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位于帝都内城的祭司院是姬辉白往常每日都会去的地方,而这几日,他又多了一个每日要去的地方——祭司院中的挽澜楼。
“瑾王殿下?”就在姬辉白刚刚踏进挽澜楼的院子时,迎面走出一个人,却正是之前去祭司殿找大祭司的丰渊。
“原来是师兄。”姬辉白见了人,道。
“殿下是要进去里面看那……看那神子?”丰渊问。
“是。”姬辉白点头。
丰渊一时沉默。
见对方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姬辉白开口:“师兄有什么事情?”
嘴唇动了动,丰渊开口:“殿下觉得那神子有……”
‘有’之后的话,丰渊迟疑着没有说完。
而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的姬辉白也就不再多等,只不温不火道:“神的旨意并非你我可以揣测。”
嘴唇猛的一动,丰渊似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姬辉白,最终,他却只是沉默的退到了旁边。
心情并不太好,姬辉白也就没有了再寒暄几句的想法,只冲着丰渊点了点头,便继续向挽澜楼走去。
今天的挽澜楼和昨天没有差别。
依旧是乐声靡靡,依旧是红粉环绕,依旧是脂粉并着酒味一起扑面而来,刺鼻非常。
站在挽澜楼前,姬辉白看了醉得更厉害的徐三和新换一批的姑娘一会,才举步踏入楼中。
“神子。”姬辉白开口,却并没有得到徐三的回答——很明显,他已经醉得有些人事不知了。
没有再说话,姬辉白只看了徐三旁边的姑娘一眼。
下一刻,几大杯凉水进了徐三的肚子。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徐三完全本能的摸了身旁的姑娘好几把,才看着姬辉白,傻笑道:“是……嗝!二皇子么!哈……哈哈!二皇子放、放心!只要你跟着——跟着我!”
傻乎乎的□一下,徐三结结巴巴的接道:“我、我!就包你——包你登上皇位!皇位!”
说到最后,徐三猛的用力摆了手,顿时打翻了好些盘子酒杯:“什……什么凤王!什……什么姬容!天、天之骄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要乖乖的、乖乖的……”
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片刻,徐三抱着酒壶呼呼大睡起来,脸上还兀自挂这些傻笑。
而站在徐三面前的姬辉白,则是一脸平静,只有一双墨色的眸,深不见底。
姬辉白很快就走了。这当然是因为徐三已经醉得人事不知的缘故,但更多的,则还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在那里多呆哪怕一会。
姬辉白走后,从很早之前便呆在楼上没有下来的冯先生终于走下了楼。
沉着脸赶走了楼中所有的姑娘,冯先生关紧了大门,而后又略微吃力的拧起一坛还没开封的酒,最后……
——最后,狠狠的尽数泼在了徐三的脸上!
“哗啦——”声中,徐三猛的弹跳起来:“怎么了?漏水了?下雨了?还——”
‘还’什么,徐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看见面前拧着酒坛的冯先生了。
脸颊猛的一抽,眼角连连跳动,徐三面皮迅速涨红,脖子上青筋接连暴起,眼看着就要爆炸。
但此时,冯先生却冷冷的说了一句,一句让徐三迅速冷下来的话。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神子了?”
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片刻之后,徐三连连冷笑:“我怎么不是了?”
这么说着,他猛然对着面前的一个坛子握拳。只见徐三掌中白光一闪,便听砰的一声,之前还完好的坛子已经炸裂,碎片四散了。
冯先生轻蔑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对他这种知道所有内幕的人而言,不管徐三现在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他都始终只是一只臭虫——最多是一只幸运一些的臭虫——但不管如何,他终究只是臭虫,一只只配混迹在臭水沟里以与污泥玩耍为乐的臭虫!
——而事实上,这么些天来,徐三倒确实表现出了那样的本质……
清楚的看见了冯先生眼中的轻蔑,徐三的手轻轻颤抖,他只觉得有一股邪火在自己心中烧着,烧得人疼。
狠狠的掐了掐掌心,徐三道:“还有什么事?”
冯先生抬了抬下巴,这是一个小动作,是因为内心实在看不起的对方而下意思做出的一个小动作:“你忘记慕容先生的吩咐了?”
徐三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他心中的火更旺了三分:“我当然记得!我这不是来到羽国当这个神子了么?”
冯先生笑了笑,带着十足的讽刺和轻蔑:“是吗?那么,慕容先生吩咐你的‘笼络姬容,打压姬辉白’你是怎么做的?”
又是轻蔑!徐三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克制不住了。
“我……”徐三勉强开口,过去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荡,如同一个个咬人的怪兽,尖叫着嘲笑着从他身上撕走一片片血肉。
眼见着徐三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早明白事无可为的冯先生低声说了一句。
他说:“废物。”
徐三打了一个激灵。他突然想起了改变自己的那个晚上。
在那个晚上,在那个小巷子里,他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哀求着,而旁边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喊的,就是——
——‘废物’!
徐三的眼里突然泛出了根根血丝,捏着酒杯,他的呼吸不知不觉的粗重起来。
冯先生并没有看见徐三的异常——他已经转过了身准备上楼。
一边往上走着,冯先生一边在后悔。
他后悔着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劝慕容先生——劝对方烂泥是永远扶不上墙的。
他还后悔着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慕容先生——虽然对方于己有着救命之恩,可那恩情,却到底还是不值得他为一滩烂泥赔上身家性命。
他更后悔着,后悔——
“砰!——”
发生……什么了?心中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冯先生只觉得那响声好像近的就在耳边,又好像远的只在天边。
不过冯先生并没有多想这个。他只迟钝的继续后悔。
他后悔着,他怎么会明知道烂泥扶不上墙还要涉入这摊浑水呢?若是一开始就没有抱着那侥幸的贪便宜心里,那他大概也就不会……
不会……
冯先生没有想完。他慢慢的滑到在了地上,暗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脑袋缓缓蔓延过脸颊脖子,再爬至地面。
站在冯先生身后,徐三拧着破了的酒坛,喘着粗气,满眼通红的盯着已经倒下的冯先生。蓦的,他忽然动了,举起手中已经破了的酒坛,然后狠狠的,一下又一下的照着躺在地上的冯先生脑袋砸去!
“砰!——”、“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徐三狠命的,用着自己全身的力气砸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累了,丢下手中只剩下坛边一圈的酒坛,徐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这么茫然的休息了一会,自疯狂中醒来的徐三才想起要看冯先生一眼。而就是那么一眼,几乎立刻的,徐三手脚发软,一张口便吐出了肚子中的所有东西。慌忙之中,徐三手脚并用,也顾不得身上手上是沾了红的血迹白的脑浆还是黄的秽物,只一个劲的往外爬去,甚至还一个不小心的咕噜咕噜滚下了楼梯。
重重的喘着气,徐三出了满身冷汗,酒醒了,眼中也已经没了血丝,但他的手,却反而颤抖的更厉害了。
是害怕。
徐三在害怕。他的手,他的身子,甚至他的牙关都在疯狂颤抖着,他脑海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浮现: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我……
我会死!
蓦的,徐三整个人从地上弹跳起来,再顾不得其他,他一下子冲出挽澜楼,朝着印象中的瑾王府跑去——他要找人救他!他要找一个能救他的人救他!
帝都内城 瑾王府
徐三当然没有真正跑到瑾王府,事实上,他一跑出挽澜楼,便被姬辉白老早安排好了的监视的人给抓上了马车,然后一路送到了瑾王府里。
瑾王府大厅中,听徐三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把事情说完了的姬辉白沉吟片刻,低声自语:“冯先生……死了么?”
没心情听姬辉白说话也压根没听见姬辉白在说什么,徐三只焦躁的来回走着,一次又一次道:“我没有想杀人!我只是喝醉了!喝醉了而已!——你要帮我,明白吗?只要你帮了我,我就能把你推上皇位!我就告诉他们,你才是上天授命之人!”
姬辉白站起了身。
徐三一下子慌张起来:“你要做什么?!如果你不帮我,我出去马上就告诉他们姬容才是真正的该登帝位的人!这两天你跟我走得这么近,你以为你的皇兄还会放过你?!”
姬辉白的眼神骤然森冷。是比之前他面对着徐三的任何时候更森冷的眼神。
徐三心中一跳,不知怎么的竟说不出话来。
姬辉白却已敛下了眼中的神采,他微微一笑,道:“神子不是要本王救神子么?”
“救……”徐三一怔,转瞬大喜,“你同意了?”
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姬辉白道:“一如神子所言。”
一如徐三所言什么,姬辉白并没有说明。而徐三也根本不在意这个,他只连声催促:“那你就快吩咐他们把人给埋了!就当是他自己摔了楼梯死了!我还要回去——不对,要给我换一个地方!然后再找几个漂亮姑娘还有酒食来!”
“自然,不过神子要先和本王去一个地方。”姬辉白道。
“那就快走!”不疑有他,徐三只催促道。
不再对说,姬辉白转身,带着徐三往里头走。
走廊、房间、楼梯、地下甬道……
等徐三觉出不对之时,姬辉白已经领着徐三在地下甬道里走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带我去哪里?”本能的觉得不对,徐三喝到。
并没有理会,姬辉白只径自向里走去。
略微踟蹰,对自己此时身份深具信心的徐三还是跟着姬辉白往里走。
一路无话,就在徐三越发觉得不对,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路,终于走到了尽头,而姬辉白也停了下来。
望着面前那一间间在昏黄灯火晕染下颜色深浅不一的铁门,徐三的脸色终于变了。忍不住伸手去抓姬辉白的肩膀,徐三声音不觉拔高:“你——”
徐三的手根本没有碰到姬辉白。
就在他伸出的下一刻,一声断喝便传入了徐三的耳朵里!紧跟着,徐三只觉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飞到了半空中,再然后——
——再然后,徐三头朝地面重重的摔到了地上,脸上鼻血长流。
而此时,徐三方才听清楚了刚才那一声断喝:
——“放肆!”
一刹那,酸的疼的滋味齐齐涌上徐三的脑海,让他鼻头一酸,险险掉下泪来!不过立刻,徐三抹了鼻子爬起身来,大声冲着姬辉白和方才把他扔出去的青一叫嚣,神色狰狞:
“姬辉白,你敢让你的手下这样对我!你等着,等我出去了之后——”
青一难得轻蔑的笑了笑:“你还有机会出去?”
徐三看出了青一脸上的轻蔑,不过此时他却没有心情再恼怒回忆了——此时的他,只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慌张:“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我是羽国的神子!一个月后羽国就要举行神祭了,如果——”
徐三的话戛然而止。他看见——他看见青一打开了一扇铁门,他还看见——看见那扇铁门之中,走出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看着那卑躬屈膝的站在青一和姬辉白身旁的人,徐三整个身子都在抖,蓦的,他大叫一声,猛然冲向姬辉白和青一!
姬辉白连看都没有看徐三一眼。
而青一,则在徐三距离铁门一丝之遥时重重的合上了铁门。
双手猛然抓向铁门上的栏杆,徐三大叫:“你们疯了!疯了!就算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又如何?!他没有神力!他没有半分神力!一个月后的祭神大典你们要怎么办!你们会来求我的!”
本来已经打算出去的姬辉白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徐三,他露出了一抹淡笑。
没有轻蔑,没有鄙夷,只含着淡淡的怜悯。
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是人类看见蝼蚁在死亡之中极力挣扎的怜悯。
徐三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发现,相较于那种轻蔑的笑容,他更讨厌眼前姬辉白这种高高在上的笑容,虽然——
……虽然依旧绝艳。
姬辉白开口了,声音泠泠,如涓涓流水,和缓动人:“本王什么时候说过……祭神大典一定要成功?”
徐三脸色大变:“你、你——”
姬辉白笑了笑。看着徐三,他轻声道:“本来我是有把你当成傀儡的打算,可你太不受教了……知道自己取死的原因是什么吗?”
这么说着,姬辉白轻轻抚了一下拿在手上的短杖,也不待徐三开口,便接下去道:“不是你三番四次口出狂言,也不是你三番四次借势欺人,而是……”
“而是,你三番四次辱及凤王。”这么说着,姬辉白终于看了徐三一眼,“本王的皇兄,也是你配谈论的?”
微带着嘲讽的说完,姬辉白再也不停,转身便向外走去。
而落后一步的青一,也懒于再看徐三一眼,只再一次检查了铁门和各种机关,便带着那和徐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转身跟着姬辉白走了出去。
见所有人都要离开,被关着的徐三顿时焦急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栏杆,他嘶吼道:“等等!混蛋!等等,放我出去,混蛋!我不会放过你的!”
姬辉白离开的脚步没有半点停顿。
“等等,姬辉白!我叫你等等!”铁门哐当哐当的作响。
姬辉白已经走上了楼梯。
“等等,二皇子!等等!”连着铁门的墙壁也开始极细微的颤动着。
姬辉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
“等等,瑾王!瑾王殿下!求求你了,等等!——”
“等等……”
第六十二章 心念成灰
自从由叶国回来之后,姬容便再没有踏出凤王府一步。紧跟着,在神子越见张狂的言辞以及凤王府越见低调的举动之下,帝都之中,渐渐有一批人开始摇摆。而此时的姬容……
此时的姬容,正在凤王府的书房中,静静的听着宋先生的报告。
站在书桌之前,宋先生和先前一样,先拣不要紧的开始说:“凤王,下面有探子回报,慕容公子之前出去和炎国的皇子耶律熙见了面。”
抬了抬眼,姬容淡淡的应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慕容公子在会内城的时候,遇到了楚尚书的夫人,那位夫人似乎和慕容公子有这些……不寻常的关系。”回想了情报中的叙述,宋先生稍稍沉吟,而后道。
这次,姬容倒是微怔:“和楚尚书?……”
这么说着,姬容徒然想起了慕容非的脸——那张和楚飞几无差别的脸。
不寻常的关系……若是有血缘关系,倒是说得过去了。姬容沉吟着。片刻,他摆了摆手:“接着说。”
“是。”应了一声,宋先生又说了几件关于姬容身边人的情报,这才自最底下抽出了一份稍厚密报,恭恭敬敬的呈给姬容,道:
“这是这几日来,那人的情报。”
接过密报,姬容随手翻了翻,便道:“重点呢?”
“那神子……”怎么喊怎么不顺,再联系着自家凤王和对方的关系,宋先生索性直接道,“那泼皮杀了人。”
并未对宋先生的称呼表示什么,姬容只感兴趣于对方的话:“杀了谁?丫头还是侍卫?”
“都不是。”宋先生笑道。
“那是?”姬容问。
“从开头就跟在他身边的冯礼。”宋先生道。
姬容愣然,转瞬便摇头,微带嘲讽的说:“他倒是始终不遗余力的给自己掘坟墓。”
“凤王所言极是。”宋先生回道,倒不完全是在附和姬容。
“那冯礼是因为什么被杀的?”姬容开口问。
“因为冯礼和那泼皮交谈之时门窗都紧闭着,事情发生的时间又极短,所以底下的探子并没有收集到什么情报……不过小人以为,冯礼的取死之道在于他对那泼皮的态度之上。”宋先生看着姬容的神色,慢慢道。
“继续。”姬容开口。
弯了弯腰算作行礼,宋先生继续往下说:“一个长期生活于底层的泼皮在突然之间得到了偌大的权力,在周围各种和过去迥异的刺激之下,心性定然是极不稳定的……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是张狂恣意,仿佛天下尽握于手中,但其实是敏感自卑,时时疑心他人看不起自己。这样的人在外界的权力和内心的自卑反复刺激之下,会不知不觉的越来越暴躁。而冯礼和那个泼皮交谈的时候,那个泼皮还是醉了的酒的……依着冯礼那着实有些惨不忍睹的尸体来看,很明显,他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了那泼皮,才被那泼皮用一个酒坛子从身后活活打死的。”
说到这里,宋先生稍微歇了一会,这才笑着继续道:“可笑那泼皮虽在激怒醉酒之下杀了人,可终究只有鼠胆——竟然立时冲出挽澜楼,跑到瑾王府去见瑾王,想是去寻求庇护了。”
在心中鄙夷着那个徒有尊贵称呼却一无是处的泼皮,宋先生忽然想起了外头关于那泼皮和自家凤王的各种传言。
那样的一个泼皮……若是真有不长眼的人听了传言后投到那泼皮门下,那还真是……琢磨半晌,宋先生暗自摇摇头,心里竟绝少的升起了一抹同情。
那还真是……悲哀啊……
始终安静的听着,待宋先生说完所有之后,姬容才轻轻应了一声:“那泼皮进了瑾王府?”
“是。”宋先生回答,“那泼皮出了挽澜楼之后,先被拉上了一辆车,而那辆车最后进了瑾王府……应当是瑾王留在那泼皮身边盯梢的人。”
姬容点了点头:“之后呢?”
明白姬容问的是什么,宋先生道:“瑾王府我们进不去,但那泼皮在进去的一个时辰之后就出来了,并且……”
“继续说。”姬容淡淡道。
“并且还跟着瑾王府的人……瑾王帮那泼皮处理完事情了。”宋先生低声说。
“解决?——倒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姬容开口,神色间看不出什么其他情绪。
宋先生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解决一个死人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却代表了瑾王府的态度——代表了姬辉白的态度。
那个泼皮就算贵为神子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如烂泥始终是烂泥,泼皮也始终只是泼皮。可若是瑾王府有意站在凤王府对面,甚至打算接着那泼皮那层尊贵的光环做些什么……
宋先生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姬容,可是姬容已经开口:
“我吩咐的事情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即将出口的话被生生堵住,宋先生一时有些难受,却不敢多停,只收摄心神,忙道:“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并且十分顺利,只等神祭来临了!”
“那就好。”姬容点头。他站起身,走到了窗户边。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四月,春花悄然绽放,暗香满园。
姬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直视窗外,他淡淡道:“你记得——神祭不能成功!”
“小人明白。”宋先生回道。
“没事的话,就下去吧。”点点头,姬容说。
宋先生并没有立刻出去。他站在了原地,说:“神祭之事干系重大……凤王,要不要派人到瑾王府那里试探试探?也好早做打算。”
试探?……姬容敛下了眼:“不,不需要。”
宋先生有些不解:“可若是……”
姬容冷淡的开口:“若是瑾王府那头定要保神祭顺利,本王也已有所准备;而若是……”
而若是……若是他并不打算,那……姬容没有再想下去。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屋内古玩架上的一个小角落里。
一块裂了一条缝的黄玉原石正安安静静的呆在那儿。
若是……姬容念着,眼神不觉柔和了些。
姬辉白有些累。并非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疲惫。
坐在瑾王府的书房中,姬辉白伸出手指按了按额角,片刻后才开口:“青一?”
“是。”本来还空无一人的书房响起了青一的声音,紧跟着,青一的声音出现在了姬辉白面前——仿佛任何时候,他都时时刻刻的隐在一旁,等候姬辉白的命令。
“那个人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么问着,姬辉白从那在桌面上堆得不矮的折子堆中取出了一张折子。
“没有。”青一摇了摇头,“那个人所走每一步、所做的每一事都严格按照我们的要求。”
姬辉白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王妃那里不甚重要的消息倒可以拣几件同他说说。”
青一没有出声。
而姬辉白则静静的看着折子,待处理了好几张折子之后,他才再次开口:“祭司院那边呢?”
“在丰渊祭司的暗中接触下,那些祭司都表示愿意暗中合力代替神子举行神祭。”青一回答。
姬辉白淡淡的应了一声。
见姬辉白没有继续问其他东西的意思,青一略一犹豫,还是开口:“瑾王,您之前不是对那泼皮说不打算让神祭成功么?”
“本王什么时候说不要神祭成功了?”姬辉白淡淡一笑,其间藏着些没人能看出来的倦怠,“本王只是说神祭并不一定要成功……只是神祭既关系到祭司院的脸面和影响,自然还是成功的好。”
这么说着,姬辉白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稍抬了抬头,他的目光飘得有些远。
神祭关系到祭司院的脸面……并不止如此。姬辉白想着,若是神祭成功,那神子在普通百姓甚至一些官员之间必然树立起一份威仪。到时候,他便能借着神子的名义掌控一些东西。还有祭司院,经过了这一次的同心合力,之后再要影响或控制祭司院无疑会容易很多。只是……
只是这样,大约就该让皇兄不得不注意以及……忌惮了吧?
姬辉白轻吐出一口气。敛下眼,他的视线停在了腰间悬着的那半块玉佩上。
玉佩摔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眼看去,那碎处的边角已经有了圆润的光泽,可若在细细抚摸……
姬辉白抬起了手。刚刚抚过玉佩的白皙指尖已经有了一道极细的红痕。
“殿下?”目光敏锐的注意到了姬辉白指尖的伤口,青一不由出声。
摇摇头示意无事,姬辉白拭去了指尖那几缕鲜血。
若是再细细抚摸,便会发觉那隐于圆润之下的凹凸狰狞……一如他那被无望感情塞满了的心口。
姬辉白站起身,向外走去。
虽疑惑姬辉白的举动,青一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跟着对方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花草都开得漂亮,一处处尽是匠心独具,只可惜少了几分生气——瑾王府中姬辉白所呆的主院,是向来不许旁人随意踏入的。
便是当初的瑾王妃,也亦如此。
“事情都很顺利?”姬辉白开了口。
“是。”落后两步,无声无息的跟着姬辉白的青一立刻接口。
“顺利么?”姬辉白低声自语着。他伸手覆上了一旁灰褐色的粗壮树干。
粗粝的树皮抵住掌心,带来微微的刺痛。
“可我却……”姬辉白的声音低下,渐不可闻,“……有些后悔呢。”
不得不注意、不得不重视之后,是不得不忌惮;而等到不得不忌惮,那便也该考虑清理了吧?可若不这么做……那么,他的视线又会在他身上停留多久?是一年两年,还是一月两月?
姬辉白想起了之前的梦。不觉笑了一下,他伸手折下了一朵还打着骨朵儿的白花,置于指尖搓揉。
片片雪白飘落,仿佛无言祭奠。
一个月,对于有些人来说是自是不短。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只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
神祭大殿马上就要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但姬辉白却没有半分得意喜悦的情绪。
哪怕他能预见——预见今夜的神祭必将成功。
“殿下。”青一来到了姬辉白的身边。
“恩,”姬辉白应了一声。抬头看着广袤的星空,他过了一会方才道,“皇兄那里开始有所动作了?”
“之前便一直就有……只是我们的人直到现在才发现。”青一的声音里有了些愧疚。
姬辉白则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兄若做什么事都让你看出来了,又怎么当得上‘凤王’这个称号?”
青一没有说话。一如姬辉白最开始所说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姬容所有的行动都是针对神子而来的,若还是先头那个泼皮,瑾王府此时定然已经如临大敌,可如今瑾王府早就把人换了……
那当然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凤王这次到底棋差一招。青一在心中这么想着,不觉有了些振奋。
至于姬辉白,却依旧只是远眺星空。
他并不高兴,或者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所有的事情,都只按着他的计划走,而他的计划……
没有尽头,没有希望。
姬辉白弯了弯唇角,似无意般的按了按胸口,他开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本王先回府。”
青一微怔,却并不多说什么,只恭敬的把姬辉白送上了马车。
马车沉默的开始行驶,又沉默的消失于远处的黑暗。
站在原地,青一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有了些不好的感觉。
心中有不好感觉的,并非青一一人。
就在姬辉白离开祭神处的同一时刻,姬容正在府邸之中反复看着关于神子的各种情报,无论巨细。
宋先生依旧跟在姬容旁边。看着姬容的举动,他心下忐忑:“凤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回答,姬容皱眉片刻,方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第一个人失败了,”宋先生回答。在说到失败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在他看来,这么充足的准备下,一个人的失败根本无伤大雅,“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还准备了足够的后手。”
意料之中?姬容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不,不……不是意料之中——有什么东西漏掉了!姬容翻动情报的速度更快了些。可是一切都按部就班,甚至连第一人失败的时间都和他估算得差不多——
姬容突然停住了。他翻到了一份情报,情报上写着:
‘十日,未时出挽澜楼,入瑾王府,申时出。’
完全没有消息的就只有这一次……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中,姬辉白对那泼皮做了什么?
