厚的软垫之上的。
  不过就算已经尽可能铺厚铺软了,但在靠着的时候,姬容还是频频皱眉。
  服侍姬容靠好,慕容非又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姬容唇边。
  有些讶异慕容非的细心,姬容也没说什么,只就着对方的手喝了几口水。
  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更冲走些许胸中的烦闷,让姬容的脸色跟着好了不少。
  看着姬容已经喝够了水,慕容非搁下杯子,又替姬容拉好被子掖了被角,一系列动作做下来竟是分外的娴熟。
  姬容的注意力并不在慕容非身上。他在想着自己父皇的态度,还想着姬辉白会有的感觉,所以,当慕容非开口征询他‘是否待会上药’时,姬容索性没有回答。直至慕容非开口说:
  ——“殿下,小人今日去送了楚尚书一家。”


  第八十二章 恨相逢

  “殿下,小人今日去送了楚尚书一家。”
  慕容非开口,稍停一会,他又紧跟着道:“楚尚书一家都好。楚公子还特意让小人转达对凤王的谢意。”
  姬容缓下了神色。不管如何,能知道一个故人过得好、并且没有意外将会一直好下去,总是让人感觉安慰的。
  慕容非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挑这个时间开口说楚飞的事情的。
  眼见姬容神色有缓和的迹象,慕容非再次伸手,双手拇指轻轻按着姬容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力道适中,再配合着那一点点的温热,竟让人感觉到些许安心。
  安心?姬容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累了。
  而一直注意着姬容神色的慕容非则开口:“殿下,小人先帮你搽药?”
  鉴于自己方才的感觉实在有些怪异,姬容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慕容非转身出去,不一会就端了一个红漆托盘进来。托盘上一边放着数个瓶瓶罐罐,另一边则叠着一条布巾。
  慕容非把托盘放下,然后,他道一声‘冒犯殿下’,便扶起姬容,将姬容身上唯一穿着的中衣除了。
  白色的中衣一旦褪去,姬容背上因责打而留下的青紫便一览无遗。
  面对着那一道道高高隆起、纵横交错、仿佛冲着旁人狰狞大笑的伤口,饶是慕容非素来铁石心肠,也不由得微挑了眉。
  当然,也只是微挑了眉。就在那一丝情绪波动了的下一刻,慕容非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心如止水。服侍姬容趴下,他拔开瓶塞,倒了些药在自己掌心,开始搓揉姬容背上的伤口。
  在刺激的药酒碰到自己伤口的那一瞬间,姬容背上的肌肉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慕容非没有继续,等姬容紧绷起背脊,强自克制肌肉的颤抖之后,他才道:“祭司院的大祭司之前过来看过,还用神力替殿下修补了筋骨的损伤。但其他外伤……”
  慕容非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根本不用慕容非说,姬容也是心知肚明的——在他和羽帝坦白了自己和姬辉白之间的事情后,羽帝没有直接杀人或者投人下狱,已经算是涵养十分不错了,又怎么这么轻易的就让大祭司帮他把所有的伤都治好?
  故此,姬容只点点头,慢慢放松紧绷的身子。
  可惜姬容伤得实在有些重。
  所以不管他怎么努力的克制,每当慕容非手上稍微加了一点力道的时候,姬容还是会在瞬间紧绷起身子,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
  这么反反复复的,没折腾两下,姬容就已经满身是汗了。
  手上已经极力小心却根本都没有用,慕容非搽药的手缓下。他沉默一会,忽然开口:
  “殿下,小人小时经常被打。”
  在漫无边际的疼痛中骤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姬容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趣,但就是再没有兴趣也总好过一直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疼痛之上,所以,姬容从喉咙中发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恩?”
  手上继续搽着药,慕容非一边开口,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姬容的神色:“小人的母亲和楚公子的母亲是双生姐妹。”
  “唔?”姬容倒是有了些惊讶。虽知道慕容非和楚飞有亲戚关系,但他其实并没有特意去看底下人收集来的情报,所以并不知晓具体的关系——他的事情真的有些多,多得并没有时间去把注意力始终放在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身上。
  连这个都并不知晓……那么,对方是确实没有看过关于他小时候的调查了。慕容非暗自想着,至此才完全确信姬容是真正不知道自己小时的事情。
  心情不由得放松了些,慕容非一边为姬容搽这药,一边继续开口:“我的母亲是大家闺秀,本来家里也给定了一门亲事,只是我母亲自小就极有主见,她当时认为家里为她定的亲事不好,又恰逢与还是翩翩少年的慕容府主相遇,两人惺惺相惜,我母亲对家里的态度就更加的不好了,动辄发火顶撞。那一段时间,我母亲家里上至家主下至仆人 ,每一个都是紧绷了神经过日子。后来,是我姨娘忍不住和我母亲吵了几句。”
  说到这里,慕容非稍停一下:“按着楚公子母亲的那种个性,说是吵,但其实大概也只是提高了声音争辩几句。不过我母亲是素来刚强的。”
  说到这里,慕容非微笑起来:“所以,当天晚上,我母亲便收拾了细软,连夜投奔那位才情不俗又风度翩翩的慕容公子——在那之前,慕容公子那个情种也已经和我母亲私定了终身。不过,”
  慕容非的眼里泛起些愉快的意味——这对于他来说并不多见:“不过,我母亲当然不知道,那位风度翩翩才情不俗的慕容公子在家中其实已经有了一房娇妻。”
  “她当然也不知道,就在他和慕容公子你侬我侬的时候,那房娇妻正独自在老家为慕容公子九死一生的产子。”
  “她当然还不知道,那位娇妻和慕容公子青梅竹马,并且好妒专权,根本容不下她,虽然她也容不下那位娇妻。”
  “她当然更不知道,那风度翩翩才情不俗的慕容公子其实是个软骨头,敢做不敢当,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而等她知道一切的时候,她已经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慕容非慢慢说着。
  姬容也一直沉默的听着,背脊虽还总是因疼痛而反射性的抽搐,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沁出一层又一层的细汗。
  “不过,她总是有不知道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家中曾经为自己定的那门亲事——那个曾被她直接斥为‘百无一用’的男人至今已经官至一品。她不知晓……”慕容非说着,然后,他由衷的,或者还带点遗憾的感叹:
  “……真幸运。”
  姬容稍抬了抬头。
  慕容非也已经搽完最后一处。他收起药瓶,为姬容拉好衣服,再盖上被子,才低声建议:
  “凤王,您可要休息一会?”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会,然后,他简短的说:“已经过去了。”
  从头到尾,慕容非都没有说过自己小时候怎么被责打,又怎么不容易。他只是说了自己母亲的个性,又说了自己母亲的经历,还有他父亲、他大母的个性……那么,依姬容的才智,又怎么会猜不出接下去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其实比慕容非直白的说自己的经历过的事情好上许多。
  所以,姬容才会隐隐安慰慕容非‘已经过去了’。
  慕容非微笑,温和平静,仿佛在一瞬之间就把那不经意展露出来棱角和锋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人知道,小人只是……”
  只是什么,慕容非没有说下去,他停了片刻,只道:“恨相逢而已。”
  言罢,慕容非不再提这些,只对姬容行了一礼,道:“小人就在外头伺候,殿下如果有什么需要,出声就好。”
  姬容淡淡点了头。
  慕容非再行了一礼,便端起托盘走了出去。
  之前为了能够随时服侍姬容,慕容非并没有睡在屋里的下人房,而是就在内室之外——只和姬容的床相隔一个雕花隔断——的小厅休息。
  慕容非随手把托盘搁在了小厅的几案上。
  他坐下来,在旁边的脸盆中净了手,细细擦干水珠,随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温茶,随后才坐了下来。
  漫不经心的搁下茶杯,慕容非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
  那当然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一双能掌控事物的手。
  慕容非又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说的话。
  平静而又隐含愤懑……慕容非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内心深处就是这么想的——他就是在恨她,就是在嘲讽她的愚蠢。
  可这只是几乎。
  ——在很早很早,早到慕容非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忘记了自己其实有一个母亲的事实,当然也更不会为那个所谓的‘母亲’的成年旧事而心情波动。
  而今天,慕容非之所以会说这么多,之所以会表现出愤懑,不过是因为想让姬容觉得了解自己,进而可以掌控自己——上位者向来喜欢可以掌控的人。
  而他,则喜欢因上位者的信任而得到的各种权力。
  慕容非想着,他合了合手掌,随后带着些满意的微笑起来。
  说谎只是一件事。但把全部真实事情表现成谎言,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用一些并不简单的真实谎言,用一些连说谎者本身都觉得真实的谎言换取某些东西……
  其实不错,不是么?


  第八十三章 分别

  一如萧皇后所说:事情并没有完。
  事情并没有完。独自坐在太和殿的羽帝想着。他提起朱笔,几次要下手,却又始终下不了手,只能徒劳的看着一滴又一滴的鲜艳将白纸染得斑斓。
  如果没有意外,十年后,他会把皇位传给姬容。羽帝想着。
  传给那个他不是最喜欢,却最看重的孩子。可是——羽帝执笔的手又狠狠的抽动了一下。
  一滴朱红的液滴飞离笔尖,在半空中划过完美的曲线弧度,以一种优雅的姿态降落于早已斑斓的白纸之上。
  可是——羽帝咬了咬牙。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最喜欢最看重的两个孩子,居然会、居然会——
  羽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一向稳健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不是被陷害、不是被诱惑、甚至还不是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喜欢——两个兄弟相爱?这天大的笑话!
  羽帝很想以一种嘲讽的大笑声来配合自己心中所想,可当那姬容被杖责情景不听话的一再浮现在他脑海里时,他却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心冷。
  羽帝搁下笔。靠倒在宽大的椅背上,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但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羽帝闭上眼,空旷的太和殿静悄悄的。
  人都已经遣出去了。羽帝想着,然后,他提高了声音:“福全?”
  一直没有走远的内廷总管福全很快就来到了羽帝身边:“陛下,您找老奴?”
  依旧闭着眼,羽帝道一声:“替孤拟一份圣旨。”
  “哎!”福全应了一声,然后飞快的把桌面上铺着的那简直不成模样的纸张撕了,重新铺了干净的,又压上镇纸,沾足笔墨,这才恭敬道:“陛下,您说。”
  “兹因羽国第一百八十三代凤王……”空旷的大殿中,羽帝一向沉稳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恣意妄为、倒行逆施、不知廉耻……”
  羽帝慢慢说着。福全偷空窥视一眼,却只见一片笼罩在阴影之中的平静。
  “孤上承祖训,下对黎民……”
  福全稳稳的写下了这两句。
  “决意剥去其储君身份……”
  福全的手蓦然抖了一下,在本来干净纸张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红痕,宛如美人面上的一行血泪。
  顾不得其他,福全倏然抬起头看向羽帝,却正见羽帝慢慢张了眼,沉沉一笑:“孤的内廷总管,怎么了?”
  福全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他张了张口,干干一笑,顺势弯下腰去:“老奴……老奴手拙,不慎错了字,还请陛下责罚。”
  福全离羽帝的位置不远,又是在下首,故此羽帝只消一垂眼便能看见那长长的划痕。
  宛如一道正渗血的伤口。
  “那就换一张,重写。”羽帝平板道。
  “哎。”忙应了一声,福全没有任何迟疑——就算他知道羽国延续千年也只有二个凤王被剥去头衔,就算他明白被剥去头衔对一个凤王而言是何等的屈辱——手脚利索的换了纸重新铺开,又端端正正的将前头的部分全部抄撰了一遍。
  眼看着朱红的字体一个又一个的接连跳出,羽帝其实并非一点感觉都没有。然而每当羽帝心中有那么一丝动摇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姬容的神情——那还真是一个漂亮的神情啊。
  羽帝在心中轻轻冷笑。
  没有愧疚,没有后悔,反而一如既往的坚定,就像是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一般……对了,他还说这么来着?
  若天要强他回头,他就逆天?——好一个逆天啊,说得还真是干脆。羽帝想着,他那动摇了少许的心再一次坚如磐石。
  他闭了闭眼,面上泛起一丝冷笑:
  “并诏令皇长子姬容为澜东将军,赴澜东抗击瑔贼,若无奉召,不得回返。”
  有了第一次的惊艳,这回,福全甚至没有颤一下手便齐齐整整的把羽帝的话全部写下。又回头看了一遍纸上的句子,福全恭敬的请示:
  “陛下,什么时候让凤……皇长子启程?”
  羽帝眼中泛起一丝波澜,但下一刻,他便淡淡开口:“即刻。”
  福全一怔,却没胆子提醒羽帝姬容此时大概还下不了床,只得手捧圣旨,维诺退下。
  来到殿外,福全挥手找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去尚书司找人来撰写圣旨。
  小太监点头应是,转身就是一溜小跑。
  有些不经心的看着小太监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福全又转头看了看庄严的大殿,这才悄悄找来自己的心腹太监,转过回廊,在一处小角落中展开圣旨给对方看着,随即低声吩咐:
  “你到皇后娘娘那里,把圣旨上的事情告诉娘娘。只要告诉就好,记得别多说其它。”
  将圣旨上的内容牢牢的记住,小太监什么也没说,只飞快的点了头,随即窥了个空,悄然离开。
  在小太监走后,福全自个低头看了看圣旨,半晌才微微摇头。
  却不知摇的是什么。
  ……

