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5

楚寒衣青: 凤翔九天 46-60


  第四十六章 风雨将至

  “什么?!”清晨的安静被一道女声打破了。
  主帐之中,顾青泽豁然起身,瞪着姬容,连上下尊卑都不顾了:“凤王,您的意思是要讲和?”
  姬容微微点头,确定了顾青泽的质问。
  “为什么?”胸膛急剧的起伏,顾青泽咬了咬红润的下唇,道,“这几天里我们固然连失关卡,但那只是因为布防图泄露,况且我们兵力完整,粮草充足,又对那两个关卡极为熟悉,假以时日定然能将那两个关卡重夺回来!”
  姬容没有说话。
  心中不忿的顾青泽却是继续道:“炎国连下我们两个关卡,此时必然气势如虹,若是此时要求和谈,对方只会以为我们怕了对方,倒是必定狮子大开口的索要赔偿——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昏招是——”
  “咳!”眼见顾青泽越说越不像话,和顾曲言有旧的长髯将军不由咳嗽一声,略带严厉的提醒道,“顾姑娘,你僭越了。”
  倏然清醒过来,顾青泽一时噤声。
  姬容却没有过多的反应,只对在座的其他人道:“各位将军还有什么想法?”
  从姬容平静似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长髯将军沉吟一会,起身道:“我以为议和确实不妥……”
  说到这里,长髯将军看了一眼姬容的脸色。
  姬容的神色似乎更沉了些。
  心中已然有谱的长髯将军暗叹一声,复道:“纵要议和,如顾姑娘方才所说——此时亦是不行。一来此时炎国气势如虹,未必同意议和;二来炎国连胜,若是议和,只怕也会狮子大开口……小人以为,议和的最好时机当是我方挫败炎国之时——最好还是夺回关卡之后。”
  姬容微微点头,长髯将军所说的正是他所想的。
  至于顾青泽,虽还有些不忿,但也同样接受了这个做法。
  只有一人不同意——是一直静静坐在姬容旁边的姬辉白。
  只见姬辉白轻轻敲了椅子拉开众人的注意,而后道:“几位将军可否估算一下,我们挫败炎国——或者夺回关卡,需要多久?”
  见姬容没有阻止的意思,长髯将军和其他将军对视一眼,谨慎道:“回二皇子,行军作战素来正道为上,而炎国与我国兵力又相差不多,我方虽熟悉地形,但炎国亦能依托地势……故小人以为,这次战斗应该会持续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姬辉白重复了一遍,随即淡淡道,“不行。”
  “二皇子?”长髯将军错愣。
  姬辉白却只看姬容:“两三个月太久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姬容道:“那皇弟说要多少时间?”
  “最长一个半月。”姬辉白道。
  听到这里,顾青泽只觉得胸口翻涌一股闷气:“二皇子,您觉得——”
  “就这样。”不待顾青泽说完,姬容便冷淡的划下了句点。
  “凤王!”顾青泽低唤一声,声音里有着无奈,更多的却是为姬容而生的不平。
  “就这样”重复一遍,姬容环视一眼帐内,道,“诸位——开始准备和谈事宜吧。”
  明白再无转圜余地,顾青泽气闷不语。
  而帐中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方才参差应是。
  显然无心再多说什么,姬容正准备宣布结束,却听见外头的求见声。
  “进来。”微扬声音,姬容道。
  应声进来的是一个长得斯斯文文的谋士,却并非羽国的谋士——而是炎国。
  姬容有些讶异。
  那进帐的谋士也不用旁人喝问,很爽快的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见过凤王。我们王爷久仰凤王大名,此番对阵亦是缘分,故我家王爷希望能约凤王出来畅饮几杯。不知凤王意下如何?”
  虽心中有数,姬容还是问:“不知你家王爷是……”
  谋士笑道:“是六皇子,陛下赐号莫邪。”
  眼皮轻轻一跳,姬容缓缓道:“原来是莫邪王。告诉莫邪王,本王必会赴约。”
  明显松了一口气,那谋士深行一礼:“凤王好胆识!明日辰时,五里亭上,恭候凤王大驾。”
  言罢,谋士不再停留,又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一等谋士离开,顾青泽便立刻向姬容开口,根本顾不得生气:“凤王,炎国那头邀您去赴约未必是存了什么好心,安全起见,您还是——”
  本想说‘您还是别去了’,但想起方才姬容亲口答应下的话,顾青泽不由咽回到了喉咙的话,只道:“您一定多带些护卫,确保安全。”
  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姬容稍微沉吟,视线终于落在了一旁的慕容非身上。
  注意到姬容的视线,慕容非谦卑低头,唇角却悄然挑起。

  翌日 五里亭
  辰时方到,姬容已经策马来到五里亭前,身后自然跟了大堆的护卫。
  时是四月,梨花开得正盛,远远看去一片雪白。而这一片雪白之中,却突兀的立了一道蓝色身影——要见姬容的人已经来到。
  拉了缰绳缓行,姬容见只孤身一人站在亭中,便也示意身后之人就此停下,自己则下马走了上前。
  听见脚步声,耶律熙转回头,面上含笑,越见俊秀:“数月不见,凤王风采依旧。”
  面对耶律熙,姬容实在无法做出笑颜,便只淡淡道:“莫邪王亦是如此。”
  言罢,姬容不欲多费时间,单刀直入:“不知莫邪王此时约本王出来所为何事?”
  “凤王倒依旧快人快语。”耶律熙一笑,旋即道,“不知凤王可有意讲和?”
  饶是已经做足准备,姬容还是没有想过耶律熙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由怔在原地。
  但姬容虽怔,耶律熙却并没有停。只见他微微一笑,道:“这次炎国与叶国同时对羽国开战,凤王若是明白,当晓得如何做才是最好。”
  并不意外炎国与叶国勾结,回过神来的姬容沉吟片刻,道:“莫邪王有什么条件?又如何谈和?”
  “条件自然是有。”耶律熙微笑,旋即转身坐在石椅上,并示意姬容一同就坐。
  在这种事上闹弯扭未免太难看,姬容也不说话,只随之坐了下来。
  抬手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耶律熙道:“这次和谈只是你我之间的和谈。而和谈中的砝码……”
  沉吟片刻,耶律熙突而笑道:“羽国的两个关卡,加上炎国的一个,如何?”
  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之前姬振羽的所作所为,姬容唇角微一抽搐,心中倏然升起一抹厌恶。但很快,他便压下心中的情绪,不动声色道:“莫邪王倒是送了一份厚礼,只不知需要本王做些什么?”
  “只需凤王配合本王的时间接收关卡便好。”耶律熙轻笑。
  微一挑眉,姬容刚要说话,便被耶律熙打断。
  知晓姬容顾虑的是什么,耶律熙也不避讳,直接道:“本王收到消息,再过一两个月帝都那里便会派另一个皇子过来接替本王处理边关的事宜……这是什么意思,凤王应当能明白。”
  这么说着,耶律熙虽依旧笑意吟吟,面上却还是透出了些冷意。
  姬容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耶律熙遇到的不过是最简单最粗暴却又最有效的处理方法——抢占功劳。
  只可惜,耶律熙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伺机扑人的饿狼。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姬容道:“莫邪王既有诚意送上这么一份大礼,本王当然不会拒绝。只是除了配合你的时间接受之外,莫邪王没有其他要求?”
  “凤王很希望其他?”耶律熙失笑。他看着姬容,心中却是一动,“若说其他,倒还真有一事。”
  “莫邪王但说无妨。”姬容淡淡道。
  耶律熙握住了姬容放于桌面上的手。
  姬容刚刚一怔,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对方一根一根的抚摸过去。
  脸色刹那变青,姬容忍了忍,方才没有抽出手直接给对方一掌:“莫邪王是什么意思?”
  耶律熙脸上泛起了若有似无的暧昧:“不知凤王可记得帝都那一夜?”
  这么说着,耶律熙执着姬容的手或捏或弹,倒像是在玩弄什么东西。
  顾及方才的交易,姬容只强压下心中的恶心,抽出手冷笑:“本王不记得了。”
  对姬容的冷淡不以为意,耶律熙重新握住姬容的手。这次,他改为细细的抚摸姬容手上的每一寸皮肤:“本王却是记得的……”
  手臂上起了一片的疙瘩——当然是恶心的,姬容握握拳,再一次将手抽出:“莫邪王怕是醉了,本王就先告——”
  不等姬容把话说完,耶律熙便低笑一声:“凤王岂不闻‘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这次,姬容再也抑制不住脸色泛青。
  而见了姬容的模样,耶律熙却越发觉得有趣。装作不经意的抚过姬容的手腕,他道:“凤王虽不记得帝都那日,但本王却是记得的。那日凤王的模样,倒实在……”
  说到这里,耶律熙倒当真想起了当日姬容的模样。
  认真说起来,倒也确实不差……这么想着,耶律熙微一恍惚,本已准备好的话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另一句:“——让人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姬容的手在微微颤动。此时此刻,他只想撕了面前的这张嘴,剁了面前的这个人!
  半晌,被气得说不出话的姬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莫邪王方才……可是在开玩笑?”
  “凤王以为呢?”耶律熙面上的笑意已经蔓延到了眼底。
  瞪了耶律熙片刻,姬容长身而起,冷道:“莫邪王最好是在开玩笑——若不是,莫邪王便早日另寻他图罢!”
  冷声说完,姬容半点不愿停留,连最基本的场面功夫也不想做,转身便大步离开。
  怀着一肚子火气和恶心回到侍卫所呆的地方,姬容厉目一扫:“你们方才可听见看见了什么?”
  口中这么说着,姬容的视线却只停在慕容非一人身上。
  甚至不用对视便感觉得到对方眼神中的凌厉,慕容非微微苦笑,毫不怀疑自己实话实说所会有的悲惨效果。
  故此,他只低下头,道:“小人什么也没看见,亦不曾听见。”
  “这样最好。”冷冷说完,姬容翻身上马,也不待身后的人集合,双腿一夹,胯下之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注视着那一骑远去,慕容非整理队伍准备跟上,脑中想着的却是自己方才看见听见的。
  虽听得十分模糊,但看他们方才的举动和凤王的反应,应该是……
  凤王被调戏了吧?慕容非的神情微见奇异。忍不住侧头,他看向亭中还坐着的人。
  从这里到亭中的距离却是有些远,慕容非极目望去,也不过隐约能判断对方似乎在笑。
  同一时间,坐于亭中的耶律熙也感觉到了慕容非的视线。顺着视线看过去,耶律熙举了杯,随后一口饮尽,算作招呼。
  慕容非一怔,随即有了些笑意。并不多做什么,他只略一点头算作回礼,而后便带人去追已经只剩一点影子了的姬容。
  独自坐于亭中,耶律熙虽见姬容一行人尽数离去,却并不急于离开。
  自顾自的为自己再倒了一杯茶,耶律熙回想姬容方才的举动,不由有些好笑。
  说来两人身份差不多,他上次尽管是醉酒被勾引,但压了自己到底不算吃多少亏,怎么每一次说到那件事都……想着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姬容方才瞪自己的模样,耶律熙低低一笑。
  不过说来,对方虽每一次都是气急,但每一次却也都不曾在那上面做文章……这么想着,耶律熙低声道:“见多了表面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之辈,再回头和姬容打打交道,其实倒还叫人欢喜……”
  “欢喜什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听见声音,耶律熙回头看了人,笑道:“原来是宋先生。宋先生,事情可办好了?”
  被称为宋先生的文士向耶律熙行了一礼:“幸不辱命。我们的人已经把慕容振庭的尸体运了回来。就是……”
  宋先生略有迟疑。
  “就是什么?”耶律熙问。
  “就是不见他的头颅。”宋先生略带遗憾的说。
  耶律熙则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我们为他找回尸体入土为安已是仁至义尽,其他倒不需太在意。何况依着他为羽国做了这么多事来看——”
  耶律熙古怪一笑:“说不得过一段羽国会主动寻找他的尸体呢。”
  宋先生也是一笑,复又叹息:“慕容振庭倒是个人才,可惜时不予他,又是个看不透的人。”
  “时?”耶律熙讽笑道,“天心最私,顺应天命才能有时,慕容振庭没做一件事都要和天斗上一次——他死得一点也不冤。不过做了这么多……他倒也死得值了。”
  宋先生深以为然的点头,随后便听见耶律熙问:“那个和慕容振庭一起来的人离开了吗?”
  “离开了。”宋先生回道。
  “那么,”耶律熙笑,这次却是绝绝对对的幸灾乐祸了,“我们可以看一场好戏了——羽国很快会发现,他们的神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另一头,策马回到军帐的姬容一下马便吩咐底下的人去把姬辉白叫过来。
  底下的人应是,很快,得到消息的姬辉白便走进主帐。
  “皇兄,你找——”说到一半,看见姬容神色的姬辉白便微微一怔,“皇兄,你心情不好?”
  扶在椅柄上的手用力的按了按,姬容方才摇头:“无事。”
  明白姬容不想说,姬辉白也并不追问,知道:“皇兄找臣弟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父皇真是为了与两国同时开战而要和谈?”姬容冷不防问。
  姬辉白一时没有说话,而姬容已经继续道:“同时和两国开展固然无法长久坚持,但依父皇的个性和眼下的形式,亦不可能立刻和谈——父皇不会不知此时和谈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而如果我没有猜错,去叶国和谈的人选也已经在准备了,是么?”
  “是。”片刻沉默,姬辉白点头。
  尽管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但姬容还是没有半分高兴——亦没有高兴的理由。
  这么怔了半晌,姬容方才到:“那么,是因为什么?——若是不方便,皇弟还是不用说了。”
  “皇兄说笑了。皇兄是羽国的凤王,想知道什么又岂会有不方便之说?”这么说着,姬辉白缓缓道,“是神降。”
  姬容蓦然一呆:“神灵降世?”
  姬辉白点头。
  姬容慢慢皱起眉:“确定吗?”
  姬辉白也没有半分高兴的样子,只淡淡道:“天启和问神都是一个结果,应该没错。”
  “什么时候的事?”姬容问。
  “只这两天——就在我刚刚起程来这里的时候。”姬辉白道。
  “那么,找到了被神降的人没有?”姬容继续问。
  姬辉白摇头。
  “原来如此”姬容低声道。
  一时间,主帐之中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姬容方才打破沉默:“神降之人确实比眼下的所有事情都重要……先前皇弟所说的一个半月是最迟期限了吧?父皇的意思应当是立刻结束一切。”
  “和谈总也需要时间。”姬辉白道。
  明白姬辉白已经算是为自己争取了最大时间,姬容一时沉吟。须臾,他问:“叶国那头父皇有没下旨说由谁负责?”
  “父皇让我自行考量,”这么说着,姬辉白道,“臣弟想过几日亲自去一趟叶国,解决这件事。”
  “不。”姬容突而道。
  “皇兄?”姬辉白一怔。
  “皇弟留在这里吧,我去叶国。”姬容淡淡开口。
  姬辉白皱眉:“此去叶国只怕会有些波折,皇兄……”
  姬容扯扯唇角,却没什么笑意:“既是由我而生的波折,便该由我解决——哪有让你替我扛事的道理?”
  这么说着,姬容也不等姬辉白再说什么,只站起身,道:“就这样吧,我今日把东西都整理了,明日就出发。”
  明白此时多说无用,姬辉白也不再赘言,只道:“臣弟和皇兄一起整理。”
  听姬辉白这么说,姬容刚想拒绝,姬辉白便淡淡道:“皇兄既要明日出发,今日一人便定然整理不完这些东西……还是皇兄只不愿和臣弟在一起?”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姬容当然不能拒绝。况且两人一起整理不论是速度还是其他都要比一人好得多,姬容索性也不再多言,只动手整理。
  要处理的东西实在不少,又只有一天的时间,一时之间,主帐之内除了翻动书页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直至——
  直至,姬容不经意看见姬辉白伏在桌上休息。
  恍然回神,姬容这才发觉外头的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
  戌时了么……看了一眼沙漏,姬容起身走到姬辉白身边,俯身抱起对方,同时轻抚过对方的睡穴。
  身子微微一动,还来不及清醒的姬辉白很快便重新熟睡。只是尽管熟睡,他的眉心却依旧微微蹙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抱着人,姬容略一犹豫,也不让底下的人送姬辉白回他自己的营帐,而是将姬辉白抱进了里间自己的床上。
  将人放好,姬容刚准备替对方拉被子,就瞥见了姬辉白腰间悬着的半块玉佩——是上次摔碎了的那半块。
  姬容一怔,不觉看向沉睡中的姬辉白。
  姬辉白还是微微皱着眉,没有了醒时的那份尊贵疏离,此时的他看起来倒让人有十分的怜惜。
  只是,连休息时都还皱眉,代表的是……不觉顺着床沿坐下,姬容伸手轻抚姬辉白眉间那道浅浅的皱褶。
  ……思虑过重?
  火光轻轻摇曳,昏黄的光线下,两道影子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融合。
  ……