是用各种手段控制,还是索性再弄一个会听话的‘神子’?
姬容放于桌面的手不觉握成拳,他又翻开了其他讲述关于神子进度的情报。
每一次的都和他的预料有所差异,可一次次加下来——
……加下来,就和他心中的限度分毫不差。
姬容对着情报看了好一会。他突然笑了起来。
分毫不差。他怎么不知道——不知道对方竟然是如此了解自己?
如此了解……姬容想着,眉眼渐染上了些许嘲讽。
“凤王?”一直看着姬容的动作,直到姬容停了下来,宋先生不由开口道。
姬容没有立刻回答,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推开了摊在桌上的一叠折子,姬容靠在椅背上,放松身子。
敏感的察觉到事情可能有变,宋先生看了看桌上的东西,不由再低声唤道:“凤王?”
姬容稍稍闭眼,纷杂烦乱的情绪在这一刻统统涌进他的心头。恍惚之间,姬辉白曾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的回荡在他耳边。
那个人说:臣弟并无意强迫皇兄。
那个人说:皇兄可还记得从前?
那个人说:皇兄,我是真的喜欢你。
姬容突然想起了边关的那一夜。
那一夜,姬辉白和他相对而坐,一字一句的说着。
他说:
皇兄,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时茫然,姬容眼前浮现了姬辉白的身影。
如竹清俊,如雪圣洁。
姬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他在很多很多年前同姬辉白说过的。
他说:皇弟美姿容,好丰仪,绝色天成,世所罕见。
当时人人都道他是年少轻狂荒唐放荡,只有姬容自己知道,他当初是真的觉得姬辉白长得好看,并且打算日后好好待这位有冰雪之姿的皇弟的。
可是后来……
姬容茫然的抬了眼。
姬辉白还站在他的面前,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眸如点墨。
姬容突然抬起了手。他轻轻的碰了面前的姬辉白。
仿佛被春风吹皱了的水面,姬辉白的身影如波纹般一圈圈的震荡,而后,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姬容慢慢收回了手。填满他心头的愤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不浓烈,却缠绵非常。
姬容终于叹了一口气。敛下眼,他淡淡道:“停下罢。”
“凤王?”宋先生没有听清楚。
“就当是送你一份礼罢。”姬容低声说了一句。紧跟着,他抬眼看着宋先生,神色平静,语气却不容置啄,“今晚的所有行动全部停下。”
听见这句话,饶是素来阴沉,宋先生也不由惊呼:“我们准备了——”
剩下的声音,消失在了姬容倏然锐利的眼神之下。
张口,再合上。如此反复数次之后,宋先生才低声道:“……小人明白了,凤王。”
“很好。”姬容轻声说了一句。旋即,他道:
“都下去吧——所有人。”
这一夜,刚刚进行到一半。牵动无数人的神祭之事却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只要没有意外。
——如果没有意外。
神祭举行的大殿之后,齐齐的站着一排祭司,而在这一排祭司之前的,是一位白发如雪,样貌却甚是年轻的男子——是羽国的大祭司!
“你们……”大祭司只开口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一个个的、狠狠的看过面前这一整排的祭司,“丰渊、林离、苏寻……你们真是好本事!姬辉白真是好本事!祭司院里排的上号的都被他找来了吧?恩?”
这么说着,大祭司脸色铁青:“那么,你们打算做什么?代替神子完成这个神祭?”
在大祭司的连番问题之下,大多数的祭司都垂下了头,但面上,却没有半分愧疚。
“老师。”丰渊开了口,“我们确实打算这么做。”
大祭司蓦的笑了一下,满是愤怒,还带着稍稍的尖锐:“姬辉白只是在利用你们!——神子在哪里?!”
“老师!”丰渊的声音跟着高了起来。
大祭司的眼神如刀,顿时钉在丰渊身上。
立刻醒悟,丰渊放缓了声音:“老师,我们知道……二皇子也说过了一些事情。”
“神子在哪里?”根本没有听下去的意思,大祭司冷冰冰的重复。
“老师。”丰渊平心静气的开口,“我们知道二皇子的目的。可是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加入祭司院不是因为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要维系一个梦想。老师,您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了——您从来只醉心于锻炼神力和祭祀,根本不曾在我们面前玩弄什么手段划分什么差别……我敬重您。”
丰渊看着大祭司,郑重其事的说:“是您告诉我们什么是梦想,又要怎么维持梦想。所以,我们绝对不会承认——承认那个毫不留情的践踏我们梦想的东西会是我们梦想的本身!”
大祭司的脸颊狠狠的抽了抽。他再一次开口,再一次重复:“——神子,在哪里?”
目光中渐有了失望,丰渊没有再说话。
没有人再说话。
“好、好!”气急反笑,大祭司狠狠道,“神祭不会停止!你们就等着被这个逆天的祭祀抽干神力而死吧!”
言罢,大祭司重重一跺脚,身子便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逆天?”随着大祭司的消失,一个人忽然出声。
“既然是证明神子身份的祭祀……怎么会是逆天的?”另一个人接口。
而清楚听见了大祭司最后那句话丰渊,则一开始便呆住了。和另两个一等祭司对视片刻,他们突然齐齐低呼。
瑾王府中,姬辉白正斜靠在躺椅上闭目假寐。
夜,静悄悄的,主院里的所有下人都被姬辉白遣了出去——这一夜,他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呆着。
只不过,他这个愿望注定实现不了了——虽人还没有到,但属于大祭司的浩瀚神力,已经隔空传到了姬辉白所呆着的主院里。
姬辉白蓦然张开了眼。
同一时刻,主院花园里的空间一阵扭曲,白发白袍的大祭司已经出现在了其中。
“出来!”甫一落地,大祭司便低喝一声。
姬辉白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他动作优雅的整了整衣服,这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人呢?”见着姬辉白,大祭司也没有更多的话,只不耐烦的开口。
姬辉白笑了笑。向着大祭司行了一礼,他转过身,并没有出言辩解或者打算拖延时间,只带着大祭司向关押徐三的地牢走去——既然都把人抓来了,姬辉白又怎么可能只是简单囚禁?
地牢静悄悄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关在牢里的徐三当然也没有了当初那疯狂叫喊咒骂敲打等等折腾得天翻地覆的力气——他终于意识到,并且深刻的体会到,在这个地方,不管他再怎么折腾,也只是白费功夫。
因此,当听见外头想起脚步声的时候,徐三也只是沉默呆滞的躺在地上,直至他看见了在火光之中相续显出面容的姬辉白和大祭司。
呆滞的眼神在刹那间凝在了姬辉白面上,下一个瞬间,本来躺在地上宛如死狗的徐三顿时弹跳起来,几步冲到铁门旁,重重的摇晃着铁门:“姬辉白!姬辉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根本没有在意徐三,姬辉白只看着大祭司。
而见了双眼通红、衣衫褴褛、头发更如同杂草,状似疯子般的徐三,大祭司却是冷哼一声,一挥袖便弄坏了铁门。
靠的太近,徐三和铁门一样被大祭司挥出的暗劲狠狠的撞到。
连连倒退着,徐三脚下不稳,不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过紧接着,他便立刻跳起来,撞撞跌跌的冲向姬辉白。
姬辉白只看着徐三,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但站在姬辉白旁边的大祭司,脸色却是阴得可以滴出水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他蓦地冲泼皮一甩袖。
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那本来冲向姬辉白的泼皮便被大祭司一巴掌甩出去,重重的撞到了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徐三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姬辉白眼中掠过了淡淡的讶异。
而大祭司却连看都不看对方,只对姬辉白道:“你封了他的神力?”
“是。”并不避讳,姬辉白直接应道。
有了厌烦——其实早就厌烦的大祭司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提起地面上呻吟的人,抛下一句‘还有神力就好’,便待离去。
但听见了大祭司话的姬辉白却蓦然叫住了对方:“大祭司,您是什么意思?”
“意思?”看了姬辉白一眼,大祭司冷冰冰的说,“这个泼皮——这个拥有足够神力的泼皮,会在今天晚上主持神祭,并且作为祭品献给神,以换取羽国百年的昌盛。然后,这个祭品就会被抽干神力——枯竭而死。”
姬辉白身子微微一震:“您——”
姬辉白想说很多,可最后,只有一句话逸出了他的喉咙:“……是为了羽国?”
“莫非是为了你么?”硬邦邦的丢下最后一句话,大祭司再不停留,拧了徐三便往外走。
独自留在地牢,姬辉白一时恍惚。
人算不如天算……今夜到底还是失败了吧。这么想着,姬辉白心中竟没有多少失落,反而多了一分平静。而以后……
以后……大概只是互相防备吧。姬辉白想着,而后微笑。
整整衣服,姬辉白转身,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地牢。
再次回到书房,姬辉白便看见了已经等在书房中的青一。
“失败了?”走进书房,姬辉白开口,声音平缓。
青一的脸色古怪了一下。
“怎么?”没有听见青一回答,姬辉白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不……”青一道。
姬辉白抬了抬眼。
“不……成功了,殿下。”青一神色微带古怪的说。
姬辉白一怔。片刻,他开口,声音带着隐隐的紧绷:“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只是自第一次之后,凤王府那头便再没有了动静。小人本来以为对方只是积蓄力量,可是……”青一继续说,“可是之后,守在凤王府的探子看见凤王半夜出去了。”
“这种时候,皇兄怎么会出去?”姬辉白的声线的紧绷已经能听出来了。
“小人也以为凤王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青一低声道。
这个时候,若是姬容还要争,那便定然会守在凤王府里头做最后一搏。可凤王府那头始终没有动静,而姬容又离开了凤王府……
隐隐抓住了什么,姬辉白却又不敢肯定。思绪罕见的混乱,姬辉白不由问:“皇兄……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有。”青一回道,“凤王遣人来说:‘便送你一份礼物吧。’。”
姬辉白的手突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他也从没有想过——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能高过某些东西。
比如权势,比如楚飞。
可如今,楚飞却是早已经离开,而权势——
“……”姬辉白张开口,喃喃着说了一句。
“殿下?”青一没有听清楚。
“……去了哪里?”姬辉白说着。
“殿……”青一刚刚说了一个字,便听见姬辉白拔高了的声音——是他自跟在姬辉白身边以来第一次听见,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听见——听见那几乎称得上失态的高音。
——“凤王去了哪里?!”
第六十三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慕容非和耶律熙正在之前的那座酒楼里喝酒。
二楼的雅座中,耶律熙倚着栏杆,看底下街道里匆匆来往的士兵,晃晃酒杯中澄清的液体,微笑道:“今日是神祭吧?——姬辉白好大的手笔。”
坐在耶律熙对面的慕容非微微一笑。也不答耶律熙的话,慕容非看着底下,待见到那怎么也不会让人忽略的身影走进酒楼之后,才起身整了整衣服。
耶律熙轻挑了眉。
而就在慕容非刚刚整理完衣服后,雅间的大门便被人蛮横的撞开了。
耶律熙淡淡的扫了过去,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冲进雅间,而身后,跟着的是真正添了冰雪之色的姬辉白。
视线近乎滑着掠过了耶律熙,姬辉白只看着慕容非,声音中满是凛冽风霜:“皇兄在哪里?”
“瑾王——”面带微笑,慕容非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便被耶律熙打断。
看着姬辉白,耶律熙似笑非笑:“瑾王殿下找自个的皇兄……还要来问外人?”
冷冷的看了耶律熙一眼,姬辉白只对慕容非重复一次:“知道皇兄在哪里么?”
“瑾王殿下既不知道,小人又怎么可能知晓?”弯腰行礼,慕容非回道。顿了顿,他又开口,“小人只清楚凤王殿下出去的时候吩咐所有人都不能跟着,至于其他——”
姬辉白没有再听下去,在慕容非说出自己‘并不知晓’时,他已经没有半分犹豫的转身离开雅间。
看着姬辉白同来时一样匆匆离去,慕容非轻轻吐出一口气,直起腰,这才稍敛了面上的笑容。
“发生了什么事?”耶律熙开口。
“小人并不知道。”慕容非摇摇头,不过旋即微笑,“但想来也不过是利益上的纠纷。”
啜一口酒,耶律熙漫应一声,半晌才开口:“看姬辉白那副模样……你说姬容会原谅他么?”
原谅?慕容非只是微笑:“凤王殿下和瑾王殿下素来交好,便是稍有嫌隙,想来也能很快冰释。”
听见这句话,耶律熙懒散的瞟了慕容非一眼,不由摇头:“你还真是小心谨慎,半点不肯得罪人。”
言罢,耶律熙长身而起,举目远眺,气势一时凌厉如刀:“姬容重情,是他身边人的幸运,却亦是——”
——“他自身的悲哀!”
不过神祭,姬辉白亲自指挥着士兵,短短时间已经把帝都都翻了遍,甚至连宫中都惊动了,可依旧没有姬容的半分消息。
姬辉白捏着短杖的指节已经泛白。
“二皇子,会不会,会不会……”跟在姬辉白身边的统领悄然吞了口唾沫,“是凤王殿下出了帝都?”
出了帝都?姬辉白一怔,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若是——想到这里,姬辉白不再迟疑,倏然上了旁边不时踏着蹄子的一匹马,双腿狠狠一夹便驱着马快速向城门处跑去。
看着姬辉白用称得上驰骋的速度穿过行人来往的街道,那统领目瞪口呆,半天才喃喃道:“天,原来……原来从来只坐马车、衣服永远纤尘不染、身上似乎还有暗香、斯斯文文的瑾王殿下也有如此精湛的骑术?”
统领旁边的兵士也是呆滞。片刻,兵士犹犹豫豫的开口:“统领,我们……要追上去吗?”
追得上去吗……最后这一句,那兵士只敢在心里头想想。
“当然要追!”统领瞪了一眼身旁兵士,“不过千万别追上了!远远的吊着,保护好瑾王殿下的安全,别让不长眼的宵小骚扰到殿下!”
按着这个速度……大概也只能远远吊着吧。偷偷估测了一下对方的速度,再和自己的比比,兵士表面上乖乖应是,心中则暗自想到。
“就这样吧。”见事情差不多了,统领摆摆手,示意身旁的人跟上去。
调整队形,一队队的兵士向着姬辉白离去的方向前进,而那恰巧排在最后的兵士,则不期然的听见了自家统领嘀咕声:
“回头……还是要把骑术训练再加强加强吧……”
“哒哒!——哒哒!——哒哒!——”
夜晚树林的幽静,被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打断,狠狠的驱赶着坐下的马匹,姬辉白向着记忆中的地方骑去。
如果对方是在那里,如果对方在——
一星微光徒然射入姬辉白眼中。
心脏倏然紧缩,被焦躁和喜悦瞬间虏获的姬辉白想都不想便立刻调集全身神力,生生瞬移到了崖边的小屋前。
孤零零立在崖边的小屋半掩着门,橙黄的火光透过窗扉洒出,静静的铺了一地。
姬辉白的心快速跳动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推开了掩起的木门。
木门已经老旧,吱呀吱呀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姬辉白却只觉得眼下那刺耳的声音亦是动听。
门一点一点的被推开。
姬辉白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想着,自己要先道歉。
他还想着,然后,他要问他。
问他,是不是有一点——只要一点——只要有一点喜欢——
姬辉白的唇角微微上扬。
门推开了,橙黄的光线争先恐后的涌出,照在姬辉白脸上,映出他僵在脸上的笑容。
屋内,并没有人。
只有豆大的火光在烛台上跳跃,仿佛无声的嘲笑。
力气在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姬辉白堪堪扶住木门,这才没有软倒在地。
没有人……不在这里。姬辉白一时微微晕眩,那么,所有一切,都是——
“皇弟?”沉沉的声音倏然打破了夜的沉寂,传到姬辉白耳中,不吝惊雷。
猛地转身,待看见身后站着的确实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之后,姬辉白再支撑不住,手一软便向地上倒去。
眼见姬辉白倒下,姬容一怔,手上却不慢,上前一步便在对方倒下之前将人捞进了怀中。
扫一眼对方微带苍白的脸色和急剧起伏的胸膛,姬容也并不多话,只把人打横抱去,便向屋内走去。
这间远离人烟的茅屋虽然又旧又破,但必要的东西好歹还是有的。
故此,姬容很快便抱着姬辉白来到了一张虽破旧却还算干净——这当然还是归功于姬辉白平日的打理——的床上。
一边弯腰将人放下,姬容一边开口:“先休息一会,我现在这就去叫——”
最后一个‘人’字,姬容并没有说出口——姬辉白已经用力的抓住了他的前襟,并且快速而急促的打断了他的话:
“皇兄!”
姬容稍顿一会。并没有抚开姬辉白的手,他只看着对方,开口:“皇弟?”
扯着姬容衣襟的手指越发用力,片刻后,姬辉白用因紧张而显得干涩了些的嗓音开口:“今夜……”
“今夜的事,皇弟不必挂怀。”姬容淡淡接到。
姬辉白依旧没有松开手,不止没有松开,他抓着姬容衣襟的手甚至开始微微轻颤。
姬容微微皱了眉。顺势侧坐床沿,姬容伸手覆上姬辉白的手,便要把对方的手抚开:“皇——”
剩下的话,姬容没有说出口——就在姬容刚刚碰到姬辉白的手时,姬辉白便猛然抬起身,吻上了姬容的嘴唇。
姬容的身子刹那僵住。
姬辉白的手已经有些痉挛了,一半是用力,另一半却是紧张了。但姬辉白却似乎没有感觉,只越发的用力握着,而后,再用万般小心和万般珍惜的力道伸出舌头,轻轻碰了姬容的薄唇。
姬容的身子越发僵硬,他知道自己应开立刻的、毫不犹豫的推开面前的人!可是——
可是,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不止能嗅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隐隐而绵长的暗香,还能感觉到对方分外柔软的唇瓣,更可以——
——更可以体会到那从对方唇上,身上,甚至心底传来的轻轻颤抖,以及——
……无言的恳求。
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又松开,姬容终究没有动。
吻,浅浅的结束了。
姬辉白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并慢慢松开了抓住姬容衣襟的手。
白玉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姬辉白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才将手指移到衣带之上。
姬容的神色有些复杂,动了动嘴唇,他本想说些什么,却到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姬辉白握住衣带的指关节渐有些泛白,吸一口气,他直视着姬容,略带紧张的舔了舔干涩的唇,这才开口,声线如同紧绷了的琴弦,仿佛随时都会崩断:
“皇兄,要……唔!”
没有让姬辉白把话说完,姬容在姬辉白刚刚吐出一个‘要’字的时候,便狠狠的咬上了对方的嘴唇!
因吃惊和疼痛而紧绷了身子,待回过神来后,姬辉白便立刻放松身子,默默承受对方的啃咬。
带着烦躁和发泄的啃咬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姬容加在姬辉白唇上的力道便缓了下来。
姬辉白并没有动,他只微微张着唇,沉默而柔顺的承受一切。
姬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就在姬辉白心生忐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而与叹息同一时间,姬容停下了动作。
心头滑过一丝涩然,姬辉白动动身子,刚要开口,便觉腰肢被一股力道带下。
眼前一晃,姬辉白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覆上一具沉重的身躯。
心脏不争气的漏了几拍,姬辉白脸色微微泛红,声音也是极低:“皇兄?”
姬容没有回答。他只再一次覆上姬辉白的唇,轻柔吮着对方柔软的唇,然后,再用舌头挑开对方的牙关,细细的扫过每一处角落。
一吻毕,姬辉白脸色酡红,胸膛因缺氧而微微起伏。
见了姬辉白这副模样,姬容呼吸一窒,心中沉睡已久的欲望竟开始苏醒叫嚣。
缓缓吐出浊气,姬容俯下身,一边轻吻了姬辉白的耳垂,一边伸手解开姬辉白的衣裳。
敏感的耳垂被微微湿润的嘴唇碰触,姬辉白身子猛地一颤,本来还白皙的耳朵顿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更微微颤动着,越见可爱。
有些难耐的咽了口唾沫,姬容顺着耳垂一路轻吻而下,待到姬辉白修长的脖颈之处,还轻轻的咬了咬对方那微微凸起的喉结。
“唔……”喉咙间的麻痒让姬辉白有些承受不住,不由低低的呻吟一声。
听见那微带着酥软的声音,姬容眸色转深,手上的动作不禁更快了三分。
四月的天气虽不见得热,却也已经褪了严寒。
没有花太多的功夫,姬容很快便解开了姬辉白并不太多的衣服。
白色的外衣及单衣被扯开,松松垮垮的半遮着姬辉白的胸膛,却只是把对方象牙的肌肤衬托得越见莹润光彩。
还有……姬容的视线凝在姬辉白胸膛上的唯一异色之上。接着,他的手指滑过姬辉白的胸膛,轻轻的拈住了左边的一点。
柔软细腻的肌肤被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姬辉白的身子本就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着,而等胸前那敏感的一点被对方拈起轻轻搓揉时,一道异样的酥麻倏然袭击了姬辉白的神经,让他忍不住重重一颤,猛地闷哼一声。
没有急进,也不刻意挑弄,姬容只轻吻着对方的肩窝,等待对方放松。
脸色越见绯红,姬辉白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极力忽略胸前异样的感觉,这才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子。
见对方已经放松得差不多了,姬容从姬辉白的肩头开始,在他胸膛上烙下了一路的轻吻,最后更是含住了另一边的茱萸,轻轻啃咬吮吸。而那本来搓揉着茱萸的另一只手,则开始自姬辉白光滑的背脊一路滑过腰肢,直至尾骨。
姬辉白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放过已经有些红肿的茱萸,姬容抬起身,浅浅的吻了吻姬辉白的唇瓣,这才将手抽出,改为覆盖着对方的欲望轻轻套弄。
在姬辉白面前,是姬容,是姬辉白整整想了八年,爱了八年的姬容。
八年中,这份不得不深深埋藏的爱恋早已刻入姬辉白的骨髓,混入姬辉白的血肉,并无时无刻不啃噬着他的心。
八年的爱恋一分分积累,到了后来,姬辉白便只是想着姬容,也会觉得欲望紧绷,更何况……
——更何况,是面对面着,由对方恣意爱抚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不过多长时间,姬辉白闷哼一声,紧绷到了顶点的欲望便猛然决堤。
脑海一阵恍惚,姬辉白将全身的力道都压在姬容环着他腰的手上,只觉得多年来所有的压抑随着身上的力气一起,统统流逝。
体贴的调整位置让对方靠在自己身上,姬容一边将手往姬辉白身下探去,一边在姬辉白耳边低声道:
“没有软膏……只好将就一些。”
忍着下身的异样感觉,姬辉白低低的应了一声,更往姬容身上靠了靠。
索性空出一只手环住姬辉白的肩膀,姬容就着手上精液润滑,沿着对方紧皱的穴口打转,待觉得差不多时,小心的探入了一根手指。
修长的手指刚一进入紧致的小穴,便被火热的内壁紧紧夹住,似乎在抗拒异物的入侵,又似乎在邀请对方更加深入。
欲望已经紧绷,姬容深吸一口气,这才耐下性子继续扩张对方紧致的后穴。
同是男子,根本不用碰触,姬辉白只看见姬容隐见薄汗的额头便能明白姬容的克制。
不觉动动身子,姬辉白微微闭眼,再张开时已经主动分开两腿环住姬容的劲腰:“没关系……皇兄。”
眸色渐深,姬容只吻了吻姬辉白的唇角,便继续扩张,直至对方的后穴已经能容纳三根手指之后,才抽出手指,换上早已怒张的巨物。
男子到底不是女子,故此,就算姬容的前戏已经做得足够了,等真正进入之时,下身倏然传来的撕裂痛楚还是让姬辉白疼得咬破了嘴唇。
吮去姬辉白唇上的血迹,姬容按捺下下心头尽情驰骋的欲望,只静静的抱住姬辉白,想让对方先适应一会。
可此时,姬辉白却猛然按住姬容的肩头,抬起腰肢将整根巨物全数吞下。
“唔!”已经撕裂的伤口在主人自己粗暴的动作下撕得更大,一丝红艳顺着两人结合的伤口蜿蜒流出。
喘了几口气,姬辉白皱眉忍受着身上的不适,不待姬容说话,便再次摇动起腰肢。
连番的刺激下,再能忍得住的就是圣人了。
而姬容显然和圣人还有些差距,故此,他闷哼一声,猛然按住姬辉白的肩膀,狠狠的开始抽插。
一阵又一阵的痛楚夹杂酸软酥麻的感觉冲击着姬辉白的神经,眼中渐有了些酸涩,姬辉白用力的环住姬容的肩膀,极力放松身子承受迎合对方,口中却不自觉的喃喃:
“不要……走。”
“好。”每一次都深深的贯穿对方,姬容回答。
“喜欢我……”姬辉白的指甲在姬容身上掐出了浅浅的印子。
“好。”姬容再一次回答。
已经有了些失神,姬辉白眼中潋滟。看着面前的人好半晌,他才用暗哑的声音低低的说着:
“我喜欢你……”
姬容的动作蓦然停了下来。
片刻,姬辉白感觉唇上覆了一道柔软。而后,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
“——我知道。”
……
第六十四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自沉睡中醒来,姬辉白的第一个反应是酸疼,从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疼。
低低的呻吟一声,姬辉白摸索着床沿撑起身子,却在起到一半时牵动伤处,身子一软,重新倒了下去。
痛得闷哼一声,姬辉白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虽还是黏腻,却已经穿妥了里衣。
并不习惯身上的黏腻,姬辉白微微皱起眉。重新撑起身子,他系上里衣,再拣了搭在一旁架上的外衣披了,这才向外间走去。
一如姬辉白所猜测的,姬容正待在外间。
背对着姬辉白,姬容本来正摆弄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待听见了姬辉白出来的声音,他便收了手中的东西,转身道:“起来了?——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我想你大概不会喜欢回去再洗,便让他们先准备了。”
姬辉白点了点头。不用姬容开口,他也能看见屋子那被屏风挡起来、隐约冒着热气的一角。
“先洗吧。”没有忽略姬辉白眉间的疲惫,姬容脱了姬辉白披在身上的外衣,道。
没有再多说什么,姬辉白只低低应了一声,便向那立在屋角的屏风走去。
屏风之后是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中的水热度正好,其他沐浴用具亦是一应俱全,只是并无人服侍——眼下的情况,当然也并不适合招人来服侍。
姬辉白褪了衣服。懒懒的靠在木桶上,姬辉白虽并不是那种没了服侍的人就什么都不会做的王公贵族,但多少也还是有些王族习气的。故此,在全身的酸疼都被热水一一抚慰的情况下,姬辉白半张着眼,逐渐有了些困倦。
直至他听见另一个声音:
“在这种时候休息,也不怕着凉?”