  当圣旨来到凤王府的时候,姬容还在床上养伤。
  被突然降临的圣旨打个措手不及,就住在姬容府中的四个幕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姬容的卧室。
  “凤王,之前您不说,可是现在……到底是什么事?”沈先生压着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心性最坚韧沉稳的他也有了几分焦躁。
  姬容没有回答沈先生的话,他只对一旁静立的慕容非开口:“扶我起来。”
  慕容非点点头,弯腰将躺在床上的姬容搀扶起来,随即单膝跪地,服侍姬容穿了衣袍鞋子。
  借着慕容非的力道站直身子,姬容随即拂袖,震开慕容非搀扶自己的手掌,继而内劲运遍全身,向外走去,龙行虎步,却是再无半分病弱之态。
  见姬容的模样,身后众人多少有了信心,兼之眼下又无法多加分析,索性不再说话,只跟着姬容一起到前院迎接圣旨。
  凤王府并不是第一次迎接圣旨,跟在姬容身边的几个人也是素来见惯大场面的。但这一次,除了姬容之外,所有的人都只觉得手心里头津津生汗。
  剥夺凤王名号?
  流放边关镇守?
  还是……即刻启程?
  有人开始琢磨那身在九重的皇帝是不是真的打算整死这个原来的凤王。
  更有人悄悄抬头往最前头的方向看去,打算看看姬容此时的模样。
  但不管其他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最该激动的姬容却从始至终一片镇静,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过多的波动。
  他只是跪着,恭敬而不卑微,服从却不顺从,沉渊如山。
  “皇长子,接旨吧。”宣读圣旨的太监抄着一口尖细的嗓音道,话里话外都是一股子的轻蔑——皇宫中的人,惯来是逢高踩低的。
  而即将被逐出权力中心,远配边关的姬容,也确实足够低了。
  没有表示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姬容起身接了圣旨,让下人打点一些银子把传旨的太监送走后,便领着身后的几人来到内院书房。
  书房一时沉寂。
  其他人不说话一面是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一面却是在担心姬容。
  而姬容不说话,却是因为想到了姬辉白。
  希望……姬容暗自想着,却又明白自己的希望大概是不会实现。于是最后,他只在心中叹息一声,便敛了思绪开口:
  “眼下……诸位如何看?”
  在场众人俱都是聪明人,更兼进入核心,基本与姬容休戚相关。故此也没有谁流露出不满或者飘忽的眼神,俱都沉稳中带了些许担忧。
  是沈先生先开的口:“凤王,这是圣上到底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姬容略皱了眉:“私事。”
  言罢,他又补充一句:“父皇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听了姬容随后补充的这一句话,在场的人都明白姬容的意思是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不过对于先头姬容所说的私事,个人却有个人的想法。
  沈先生的心思绕到了最近开始的姬容选妃的问题上。
  莫非是凤王喜欢上一个不适合当正妃的女子,而又希望那个女子当正妃,所以触怒了皇帝?沈先生暗自想着。
  至于宋先生,却是把脑筋在羽帝的后宫和前一段时常会来凤王府的姬辉白之间转悠了一会。
  不过在上位者不愿意的情况下还对上位者的私事表示好奇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所以,宋先生和沈先生也只稍微走神一瞬,便抛开脑中没什么实际用途的猜测,转而认真想着应对目前困境的方法。
  沉吟片刻,沈先生开口:“澜东在羽国边境,虽归羽国管辖,却是资源匮乏,民风剽悍,势力繁多,外敌频频,内乱不断,对朝廷号令是素来阳奉阴违。殿下此去虽为危机祸端,然福祸相依,却未必不能转危为安,变祸成福。”
  姬容点了点头。
  宋先生也跟着补充:“圣旨虽剥去殿下称号,却并未有收缴殿下麾下飞凤军的意思。待殿下来日带五百飞凤军赶赴澜东,聚敛势力,以大义之名,行雷霆手段,若是……”
  若是什么,宋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显得分外意味深长。
  若是借助澜东把外敌彻底赶走……
  甚至若是整合了足有羽国十分之一大小的澜东……
  付冬晟的眼睛已经亮起来——作为一个从出生就开始接触兵器,小时玩具只有沙盘和刀枪,更时时刻刻被教育要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军人,再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抗击外敌更能牵动他的心了。
  而沈先生和宋先生……正常的人都是不会排斥让自己有机会名留青史的行为的。于是他们也正含蓄的微微笑着。
  至于慕容非……
  姬容的视线不期然的扫过慕容非,却只见对方同往常一样敛目静立,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和雅致,却看不出其他半分的情绪和心思。
  姬容没有把太多的注意放在慕容非身上。他自然的收回视线,开口:“既然大家的想法一致……那么,”
  姬容轻轻敲了桌面:“沈先生,宋先生,你们就留在帝都,替本王掌控局势。而付将军还有慕容公子,就随本王去一趟澜东——即刻准备。”
  最后一句,姬容眼神转厉。
  没有人提出异议。沈先生三人答应后行礼鱼贯而出,惟独慕容非留下,弯腰对姬容说:“殿下,走之前小人先为您再上一次药?”
  已经习惯由慕容非处理身边一应事物,姬容也没有异议,只动手除了衣衫。
  慕容非已经把药端了出来。
  很快,一阵冰凉袭上姬容的后背。然后下一瞬,那阵冰凉便成了火辣辣的刺痛。
  并且经久不息。
  ……

  就在姬容已经开始按着圣旨的吩咐准备行程之时,疏凰宫中的萧皇后,还在回想着方才太监悄悄传来的消息。
  消息传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可萧皇后还是在想着。她并没有打算做什么,虽然她其实能做不少事情。
  可是……雄鹰终究要自己翱翔,不是吗?萧皇后想着,她斜靠着,手掌掩在身后,悄悄的曲起五指,长长的假指甲抵在掌心上,有些疼。
  “娘娘,”王嬷嬷开了口,作为跟随在萧皇后身边的心腹之一,她也知晓了方才小太监传给萧皇后的消息,“您不去陛下那儿说说?奴婢听说澜东那里穷凶极恶,陛下把殿下发配到那儿,未免也……甚至还不让殿下养养伤。”
  萧皇后没有说话,她掩在背后的手指又更弯曲了一些,抵着指甲的掌心也更刺疼了一些。
  眼见自家皇后没有半点反应,王嬷嬷空自焦急却没有丝毫办法,最后只得嘟囔一句:“若非那瑾王……”
  萧皇后听见了。
  若非那瑾王……她想着王嬷嬷的话,然后,她松开了藏在背后的手。
  “退后的人会找一百个理由来否认自己的软弱,而前进的人却不屑用一个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坚强。”萧皇后直起身,她淡淡说着,端庄依旧,但落在王嬷嬷身上的眼神,却越见凌厉,“你记着,既然容儿愿意一肩担下所有,那必然不会愿意旁人再说三道四——这是容儿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干!”
  王嬷嬷的额上冒出一层细汗,唯唯应是,再不敢多说什么。
  而萧皇后在说完这一席话之后,却是想到了姬辉白。
  等姬辉白知道了这圣旨的内容……

  姬辉白确实知道了这圣旨的内容。
  被羽帝禁足在府中的姬辉白知道圣旨内容的时候,正在床边喂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分娩的宁媛仪吃些稀粥。
  很罕见的,素来智珠在握的姬辉白在这一刻不知道应该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比较好。于是,他顿了一会,把手中端着的碗放到了一旁侍女的托盘中。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敏感的察觉姬辉白情绪不对劲的宁媛仪面上泛起了一丝笑容,是很温柔的笑容,荡着满满母爱的慈悲。她牵着姬辉白的手放在了自己高高突起的肚子上:
  “殿下,您摸摸,孩子在动了,像是一个男孩那么调皮。”
  姬辉白的手宁媛仪的肚子上,温热的感觉穿透薄薄的衣物传到掌心,甚至还伴随着微小的颤动——就像宁媛仪所说的,孩子在动。
  姬辉白这么想着。
  而本来带着温柔微笑的宁媛仪却蓦地惊呼一声,脸上满是痛楚和不知所措:“殿、殿下?您弄疼我了……”
  姬辉白没有回答,他的手依旧按在宁媛仪的肚子上,越来越用力,眼中也泛起一层薄薄的煞气。
  “殿下?等等,殿下!”宁媛仪的眼中已经有了水雾,一半是疼,一半是惊慌。她抓住姬辉白的手,想把他的手推开,却没能如愿,而旁边一众的侍女却早已因为姬辉白的举动而呆住了,只僵在原地,什么都不懂得做。
  正是此时,绣阁的门被砰一声撞开了,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冲进内屋,什么也不说,只跪下冲着姬辉白死命的磕头。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又重又急的磕头声不停歇的响起,很快,地上就有了一滩暗色的血迹。
  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姬辉白眼中的煞气慢慢褪去,按在宁媛仪肚子上的力道,也随之减小。
  而此时,青一也跟着进了绣阁。
  看一眼跪在地上连脸都不敢抬的男子,青一紧跟着走到姬辉白身边,向姬辉白耳语了一句。
  他说:德妃娘娘派人传旨召您进宫。
  姬辉白没有说什么。但他终于收回手,并且了站起身。
  看着姬辉白,宁媛仪的眼神依旧惊慌。
  姬辉白顿了顿,还是开口:“本王失态了,还请王妃见谅。”
  言罢,姬辉白不看宁媛仪,也不看匍匐在地上的男子,转身便向外走去。
  青一尾随其后,而男子,则还是匍匐地上。不过很快,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便进了绣阁,先向宁媛仪行礼,而后一左一右的架住那男子往外走去。
  虽还惊魂未定,但多少对那突然闯进来的男子有些好奇和感激,宁媛仪不由看了那男子一眼,却正见一双满是痛苦却又满是喜悦的眼睛。
  宁媛仪微微一怔。
  而男子,却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另一边,因德妃的召见而终于能够踏出瑾王府的姬辉白在经过宫门的时候,并没有立时进宫,而是让马车先行停下,自己则下车登上了高高的宫墙。
  宫墙够高,高得能让姬辉白看清楚那聚集帝都外城正在集合的队伍;宫墙也够远,远得让姬辉白明明看见了队伍,却怎么也分辨不出队伍中那个自己想看见的人。
  姬辉白没有站多久。在落后他一步的青一登上宫墙时,他已经转过身,走下了楼梯。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姬辉白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在帝都城外集合队伍的姬容,也转过身,遥遥看了宫门的方向一眼。
  只是同姬辉白一样,姬容也只看一眼便再不留恋。收回视线,他等身边人清点完毕,就一夹马腹,轻喝‘出发’。
  五百人的队伍开始前行,整齐一化的仿佛只有一个脚步声。而在这隆隆的脚步声中,却有一个压低了的杂音响起来。
  “直娘贼……原来他真是皇子身边的人。”藏在路旁的草丛中,一个仿佛在煤炭中滚了一圈的男子看着远去的队伍,喃喃开口。
  “怪不得张口封侯闭口封王的……”
  男子自语着,他看着不一会就只剩一点影子的队伍,终究渐渐沉默,但那一双眼,却至始至终都亮得可怕。


  第八十四章 隐而不露

  淑宁殿是德妃的寝宫,也是后宫中最接近太和殿的宫殿——皇后所居的疏凰宫是坐落在整个后宫的中央——掌管后宫。
  淑宁殿中,姬辉白正站在德妃面前,上身微微前倾,保持着足够的恭敬。
  德妃正在铜镜前补妆。
  铜镜中倒映出一个雪肤花貌的女子——今年刚刚三十五的德妃看起来都如同二十五六的女子一般明艳——是的,如同盛绽的牡丹一般明艳。
  是一种和姬辉白完全不同的美。
  “听说你的皇兄接了圣旨,现在已经离开帝都了?”德妃正专注于手中的两只玉钗,但话里还是不由得透出一股幸灾乐祸来。
  姬辉白听得清楚,他敛下了眼,道:“是。”
  “被废了储君的位置啊……”德妃对比了半天,终于做出了选择。她把左手拿着的白玉钗插入浓密的黑发从中,又对着镜子从各种角度照了,确定不再有任何瑕疵之后,才从姣好的红唇里吐露出剩下的那半句话:
  “……真是傻瓜。”
  姬辉白眼神微微一闪。他的视线垂得更低了,低得只注视在自己鞋尖前的一点地面。
  德妃也不在意,她在侍女端着的水盆中净了手,便从桌面的青瓷小碗中拣了一粒青绿青绿的提子放入口中。
  咬一口,甜的。德妃满意的眯起眼,如同一只有着尊贵血统的波斯猫被侍弄得舒服后的模样。
  “你的打算呢?”德妃开口,内殿都是自己人,她也并不避讳,直接道,“于情来说,你是圣上最喜欢的孩子;于理来说,你是除了姬容外最年长的皇子……皇儿,”
  说着,德妃突然笑了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蛊惑:“四海臣服五夷朝拜……包括你那皇兄,到时候也得规规矩矩的给你见礼,皇儿以为呢?”
  姬辉白再次确定了自己并不喜欢对方——纵然这个对方是自己的母妃。
  于是,姬辉白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如何决定……想来父皇自有定夺。”
  德妃看了姬辉白一会,而后,她快活的笑了起来:“恩?皇儿不会还以为你的皇兄有本事翻身吧?——储君的废立是多大的事儿?你当你父皇不要脸面了,这么扇着自个的脸玩?”
  姬辉白的眉梢轻轻一颤,他静立了一会,方才道:“母妃知道皇兄是为什么被废吗?”
  修饰得完美的细眉挑起,德妃瞟一眼姬辉白,随即把视线移到自己白皙细嫩的手上——那双手确实完美,没有一丝劳作过的痕迹——显然不是很在意姬辉白所说的事情:
  “我对你们那乌七八糟的事情没什么兴趣。”
  乌七八糟……这么说来,是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了?姬辉白默默的想着,然后,他抬起头,冲着自己的母妃微微一笑:
  “那么,儿臣也对母妃您的想法没有兴趣。”
  德妃眼神一冷,抬手便冲着姬辉白一巴掌甩过去。
  姬辉白抓住了德妃的手。
  他牢牢的,用力的抓住了那凝脂一样的皓腕,而后顺势弯下腰,带着十足温和的笑意,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
  “母妃,儿臣这几日心情不是很好,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还望母妃宽宏大量,不予儿臣计较。”
  言罢,姬辉白松开了德妃的手,转身便向外走去。
  脸色一下子转为铁青,望着姬辉白离去的背影,德妃当即摔了手边的瓷碗:“混账!”
  旁边的下人忙低下头,却并没有太多的害怕。
  而咬着牙摔了瓷碗的德妃神色也重新转淡,就仿佛之前根本没有生气一般。她只皱着眉,打量手腕上那一圈明显的红痕——姬辉白是真的用力了:“真是一个混账……要是抓伤了怎么办?”
  十分了解自家的娘娘对美貌究竟有多么的重视,德妃身旁的一个嬷嬷快速的凑上前笑着给德妃揉了手:“娘娘,没事儿,揉揉就好,再涂上一层药膏,保证还和之前一样漂亮!”
  松开眉心,德妃轻轻哼了一声,任由对方揉着。等一层冰凉的绿色药膏在自己的手腕上绕了一圈后,她才低低的,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奶娘,你说,是不是儿大不由娘了?”
  “娘娘……”嬷嬷手上一顿,刚要说什么,却被德妃打断。
  “罢了。”德妃淡淡的说着,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她敛下眼,看着那一圈的绿色,“罢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他去吧。”