  第四十七章 叶八皇子

  姬辉白醒来的时候,天色还灰蒙蒙的。
  并没有睡好,姬辉白皱着眉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刚想叫人,却发现眼下的营帐并不是自己的那一个。
  这是……短暂的怔然过后,姬辉白这才记起昨夜。
  昨夜,他是睡着了罢?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姬辉白没有再想下去——外头已经有人小心的走了进来。
  乍一见到坐起身的姬辉白,走进来的小厮也小吃了一惊,不过旋即,他便上前殷勤服侍姬辉白起身,并道:
  “瑾王,您醒了?”
  淡淡应了一声,姬辉白问:“凤王呢?”
  “凤王早些时候就起身准备,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小厮回答。
  “起身?”姬辉白喃喃了一句。
  窥了一眼姬辉白的神色,那小厮接下去道:“回瑾王,小人在外头见这里边的灯三更天时才熄,早前进来的时候又见凤王自椅上起来,衣衫上还有些皱褶,应该是忙到深夜,然后才在椅子上囹囵一夜的。”
  姬辉白手上一顿。
  小厮却不敢停,只心中越发忐忑。
  很快,姬辉白继续手上的动作。
  见什么都没发生,小厮刚刚松了一口气,耳边就听见姬辉白清冷的声音:
  “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猛然间被吓到,正替姬辉白整理腰带的小厮手上一抖,镶了玉的腰带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紧跟着,小厮腿一软跪倒在地:“瑾王——”
  而姬辉白却只径自从床头拿起了玉佩——自然,还是那块碎了的黄玉。而后方才开口,是方才的那一句话:“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伺候皇族出去虽然风光,但平常也是一个不好便会掉脑袋的。那小厮也不含糊,口一张就将人给供了出来:“是二爷,跟在凤王身边的慕容二爷。慕容二爷告诉小的,说瑾王您和凤王兄弟情深,定会关心这些,所以小的这才……”
  听见是慕容非,姬辉白眉梢轻轻一动,对方既托人说了这么一席话,当然是在着意了的讨好他。但既然会有这种方式讨好……
  是对方发现了什么吗?
  拿在手中的黄玉还没有系到腰上,姬辉白一时沉吟。
  姑且不说姬辉白到底有了什么想法打算,单说被姬辉白疑心知晓了什么的慕容非。
  此时,跟着姬容一起在通往叶国的道路上急行的慕容非却早已把早上对姬辉白身边小厮的一番嘱托给抛在了脑后。
  事实上,早间的那一席话不过是慕容非心头一动下的偶然产物——姬容和姬辉白之间有没有事,到底有什么事,慕容非关心不起,也从来不想关心。从头到尾,他唯一在乎的,不过是他自己。
  当然,有些时候,为了他自己,慕容非不得不在乎旁人——至少表面上不得不在乎,一如此时。
  只见本来落后姬容一个马身的慕容非提气轻身,双腿一夹马腹便冲到了姬容身旁。自然,他还是注意的落后了小半马身:
  “凤王,已经差不多两个时辰了,可需要歇息一下?”
  “到叶国都城需要多久?”没有回答,姬容继续策马,只反问一句。
  “我们已经快临近叶国边境了,若是到达边境之后还按着现在的速度前行,大约十天能到叶国都城。”慕容非道。
  点点头,姬容再不做声。
  做完了对他而言几乎例行公事的关心之后,慕容非也放缓马速,重新退回方才的位置。
  剩下的行程里,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顺利的穿过叶国边关后,姬容带着慕容非和十二个在军中以一当十的士兵,日夜兼程,在连慕容非都有些吃不消的情况下,第七天便穿过大半叶国,来到了对方的都城。
  这世上不论是哪个国家,其帝都大多是建的庄严肃穆的,但住在那大同小异的帝都中的人,却是迥然不同。
  至少,在见到叶国出来迎接的皇子的第一眼,慕容非就已经不动声色的下了定论,并且庆幸自己跟着的人是姬容。
  叶国帝都外,姬容骑于马背,腰背直挺,神色淡然,沉如静渊。跟在他身后的十二人也是清一色面容冷素,纹丝不动。
  反观出来迎接的叶国一众,不说其他仪仗,但只看排在前头的数个皇子,除了最打头的太子外,却是不时接头轻笑,指指点点,没个正型。
  并不约束身后的人,叶国太子叶煦满面笑容的下车上前。
  见叶煦迎上,姬容也随之下马。站在他身后的十二人自然也跟着下马,动作整齐一化,并无半点多余声音
  迎上前来的叶煦眼中有了些赞赏之意,但很快,他便移开目光,亲热的挽住姬容的手,道:“久闻凤王大名却始终无缘一见,这次能有机会亲自见到凤王,实是本王三生之幸!”
  配合叶煦的动作,姬容面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太子过奖了,能见着太子风采,才是本王幸事。”
  面上笑容越发亲热,叶煦索性挽着姬容,一起来到叶国仪仗前,指着那些坐于车上,头戴高冠,身着锦衣的皇族子弟。
  “这是二弟嵩王叶景,这是三弟瞻王叶浩……这是十一弟叶禹,这是十三弟……小十三,你都忘了规矩么!”
  介绍到一半,眼见着自己的十三皇子并不起身,只笑嘻嘻的坐着,叶煦不由呵斥一声。
  撇了撇嘴,十三皇子起身,随手做了一礼便又重新坐下,正眼也没看姬容一下,端的是怠慢已极。
  姬容面上依旧带着淡笑,只做没看见。
  而叶国的太子叶煦却是一叠声的道歉,并将手指指向了叶国皇族中唯一一个骑着马来,并且早早下马站定的人。
  那人站在队伍末端,一身的深蓝右袒式衣服和身后的淡金披风并非叶国习惯,而是缘自羽国。
  在视线触及那人的一瞬,姬容的眼神转为暗沉,但几乎下一瞬,他便将眼中的情绪收敛得丝毫不见。
  而此时,亲密挽着姬容手臂的叶煦也已经笑意吟吟的开口介绍:“这位却是我们的八弟了,凤王想来是不认识——就是我们这些兄弟也是最近才得知,而且一来便排行第八,叫——”
  姬容已经微笑起来:“原来是八皇子。”
  唇角狠狠的抽搐了一下,站在距离姬容十数米开外,姬振羽几乎没有勇气直视自己的皇兄。
  但此时此地,他不得不直视。
  也顾不上周围各色各样的目光,姬振羽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将脸上的笑容挂住。感觉着面上肌肉的微微颤动,他稍压了一下擅自涌到喉咙的‘皇兄’二字,改换成了带点颤音的‘凤王’。
  见过凤王。
  姬振羽这么说着。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脑海轻轻的嗡了一声,然后,所有的声音,景象都逐渐远去,眼前唯一看得清的只有姬容——看得太过清晰了。
  姬振羽看见,他甚至能感觉到,姬容的视线没有丝毫停顿的滑过自己,就如同滑过一件衣服,一块玉佩,不见怨恨,亦不见感情。
  黑白的世界不过一瞬。转眼,各种声音和鲜活的色彩便争先恐后涌入姬振羽耳眼之中,冲得他甚至有了一丝晕眩。
  在这晕眩之中,姬振羽还恰好看见姬容示意似的对他点了点头——一如平日里自己皇兄对一个陌生又有点身份的人的习惯招呼。
  姬振羽面上泛起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给他自己。
  将对面姬振羽的各种表情给尽数收到了眼底,叶煦一边暗道精彩一边遗憾身旁的姬容竟然没有半分异样。
  但不管心中到底转着什么歪念头,此时作为东道主的叶煦却不能失礼。故此,他索性当是什么都没看见,只带着姬容向城内走去,言说要在太子府为姬容接风洗尘。
  姬容当然不能拒绝。
  而听到叶煦的提议,身后那几个坐在车上的皇子互相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也跟着吵吵嚷嚷的催促赶车宫人跟上叶煦。
  眼见着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走,落在最后的姬振羽犹豫片刻,终究放心不下,虽知无用,但还是跟了上去。
  一行人到了太子府,分主次坐下之后,叶煦又同姬容寒暄了几句,这才拍了拍手掌。
  顿时,醇酒美食由一位位相貌姣好的宫女如流水般端上了桌,果然如叶煦所说,是要为姬容接风洗尘。
  “虽然两国目前有小小的误会,但既然凤王都不远万里亲自来我叶国,本王相信这误会是很快便能解开的。”这么笑着,叶煦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本王先干为敬。”
  保持着一贯的淡笑,姬容同样举起杯一饮而尽:“太子客气了——本王同样相信,这次羽叶二国都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
  叶煦笑笑,没有做声。
  而在他下手位置的二皇子叶景却是笑嘻嘻的举起酒杯,道:“凤王,本王也敬你一杯,就为——”
  眼睛飞快的眨了眨,二皇子叶景道:“凤王的鞠躬尽瘁。”
  这却是在讽刺姬容以太子之尊亲自来羽国和谈了。一下子,好几个皇子闷笑出声,剩下的几个尽管没有笑,但看姬容的眼神那也是分外的怪异。
  叶景话里的意思,叶国的皇子听得明白,姬容当然也听得明白。但此时,就是他听的再明白也只能做不明白。
  保持脸上的笑容,姬容神色自若的举杯,只把对方的话当做称赞:“嵩王过誉了。”
  言罢,姬容刚准备喝下酒,却在尝到杯中的酒时倏然一怔。
  “凤王?”似乎不解姬容的动作,坐在姬容旁边的叶煦略带疑惑的开口询问。
  姬容稍稍移开递道唇边的酒杯。
  视线为姬容的动作所吸引,叶煦不由看了一眼姬容杯中的酒。紧接着,他短暂的一怔,随即便微怒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上酒都会上错么?!”
  旁边伺候的宫女吓得跪倒在了地上。已经干了一杯酒的嵩王却砸砸嘴,笑道:“大哥别恼,这是我的吩咐——凤王难得来叶国一次,怎么也该好好叫凤王品一品叶国的各种美酒,所以小弟这才叫那些个侍女一次换一种酒上……还是说大哥舍不得府中珍藏?”
  叶煦面上真有了恼怒,却偏偏对自己的弟弟没有办法,只能挥挥手道:“荒唐!去把凤王的酒换了。”
  见叶煦这副模样,叶景无法,只得板起脸对姬容说:“本王一片好心,莫非凤王也和我大哥一般,不愿接受?”
  心下自如明镜,姬容举起酒杯,神色里并无半分异样:“嵩王说笑了,本王多谢嵩王费心。”
  这么说着,姬容微笑的对叶煦说了一句‘不妨事’,便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一路灼热。
  叶景的脸色顿时多云转晴,对姬容挑了挑拇指,他笑嘻嘻的示意姬容背后的侍女再给姬容满上酒——当然是和前两种截然不同的酒。
  紧跟着,坐在叶景之后的皇子也一个个的举起杯,轮流着向姬容敬酒,当然每个人都无一例外的在敬酒之时暗暗讽刺一两句。
  对于这些,包括那每一次都和之前不同的酒,姬容只做不见,面上的淡笑更是从不曾出现半分瑕疵。
  酒宴在一片热闹之中进行着,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十分愉快——只除了一个,一个甚至做不到在面上装装笑脸的人。
  是坐在最后的姬振羽。
  依次而下的敬酒,终于轮到他了。