良久不曾听见屏风后传来声音,姬容绕过屏风,一眼便看见靠着木桶,眼睛已经合上了的姬辉白。
微带责备的说了一句,姬容弯腰拣起布巾,沾了水,便从对方肩膀开始轻轻擦拭。
察觉到肩上传来的轻重适中的力道,姬辉白一时睁大眼:“皇兄?”
“恩?”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姬容应了一声,微侧过脸,以眼神询问姬辉白。
姬辉白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片刻,他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皇兄你会这么……会愿意这么做。
明白姬辉白在说什么,姬容只稍顿了一会便继续擦拭姬辉白的身体,一边淡淡开口:“你若喜欢,日后便都这样吧。”
姬辉白心中蓦地一热,他稍稍支起身子,黑发瀑布般披洒肩头,湿漉漉的遮了小半胸膛,若隐若现的更添诱惑:“皇兄。”
姬辉白念着,声音像是含在喉咙之中,没有了平日的清雅,却软软柔柔的,能直挠到人的心底。
姬容突的皱起眉尖——他突然发现,自己体内那本来已经纾解了的欲望又再次有了苏醒的趋势。
眼眸沉了沉,姬容俯下身,碰碰姬辉白的鬓角。
有点凉。姬容有了一瞬的恍惚。须臾,体内的冲动被压下后,姬容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开口道:“先——”
姬辉白偏过了头,浅浅的吻了姬容的唇。
剩下的话说不出口,姬容在片刻停顿之后,伸手按住姬辉白的脑袋,主动加深了这个柔软的吻。
一吻结束,不止姬容,便是姬辉白也微红了脸颊,明显有些情动。
姬容按着姬辉白后脑的手往下移着,一寸一寸,如最上好绢缎的肌肤无言的挑逗着姬容体内的欲火,直至他的手指碰到已经凉了的水。
如同猛然间被刺激到,姬容的手指蓦的停了下来。
姬辉白微微抬起头。
眼神略略一闪,几个呼吸之间,姬容已经压下了体内翻涌的欲望。直起身,他扯了挂在一旁屏风上的布巾,摊开裹住姬辉白的身子,道:“水凉了,先起来吧。”
年纪轻轻便被封为一等亲王,姬辉白的各方面自然也是顶尖。故此,几乎在姬容一起身时姬辉白便已明白对方的意思。同样极快的压下了刚刚泛起的欲望,姬辉白跟着起身,配合着姬容裹住了自己的身子。
当然……之后的穿衣便只由姬辉白自己独自完成了。
穿妥衣物,姬辉白一边擦拭着湿发一边走出屏风。
姬容已经坐在了桌旁,而桌面上……
姬辉白的视线突然凝在了桌面——桌面上,淡黄色的粉末薄薄的洒了一层,就像是……
……就像是,黄玉的粉末。
姬辉白微微皱了眉头。
注意到姬辉白的神色,姬容一边接了姬辉白手上的布巾帮其擦拭头发,一边问:“怎么了?”
依旧看着桌上那层薄薄的粉末,姬辉白应了一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顺着姬辉白的视线看到了那一层粉末,姬容没有多说什么,只一点一点的替姬辉白绞着头发。
坐在椅子上,姬辉白感觉着头发上传来的不大不小的力道,眼神渐渐柔和。片刻,姬辉白移开眼,不再看桌面上的东西,只把头轻轻靠在姬容的手臂上。
“累了?”见了姬辉白的动作,姬容不由问一句,同时调整姿势,让对方靠的更舒服些。
姬辉白模糊的应了一声。他真的有些累了,今天本就重要,之前他劳神劳力的折腾了大半日,本来已经要休息了,可之后又……
姬辉白的脸颊不觉微微一红。
而此时,姬容已经擦干了姬辉白的头发。
放下布巾,姬容道:“若是累了便再去里面休息一会,等要回去了我再叫你。”
直起了身子,姬辉白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再进去休息。
挑了眉,姬容略略一想便道:“掀了席子,先将就一次吧。”
明白姬容是什么意思,姬辉白低声道:“臣弟不是……皇兄,臣弟只是觉得今夜有些……太过美好了。”
姬容一时没有说话,姬辉白也没有继续言语。
片刻,压下心头纷乱的姬辉白刚打算开口,便见姬容一抖手,拈了一块东西。
姬辉白蓦的一怔——姬容拿在手中的,是一块黄玉原石——一块布满了裂纹的黄玉原石。
姬辉白突然明白了桌上那一层细细的粉末是从哪儿来的了。
“皇兄……”姬辉白开了口,一时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而姬容,却是淡淡的接了话头:“这块原石是我在回国的路上买的,本来很完整,可在回来的第一天不慎裂了一条缝。”
缝是怎么裂的,姬容并没有说,但姬辉白却已经联想到了。
沉默着,姬辉白看着姬容手中那遍布了蛛网般裂纹的黄玉原石,脸色微微泛白。
姬容似乎没有看见姬辉白的脸色,他只继续平淡的说:“而今夜,裂缝就更多了。”
姬辉白深吸了一口气“皇兄,我——”
摆手制止了姬辉白的话,姬容捏着黄玉原石的手指突而用力。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本就满是裂纹的原石再承受不住姬容施加其上的力道,一下子尽数开裂剥落。
姬辉白的脸颊却反而恢复了血色——无它,只因为那裂开了的原石之中,一抹更晶莹更圆润的光泽柔柔的透了出来——在本就是上品的黄玉原石中,竟还藏着一小块品质较之外头更加上乘的原石。
运气内力,姬容用拇指拂去了外面那一层原石。
碎片簌簌而落,不一会,藏在中间的玉便完全露了出来。
摩擦着温凉的玉石,姬容过了片刻方才道:“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里头的品质竟然会更好。”
“卖给皇兄这块原石的人也定然没有想过。”姬辉白应道。
敛了眼,姬容看着手中的原石,慢慢道:“有些事,我本以为已经忘记了。”
姬辉白没有说话。
姬容继续开口:“还有些事,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
眉宇间突然染上了疲惫,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皇兄。”姬辉白轻声唤道。
姬容仰了仰头,过往的事有些已经随风烟消云散,而有些,却依旧是刻骨铭心。但不论是烟消云散还是刻骨铭心,都已经过去,并且结束了。
“在叶国的时候,耶律熙曾跟我说过你会背叛。”姬容突然道。
眸中掠过一丝光华,姬辉白不动声色的记下了这个名字,面上却是微笑:“皇兄那时定然已经准备了许多。”
姬辉白口中的‘准备了许多’当然是指姬容准备了许多后手——生在帝王家,姬辉白对这种事情早已习惯,心中也并无什么感慨或不悦。
看了姬辉白一会,姬容淡淡一笑:“那日,我却是不信的。”
姬辉白身子猛然一颤。
姬容偏了偏头看着窗外,窗外是一团浓浓的黑:“当日我正为解决叶国的事焦头烂额……在那之前,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八弟——姬振羽——会背叛。而耶律熙,却又偏偏在那个时候说你背叛。”
说到这里,姬容微微一笑:“若是平时,说不得我就真的开始准备一些东西了。可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我在想,如果连你都不能信,那还有什么可以信的。”姬容轻声道。
姬辉白不觉握紧了拳。
换一个时候——换任何一个时候,他听到了这句话都会开心,可今日——
片刻,姬辉白定了定神,略带干涩的开口:“皇兄,从叶国开始,你?……”
“那时候,我只是想着,或许该再多注意一些自己的皇弟,或许该再多满足一些他的要求。”姬容淡淡道。
姬辉白无言。半晌,他苦笑:“抱歉,皇兄。若我知道,今夜定然不会……”
说到这里,姬辉白又想到了徐三。
若不是出了那等事情,他又怎么会疏远姬容?而若不是疏远姬容,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对方的变化?若是看出了对方的变化,他又——
又如何会……姬辉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中不由懊悔。
而姬容,则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姬辉白微怔。
“一开始知道你在暗中动手,我确实有些愤怒,”姬容道,“可事后想想,或许这样也是好的。”
“皇兄。”姬辉白低唤一声。
“我没有什么意思。”这么说着,姬容伸手抚了姬辉白的黑发,眉眼不觉柔和,“世上总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事情。日后的事更是谁也不知道,便是日后我再重视于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你……你我都知道,皇家里头,有太多的事情说不清辨不明了。”
姬辉白没有说话。从一开始,姬辉白便觉得姬容足够的好,所以他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对方,并且在发觉之后放任自己沉沦。然而到了今日,姬辉白才突然发现,姬容实在比自己所想象的,要好太多了。好得——
……好得让他根本不愿亦不敢去想象失去这份珍惜后的可能景况。
“皇兄……”姬辉白喃喃着,“我……”
“恩?”淡淡的声音在姬辉白耳边响起。
“我……”
我很感激,感激上天能让我认识你,感激上天能让我……
让我,陪在你身边。
夜已经深了,风呼呼的刮着,凉得有些刺骨。
慕容非在风中站了足有两个时辰多了,并且不知道还要再站多久——他在等待,等待正呆在面前茅屋里的人。
又是一阵风过,成片竹子呜呜作响。
漫不经心的掖掖被劲风刮得猎猎作响的衣服,在发觉触手一片冰凉之后,慕容非才叹了一口气,暗自想到:
这风倒还真有些冷……
这么想着,慕容非又看了一眼闭合着木门的茅屋,却意外木门竟被打了开,姬容正抱着一个人从里头走出来。
短暂的惊讶过后,慕容非已换上了一副温和谦卑的笑容,待姬容走近,张口便要说话。
姬容却在慕容非开口之前看了他一眼。
瞥见姬容怀中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慕容非立时醒悟,也不说话,只微微弯腰行了一礼,便领着姬容走到马车停放的地方。
马车是藏青色的,模样也是寻常富贵人家所用的最普通样式。
来到马车处,姬容先将怀中已经睡着的人小心安放好,才重新掀了帘子,似不经意的问慕容非:“方才你看见什么了?”
“小人只看见凤王一人从崖边的茅屋里走出来。”慕容非微笑说着,复又道,“夜寒露重,凤王还当要注意身体才是。”
“很好。”姬容颔首,淡淡的丢下了一句话后,便又回到车厢里。
坐上车夫的位置,慕容非扯了扯缰绳驱着马匹向前。
车身轻轻一震后,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并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山的寂静。在这被打破了的寂静之中,慕容非想起了一些话,有他自己说的,也有旁人说的。
他想起了:姬容重情。
他还想起了:有些人总能被原谅。
想着想着,慕容非唇边添了一抹笑。
冰凉的风生生刮在脸上,有点疼。
慕容非想到了一句话。
到底同人不同命。
第六十五章 试探
清晨,薄薄的雾气迷蒙了天地。
帝都内城中,近十米的朱红宫门早早的打了开,将一辆十二人仪仗,标示瑾王府的马车迎入了皇宫。
中宫 太和殿
下了朝,羽国皇帝刚刚回到太和殿便听见了姬辉白已经等在外头的回报。
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了衣袍,羽国皇帝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这才开口:“让他进来吧。”
宫人自去通传。片刻,姬辉白走进了太和殿。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岁。”单膝跪下,姬辉白行了礼。
坐在书桌之后的皇帝抬了抬眼皮,却没有让姬辉白起身。
继续跪着,姬辉白面上甚至还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父皇此时与平常迥异的态度有什么不对。
“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蓦的,羽国皇帝重重砸了桌面的茶盏,厉声喝道!
眼中掠过一丝异样,姬辉白稍低了头:“儿臣知罪。”
“知罪?”羽国皇帝重重的哼了一声。
敛下眼,姬辉白道:“儿臣不该擅自做主徐三的事情,更不该不参加祭祀并半夜调动军队,以致扰民。”
羽国皇帝一时没有说话。片刻,他冷笑一声:“你觉得这些事错的?怕是你都知道这些事错的,却从不觉得是错吧!”
“父皇……”姬辉白刚说了两个字便被羽国皇帝打断:
“你若觉得这些是错,那为什么一错再错?恩?你整徐三是为了谁,你不参加祭祀是为了谁,你半夜调动军队闹得人心惶惶又是为了谁!”羽国皇帝提高了声音,声音一次比一次严厉,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姬辉白不自觉的想到了昨夜。
可若是皇帝真的知道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又怎么有机会跪在这里?
姬辉白略直了腰,他看着羽国皇帝,道:“儿臣知错。只是徐三那般的人留下,便是真是神子,儿臣也实以为是祸非福;而至于不参加祭祀,却也是因为徐三的事,只是后来半夜调动军队找皇兄,却是因为儿臣发觉在徐三的事情上和皇兄有了些误会。”
羽国皇帝冷冷的看着姬辉白,他哼笑一声:“只是如此?”
“若儿臣还有什么错处,还请父皇明示。”姬辉白道,神色不见半分异样。
又看了姬辉白一会,羽国皇帝脸色稍霁,这才道:“好了,起来吧。”
“谢父皇。”应了一声,姬辉白站起身子。
“看坐。”对旁边的宫女吩咐了一句,羽国皇帝待姬辉白谢过坐下后,方才道,“皇儿既知错也就罢了。关于徐三的事情,不瞒皇儿,早在对方刚刚出现时,孤就已经派人下去彻查并且让大祭司请旨了。”
姬辉白接口:“关于徐三的身份,儿臣也曾请旨过,只是不知为什么,每次的结果都显示对方确实是神子。”
“大祭司请旨问出来的也是这个结果。”羽国皇帝点头道。
“那……”姬辉白神色微动。
“可就算是这个结果又如何?”羽国皇帝微微冷笑,“仗势欺人、狂妄自大便罢了,结党营私、聚敛银两也不提,但竟然还敢质疑孤的决定,肆意侮辱我羽国的太子……纵然是真的神子,这些罪名也够他死上个百次了!”
姬辉白没有开口。
舒了一口气,羽国皇帝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示意身旁的福全把之前那一份关于徐三和慕容振庭的报告交给姬辉白看。
接过福全递上来的报告,姬辉白只略翻几页,神色间便有了惊讶之情。
闭了闭眼,等再张开时,羽国皇帝虽笑着,眼中却是一片狠厉:“从刺杀镇远侯开始,一件又一件,那慕容小儿真当我羽国是三岁的孩子!可以肆意玩弄于掌心!”
快速的把整份情报看了个大概,姬辉白起身,亲自捧了茶给羽国皇帝:“父皇息怒,区区一个已死逆贼而已,还不值得父皇为其动怒。”
接过姬辉白手中的茶,羽国皇帝喝了一口,又闭目片刻,这才睁眼冷笑:“那慕容振庭只道自己聪明绝顶,可以将一国玩弄于手掌,却不晓得自己才是天下间最最蠢笨之人!”
低应一声,姬辉白淡笑着接了口:“慕容振庭或许确实在神力上有很高的造诣,也或许确实极为聪明。但他明知逆天而一意孤行,焉得不死?至其身死,焉得不败?——徐三虽和儿臣与皇兄有所过节,更兼获得了神力,但到底只是一介泼皮,不足成事;而那被慕容振庭留在徐三身边的冯礼……慕容振庭却是不知晓人心思变的。”
“他恐怕更不知晓在我们动手之前,他自己的人会先行内讧!”羽国皇帝哼笑一声。接着,他道,“皇儿,日后你记住了,虽你本身便是祭司,虽我羽国一向也以祭司为重,但皇权——”
羽国皇帝敲了敲桌面,他看着姬辉白,一字一顿的说:“——才是根本!”
“是,父皇。”姬辉白稍低下头。
羽国皇帝继续道:“祭司却是能通晓鬼神预知祸福,但祭司莫非还能替羽国直接管理这大好河山,替羽国直接抵御那他国铁骑?——太平盛世之下,祭司院可以锦上添花;但兵荒马乱之下,祭司院却是不能雪中送炭的。”
说到这里,羽国皇帝缓了一口气:“辉白,孤一向疼你,所以孤希望你能明白,你要依靠的,你能依靠到最后的,不是祭司院——而是羽国!”
姬辉白沉默。片刻,他深深点头:“是,父皇。”
羽国皇帝笑了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道:“说起来,祭司院里的大祭司倒还是你的皇叔。”
这次,姬辉白实实在在的惊讶了:“皇叔?我从没有听大祭司提过。”
摆摆手,羽国皇帝显得也有些无奈:“恩,你那个皇叔自小也比较奇特……当初我和几个兄弟日日明争暗斗的讨好父皇积攒势力,就只有他不屑一顾,一心扑到修炼神力上面去,结果越修炼越死脑筋……如果不是正事,连孤都不太见得到你那个皇叔,你不知道也是常事。”
“原来如此。”姬辉白低声道。
羽国皇帝看了姬辉白一眼,笑道:“若非如此,孤岂会给祭司院这么大的权力?——你当明白,只有帮助羽国的神明,才是羽国要供奉的神明。”
最后一句,羽国皇帝说得意味深长。
姬辉白点头。
羽国皇帝又随意的聊了几句,突而冷不丁的蹦出一句话:
“昨夜你是怎么劝服你皇兄的?”
第六十六章 袁竹郁
“劝服?昨日儿臣——”姬辉白明显一怔。须臾,他似醒悟了什么,立时改口,“昨日儿臣去向皇兄赔罪,皇兄并未多说什么。”
羽国皇帝瞅了姬辉白一会。
“父皇?”姬辉白不由开口。
“昨日你当真见到你皇兄了?”这么说着,羽国皇帝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
顿了顿,姬辉白一时没有说话。
见姬辉白的模样,羽国皇帝不由摆手道:“你也真是……好了,也没什么事了,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这么说着,姬辉白行了一礼,正要退出太和殿,却听羽国皇帝开口:
“对了,昨夜好几个闹出了事情……你听说了没有?”
姬辉白蓦的一怔。
这次倒没什么旁的意思,羽国皇帝只略带满意的说:“容儿这一点上倒是不错……好了,辉白,你下去吧。”
“是。”再次应了一声,姬辉白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而在姬辉白退出太和殿之后,羽国皇帝抽出了昨夜密探递上来的一份密报,随意翻了翻,待再次看见‘瑾王星夜疾驰’和‘凤王夜半招人准备漱洗用具’这两句后,他不由摇头:
“一个丢下正经事去找人,一个丢下去正经事去寻欢……真是两个混蛋……”这么嘀咕着,羽国皇帝突然好奇心起,不由问,“不过福全,你说,老二去找他大哥的时候,会不会刚好碰上了他大哥在办事?”
伺候在一旁的福全明显噎了一下。半晌,福全苦笑:“那个,陛下,小人觉得,应该……呃,应该不至于……”
“孤倒觉得挺有可能的。”羽国皇帝喃喃着道,“说不得就是老二去找老大,恰巧碰见了老大在寻欢作乐,然后老大大为尴尬,于是立刻交口原谅……否则方才老二干嘛说得好好的要改口?”
福全傻了半天:“这么一说,呃,似乎也……”有些可能……
“本来就很有可能。”羽国皇帝不满的看了跟了自己几十年的总管一眼,“不过老二倒是真的……”
这么琢磨了一会,羽国皇帝才选了一个词:“挺好的。”
见自家皇帝终于正了形,福全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忙跟着笑:“二殿下当然是极好的。”
“是啊,”羽国皇帝微微笑道,他眯了眼,低声的,略带感叹的说,“想当年,孤和孤的几个兄弟,倒是巴不得彼此早些死去呢……”
福全没有再说话。
而羽国皇帝则侧头打量了一会堂皇富丽的太和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姑且不说羽国皇帝到底在如何好奇的八卦自己的两个孩子,单说离开了太和殿的姬辉白。
出了太和殿,姬辉白并没有立刻坐上马车离开,而是让跟自己来的下人先行去宫外等候,而自己,则沿着小路慢慢向外头走去。
父皇此时应该还没有发觉,可若是当真和皇兄在一起,那么被发觉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宫中除了父皇,还有一位萧皇后。昨夜的事情能瞒得过父皇,却未必瞒得过那位皇后,更况且……
更况且,他莫非真要一生一世的瞒下去?瞒到皇兄登基,瞒到父皇仙逝?这么想着,姬辉白微抿了唇,不觉想到姬容。
这种情况,皇兄你……会如何处理?
“瑾王殿下?”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姬辉白的沉思。
倏然回神,姬辉白这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宫装女子。
女子约莫十七八了,如云黑发在头上梳成灵蛇髻,却并无佩戴多少头饰,只用两枚玉钗固定着发髻。再往下,女子着了一身曳地红裳,鲜红色,如火一般炙热。
姬辉白眉心一拧。他想到了姬容也是时常穿着红衣,只是却从不曾穿得如对方一般,让人只觉张扬。
压下心中升起的小小不悦,姬辉白舒展眉心,面上也泛起了淡笑:“你是……”
“袁竹郁见过瑾王殿下。”站在姬辉白面前的女子盈盈下拜,却并不垂头,而是大胆的直视姬辉白。
朝中性袁的不多,而既姓袁又能被招进宫里的更只有一个。淡淡扫了一眼对方那堪称漂亮脸上飞扬的黛眉和时时上挑的红唇,姬辉白点头道:“原来是袁指挥使家的小姐,起来吧。”
“谢瑾王殿下。”袁竹郁笑得明媚。直起身,她看着虽带着笑容,却明显并不多注意自己的姬辉白,轻声道:
“不知瑾王殿下有没有兴趣听一个秘密?”