  离开淑宁殿的姬辉白当然不知道德妃最后所说的话,他甚至没有思考一下德妃可能会有的反应——他碰见了伺候疏凰宫的太监。
  萧皇后请他过疏凰宫一叙。
  姬辉白去疏凰宫的次数其实并不太多。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和萧皇后没有太多交集,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姬容——在知道自己对姬容的心思之后,姬辉白就开始有意无意的避开那眼神始终锐利的萧皇后了。
  但不管如何逃避,有些东西总有一天需要面对。
  疏凰宫中,萧皇后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裙,手上也只随意带了一个金丝镯。她抬起手,示意行礼的姬辉白起身:
  “起来吧……本宫叫瑾王——”萧皇后顿了一顿,她露出一个微笑,“不知瑾王介不介意本宫称呼你的名字?——比如说……辉白?”
  姬辉白眼中的浓墨终于褪去了一些,他倾了倾身,道:“这是儿臣的荣幸。”
  萧皇后轻轻点了头:“那么,辉白愿不愿意陪本宫下一盘棋?”
  没有多说,姬辉白点了点头。
  不用萧皇后示意,旁边伺候的下人立刻摆上了棋盘和打磨得圆润的棋子。
  执黑先行。
  姬辉白执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下角。
  “哒!”轻轻一声,幽幽回响。
  如日中天的太阳到底要迟暮,昏黄的光线铺洒而下,为天地都镶上了一层金边。
  疏凰宫中,萧皇后正自看着面前的棋局。
  棋局并没有走完,而姬辉白已经离开——是萧皇后赢了。
  然而看着棋盘的萧皇后却是叹息一声。
  “娘娘,怎么了?”在旁边收拾的王嬷嬷听见萧皇后的声音,不由关切问道。
  “没什么。”萧皇后回答,她的手指抚过棋盘上的棋子,道,“本宫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的……坚决。”
  明白萧皇后说的是谁,王嬷嬷一时微怔:“娘娘,你们什么都没说。”
  “没说?”萧皇后重复一遍,而后,她摇摇头,“我们什么都说了。”
  王嬷嬷刚想开口,萧皇后便已经接道:“棋中黑子先行,惯用猜子决定谁执黑棋。而方才辉白却并未猜子率先执黑……当然不是他不懂规矩,而是用另一种规矩——行晚辈礼。”
  这么说着,萧皇后又指了棋盘:“还有这黑子,看上去是左一处又一处的处处退让,实则——”王嬷嬷顺着萧皇后所指的方向连着看起来,不由低呼一声——那看似杂乱的黑子再连几步,竟变成了一条长龙!
  “实则是锋芒隐而不露。”萧皇后说道,她淡淡笑着,“这可是在向本宫表明立场,也是在隐晦的表示对陛下的不满,还是……”
  还是在显示他自己此时的态度。萧皇后看着那一旦串联,便狰狞毕露的长龙,暗自想着。
  随后,萧皇后的唇角略勾了勾,她道:
  “希望这几日不要有不开眼的人去烦辉白,不然……”
  不然什么,萧皇后没有说,她只噙着满意的笑容,挥手让人收了棋盘。

  澜东,羽国极西之地,终年少雨,民风剽悍,战乱频频。
  姬容一行在离开帝都的一个半月后,终于踏上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真是一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地方。”付冬晟看着旁边那偶尔出现,却无一例外手拽武器,眼神凌厉警惕到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不由带着淡淡嫌恶开口。
  “传闻澜东民风剽悍……”慕容非说着,他的视线在路边一个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的辨不出面目的尸体上停留了一会,方才微笑,“现在看来,那‘民风剽悍’中间,还应该加一个‘极’才是。”
  付冬晟默认了慕容非所说的话。
  慕容非却已经毫不在意的移开眼:“还有多久能到羽国设在澜东的官邸?”
  付冬晟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招了一个知道澜东地形的人过来问了,随即回答:“快了,再过一个时辰。”
  慕容非点头,倏然凌空一个翻身,却是轻巧的翻身进了身后姬容所在的马车里。
  走了一路,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的付冬晟只当没看见,继续驱马向前行进。至于慕容非那匹马么,反正是和主人一样精明的,根本不用人驱赶便会自行跟上。
  翻身上了马车的慕容非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他先敲了敲门,又轻轻的唤了姬容一声,待听见对方回答之后才推开闭合的车门。
  姬容正靠在厚厚的软垫上闭目假寐。
  慕容非悄然上前。
  “殿下,可觉得好一些了?”这么说着,慕容非替姬容调整了软枕的位置,力求让对方能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更舒服一些。
  “恩。”随意应了一声,姬容张开眼,问,“还有多久到?”
  “听付将军说,只需要再一个时辰。”慕容非回答。
  姬容点了点头。
  “殿下再休息一会?”这么说着,慕容非伸出手,替姬容轻轻揉了额角,“等到了小人再叫您。”
  察觉到额角上大小适中的力道,姬容微一闪神,却是想起了姬辉白。侧头让过了慕容非的手,姬容吩咐一声‘出去吧’,便再次闭上了眼。
  没有任何反应——至少面上没有任何反应,慕容非退出了马车车厢,来到车辕上时,双足稍一用力,便斜斜掠上了枣红色的骏马。
  那骏马果然依旧稳稳的跟着付冬晟。
  慕容非的唇瓣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是传音入密——用极强的内力将声音逼成一线,传给特定的人。
  慕容非传音的是付冬晟。
  他问:有没有看见人?
  付冬晟目不斜视,只极轻微的点了头,又极轻微的摇了头。
  他在说:有人。但很小心,没有出来。
  慕容非敛下眼,一抹极温和,也极让人熟悉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
  ……
  同一时间,澜东官邸
  “你说……羽国宫里头来人了?”坐在主位上的男子大概五十五六,胖乎乎的如同一个圆球,眼角唇边也尽是极深的笑纹,乍一看去,就如同一尊弥勒佛般善良慈祥。只可惜此人现在的脸色实在阴晴不定得不太好看,连带着也削弱了那慈祥的感觉。
  坐在男子下首的是一个武将打扮的粗豪汉子。和弥勒佛般的老人相反,粗豪汉子只有四十左右,露在外头的胳膊一块块隆起,粗得可以跑马。
  “对方是打着这个旗号的。”粗豪汉子肯定了老人的话。稍顿片刻,粗豪汉子又问,“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在澜东做了数十年知州的老人重复。
  “怎么办。”知州冷笑一声,“如果对方有足够的势力,那就绝对看不上澜东这个破地方,想必只是来这捞捞功绩。那咱们也就只需要把这条过江强龙给好声好气的接了,然后再好声好气的送走,皆大欢喜。而如果对方是来侵占澜东……你觉得现在的羽国会想要这个一点都不好管,又没有什么价值的大片土地么?”
  说到后来,知州突然问。
  粗豪汉子肯定的摇了头。
  知州微笑起来:“我也认为不可能。那么,对方如果需要澜东,那就必然是斗争失败被流放于此而不得不为之。”
  “而,”知州眯起眼,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温和良善,如同邻家老人,“我们怕一个落魄王孙做什么?”


  第八十五章 苏醒

  澜东的迎接的仪式自然是盛大的。
  到达了目的地,在众人的迎接下,姬容自马车上下来,面上带着淡淡的疲倦和萎靡,开始按程序重复一些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乍一看去,倒真像是失了势被贬谪于此的落魄王公……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早早站在大门前的知州和他身旁的粗豪汉子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
  紧接着,知州便扬起笑脸,快步走上前,深深的弯腰行了礼:“小人参见皇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仿佛没有看见自己面前的知州一般,姬容眯着眼,径自越过对方。
  知州旁边的粗豪汉子挂不住脸,眉一竖就要开口,却被早有察觉的知州狠狠的剐了一眼。
  接触到知州的视线,粗豪汉子脸皮抽了两抽,终究没有开口,只重重的哼了一声。
  听见声音,跟着姬容一起向前,也没有搭理对方打算的付冬晟侧头看了粗豪汉子一眼,虽是不轻不重的,但其间的轻蔑和威胁之意却是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粗豪汉子的脸色已经黑了,就是知州,也跟着有了些不虞。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落后姬容和付冬晟几步,冷眼旁观了一会的慕容非笑道:“这位就是徐谦徐知州吧。而这位……”慕容非的视线移到了粗豪汉子脸上,“是游骑将军吧?”
  粗豪汉子再次闷哼了一声,而知州脸上小小的不虞却立时转为了笑容:“这位公子是?……”
  “在下复姓慕容。”慕容非笑了笑。
  “原来是慕容公子。”知州一下子笑了起来,看看姬容,在见到姬容已经走出视线之后,知州伸手虚引,对慕容非说,“慕容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慕容非没有拒绝。
  来到大堂,两方分宾主坐下后,在两方面的一通胡吹海侃之后,坐在主位上的知州端起茶杯,似乎不经意的问:
  “说起来,不知大殿下怎么会忽然想来澜东这个偏僻的地方巡视?”
  慕容非的笑容依旧温和,但那双墨色的眼眸中却似乎渗入了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关于这个……我想知州大人应该明白为什么,不是么?”
  慕容非一语双关。而心中有鬼的知州一时也被震慑,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这个……本府倒是确实不甚了解。只是不知道大殿下打算在此地呆上多久?本府也好给殿下安排安排。”
  “多久……”慕容非顿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的说,“殿下这几日心情不甚好,也还没有什么具体计划,到时候视具体情况而定吧。”
  听了慕容非的话,知州连连点头,又在含蓄了几句,这才客客气气的把慕容非送了出去。

  站在门槛边,知州眼看着慕容非的身影消失在庭院转角,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便听身边的粗豪汉子恨恨啐了一口:
  “混账,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
  听见粗豪汉子的声音,知州笑了笑,还是之前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股阴沉森冷的味道。
  转过身,知州示意旁边的粗豪汉子跟着自己走,在连着走过几个院子之后,知州带着粗豪汉子进了书房。
  指使下人关了门窗,知州示意粗豪汉子坐下,却并不开口,只是端了桌上的茶慢慢品着。
  粗豪汉子忍不住了:“大人,你也看见今天的情景了……这还是刚刚进来他就敢如此作为,你说,咱们就让那个只是运气好点出生好点的小子压在头上?”
  慢吞吞的喝干了杯中的茶,知州叹息一声:“不然又如何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放屁!”粗豪汉子爆了一句粗口,“就那个眼高于顶的小子!”
  知州呷着茶,依旧没有表态。
  粗豪汉子看了看知州,蓦的一咬牙:“大人,您到底要怎么样给个准数!今日我是豁出去了,澜东人就没有怕死的!”
  知州终于笑了起来。站起身,他拍拍粗豪汉子的肩膀,神态和蔼:“坦之,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目前呢,我们要好酒好肉的‘好好’招待对方。”
  知州特意加重了‘好好’这两个字。
  粗豪汉子脸皮一阵抽搐,紧了紧硕大的拳头,他兀自不甘心的道:“这个目前到底要多久?”
  “多久?”知州重复了一遍,然后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不久,一顿饭的功夫。”