  第四十八章 身不由己

  掩在桌下的手握紧成拳头,姬振羽看着面前那盛于碧玉杯中澄清澄清的酒液,喉咙一时干涩。
  他的皇兄……羽国帝主嫡长子,一出生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十五那年更是被封王立储,自此世上荣华不过信手拈来,哪里受过眼下的委屈?
  ……哪里该受眼下的委屈?
  姬振羽抬眼看向姬容。
  姬容面上没有半分异样,他甚至是带着笑看他。
  姬振羽唇角微微一抽,细微的‘皇’字音节已经溢出了喉咙。
  但姬容已经举起了杯。
  “八皇子,本王先干为敬。”这么说着,姬容一口饮尽了十六杯酒,也是这一场宴会上喝的第十六种酒。
  姬振羽张了张嘴。
  他想说:皇兄,不要喝的那么急。
  他想说:皇兄,我不敬你。
  他还想说:皇兄,我替你喝。
  姬振羽想说很多,但到了今日,他没有哪一句想说的话能说出口——哪怕再无关紧要的一句。
  费力的扯扯嘴角,总算是撑起了一个笑容,姬振羽举起酒杯,做了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事——喝干杯中的酒。
  酒是好酒,就是太苦了,比他之前尝过的任何一种苦味还苦。
  姬振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咽下那让人反胃的苦酒,他只知道,等他从那短暂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后,又一轮的敬酒已经开始了。
  酒过三巡方才开宴。
  坐在桌上的扣除姬容,总共有十六个人。
  十六个人,十六杯酒;十六杯酒,十六种酒。
  姬振羽的拳头捏紧了,但他终究——
  只能缄默。
  热闹的宴会当然不会以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内心活动而有所转移。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敬酒,随着一杯又一杯的酒水下肚,姬容还是淡淡的笑着,只额际微有细汗。而那些叶国皇子们,却是微醺的开始了大声谈笑,有夸耀武功文采,有谈论青楼歌姬的,甚至还有摈弃之前的暗讽,开始直白讽刺的。
  从一开始就没有喝多少的叶煦皱了皱眉。
  本来这么安排是打算让姬容喝醉了失失态,但没想到一人喝十六种混酒,还跟着差不多十六人喝的姬容居然没醉,醉的反而是那群装足了坏心思准备灌醉人的自家兄弟。
  真是丢人。眼见着那几人话越说越离谱,动作越来越放肆,叶煦暗骂了一声,又稍带不甘的看了一眼毫无醉态的姬容,这才挥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宫人把几个醉得狠了的皇子扶下去休息。
  这一头不甘姬容没有喝醉的叶煦吩咐宫人做事,那一头,始终站在姬容身后的慕容非却能轻易的看见,姬容的左手早在三巡酒过后便悄然握起。
  一开头姬容还只是偶尔握握,但到了后来,姬容的手后便索性再不松开。而现在,站在姬容身后并不太远的慕容非甚至能嗅到一丝的焦臭味……
  既然已经送了好些个喝醉的皇子下去,叶煦也不再劝酒,更没有多留姬容,只再讲讲场面话便散了宴。
  一路无话,很快,姬容和慕容非以及那随行的十二人就来到了叶国准备好的府邸。
  进了府邸,慕容非快速的安顿好那跟来的十二个人,又对府中的下仆吩咐了诸如不可随意进院的话之后,慕容非便转身快步走进主屋。
  屋内,姬容正闭目斜靠在榻上,脸色难看。
  只扫了一眼,慕容非便几步走到姬容跟前,伸手去抓姬容那还握着的左手。
  没等慕容非的手碰到姬容,本来闭目休息的姬容便睁开了眼。
  “安排好了?”皱了眉,姬容道。
  “是。”这么回答着,慕容非手上不停,依旧去抓姬容握着的左手。
  似乎真的在宴会上消耗了太多力气,姬容也懒得理会慕容非明显僭越的举动,只重新微闭上了双目。
  但最后,慕容非还是用扳才弄开了姬容的左手。
  这当然不是因为喝了大半天酒的姬容突然有了兴致在和慕容非玩,而是因为那只左手已经没有了反应,只惯性的握紧着,而后僵硬着。
  不敢太用力扳,但又不能不扳。在花了一顿功夫之后,慕容非小心的弄开了姬容紧握的左手。
  再然后,四个不深不浅的指坑映入了慕容非眼底。
  指坑中没有血。这当然不是因为伤口不够深,而是因为在血顺着伤口涌出来之前,它们已经被尽数蒸发了——伤口上,或者说掌心上,有被火焰烧灼过后的焦黑痕迹。
  慕容非的动作顿一下。他明白方才那一丝几乎若有似无的烧焦味是从哪里来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个人换了十六种酒和十六个人喝,是怎么能不喝醉的。
  痛到了极致,便再是想醉,怕也醉不了了吧?
  这么想着,慕容非停了片刻,方才放下姬容的手,转身去拿行李中备好的药膏。
  很快,拿了药膏和清水毛巾回来的慕容非执起姬容的手,先细细的擦拭一番,而后才旋开瓶子,将里头淡绿色的药膏小心涂抹在姬容掌心中的伤处。
  一边涂着,慕容非一边道:“小人已经吩咐外头的下人去煮醒酒汤了,殿下再忍耐一会。”
  闭着眼,姬容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慕容非手上涂抹的动作越发仔细。一方面自然因为此时这个良好的表现机会,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自己此时心中泛起的情绪的。
  并非怜惜或者痛心,而是一种近似于缅怀的情绪——在这一时,慕容非仿佛看见了不久前的自己的模糊影子。
  当然,也只是模糊影子。
  慕容非在心底一笑。
  那时候他们要整他,可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功夫,找上这么多的掩饰。
  心中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替姬容处理完伤口之后,慕容非便已经把那无甚用处的情绪抛弃在了身后。
  而同一时间,姬容也睁开了眼。
  短暂的休息过后,姬容泛青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但精神却依旧不是很好。
  看了看站在榻边的慕容非,姬容再漫不经心的扫一眼虽涂抹好药,却依旧看着可怕的伤口,随后才淡淡道:“准备一双手套吧。”
  慕容非躬身应是。