姬辉白的视线落在了袁竹郁身上。
袁竹郁抿抿唇,却克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她想起了很早之前见到过的一幕,同时也想起了昨夜里无意间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事情,当然,她更想起了早上从皇后那得到的私下吩咐。于是,袁竹郁忍不住微笑,她道:
“一年前,瑾王府,宴会,后花园……”
这么说着,袁竹郁想起了那至今还在帝都之外的别院安胎、一个月都见不到外人一次的宁媛仪。
真是个傻女人。袁竹郁在心中冷笑。大约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夫君竟然……
袁竹郁没有想下去,因为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狠狠的疼了一下,似乎被锋利的刀子划过一般。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袁竹郁第一时间看向姬辉白,却只见对方温和清雅如昔。
注意终于完全落到了袁竹郁身上,姬辉白缓缓弯起唇角,道:“袁竹郁……小姐,是么?”
同一时间,后宫 疏凰殿
并未如羽国皇帝一般,萧皇后虽也遣人把姬容叫来,却是在天大亮以后的事情了。
疏凰殿中,萧皇后屏退左右,端起香茗啜了一口,细细的品了,方才淡淡道:“皇儿,你喜欢辉白?”
虽明白萧皇后迟早会知晓自己跟姬辉白的事情,但姬容却从没有想过萧皇后竟然会知道得这么快,也从没有想过,萧皇后竟然会说得这么直白。
微皱起眉,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而萧皇后却是一笑。放下茶盏,她道:“辉白看你的眼神不对。”
“不对?”姬容不由开口。
摇摇头,萧皇后道:“本宫虽不太注意辉白,却是时时注意着皇儿你的。而几次宫宴之中,辉白看你的眼神……”
说到这里,萧皇后淡淡一笑:“这种细微的东西,你们男人自然是体会不出来。”
姬容自是无言。
而萧皇后,却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开口:“皇儿,本宫一向不怎么干涉你的生活……若是你喜欢倌儿或者哪怕是像之前一样看上了个大臣家的孩子,只要不过分了也没什么,最多只传出一个风流荒唐的名声。只是这一件事,你当明白后果才是。”
“儿臣知道。”姬容声音低沉,这是他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儿臣知道——一如昨晚他对姬辉白所说的:我知道。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接受会有什么后果,我也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些后果。
这次换萧皇后没有说话了。不自觉的用长长的假指甲拨弄着在兽鼎中焚着的熏香,萧皇后思量着接下去要如何说。
过了片刻,心念几转的萧皇后已经微笑:“既然皇儿你说知道,那本宫便当你是知道了。只是皇儿应当还记得去本宫在你去叶国之前,对你所说的事情吧?”
姬容一顿。
萧皇后已经接下去道:“不知皇儿可有中意的想娶其为妃的女子了?”
在听见萧皇后问话的那一瞬间,姬容想到了姬辉白。
姬容可以肯定,自己的皇弟绝对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娶妻,并且也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折腾什么东西。
可是……
姬容还在想着,而萧皇后已经开口:“皇儿?”
姬容无声的吐出一口气:“选妃的事情儿臣并无太多想法,母后若是觉得儿臣到了应当纳妃的年纪,那便帮儿臣先看着罢,待选出了人,儿臣再看就是。”
萧皇后看了姬容一会,片刻,她微笑:“皇儿明白便好。”
在萧皇后和姬容交谈之间,姬辉白和袁竹郁已经来到了御花园中。
御花园中三三两两的坐了好些小姐——都是被萧皇后邀来宫中陪伴的贵族千金。至于为什么说是进宫陪伴萧皇后却个个都来到出宫必经的御花园中……这就不得而知了。
和袁竹郁来到一处摆了琴的凉亭里,姬辉白率先坐下,随意拨了拨面前的琴,待一缕清音悠扬而起后,方才开口:
“不知竹郁小姐想要说些什么?”
凉亭处在河边,被一丛丛的花木遮了大半,却又离御花园的中心位置并不远,只稍有动静便能让外面的人听到。
十分满意眼下这个位置,袁竹郁不知不觉的放下心中戒备,开口笑道:“竹郁以为瑾王殿下明白竹郁要说的是什么。”
拨着琴弦,姬辉白没有说话。
耳听着那一声声仿佛能拨动心弦的乐声,虽心中着实看不起对面的人,但袁竹郁还是不得不承认对方在音乐上的造诣可能是自己一辈子也赶不上的。
“瑾王殿下。”又等了一会,见姬辉白没有开口的欲望,袁竹郁忍不住微笑着说了话。
姬辉白并未抬眼,只继续手中的动作。
心中倏然蹿起一股怒火,袁竹郁保持着面上的笑容,眼神却阴霾了下来。
这一刻,她只想着要怎么用自己所掌握的秘密威胁对方。
这一刻,她理所当然的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多么钦慕喜欢面前这位温润如玉的男子,喜欢到曾誓言非君不嫁。更忘记了当自己意外间看见那一幕——那还真是十足悲哀的一幕,它狞笑着把少女那一颗曾经柔软曾经完全奉献给感情的心彻底撕碎,然后丢在满是沙石灰尘的地上狠狠践踏——后,是哭得怎样的肝肠寸断。
“瑾王殿下,”袁竹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她依旧有礼的微笑着,只是笑容中怎么也掩不去那些微的骄傲,些微的得意——以及些微的轻蔑。她道:
“瑾王殿下,您想必并不想让人知道您和凤王殿下的事情……竹郁能保证绝不乱嚼舌根。”
姬辉白终于收了手。抬起眼,他的视线落到面前美如骄阳的女子身上,待看见藏在对方眼里那并不陌生的东西之后,姬辉白微笑,清清淡淡的,如玉温凉:
“那么,竹郁小姐有什么条件?”
触及姬辉白的笑容,袁竹郁稍一晃神,一时之间只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而后,又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不自觉的按了胸口,袁竹郁面色微白。
姬辉白依旧微笑着,似乎连墨色的眼眸都染上了温润的色彩:“竹郁小姐?”
怔怔的看着,袁竹郁只觉得心中那本来已经愈合很久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正缓缓的流着血。
很疼,却又有一种微微泛甜的感觉。
袁竹郁张了张口。突然之间,她想要问对方一个问题。
——你能不能……能不能喜欢我?
如果你喜欢我……如果你喜欢我,那我就——
就什么?
袁竹郁蓦的打了一个寒噤。她突然意识到有那么一种想法——那么一种卑微而无聊的想法一直缠绕在自己的心中。
在心中狠狠的唾弃了自己的软弱,袁竹郁猛地一扬眉,不再掩饰,而是笑出了满满的骄傲:“瑾王殿下,竹郁要的并不多——皇后娘娘已经对竹郁表达过了某些愿望,只要瑾王殿下能在关键的时候帮竹郁一把,那等日后竹郁成了凤王妃,便定然不再管殿下您和凤王的事情,必要的时候,甚至还能帮殿下一些,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姬辉白没有立刻接口。沉默片刻,姬辉白方才出声,声音轻了些,如同他脸上转淡了些的笑容一般:“是……皇兄么?”
听了姬辉白意味不明的回答,以己度人之下,袁竹郁立刻道:“瑾王殿下放心,竹郁对凤王殿下却并无任何想法。”
没有任何想法……姬辉白在心中重复着,片刻,他道:“若是本王不同意呢?”
袁竹郁的神色间还满是笃定:“瑾王殿下,依您的才智,定然能明白这是一次合算的交换——我只要那个正妃的位置。”
姬辉白挑了眉,便是这个动作,他也做得没有半分火气:“若是本王不同意呢?”
姬辉白第二次问了这句话。
袁竹郁手指轻颤。她笑着,笑容中不觉有了几分蔑视:“如果瑾王殿下执意……竹郁当然毫无办法。只是……”
姬辉白看着袁竹郁。
袁竹郁微笑:“只是说不得什么时候,瑾王会听见一些不想听见的谣传了。”
姬辉白并未说话,袁竹郁便立刻接下去:“当然,如果瑾王殿下要解决竹郁,竹郁当然没有办法。只是在来此之前,竹郁已经把东西交给一个不识字的人了,若是竹郁待会没有用特定的方式和对方联系……那么明天,相信瑾王殿下便能从帝都的大多数人口中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不太符合皇家身份的传言。”
“就是这些?”姬辉白开口。
手心里拽了一把汗,袁竹郁强迫自己仰起头:“瑾王殿下还想要什么?”
看了袁竹郁一会,姬辉白突而微笑:“今日本王却是心情好。”
袁竹郁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姬辉白站起身,一边鼓掌一边略提高了声音:“竹郁小姐好才情,来日还请到瑾王府做客。”
平心而论,姬辉白的声音实在没有多大,最多只是比平常的对话声略高了一些而已。但一来那凉亭的位置实在太好了,二来却是因为之前姬辉白弹奏过曲子,虽只是断续的一点,却也足以把外头那些小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姬辉白在音律上的造诣,在羽国若说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了。
接到外头那各家小姐纷纷投过来的各种诸如嫉妒好奇的眼神,本来还懵懂的袁竹郁倏然醒悟,不由睁大眼瞪着姬辉白。
姬辉白依旧微笑,清淡的,宛若雪山上不染凡俗的谪仙。但在此时的袁竹郁看来,却是分外诛心。
猛地握紧了拳,袁竹郁扯了好几次唇角,方才扯出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笑容:
“竹郁……竹郁明白,瑾王殿下放心,来日竹郁一定去瑾王府求见殿下。”
颔首示意自己听到,姬辉白转身离去,姿势优雅,不带半点火气,当然更没有半分迟疑。
而望着姬辉白离去身影的袁竹郁,则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姬容离开了疏凰宫。
斜靠贵妃椅沉思着,萧皇后正思索着要怎么让姬容离开姬辉白,却见自己自小便贴身的乳娘匆匆上前。
“什么事?”萧皇后开了口。
算得上是宫里头面人物的王嬷嬷小步却快速的走到萧皇后身边,对萧皇后附耳说了几句。
萧皇后面上有了一分惊讶:“你说……辉白他这样对袁家的小姐说话?”
“是,皇后。”王嬷嬷点了点头。
沉吟片刻,萧皇后道:“你再把他们相处的前前后后的事都给我说说看。”
应了一声,王嬷嬷开始详细的述说。
听罢,萧皇后沉吟片刻,突然笑道:“那丫头倒大胆。”
“大胆?”王嬷嬷一愣。
“你说本宫招这些千金进宫来时做什么的?”萧皇后问。
“当然是为了凤王殿下选妃用的。”王嬷嬷笑道。
“虽说名义上是说给本宫解闷的,但那些千金个个都知道本宫的意思,也都是为了容儿而来。但辉白却对袁家小姐说了那样的话……你说,如果是容儿听见自己的弟弟称赞了一位小姐的才情并且邀请对方到自己的府里,而那位小姐本身是自己的妃子候选之一……他会有什么感觉?”
“这……老奴……”王嬷嬷一时不敢开口。
“说罢。”萧皇后淡淡的笑着,“您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么一点儿小事有什么不好说的。”
“是。”王嬷嬷微带感动的应了一声。紧接着,她道,“老奴实不敢揣测凤王殿下的想法,只是依着老奴的看法,这样的女子纵然说不上水性杨花,却也是德行不端,实在不是王妃的好人选。”
萧皇后微微点了头。
“本宫知晓有些皇族子弟荒唐,天天爱追慕着一些所谓的才情美貌兼备的女子……但那种女子,”萧皇后微微冷笑了一下,“那种像蜂蜜一样招惹蜜蜂的女子又哪里配得上我皇家正妃的地位——在这宫廷之中,但凡稍有点身份地位的,端庄贤良、谨言慎行才是不二之道。尤其是……”
萧皇后漫不经心的拂过长长的假指甲:“——在自身还没有站稳脚步的时候。”
王嬷嬷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萧皇后脸上泛起了几分笑意:“但好在容儿却是从来不喜欢凑那个热闹的。”
王嬷嬷笑道:“有娘娘您的言传身教,凤王殿下当然看不上那等女子。”
萧皇后笑了笑,她低声道:“辉白也自然是明白容儿的喜好的。”
不明白萧皇后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但王嬷嬷却不敢乱问,只沉默的站在一旁。
而萧皇后也继续道:“倒是不知道那个丫头做了什么事惹辉白生气……辉白和容儿虽都不是那等惜花之人,但涵养功夫却是一等一的。”
听了萧皇后的话,王嬷嬷想了一会,凑趣道:“会不会是那丫头对瑾王殿下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不中听的话……萧皇后沉思着。以姬辉白平日的本身的能力条件来说,要对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倒着实不容易。而能让姬辉白放下矜骄玩这种小手段……
萧皇后突然一怔,不由低声说了一句:“莫非是——”
“皇后?”王嬷嬷不由开口。
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说话,萧皇后顺着自己的思路理下去,越理越顺。理到最后,萧皇后不由摇头:“如果真的这件事……那辉白倒还手下留情了。那丫头也实在是……”
想了半天,萧皇后只得给出了两个字:“天真。”
虽然压根没有听懂萧皇后自语了些什么,不过这并不妨碍王嬷嬷判断萧皇后的某些意思。只见她弯了腰,问:“娘娘,是不是要把那丫头从名单中剔除?”
沉吟片刻,萧皇后唇角含笑:“不,不用。先放着吧,这样有胆子的姑娘……说不得会促成某些事情。”
说罢,萧皇后道:“好了,把棋盘拿上来,本宫想下下棋。”
王嬷嬷应声退下,很快就指挥太监搬了已经摆好棋子的一个残局上来。
萧皇后执了棋,是黑子,和素白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皇后将子落在棋盘之上。
“哒!”
轻轻的一声脆响中,萧皇后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相爱其实挺容易,一瞬间的冲动,一瞬间的怜惜,一瞬间的爱慕,都可以让两人相爱。
可相处呢?
同样天生尊贵的两人,同样说一不二的两人……
要怎么相处?
萧皇后又执起了一枚棋子。
还是黑色,沉沉的、望不透的黑。
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
萧皇后想着。
是会先毁在姬辉白容忍不了姬容和旁人的亲昵之下,还是会……
先毁在姬容忍受不了姬辉白时刻紧追的视线之下?
第六十七章 过渡
袁竹郁慢慢的走回了府。
总指挥使的头衔,便是在官员多如牛毛的帝都内城也是排的上号的。因此,当袁竹郁一踏进景象森严的府中后,听到的便是一句:
“小姐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
不用看便能明白的分辨出对方话中的责备,袁竹郁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而那出言的人显然也没有等袁竹郁回答什么的想法,只听他不过礼貌的等了几息便继续道:“青泽小姐已经等您有一会儿了,目前就呆在后院的老地方。”
这话的意思是要叫她过去了。袁竹郁沉默的点了头,便由着侍女将自己带往后院——虽然在这个府邸生活十几年的她已经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了。
后院是安置家眷的地方。不过袁府的后院却有些特别——袁府的兵器室是安置在后院的,连着兵器室的,还有一个小型的演武场。
而顾青泽每次来袁府习惯呆着的地方,便是那位于后院的兵器室。
袁竹郁踏进兵器室的第一时间,便看见顾青泽抱了柄看起来脏兮兮的都脱了色的长枪一边傻笑一边擦拭。
虽实在没明白这满屋子冷冰冰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但早已习惯的袁竹郁还是踩着轻巧的步子走上前,开口道:
“青泽。”
“唔唔。”下意思的应了两声,顾青泽的眼睛直黏在怀中那柄锈色斑斑的长枪上,半天才醒悟过来,转头看着已经来到身边的袁竹郁,“竹郁,你回来了?”
袁竹郁面上带了点微笑。不是之前面对姬辉白时那种骄傲的笑容,而是另一种平和的微笑。而这微笑在配上她那精致的面容,虽及不上之前曾有第一美人之称的宁媛仪,却也是分外美丽了:
“之前管家还说我让你等急了……我看你过来看的不是我,而是我家的兵器吧。”
顾青泽嘿笑两声,恋恋不舍的放了手中的长枪,这才搔搔头,道:“都看啊……你也知道我就喜欢这些东西,况且这帝都里,除了你家,我也没地方去了。”
“顾将军位高权重,你怎么可能没有地方去?”袁竹郁摇头。
“这和我爹又有什么关系了?”顾青泽皱眉。
袁竹郁笑了笑:“当然有关系。”稍顿一下,她又重复一次,“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皱眉的时间更长了,半天,顾青泽抽了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把青铜长剑,随意的耍了几个剑花出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
有些困恼的皱起脸,顾青泽似在思索怎么回答。过了半晌,她忽的一扬眉,笑容灿烂:“我喜欢的可不是这些,我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持枪挽弓立,马革裹尸还!”
袁竹郁微微一怔。片刻,她低语着:“你还记得……”
练武之人耳目素来聪敏,故此,站在袁竹郁旁边,那还能称为姑娘的女子只快活一笑:“我当然记得——这一辈子我都会记得!”
袁竹郁沉默着。须臾,她开口:“青泽,你有没有想过……嫁人?”
“没想过。”顾青泽的回答倒是十分干脆,“不过我爹大概不能容忍我一辈子不嫁人,而帝都那些叫得出名号的大概不会想娶一个女将军……所以,没意外的话大概是招一个女婿进门吧。”
说到这里,顾青泽嘿嘿一笑:“之前我死活赶跑那些来提亲的人时我爹气到快吐血,不过最后他还是让步了。”
听着顾青泽的话,袁竹郁轻声道:“你家真好。”
并没有泛泛的回了一句‘你家也很好’,顾青泽想了片刻,方才道:“竹郁,你家……好像太清楚了一些。”
说着,顾青泽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那种上下等级,恩,还有……”
“什么事情都可以精确的计算划分出来,包括感情,是吗?”袁竹郁淡淡笑道。
“就是这个意思。”顾青泽点头,“我在军队呆过的。那里是最讲纪律的地方,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训练,几时就寝,都规定得死死的,一旦犯错便要被责罚。但就算如此,在军队里面,我还是能感觉到……生气。”
挑了一个相对合适的词,顾青泽看着袁竹郁:“但是你家里,恩,我觉得你这里很多人做事——做任何事,都不是因为想做,而是要做,应该做。”说到这里,顾青泽舔了舔唇角,“我算过了,四年间我来你家七十次。有七次见到了你的父亲,平均来你家十次见一次。而事实上,也确实是来十次就见到一次……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静静的听着顾青泽的话,待顾青泽说完之后,袁竹郁才开口:“我父亲是个很精细的人。”
顾青泽刚要说话,便听袁竹郁继续道:“可就是再精细……也会犯错的。”
不清楚袁竹郁在指些什么,顾青泽一时只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不由转了个话题:“竹郁,之前你问我想不想嫁人,那你呢?”
“我?”袁竹郁笑了笑,然后,她认真开口,“我要嫁给凤王。”
顾青泽吃了一惊:“凤王?你不是喜欢瑾——”
到底不是真的粗枝大叶,顾青泽堪堪将最后那个字咽回喉咙。
但袁竹郁当然知道顾青泽说的是什么。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说也奇怪,在外面就是面对姬辉白的时候,袁竹郁的笑容也时时藏着骄傲,但一旦回到了家中,她却反而变得娴静不少。
袁竹郁微笑道:“我喜欢瑾王殿下么?……我早就忘了。”
顾青泽皱了眉。低下头,她认真思索了一会,方才抬头道:“竹郁,你家是不是有麻烦了?我可以帮忙吗?”
袁竹郁看着顾青泽。她还记得自己当初接近顾青泽,不过是因为父亲的命令——她当初其实是看不起这个只会刷刀弄枪的姑娘的。然而……
然而到了今日,也只有这个耍刀弄枪的姑娘才会毫不犹豫的问她‘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吧?
“我……”袁竹郁的嗓音微微暗哑。在这一刻,纷至的念头在这一刻将她的脑海塞得满满当当的。
袁竹郁停了片刻。当她再开口时,她已经微微抬起下巴,脸上再次浮现了那看似平和实则隐含骄傲的笑容:
“我家怎么可能会出事情?——我父亲是那么一个精细的人。”说到这里,袁竹郁轻描淡写道,“好了,晚上皇后娘娘在宫中举办宴会,现下我们也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准备?”顾青泽顿时苦了脸,“我也要?”
“如果你不想被人说‘行事张狂’、‘目无君上’的话。”袁竹郁忍不住笑。
眨眨眼,最终,顾青泽怏怏的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宴会举办的地点是在御花园,而时间,则是在酉时中。只是酉时初时,各家的闺秀已经陆陆续续的来得差不多了。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袁竹郁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杯中的香茗,心思却远远的飘了去。
“你知道吗,那边那个姑娘下午的时候被瑾王称赞过。”
“是么?”
“是啊,据说是什么‘才情不俗’……”
纵然在走神,但从各个角落传来的窃窃私语还是一字不漏的传进了袁竹郁的耳朵里。
袁竹郁按着杯子的手更用力了些。
“这宴会是为凤王殿下准备的吧?”
“皇后娘娘话里话外可都是这个意思。”
“那……”
“啪!”的一声,重重搁了杯的袁竹郁豁然起身。
周围的窃窃私语顿时一静,但种种不那么友好的目光却尽数聚集在袁竹郁身上。
抬起下巴,袁竹郁微笑——自然是她最熟悉的那种外表平和,实则大多数人都看得出隐的含着骄傲和轻蔑的微笑。
环视窃窃私语的众人一眼,袁竹郁转身,姿态优雅的离开了宴会。
“真是一个小丫头。”隐在花木后边的绣阁里,透过窗户把所有都看进眼里的萧皇后自语一声。沉吟片刻,她问身旁的王嬷嬷:
“容儿现在在哪儿?”
王嬷嬷连忙躬身回答:“回皇后,说是在滴翠庭那儿,正和瑾王喝酒来着。”
“哦……”轻轻应了一声,萧皇后微笑,“让下面的人把袁家丫头引过去,做得漂亮点儿。”
虽不解萧皇后的意思,但王嬷嬷还是立刻答应:“是,皇后娘娘。”
皇宫 滴翠庭
滴翠庭是位于御花园东边最顶端的一个庭园。庭园并不太大,只一栋三层小楼并一片池塘,但景致在御花园里却是排得上号的,更因四季常青从而得名滴翠。
此时,姬容和姬辉白正坐在位于滴翠庭中池塘之上的小亭里。
小亭四面挂了半截薄薄的白纱,粼粼波光倒映于亭上,呈现一片片青碧色的波纹,让人仅仅观之便觉凉入心脾。
“皇兄。”凉亭之中,相对姬容而坐的姬辉白面上因喝酒而有了淡淡的红晕。
“恩?”姬容应了一声,扫一眼姬辉白的脸色,他伸出手按了按姬辉白持着酒杯的手,“别喝太多。”
“唔。”姬辉白低低的应了一声。睁着眼睛看了姬容一会,他突而微笑,倾身碰了姬容的唇。
微凉。姬辉白暗自想着。
一瞬的惊讶过后,姬容按住姬辉白的肩头,略一迟疑,还是将人揽进怀中,加深了这个吻,直至……
直至,树枝被折断的多余声音响起。
第六十八章 忧
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姬容眼神冷了一冷,却并不急着推开姬辉白,而是伸手扯了放在一旁的披风,一抖手整个扬了起来。
而姬辉白,则早在听见声音之时便飞快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石青色的披风随着内劲扬起,堪堪遮住了两人的身影。紧接着,待姬辉白站定,姬容便收了披风,转而仔细的系在对方身上。
一切都弄得妥当了,姬容这才侧过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声音是从距离凉亭十米外的一小从灌木处传来的。在那从灌木之后,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正毫不闪避的看着姬容,似乎并不畏惧惊惶。
但习武之人的目光素来锐利,故此,很轻易的,姬容便看清了对方那稍带僵硬的神色以及紧绷了的身体。
姬容笑了笑,客气而生疏,并带着淡淡的高傲——不是袁竹郁那种刻意做出来的高傲,而是另一种与生俱来的,如同喜怒哀乐一般自然流露的感情:“袁竹郁小姐?”