  同一时间,姬容入住的绿芜别院。
  在进驻别院中主院的第一时间,付冬晟便收起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神色转为冷肃的对身后的人打了几个手势。
  底下之人会意,几乎立刻便把院子中原本有的下人赶了出去,然后飞快的、以一种虎扑的姿势占据了院中庭院的各个要道——保证一只苍蝇从任何角度飞进院子都能有三个以上的人同时看见。
  姬容往院中的书房走去。在进入这院子的第一时间,他的面上那本来有的惫懒倦怠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只剩下威仪端宁!
  “坐吧。”在书房的主位上坐下,姬容对跟进来的付冬晟开口。
  “谢殿下。”点点头,付冬晟依言坐下。
  旁边有下人递上了泡好的茶。
  姬容端起来啜了一口。
  茶泡的并不太好。
  姬容没有在意,他只端着茶杯,以指腹轻轻摩擦杯沿,沉默不语。
  付冬晟规矩的坐着,并没有开口催促——他知道姬容此时一方面是在思考目下的情景,另一方面则是等那落在后头的慕容非。
  慕容非并没有让姬容和付冬晟等太久。就在姬容刚刚喝完第一杯茶的时候,慕容非已经走进了书房。
  “殿下。”慕容非行了一礼,随即把方才和知州的对话简要的复述一遍。
  姬容静静的听着,片刻,他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是么?”
  慕容非一顿,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姬容继续道:“付将军,你通知下去,让他们做好准备,今夜……”
  姬容的指腹轻轻滑过杯沿,却意外的让人感觉刚劲有力,就像是在斩断些什么:“——会有情况!”
  付冬晟没有任何异议。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习惯听从面前这个男人——面前这个一举手一投足都蕴藏着尊贵霸气的男人——他觉得听从对方自己不会失望。
  而面前的男人也确实不曾让他失望过——包括这次。
  但付冬晟能这么信任姬容,另一个人却不能——虽然他比任何人表现得都还要信任姬容。
  “殿下,”慕容非开口,声音温和,“您是觉得那位知州……”
  姬容没有避讳——也没有什么可避讳,付冬晟本身就是他放心的心腹,至于慕容非……他既决定用人,便不打算再多防备什么。况且他始终觉得慕容非是个聪明人。
  而聪明人在大多数的时候总是让人放心些的。
  “你还记得对方在我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态度么?”姬容开口。
  “小心翼翼。”慕容非回道。
  “是。”姬容点头,随即,他微微一笑,“可是依眼下的情况,他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呢?”
  慕容非唯一沉吟,随即道:“我们走得速度并不快。按理说,就算澜东再是偏僻,这里的知州也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大的事情……况且一开始,他便称呼殿下您为‘大皇子’。”
  “正四品的官,在帝都当然不算什么,可在这远离帝都的边关,却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更何况羽国对皇族子弟素来严苛,若无官职在身,轻易不得干政……”说到这里,姬容抬眼看着慕容非和付冬晟,“若你们身处这个位置,你们又会如何?”
  慕容非和付冬晟各有所想,却无一例外的不曾开口。
  而姬容其实也没有等两人开口的意思:“加之之前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冬晟,你注意到来时路上这里常备军的情况了么?”
  虽有些惊讶姬容竟然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付冬晟却没有多少迟疑,直接开口:“小人在路上曾特意探访过,这里的驻军摆在明面上的一点人还成。但军营中其他的人却是军容不整,军备落后,整个营地都充斥一种散漫的感觉……乍一看,和羽国各地的匪徒差别倒不太大。”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付冬晟的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讽刺——在名将世家出生的他,本来就最看不惯这种行为。
  “军容和氛围也罢了,”姬容点头开口,“本王只是疑惑,羽国年年拨下大批钱财军备交与澜东,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
  “殿下的意思——”付冬晟明显有些吃惊。对姬容的态度如何只算是小节,羽帝甚至姬容本身都不会太过在意;而若是大规模亏空军饷中饱私囊,那就是足够上断头台的事情了——这不由得付冬晟不吃惊。
  不过很快,付冬晟就发现自己吃惊得太早了,因为姬容继续开口:
  “若是亏空军饷也不过是为权势为享受。可澜东这个地方,”姬容顿了一顿,他扫一眼桌面上还盛着半壶茶的茶杯,又慢慢的环视一眼这在帝都不管算是中等官员的屋子,“又有什么享受?至于权势……封疆大吏是不错,正四品的封疆大吏又有什么奔头?本王看过他的资料,二十年的正四品,就是按着资历,也足够再上一层了。而再看那军队的整备军容……就是用银子堆,也堆得出一个正二品了。”
  姬容淡淡的笑着,他继续道:“享受不了,又不追求权势的在澜东一呆二十年,但偏偏亏空了那么多军备……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付冬晟哑口无言:“殿下,您的意思是……”叛逆?
  姬容没有理会付冬晟,他只缓缓道:“一个失势的皇子在羽国几乎放弃澜东的二十年后忽然被流放到澜东,必然久待。然久则生变,若我是对方……”
  姬容说着,他似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然而同时,一丝一缕的森寒也跟着从他墨色的眼眸中浮现而出,宛如沉眠的雄狮终于自长梦中苏醒,睁开眼睑,舒展四肢,然后威严自生,然后霸气涌现,然后——让人不寒而栗!
  ——“今夜酒酣耳热,歌舞升平之际——便要动手!”


  第八十六章 围剿与反围剿

  夜,淡月朦胧。
  地处偏偏,除了以轻歌曼舞、温情脉脉做粉饰之色的官邸和别院,入了夜的澜东黑幕沉沉,只有零星的光点远远飘荡,孤寂零落。
  突然,一连串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的黑夜,几声不知属于野猫还是野狗的怪异叫声倏忽响起,又戛然而止,只余那一阵阵似乎想极力掩饰却依旧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称着黑黝黝的夜,说不出的怪异。
  厉虎是在这么一片极力压抑的嘈杂中醒来的。
  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枕着冰凉石头的厉虎闭着眼睛倾听那混杂了脚步踏地声、兵器碰撞声……嗯,似乎还有推搡争吵声的热闹乐曲。
  厉虎睁开眼,他的面上泛起了一丝微笑——这阵再熟悉不过的热闹乐曲让他心情十分愉悦。愉悦得使他不但没有丝毫在极度困倦中被吵醒的愤怒,反而非常迅速的爬起身,往下掏一把灰抹在脸上,然后自藏身处跑出,异常娴熟而自然的从这实在不怎么规整的队伍后面摸着跟了上去。
  夜,还深。
  绿芜别院中,慕容非安静的呆在姬容身旁,沉默一如壁上剪影。
  姬容坐在桌前。他左手随意拿着一个茶杯,眉心微锁,却当然不是在担心今晚的形势或者不忍即将发生并且不得不发生的自相残杀——五官狠辣与否,只是有些事情,姬容早已习惯并且看淡——姬容看着的,是摆放在面前桌上的一个制作精良的沙盘。
  沙盘上演绘的是整个澜东的地势。
  今夜诚然是个不眠夜。对于这里的知州徐谦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并且即将进入高潮;而对于姬容来说,事情其实已经结束——没有开始,但已经结束。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凡人,他们日复一日的想着明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而有些人——有几个人,他们在大多数人想着明天事情的时候,想着的却是一年之后,十年之后,甚至一世之后的事情。
  二十五岁的姬容或许不曾有这样的城府谋算,但已经做过世上最高位置整整二十年再重生的姬容,却绝对已经是‘那几个人’——并且在‘那几个人’之中,亦是巅峰之人!
  茶凉了。
  慕容非以一种优雅不带火气的动作为姬容重新添了热茶,尽管有些声音已经传入他的耳朵里。
  姬容也听见了声音,他比慕容非更早便听见了声音。但他只沉吟的看着面前的沙盘,久久思索之后,才在其中一点上做了痕迹。
  灯火摇曳之中,声音有些近了。
  慕容非束手恭立,微垂的侧颜在灯火下覆上一层浅浅的阴影,却只晃得他常挂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
  姬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沙盘上的另一处。
  声音更近了。
  似乎染上了空中流窜的紧张气氛,本来静静燃着的火烛倏然‘噼啪’的炸响一声,打破房间的安静。
  听见火烛的响声,又似乎已经考虑得有些累了,姬容也不再注视面前沙盘,只放松身子倒在椅背上,微阖双目养神。
  与此同时,一个恰到好处的力道落在了姬容有些僵硬的肩背上——是慕容非在为姬容捏着肩背。
  顺着对方的力道缓缓放松身子,姬容任由对方施展,一会方才睁眼:“好了,你也出去吧——和冬晟一起。”
  这个时候和付冬晟在一起只能做一件事情。慕容非手上的力道依旧稳健:“想来付将军足够应付外面的情况。”
  姬容淡淡道:“若是不行,本王也没有必要带他来这里。”
  言罢,姬容也不待慕容非回答,只继续道:“付家在羽国不算最大的武将世家,但门风却是最好,作为这一辈的嫡子,付冬晟不会也不屑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慕容。”
  这是姬容第一次只唤慕容非的姓。
  慕容非依旧捏着姬容肩背的手不由得停了一停。
  姬容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无甚变化,他开口,平静得似乎在说一些寻常而无关紧要的东西——虽然这些对于姬容来说可能真的是寻常而无关紧要。
  “你不会想一辈子留在本王身边。”姬容用的是肯定句,“本王也迟早会将你放出去,早日积累些能摆上台面的功绩到时看着也漂亮。”
  此时再说些什么诸如想留在姬容身边的话无疑矫情,故此,慕容非只收了手,对着姬容端正的行了一礼。
  姬容却已经阖上双目,靠着椅背假寐。

  慕容非轻轻的退出了房间。
  夜色正好,知悉这一次行动全部过程的慕容非很快就在离主院不太远的一个宽敞而偏僻的院中找到了付冬晟——当然还有那五十整装待发,杀意森然的飞凤军。
  看见慕容非的付冬晟似乎毫不意外。连话都没有多问一句,付冬晟直接划了一半的飞凤军给慕容非,示意慕容非带走。
  虽说之前并没有准备,但到底不是庸才,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有完整计划的慕容非也毫无担忧不安的接受了这一半的飞凤军。
  随即,慕容非微笑的对付冬晟道:“多谢付将军。”
  “这是殿下的意思。”付冬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干净简洁。
  “非铭记殿下恩德。”慕容非笑笑,温言道。
  付冬晟侧头看了看慕容非。半遮着明月的云彩恰好随风而走,皎洁的清辉无遮拦的自天空洒下,照亮了慕容非温和的笑意,也照亮了付冬晟脸上的冷漠。
  “慕容非,”付冬晟连名带姓的叫慕容非的名字,“我始终不喜欢你。”
  慕容非只勾勾唇角。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但他自己明白,或者付冬晟也明白——明白那温和的笑容里到底装了多少漫不经心又填了多少不以为意。
  但付冬晟虽然明白,却懒得去在意——诚如他所说,他不喜欢慕容非,所以当然不会想要去把慕容非的笑容或者个性刨根究底——他想说的只有一句话:“但殿下既然接受了你,你就是我的同僚,背对着背的同僚。”
  付冬晟淡淡的说着,他看着慕容非的眼睛。那是一双让人不由产生好感的眼睛,如打磨得最温润圆滑的黑曜石;却也是一双让人厌恶的眼睛,因为眼睛主人的所有情绪都被掩藏在了那温润圆滑之后。
  “但如果有朝一日你辜负了殿下,”付冬晟微微一顿,他没有发誓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也没有赌咒我必将将你碎尸万段,他甚至没有再看慕容非的眼睛,而只是转过身,带着剩下的飞凤军离去,至冷淡的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你必定会发现,你做了这世上最值得后悔的事情。”
  世上最值得后悔的事情?在付冬晟离开后,慕容非一边指挥底下的飞凤军在周围布置,一边暗自回想对方最后一句话。
  世上最值得后悔的事情……黑沉沉的夜色里,慕容非微抬起头,负手独立,白衣黑发。
  然后,他唇角弯起,哑然失笑。