  同样的夜,这一头姬容的事情已经基本处理完,而那一头的姬振羽,却刚刚踏进自己在叶国的皇子府。
  同样的八皇子府。
  抬头看着匾额上张狂的四个烫金大字,姬振羽自嘲一笑,举步踏入眼前这个让他没有半点归属感的府邸。
  但好在,府中总有一个他愿意见的人。
  “见到凤王了?”听下人说姬振羽回来,赫连皓来到姬振羽的房间,问道。
  心中始终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疲惫,姬振羽只点点头,不欲说话。
  看着姬振羽的模样,赫连皓低叹一声:“你本来可以不用去的。”
  “是我想去。”坐倒在椅子上,姬振羽疲倦的开口。
  赫连皓没有说话。他明白,摆在姬振羽面前的是一个死结:他想去见姬容,但见了只能让他更加难过。
  其实……早在当初姬振羽知道那件事时,结,便已经打死了吧?这么想着,赫连皓一时缄默。
  而姬振羽却有些无力的笑:“你不问皇兄看见了我的反应?”
  “凤王有什么反应?”这个时候,赫连皓从善如流。
  “什么反应都没有。”姬振羽喃喃着道,“皇兄若是打我一顿,或者厉声呵斥,更哪怕只有嫌恶的一眼,都……”
  “那是凤王。”赫连皓低声道。
  “是啊,那是凤王,代表着羽国。”姬振羽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继续笑着,继续说着,“而我,是叶国的皇子。”
  赫连皓没有说话,他看着姬振羽,眼神中渐渐有了怜悯。
  姬振羽继续说着,此时此刻,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
  尚幸,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道:“母妃骗了我那么多次……她说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可我本来会有一个哥哥或姐姐;她说等我南下时候去找她,可她自己已经替自己安排了所有后路;她说——”
  姬振羽咬紧了牙:“她说——我是叶国帝主的孩子,可是——”
  可是什么,姬振羽没有说下去。
  姬振羽孝,否则当初就不会为了夜修容的事跪下求姬容。而多年来,他也始终相信并且贯彻着夜晴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道理。
  除了这一次。
  除了夜晴说:你是叶国帝主的孩子。
  在忽然知道这一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时,姬振羽不信——他甚至拒绝去听。
  但夜晴早已安排好。一如她安排着让人给姬振羽带的这封信一样,她也准备了同样的一封信,一封交给羽国皇帝的信。
  夜晴对姬振羽的要求是:带着足够分量的东西来叶国。
  否则,那封信便会在某一日的清晨摆到羽国皇帝的面前。
  那样的一段时间里,姬振羽被折磨得几乎疯狂。
  几乎每一夜,他都会在梦中梦见自己那个虽不太亲近,但也不曾亏待过他的父皇雷霆大怒,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杀死他。
  然而,姬振羽自梦中惊醒,夜不成眠。
  不止一次,姬振羽想过向父皇坦白。
  他想着,自己的父皇多少会顾念十数年的父子亲情。但同样的,姬振羽明白,在皇家之中,纵是真正的血亲在争夺对抗之时亦是不留半分情面,只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是他?——一个极有可能的背叛之下的产物。
  那一段日子里,姬振羽消瘦得异常的快。终于,在他再也受不了这份压力之后,他把事情告诉了赫连皓。
  而赫连皓只说了一句:
  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能再多看看羽国;活下去,才能再多知道皇兄的消息。
  姬振羽最终带着一份足够分量的东西来到了叶国——不是为了他的身份,亦不是为了他的母妃。
  只是不希望就此死去。
  闭着眼的姬振羽突然站了起来。
  “八皇子?”赫连皓微微皱眉。
  “我要出去一下。”头也不回,姬振羽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姬振羽,赫连皓平静的开口:“凤王不会见你的。”
  脚步缓下,姬振羽低声道:“我知道。”
  自己皇兄不会见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在那样的背叛之后,他又怎么能希冀再一次坐到自己皇兄身旁?
  “……别为凤王招惹麻烦了。”这一句话,赫连皓其实并不想说。但有时候,有些话纵使再不想说,也还是要说。
  姬振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片刻,他道:
  “我知道……天亮之前,我会离开。”
  ……


  第四十九章 暗矢

  夜其实真的有些冷。
  姬振羽轻轻的打了一个寒噤。他的头发和衣服上粘了些水珠,是早晨的雾气。潮潮的,让人不甚舒服。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脚——不论是谁,在长时间的保持一个姿势之后,都会感觉僵硬难受——何况姬振羽的姿势还并不舒服。
  临近清晨的一段时间,天亮得很快。从姬振羽意识到该离去再直到他活动完身子,黑沉沉的天空已经变得灰蒙蒙的。
  灰得让人不甚欢喜。
  姬振羽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偏慢了些。而在这偏慢的动作里,他的眼神还时时注意着面前那紧闭的朱漆大门,似乎在希冀些什么。
  只可惜并没有什么是他能希冀的。
  周围让人不甚欢喜的灰色变浅了些。天,快大亮了。
  敛下眼,姬振羽已经准备离开。
  但恰是这时,吱呀声伴随着咚咚的闷响打破清晨的寂静,是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身子一震,姬振羽猛然抬头。
  而那自敞开大门中走出来的人见了姬振羽也是微怔。但很快,那人便扬起笑,走到了姬振羽面前:
  “原来是八皇子。”
  看着走出来的人,姬振羽嘴唇微动,片刻,他缓缓点头:“慕容公子。”
  这么说着的同时,姬振羽下意识的,连他本人都没有发觉的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
  但慕容非发觉了。
  微微笑着,慕容非道:“八皇子是在等凤王?”
  随即,慕容非也不待姬振羽开口便道:“凤王却是没有这么早出来的。”
  皱起眉,姬振羽也懒得和慕容非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但更快的,姬振羽的脚步便因为慕容非紧跟着说出的下一句话停了下来。
  ——“或者,八皇子也可以考虑考虑让凤王主动邀您?”
  停下脚步,姬振羽转身看着满脸温和笑意的慕容非,眼神微冷:“慕容公子是什么意思?”
  “小人以为八皇子应该能明白。”慕容非笑道,“八皇子应该知道,凤王亲自来叶国为的是什么。若八皇子让凤王知道您能从中出力……”
  慕容非说得含蓄,但姬振羽的脸色还是随之越来越难看。
  是,若是让自己皇兄知道自己能从中出力,为了大局,他的皇兄确实很可能主动接触他。但然后呢?——然后,他的皇兄只会越发牢记——牢记是谁狼心狗肺数典忘祖的害他穿行千里来叶国受这份罪!又是谁厚颜无耻卑鄙下作的携势威胁——
  姬振羽的手忽的一颤。看着面前笑得没有半分火气的人,他在突然之间有了明悟。
  ——就是携势威胁。
  ——这就是慕容非的意思。
  想通此节,同时明白这确实是最好方法的姬振羽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他只恼怒,或者还有憎恨——憎恨自己皇兄身边居然有这样的人。
  紧了紧拳头,姬振羽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倏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八皇子?”
  那个声音如是说。
  姬振羽的身子僵了僵,而慕容非已经微笑着谦卑的对声音的方向行礼:“凤王,您出来了。”
  淡淡的应了一声,姬容站在大门旁,扫一眼慕容非旁边的姬振羽。视线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也不曾慢上哪怕半点:
  “原来是八皇子,不知八皇子来此可有事情?”
  “皇——”姬振羽开口。
  姬容看了姬振羽一眼,还是同之前一样,不嫌恶不憎恨,只是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姬振羽心沉了一沉,连带着也注意到快脱出口的称呼:“……凤王。”
  这么说着,姬振羽笑笑——这次终于不再那么勉强了:“我只是偶然走到了这里,这便离开。”
  姬容点点头,他还顺便送了姬振羽一个微笑,有礼而生疏:“八皇子慢走。”
  痛苦或者难受,这种东西一旦习惯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姬振羽小心而留恋的看了姬容一眼,便要离开,却不妨一个声音大笑着远远传来:
  “走什么?八皇弟,你等等,和我们一起去猎场那里狩猎!”
  姬振羽脚步停下。远远的,他看见嘴上说了要去打猎,却依旧是一身长袖宽衣,安坐马车的叶煦,心中不由升起一抹嫌恶。
  当然,这嫌恶除了针对对方那长袖宽衣之外,更多的还是那一个‘八皇弟’。
  一个能让他的胃开始翻腾的称呼。

  马车很快就来到了府邸之前。
  叶煦下了车,先十分友好的和姬容说了几句,转头便亲切和气的再一次询问姬振羽:“八皇弟今日有没有事情?若是没有,便和我们一起去猎场玩玩吧——说来也是我这个皇兄失职,皇弟你都来了这么久,却还是没能和你好好的聚上一聚。”
  微微眯眼,姬振羽在心中冷笑。
  相较于直白的行军布阵,姬振羽确实更不喜欢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但这却不是说他看不懂阴谋辨不出诡计。
  眼下的这叶国太子叶煦看起来确实是端方君子,对底下的皇子也是亲切宠爱,真真是个好兄长——可若真真是个好兄长,他底下的那些个皇族兄弟,怎么不见一个有些出息的?倒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一个月三十天里有二十来天不是斗鸡遛狗就是争风吃醋,剥了外面那一层光鲜衣物丢大街上,和一个泼皮混混又有什么两样?
  但这到底和姬振羽没有关系。故此,姬振羽也就这么在脑海里想了一想,随后便略带犹豫的点了头——当然不是因为叶煦,而是因为叶煦旁边的姬容。
  尽管,姬容并不见得愿意姬振羽去。
  尽管,姬振羽知道姬容并不愿意他去。
  不管三个人怀着怎么样的心思,在叶煦亲切的谈笑中,姬容和姬振羽还是很快的上了叶煦宽敞的马车。
  马车辘辘,招摇的驶过街道。车中,叶煦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往姬振羽身上引,却始终不见姬容有什么异样。
  就在叶煦失望的准备停下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一挑眉,叶煦略带疑惑的开口:“到了?”
  外头赶车的侍卫还没有开口,一个带着三分骄横的声音便传了来:“是皇兄吧?不知皇兄车上载着哪位贵客呢?”
  眼中飞快的掠过一抹冷意,叶煦挥退身旁侍女,自己动手掀了车帘。而等车帘掀开后,他眼中的那抹冷意已如烈日下的水汽,烟消云散了:“原来是二弟,二弟可有什么事情?”
  “小弟听说皇兄大清早就去找那羽国来的凤王,这才——哦,原来八皇弟也在啊?”说到一半,骑在马上的嵩王叶景从掀起的帘子中看见了车上坐着的姬振羽,不由眯了眯眼,抄着古里古怪的腔调念着‘八皇弟’这三个字。
  扯了扯嘴角,姬振羽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嵩王。”
  如果说之前叶煦嘴里的‘八皇弟’是让姬振羽反胃的话,那眼前叶景嘴巴里的‘八皇弟’,却只让姬振羽想持枪了结了面前的人。
  无他,只因为对方的那双眼——那双淫邪的、不怀好意的、有时还会闪过欲念的——是的,欲念——这种欲念姬振羽并不陌生,事实上,在之前他偶尔也会用含着欲念的眼神看楼里的姑娘。但自从见了面前的叶景后,尤其是见了他对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后,姬振羽头一次觉得那种欲念实在让人恶心。
  恶心得让他甚至不想回忆之前自己流连青楼的那段日子。
  “是呀,我邀凤王和八弟一起去猎场狩猎,二弟有没有兴趣?”叶煦笑道。
  “唔?那敢情——”叶景点头。
  姬振羽默不作声。听着叶景的话,他只在心中打定主意,待会若是对方真的有任何一丁点出格的举动——不,不用有,只要到了那里,他就会暗中下手,一定让对方知道有些人是不可以随便看的。
  “呃,那敢情好,不过还是不必了。”话说到了半途,叶景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改口,还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打了结。
  姬振羽挑了挑眉。
  同样被叶景弄得一呆,叶煦过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那二弟自便,我们就先走了。”
  扭过了舌头,叶景笑吟吟的摆手:“去吧,去吧,皇兄,玩得愉快点儿——还有凤王。”
  点点头,叶煦放下了帘子。
  马车再一次转动了轮子。
  袖手骑在马上,叶景满面笑容的注视着马车远去,接着又满面笑容的对旁边的侍从吩咐了两句。
  他说:“去通知三皇子、五皇子、十一皇子,告诉他们,带上几个好手去猎场——准备向那个凤王找回场子了!”
  听到这句话,被叶景吩咐的侍卫嘿笑两声——这笑容却比叶景猥琐多了,不得不说,一副好的皮囊还是有些用的。
  虽然有些人其实也只剩下一副好的皮囊了。
  “殿下……”
  叶景正自得意间,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唤。侧过头,不意外的发现叫自己的是自己母妃派来的跟在自己身边有了年头侍卫统领。
  暗叫一声晦气,叶景不耐烦道:“什么事?”
  年仅三十却鬓边早白的侍卫统领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微微苦笑:“殿下,凤王原来是客,更兼身份高贵,您——”
  听了这话,叶景顿时大怒:“怎么,平常管东管西的你还没管厌,现在连我找几个皇弟乐呵乐呵高统领你也有意见么!”
  高统领暗叹一口气,却依旧尽力道:“殿下,羽国也并非什么旮旯小国,而是与叶国并齐的大国,而那凤王更是羽国太子,您这样做,只怕是——”
  “够了!”怒斥一声,叶景道,“这次高统领就不用跟着了!我们走!”
  最后一句,他却是对跟在身后的其他侍卫讲。
  言罢,叶景狠狠抽了坐下骏马一鞭,当街奔驰起来。
  见嵩王离开,高统领旁边的副统领冲着高统领一笑,这才整理队伍匆忙赶上前去。
  一阵风过,杂乱的马蹄声远去,高统领留在原地,身边只剩寥寥几个侍卫,并且大半都是三十出头的。
  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看上去最小的侍卫看了看远去的队伍,忽而冷笑一声:“统领,您省省功夫吧,这嵩王八成——”
  拖长了声音,八成什么,那侍卫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那满是轻蔑的脸,却写上了所有东西。
  “放肆!”站在他旁边稍老一些的侍卫呵斥一声,只是声音里却并没有多少怒意。不止没有怒意,细细一听,甚至还能从中听到一些赞同的口吻来。
  年少侍卫兀自冷笑,却没有再说什么。旁的侍卫也是静默。
  明白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心里想着的都是些什么,高统领微微佝偻了腰背。
  看着再看不见人影的街道,他在心中默默的想着:
  太子殿下便罢了,可是陛下,面对这样的嵩王,瞻王,五皇子,十一皇子,您又到底在——
  ……想些什么呢。