袁竹郁的唇角抽了抽。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她敛下眼,屈膝行了一礼:“凤王殿下……瑾王殿下。”
姬容淡淡的点了头,视线却移到在袁竹郁身后匆匆赶来的慕容非身上,目光中渐有了狠厉的味道。
至于姬辉白——姬辉白却是整了整身上的披风,扫一眼远远站着的袁竹郁,神色转冷,垂于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却是起了杀心。
敏感的察觉身侧人的变化,姬容不着痕迹的握了握姬辉白的手。
温热的感觉顺着手掌直传到心底,姬辉白心中一动,杀意顿时消减,面上些微的冷意也随之褪去。
反握住姬容的手,姬辉白道:“皇兄,臣弟先回去了。”
“我送你。”姬容回道,明显一点都不把待会的宴会放在心上——就算知道那宴从头到尾会是为他而准备的。
姬辉白点了头,不再说话,当先走了出去。莫说再注意袁竹郁,便是连再多看对方一眼也不曾。
见了姬辉白的举动,袁竹郁微一咬牙,只敛下眼,静立原地。
视线漫不经心的滑过袁竹郁,姬容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慕容非一眼,便跟着出去了。
恭恭敬敬的将两个亲王送了出去,待两人的背影消失于转角处时,慕容非回头看还敛下眼的袁竹郁,才叹了一口气。
在心中默数到五,确认对方已经有了最基本的承受能力之后,慕容非才微笑的开口:“袁小姐?”
袁竹郁抬了眼,神色一径的冷淡和高傲。她没有说话,只转了身准备离开,似乎根本懒得回答慕容非。
淡淡笑着,慕容非也不在意,只道:“袁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在宴会之前来了滴翠庭,然后信手弹了一支曲子,曲子自然很好听,可惜滴翠庭的位置偏了些,竟不曾有人来欣赏。而之后……”
见着袁竹郁已经泛青的脸色,慕容非笑了一声:“之后,袁小姐或者心情转好决定回去重新参加宴会,或者心情依旧不好决定直接回家,想来都是有可能的。”
离去的脚步停下,袁竹郁虽极力克制,但出口的声音却因愤懑而变得尖锐:“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凤王殿下的意思——又或者,是那瑾王殿下的意思?”
慕容非稍稍皱起了眉,但很快,他的眉心便舒展开来,脸上笑容依旧温和:“这是谁的意思并不太重要,袁小姐。”
袁竹郁睁大眼,夜色中,那一双眼睛分外的明亮。她冷笑:“他们这样——也会怕?”
慕容非一时没有说话。
袁竹郁狠狠的紧了拳头,转身便要离去。但在她迈出第一步之前,慕容非那仿佛永远是含着微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并且成功的阻止了袁竹郁的脚步:
“既然会来这次的宴会……那么袁小姐怕是有成为凤王妃的想法了吧?只是不知袁小姐是喜欢凤王呢,还是喜欢凤王身上的一些东西,比如……权势?”
月色下,慕容非负手而立,如水的月光静静披洒在他肩头,衬着那仿佛永远自然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让人只道是君子如玉。
君子如玉。袁竹郁咬牙笑着,她几乎能听见心脏被血淋淋撕开的声音。
疼。
真的很疼。
袁竹郁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她已经抬起了下巴,面上满是骄傲和隐约的倔强:“便是我喜欢凤王又如何?便是我喜欢权势——又如何?!”
慕容非无声的笑了笑,他突然发觉,他有些喜欢面前的姑娘——一个外表倔强如刺猬,里头却只有一团软肉的姑娘。
于是,他的笑容中添了几分真切——虽然那真切相较于旁人依旧少得可怜:
“自然不如何。只是,若小姐喜欢权势,”慕容非稍顿了一下,“那么袁竹郁小姐倒不妨多去见见皇后娘娘,就我所知,凤王殿下对选妃一事却并不太上心。”
“而若是小姐喜欢凤王……”说到这里,慕容非又停了一下。
喜欢么……慕容非暗自想着,随即在心底无谓一笑。喜欢啊……
略抬了抬头,慕容非道:“若是小姐喜欢凤王……那倒不妨现在就断了念头。便是真当上了凤王妃又如何?平白受苦而已。”
袁竹郁没有说话。
慕容非本待离开,但心念一转,便继续开口:“有些事情便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瑾王殿下是一等亲王,封地延绵千里;凤王殿下更是告了太庙的储君……便是小姐你说出些荒唐话来,你说宫中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会如何做?”
这么说着,慕容非看着闷不吭声的袁竹郁,笑了笑,复道:“袁小姐是个聪明人,当知道如何选择的……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倒并非死亡,小姐说是么?”
袁竹郁在一瞬间涨红了脸:“羽国有羽国的律法!我父亲什么都没做!——”
原来最在乎的是自己的父亲么……浑不觉自己变着法子套一个深闺小姐的弱点有什么不好,慕容非只是微笑:“羽国当然有羽国的律法。只是袁小姐的父亲……恩,是袁指挥使吧?我听说袁指挥使做人办事都十分精细。但想来,便是再精细的人,也会犯错吧?”
袁竹郁一下子刷白了脸。
见了袁竹郁的模样,慕容非心中稍浮起些疑惑,却并没有多想下去,只道:“袁小姐,若你没有其他事情,那小人便先行离去了。”
不觉有了些恍惚,袁竹郁张了张口,却只听见一个暗哑难听的声音在空中飘荡。
“道理?”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袁竹郁倏然清醒,却记不起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但这并没有妨碍——慕容非已经微笑起来。
那是一个如水般温凉的微笑:
“男人的心偏了,又哪里有什么道理好讲?”
姬容和姬辉白正坐在马车上,马车是向瑾王府去的。
“皇兄。”姬辉白开口打破了沉默。
姬容看向姬辉白。
顿了顿,姬辉白方才说;“我不知道对方会来……”
心念一转便听明白了对方是在说什么,姬容不由哑然一笑:“我知道。一个姑娘罢了,哪值得皇弟如此?”
姬辉白微微抿了唇,并未接口。
这次只是一个指挥使的小姐,当然没什么。可下次若碰见皇后,甚至是父皇呢?姬辉白眸色转深。
或者已经应该……
多少能猜出姬辉白此时在想些什么,姬容却并不说话。一来对方不是女子,当然不必时时刻刻藏在怀里当花朵一样呵护;二来却是因为有些事根本不必说,而只需要做。
两人各自有着自己的思量,一时之间,马车竟是寂静。
“吁——”蓦的,平稳前行的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
没有防备之下,姬辉白身子一晃,不由惯性的前倾。但就在姬辉白前倾的那一刻,姬容的手已经揽住了姬辉白的腰。
手上稍稍用力,借此抵消了前冲的力道,姬容方放开手,道:“小心些。”
旋即,姬容又稍提高声音——这次,却是对外面说了:“什么事?”
外面一时寂静,就在姬辉白开始微皱眉头的时候,声音从外头传来进来,却并非驾驶马车的侍卫的,也不是对着姬辉白和姬容说的:
“……王妃?”
听出是青一的声音,姬辉白蓦的一怔,反射性的看向姬容,却只来得及捕捉那消失于车帘子处的暗红色衣摆。
帘子兀自颤动着。
姬辉白眸色深了些,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见的那一幕——宁媛仪扶着姬容的那一幕。
姬辉白没有立刻走下马车。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马车内,他暗自想着:
袁竹郁当然只是一个姑娘。
可姬容曾准备娶为王妃的宁媛仪呢?
可以后要成为姬容王妃的女子呢?
还是……一个姑娘么?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
能回答。
第六十九章 承诺
“到底怎么回事?”
甫一下车,姬辉白便听见姬容声音,含着怒,还有些微的焦躁。
姬辉白脚下的步伐快了几分。
来到姬容身边,姬辉白一眼便看见软软倒在姬容怀中,挺着肚子,明显已经神志不清的宁媛仪。
虽心中对其实在没有多少感情,并且对方腹中的孩子也并非自己的,但乍一看宁媛仪的模样,姬辉白依旧只觉得一股怒火蹿上心头:
“管事的都上来!本王不是吩咐你们好好照顾王妃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几个聚在一起的管事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而本来扶着宁媛仪,神色有些阴沉的姬容却是蓦的一怔。
下意识的朝怀中的女子看过去,当姬容在那熟悉的面容以及身体上找到无数陌生后,他顿了顿,终于不着痕迹的将人递交给一旁候着的侍女。
而此时,姬辉白也已经简短的处理完了事情。
仿佛根本没看见姬容方才做了什么,姬辉白只低声说了一句‘皇兄先稍待片刻’,便亲自从侍女手上抱起了宁媛仪,往府内走去。
半昏迷中的宁媛仪似乎知晓抱着自己的是什么人,低低呻吟几声后,便主动依偎进姬辉白的怀中。
姬辉白脚下一停。片刻,他调了调姿势,让对方更好的靠着自己后,方才继续往前走。
站在姬辉白身后的姬容将所有的情景都看在了眼里。
旁边请他进府休息的下人已经等得开始摸汗了,而姬容,却只是看着那挺直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姬辉白处理事情的速度一点也不慢。
在姬容在书房等过一盏茶之后,姬辉白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
“皇弟。”姬容抬了眼。
“唔。”应了一声,踏进书房的姬辉白似有些疲惫。挥退书房中的所有伺候的下人,他随手扯下了外衣,这才开口:“已经让大夫看过了,说是忧思过重,所以伤了身子。那些在媛仪面前乱嚼舌根的,我也已经办了——既然他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我就帮他们管管。”
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姬辉白虽然语气依旧平静,心中却实已怒极。
姬容点了点头。
姬辉白也没有再说下去——不论是依着宁媛仪现在的身份还是其他什么,这个话题都不适合谈论太多——他只随意挑了一个较为轻松的话题,带着微笑道:
“今夜皇后娘娘安排的宴会……应当是为皇兄准备的吧?倒是美女如云。”
当然能分辨得出姬辉白话中没有任何反面的意思,姬容也便微笑的回应了对方的调侃:“大约不止宴会,连那袁小姐都是被人引着才来到滴翠庭的罢。”
明白其中的关节,姬辉白点了点头:“若真说起来,那位袁小姐的身份样貌倒是够当风王妃了。只是那样的个性……”
姬辉白顿了顿,他想到之前袁竹郁在皇宫中对他所做的威胁。
“那样的个性……倔强倒不是多大的问题。但未免太过不自知以及天真了。若是当上了皇兄你的正妃还这么闹腾,迟早会出事。”姬辉白缓缓道。
姬容并未开口,只点了点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姬辉白也正思索着。片刻,他开了口,娓娓述说,声音一如山涧小溪,平静而温和:“皇兄虽早早便被封了储君,但有些事情到底该小心防备。此次大婚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既然姬振羽已经叛变,皇兄倒不妨在帝都中的几位将军里头挑选一位合适的姑娘。就臣弟所知,岳将军的二女儿,李将军的大女儿,还有徐将军的大女儿都不错,温良恭谦之名多被传赞,皇兄不妨看看。”
静静听着姬辉白所说的每一个字,姬容沉默良久。
姬容知道,姬辉白眼下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极为中肯,话里话外也都只是在为他考量。
若此时易地而处呢?不期然的,姬容有了这么一个想法。若此时易地而处,那他……
……能做到姬辉白几分?
“皇弟。”姬容终于开了口,“选妃是势在必行的。”
“臣弟当然知道。”姬辉白哑然失笑。
“还会有许多其他女人。”姬容继续道。
姬辉白顿了顿。但很快,他便点头:“这是正理,臣弟明白。”
姬容轻吐出一口气,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若是我的正妃的话……等我日后登基,王妃的品阶至少会是贵妃。”
这次,姬辉白皱了眉:“皇兄想说什么?”
“选妃势在必行,日后我也肯定会娶其他有用的女子,但……”姬容稍停一会。抬起眼,他看着姬辉白,轻声道:
“但一个后位,我还是空得下来的。”
一刹那间,姬辉白睁大了眼。
……
……
姬容已经离开了书房,而姬辉白,却始终回想着对方所说的那一句话。
——‘但一个后位,我还是空得下来的。’
凭着姬辉白对姬容的了解,他当然明白,自己的皇兄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必定不是一时冲动或者一时感怀,而是真正已经前前后后谋算过,前前后后计较过了。一如他说‘选妃势在必行,日后我也肯定会娶其他有用的女子。’那般。
可是……
可是,空悬后位虽说不是不可能,却依旧会带来种种的问题和矛盾……空悬后位么?姬辉白有了一瞬的恍惚。但仅过片刻,他就重新冷静下来,出声道:
“青一?”
“瑾王殿下。”青一应声出现在了书房中。
“方才宫中是怎么回事?”姬辉白问。
“小人本来是守在外面,不过突然冒出一个人缠住了小人,小人一时不防,又不敢再禁宫喧哗,所以……”青一道。
姬辉白点了点头:“既然是在禁宫出现,那便定然是宫中的人了……熟不熟悉他走的路数?”
这次,青一迟疑了好一会。
“怎么?”姬辉白开口。
“没什么。”青一摇摇头,“对方没有怎么改手上的路数……小人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小人之前所在的训练营中一个早就荣养了的高手。”
姬辉白点点头。
“殿下,您觉得这次是谁派对方来的?”青一开口询问。
“谁?”姬辉白笑了一下,他将视线移到了窗外。月色如流水般洒在窗前的青石地上,铺就一层白晃晃的透明光泽,“当然只有那位处于深宫,却手眼通天的皇后了。”
就在姬辉白询问青一的当口,离开了瑾王府的姬容,也正询问者慕容非:
“方才是怎么回事?”
“回凤王,方才小人和瑾王殿下的侍卫分两头守在外面的时候,一个高手突然出现,引开了对方。”慕容非回答。
没有立刻开口,姬容沉思了一会,方才续道:“那你呢?”
“小人同样遇到了一个高手。”慕容非开口。
听了这句话,姬容淡淡笑道:“高到你没有机会弄出任何响动?”
慕容非顿了顿:“不……是小人没有弄出响动。”
姬容静待对方说下去。
慕容非也没有让姬容等多久,上一句话说完的几息之内,他便再次开口:“那人告诉了小人一个消息,借此让小人闭嘴……凤王殿下或许会有些兴趣。”
姬容挑了眉,眼中却依旧一片冷肃:“什么消息?”
“因为慕容振庭一事,陛下震怒,有意清洗和慕容振庭相关余孽,其中包括……”慕容非缓缓开口。
皱起眉,姬容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觉。
而慕容非,也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楚尚书一家。”
姬容脸色骤变!
慕容非却陷入了回忆——那最初在内城见到楚夫人时的回忆。
十日前,帝都内城
“非儿……非儿,你是非儿吧?”提起裙摆,坐在轿中的妇人几步赶到慕容非面前,紧紧的抓住慕容非的衣袖,眼眶通红,嗓音颤抖。
慕容非实在有心想把人挥开,只可惜眼下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冒然挥开人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这位……夫人,我想你大概认错——”
慕容非口里的最后那个‘人’字,消失在一个温热柔软的怀抱之中——楚夫人已经紧紧的抱住了他。
感觉着那表面温热柔软,实则刺痛非常的怀抱,自成年以来,慕容非头一次不受控制的僵硬了身躯。
并没有在大街上停留多久,琢磨着自己再下去很可能失控的伤人的慕容非最后还是跟着楚夫人回到了尚书府。
领着慕容非往进了尚书府,楚夫人一路介绍着尚书府中的各种东西,从地形到用具,从主人到丫鬟……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便让慕容非忽然觉得自己曾在尚书府生活过,并且还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非儿,我跟你说,镇南他……”
楚尚书字镇南。
“还有啊,东西苑之间连了活水,是之后开凿的……”
以后有事要潜入尚书府倒方便了。
“你姨母还有一个孩子,叫飞,本来……”
飞?自然是叫楚飞……
这次,慕容非还没暗自想完,一个声音便斜里插了进来:“母亲?”
慕容非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正巧看见着一件石青对襟衣衫,脚踏厚底云纹靴的楚飞自内院走了出来。
视线相撞之后,慕容非已经噙了一抹微笑,并向对方点头示意。
而下意识的瞥一眼楚夫人的楚飞,也随之微微点头,算作回答。
两人的动作都不大,因此,沉浸喜悦之中的楚夫人根本什么都没发现。她只是看着楚飞,脸上笑意更甚,满心欢喜的介绍:“飞儿,这就是我一直和你的说的人!在听见那个消息后,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完成当年的心愿了,没想到——”
听到那个消息……她知道慕容府被灭门,却不知道她也参与其中?敏感的从楚夫人话里捕捉出了这个重要的讯息,慕容非一时微怔。
而楚飞则笑了起来,他打断楚夫人的话,语气温和:“母亲,既然找到了多年里一直记挂在心的人,你还让他站在外头吹风?”
倏然醒悟,楚夫人连连点头,拉了慕容非就往里边走。
眉心在对方碰触到自己的那一瞬皱起,不论手上的感觉是如何的温暖,慕容非也只觉得自己被冷冰冰的蛇给缠上了,滑腻得让人恶心。
但就算心中再是不愿,表面上,慕容非也只是客气了几句,便和楚夫人一起走进了小厅。
和楚夫人聊天其实挺愉快的。
就算慕容非再不喜欢面前这个和自己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夫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么一个事实。
和善,风趣,让人如沐春风,不知不觉的就有了谈性。这么评估着,慕容非一边绕着弯子套些对自己有用的情报,一边用最温和的笑容敷衍对方。
一席话下来,慕容非基本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而楚夫人,却连慕容非此时在做什么都不甚了解。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楚夫人的心情——或者说楚夫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么一个情况,她只是用最热情的态度,以仿佛弥补愧疚的形式,说出任何自己知道的、说出任何对方想听的话。
慕容非确实在认真听着。但听着的同时,他也在注意一旁陪坐的楚飞。
同他所想的不一样,陪坐在一旁的楚飞并没有制止楚夫人说一些不是很应该说出口的。相反,除了一些特别敏感的事情楚飞会出言带过之外,其他时候他都只是静静听着,甚至有几次,楚飞还补充了一些楚夫人记得不是很清楚的东西。
听着听着,慕容非对楚飞的态度越发疑惑,不由渐渐把话题往对方身上移。
明显看出了慕容非的小手段,楚飞略一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同之前一样,依旧含着笑,听楚夫人说话。
到底是深闺中的女子,虽说楚夫人谈性始终很高,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面上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疲惫之色。
“好了,母亲,您也差不多该休息了。”瞅了个空打断楚夫人的话,楚飞温言说完后,便亲自为对方披上外衣,并示意旁边的侍女扶着楚夫人下去休息。
虽心中极为不舍,但楚夫人却是没有多少精力了,故此,她也只是再三叮嘱慕容非要时常来尚书府坐坐,便跟着侍女离开了小厅。
目送楚夫人离去,楚飞脸上本来有的温和笑意已经尽数褪去。转头看向慕容非,他点头道:“慕容公子。”
慕容非笑了笑,站起身,他同样到:“楚公子。”
“慕容公子应该看见了,你我似乎有些亲戚关系。”楚飞淡淡开口。
“唔。”听出楚飞话里的意思,慕容非低应一声。接着,他无声的笑笑,随即道,“不敢高攀。”
楚飞没有理会慕容非的话,他只是往下说:“慕容世家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也知道慕容公子在这其中所处的立场。”
“既然楚公子只晓得清楚……那么,楚公子瞒着令堂是什么意思?”慕容非笑道。
看了慕容非一眼,楚飞突而道:“我母亲身体并不很好。”
慕容非挑了眉。
楚飞继续说:“年前,我母亲听说慕容府的消息之后便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半年方才有些好得利索了些。若是她知晓自己的妹妹是被自己的外甥逼死……”
慕容非听明白了楚飞的意思。
楚飞也已经继续往下说:“有些事情,我已经吩咐他们封口了。慕容公子既能跟在……”微皱眉,楚飞含混的带过了几个字,才接下去说到,“想来也是个聪明人,当知道怎么做才好。”
回忆说来很长,但想着也不过是几息的功夫,短得甚至还没能让姬容做出决定。
并不焦急,慕容非静静站在下首位置,等着姬容的决定——等着姬容印证他心中的推断。
终于,姬容开了口,只有三个字:
——“去皇宫。”
慕容非躬身应是,唇边无声无息的挑起了一抹笑。
第七十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姬容再次回到皇宫之时,宴会当然早已结束。不过不管是姬容本身,还是有所耳闻的皇帝,甚至是举办宴会的皇后都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太和殿中,在姬容到达之时,羽国皇帝正在和萧皇后下棋。
“母后,父皇。”姬容向两人行了礼。
萧皇后点了点头,羽国皇帝瞥一眼姬容,却是一笑:“之前他们过来通报的时候我还说他们搞错了,倒没想到真的是皇儿……之前皇儿匆匆出去,现在又匆匆进来,到底有什么事?”
拈了一枚黑子,萧皇后在一旁笑道:“会丢下那么些个美人出去的男人,想来是去见心爱的人去了。”
“心爱的人?”羽国皇帝精神一振,“皇儿你有心爱的人了?是哪家的姑娘?”
尽管因萧皇后突如其来的话而略微吃惊,但姬容却并不慌乱,心念一转便含笑承认——自然,是在选择性忽略对方第二个问题的情况下:“儿臣确实有了喜欢的人。”
萧皇后抬头看了姬容一眼。
姬容并不闪躲。
片刻,萧皇后唇角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复又低下头,将指间的黑棋敲在棋盘上。
“咔!”的一声,轻轻脆脆。
“唔?”这时,羽国皇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音调还明显抬高了几个阶梯,“长得如何?”
耳听着皇帝这明明白白暴露自个心性的话,萧皇后瞟了坐在对面的皇帝一眼,微哼一声,随手又敲下了一枚棋子。
当然见到了萧皇后的模样,羽国皇帝跟着下了一枚棋子,随后理直气壮的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皇后莫非有什么意见么?”
萧皇后似笑非笑的抬眼:“臣妾自然没有意见……臣妾有意见又有什么用?圣上该问的是容儿。”
羽国皇帝从善如流的转移了注意力:“皇儿,那姑娘到底长得如何?”
姬容微笑:“在儿臣心中,对方有天姿国色。”
羽国皇帝眨巴眨巴眼。
‘在心中有天姿国色’……那莫非是长得不如何?
羽国皇帝顿时有了些失望,不过旋即,他便打起精神,继续问:“那性情如何?可足够温柔体贴?”
旁听的萧皇后摇了摇头,继续下着面前的棋。
虽心中多少有着和萧皇后同样的感觉,但姬容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只继续道:“在儿臣心中……”
说到这里,姬容倒是不期然的想起方才姬辉白对他说的那句‘既然他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我就帮他们管管。’。
割舌么……姬容面上更添了几分笑意,他道:“在儿臣心中,对方是足够温柔体贴的。”
又是‘在心中’?长得不好便罢了,莫非连个性也并不好?羽国皇帝不由在心中暗自嘀咕。
想了想,羽国皇帝勉强道:“好吧,样貌性格也是小处……能力如何?”