  姑且不说慕容非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单说那悄悄混到队伍里的厉虎。
  杂乱的队伍依旧在热闹的行进着,而不知何时挪到了队伍中间的厉虎正熟稔的和上下左右交谈着,看那架势,俨然已经成为了队伍中的一份子。
  厉虎和左右笑谈着,看上去很开心,而实际上,他也确实很开心。无他,实在是因为他身处的这队伍从风气到行动都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和他原本带出来的那土匪队伍一模一样。
  厉虎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直娘贼,还是这种感觉好啊……可惜大美人心太狠,一把火全烧光了……嗯,或者找个时间再拉扯一批出来?眼下的这队伍看起来就挺好的嘛……
  一边向前跑着,厉虎心里头转悠着不怎么上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另一边却还没闲着的向左右打探:
  “嗨,王兄弟,你说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到底去干什么?恩,有没有……”厉虎嘿笑了几声。
  听厉虎前头的话,那叫王兄弟的小什长本来还板着脸待说些什么,但当他听到厉虎的最后一句话,尤其是那极富有意义的两声嘿笑之时,他却立刻被击中了软肋,即将出口的硬邦邦话语也顿时软了下来:
  “好处?好处那是大大的有!——我们可是要去劫富济贫!”
  “嗯?”一分激动,三分好奇,六分兴奋的一个吊尾音完美的诠释了厉虎此刻扮演的角色的心情……事实上他确实也有了激动——在长途跋涉的追踪慕容非的小半年里,他早就把之前的一点家底给花了个干干净净。而如果此时能顺手摸来或者拿来一些银两……
  厉虎顿时想起了客栈内柔软的棉被和辣口的烧酒,他咽了口唾沫:
  “这个好,这个好……不过劫什么富?”
  “说是羽国那里来的大人物。”什长咧嘴一笑。
  “哦,哦,这个更……”厉虎张了张嘴,他那原本充满向往之情的神色忽然极缓慢的、一点点的扭曲——他远远看见了一辆马车,一辆十分熟悉的,他跟了足足有两个月多的马车。
  狠狠的调了调自己的面部表情,厉虎半晌才把声音找回来:“那个,你说,你……我们要去劫羽国的皇……呃,大人物?”
  “当然。”什长回答得兴致勃勃。
  “澜东不是羽国的……”一部分么?厉虎喃喃着。
  似乎很清楚厉虎接下去要说些什么,什长的看向厉虎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你不是澜东人?”
  “我是外头调过来的。”厉虎随口胡诌了一句。
  “是么?”这么问这,什长明显还有疑惑,但此时又不适合细问,故此,他只平板的回了一句,“澜东和羽国没有关系。”
  言罢,什长虽没有立刻离开,神色之间却是冷漠太多。
  而厉虎也没有心情再套什么情报——他们已经摸进了别院,很顺利的摸进了。但越是这样,厉虎反而越发觉得毛骨悚然。姬容如何,跟着姬容的那个将军如何,厉虎并不太清楚,但这两个多月来,他至少清楚那些跟着马车的清一色配齐战甲骏马、长枪钢刀、弯弓木箭的队伍是多么的厉害,而那个让他从极北追到极南,锲而不舍的跟了小半年的人,又是多么的……
  ——狠辣!
  厉虎所在的队伍很顺利的摸到了中庭。
  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下人。这种情况就是猪都知道不对,领队的人显然不是猪,他明白不对,却并不以为意——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来之前都打听的好好的了,那随里头人一起来的五百人正驻扎在外头,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歇息。而这次他们带来了足足一百人,更带了大批的弓箭和黑油,只要找着了人,那对方就是插上翅膀也定然无法逃出生天。
  一边向前一边理清了利害,领队的将军志得意满,已经开始思索事情完成之后自己可能得到的奖励了。
  首先下属同僚的羡慕恭维甚至敬仰是肯定有的,谁让对方是羽国来的呢?
  领队的将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勾起了唇角。
  其次金银也是手到擒来,姑且不说最后的赏赐,光是行动中可以顺手缴获的东西,那也……
  领队的将军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一些。
  当然还有升迁,这份功劳虽然摆不到明面上,升官也是不可能立刻进行,但这份功劳可是实打实的大功,之后再随意编排几个名目,不也就……想到这里,领队的将军再也忍不住心满意足的叹息一声。
  真是个美差啊,还好我有关系。领着队伍的将军无限惬意的想着。他继续前进着,理所当然的没有看见那前面的夜色之中偶尔闪现的,并且极隐晦极微弱的光芒。
  一直高度集中精神的厉虎也没有看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瞬间把身子紧绷到了极致——一个本来好好呆在脖子上的人头突兀转了整整一圈,然后慢悠悠的滑下脖子,再掉落青石地板,最后还在地板上咕噜、咕噜的滚了两圈。
  前排的军士还在前行,有不小心的人一脚踢上了那落在地上的头颅,于是那头颅便又咕噜咕噜的滚得更远了些。
  沉默像瘟疫一般迅速的蔓延了整个队伍。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保持着前进的姿势,怔怔的看着那慢慢的、缓缓的、一点一点倒下的无头身躯。
  倏然,断口处的鲜血喷涌而出,宛若素白宣纸上重重的一道墨痕,以一种极为决绝极为惨烈也极为绚烂的方式,点亮了沉黑的夜幕!
  而给这一幕伴奏的,是一丛丛一簇簇自天空而落的箭支!
  惊恐比沉默更快的席卷了整个队伍,中箭的人大声哀嚎,没中箭的人四处躲避,所有的人都失了方寸,彼此推搡拥挤,只有厉虎一人梗在原地,被推挤无数次也不曾挪动。
  他在看一个人。
  月色下,那个人广袖长袍迎风而立。
  月色下,那个人白衣黑发俊秀绝伦。
  月色下,那个人抬起剑,血珠颗颗滑落。
  月色下,那个人举起手,长箭阵阵射下。
  月色下,有血溅到了那个人的衣袍上。
  那个人却只垂眸,笑颜温凉。
  厉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很快很急促的心跳声。
  是紧张吧。厉虎对自己说着,复又抬起眼看着前方的人。而后……
  而后,他无声的念了一句直娘贼,眼里终究有了些许苦涩之意。


  第八十七章 一波三折

  姬容独自一人呆在房内。
  外面很安静。除了开头传来的一些声音之外,外头安静得就连姬容也听不到什么响动——在不运内力刻意去听的情况下。
  是慕容非有意做的,明显不希望姬容被多余的声音打扰休息或者心情。
  并非那种自高自傲的皇族子弟,姬容当然能看明白慕容非所花下的一切心思,也明白对方花的这些心思着实并不简单。
  所以他给他想要的。
  权势。
  慕容非要的是权势。
  绝无其他。
  不管他的笑容有多温和,不管他的举止有多体贴。
  慕容非的笑容确实足够温和,慕容非的举止也足够体贴。
  可是这又如何呢?
  他的笑容便是再如何让人如沐春风,也是能眼都不眨的杀戮无辜的狠角色;他的举止再是体贴得熨帖人心,也是并非真心——慕容非有足够的耐心一一分辨他的喜好习惯,却不会有哪怕一点儿欲望想要探究他为什么有这种喜好和习惯。
  慕容非把羽国的皇长子放在心上,却不会把姬容放在眼里。
  不过这样很好。
  很好。
  姬容眼神幽深。
  他看向窗外,窗外是一团漆黑,沉沉望不见光线。
  咚——
  有钟声远远传来。
  四更天,尘埃落定。

  绿芜别院外,慕容非正让人收拾残局。
  独自一人站在旁边,慕容非若有所思的看着别院外那笼罩在黑暗下的道路,直至一个身影自那黑蒙蒙处显现出来。
  是付冬晟。
  穿着一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玄铁重甲,付冬晟手按长剑,带着一身血味和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走到慕容非面前。
  敏锐的从对方脸上找到了一丝隐隐的满足和惬意,慕容非笑笑,率先恭喜:“幸苦将军了,想来事情是一切顺利。”
  虽只算是一点小场面,但到底算得上带兵冲杀了一阵,付冬晟心情还算不错,也就自然而然的接了口:“一切顺利。倒是慕容公子,方才在看些什么?”
  “哦……”慕容非轻轻应了一声,他的视线滑过付冬晟,又看向了那黑逡逡的长道看了一会,方才微笑:
  “没有什么,只是似乎看见了一个……故人。”
  慕容非看见了什么故人,付冬晟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很快,他就和慕容非敲响了姬容的房门,当然,还带着两个礼物。
  房间内,姬容正端坐在主位紫檀木雕花靠背椅上,一手按着椅柄,一手则摩擦案几上的青花瓷杯略有凹凸的边沿。
  人进来了。在让行礼的慕容非和付冬晟起身之后,姬容沉沉的望了被几个虎狼士兵死死的压在地上、衣衫散乱的两人,片刻方慢慢笑道:
  “徐知州,方将军,夜寒露重,两位倒也该小心小心身体才是。”
  被压着跪在地上,知州脸色灰败,而方姓的粗豪汉子却是重重的呸了一声:“羽贼!”
  付冬晟眼神一厉,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长剑,而慕容非却是笑笑,随即轻描淡写的抬了手掌。
  “啪!”重重的一声响起,也没见慕容非有什么动作,便看那粗豪汉子的脸已经歪到一边,整个脸都肿了起来。
  嘴里登时漫出一股铁锈味,粗豪汉子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颊都没有感觉,但他怡然不惧,再次啐了口血沫,仰起头冷笑道:“羽狗!”
  但这次,慕容非只平平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却是懒得再动手。
  “好了,”姬容也开口。他微眯着眼看向知州,道,“徐知州或许有些话要说……知州自己以为呢?”
  脸色依旧灰白,似乎连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的徐知州半天才干涩开口:“若是小人说了,长皇子可愿意饶小人一命?”
  听见徐知州的话,姬容还没有开口,一旁的粗豪汉子便大怒道:“你个老匹夫!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老子忠心耿耿的跟了你多少年,临到头更是一句怨言都没有,可是你现在居然为了自己性命要向面前这个羽贼求饶?你还算不算是澜东人?!”
  徐知州脸色微白,却是冷笑:“方祥,你莫妄言!之前你虽是跟随于我,但我平日可有半分亏待你之处?况且什么羽贼澜东的,本知州的官职,可是羽帝下旨亲封的,若论恩德,本知州可是深受陛下隆恩的!况且澜东~澜东却是羽国的土地!”
  耳听徐知州的话,粗豪汉子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竟是一口气没有上来,不止眼角沁出血珠,喉咙更是咯咯作响,脸色由红转紫眼看着便要窒息。
  在一旁看着的慕容非微微皱眉,随即给按着粗豪汉子的兵士打了一个眼色。
  兵士会意,立刻用力拍击粗豪汉子的背部,给粗豪汉子顺了气。
  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粗豪汉子一时说不出话,只得双手撑地不住喘着粗气。
  而看了一会戏的姬容却是淡淡一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徐知州面色大变:“隆恩?若是徐谦你真的受父皇隆恩,真的知道自己身受父皇隆恩,身受羽国隆恩,那又怎么会……私通外敌,陷父皇于不义,陷澜东于不义,陷千万万羽国子民于不义?!”
  口中含了内力,姬容一句比一句大声,一句比一句严厉,及至最后,他重重的拍了一下紫檀木的桌子,在木头四分五裂的劈啪声中,他厉声质问:
  “徐谦,你自幼熟读圣贤之书,当知道仁义礼节,可竟然做出如此无君无父,无纲无纪的行径,你便不怕身死名裂,遗臭万年?!”
  一连串的质问声之中,徐谦脸色死白,手指轻轻颤动,仿佛在这一瞬之间便老了几十年。片刻,他定了定神,勉强开口:
  “长皇子……”
  “说出实情。”姬容冷淡的打断了徐谦的话,“说出实情,本王能让你死得体面一些。”
  如果此时姬容说会放走自己,徐谦是定然不信的。但姬容说出的却是‘让自己死得体面一些’……徐谦想到了自己家中那和自己扶持了二十几年的妻子,还有刚刚弱冠,雄心勃勃的儿子。
  徐谦有了一瞬的恍惚,片刻,他低声道:“小人自在罪孽深重,可祸不及家人,殿下,您……”
  “你若全数照实说了,而他们又没有参与,本王会留他们一条性命。”姬容道。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徐谦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舔了舔干涩的唇,开口:“小人谢殿下大恩。”
  言罢,徐谦的声音更低了些:“殿下,事实上……”
  忽然之间,姬容神色一动,抬眸看向徐谦背后闭合的窗子,只见一根比平常的绣花针更细小几分的银针悄无声息的,无比快速并且无比阴毒的朝徐谦的后脑射去。
  重重的怒哼一声,姬容一闪身便来到徐谦伸手,同时探手,牢牢的捏住了那根尖端泛着蓝光,一看便淬了剧毒的银针。
  快速转过身的徐谦同样看到了姬容手中的银针。
  脸色飞快的变幻几下,最后定格在了铁青之上,徐谦盯着尖端泛着蓝光的银针,一时不住冷笑,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想小人为他们劳心劳力、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最后却根本没有得到对方的信任……罢罢罢!长皇子,小人~小人却是错了,您附耳过来,小人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而后,求您多关照关照小人的家人,让他们能活着,也就……也就罢了!”
  话音落下,徐谦已是涕泪纵横。
  手捏银针,姬容看了徐谦一会,方才慢慢几步走到对方面前:“说罢。”
  跪着转了身,徐谦对着姬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长皇子,您的大恩小人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现在……”
  旁边一直看着徐谦和粗豪汉子的慕容非心中紧兆忽生,没有任何犹豫,他一闪身朝姬容掠去,同时开口低呼:
  “殿下小心!”
  也正是此时,跪着仰起头的徐谦涕泪纵横的脸上已经扭曲,不是伤心哀恸的扭曲,而是残忍阴毒的扭曲:
  “现在,你便跟着我一起死吧!”
  言罢,一根与姬容手中一模一样的毒针自徐谦喉咙中射出,以绝不逊于、甚至高于方才速度的速度向姬容射去!
  此时,姬容与徐谦的距离不过三步之数,这么近的距离下,就是一个绝世高手也会因为没有防备而被三流高手杀死,何况看那毒针的速度,眼前这从来一副文弱摸样的徐谦,却也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
  如此近的距离下,姬容怎么躲,又怎么躲得过?
  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的兵士根本没有发觉,付冬晟的长剑不曾拔出一寸,而姬容——姬容面上甚至也还来不及泛起些惊讶之色。
  但毒针,却已经到了面前!
  眼看着毒针便触及姬容皮肤,但就是这时,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掌已经拦在了姬容面前——拦在了毒针面前!
  是早有警醒的慕容非。
  此时,姬容面上的惊讶刚刚泛起;此时,慕容非还感觉不到毒针入肉的疼痛;此时,慢了一步的付冬晟刚刚将长剑刺入徐谦的心脏。
  短暂的一声惨呼打断了凝滞的此时,却是被付冬晟刺中心脏的徐谦发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声惨嚎。
  姬容回过神来。而一回过神,他便看见慕容非站在自己身旁,脸色微白,拦了毒针的那只手掌……那只手掌却是已经泛黑肿起!
  毒针上涂的,是一种极为剧烈阴残的毒。
  姬容微皱了眉,随即飞快的抓起慕容非的手掌——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与慕容非有所碰触。
  有些晕眩之感,慕容非轻轻挣了一下,却很快没有了动作,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觉得一股热流顺着姬容手掌传到自己经脉之中,并且开始驱除那从自己手掌开始,攀升得极为迅速的麻木之感。
  内力飞快的涌进慕容非的体内,姬容对一旁关切看着的付冬晟开口:“剑。”
  付冬晟会意,立刻把手中的长剑交给姬容。
  接过长剑,姬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下加大了内力的灌注,同时飞快的朝着慕容非的掌心划了一剑。
  只听‘兹啦’一声,一股浓浓的黑血自慕容非掌心激射而出,溅到青石的地板上,还兀自‘滋滋’响着,不一会便把地板腐蚀出一小块痕迹——毒性之烈,竟至于此!
  想到刚才一幕,再联系眼前,付冬晟脸色微变。
  而一旁的姬容却没有停手,而是继续向着慕容非体内灌注内劲,直至殷红的血流了有一会后,才撤去内劲。
  脑中的晕眩已经消失,手上的麻木感也去了好多,慕容非站直身子,微微低头,语带感激:“谢殿下。”
  扫了慕容非一眼,姬容又看见对方手掌裂开还泊泊流血的口子,一会才说:“下次你记得了,本王修的内劲能抵御这世上绝大多数剧毒。”
  听见姬容的话,付冬晟神色间不由多了些不以为然,但生性严谨的他还是顾忌上下尊卑,并没有开口,只看着慕容非。
  而慕容非也没有让他失望,只听他轻声道:“殿下乃千金之躯,莫说是能用内力避毒,便是真正修成大明王不坏身,我们做属下的,也不能不该让殿下涉上一分半点的险。”
  闻言,付冬晟大以为然,连带着也看慕容非顺眼不少。
  而姬容却并不说话,甚至没有再把精神放在这件事上,而是转眼看向了从听到徐谦是通敌叛国之后便发呆的粗豪汉子。
  危机之中,付冬晟是一剑穿心,俯倒地上的徐谦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可粗豪汉子还在呆呆的看着徐谦的尸首。
  如果说一开始听姬容说徐谦背叛,他还有几分不信的话,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足以让这世上最顽固的脑筋改变方向。而此刻,面对面听着徐谦的言谈举动,及至面对面看着那尸首和旁边的一滩黑血,粗豪汉子再没有了理由不信。
  也再没有了理由偷生。
  只听粗豪汉子惨笑几声,恍惚道:
  “好个贼,好个贼!十几年了,我只以为他是为澜东,澜东……”
  “罢罢,时不予我,时不予澜东。”忽然,粗豪汉子轻声说了这么两句,随即,他猛然闭上口,怒目圆睁,脸色在一瞬涨的通红,随即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却是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自行震断了心脉!
  先头已经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同时明白粗豪汉子已经无关紧要,姬容也没有对粗豪汉子自尽的行为做什么表示,只对付冬晟说:“好了,都拖下去,埋了吧。”
  付冬晟点点头,指挥旁边的堪堪回过神的兵士把两个倒在人都拖出去,同时也走出去并且带好了门。
  房内只剩下了慕容非和姬容两个人。
  姬容开口:“方才那毒针上的毒性剧烈,虽被及时逼出,但你也伤了元气……早些去休息吧。”
  淡淡的说完,姬容也不再看慕容非,而是转回书桌之前,翻看着些还没来得及看的折子。
  见姬容已经开始看折子,慕容非也不多打扰,只行了一礼,便转身走进旁边的睡房之中。
  走得有些急的慕容非并没有看见,也并不知道,在自己表面大义凛然,实则真真切切的在掌心中捏了一把汗的同时,回到书桌面前的姬容也并没有立刻开始看折子,而是看着折子,若有所想。