  甩开了高统领,叶景兀自心中恼怒,气咻咻的满皇城打马跑了一圈,再上演上演闹市纵马之后,才带着侍卫去了猎场。
  猎场中,他派人邀请的三皇子,五皇子都已经到了,唯独不见十一皇子。
  三皇子和五皇子占据的是一个灌木茂盛的小高坡——是一个很适合偷袭的地方。
  见了猫着腰蹲在灌木之后交头接耳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叶景心中一乐,顿时把方才气恼抛了开,同样猫着腰挤到两人身边,道:“怎么不见小十一?”
  三皇子叶浩嘿嘿一笑:“别提那倒霉蛋了,听侍卫说他本来是卯足了性子要来的,没曾想太兴奋了结果被门槛给绊倒,头重重的撞到地上,现在估摸着还在床上休息呢。”
  叶景愣然,半晌才要笑不笑:“那倒霉的——昨晚也是他喝得最多醉得最厉害,什么事都没遮拦的说出了口,结果还被父皇给叫去训话了吧?”
  五皇子叶骧嗤笑一声:“果然是倒霉的。”
  耸耸肩,叶景也懒得再多理十一皇子的事,只对旁边两人说:“怎么样,打听准备好了没有?”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人也遣去看过了,他们马上就到这里——呐,人来了。”叶浩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几个影子。
  见到了人,叶骧顿时兴奋起来,一把拿起旁边的弓弩就开始比划:“叫你没喝醉!叫你让本皇子喝醉!叫你让本皇子丢人!”
  这么恶狠狠的说着,叶骧咬牙切齿的就要射出弓弩。
  叶景和叶浩老神在在,连看都不多看叶骧一眼,只自顾自的聊着。
  果不其然,没多久叶骧便泄了气把弓弩丢到地上:“算了,就我这水准,如果射到大皇兄,那就真的玩完了。”
  “你也知道会玩完。”嘀咕了一句,叶浩拾起了弓弩,把玩几下后对着叶景说,“二哥,你那高统领在不在?我记得他在手上练得好,基本指哪射哪。”
  “没带。”提到高统领,叶景顿时意兴阑珊。
  看出不对,叶浩明智的不再多问,只挥手招过了另一个人,把弓弩交到对方手中,说:“看清楚了,左边红衣服的那个,羽国来的皇子,你就射他——但别射死了,胳膊腿的随便射射就好了,明白吗?”
  接了弓弩的侍卫默默点头,正准备去别的地方,却不妨被几个皇子叫住:
  “不用走,就这里,在这里射。”
  略微犹豫一下,侍卫在旁边较不起眼的地方小心藏好,而后举起弓弩,对准了远处的人。再而后——
  “喀。”
  轻轻一声,利箭离弦射出!


  第五十章 入则隐,出见芒

  姬容正在和叶煦聊天。
  虽然叶煦兴致勃勃的邀姬容和姬振羽来狩猎,但很明显手头上功夫并不行,打了半天猎也不过猎到了几只兔子小鸟。
  既是客人,又不是叶国其他皇子那样的货色,姬容自然不会行那喧宾夺主之事。故此,姬容索性把大多的精力花在同叶煦打交道之上,只偶尔零星的射出几箭……还有意往偏的地方射。
  倒是姬振羽,自从进了猎场,他便始终沉默,只拿着弓,一箭一箭的射。每一箭几乎都能带回一头猎物,小的兔子野鸡,大的狐狸野猪,应有尽有。
  对于姬振羽的模样,姬容自然只当没看见,叶煦却是有些不满,不过只稍稍转了转念头,他的这份不满也就烟消云散——猎得多如何?猎得再多他心里也不会痛快。
  这么想着,叶煦很快就把花在姬振羽身上的精力拉了回来,重新和姬容谈笑。
  姬容当然配合。
  “咻——”的一声,姬振羽又射出了一剑。
  这次中箭的是一只梅花鹿。
  终是无趣,姬振羽双腿夹夹马腹,索性也不等身后侍卫上前收拾猎物,而是自己策马上前,准备拔出箭支。
  恰是这时,姬振羽左耳微微一动——他听见了轻微的破空声——是短箭射出,急迅短促的破空声。
  完全下意识的,姬振羽朝着姬容的方向看,却正看见本和叶煦聊得愉快的姬容猛然转头,看向前方。而前方——
  前方,一支只成人手掌长短的短箭正迅速冲着姬容射去!
  姬振羽不知道姬容看见这一幕到底有什么想法。他只知道,在这一刹那,各种念头蜂拥而至,挤满了他的脑海,让他的脑海甚至有了短暂的空白。
  也正是这时,姬振羽动了。
  手掌在马背上一按,人已跃至半空。紧跟着凌空一个翻身,姬振羽已经接近短箭的方向。
  这时,短箭距离姬容不过数米。
  看着朝自己射来的短箭,姬容眼神微冷,却并不准备动手——黑色的马鞭已经狠狠的劈向了短箭。
  “啪!”重重响声过后,本来快速向前的短箭断成两截落在了地上。
  但姬振羽却并没停。右手从肩膀到手腕用力一抖,夹杂满满怒火的狂暴气劲已经尽数涌入马鞭,让本来软软的鞭身在瞬间挺直,紧跟着,姬振羽看也不看,只用力一掷,马鞭便向着短箭射来的方向飞去,看那速度,竟比方才的短箭更快上几分!
  蕴含满满内劲的马鞭破空,声音宛如厉啸。
  眼见质软的马鞭竟如长枪一般朝自己射来,放出冷箭的侍卫心中骇然,起不了半点反抗之心,只想逃跑。但就在侍卫刚刚要动的时候,那本来还有一段距离的长鞭竟倏然加快!
  眼睛瞪大,侍卫张开口似乎想叫喊,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黑色的马鞭已经直直射穿他的喉咙,并余势未消的把侍卫向后拖了一段距离。
  在蜜罐里打滚了十几二十年的几个皇子如何见过这种拼了命搏杀之中才有的阵仗?一时竟是无一例外的都呆在了原地。而旁边陪着胡闹的侍卫虽然不至于呆住,但面对着这一份足够穿金裂石的功力,却也是个个心胆俱寒。
  至于此次被偷袭的主角姬容——
  姬容却是亲自下了马,慢条斯理的捡起地上被马鞭打成了两段的短箭,只扫一眼,便对脸色不太好的叶煦笑道:
  “这便是你们叶国的待客之道?”
  叶煦的脸色已经铁青。此刻,他已经看清了那支断了的短箭——那支断了的短箭之上甚至还有叶国御制的标记!——是专供皇族中人使用的物品的标记!
  一时之间,叶煦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海,刺得他脑袋突突的疼。
  没错,他确实有意把自己的皇弟引向歪路,并且很早就开始这么实施着——引着他们眼高于顶,引着他们吃喝嫖赌,引着他们仗势欺人。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这么成功——成功的把他们的人脑给换成了猪脑!
  在皇家猎场用皇家制式的武器袭击他国皇族!
  没有哪一刻,叶煦这么想亲自解决自己的那些个兄弟!
  羽国是什么样的国家?姬容又是什么样的身份?酒宴上隐隐的为难可以说是玩笑,日后和谈时的各种条约也是小事,但若是姬容当真在叶国有了什么好歹,那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一个同叶国一样强盛的国家和叶国之间不死不休的争斗!——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个国家会忍受自己的储君在另一个国力相差不大的国家中遇害这种事情。
  不论是因为仇恨还是因为脸面。
  叶煦真的很愤怒。但不管此刻他到底有多愤怒,当务之急,却并非找那些皇子算账,而是安抚眼前的人。
  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叶煦才勉强挂上笑容:“凤王息怒,这确实是本宫做事不周,想来定是有那胆大叛逆之人打听到了羽叶二国打算和谈的消息,这才——”
  叶煦突然顿住——姬容抬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姬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他甚至还是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只是那一眼——
  那一眼,锋利如刀!
  叶煦额上冒出了薄薄的细汗。在对上姬容视线的那一瞬,他竟然升起了一种只有在面对自己父皇时才会有的惧怕,甚至更有过之。毕竟,自己的父皇不会当真杀了自己,而面前的人……
  叶煦突然发现自己错了。在昨天,甚至就在刚刚,他都以为姬容是一块古玉,时刻展现着皇族中人最完美的礼仪。然而此刻,他方才发现,姬容根本不是古玉,而是古剑!
  入鞘时古朴端宁,不显山水;出鞘后锋芒尽展,锐意逼人!
  “太子有什么解释?”姬容接了话,带着淡淡的嘲讽。
  配合姬容的话,始终站在姬容身后的慕容非策马上前一步,右手不经意的抚上腰间长剑,面上带笑,杀意凛然。
  而那十二个姬容唯一带来的侍卫,亦是整齐一划的抽出腰间佩刀,齐齐举自胸前,目光森然。
  望着那虽只有区区十二个,气势却半点不输这周围一大帮御用侍卫的士兵,叶煦微微苦笑,他有理由相信,姬容绝对是在军中千挑万选之后才带了这么十二个人出来。
  叶煦又看了一眼姬容。
  姬容还是之前的模样,只是眼中的锋利换成了笃定。
  叶煦暗叹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局是他输了——还没有展开,便输了。
  到底不是输不起的人,只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叶煦便调整好了心态。在马背上欠了欠身,他神色严肃,“凤王放心,此事本宫必彻查到底,给凤王一个交代!”
  “太子有心了。”姬容淡笑,却并没有示意身后的人放下兵器。
  当然明白姬容所要的是什么,叶煦紧接着道:“为表歉意,本宫待会就入宫面前父皇,告诉父皇凤王您以及羽国的诚意——相信很快,父皇便会召见凤王您的。”
  终于有了些满意,姬容摆了摆手。
  慕容非脸上杀意凛然的笑容顿时温和若春风化雨。
  恰巧看见的叶煦嘴角扯了扯,在由衷惊叹的同时更是由衷赞叹,连那跟着姬容的十二个人是什么时候收刀的都没有看见。
  狩猎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再继续下去。故此,姬容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便向叶煦告辞。
  不好留人,叶煦点点头后,又说了好些歉意的场面话。
  姬容微笑的一一应了。最后,他的视线滑过了叶煦,停在自方才便没有出过半点声音的姬振羽身上。
  面上依旧是微笑,姬容冲姬振羽点头,神色里恰到好处的带上了几分感谢:“多谢八皇子援手。”
  注视着那和之前一般无二的生疏表情,姬振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算作回应。
  姬容转身离去。
  站在原地,姬振羽又看了姬容的背影好一会,这才低下头看着地上,眼神阴霾。
  地上,短箭断成两截。