嘴巴上虽然这么问着,但羽国皇帝心中却有自己的思量。
既然样貌性格都不行,那能力么,也就不用太多了,反正怎么也管不了后宫的……想到这里,羽国皇帝不由看了怡然自得的萧皇后一眼。
但人生不如意之事向来是十有八九的。
姬容微笑开口:“能力是极好的。”
羽国皇帝觉得自己的眼皮蠢蠢欲动:“能力……极好?”
明白自己的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姬容唇边的笑越发舒缓:“是,能力极好的。”
羽国皇帝的眼皮真的动了——它非常欢快的连跳了数下,把皇帝额角的一根小小的青筋给跳了出来:“原来如此……那么,是哪家的姑娘呢?”
这次,姬容倒没有说话。
已经完全被自家儿子的八卦给吸引了,羽国皇帝随手走了一步,大半的心思倒放在姬容的回答上:“恩?”
“对方……”姬容终于开了口,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羽国皇帝皱皱眉,刚想说什么,却倏然醒悟:“哦……那位姑娘家世不成是吧?”
姬容没有回答,但此刻的无言不吝于默认。
拿了一颗棋子在手中把玩两下,羽国皇帝对萧皇后说:“梓童,储君娶正妃有什么要求?”
“多了。”萧皇后淡淡笑着,“从容貌到家世,从品性到……”
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微笑,萧皇后继续道:“身体。”
有志一同的忽略萧皇后突然冒出来的小小恶劣,羽国皇帝对姬容说:“皇儿,你想娶对方为正妃么?”
姬容摇头:“正妃的事就劳烦母后费心了。”
羽国皇帝看了姬容一会。片刻,他蓦的笑道:“恩,说来家世不行的话,帝都内随便认个亲戚也就能封住百官的口了,不过……”
羽国皇帝看了看神色淡淡的萧皇后:“正妃和侧妃侍妾不同,日后是要替你掌管整个凤王府的,这可不是一句爱不爱就可以的……听你母后的不会错。”
“儿臣明白。”姬容倾了倾身。
看着一派平静的姬容,羽国皇帝不由摇头:“太明白可就没什么乐趣了……当年孤同你这般大的时候,在选妃这个问题上,可是好好的折腾了一番。”
说到这里,羽国皇帝回忆起当年,不由嘿笑一声。
姬容没有接话。若是他今年当真只有二十一二,说不得他确实会为一些东西折腾或者折腾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从心里来算,今年的他,早已年逾不惑。更早已明白,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给的,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必给的,以及,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能给的。
“圣上。”萧皇后开了口。
“梓童有什么事?”还沉浸在年少轻狂的回忆中,羽国皇帝顺口问。
“臣妾倒没有什么事……只是,圣上还要再下么?”萧皇后问。
“还要再下?”羽国皇帝接了口,视线移向棋盘,“当然接着下,为什么——”
羽国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棋盘上,白色的长龙已经被黑色的军队杀得七零八落,岌岌可危了。
羽国皇帝的眉毛开始乱颤,忽然,他大声的咳嗽起来,同时猛然抬起手遮住了嘴唇,宽大的衣袖拂过棋盘,顿时把棋盘上的棋子给弄得乱七八糟。
咳嗽中的羽国皇帝偷偷看了一眼棋盘,在发现棋盘再恢复不到原来模样时方才干咳几声,放下了手,一副无奈的样子:“哎,这棋怎么突的乱了呢?孤刚要继续下来着。”
姬容的唇角猛的抽了一下。
萧皇后似也被噎得不轻,半晌方道:“……这倒是不巧了。”
羽国皇帝瞅瞅棋盘,又看看萧皇后:“那再下一盘?”
萧皇后摇了摇头:“时候差不多了,臣妾该回去了。”
这么说着,萧皇后已经起身,向羽国皇帝行了一礼。
羽国皇帝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梓童早些休息吧。”
应了一声,领着一众宫女太监,萧皇后离开了太和殿。
而等萧皇后离开之后,羽国皇帝遣人收了棋盘,又拿起宫女递上的热茶啜了一口,随后靠在椅背,闭目歇息。
姬容并没有出声。
片刻,羽国皇帝张开了眼,沉沉一笑:“好吧,你母后走了……那么,皇儿半夜进宫是为了谁?你身边那个叫慕容非的侍从,还是楚尚书家里那个叫楚飞的?”
“父皇……”姬容开口。
“是哪一个?”眯了眯眼,羽国皇帝打断姬容的话,轻声问。
停顿片刻,姬容道:“楚飞。”
“很好。”羽国皇帝点头。
放松身子在椅背上靠了一会,羽国皇帝请敲了敲桌面:“那么,理由呢?”
姬容没有说话。
为什么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赶来皇宫,为什么对对方始终放不下来……
“你爱他?”羽国皇帝冷嗤一声。
爱么?姬容想着。
或许是爱的。若是不爱,他怎么会将那么一个人绑在身边,百般呵护?若是不爱,他又怎么会防了任何人却惟独漏了对方,以致万劫不复?
可爱啊……再如何深切疯狂的爱,在换来那样惨然的、让人疼得甚至无法再回顾一丝一毫的结局后,又留得下什么呢?
不过一片灰烬。
姬容缓缓摇头。
羽国皇帝神色稍霁:“既然不爱,那你巴巴的半夜赶来做什么?”
姬容微一恍惚。片刻,他低声道:“习惯吧,还有些……”
还有些什么呢?姬容想着。
他已经不爱他了。可足足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早已习惯为他处理任何事情。而二十年的付出,则让他不想——或者说不愿看见自己曾经捧在掌心里百般珍惜的人受苦。
“习惯?”羽国皇帝重复了一句,而后,他冷笑一声,“这倒真是个好习惯!——敢情日后他犯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替他收拾了?”
姬容没有回答——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羽国皇帝的神色阴沉下来:“你若喜欢他便罢了!可你自己把人放了,又说不喜欢——莫非那贯胸的两剑,你还没受过?!”
“父皇……”姬容开了口。
羽国皇帝却懒得再听。
提起朱笔,羽国皇帝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接挥就了一份圣旨,然后重重甩在桌面:“这是关于楚尚书贬斥的圣旨。现在孤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拿了这份圣旨现在就给孤滚出去,孤就当没写过这份圣旨;第二,忘记你今晚来的目的,现在走出去——但明日早朝,孤会让太监宣读圣旨!”
姬容的视线停留在放于桌面圣旨之上。
白色的圣旨在黑色的桌面上显得有些刺目。
姬容明白皇帝所给的两个选择后面所代表的各自含义。他也知道自己可以保下楚飞,只要付出一点代价——一点不太多的代价。
可是……
值得吗?
姬容站得有些久了。
他想起最后的那一天。在最后的那一天里,他看见了世上最炙热的烽火,听见世上最凄厉的哀号,也体会到了世上——
……最深切的绝望。
姬容的唇微微抿紧,姬辉白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他终于弯了腰:
“儿臣……告退。”
第七十一章 选择
姬容的心情并不太好。
羽国皇帝动手的速度比他估算的还要快。第一日透露口风,第二日便收集了足够把楚尚书贬到平民的证据,第三日时,圣旨已经降下——停官查办。
停官查办……姬容的手指不自觉的摩擦着手中的杯沿,一时之间,连就在耳边缭绕的琴音都没有听见。
直至琴音停下,另一个人开口:
“皇兄?”
倏然回神,姬容下意识的将茶往口中递,紧跟着便为那入口的苦涩皱了眉。
搁下茶杯,姬容道:“皇弟有事?”
姬辉白笑了笑,他道:“皇兄觉得臣弟方才弹得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那……”姬容回道,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连方才姬辉白到底弹了什么曲子都回忆不起来。
明白姬容是为了什么而停住,姬辉白垂下眼,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方古琴,片刻才道:“臣弟方才弹的是‘古道’,错了两个音……是臣弟学艺不精。”
这么淡淡笑着,姬辉白抬眸看着姬容:“皇兄是在为这几日帝都的动荡而烦心?”
姬容没有立刻接口。他当然可以顺着姬辉白的话说下去,然后讨论几句再轻描淡写的结束。但他同样明白——明白姬辉白肯定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心烦。
姬容吐出一口气:“皇弟不必事事小心,你我……”顿了顿,姬容到底不习惯说那些甜言蜜语,只继续道,“我只是在想楚尚书家的事情。”
姬辉白没有说话。
姬容也并不纠缠这个话题,只道:“父皇这次恐怕是有意借着之前的事情好好清洗一番,你我没有必要掺和进去。”
姬辉白眼中蓦然一怔。
自小长于深宫,姬辉白年纪虽不太大,但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话没有听过?故此,姬容的刚刚出口,姬辉白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无非是委婉的告诉他自己并不希望他插手。
没有必要掺和……姬辉白想着姬容方才说的话。若是这次的事情没有牵连到姬容关心的人,那姬辉白当然不会多想姬容那句‘没有必要掺和’,可这次的事情,却又分明……
“皇弟?”眼见姬辉白沉默太久,姬容不由开口。
姬辉白看着姬容。
只要他对他差一些,只要一些,有些事,他便断不会开口。可是对方其实真的已经足够好了,就算……就算对方对自己并不是完全的真心。
短暂的闭幕之后,姬辉白张开眼,他道:“依之前早朝呈递给父皇的各种折子来看,楚尚书这次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被判举家流放……皇兄打算如何处理楚飞?”
神色有了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姬容便调整过来:“这次的事,依父皇的意思就好了。”
姬辉白修长的五指划过琴弦:“皇兄若是不方便,臣弟可以代为入宫求情。”
姬容的手蓦的轻颤一下。
姬辉白也不催促,只等着姬容的回答。
不短的沉寂之后,姬容藏于衣袖下的手握成拳:“皇弟不必多心。莫说我不可能护他一辈子,便是能……”
姬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兄还喜欢对方?”看着姬容,姬辉白低声问。
姬容垂下眼,片刻,他微笑:“我记得之前有和皇弟说过。皇弟既忘了,那我便再说一次无妨。”
这么说着,姬容微顿之后轻声道:“不论日后我有多爱他,亦不论日后他有多爱我——我和他之间,再无任何可能!”
言罢,姬容不待姬辉白说话,便道:“我有些累了,皇弟。”
这却是在送客了,姬辉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说了一句‘皇兄多加休息注意身体’,便走了出去。
在姬辉白离开后,姬容又独自坐了一会,方才起身,走到书桌之前翻看桌面堆放的各种情报。
第一份是关于楚尚书被参的各种罪名。
第二份是皇帝对楚尚书所下旨的内容。
第三份是……
第四份……
在随手翻开第六份都能看见‘楚尚书’这三个字后,姬容长出一口气,坐倒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
就在姬容为楚家——或者说楚飞的事情心烦的时候,这两日一直门庭冷落的尚书府也迎来了头一位客人。
是慕容非。
“哎呀,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依旧在上次的偏厅里,楚夫人嘴里虽说这责怪的话,眉眼上却溢着满满的笑意。
“夫人。”微笑着唤了一声,慕容非将手中随意挑来的精致点心递给一旁站着的十三四岁、精灵可爱的侍女。
接过点心,那有着圆圆脸蛋和灵动眼睛的侍女神色一动,就要说话,却被恰巧自里头走出来的楚飞看见。
脚下停了停,楚飞在对方开口之前出声打断:“灵犀,你先把东西先放下去吧。”
到了嘴边的话没有说出口,叫灵犀的丫头嘟了嘟嘴,脆脆的应了一声,这才转身下去。
“飞儿,你也来了就一起坐坐吧!”见楚飞出来,楚夫人不由笑道。
“好,母亲。”楚飞微笑着点了头。
慕容非看了楚飞一眼,倒有些惊讶从对方身上竟然看不见多少焦躁。
而楚飞则回给了慕容非一个略带警告的视线。
接到那带着凌厉的视线,慕容非看一眼笑意吟吟的楚夫人,心中多少有了些了然。
自然,这所有的交流都是在楚夫人懵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的。
等楚夫人吩咐完下人事情,把注意集中在慕容非身上后,慕容非和楚飞面上都已经挂起了温和的笑容——这么一看,两人倒真正宛如双生子一般了。
赞叹的看着慕容非及自家孩子,楚夫人微笑:“非儿,你跟飞儿长得真像,就如同我当初和你娘一般像。”
视线在楚夫人的脸上停留一会,慕容非笑道:“我娘不及夫人。”
楚夫人摇了摇头,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温和的笑意让她的眼角唇边都有了些细纹。但这细纹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让她的美丽越见柔和光彩:“你娘虽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当年她却比我厉害得多了,莫说是琴棋书画,便是一些男子学的诸如经义和策论也十分擅长……非儿,你娘是一等一的。”
楚夫人握住慕容非的手,轻声道。
慕容非敛下了眼。他听得出对方话里的真挚,但对方说得越真挚,他就觉得越冰冷——是一种从心底而生,无可遏止的冰冷。
“非儿?”见慕容非没有回答,楚夫人不由唤了一声。
又敛眼片刻,慕容非抬起眼,刚要说话,便被一直注意着他的楚飞给打断了:“姨娘当然是一等一的,只是母亲你也极好。”
一边说着,楚飞一边看向慕容非。
慕容非当然明白楚飞的意思,他也早没有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所特有的冲动。所以,他也微笑,附和了这一句话:“我娘确实不错。”
欣慰的笑着,楚夫人紧跟着问:“那……你母亲这些年来过得可好?有没有同你说过我们?”
过得可好?慕容非想起那极为注重外表,却全身上下无一装饰的娘亲,嘴上毫不迟疑的回答:“我娘过得不错。”
楚夫人高兴的连连点头,却又若有所失:“你娘是不是没有同你说过我们?你娘脾气倔……恐怕一直在同我斗气。”
“我并没有听娘提起过她有一个同胞姐妹,不过我时常看着娘对一个小盒子发呆。”谎话要说得一分假九分真,慕容非早已深得其间神髓。
果不其然,一听慕容非的话,楚夫人就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娘不可能忘记我!当年若是我早些道歉,也不会……”
“母亲。”楚飞开口,低声安慰道,“姨娘不会怪你的。”
慕容非注意到楚飞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扯了一下,是一道轻蔑的弧度。
回想自己娘亲的个性同眼前这位夫人所表现的个性,慕容非的唇角也扯出一个弧度,是讥嘲的弧度。
在楚飞的安慰下渐渐冷静下来的楚夫人用帕子擦了擦泛红的眼眶,对慕容非道:“非儿,你娘既然没有和你说我的事,那应该没有同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说你可想知道?”
慕容非当然不想知道。不过表面上,他却是带着点感激的微笑:“如果——”
如果什么,慕容非并没有说完——一个侍女从里边小跑出来,凑近楚夫人耳边,正悄悄说着些什么。
慕容非静待对方把话说完。
而听了侍女话的楚夫人不由皱了眉:“她们……你先回去压着,我马上就过去。”
“是,夫人。”行了礼,侍女再次退了出去。
楚夫人先歉意的冲着慕容非一笑,这才转头对楚飞说:“飞儿,我有事离开一会,你先替我陪陪非儿。”
“好,母亲。”楚飞点头。
见楚飞答应,楚夫人又对慕容非说了一通诸如不用客气之类的话,这才起身离开。
等楚夫人离开偏厅之后,楚飞冷淡了神色,而慕容非则微笑起来,不觉带着些放松:“没想到楚公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会在家里悠然陪客,您真是十分……”
想了想,慕容非挑了一个词:“镇定。”
根本不理会慕容非的调侃,楚飞只淡淡开口:“我也没想到精明如慕容公子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慕容公子,您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的?”
“我只是来践对楚夫人的承诺罢了。”慕容非微笑。
“承诺?”楚飞扯扯唇角,露出一抹不掩饰的轻蔑笑意,“我母亲是因为你母亲才喜欢你,而你……喜欢你母亲?”
“哦……”轻应一声,慕容非回道,“我母亲不是一等一的好么?”
面对亲手逼死自己母亲之后,还能神态自若的说对方一等一好的慕容非,楚飞唇角微抽,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道:“慕容公子若是无事,可以先回去了。”
慕容非笑笑,也不再绕圈子,只开口:“楚公子打算怎么办?”
楚飞微眯了眼,没有开口。
慕容非继续道:“三天的时间,您和尚书大人已经把能找的人都找遍了吧?”
楚飞微冷了眼。
“我听说那些罪名如果成立,那最少可以判一个流放。”顿了顿,慕容非微笑,“楚大人和楚公子可能没什么,不过流放的话……或许体弱的楚夫人会受不了。”
“你要说什么?”这次,楚飞开了口,声音里仿佛夹杂寒冰。
“没什么,”慕容非说得温和,“只是想请问楚公子可找到贵人相助了。”
“你是来替姬容做说客的?”楚飞阴沉了脸。
直接叫凤王的名字……慕容非听着,不由笑道:“凤王倒并不知晓这些。而我之前听说了一些事……想必楚公子不会愿意找凤王相助吧?”
楚飞没有立刻回答。
慕容非也不催促,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苦茶。
慕容非等了有些久。久得在一向有着十足耐心的他都感觉不耐烦之后,他方才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对方说:
“不。”
不,我愿意。
第七十二章 放手
慕容非正在回凤王府的路上。
这次去楚尚书府,他有一个很大的收获,还是之前没有意料到的收获——楚飞愿意去求姬容。
长时间的呆在姬容身边,慕容非也多少知道姬容对待此事的态度——没有必要搅和。
但同样的,一直呆在姬容身边的慕容非也能发现姬容始终在自觉不自觉的关注着这件事……姬容对楚飞,终究有些放不下。
那么,楚飞不去是没有必要搅和,而等他去了……又是什么光景呢?
慕容非想着,他唇边还有着笑意,只是显得刻板了些,就像是画上去一般,干巴巴的没有意思。
“二爷。”、“二爷。”
接连着的两声叫唤让慕容非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凤王府门前。
作为一个时时刻刻谋算他人甚至自己的人,慕容非当然不会介意在顺路的时候花几息的功夫用一个微笑收买人心。
——当然,他也更不会介意在日后有需要的时候用眼下收买的人心驱动人做事……至于做事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这就不是慕容非所关心的了——一如他始终怂恿楚飞来找姬容,却从不关心楚飞是不是会因此而痛苦,或者惹上什么比姬容更大的人物的注意。
慕容非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在他杀父戮母的时候,在他计划毁了慕容家的时候,甚至在更早的他因一个秘密而杀害无辜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从那时起,他其实已经摒弃了良心,只想着用力往上爬。
强忍着心底的厌恶接触楚家,当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在最初接触的时候,慕容非是思量着多认识一个权贵对自己总有些好处,更何况还有楚飞那一层——他从来都清楚,姬容对自己不太明显,却或多或少有着的容让大半还是因为自己的这张脸。
——这张和对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而更为讽刺的事,对方连名字都和他相似……不,其实也并不相似。
慕容非已经走进自己的小院了。他的视线停在几只在树上做窝的鸟上。
其中一只鸟似乎感觉到了慕容非的视线,唰一下便飞到了半空之中。
是了,就是如此。慕容非想着,对方是‘飞’,被寄予厚望,一飞冲天的‘飞’。而他,则是‘非’——天生主要要为人摒弃的错误——‘非’。
慕容非的脚步缓下来。他并没有家,当然也没有可以安心的地方。可眼下的这间院子好歹是他栖息的地方,虽不能让他安心,却多少可以让他放松。
或许是因为这些微的放松,也或许是因为他和楚飞太过相似却又太过不同,慕容非不禁想起了从前。
是真正的从前了……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当时他不过四五岁。而那个女人,恩,那个和楚夫人有着一样容貌的绝色女人,就在那么一个孩子的生辰上,对着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一字一顿的、如同教人识字的说。
说——你是错误的。
你、是、错、误、的。
慕容非在口中无声的念着。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事实上,这几个字几乎是烙在他的胸口,留下一片血淋淋的印子……虽然早已不觉得痛。
后来呢?慕容非继续想着。后来……后来就是对方自顾自的摸着胭脂,不管不顾那个孩子哭喊着被人拖拽出去的场面吧。
尽管已经时隔多年,但再一次回想起来的慕容非还是忍不住钦佩对方——在那混杂了尖利的哭喊声、愤怒的咒骂声、还有各种各样撞击声的嘈杂环境下,对方竟然能眼皮也不抬一下——是真正不抬一下——的自顾自的画着妆。
真是好定力啊。慕容非想着,然后慢慢敛起了笑容。并非因为多年前的是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感慨,而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今天竟然有了些不对——在从尚书府出来之后。
楚飞的事情很顺利,顺利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可是,他依旧不高兴——不是并不‘高兴’,是‘不高兴’。
那么,为什么不高兴?慕容非问自己。是因为算计了人,还是因为……
……因为,楚飞对待自己母亲的那种态度?
慕容非会因为算计了人而不高兴。
这句话便是说给慕容非自己听,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而楚飞对待自己母亲的那种态度……
慕容非并不以为一个在外边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人在家里会有多好的表现。可是事实上确实如此——楚飞对楚夫人的态度,几乎已经到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迎合的地步。
不是因为惧怕而生的小心翼翼,而是因为爱——那种喜欢孺慕到了极致,宁愿自己受尽所有委屈苦楚,也不愿对方有丝毫不开心的爱。
楚飞是为了楚夫人才去找姬容的。
在听见楚飞说那句‘我愿意’之时,慕容非心中便有了这种明悟。
若没有楚夫人,依楚飞的个性,莫说死,纵然是活剐,也是一身傲骨如竹,不会踏进凤王府半步。可这世上有一个楚夫人,有一个对楚飞而言代表世间一切美好的楚夫人。
于是,那一棵极刚的竹子,便深深的弯了腰。不能委屈,无法委屈。可却反而……
反而,让人欣羡。
慕容非有了一瞬的恍惚。正是这时,一道劲风自他后背袭来,转瞬而至!
虽立时反应,但之前到底过于沉寂,慕容非终究慢了半拍,让劲风划过脸颊。
有些疼,但并没有破皮……不是利器。在脑海判断出这个结论之后,慕容非也看见了那道‘劲风’——一枚狭长的树叶。
眉梢轻轻一跳,慕容非转身,不意外的看见了那个唯一会来到自己院子里的人——司徒凛。
站在慕容非身后,随手丢了跟草打招呼的司徒凛挑挑眉,神色里带着万分的惊讶:“没躲过?——你的武功退步得这么多了?”
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慕容非只道:“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听见慕容非不太客气的问话,司徒凛顿时微怒:“给你送信!你道我真的没事爱往你这里跑?——主人冷冰冰不说,进来的规矩还大得吓人!”
慕容非不由微笑:“送什么信?”
尽管自己先开头说送信,但当慕容非真正问了,司徒凛反而避而不谈:“最近帝都是在清洗吧?”
“不错。”并不焦急,慕容非颔首。
“似乎有一定的范围……”这么说着,司徒凛抬眼看向慕容非,“之前的那个神子,还有慕容府……似乎都在这个范围之内吧?”
“不错。”再次肯定了司徒凛的话,慕容非笑道,“你们查到了?”
“我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何况江湖上的事情,江湖传得比官府还快点。”司徒凛摆摆手。稍顿一下,他还是略带担忧的开口,“既然是关于慕容府……你也应该被牵扯在内吧?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最后一句,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身后的人的意思?”慕容非问。
“有差别吗?”司徒凛瞪着慕容非。
“很大。”慕容非温和的笑着。
司徒凛忍了忍:“是我后面的人的意思又怎么样?”
“那就替我谢谢你后面的人。”慕容非说得十分客气。
司徒凛脸色稍霁:“如果是我的意思呢?”
慕容非想了想,然后不知是哪个神经搭错了,回答:“那还是不用了,等事情结束之后给我收尸就好了。”
此话一出,愣了两个人。
慕容非姑且不说,司徒凛是十分怀疑的看着慕容非,然后带着万分迟疑道:“只有我来给你收尸……不用我替你送死,然后被你收尸?”