  第八十八章 江湖草莽

  天变了。
  徐谦的事情姬容做得很快,真的很快,但这并不妨碍在澜东的各层官员在翌日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发觉天变了。
  知州和游骑将军在一夜之间身死,羽国的皇子成幕后掌控之人。
  这句话在气氛诡异的官员之中飞快传开,并且如长了翅膀一般迅速的朝澜东其他势力的头脑飞了过去。但不管暗地里怎么样,表面上那些官员却并未有什么表示,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仿佛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但这不是姬容想要的结果。
  绿芜别院中,姬容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的简册,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
  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姬容用指关节按了按额角,心中明白澜东的问题只怕比他想得还严重的些。
  慕容非适时递上了一杯热茶。
  姬容也并不看,只端了杯子往嘴边送。
  茶是新采的碧螺春,味道还可以,泡的也算不错,姬容略喝几口解了干渴烦躁,这才搁了杯。
  又看一眼桌上放得到处是的折子,姬容微一沉吟,随即站起身:“和本王一起出去……唔,你的伤如何了?”
  最后一句问话,却是姬容想到了慕容非前两天为自己挡毒针留下的伤势。
  “回殿下,已经不碍事了。”慕容非欠了欠身。
  姬容点点头:“走罢。”
  似乎私下出去,姬容并无带上侍卫,只换了一袭普通的石青长衫,便和慕容非向外走去。
  天色尚早,灰白色的雾海笼罩黄泥土地,街上一片冷清,只有两个三餐点店铺开了门,准备做些晨起之人的生意。只可惜早起的人也大多是肩挑背担混口饭吃的穷苦人家,不止是行色匆匆,更是连看都不会往街边那刚刚开门的小店看上一眼。
  澜东……倒是比羽国的一些边陲小镇还不如的。这么想着,落在姬容身后一步的慕容非瞥一眼官靴上的黄泥,再看姬容线条坚硬宛若斧刻的侧颜,心中若有所想。
  姬容并没有在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慕容非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在转过第三个弯道,发觉街上是越来越冷清之后,随意走进了一个有人的小店。
  小店里有两三个人,是清一色的粗壮汉子。
  眼见有人进来,站在最里头正对门口的汉子似乎有些吃惊,不过很快,他就扬起笑脸,连声招呼:
  “这位客官,是来用早饭的吧?坐、坐,里头坐!”
  言罢,他又冲着自己面前的两人喝道:“二子,小三,愣着做什么?傻了是吧?都去伺候客人!”
  “我们……”叫二子的汉子嘀咕了一声,不过很快就在为首大汉的瞪视下败退了。左右扭着头,二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块搁在柜台上的抹布。用瞪视的眼神同自己旁边的小三做了简短的交流之后,再次败退下来的二子皱着眉苦着脸捏起了那破旧却干净的抹布,拧着走到了姬容所坐的那张深红漆的八仙桌子面前。
  “这位客官,您想吃些……”用食指和拇指拧着抹布,二子一边囹囵的胡乱画着,一边只把眼神使劲的往姬容身上飘。动作之明目张胆,着实引人侧目。
  慕容非微微皱了眉,他看着漫不经心擦拭桌面的二子,心中若有所思。
  而那极为了解自己兄弟秉性的为首大汉也觉得有些挂不住脸。干笑一声,他道:“两位爷见谅,这个……婆娘不在家,只有我们三个平常负责柴火的大老粗,所以……”
  早已习惯为人注目,兼之无意在大早上弄出什么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姬容也就没有表示什么,只淡淡说了一句:
  “随便拣一些招牌的上来。”
  手拧抹布,二子的视线还在姬容身上飘着——当然是避开了姬容的脸,那张脸英挺刚硬得足以让大多数男人不自觉的羞愧并且嫉妒。
  蓦的,他眼前一亮,本来慢悠悠可以绣花的动作一下子快捷利索起来:“嗨,这位爷稍等!”
  这么说着,二子用力并且飞快的擦完了有些掉漆的八仙桌,把抹布往肩上一甩,便匆匆的赶向了那两个还等在一旁的汉子。
  见二子走过来,为首的汉子小心看了慕容非和姬容一眼,随即悄悄动了动身子,用身体巧妙的挡了慕容非的视线,这才开口:
  “唔……二子你去厨房看看,我记得家里的婆娘走之前都把东西准备好了!”
  这么说着,为首汉子乘着话音还没完全若下,飞快的用极小的声音问了一句:“怎么样?”
  二子低声的、飞快的、毫不含糊的给了三个词:“极品,肥羊,不是。”
  为首汉子喜上眉梢,又立刻警醒那两人还在身后,只得硬生生的忍下喜意,脸上肌肉不由一时扭曲。
  熟悉自己大哥表情所代表的含义,二子嘿嘿低笑,却没忘记正事,马上抬高声音:“好,我明白了!大哥你等着,我马上上东西!”
  “咳……恩,快去吧!”干咳几声把笑意压下,为首汉子一本正经道。
  没再纠缠什么有的没有的,二子在为首汉子说了之后,便干脆利落的扔下抹布走向厨房。
  而那为首汉子却是带着一旁始终沉默的小三,满脸堆笑的向姬容走来。
  站在姬容身后,慕容非瞟一眼姬容腰间那块上好的翡翠,随即看着那一脸憨笑搓着手走近的汉子,又想想方才自己听见的‘极品’、‘肥羊’,最后再看向姬容那无甚表情的脸,心中竟不由有了些好笑之意。不过随即,他的注意力就自然而然的移到了之前那段悄悄话中的唯一一个疑点之处。
  ——‘不是’。
  ‘不是’到底是什么呢?慕容非一边漫不经心的看着那两个汉子走到姬容面前,一边暗自琢磨着那个‘不是’的含义。不过虽说心中是对对方不以为意,但慕容非还是赶在那两个汉子来到之前悄然动了动位置,以保证不管对方以多块的速度还是多刁钻的角度出手,自己都能够至少赶在——赶着挡在——姬容面前。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对某些人而言真的并不公平。
  但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慕容非理所当然的这么做了。
  所以姬容理所当然的看着慕容非这么做。
  只是,在等那汉子到达桌前,哈腰准备说话的时候,姬容却还是开了口,语气并无太多刻意的东西,却自然而然的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压:“坐下吧。慕容,你也坐下。”
  慕容非微微一怔。他看了看自己的位置,随即再次确认自己此时的位置确实是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护姬容所会有的最好位置。
  不过……也许是觉得对方真的没有威胁?慕容非暗自琢磨着,随即依言坐到了姬容旁边。
  一同坐下的为首汉子搓了搓手,憨笑道:“这位爷,您不是澜东人吧?”
  听见这句话,本来正动手为姬容倒茶的慕容非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对方之前的‘不是’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是澜东人?
  这么想着,慕容非开始不动声色的朝小店四周看去,不意外的发现了几个澜东并没有或者并不喜欢的小摆设习惯。
  原来如此,还真是一个……排外的地方。慕容非暗自想着,随即稳稳当当的为姬容倒了一杯茶。
  而姬容,也已经应了为首汉子一声:“嗯。”
  为首汉子脸上的笑意更添了几分:“哦,外头好,外头好。不过澜东倒是也不错的。那不知爷您来澜东,是……访亲寻故呢,还是处理事务呢?”
  “处理事务。”姬容继续回道。
  “哦,哦,这个就更——”生生把最后一个‘好’字给咽回了喉咙,为首汉子干笑道,“原来是是处理事务……那不知是什么类型的?澜东么,其实不太大,处处都有几个熟识的人,而这个熟人一多……也就好办事了,这位爷,您说是不是呢?”
  扫了为首汉子一眼,姬容面上似乎隐约有了笑意。他缓缓道:“人多好办事,你说得确实不错。”
  为首汉子的笑容里渗了些得意:“爷您是个明白人,恩,不知如何称呼您?”
  “姬。”姬容说了姓。
  “姬?”为首汉子重复一遍,随即笑道,“姬在那羽国,可是皇族姓氏呢!现在倒也巧,最近刚有一个姬姓皇族来到我们澜东,就呆在不远的官邸里头。”
  “确实不远。”姬容微微颔首。
  “是啊,就才……”为首汉子下意识的重复,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这么想着一会,为首汉子猛地睁大眼,呆呆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从头到尾都神情端宁,不怒自威,并且始终有着一股尊贵气质的姬容,突的狠狠打了一个寒噤。他忙不迭的向旁边看去,这才发觉至始至终没有出声的自家三弟并非是跟平常一样习惯沉默,而是苍白着脸,额上汗珠滚滚而落,显然早早便被另外一人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了。
  为首汉子骇然,但看着平静的姬容和唇角还带着笑并有闲暇照看姬容茶杯的慕容非,却又不敢有所妄动。
  恰是此时,二子端了满满一托盘的东西走了出来:“哎!客官久等了,东西这就上!”
  紧绷的钢丝仿佛一下被掐断,为首汉子倏然蹿起身,冲着出来的二子大喝:“点子扎手!快——唔!”
  最后一声闷哼,却是被近在咫尺的慕容非用茶杯狠狠打中了腿上穴道。
  眼见平常武功较自己更高几分的大哥和三弟毫无还手之力,二子一抖手摔了托盘,却并不含糊,转身便向后头敞开的窗户跑去。
  但他跑得快,慕容非的随手掷出的杯子却更快,只听一声闷响,还没跑出两步的二子只觉得自己脚上一麻,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的软倒在地。
  而此时,慕容非刚刚轻描淡写的抬手,封了最后一个汉子的穴道。