  姬容和慕容非回到了叶国帝都里的府邸。
  书房内,姬容收起面上的笑容,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方才对站在旁边的慕容非说:“方才的事,你怎么看?”
  慕容非一笑:“方才那一箭要说速度没有速度,要说力量不见力量,而且还是朝着殿下您的手臂去的……与其说是刺杀,倒不如说是孩童在闹脾气。”
  姬容微微点头,显然也是赞成慕容非的看法:“那么,确实是叶国的皇子在闹?”
  “小人以为是。”慕容非回答。
  指尖轻敲了敲桌面,姬容似在自问,又似在问慕容非:“什么样的皇帝会教出这种儿子?”
  “会教出这种儿子的皇子不是傻瓜便是天才。”慕容非淡淡笑着。
  “傻瓜当不上皇帝。”姬容轻声说完慕容非未尽的话。稍闭了眼,待再张开时,姬容眼中已经有了隐隐的兴奋——碰到势均力敌的敌手时的兴奋:
  “那么,就让我们好好见一见面罢!”
  难得见到姬容如此表现,慕容非不由多看了一眼,这才说出自己从方才就一直想说了的话:
  “殿下,八皇子……”
  八皇子什么,慕容非没有继续说,他也没有必要说——他想知道的,只是姬容的态度。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然后,他站起身,只留下一句话:
  “那是叶国的八皇子。”
  慕容非微微弯腰,带着十分的恭敬送姬容出门。而后,他直起腰背,回想着姬容方才所说的话。
  ——那是叶国的八皇子。
  仅此而已。
  慕容非面上带笑,些许怜悯,些许嘲讽。

  同一时间,叶国皇宫
  “等等,八皇子,您先让我们通报——”惶急的女声响起。
  “让开!”低喝一声,是姬振羽的声音。
  “八皇子,娘娘说了不见人的,您——”柔和的女声不由高扬,“您先——”
  “让他进来。”微微带着暗哑的女音响起,这次,是在殿中听见了声音的夜晴开了口。
  外头的响动停了下来。很快,姬振羽就在宫女的带领下踏进了夜晴的宫殿——第一次踏进。
  斜靠于软榻上,夜晴正漫不经心的看着数个宫女手捧着漆盘中的各色饰品。听见脚步声,夜晴挥挥手让侍女下去,稍坐直了身子,这才抬头对姬振羽露出一个微笑:“平日里怎么让人请你都不来,今个怎么有心情主动来了?”
  夜晴的脸并没有变,或者说并没有好——还是自上次喝了药之后那般狰狞扭曲。但若是再细细一看,却似乎又有些不同。就好比是之前只单纯的狰狞,而现在,则是狰狞如野兽——带着另一种奇异而诡谲的美。
  自然,这种美大多数人是欣赏不了的。
  “贵妃知道猎场的事了吗?”姬振羽开口,不寒暄不绕弯子,只直奔主题。口中的称呼,亦是夜晴此刻的位阶——只比皇后低一级的贵妃。
  而这一任的叶国皇帝,还未立后。
  听见姬振羽的称呼,夜晴微微皱眉,似有些无奈。但她却并未开口纠正,而是道:“皇儿说的是嵩王和瞻王惹出来的蠢事?”
  姬振羽冷笑一声,眼中泛起些微狠厉:“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一次,夜晴没有接口。
  姬振羽看了夜晴一眼,冷冷道:“若是贵妃做不了,那我便自己做。”
  “小事而已。”有些受不了,夜晴摇了摇头,“既然皇儿想,母妃自然会帮你办得妥贴。”
  姬振羽木然着脸。
  “只是——”夜晴看着姬振羽,眼中带些不轻不重的警告,“皇儿初来叶国,还是应当谨言慎行。至于那羽国的凤王,皇儿便离得远点吧——也免得给人家带去麻烦。”
  姬振羽手掌猛然握拳。
  若是夜晴只是警告他,姬振羽当然会当做没听见。可是夜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站在姬容的角度说的,这便让姬振羽不得不正视,亦不得不承认——承认姬容见到自己,只会觉得厌烦。
  微垂着头,姬振羽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张,张了握。待掌心被掐出淡淡的血痕后,姬振羽忽而抬头,直视夜晴,问出了他最想问也最害怕问的事情:
  “母妃,你说我是叶国皇帝的——”姬振羽咬紧了牙,“到底——”
  是不是真的?


  第五十一章 荒唐

  夜晴徒然不悦:“你的意思是本宫在骗你?”
  姬振羽抿唇。
  夜晴眼神微冷:“本宫告诉你,你——”
  姬振羽骤然抬头,紧紧地盯着夜晴。但正是此时,一声高唱自外边传来:
  “皇上驾到!——”
  夜晴的声音倏然停住。
  姬振羽却并不甘心,低叫一声:“母妃!”
  夜晴没有搭理姬振羽。在榻上静待片刻,她神色渐渐和缓。站起身,她淡淡道:“接驾吧——这事你就莫要多想了。莫非你以为自己此时还能回到羽国去?”
  抵在掌心上的指甲顿时陷入肉中,姬振羽咬咬牙,没有再说话。
  而此刻,叶国皇帝也大步踏入宫殿之中,身材高大,眼神睥睨,端的有龙虎之姿。若说有什么不完美,那无疑是他的左手——在那该是左手的地方,只有半只空荡荡的袖子迎风摆动!
  明显不是第一次见到叶国的皇帝,姬振羽看也没有多看对方一眼,只平板的和夜晴一起行完了礼。
  “爱妃平身。”上前扶起夜晴,叶国皇帝笑道。
  “谢陛下。”夜晴也是淡淡笑着,只是笑容却着实是淡,甚至没有刚才面对姬振羽时明显柔和。
  根本不避讳的揽住了夜晴一手盈握的纤腰,叶国皇帝满意的看了看夜晴颇具诡谲之美的脸,这才对姬振羽说:“八皇子也起来吧。”
  “谢陛下。”姬振羽道,只是声音不免平板了些。
  听见姬振羽的称呼,叶国皇帝眼神中添了些兴味:“八皇子叫孤父皇也没什么。”
  姬振羽嘴角狠狠的抽了抽。
  叶国皇帝面上慢慢泛起了笑意,只是怎么看,都显得恶劣:“皇儿?”
  再明白无误的感觉到一股怒火在胸中翻涌,姬振羽腮边肌肉微颤,却是咬紧了牙根。
  “怎……”叶国皇帝又开口,很明显是打定主意要叫姬振羽开口了。
  “皇儿不是还有事么?怎么现在不急了?”夜晴忽然开口。
  见了被自己揽在怀中的夜晴开口,叶国皇帝有些意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顿时松了一口气,姬振羽也道了一句‘我现在就走’便立刻转身离开宫殿。
  待姬振羽离开后,叶国皇帝挥挥手屏退下来,便揽着夜晴一起坐到榻上,边笑道:“怎么,舍不得你的儿子了?”
  姬振羽一不在,夜晴连最先头那已十分浅淡的笑容也懒得挂,只冷淡道:“皇上来这里就是为了调戏我那孩儿?”
  明显被夜晴的‘调戏’噎了一下,叶国皇帝惩罚似的将人抱入怀中,道:“爱妃的措辞还是那么有特色!”
  虽面上极为冷淡,但对于叶国皇帝的动作,夜晴却并没有半分抵抗之意,只顺着对方的力道倒入其怀中:“陛下来此有什么事情?”
  “当然是来和爱妃共赴巫山了!”这次,叶国皇帝倒是真的在调戏了。
  夜晴连眼都没有抬一下。
  叶国皇帝却越发觉得有趣。只是他当然不是为了白日宣淫而来这里。故此,叶国皇帝只调笑了一句便转到了正经话题上:“爱妃知道猎场的事情了吧?”
  “方才知晓。”说起了自己感兴趣的事,夜晴的冷淡倒是褪去不少。
  “感觉?”叶国皇帝问。
  “猪脑袋。”夜晴平淡的说。
  叶国皇帝一时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却明显是有些想笑。半天,他咳嗽一声,把笑意隐去,道:“爱妃说的是——不过爱妃的儿子似乎也并不怎么样罢!爱妃只略施手腕便让他到了这个境地。”
  前面一句,叶国皇帝是作为一个平常人说的;而后面一句,他却是作为那几个‘猪脑袋’的父皇说的。
  恩,他们到底还是他的孩子。
  叶国皇帝如是想着。
  夜晴蓦的冷笑一声。直起身子,她看一眼叶国皇帝,眼中的锋利阴冷竟是毫不掩饰:“要那么聪明做什么?——我的孩子只需要能替我达成目的便足够了!只是振羽虽不怎么样,陛下也还是莫要拿那些个废物和他比了。”
  “废物……”叶国皇帝摇了摇头。回想自己早间接到的情报,虽不是很乐意,但他倒还是极为赞同这个贴切形容词。
  “倒确实是废物。”叶国皇帝喃喃着。
  夜晴却已经平静下来——其实她本也没怎么生气:“陛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他们那副模样难道不是陛下刻意放任出来的?”
  这当然是叶国皇帝刻意放任出来的,否则堂堂的皇子龙孙有怎么可能到如此境地?
  故此,叶国皇帝只是一笑,道:“这些小家伙……倒是让孤记起了从前。”
  夜晴微一挑眉。
  叶国皇帝笑道:“孤同他们那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幅模样吧。在父皇的纵容下浑浑噩噩的玩了二十来年,然后……”
  叶国皇帝摸了摸自肘以下俱都空荡荡的左袖,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是代价大了些。”
  夜晴了然。
  叶国皇帝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只道:“姬容——那位羽国的凤王,爱妃如何看?”
  “陛下观察了两天,不知有何结果?”也请反问。
  “倒是不俗。”叶国皇帝淡淡道。
  点点头,夜晴旋即沉吟:“臣妾却觉得有些奇异。”
  “奇异?”叶国皇帝问。
  “恩。”夜晴道,“姬容身为羽国储君,臣妾自然加倍了主意。当初臣妾见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本以为他到底是多情,却没想到……”
  夜晴皱起了眉。
  “多情?”叶国皇帝笑,“倒是个风流人物。”
  夜晴微微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只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召见凤王?”
  听见这个问题,叶国皇帝再次叹了一口气:“那几个猪脑袋——”这个时候,叶国皇帝也懒得找另外的称呼了,“——都做了这样的事情,孤还能什么时候见?——已经吩咐人去请了。”
  “真是……简直比当年的孤还蠢!”最后这么低声的嘀咕了一句,叶国皇帝站起身,显然是准备离开。只是离开之前,他不由又自语了一句:“不过其他倒还罢,只是不知羽国为何会为了边关那点小事巴巴的把储君给派了来……”