这么说着,司徒凛再看了慕容非一眼,不由喃喃:“不,如果我死了,你大概根本不会替我收尸吧。”
他当然不会替他收尸。回过神来的慕容非想着。皱眉片刻,始终不理解自己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的慕容非难得耸肩,道:“你就当我今日有些多愁善感吧。”
“你?”司徒凛抬了抬眼,然后不客气的笑出了声。
慕容非没有指责对方——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笑过之后,司徒凛正了颜色:“看你的反应……你知道帝都开始清洗的事情?”
慕容非点了点头。
司徒凛问:“有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都不知道能有什么打算?”慕容非微笑。
司徒凛却只是笃定:“你是那种没事都能折腾事情的人,不会没有打算。”
慕容非哑然。片刻,他道:“这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凤王愿意出手就足够了。”
“若是对方不愿意出手呢?”司徒凛紧跟着反问。
慕容非稍一停顿,须臾微笑:“那就让他愿意出手。”
——用那位能让他动摇的楚家公子。
……
……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坐在书房内的姬容正翻开着这几日聚集而下的各种情报,直至管家敲响了书房的门。
“什么事?”姬容出声。
“回凤王,外面来了个客人。”走进书房,管家行了一礼,回答。
“什么人?”翻着东西,姬容漫不经心的应道。
管家稍一犹豫。
姬容抬了眼,微皱眉:“怎么?”
“……来的是楚公子。”管家轻声回答。
姬容翻着折子的手一下子顿住,久久无法动弹。
“是不是要小人……打发了对方?”管家有些迟疑的开口。他当然知道眼下楚家在帝都中尴尬的处境,但他同时还记得——记得当初姬容对对方所表现出来的痴狂。
姬容一时竟无法开口。不止无法开口,他甚至觉得自己体内的力量都有些流失了。
管家静静等着姬容的决定。
忽然没了力道,尝试好几次方才曲起拳头的姬容借着掌心的些微刺痛,终于开口:“不……让他进来吧。”
管家应声退下。
姬容接待楚飞的地点是在凤王府的大厅。
但跟着下人进来的楚飞看见姬容的第一句话则是:
——“不知小人可否和凤王单独谈谈?”
谈话的地方很快换成了凤王府的书房。在把下人都遣出去后,姬容开口:“楚公子找本王有什么事情?”
虽来此之前便已经有了决定,但当真正站在对方面前,楚飞一时之间还是说不出话来。
姬容也沉默着——事实上,在这一刻,他的心甚至比对方还更乱一些。
楚飞是来求自己的。姬容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而求。同时,他还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前世里,他记得楚飞只求过自己一次。
是……因为什么而求他?姬容在已经模糊的记忆中翻找着。
而这时,楚飞也开口打破沉默:“凤王殿下,家母身体不好。”
姬容眯了眼,没有接口。
楚飞则继续往下说:“圣上对楚家的判决,小人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家母……”
说到这里,楚飞顿了顿,他一直冷淡的神色在这一时仿佛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家母体弱,实在受不了奔波或者刑求。”这么说着,楚飞站了片刻,终是垂眸,缓缓屈膝跪倒,“求凤王开恩。只要家母能安度余年,小人愿意做……任何事情。”
仿佛是白日惊雷,一刹那之间,姬容突然想起了对方在前世那唯一一次求自己是为了什么。
不是求自己放他走,也不是求自己放过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只是求——求自己让他去见他病重的母亲。
而自己呢?姬容有些茫然的想着。
自己当初似乎因为对方始终反抗而大发雷霆,想都不想的拒绝……导致对方连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而说起来,当年害死楚夫人的病是‘忧思过重’——这忧思,也当是因为他吧?
楚飞还跪在姬容面前。
而姬容,却忽然笑了。
那么,就是他害死他的母亲了,甚至让对方连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那个他唯一会为之求情的人。
原来,他和他,错得那么早,错得那么……
无可转圜么?
姬容笑着,他的笑容里渐渐渗入了怅惘。
他爱了对方二十年,可是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下一世,他才醒悟到,原来自己和对方的爱情,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从最开头,他就错了。
——从最开始,对方就只是在恨他,恨得再容不下分毫其他感情。
姬容站起身,他弯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楚飞。
然后,他终于放开了手。
第七十三章 情到浓时
帝都 瑾王府
姬辉白已经在书桌前坐了一天了。
在这一天里,他不止处理好了之前累积下来的众多事物,还根据眼下的形势制定了一些计划。当然,这些计划的最终实施还需要他召集府中众多幕僚一起讨论。
更钟的声音从窗户外边远远的传了来,精神一整天高强度的集中,让姬辉白多少有了些疲惫,可他仅仅揉了揉眉心,便继续翻开下一份折子。
夜有些凉,风不时从敞开的窗户中吹入,悄然掀起纱帐一脚。
作为一等亲王的书房,瑾王府当然不会在火光上面克扣。故此,尽管书房极大,但沿着墙角摆放,隔数十来步便有一盏的铜灯还是将书房照的灯火通明。只是,这样的灯火在只有一人的书房里,却只把书房照的越显空旷寂寥。
是姬辉白让伺候的下人全部出去的。
虽自幼长于深宫,接受世上最好的生活及照顾,但姬辉白其实并不太喜欢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人——这或许和他一时以来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有关。不过还好,羽国在这种事情上虽也有一些规矩,却并不太严,甚至还隐隐鼓励皇子们相对独立俭朴的生活,否则,姬辉白大约会更头疼一些。
让他头疼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此时,就在姬辉白执笔的右手边,放着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写着一行简单的字,没有开头,没有落款——这是一份最常见的情报,每天里,这样常见的情报姬辉白能收到还几百张。
但这又不是一份最常见的情报,至少对于姬辉白来说不是——因为它没有被随意堆放于桌子角落那一堆纸张中,更因为它说——
它说:楚风二子楚飞深夜入凤王府。
这句话代表了什么,以及楚飞去凤王府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姬辉白自然是心知肚明。
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皇兄会如何选择。
是接受对方的条件然后帮助对方,还是索性不用对方付出什么便直接帮助?
外头的更钟隐隐约约响了三次,已经三更天了。
姬辉白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折子。
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他静静的休息了一会,方才将视线投到那张静静躺着的纸上。
姬容一定会娶妻,并且要留下子嗣。姬辉白知道,并且以之为常事——子嗣是一个统治者统治稳固的最基本要求之一。
姬容还可能会有其他情人,不拘男女。姬辉白也想过,虽不可能高兴,但倒也没有太强烈的排斥,只做看不见便好——从小的教育让他没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浪漫追求,除了喜欢姬容这一项,也懒得在一些并不绝对重要的东西上面花太多的精力,以及冒太多的风险。不过……
不过……如果那些情人之中,有一个是楚飞呢?
有一个,是可以让姬容为之处罚他的人呢?
姬辉白默默无言。
想在回想起来,之前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其实本身也并没有过去多久,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委实有点多了,多得让他几乎……忘记某些事情了。
姬辉白轻吐出一口气。
如果是楚飞呢?如果姬容始终喜欢着对方,并且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呢?
姬辉白微微眯了眼,过去那段糟糕已及的回忆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如果姬容始终喜欢对方,并且打算和对方在一起的话……
姬辉白站起了身,他走到窗前,微凉的风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姬容确实是储君,但他同样也是一等亲王。当日姬容能轻易的让他跪在庭中,有一半的因素是因为他爱着对方,所以甘心领受;而另一半,却是因为在那时,他便已经决定借着那个时机埋葬心中的这一份感情。
——姬辉白确实爱姬容,爱得心都疼了,爱得可以容忍对方娶妻,容忍对方有别的情人,也爱得愿意为对方承担任何压力,承担任何结果,但姬辉白绝不可能爱得连自尊都失去——
——绝、对、不、可、能!
如果说对姬容的爱已经融入到姬辉白心脏中,然后由血液流遍全身的话,那姬辉白作为一个皇储的骄傲,作为一个立于顶端的人的骄傲,则化作他全身两百零六块大小骨头,支撑着他的整个身躯。
没有爱的心脏还能继续跳动,可没有骄傲做支撑的骨头,却唯有断裂一途了。
姬辉白扶着窗沿的手稍微用力了一些。
因为自己和对方身份性别的特殊,他可以容忍对方身边不止自己一人,但无法容忍自己必须屈居人下——他必须是‘不可替代’!
——可以不是‘唯一’,但一定要是‘无法取代’!
这是姬辉白唯一的底线。虽然这个底线的要求并不低——姬容必须最爱他,没有之一。不论是日后姬容有了妻子孩子,还是旁的情人。
想到这里,姬辉白一直深得看不出情绪的黑眸终于流转出了稍许的冰冷。
而正是此时,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传入了姬辉白耳中。
“出去。”没有回头,姬辉白淡淡开口。
进门的人没有出去,不止没有出去,姬辉白还听见一个略带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滚出去。”一丝愠怒浮上心头,姬辉白依旧没有转身,声音却已经变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在姬辉白心中越怒,打算转身的时候,一对手臂自身后环住了他。
是一对强有力的臂膀。
心中的愤怒在一瞬间化为惊讶,姬辉白不由开口:“皇兄?”
“恩。”身后沉沉的回应肯定了姬辉白的猜测。
姬辉白动了动身子,发觉对方手上用力,并不想让他转身后便作罢,只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了点询问:“皇兄?”
明白对方询问什么,姬容却没有回应,只道:“外面没有人伺候……是你让他们都守在院子外的?”
“恩。”姬辉白点头应道,“臣弟不太喜欢太多人呆在主院里。”
“是我不让他们进来通报的。”姬容又道,似乎只在没话找话似的闲谈。
“皇兄要进来自然不需要人通报。”姬辉白回道。他的耐性本就不错,对于某些特殊的人就更好了。
这次,姬容有些久没有回话了。
就在姬辉白猜测姬容这个时候来自己这里的目的时,他只觉背上一重,却是对方倚了上来。
虽说身上承受了另一个人的重量,但作为男人,姬辉白却并不讨厌这样,反而有一种安心满足的感觉。于是,他的声音越发柔和了:
“皇兄?”
“之前我说的事情,皇弟考虑得怎么样?”姬容开口。
“之前的事情?皇兄是指……”姬辉白问,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此时,他倒只想反过身直接抱住对方,只可惜对方加在那一双手臂上的力道有些大,似乎并不想他转身。
“后位的事情。”姬容回答。
不知是否是错觉,姬辉白觉得对方的声音中似乎带着点疲惫,有些特别感觉的疲惫。不过不管如何,姬容的这句话,还是成功的把姬辉白心中小小的绮念给压了下去。
姬辉白稍站直身子,让自己的后背和对方更为贴近:“这件事兹事体大,皇兄不妨再考虑考虑……帝王的后宫没有主人,到底不成体统。”
片刻静默,姬容忽的一声低笑:“皇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只要日后我最喜欢你,最把你放在心上,其他东西和人也就罢了,是么?——我琢磨着这应该是你的底线了。”
微微停顿,姬辉白的唇角划出一个弧度,却并不显得多开心——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价值。
“皇兄明白就好。”姬辉白道,言简意亥。
“可一开始就亮出底线……你这种方法对谈判却是不好呢。”姬容道,声音微低。
姬辉白抬了抬头。他站在窗户边,一抬头便能看见天上的冷月,虽柔和,却到底让人感觉微寒——一如他和姬容的感情。
他站了一会。
“皇兄,”姬辉白开口,“臣弟虽不曾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宫廷生活数十年,至少还是明白怎么谈判的……只是皇兄,我想和你走很长,很长。但我不想把这很长很长的时间,浪费一大部分在试探拉锯彼此的底线之下,我不愿意自己那么疲惫,也不愿意皇兄你……”
“那么累。”姬辉白低声道,随后,他覆上对方环住自己腰肢的手。
静静的听着,待姬辉白说完之后,姬容方才开口:“皇弟的才能可从来不逊于皇弟的姿容……若是我们一定要计较这些,那就真有的累了。”
姬辉白默认了姬容的说法。
姬容却忽然挣开姬辉白的手,用自己的其中一只手遮住了姬辉白的眼睛。
“皇兄?”眼前一下子失去光线,姬辉白心中惊讶,不由开口,但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今晚见了楚飞。”
姬辉白静静听着。
“我今晚见了楚飞,”姬容道,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惫,是那种千帆过尽的疲惫,夹杂着解脱,“不瞒皇弟,在见他之前,我其实一直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帮对方,甚至见了人之后还是如此。”
姬辉白没有说话。
姬容继续道:“可等他向着我下跪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你。”
姬辉白的肩膀轻轻的颤了一下。
姬容察觉到了,他把原本环住姬辉白要的手放到了姬辉白肩头。
人体特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姬辉白肩头,带来足够的温暖,并且让人安心。
姬辉白渐渐放松了身子。
环着对方的肩,姬容将人向自己揽了揽:“那时……”
姬容稍稍停顿,随后,他轻声道:
“却是我错了。”
蓦的吃了一惊,姬辉白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皇兄!”
“先听我说。”姬容道,他用手轻轻抚着姬辉白的肩头,没有情欲,只有两只小兽冬日依偎一起所能汲取到的温暖和安心。
“这次他来求我,我答应了……我爱了他许多年,我一度以为自己爱了他许多年。”姬容低低的说着,“可是直到今日放手,我才发现,我爱的或许只是‘爱’……这次的事情我揽了,这次之后,我不会再见他,也不想再见他。”
姬辉白的眼睑微有颤动。
姬容长长呼出一口气。
“皇弟,我会有正妃,会有侍妾,也可能会有旁的情人。”姬容的手指在姬辉白的眼眸旁轻轻的划着。
“皇弟,你日后也会再娶一个妃子,再有继承的孩子……”姬容顿了一顿,他觉得心口有些难受,但他还是继续往下说,“或者还有侍妾和玩些情趣的倌儿,这些……”
姬容轻轻咬了牙根,然后,他道:
“没什么。”
姬辉白沉默不语。
姬容则笑了笑,他继续道:
“皇弟,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身边不会只有一个‘唯一’,但在更早之前,我就想过,将来一定要选一个‘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然后,我想把我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最精致的饰物,最美丽的衣服,最尊贵的地位,最广大的宽容——还有最多的感情。”
“帝王统御后宫,最忌如此。”姬辉白终于开口,声音暗哑,仿佛压抑着什么。
“是啊。”姬容笑着,他的一只手还覆盖着姬辉白的眼,但他的另一只手,已经牵起了姬辉白的手。
“可是,我想给他。”姬容缓缓道,“之前我爱上了‘爱’,这次,我想我爱上的是人。”
这么说着,姬容一根一根的抚摸着姬辉白的修长五指:
“我想把后位留给那个人,就算那个人永远不会登上去。”
“我想把这份感情放于明面,就算会面对天下最严厉的反对。”
“我还想着……想着那人该有妻子,该有孩子,该有世间能有的一切温柔美好。”
姬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道:
“辉白,你说……”
姬容执着对方的手凑于唇边。
“好不好?”
番外 同人不同命
有那么一对双生姐妹,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绝色。姐姐蕙质兰心,温柔和顺;妹妹聪慧过人,骄傲自矜。
有那么一对表亲兄弟,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聪明。哥哥家世显赫,万千宠爱;弟弟……
弟弟……
羽国 帝都 尚书府
“娘,我想吃桂花糕。”
“好,飞儿。”
“娘,我想要早餐的那个女孩陪我玩。”
“好,飞儿。”
“娘,‘飞儿’是什么意思?”
“‘飞’是腾飞,‘儿’是喜爱的音节……飞儿,是娘喜欢的,注定要腾飞的人。”
布置华贵的房间中,一位绝色的妇人轻轻拍着趴在她膝上的孩子,轻柔的嗓音在淡淡的幽香之中,徐徐为黑夜划下句点。
但在距离帝都千里之外的浊江一处房屋中,夜,却刚刚开始。
“娘,他们打我……他们为什么打我?”
“……”
“娘,什么是杂种?”
“……”
“娘,‘非’是什么意思?”
“……”
“娘,你说说话好不好?”
低低的哀求自角落传来。说话的是一个只有四五岁左右的孩子,孩子身材干瘦,皮肤呈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色,下巴尖尖的,露在衣袖外的手臂能清楚的看见骨头,而那裹着骨头的衣袖,则是一件薄薄的蓝色衣裳,已经洗得褪了色。
天气似乎有些冷,站在角落恰好对着风口的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巴巴的看着面前——面前,一个绝艳的妇人正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的描着眉。
妇人是真正的美,五官或许不算最出色,但那一举手一投足的风致,却足以让任何男人惊艳,让任何女人嫉妒。
但这些都和站在角落的孩子没有关系,他只是在冷风中再次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期待的看着女子——妇人手中的眉笔——再估算妇人结束所需要的时间。
孩子的运气不太差。
在他默默站过第三盏茶之后,妇人稳稳的在自己眉上画完了最后一笔。
“娘!”孩子连忙出声,声音里满是急促和哀求。
从绣墩上起身的妇人顿了顿,还是向孩子走去。
妇人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曳地长裙,裙摆绣着一朵朵碗大的墨色花朵,一簇簇,一团团的挤着,盛放正艳。乍看之下,花瓣似乎还随着妇人的走动而轻颤,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倒和孩子身上褪了色的蓝色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妇人来到了孩子身边。蹲下身,她摸了摸孩子的头。
蓦的轻颤一下,孩子下意识的偏过了头,但偏头的动作方才做了一半,孩子便觉不对,不由生生停了下来。
妇人倒并不在意,她知道:“你方才问:‘他们为什么打你?’?”
小心翼翼的看了妇人一眼,孩子点点头。
妇人微笑起来,她又摸了摸孩子的头:“因为你是杂种。”
明显有些懵然,孩子看了妇人好一会,才低声问:“那,什么是……”
修饰得完美的眉梢轻轻一挑,妇人似乎有些不满。不过旋即,她便若有所思的看了孩子一会,道:“你不明白……不过总有一天会明白,倒也没什么。”
孩子还想再问,可过往的经验让他明白眼前的人不会再告诉他什么,所以,他只重复了之前的第三个问题:“那,‘非’……”
妇人的动作顿了一下。
“‘非’……”妇人在嘴里轻轻嚼着,片刻,她起身,牵着孩子来到了书桌面前。
几乎半被迫的,孩子被妇人迁到了书桌之前。
桌上有研好磨,还铺着雪白的宣纸。
牵起孩子的手,妇人让孩子捏起一旁笔架上的笔,然后握着对方的手,一笔一划的写着‘非’字。
孩子悄悄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待视线刚刚接触到那如象牙般白皙细腻的肌肤之后,便又飞快挪开,脸却不经意的红了。
妇人并没有看见孩子的这个小动作。她只是握着属于孩子的,分外柔软的小手,用工整的小楷,在宣纸中间,写下了那个‘非’字。
“这就是‘非’。”妇人松开了孩子的手。
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妇人。
妇人笑了笑:“‘非’是错误。”
孩子微微一怔。
“‘非’是错误,”妇人道,她弯腰下,揉了揉孩子脸上的淤青后,又替对方整了整衣服“‘非’是永生持续的错误,是无法改变的错误……”
孩子依旧怔怔的看着妇人。
妇人的动作慢了下来,片刻,她微笑,眉眼间染上薄薄的讥削:“是了,你不懂……不过,你终究会懂的。”
“我恨你父亲,”妇人轻声道,她注视着孩子,用最美丽的容貌,说出最狠毒的句子,“——还有你。”
孩子猛地瑟缩一下。
妇人没有在意,她只是直起身,准备离开——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完了。但就在妇人直起身的那一瞬间,砰砰砰的敲门声忽然扯裂了夜的寂静。
猛然间听见声音,妇人似乎有些惊讶,而那孩童,却是倏然惨白了脸色。
敲门声持续着,仿佛急促的鼓点,却又不知比鼓点快速激烈多少倍,一下下,一声声都仿佛敲在人心之上,如同催命。
孩子的身体开始颤动,看着那一阵阵抖动的木门,他不自觉的靠向妇人,寻求庇护。
妇人同样看着那抖动得仿佛马上就支持不住的木门,片刻,她低下身,按住孩子的肩。
孩子抬起了头,然后,他刚好看见那有着漂亮容颜的妇人带着同样漂亮的笑容说了自己的名字。
“慕容非。”妇人带着嘲讽的念着,然后,她手上用力,温柔却坚定的把靠着自己的孩子推开。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两个五大三粗下人打扮的汉子蛮横的冲进屋里。
慕容非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因为那冲进屋子里的男人,还因为从妇人手上传来的那不大,却无法抗拒的力道。
推开了慕容非,妇人仅仅淡漠的扫了一眼冲进来的两人,便径自转身,走向屋内。
裙摆迤逦,繁花满地。
似乎对妇人有所畏惧,那蛮横冲进来的两人也并不打扰离去的妇人,只一把拽住慕容非的胳膊,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把人往外拖。
孩童小小的缺乏营养的身躯显然无法和成年壮汉相比,轻易就被拖拽到地上,慕容非一路磕碰着,只得用手护住头脸,尽量降低撞到家具时的伤害和痛楚。
愤怒的斥骂声夹杂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一起交织成一场并不太悦耳的乐曲。在这道乐曲之中,慕容非并不多在意拖着自己的人的喝骂,也并不多在意自己身上的痛楚,他只是看着地面,看着那一地的繁花远去,直至消失。
慕容非护着头脸的手忽然握紧。
他不明白什么是杂种,也不明白为什么杂种会被打。慕容非想着。可是,他忘记告诉自己母亲了,他其实知道……
……知道什么是恨,什么是错误。
“砰!”倏然一声,却是慕容非的额头重重的磕到了桌脚。
闷哼一声,慕容非眯了眯眼,一缕鲜红渗出,顺着他的额头滑下,蜿蜒爬入他的眼睛,让那墨黑的眸子染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
……
“混账!”随着一声叱骂,青花茶盏被重重的搁在红木小几上,发出老大的响声。
慕容非麻木的跪在厅中。
这种情景,在这一年之中已经有过很多次了,多得能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就算知道接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痛楚也懒得多抬一下眼。
这次是因为什么事呢?跪在底下的慕容非默默想着。
第一次是打破了一个花瓶,第二次是没有把整堆的柴禾劈完,第三次是请安迟到了一会儿,第四次是有外人多问了他的衣衫一句,第五次,第六次……
这次呢,是什么?慕容非敛下眼,他安静的盯着自己双膝之前的那一方青砖,沉默的听着主位上那个衣着华贵——他该叫之为大娘——妇人的极尽尖酸刻薄的斥责。
斥责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在慕容非的双膝开始麻木之时,慕容夫人终于停下了那能让街边最泼辣的悍妇为之脸红的话语。
轻蔑的看了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的慕容非一眼,慕容夫人站起身,轻飘飘的丢下一句‘去祖宗祠堂跪两个时辰,然后把西园柴房的柴都砍了’后,便带着一众的侍女离去。
去祖宗祠堂跪两个时辰,然后把西园柴房的柴都砍了。
没有为自己申辩一句,也不在乎那位高贵的妇人在训斥自己的间隙到底有没有给出理由,慕容非只站起身,打算揉揉跪疼的膝盖。
不过那被慕容夫人派来监视慕容非的粗壮小厮显然没有让慕容非放松的打算。一见慕容非站起身,那人便开始大声呼喝,同时拽了慕容非的手臂,往外拉扯。
乖乖的松了手,慕容非也不吭声,只任由对方把自己拉扯出去。
跪祠堂其实并不算一个多厉害的处罚,甚至慕容家的嫡出公子都跪过。
不过慕容非的跪法和那位嫡出的公子有些不同。
那位嫡出公子若跪,则必定是跪在软垫之上,身子左右晃动,时间久了还会有小厮偷偷送来吃食。而慕容非要跪,则必定是跪在冰冷的地板之上,而且必须跪直了,稍有异动便会被旁边虎视眈眈的下人抽上一次竹条,若敢再动,那便继续抽,直至再不动弹为止——在一年前第一次跪祠堂的时候,慕容非便因无法忍受疼痛,而被抽得陷入了昏迷。至于现在……
现在,慕容非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的任由特意开了口的竹条在自己身上留下一条条青紫痕迹了。
在祖宗面前跪满两个时辰后,慕容非带着一身青紫,拖着如被针刺般的小腿来到了西园——那里,还有足够多的成年人一天也砍不完的柴禾等着他。
“咄!——”
“咄!——”
“咄!——”
慕容府中,西园是距离主院最远的一个废弃院子,而西园的柴房,则又是西园里最为偏僻的一个角落。
现在,慕容非就在这个角落中,拖着有他一半大小的斧头,一下一下的劈着面前仿佛永远劈不完的柴禾。
不过这没有关系。天天被辱骂的人不会再为尖锐的辱骂而伤心,天天被打的人也最终会习惯痛苦,而天天重复因一点莫须有的小事儿被罚的慕容非,也早已不再因为各种言语或者身体上的处罚而动容。
只是他们从没有人想过,他们迁怒的,其实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包括慕容非自己。
拖着大斧头砍柴的他,也早已忘记,自己其实只有五岁。
“小杂种!”忽然一声喝骂响起,慕容非身子不由向旁边歪了歪,却是被那被慕容夫人派遣了跟在慕容非身边的小厮重重的踢了一脚。
淡淡的看了那小厮一眼,慕容非没当回事,只提了斧头站回原位继续劈柴。
但慕容非不搭理小厮,却不代表小厮就打算这么放过慕容非。
重重把人推倒在地上,小厮一脚接一脚的踹着慕容非的手臂和大腿。
“臭小子,兔崽子……要不是你,老子会混到这种地方?!”