  第八十九章 暗涌

  小店一时寂静,只剩属于那三个汉子的粗重喘息仿佛拉风箱一般的响着。
  姬容的一只手按上了桌面,虽力道不大,却偏生让人有一种重若泰山的感觉。
  “本王只问几件事。”姬容开口,他看着那三个俱都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的汉子,“如实说完之后,本王不留难你们。”
  伴随姬容的声音,慕容非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姬容身后。
  那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为首汉子干巴巴的笑道:“这个,不知爷……呃,王爷有什么问题?”
  无意多花工夫纠正这三人口中的称呼,姬容直接道:“这个店本来的主人呢?”
  “被我们绑在了房间里。”明白事无可为,为首汉子倒也光棍,不做任何隐瞒修饰的直接回答。
  “理由。”姬容继续问。
  “理由?”叫二子的汉子艰难的笑了笑——他刚才摔的着实不轻,“那两人不是澜东人,所以~”
  “只是这样?”姬容似乎反问对方,又似乎只在反问自己。
  “王爷还想要什么理由?”已经冷静下来,或者说对外人的排斥压过了心中的恐惧,为首大汉反问。不过随即,他又立刻讪笑讨好接道,“这个~澜东是最近越来越不好过活了,所以我们才被猪油蒙了心窍,想对王爷您~咳,那个下手,若是知道,就是在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王爷您啊!所以王爷,您看,是不是那个~高抬贵手,放咱们兄弟一马?日后兄弟几个一定给您供长生牌,日日祭拜!”
  站在姬容身后无所事事的慕容非一边玩味的听着为首大汉的话,一边在心中琢磨。
  找肥羊找到姬容头上,确实是被猪油蒙了心窍兼之瞎了眼;而依着他们的功夫心计,莫说再有一百个胆子,就是再上一百个人也不够看,至于长生牌……
  慕容非瞟一眼不断冲姬容谄笑的三人,在心中微微摇头。
  长生牌么,还是算了吧。依他们所做的勾当,就是真立了,也不是在为姬容祈福,而是在折姬容的寿。
  就在慕容非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同时,姬容也在思索。不过他思索的当然不是那些为首汉子说的什么‘被猪油蒙了心窍’、‘立长生牌’的东西,而是前面的那短短一句对话:
  ——“只是这样?”
  ——“还要什么理由?”
  就因为不是澜东人,或者就因为只是……姬容看了小店周围的摆设一会。
  或者就因为只是羽国人,所以被砸被抢理所当然?
  澜东却是……
  这么想着,姬容心头不觉沉重,片刻,他道:
  “这原本的店主是羽国人罢?”
  “当然,”还在滔滔不绝的对姬容歌功颂德为首汉子说顺了,直接接到,“找的不就是羽国——”
  突然醒悟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为首汉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姬容却已经没有心思再计较什么了。随意抚了袖,姬容起身,吩咐慕容非去后堂救出被绑着的原来店主——依他的耳力,早在一开始就听出了从某处接连传来的细小挣扎声——并给点银子压惊后,便往外走去。
  慕容非当然也听见了那细小的挣扎声。转身进入后堂解开了那被绑着的几个人的绳子,慕容非施施然的走出来,冲着那巴巴看着自己的三个汉子笑了笑,又施施然的走了出去——在他身后,一众抄着木棍菜刀等等工具的小店原有主人正狠狠瞪视那三个瘫在地上的汉子。
  “等等,那个——”对上那仿佛吃人的视线,为首汉子猛地打了个哆嗦,急忙转头冲着慕容非的背影叫道。
  慕容非已经走到了门口处。
  明明白白的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叫声,慕容非微微一笑,脚下速度却没有半分改变,依旧不疾不徐、稳稳当当的迈出了门槛,迈过了街道。
  慕容非最后一片白色的衣角消失了,三个汉子的脸色也终于变成了慕容非身上那不染一丝杂色的纯白。

  当慕容非赶上姬容的时候,姬容正在两条街外的一小个集市处。
  天已大亮,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旁的地方热闹些并没有什么,但澜东……觉得这份热闹似乎有些超过澜东往常水平的慕容非远远的观察了一会,在看见几乎每个摊子都有卖些鬼怪的面具之后,他心下了然,走到一旁同街边的老人交谈一会,这才上前走到姬容身边。
  “殿下。”慕容非轻声唤道。
  姬容手中正拿着一个以红色为底,头生两角,面容狰狞但神色却又是一片平静的修罗王面具把玩。
  听见慕容非的声音,他侧了侧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很明显,姬容也觉得这里的人确实多了些。
  慕容非当然不会回答那句无比愚蠢的‘小人不知’。他微笑着,用十足肯定十足自然的语气道:“回殿下,今日刚好是这里的鬼节,大家都出来买面具晚上用了。”
  “晚上戴着面具出来玩?”这么说了一句,姬容看看手中的面具,兴致忽来,举起便往自己脸上戴。
  见姬容有兴致,慕容非也就站在一旁看姬容动作。
  而正是此时,一个人同姬容擦身而过。
  是一个身着墨色松竹衫,面覆闭目夜叉王面具的男子。
  姬容持着面具的手顿住了。片刻,他移开了已经快贴到脸上的面具,转身朝那个男子离去的方向看。
  “殿下?”察觉姬容举动有异,慕容非开口问。
  姬容还在朝男子离去的方向看,可方才那同他擦肩而过的男子早已淹没于人群之中。
  看了一会,姬容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面具,开口:
  “好了,回官邸。”
  慕容非没有异议。

  就在姬容同慕容非刚刚离开集市的时候,那和姬容擦肩而过带闭目夜叉王面具的男子也转入了一条小巷。
  小巷中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男主人的人家。
  男子敲响了这户人家的门。
  叩叩的敲门声在小巷中单调的回响,一会功夫后,门打开了,一个三十左右的汉子探出身:“你——”
  ‘你’后面的‘好’字在出口之前便被主人咽回了喉咙。小心的收起面上的惊喜,汉子立刻侧身,让男子走进院子,而后又飞快的扫了周围一眼,最后牢牢的关紧了大门。
  院内,汉子领着戴面具的男子走到房内。
  房内很干净,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床铺并旁边的柜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被住了好几年的样子。
  汉子殷勤的请戴面具的男子坐了下来。随后一下子跪在地上,抱拳道:
  “小人参见莫邪王!”
  带面具的男子伸手取下了面具,长眉入鬓,风姿卓然,却正是炎国的耶律熙!
  只是耶律熙又怎么会出现在澜东?……并且和姬容擦肩而过?
  拿下面具的耶律熙点点头,随即道:“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汉子却没有动作:“小人有愧莫邪王嘱托,还请莫邪王降罪!”
  耶律熙把玩着手中的面具:“是徐谦的事情?”
  “是。”汉子回答,随即咬牙道,“小人打听到,徐大人几乎要得手了,可恨那姬容身边爪牙太多,竟有人不顾生死的替他挡针!”
  耶律熙没有马上回答,用指腹摩擦面具刮人的边沿一会,他方才道:“你未免太小看姬容了。身为皇族子弟,他什么样的阵仗没有经历过?再加上本身又是一等一的高手……徐谦的毒针之所以能射出,只怕姬容本身还有应付毒物的方法,所以才不防备这些。”
  “那……”汉子皱起眉,脸上兀自带些不甘。
  耶律熙摆了手:“好了,先起来。”
  这次,汉子乖乖的站起了身。
  持着面具想了一会,耶律熙道:“本王问你,姬容这两日除了杀徐谦之外,还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明显很了解姬容最近的行动,汉子直接回答,末了还道,“小人看着是那姬容觉得事情棘手了,这才没有动作。”
  “事情棘手?”耶律熙重复一遍,方才微叹一声,“事情确实棘手,此时一动却是不如一静的。”
  汉子静静听着。
  耶律熙自己想了一会,方才开口:“你觉得姬容此时在澜东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汉子犹豫了一下:“……我们?”
  耶律熙摇了摇头。
  “那……澜东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汉子又道,却是想起了自己最开头来这里碰的一鼻子灰的模样。
  耶律熙还是摇头。
  “那?……”汉子有些迷惑。
  “是澜东的人民。”耶律熙直接给了答案。
  “这里的人……”他稍顿了一下,复淡淡笑道,“这里的人,却是恨羽国的。”
  “小人明白,可是就算如此,那北面自立的王雷,南面称王的单窕,还有更西的喜好屠人的屠钱,却也为澜东人所恨,可他们照样……”汉子微微皱了眉。
  “照样活得好好的?”耶律熙接了汉子的话。
  汉子沉默,自然是在默认。
  耶律熙一笑:“那几个土匪手上就那么些人,地盘也是一眼望清,他们当然能活得好好的。可是作为皇储的姬容被贬到了此地,他要翻盘,就只能把整个澜东全部掌控在手中,而同时还要时时关注羽国帝都的动态……一个人的恨不足为虑,一百个人的恨不足为虑,一千个人的恨也不足为虑,可是千万万人呢?”
  耶律熙冷静而冷漠:“千万万的恨意,千万万世代相承的恨意,姬容只要有一个疏失,他就是万劫不复——民心可用啊。”
  汉子静默一会:“这是您亲自来此的原因?”
  耶律熙收起脸上的冰冷,他笑了笑:“姬容身份尊贵,本身也是绝顶的高手,故此要在羽国杀姬容基本是不可能,而旁的国家也不会容忍别国的皇子死在自己的地盘。惟独在这是羽国又不是羽国的澜东,姬容身边最是空虚,方能乘机围杀。只要姬容一死……”
  耶律熙顿了顿,他的喉咙动了动,似乎逸出一声叹息:“只要姬容一死,羽国必乱。羽国一乱,炎叶二国比出兵捞取好处;而等炎国出兵后都城势力空虚,我们也才有所机会插入势力,和其他人分庭抗礼。”
  “既然姬容是被贬责于此,那羽国就是乱也会有一定的限度,为何能乱到让旁国以为有可乘之机的地步?”汉子还有些疑问。
  听见汉子的问题,耶律熙微抬了头:“为什么会到这个程度……”
  他说着,而后微微一笑:“因为姬容被贬来这里的理由还在帝都。而那个人的愤怒……会让整个羽国都狠狠的颤上一颤。”
  听到这里,汉子终于心悦诚服。
  而耶律熙却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说来姬容倒是痴情,只是么,痴情的人却是~”
  他想了想,随后慢吞吞的道:
  “活不了太长。”

  另一旁,好不容易从那家店里挣扎着跑了出来的三个汉子顶着一张青肿交加的脸,一瘸一拐的挪回了自己的临时据点——城外的一个小破庙。
  可破庙中早已有了另一个人。
  还是一个正架着火烤鸡的人。
  滋滋的滴油声中,鸡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不透风的破庙。
  三个从开头便没有吃饭,更被狠狠惊吓撵打一番的汉子闻到香气,腹中顿时咕咕作响,视线也直黏在那火堆上滴着油烤鸡身上,半点移不开来。
  正烤着鸡的男子眯起眼,笑出一口白牙,却正是从那一夜中逃脱出来的厉虎:
  “三位兄弟,我来打听一个事情,这报酬么……这只鸡如何?”
  厉虎举了举手中金灿灿的烤鸡。
  “兄弟?”为首汉子勉强拉回些理智看着厉虎,“你也是……”
  这么说着,为首汉子比了个手势。
  厉虎自然而娴熟的回了个手势。
  “原来真是兄弟。”为首汉子自嘲一笑,随即挪到厉虎身边,什么也不说,只一把抓过厉虎手上的鸡,撕成三份分给旁边的两人。
  耸耸肩,厉虎也没有阻止,只等着三人吃完。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为首汉子不舍的摸摸刚半饱的肚子,抬头对厉虎说:“想打听什么?看在同时强盗的份上。”
  最后一句话,为首汉子放在喉咙里嘀咕。
  厉虎咧嘴一笑:“我看见你们接触过慕容美人……哦,是你们早上碰到的那两个人中的俊秀男子。”
  为首汉子脸色顿时黑了半边:“你认识他们?”
  “我的老巢就是被那个美人端掉的。”厉虎爽快的说出了实情。
  一下子,那三个汉子看厉虎的眼神顿时由不善转为了同情,并且不约而同的油然升起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之情。
  “兄弟,你……”为首的汉子同情的瞅一眼厉虎,随即道,“说罢,什么事,能办到的兄弟我绝不推迟!”
  “没什么大事,”厉虎道,“我只想问问,上午那两个人问了你们什么?”
  这个问题简单,为首汉子三言两句的就把事情全都说完了。
  听罢为首汉子简短的叙述,厉虎沉默一会,又问:“劳烦三位兄弟,可否为我介绍介绍这周围的势力?”
  破庙一阵死寂。清楚的猜到了厉虎想要做的事情,为首汉子半晌才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咱们当强盗的么,是把脑袋悬在裤腰上的行当,有时候保得了命就不错了,其他的……兄弟你看开点吧。”
  厉虎笑了笑:“我倒是想看开了。但一个寨子三百条的命……当强盗的不是好人,我认了,不瞒兄弟,我之前还打算把寨子里的人交出去换些花销,可盗亦有盗。我厉虎,我厉虎手下的兄弟,没有半个为了那黄白之物沾染过人命的!他们就是进了牢里,也是关个三五年就能出来的好汉子!而那个人却是缘由不问的一把火烧个干净……”
  厉虎终于咬了牙,他一字一顿的说:
  “就算我喜欢他,但唯独这件事,我迟早要和他计较清楚!”