  慕容非正站在宫外。
  之前叶国太子的猎场狩猎他可以跟着进去,但此刻姬容去面见叶国皇帝,他却是没有资格再跟着了。
  故此,慕容非独自站在宫外等候。不过等归等,他却并没有闲着,而是在脑海中回忆这一段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并分析利弊。
  不论是上次边关和谈,还是这次叶国之行,都明显能看出,姬容已经有意让他接触一些东西了……那么,终于赌对了。
  慕容非在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虽是事事计较步步为营,但他到底不是神,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判断出旁人——尤其是姬容这种身居高位,心思莫测的旁人——的最终决定。
  但尚幸,他终于对了。这么想着,慕容非漫不经心的朝前面街道一瞥,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蓦的一怔,慕容非再想细看,却发现那背影已经转过了街角。
  “是……那个人?”可若是那个人……此时他又怎么会在此地?这么自语着,慕容非皱起了眉,一时不甚确定。
  正是这时,沉闷的宫门开启声传入慕容非耳朵里——姬容已经出来了。
  顿时收摄心神,慕容非不再思考那个肖似的背影,只垂首恭立,等待从宫中出来,面带微笑的姬容走来。
  姬容走到了慕容非身边。而此时,他面上的笑容已经敛得一干二净了。
  “走吧。”简单的对慕容非说了一句,姬容上了马车。
  从来不问自己不该问的——至少目前是如此。慕容非默不作声的点了头,便驾着马车向几条街外的府邸驶去。
  回府的路程并不长。很快,姬容就坐到了书房那张宽大的书桌之后。
  此刻,姬容微微拧起了眉。
  为方才的见面。
  如同最开始他和慕容非讨论出来的,叶国皇帝并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方才的讨论里,他只扫了一眼草拟的协议便开始闲聊,而闲聊之间三句还有两句是从侧面刺探羽国内情的……
  姬容略带疲惫的吐出了一口气。
  若是对方只胃口大一点多要些东西那并没有什么,这一点羽国还是负担得起。但对方分明是想知道内幕……若是能有足够的时间……
  姬容眉间有了皱褶,他不觉敲了敲桌子。
  若是能有足够时间,倒也不用他来了。那么……要从那些皇子处下手吗?
  只是……那样的皇子对那样的帝王,到底有几分作用?
  想到这里,姬容微沉了脸。
  “扣扣!”敲门声响起。
  从沉思中惊醒,姬容抬起头看向门外。
  而静立在一旁的慕容非已经出声:“什么事?”
  “回凤王,外头有人要见您。”敲门的人道。
  “什么人?”慕容非问。
  门外的人有些迟疑:“对方不肯说出名姓。”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
  明白姬容的意思,慕容非点点头便往外头走去。
  没让姬容等待多久,很快,慕容非便回到了书房。
  走到姬容身边,慕容非俯下身,低声道:“外面的人是嵩王。”
  姬容一挑眉。
  慕容非旋即补充:“小人还打听到,叶国的皇帝刚刚下了圣旨要求嵩王闭门思过。”
  心中一动,姬容缓缓点头:“那么,让他进来吧。”
  姬容见嵩王的地方不是在大厅——若是平常,姬容当然得让侍女备好一切,然后亲自迎接。只是此刻,那位嵩王却是被叶国皇帝下了禁足令。
  而这位被下了禁足令的嵩王,还正巴巴的不顾禁令跑到了他的府邸。
  这倒真是……这一次,姬容和慕容非倒不约而同的想着。
  遮遮掩掩的随着侍卫来到了书房,叶景一下子掀了罩头披风,气急败坏的从自己身下的椅子数落到桌子,从桌子数落道桌子上的茶,从桌子上的茶数落到端茶的侍女,再从侍女数落到姬容,声音还越来越大还不见停歇。
  面对叶景,姬容实在找不到什么措辞,只道:“不知嵩王来此……有什么事情?”
  终于喘了口气,叶景看了姬容一眼,随即道:“本王有本事让父皇同意你的和谈!”
  并没有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是这句话,姬容顿了一下方才说:“不知嵩王有什么要求?”
  给了姬容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叶景旋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我只要你让姬振羽主动爬上我的床!”


  第五十二章 惨然

  经历过被最爱的人背叛,经历过万念俱灰之下的重生,甚至经历过再一次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姬容本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失态。
  但很明显,他错了——至少目前如此。
  按住茶盏的手收紧了好几次,姬容方才缓缓开口:“嵩王……这是什么意思?”
  “凤王莫要故作姿态了。”叶景冷笑,眉间是掩不住的暴躁狠厉,“从你来到此地之后,姬振羽拿什么眼神看你我们都心知肚明!什么投奔叶国,我看他分明是想回羽国去!”
  姬容的神色渐渐冷肃。
  叶景没有看见。他豁然站起身,语气里满是怨愤:“不过是些许小事而已,姬振羽却偏要在父皇面前胡乱诉说,害得本王被父皇禁足——本王定要叫他后悔今日所说过的话!”
  事情发展到此刻,已尽皆了然。不过是又一桩稀松平常的意气之争。
  只是有些时候,这样的意气之争带来的往往是无法挽回的结局和无可磨灭的伤痕。
  “原来如此。”姬容敛下眼。澄黄的茶水中,一片青黑嫩芽正兀自沉浮。搁下手中刚刚拿起的茶盏,他站起身,淡淡道,“本王明白了,嵩王便自回府吧。”
  见姬容竟出乎意料的没有直接应承,叶景难得的清醒了一回:“凤王最好想清楚,一个早已背叛了的兄弟和即刻到手的利益哪个更重要!”
  言罢,叶景又道:“若是凤王心有疑虑,本王不妨与凤王直说——本王母妃过世之时,父皇曾与本王母妃言‘来日必允景儿三事’——凤王可明白了?”
  最后这一句话,叶景语带威胁,话中意思无非是我既能让父皇答应你,自然也能让父皇拒绝你。
  姬容如何听不出来?只是……
  公然袭击他国皇族,可称小事?
  随意挥霍手中机会,值得夸耀?
  姬容有些想笑,却终是倦怠。侧过头,对随侍在侧的慕容非扬了扬下颚,姬容丢下一句‘送客吧’便转身走进里间,再不想多看叶景一眼。
  将心中不忿的叶景送了出去,慕容非转回书房之时,姬容正背靠着酸枝木雕花椅,右手置于椅柄之上,手背隐见青筋跳动。
  慕容非悄然来到姬容身边。
  姬容张开眼,眸中寒光闪烁:“人走了?”
  “是。”慕容非应道。
  “荒唐!”姬容低斥一声。
  慕容非笑笑,在其他方面他固然很多比不上姬容,但若说到见识人性之丑恶……慕容非唇角挑起,带着清浅却深刻的嘲讽。视线随之转到姬容身上,慕容非沉吟片刻,道:“此次倒是个好机会……”
  姬容霍然看向慕容非,黑眸越发深寒。
  慕容非坦然回视。
  片刻,姬容移开了眼。没有说话,他稍直起身,握住了桌上放着的青花茶盏。
  茶盏是刚刚摆上来的,盏中的茶还烫手,姬容却只越握越紧。
  此次倒是个好机会——姬容如何不知道?
  若只是一个叶国皇子,姬容最多心中一晒,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诚如慕容非所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若只是一个背叛之人,姬容自也不会对手段多加顾忌——国家利益之前向来少有私情,况且对方早已背叛?
  可若是姬振羽呢?
  可若是姬振羽呢?!
  姬容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答案。而慕容非——慕容非却看见,那本来握在姬容手中的青花茶盏被捏得粉碎,其间的茶液更是被那猛然间自姬容掌中蹿起的蓝色火焰灼得点滴不剩。

  且不说姬容如何,只看那离开了姬容处回到自己府邸的叶景。
  从姬容的神色中明白希望不大,多日来的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叶景在房间中噼里啪啦的砸了一通东西。
  静静待叶景砸完东西,旁边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人上前,对叶景耳语几句。
  渐渐冷静下来,听着对方的话,叶景心有疑惑:“这样……可行?姬振羽若肯答应这种事情,岂非成了蠢货?”
  中年人心道你这样心性凉薄的蠢货当然不明白,面上却只是微笑:“姬振羽若不是蠢货,焉能到了叶国来?”
  这么说着,中年人看了叶景一眼,不由想到:
  虽说都是蠢,但感情上蠢到底好过智商上蠢……不过不管蠢不蠢,倒总算完成了太子的吩咐。
  心下一思量,叶景顿觉大有道理,顿时招来了自幼跟着自己的总管:“叶老,你过来,我——”
  等叶老到了跟前,叶景简洁的把自己对姬容说的话重复一遍,末了道:“你就这么遣人去八皇子府里头说!姬容不答应,姬振羽总该答应了!”
  虽早已知晓自己的主人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明明白白听见这个荒唐话的叶老还是呆在了原地。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叶老方才迟疑道:“殿下,姬……八皇子是您的兄弟,您怎么、怎么能……”
  叶景哪里耐烦听?顿时喝到:“你办不办?”
  叶老缄默,只能退下。等到了殿外,将这种几乎无法启齿的肮脏事情交代了,方才落下泪,喃喃着:
  “王妃,小人对不起你啊……”

  “……你说什么?”八皇子府中,姬振羽看着面前的人,缓缓开口。
  从嵩王府中过来的下人呐呐着说不出话。
  “本皇子问你在说什么!”雷霆般的怒喝方才出口,姬振羽便狠狠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木桌上。
  刹那间,坚固的紫檀木四分五裂。
  同一时间,只听当啷一声,赫连皓已经抽剑出鞘。
  赫连皓的剑笔直的指着对方的喉咙,他的眼却看着姬振羽,是在询问。
  姬振羽的胸膛急剧的起伏着,气得狠了,他甚至觉得眼前转黑,脑中一阵阵的晕眩。
  “八、八皇子,小人只是带话……”嵩王府中下人的声音响起,带着隐约的哭腔。
  姬振羽稍稍定了神,他缓缓吐出了胸中的闷气。
  看着人的赫连皓心却隐有担忧。
  无他,只因为此刻姬振羽的脸色着实太过苍白。
  “振羽?”赫连皓开口,一如姬振羽始终叫赫连皓‘赫连’,赫连皓有时候也会只叫姬振羽的名字——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比如担忧之时。
  “放他走吧。”姬振羽挥了挥手,满脸疲惫。
  赫连皓点点头,收回了剑。
  那倒霉的被派来带话的下人当然不敢停留,几乎是连跑带滚的快速离开了八皇子府。
  收了剑的赫连皓没有离开,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等了好一会,估摸着姬振羽心情已经稍微平复之后方才说话:“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打算?”姬振羽一笑,手掌微微颤动,是气急了的表现,“我只想把他千刀万剐!”
  “凤王那边呢?”赫连皓低声问。
  姬振羽咬了牙。须臾,他站起身,道:“吩咐他们准备,我要进宫!”
  姬振羽要进宫自然是为了见夜晴。
  尽管一路发展到了现在,姬振羽实在不怎么想见对方。
  “那个蠢货这么说?”斜靠在贵妃椅上,夜晴表现一径冷淡,“你理他作甚,把他当一只狗在吠不就好了?——反正总有一天该让他知道道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姬振羽冷道。他就是再没有用,也不至于为了别人对自己的觊觎而来见夜晴。
  夜晴稍稍抬了眼:“那么,皇儿要说什么?”
  姬振羽稍紧了拳头:“皇兄……”
  “确实如此。”夜晴淡淡道,“这事倒确实如那嵩王所说——陛下曾与他母妃有所允诺。”
  “……母妃的意思是……”姬振羽有些艰难的开口。
  夜晴微笑,露出点冰冷的味道来:“不管之前如何,而今他却不是你的皇兄,你这么担心又做什么?况且——”
  姬振羽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刚想开口制止,夜晴的声音却已经钻到了他的耳边:
  “——况且,你又怎知对方此时不是准备从你这里下手。”
  一刹那间,姬振羽脸色刷白。
  眼神在姬振羽脸上绕了一圈,夜晴有些不耐,却很好的将这份不耐藏在眼底:“皇儿看上去似乎不太好,若是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姬振羽蓦的一笑,短促干涩:“这莫不是母亲遣人做的?”
  手上猛然间一顿。片刻,夜晴缓缓直起身子,看着姬振羽,声音柔和:“皇儿方才说什么?”
  姬振羽渐渐冷静下来,他看着夜晴,比任何一刻都认真,亦比任何一刻都淡漠——一如之前所说,姬振羽从来不蠢,他只是不想费心于阴谋诡计:
  “在叶国,讨厌我的人不少,有理由有能力这么玩我的人,却也不多。算来算去不过一个太子一个贵妃。”
  姬振羽缓缓道,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夜晴:“我之前曾想过,是太子遣人这么做的——这种方法真好,一下子解决了两个皇子,一个是自甘下贱俯身做妾,一个却是□成性染指兄弟。可是随即我又想,又想着——太子纵然是有心想这么做,却又怎么能肯定我对皇兄的歉疚感情能至于此?他便不怕弄巧成拙?”
  说到这里,姬振羽看着夜晴渐渐泛出青色的脸,轻声道:“我想来想去,叶国到底只有一人能如此肯定,肯定……”
  “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是我的孩子!”夜晴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姬振羽看着夜晴,看了很久,他终于摇了摇头:“我亦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做,或许是权势?或许是……”
  或许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姬振羽眼神黯了黯,终究没有把这么话说出口。
  他转过身,走向殿外,只有一句话淡淡的落了下来:
  “我是你的孩子……我差点儿忘了。”