蜷缩起身子,慕容非没有吭声。
“小杂种,混账……家里的婆娘也和我闹!都是你这个祸害!”
慕容非眯了眯眼,用手臂护住自己的头脸。
骂骂咧咧中小厮却失了控,力道一下比一下更大,最后更是一脚踢折了慕容非的手臂。
“喀!”轻轻一声,没有传进失了控的小厮耳朵里,却清晰的被慕容非自己听见了。而伴随着那一声轻响的,还有一股无法抵御的剧痛。
仿佛脑中一直紧绷的某根神经忽然断裂,慕容非一下子沉了眼。在这连成年人都无法忍受的剧痛之中,他非但没有惨叫,反而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抓住落在地上的斧头,紧紧握在掌心,然后狠狠挥下!
“啊!——”凄厉的惨叫在一瞬间响彻天空。
但是西园的柴房真的太偏僻了,而废弃的西园距离主院又真的太遥远了。
所以,当慕容非拖着一条不自然扭曲的手臂站起身,冷冷的用斧头劈开因右脚被砍断一半而在地上不停翻滚惨嚎的小厮的喉咙时,并没有任何人因那不间断的凄厉惨叫而出现在这一片荒芜的柴房之前。
血,渐渐开始蔓延了。
被劈开喉咙的小厮并没有死透,躺在地上,他的喉咙泊泊的冒着血,不停发出‘咯咯’、‘咯咯’的响声,身子还一顿一顿的抽搐着……
慕容非只是看着。
血蔓延到他鞋子底下,渗入不厚的鞋底,挣扎中的小厮身体渐渐没有了抽搐。
慕容非还只是看着。
忽然,躺在地上的小厮眼中倏然暴出一团神采,猛地侧起身子,他重重的、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的抓住了慕容非的脚踝!
慕容非皱了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除漠然之外的表情。
有些疼。慕容非想着。然后,他扯了扯腿,想把腿自对方手中扯出。
但小厮握得很紧。
试了几次无果之后,慕容非蹲下了身。他的手里还提着斧头,他举起斧头,往小厮的手上砍去。
一下,两下。森森的白骨混杂青筋翻出皮肉,鲜红的血溅到慕容非衣服上,溅到慕容非的脸上,溅到慕容非的眼睛里。
小厮的手被砍下来了。慕容非放下斧头,开始一根一根的扳断那握在自己脚踝上的手指。
“喀!”
第一声,手指上还有温度。
“喀!”
第二声,断指软软垂下。
“喀!”
第三声,白骨刺出皮肉。
“喀!”
第四声,断手从慕容非脚上滑下。
慕容非没有停,他平静的扳断了那剩下的最后一根指头。
又是一声脆响,似乎从耳边传来,似乎从心底传来。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恨。
天恒五年,风调雨顺。秋日,羽帝下旨,大赦天下。
这一日,楚飞刚刚得到一件珍贵的玩具。
这一日,姬容因吃的太多恶心而乱发脾气。
这一日,姬辉白心情大好的游赏花园。
这一日,慕容非平静的杀了第一个人。
第七十四章 春寒料峭
一道银芒倏然划开黑夜,灿若流星,转瞬即逝。紧跟着,三朵巴掌大小的银色花朵凭空出现在黑夜之中,成品字形排列,或含苞待放或迎风怒绽,每一朵都活灵活现,纤毫毕现。
一把轻灵的长剑如蛇一般无声无息的收回了慕容非的手中。独自立在黑夜之中,慕容非看着那慢慢消失的三朵银色花朵,一抖手便又刺出了五朵剑花。如此反复着,慕容非最多的时候能刺出七朵姿态不一的剑花,而最少的时候,便只有一朵可怜的花苞在风中摇摆。
慕容非在思考。这是他很早以前养成的一个习惯——越专注的做事,越专注的思考。
他在想楚飞的事情。
楚飞在昨天晚上来到凤王府,而姬容却在见到楚飞的几个时辰之后去了瑾王府……姬容的决定是什么,根本就不消再多加猜测。
那么,他却是赌错了。慕容非暗自叹息一声。
慕容非并非一个赌徒,严格说来,他甚至并不太喜欢赌博——不过,他的实力太弱了,他的根基也太浅了,有些时候,他不得不赌一把。
可惜运气不怎么样就是了。慕容非对自己笑了笑。
不,或者说……是自己并没有计算彻底的缘故?慕容非暗自想着,不过很快,他就把这点想法抛诸脑后。对现在的他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姬容愿不愿意为他揽下这次的事。
尚书府会有今天,很明显是被慕容家弄出来的一系列事情所牵连。而一个一表三千里的尚书尚且能被牵扯到这种程度……那真正能和慕容家牵扯上关系的他呢?
慕容非暗自思量着,手中的长剑如之前一样在半空中刺出朵朵剑花,待要收势之时,慕容非手腕却倏然一转,细长软剑于黑夜之中无声无息的潜向自己背后。
“哼!”黑夜之中蓦的响起一声闷哼。
同一时间,慕容非只觉得剑身上传来一股大力,不像是被兵器磕碰产生的,倒像是被人用肉掌直直推开。
心中微动,慕容非也不纠缠,只顺势而退,同时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一看之下,慕容非不由怔住。
只见慕容非身后的人一身深蓝衣服和黑夜极为相溶,但却有着一头十分晃眼的白发,却是慕容非曾有数面之缘的‘飞凤军’将军。
“原来是……将军。”短短的惊讶过后,慕容非不由微笑,“上次匆匆见面不及询问,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和慕容非相对而站的白发男子扯扯嘴角,明显并不喜欢站在自己面前的慕容非:“免贵,姓付,双字冬晟。”
“原来是付将军。”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付冬晟脸上的勉强,慕容非笑得舒缓,“付将军深夜到访,可是凤王有什么吩咐?”
“凤王殿下确实有所吩咐。”付冬晟开口,与慕容非时时刻刻的温和不同,他的话每一句都十分铿锵有力,大有沉重如山的感觉,“殿下在书房等你。”
慕容非点点头,转身便要往外走,但付冬晟却忽然开口:
“慕容公子武功不错。”
心中的警惕顿时提高了一个台阶,慕容非不动声色的笑道:“付将军过奖了。”
视线从对方已经缠入腰间的软剑上移开,付冬晟冷笑一声:“你的武艺最好再高一倍。”
心头一动,慕容非本待问些什么,但转念想着自己很快也会明白便作罢。
慕容非却是很快就明白了。
书房内,慕容非恭恭敬敬的跪在姬容面前,而姬容,却只在闭目养神。
片刻,姬容张开眼,冷笑一声:
“慕容公子,你想要什么?”
“小人……”跪在地上的慕容非刚刚开口,便被姬容打断:
“慕容振庭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慕容非回答,这次他倒是说了实话。
“本王也是这么以为的,”姬容笑了笑,可他眼底却不见分毫笑意,“但本王越查越觉得奇怪。祭司在羽国不算多,能力强的就更少了。而能力强却又不加入祭司院的……纵观偌大羽国,本王不信找得出两位数。”
这么说着,姬容的视线落在慕容非脸上:“慕容公子,在之前镇远侯被杀,你就有想法了吧?”
算总账了……慕容非无声无息的叹一口气:“小人却是有些想法。只是这只是猜测,根本毫无证据……小人不敢随意说出来干殿下的判断。”
姬容没有回答。
敏感的察觉落在自己皮肤上的视线越发森寒,慕容非心下一冷,紧跟着转口:“况且小人和慕容家素有仇怨,小人当时也多少有些自己解决的想法。”
书房里没有声音。
片刻,慕容非听见姬容的声音响起:
“……是么?”
虽觉对方口气多少有些奇怪,慕容非却无暇多想,只道:“凤王明鉴。”
“慕容公子,本王没有看你的过去。”看了跪在地上的慕容非一会,姬容突然开口。
慕容非蓦的一怔,不由抬起头来,正对上姬容那一双让人感觉如石头般坚硬的眸子。
若是此时,姬容说自己没有查过他的过去,慕容非只会在心中冷笑,然后恭敬而感激的应是。但姬容说他没有‘看’过……慕容非一时之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但慕容非不知道如何回答,姬容却没有停下:“只是慕容公子似乎对自己的这张脸很有兴趣,在这种风声鹤唳的的时候还三番五次去尚书府……是去见尚书府中的楚夫人呢,还是去见楚公子呢?”
慕容非一时没有回答。
姬容淡淡的笑起来:“本王虽对慕容公子的过去无甚兴趣,但看来慕容公子却对本王的过去很有兴趣。”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所以,慕容非只是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道:“小人知罪。”
看一眼地上的人,姬容从桌案上抽出一份折子,丢在慕容非面前。
“啪!”的一声,折子掉在地上,慕容非微微眯了眼,却是为散开折子里雪白内页上的朱红字体刺了眼。
“牵扯叛逆,出身不良;杀父戮母,品行不端……父皇的意思,却是把你贬谪千里。”姬容淡淡开口。
慕容非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既会特地把他招来讲这些,那便定然还有转圜余地了。这么想着,慕容非表现得越发恭顺:“请凤王示下,小人定不负所托。”
姬容沉默了一会。片刻,他微笑:“慕容公子倒是聪明。”
说罢,姬容道:“起来吧。”
慕容非先行了一礼,这才起身。
姬容在书桌上铺开了一张地图。
“这是大衍山,近日传来情报说盘踞了一批山贼,只是此处地处偏僻,山势又复杂,军队鞭长莫及……”
姬容还在叙述,慕容非却苦笑起来,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像刚才那样跪着实在挺不错——至少比现在不错。
“殿下,”慕容非开口,“由小人……一个人去?”
“慕容公子若想,自然也可以。”姬容回答,随即扬声叫道,“付将军。”
早已在外头等候的付冬晟闻声而入,抱拳行礼:
“小人见过凤王,凤王千岁。”
“起来吧。”姬容点头,示意对方起身,“事情已经和将军说过了,这次就由将军和慕容公子走一趟了。”
付冬晟默默点头,除了表现出对姬容的尊重之外,没有露出半分热情。
姬容也不在意,他已经转头对慕容非说:“慕容公子,这次付将军会和你走一趟……你若有本事,说不定能说动他动用飞凤军。”
慕容非微微苦笑。
‘有本事的话’——意思就是对方根本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
并不在乎慕容非想什么,姬容继续道:“本王对人才一向宽容,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有价值,本王不会吝惜在父王面前说几句话。”
用一条命也不过换几句不会吝惜的话……慕容非叹了一口气,随即微笑,恭敬回答:“小人不会令凤王失望。”
姬容的视线在慕容非身上略停一会,片刻,他点头:
“很好。”
慕容非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感觉着微凉的夜风,慕容非对一同出来的付冬晟说:“不知付将军准备何时出发?”
付冬晟没有回答慕容非的话,只道:“慕容公子倒对自己的武艺极有信心。”
“将军何出此言?”慕容非问道。
付冬晟面露讥削:“据可靠情报,大衍山聚集盗匪三百余人,物资充裕,装备利器,更兼占据天险,军队数次围剿都无功而返……若非对自己深具信心,慕容公子如何敢答应殿下?莫非凭单人只剑?”
慕容非一笑:“莫非付将军打算袖手旁观?”
付冬晟冷了眼:“绞杀盗匪自是付某职责,但若要动用飞凤军,却是万无可能。”
“飞凤军原来还随身保护将军?”慕容非微笑。
付冬晟眯了眼,眼中杀气一闪而逝:“慕容非!”
慕容非笑了笑,随即转了一个话题:“如果我没有记错……付将军是将门之后吧?”
“付家五代忠良,代代从军。”付冬晟开口,声音虽一如之前般平淡,面上却有了些许的自矜——他本也有资格自矜。
——付家子弟五代忠良,代代从军,功劳不可计数。
慕容非笑道:“将军方才不是问我如何敢答应凤王么?——这便是答案。”
你有先人庇荫,而我没有;你可以不答应,而我不行。
不过如此。
慕容非勾唇,眉眼柔和:“明日辰时,在下于东门前恭候将军大驾。”
第七十五章 一见钟情
半月后,大衍山脚
位于羽国西地的大衍山山势险峻,人迹罕至,山中常见走兽,也多有上了年头的草药,时常吸引原来的猎人和药师,久而久之,大衍山脚下就形成了一个供人休息的聚落。又过了十几年,这个聚落多方发展,最后成了现在的有着数百户人家的大衍村。
慕容非和付冬晟正向大衍村走去。
“依将军之见……这伙盗匪是从别处流窜而来的?”慕容非开口。
“大衍山脚下只有一个大衍村,再过去便是罗水县,盗匪根本无法抢到足够的东西。理当是从别处流蹿,到此整顿休息的。”付冬晟言简意亥。
“原来如此。”慕容非点头,不再多言。
瞥了身旁的慕容非一眼,付冬晟难得主动开口:“已经到了山脚,慕容公子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倒是有一些的。”慕容非回答,看着面前已经能看清的村子,他道,“付将军不觉得前面村子有些奇怪么?”
听了慕容非的话,付冬晟一挑眉稍,往前看去,片刻皱眉道:“没有青年男子?”
慕容非轻轻应了一声,随后道:“请报上说这些盗匪不伤人命……那那些青年男子去了哪里?”
付冬晟皱眉,没有回答。
很快,两人就来到了村口。
“请问——”付冬晟率先开口,却被村口附近的一个女子又急又快的打断: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的?!”
眉梢轻轻一抖,付冬晟没有开口。慕容非则微笑道:
“这位娘子好。我们是打算上山探险的旅人,路过村子打算歇一歇,顺便看看村里有没有向导能带我们进山。”
衣着朴素,容貌也十分朴素的女子沉着脸毫不客气的道了一声‘没有’。也不知是在说没有歇息的地方还是没有向导。
付冬晟眉梢又是一跳。慕容非却连唇角勾起的幅度都不曾改变半分:“那请问娘子,这里能不能给我们一口水喝?”
“没有。”已经不耐烦了,女子冷冰冰的回答。
慕容非神色依旧温和:“那么,这附近可有别的村落能让我们歇息?”
或许是被慕容非始终温和的态度触动,也或许是心中的怒火已经宣泄不少,那女子看了看慕容非和付冬晟,哼了一声:“这大衍山下只有我们一个村子,两位还是回去吧!”
“这位娘子,我们进山真的有要事。”慕容非笑了笑,随即从腰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对方,“银子不是问题,劳烦娘子帮我们找一找。”
虽始终没有喜欢过慕容非,但付冬晟不得不承认,慕容非的笑容语气,还有行事手段,确实都温和得能让人放下戒心。
果不其然,那女子见了银两,神色大为缓和:“这位公子,不是银子的问题。”
这么说着,女子看了付冬晟和慕容非一眼,道:“两位不知道吧?最近山上来了一伙强人。”
慕容非和付冬晟对视一眼。付冬晟开口:“这倒没有听过。”
女子摇了摇头:“山路不好走,虫蛇又多,本来就只有男人敢进去。而那伙强人一来……”
“莫非他们还敢害人命?”付冬晟开口,声音不自觉提高。
“人命倒是没有。只是……”看了看慕容非和付冬晟的脸,那女子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两位样貌好,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免得……”
两人俱是一怔,慕容非还待开口询问,那女子却已经关了木栅栏,径自离去。
女子离去之后,两人静默一会。片刻,付冬晟打破沉默:“那人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慕容非也是沉默,半晌方道:“听说匪首是个男的?”
“是。”付冬晟点头。
“对方刚才说我们相貌好,里面的强人不害命又没有男人敢进去……”慕容非没有说下去,他看见付冬晟的脸色已经隐隐铁青。
如此沉默片刻,慕容非笑叹一声:“原来那匪首好男色?”
……
……
厉虎心情很好。
作为一众黑风盗盗匪的头领,带领众盗匪横穿大半羽国,抢掠无数并且在多次遇险却始终不曾落网的情况下,他是有理由心情好的。
在临时安顿的废弃山寨之中,厉虎拿着酒碗,矜骄的一口一口喝着,边还思索着接下去的路程。
大衍山是不能久待的。别说这里地方偏僻鸟不拉屎,就连男人,也都是一股子泥巴味,让人没有半点欲望。
厉虎粗壮的小指头颤抖起来,这是他苦恼的标志。
可是要去哪里呢?羽国大半的地方都差不多跑过了,再剩下就是防备森严的村子了……如果硬去强那些村子,别说朝廷的军队很快会绞杀过来,就是一些民风彪悍地方的村子奋起反抗,也够喝一壶的了……
厉虎越发苦恼了,他的眼神转溜,心中开始计较是不是要和某些地方官员‘交流交流’,给他做做政绩,然后自己拿拿银子。
反正他们也没有害过人,最多进去关个十年八年的,出来就又是一条好汉了!这叫什么来着?两全其美啊!厉虎暗暗思索。
“叩叩叩——”一连串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蓦的吓了一跳,厉虎抖手就把还盛着半碗酒的碗给砸了出去:“混账!什么事情?!”
敲门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目光淫邪的男子。似乎已经习惯厉虎的脾气,男子混不在意的跨过地上的湿痕和碎片,凑到厉虎耳边,邪笑着耳语数句。
“哦……”意味深长的拉长了音,厉虎虽刻意板着脸,但脸上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个极为兴奋极为淫邪的笑容,“你是说……一个漂亮的东西?”
“跟帝都那些娇养的公子哥一样漂亮。”男子嘿嘿笑着。
厉虎已经站起了身,但他还是有些犹豫:“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找到漂亮的人?”
进来报信的男子一摊手:“如果寨主你不信,那人我可就藏起来了。”
“一边去,个混账的!”喝骂一声,厉虎再不迟疑,巴掌大的蒲扇一把把人扇了开,便向山寨后的小屋走去。
山寨既然是废弃的,自然不可能有多干净。不过此时,不管是墙角的蜘蛛网还是桌上的灰尘,甚至那沿着厉虎脚边溜走的小蟑螂,都没法破坏厉虎的心情——厉虎的心脏在跳,很快的跳着。
咚咚咚——
厉虎干咽了一口唾沫。
咚咚咚——
厉虎忍不住踏前一步。
咚咚咚——
厉虎小心翼翼的把蒲掌大小的手放在了床上被绑着的人脸上。
滑的,热的,真的。
刹那间,厉虎的呼吸不止粗重了一倍。
“小美人……”厉虎开始傻笑,他本来收回了手,但收到一半又深觉不舍,忍不住再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脸颊。
躺在床上的是慕容非。
双手双脚都被粗绳牢牢绑上,慕容非一时也无法挣扎,只得偏了偏头。
“美人儿,别害羞。”厉虎笑得更傻了,摸着慕容非脸颊的手也跟着滑到了脖颈。
慕容非果然不再偏头,只看着对方,任由对方动作。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厉虎缩了缩手,开口:“小美人……呃,小公子,你看这样可好?你来都来了,我也不可能放你走,不若你就从了我吧?咱们,嘿嘿,咱们就好好美上那么几天。”
“从了你?”慕容非不由一笑。
区区一介强盗,厉虎平时抓过最好的也不过是几个皮肤白些身子瘦些的书生,哪里见过慕容非这种样子?更遑论对方毫无芥蒂——至少厉虎看来是如此——的对着自己笑,厉虎的心脏不由又狠狠的抽了抽,一时只会傻乎乎的点头:“从了我!小美人,从了我厉虎大爷,之后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是么。”慕容非问道,脸上隐隐有着笑意。
厉虎连连点头,就要再次游说,却听慕容非开口:
“也不是不可以。”
“咔吧”一下扭了脖子,厉虎一时只会张大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小、小美人,你、你说……”什么来着?
“也不是不可以。”慕容非善解人意的重复了一遍。
“小美人,”厉虎呐呐的说,“你没发烧吧?”
慕容非只淡淡笑着。
瞅了慕容非一会,在确定对方真正清醒之后,厉虎忍不住咧嘴笑道:“中啊!美人是个男人!干脆!说罢,你要什么?”
“寨主能给我什么?”慕容非抬了抬头,问。
心痒难耐,厉虎忍不住又摸了一把慕容非的脸,道:“只要美人你从了我,以后谁敢欺负你老子就干掉谁!你要欺负谁老子帮你干掉谁!”
慕容非听着,片刻点头:“听起来不错,只是好男儿志在四方……”
“老子陪你。”厉虎傻笑着摸了摸慕容非的小手。
唔,有些粗……不过这样才够味~够味!
根本不在意对方不规矩的手脚,慕容非只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已经全黑了……这么想着,慕容非眯了眯眼,道:“身为男人,自当在世上建立一番功业,日后也好封妻荫子。”
厉虎一呆,不由犹豫:“老子是强盗……”
慕容非只是微笑。
悲哀的听着自己又加快了的心跳,厉虎一咬牙,应了:“老子从军就是!不过封妻荫子就算了!美人你一辈子陪着老子就好!”
说罢,厉虎巴巴的看着慕容非。
时间也差不多了。这么想着,慕容非看一眼厉虎,继续道:“只是在下的目的却是封侯拜相。”
既然都可以从军,那一辈子为他争取个侯爷相爷的也没什么了!厉虎琢磨着,索性也不开口,只重重的点了头。
慕容非却忽然动了!
先是手腕无骨般的一扭一缩挣脱绳索,再而后是迅如闪电的抽出厉虎腰间的佩刀,随后躬身,轻巧的一挑脚踝上的绳索,最后猛地弹身而起,凌空翻身的同时手腕一转,厚背刀已经牢牢的架在了厉虎的脖子上。
而此时,厉虎刚刚点了一下头。
只觉一丝冰凉贴上脖颈,厉虎眼前一花,还没反应出了什么事,便听一声巨响,却是闭合的木门被重重踹开的声音。
再然后,他听见那在几息之前还温和柔软得直挠自己心口的声音含着笑道:“付将军,你来得倒正是时候。”
撞进门的付冬晟没有说话。
持刀抵住厉虎的慕容非则看一眼还保持点头姿势的人,微笑着,带着一点点的嘲讽:
“你说要为我寻那地位……只是你连我都制不住,却又凭什么为我做到?”
而我却又为什么要别人替我做?
最后一句话,慕容非只微笑着,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