  第九十章 相思

  “澜东……”在澜东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同一时间,身处叶国皇宫的夜晴也把注意力投到了这一块地方上。
  端坐于绣墩好一会,夜晴方才开口:“你说耶律熙去了澜东,还有羽国的姬容也在澜东?”
  “是。”站在夜晴身前,面容姣好的女官轻声道,“据探子的回报,姬容是被贬责到澜东的,而那耶律熙则只晚姬容三天到达澜东……从行程上来判断,耶律熙是追着姬容而去的。”
  夜晴不着声的点了头。独自沉吟一会,她又开口:“姬容是皇长子,自身能力十分强,又有一个那么会计算的母亲……他为了什么被贬责到澜东的?”
  最后那句话,夜晴与其说是在问身前的女官,倒更像是在寻问自己。
  “这……”站在夜晴身前的女官略一踟蹰,“探子并没有回报,小人只知道是姬容是在某次和姬辉白同时进入皇宫之后突然被抬出来的,想是做了什么忤逆羽帝之事吧。”
  明白这种事情并非能随便探查得到,夜晴也没有发火,只摆了摆手,示意女官先下去。
  盈盈行了一礼,女官悄然退下。
  依旧坐在绣墩上,夜晴反复的翻看摆在面前并不太厚的一叠情报,终于挥手招来一个宫人,让他出宫通知姬振羽进宫,同时提起笔,写了一封信。
  是给耶律熙的一封信。

  见到夜晴宫中宫人的时候,姬振羽正在他的八皇子府里练武。
  听了宫人的来意,姬振羽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收了枪,进屋换一套干净的衣服,便登上准备好的马车,入宫去见夜晴。
  但姬振羽入宫之前,却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呦,这不是我们的八弟么!”临近叶国皇宫的宫道之上,姬振羽和刚刚自皇宫中出来的叶景不期然的打了一个照面。而一打照面,叶景便近乎反射的开口挑衅——这是他自姬容离开后的近一年中养成的习惯。
  姬振羽只极为冷淡的看了叶景一眼,便示意赶车的侍卫继续向前。
  但叶景却并不乐意姬振羽这样离去:“八弟这么赶着却是去见谁?还是嫌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本事,不愿意同我交谈?”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姬振羽也只好停下:“二皇子有什么吩咐?”
  “我哪里敢吩咐八弟?”口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叶景的眼神却一点也不客气,只见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姬振羽,半天才慢吞吞的道,“不过~我最近却是练了一种新的招数,八弟若是有时间,或者~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姬振羽的眉梢轻轻挑起,看了叶景好一会,他才淡淡道:“二皇子武功高深……我自愧不如,还请二皇子让个位置,好让我快些遵照夜妃娘娘的吩咐进宫见她。”
  若只是姬振羽本身有事,或者哪怕是姬振羽要去见自己的父皇叶国的叶帝,叶景都敢在纠缠一会,但对方是要去见夜晴……
  想到那个从脸到心一片鬼魅的女人,叶景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他一下子扬起笑脸,连声催促车夫把车子给赶到边上,转变之快令人瞠目:“原来八弟是要去见夜妃娘娘,八弟怎么不早说呢?若你真的有事,莫非为兄我还会留难你不成?”
  虽说是不敢再阻止耽误姬振羽的时间,但叶景嘴上还是不肯放过对方,一口一个八弟为兄的,是纯粹要给姬振羽心中添堵。
  脸颊极轻微的抽搐一下,姬振羽木着脸,只拱手算是一礼,便开口催促赶车的侍卫继续前进,当然,那个声音就不止冷了一点半点了。
  接下来,没了阻拦的姬振羽很快就来到了夜晴所在的流芳殿中。进入殿中,姬振羽先是按着规矩通报进殿,而后又更按着规矩给夜晴见礼问号……一套动作下来,没有半点亲人见面的温暖,倒是十足十的刻板而无趣味。
  不过夜晴并不在意,对自己的这个孩子,她已经失望过一次了——而对她这种人而言,一次的失望便足以让她把人彻底放弃。
  “坐吧。”夜晴抬了抬手。
  “谢娘娘。”平直的应了一声,姬振羽坐在了红木靠背椅子上。
  “今日叫你来……”夜晴看了姬振羽一眼,随即淡笑着开口,“你大约还不知道吧?你的皇兄被羽帝剥了凤王的头衔。”
  “哐当!——”猛地一声,是椅子被撞倒在地的声音。
  根本顾不上被自己撞到了的椅子,姬振羽重重踏前一步,厉声喝问,声音里满是焦躁和不解:“怎么会如此?!皇兄、皇兄却是——”
  夜晴神色微见冰冷。
  在夜晴这无言的冷漠之中,姬振羽心中的愤怒渐渐消退,而只余些无力的茫然:“怎么会如此?皇兄他……”
  “你皇兄他什么?”夜晴冷淡的开口,她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说不清的嘲讽,“你真道羽国会比叶国好多少?你真道那羽帝有多心慈手软?天下的乌鸦既然是一般黑,天下的皇帝,便不一样了么?”
  夜晴冷冷的说着,她看着姬振羽,心中倏然蹿起一股阴火:“或者你还道那萧钰有多温柔和善,端庄舒宁?——若她当真温柔和善,端庄舒宁,我当年又怎么会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给打掉?——皇长子或者皇长女,我莫非真的傻了么!”
  夜晴蓦的站起,用宽大垂地的红色绘金丝袖摆重重挥过桌面,在一片瓶罐落地声中不住冷笑。
  绝少看过自己母妃这副模样,姬振羽一时也不由惊讶。
  夜晴却已经冷静下来。看了姬振羽一眼,她重新坐下身子,淡淡道:“这件事你父皇……”
  夜晴突然顿了一下,却是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不过说漏也便说漏了,随即,她便冷淡的接下去道:“你既想知道,我便告诉你,羽帝是你真正的父皇。你可满意了?”
  听见夜晴明明白白的说出了事情,姬振羽心中一阵恍惚,素来有力的双腿一时险些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忍不住伸手按住了椅背,姬振羽待心中那汹涌万分却让人半点发泄不出的惊涛骇浪稍稍平缓之后,才自失一笑,道:
  “或者……我该问的不是谁是我的亲身父亲,而是你……”
  姬振羽深深的看了夜晴一眼:“……您,到底是不是我的亲身母亲。”
  夜晴只作没有听见。她接下去说之前的话题:“孩子的这件事,你父皇查不出来,我却~”冷笑一声,她道,“杀子之仇,若非那女人身死,否则我永远咽不下这口气,更遑论在那女人之下与她同侍一人!”
  姬振羽沉默一会。
  “便算如此……”他开口,看着夜晴的眼神依旧冷漠,“您这口气,是为我那无缘的兄长姐姐咽不下,还是……为您自己?”
  夜晴掩在宽大袖子下的尾指一跳,却是恼怒到了极点。不过面上,她却只冰冷的睨了姬振羽一眼,道:“要怎么想也由你。若你对姬容的事情并无兴趣,那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虽说本身并不喜欢勾心斗角的事情,但到底是从深宫中出来,有些事姬振羽虽不喜欢却并不是不懂。譬如眼下,他就清楚知道夜晴叫自己来定然不是——或者不止是——为了把自己皇兄的事情告诉自己——若真只是这样,她便不是那个会为了自己安全富贵而罔顾亲子的夜晴了。
  但世事所以凄凉,很多时候便在于我们明知后果却不得不做。
  姬振羽紧了紧拳头,他沉声开口:“我皇兄现在如何了?”
  “他被贬到了澜东。”夜晴直接而干脆的回答。
  姬振羽脸色骤变,以领兵作战为兴趣的他当然知道澜东是什么地方,而自己皇兄被剥夺凤王头衔不说,竟然还被贬斥道了那个地方……莫非自己的父皇当真打算放弃皇兄?
  一时之间,姬振羽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飞到羽国找自己的二皇兄当面问清楚事情。
  “我可以禀明圣上让你去澜东。”突兀的声音将姬振羽自焦躁慌乱之中彻底拉了出来。
  吃惊的抬起头,姬振羽一眼便看见夜晴平静的脸。
  平静得有些过了头。
  看着姬振羽,夜晴眼神幽深,她重复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我可以禀明圣上让你去澜东。”
  很快从惊讶中冷静下来,姬振羽沉声问:“你要我做什么?”
  “拿一封信。”夜晴道,随即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封没有署名,但已经封好了的信,“交给一个人——至于交给什么人,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姬振羽看着夜晴手上的信:“……皇兄此时在澜东?”
  夜晴笑了笑:“我打听到姬容这次去澜东只带了五百飞凤军,而从叶国到澜东就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两个月余,你去晚了,或许姬容便真的不在了。”
  最后那三个‘不在了’,夜晴说得尤为暧昧。
  没有办法犹豫,也没有理由再犹豫,姬振羽眯起眼,而后伸手,紧紧的捏住了夜晴所给的信封。
  而夜晴,也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同一时间,羽国瑾王府。
  怀胎十月的瑾王妃快要临盆了。
  瑾王妃所孕的其实并不是羽帝的第一个直系孙子,但仿佛是继承了姬辉白的厚爱,羽帝对宁媛仪腹中的那个孩子也是疼爱有加,不止早早的就以各种名目赏赐东西,更在知道宁媛仪即将分娩之后立刻让宫中的两个太医常住瑾王府,甚至还请出了一直守在祭司院的大祭司,至于其他药材玩物,那是直如流水了。
  而极善于揣摩羽帝心思的其他皇子和朝中大臣,那也是极乐意的在此时名正言顺的给瑾王府送东西,一方面是讨好羽帝和姬辉白,而另一方面,却是借机和姬辉白拉上些关系了……
  好比此时正坐在厅中的五皇子府中幕僚。
  “瑾王殿下,五殿下素来仰慕与您,只是往常顾忌皇族规矩和朝中流言无法与您深交,一直引以为憾,而此际正直瑾王府大喜……还请瑾王殿下万万不要推迟五殿下的一点心意才是。”坐在姬辉白下首,穿着一袭翠绿青竹长衫的幕僚恭敬而谦卑的开口。
  姬辉白淡淡一笑:“五弟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
  这么说着,姬辉白看见了幕僚脸上掩不住的失望,当然,他也还看见了幕僚立刻微微张开,准备说话的嘴唇。
  只是两个月而已。姬辉白在心中想着,然后,他面上的笑意越发绝美不染凡俗,也越发让人无法触摸:
  “只是最近本王却没有空闲——回去告诉五弟,本王会抽个时间过去的。”
  没想到姬辉白竟然会如此明了的答应,幕僚一时大喜。忍不住站起身,他刚要说些什么,就见瑾王府的一个下人急冲冲的跑进了厅堂,结结巴巴的,以一种喜悦却又慌张的口吻道:
  “王爷、王爷,王妃她——她马上要生了。”
  姬辉白微微抬起头,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瞬,他的神色清冷及至冷漠。
  但冷漠也仅是一瞬,下一个瞬间,姬辉白就看向了还站着的幕僚。
  能被五皇子派来劝服姬辉白的当然不会是蠢人,故此,那幕僚非常心领神会的弯腰连声恭喜姬辉白,而后立刻告辞。
  姬辉白当然没有留人。
  在指了人将幕僚送出去之后,姬辉白起身,走到了内院。
  内院之中已经有了好些人,包括青一、宁媛仪腹中孩子真正的父亲、以及还没来得及走的大祭司。
  姬辉白扫一眼那站在角落小厮打扮的男子,随即走到大祭司身旁,行了一个弟子礼:
  “参见大祭司。”
  依旧一身黑袍从头到脚的大祭司冷淡的点点头,随即直视姬辉白,道:
  “你知道?”
  知道什么,大祭司并没有言明,但姬辉白却明白对方是在说宁媛仪腹中的孩子。
  ——你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你的?
  姬辉白面上带了些淡淡的笑意,但这份浮于表面的笑意却并没有延伸到他那双漂亮的黑眸之中:
  “是,我知道。”
  ——是,我知道。
  如此平淡的回答让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大祭司皱了眉。但旋即,他一挥袖,转身离开:“罢了,你且好自为之。”
  姬辉白没有言语。他其实可以借此机会问大祭司自己和皇兄的事情。
  但……
  问了却又如何?
  莫非对方说一句‘绝无可能’,自己便能放弃么?
  姬辉白暗自想着,然后,他的唇边溢出了一丝微笑。
  似乎夹杂些茫然,但更多的却是温和宁静。
  “啊——”蓦的,从房间内传来的嘶叫声打断了姬辉白的出神。
  微皱眉,姬辉白抬起头,正看见那站在角落,紧张得频频向里头张望的孩子父亲。
  嘶哑的叫喊还在继续,端进热水,端出血水的侍女来来回回不停忙碌着。稳婆的声音更是越来越大,似乎是在安抚,却又更像是在吼叫。
  姬辉白在原地站了一会,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心中升起哪怕一丝半点的其他情绪。
  不论是激动还是愤怒。
  又站了一会,姬辉白转身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却不期然的看见了那已经紧张用力得让交握双手暴起青筋的男子。
  微微一怔过后,姬辉白不由想到了一件事: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皇兄有了自己的子嗣,那……
  那会是……对方这副模样么?
  姬辉白想了一会。
  终于无法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