  离开皇宫,姬振羽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要去何处。
  事实上,从第一天到了叶国的时候,他便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能去何处了。
  茫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姬振羽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姬容的府邸之外。
  怔怔的注视面前的府邸好一会,姬振羽才走上前,对着守在府外的侍卫说:“烦请通报,就说姬……就说小八求见。”
  扫一眼姬振羽的衣饰模样,侍卫客气点头,紧接着便进府通报。
  姬振羽并没有久等,不过一会,侍卫便走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人,是他见过几面的慕容非。
  姬振羽心中微微一松,复又一沉。
  果不其然,在客套的叙话过后,慕容非的微笑中带了点歉意:“凤王适才身子有些不爽,眼下却是不便见客,还请八皇子见谅。”
  自己皇兄对于这件事是什么态度,似乎已经不消多说了。
  终究是不曾打算让他那般么……少许茫然之后,姬振羽辨不清心中的感觉,却不由扯了嘴角,露出些许笑容:
  “烦请慕容公子再行通报一次,便说……”
  姬振羽觉得口中有些干涩。他咽了口唾沫,复道:
  “便说姬振羽愿为羽国、还有凤王略尽绵力。”


  第五十三章 抉择、惊雷

  慕容非看着姬振羽,他看的有些久了。他依旧微笑,眼中渐渐有了怜悯。
  然而那怜悯之下,却始终只是嘲讽,深入骨髓。
  接着,慕容非含笑道:“请八皇子稍候片刻。”
  姬振羽没有回话,他当然看见了慕容非眼中怜悯,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多说一个字——其实本也不必多说,某些事情只怕在不久之后便会传遍整个叶国帝都,到了那时……
  姬振羽紧缩得痛了的心突然舒缓开来,一瞬之间,他平静下来,唇边甚至有了一缕微笑。
  到了那时……到了那时,他又岂有理由再苟活于世?
  或者,早该如此了罢!只待稍作偿还……他到底亏欠甚多,深信自己的皇兄,还有生养他的羽国,还有那些豁出性命的兵士。

  在慕容非第二次进去通报之后,姬振羽终于踏进了姬容府邸的大门。
  跟着慕容非,姬振羽来到了府中的后花园。
  花园是依着羽国的风格来建的,没有在叶国中处处可见的精致,反而透着一股子的庄严大气,甚至连格局都有些形似羽国的皇家府邸,足见设计之人所用的心思。
  踏进后花园的姬振羽并没有把太多的心思放在花园之上,无他,只因为花园中坐着的一个人。
  一个身着红衣,背对着他,正慢慢饮酒的人。
  姬振羽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放松下来了,尽管什么事情都还没有解决,但对他而言,至少对他而言,能再次看见那个人,能再次和那个人单独相处,便足以让人放松——至少,不论如何,对方不至害他。
  可他却偏要往一个始终在算计他的人身边凑。姬振羽笑了一下。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的奇妙,奇妙让人觉得得讽刺。这么想着,姬振羽走到对方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
  “皇兄。”
  背对着姬振羽的人站起了身。他穿的是大红色的衣服,颜色自然艳丽非常,但穿在他身上,却让人只觉沉稳,而不见半丝轻浮。
  姬振羽不觉屏住呼吸。
  背对他的人已经转身,然而,对方说的却是:
  “八皇子。”
  姬振羽的唇角有了一瞬的僵硬。
  姬容却已经有礼的请他入座,不亲近却也不冷漠。
  ……是了,自己的皇兄样样顶尖,当然也深明待客之仪了。短短几个呼吸间,姬振羽已经克制了心头的情绪,依言坐下。
  旁边并没有让侍女服侍,姬容主动抬手,为两人各倒了一杯酒。
  酒是好酒,是珍藏了五十年的叶国佳酿。
  “好酒。”光嗅着酒味,姬振羽就喃喃着道,只可惜神色中并无太多喜色。而后,他举起杯,喝干了杯中的酒。
  姬容又替对方倒了一杯酒。
  姬振羽再次喝干。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之中,姬振羽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直到自己微醺,知道对方停下倒酒。
  “皇兄?……”有了些微的醉意,姬振羽喃喃着。
  酒壶中的酒已经喝完,姬容却并没有让下人再拿酒的意思。他只是放下手上的白瓷酒壶,微微握起了手掌。
  心受煎熬的,并不止姬振羽一个。
  按说姬振羽背叛在先,姬容不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有所犹豫——不论对方人品行为再如何让人不齿,总也好过一个背叛之人。
  只是……
  只是,姬容亦明白,若他一旦这么做,姬振羽便也只剩一条路了。
  死。
  唯独这一条。
  那么,他要亲自把这个背叛自己的人送上,让对方百般折辱之后再带着无数骂名走向黄泉,死亦不得解脱?
  他要把……把自己的弟弟,把一个曾经能用生命帮他的人……亲手送上?
  姬容觉得掌心有些刺痛,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太过用力,以至弄破了还没好彻底的伤口。
  姬振羽同样看到了这一幕。放于石桌上的手紧了紧,他似想叫人,但最后,却只忍耐着唤了一声:
  “皇兄!”
  姬容没有抬眼,注视缓缓濡湿的掌心,他只冷冷道:“八皇子自重些吧。”
  心口猛的抽痛,姬振羽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皇兄手上的伤口……还是先处理下吧。”
  姬容突然有了些厌倦。站起身,他并不看姬振羽,只道:“八皇子坐得也够久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言罢,姬容就要叫人,但姬振羽却蓦的开口,短促干涩:
  “皇兄!”
  动作一顿,姬容终于看向姬振羽。
  “皇兄,若是、若是我……”不觉握紧拳头,姬振羽看着姬容,喃喃着。
  若是……若是我愿意去,你能原谅……我么?
  姬振羽看着姬容,却无法从对方脸上找到半点波动。
  ……是了,若没有他,又怎么会有今日的事情?说到底,亦不过是自作自受。这么想着,姬振羽颓然一笑,不再看姬容,他低声道:
  “对不起,皇兄。”
  言罢,姬振羽站起身。在这一刻,他已经有了决定。
  脸色微有些苍白,姬振羽笑道:“今夜我有些醉了,胡乱说了些话,却是叨扰凤王,还望凤王不要见怪。”
  这么说着,姬振羽轻吐出一口气:“我该告辞了,日后……日后,凤王记得多保重身体。”
  说完,姬振羽缓慢而仔细的行了礼,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姬容没有动。
  姬振羽越走越远。
  姬容的指甲陷入了掌心的肉里。
  姬振羽已经走到花园拱门处,看见了守在门旁的慕容非。
  姬振羽朝着慕容非笑了笑,脚下却不曾有半分停顿。
  礼貌的回了一笑,慕容非看着的却是姬容。
  姬振羽下意识的想顺着慕容非的视线,但紧接着便醒悟过来,立刻收回视线,加快脚步。
  但就是这时,一声断喝响起:
  “拦下他!”
  姬振羽身子一颤,顿时愣在原地。
  慕容非却像是早就料到,只一笑,软剑便自衣袖滑到掌中,唰一下挡在了姬振羽身前,剑身兀自轻轻颤动,宛若一条银练。
  没有心思看拦在胸前的软剑,姬振羽只转回身,看着走向自己的姬容:“皇……凤王?”
  瞥了一眼慕容非,示意对方收回兵器,姬容冷淡开口:“本王多谢八皇子的好意,只是这既是羽国之事,便不需旁人多加关心,八皇子还是多关心些其他关于自己的事情吧。”
  言罢,姬容对慕容非点头:“送客。”
  “皇……凤王!”姬振羽略带急促的开口,“我问过了,叶景说的是真的!”
  正准备离去的姬容动作一顿,片刻方笑,语气平缓,却自有睥睨:“真的却又如何?莫非八皇子以为本王连这等奸邪之辈都没有办法解决?”
  说完,姬容再不停留,只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站在一旁,慕容非任由姬振羽注视着姬容的身影消失,这才道:“八皇子,小人现在送你出去如何?”
  姬振羽没有说话。
  慕容非叹了一口气:“依方才的情景……八皇子应当明白凤王对您到底是狠不下心,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听见这句话,姬振羽扫了慕容非一眼。
  对上那分外凌厉的一眼,慕容非竟有了一瞬的心悸。
  本以为对方不过如此,没想到……心下警惕的同时,慕容非不期然的想起了边关时碰见的姬辉白。
  这两人说来倒是相似,只有在姬容面前会从狮子变成羊……暗自想着,慕容非却是带着谦卑的笑容,将姬振羽送出了府邸。

  夜已经有些深了,站在府外,慕容非看着姬振羽的背影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转淡。
  虽说跟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会轻松很多,但重到如此地步,却未免太过妇人之仁。站在原地,慕容非沉思着。
  若只有一两个倒也还罢,但若是……想到此处,慕容非眼神微微一冷。
  重情重义也好,无情无义也罢,若是不能带给他所想要的……那便怪不得他了。心中有了计较,慕容非稍垂下头,等再抬起,却又是一脸温和的淡笑了。
  街上已经没有了姬振羽的身影,慕容非习惯性的扫了一圈便要回府。但就在这时,一个含着笑的声音自他旁边响起:
  “劳烦这位公子进去通知贵主人,便说那一夜的故人来访了。”
  身子猛的一颤,慕容非豁然转身,正见一头戴檀木冠,身着广袖袍之人站于身后,笑意吟吟,温文尔雅。
  面对面的看见了人,慕容非神色难掩惊讶。片刻,他方才笑道:“原来是……贵客临门。请贵客同小人一起进去,我家殿下想必十分惊喜。”
  听到这句话,来人微挑了眉。
  惊是肯定有,喜么……
  回想起前几次见面的情景,来人唇边的笑容里添了几分兴味,也不推迟,只跟着慕容非走进府邸。

  书房内,姬容正靠着椅背闭目休息。
  姬容有些疲惫。他并不后悔自己方才的决定,只是怎么也无法挥去那缠绕在心头、让人难受的茫然以及无力。
  “扣扣。”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心知是慕容非,姬容也不睁开眼,只沉沉的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轻微的吱呀声传入姬容的耳朵里,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姬容依旧没有睁开眼,他真的有些累了,只想好好的歇一歇——好好的歇一会,不是一晚,只是一刻。
  一刻钟之后,就把所有的心思放下。姬容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
  但有时候,老天爷往往让人想要什么却得不到什么——不论对方所想要的是不是简单,是不是渺小。
  “凤王真是好心情。”低低的轻笑在安静的书房响起,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姬容倏然张开眼。
  说话的人正自走进书房,唇角带笑——正是耶律熙。
  可是……耶律熙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炎国么?
  缓缓站起身,姬容看着那一点都不想看见的人好一会,才冷冷的扫了一眼跟着进来的慕容非,而后方道:“不知莫邪王来此有何要事?”
  听着完全没有客套的询问,耶律熙再次清晰的体悟了一回对方对自己的厌烦。只不过他的脸皮也素来厚惯了,因此只是笑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本王和凤王多少还是有些交情的。”
  姬容唇角微微抽了一下:“莫邪王没有记错。只是眼下本王却有些事情,不若莫邪王留个地址,等过两天本王有空了再行拜访。”
  “再行拜访……”重复了这几个词,耶律熙突然笑道,“若是本王说,有办法让叶国尽快答应羽国的和谈呢?”
  姬容眼神一凝。片刻,姬容面上有了些淡淡的笑意,他道:“不知莫邪王有何要求?”
  要求么,自然有很多——事实上,早在初来叶国之时,耶律熙便已经打听到了好些事情,并且对自己能在这些事情中得到的利益做了最大估算。
  而眼下,他只需要将那些要求一点一点的列出来……恩,当然,姬容肯定会讨价还价。不过这并没有关系,他相信,对方最后肯定会答应——就凭那件事情。
  “莫邪王?”见对方久不回答,姬容微微皱眉。
  他可以得到足够多的利益……耶律熙依旧在心中想着,他漫不经心的一瞥,正看见了姬容——在不知何时,姬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
  他可以得到足够多的利益……耶律熙还在想着,但他却忽的扣住了姬容的手腕,然后,乘着对方不备,重重的一口咬在对方的唇上。
  耶律熙咬得很重,重得甚至尝到了对方唇上腥咸的味道。
  当然,在同一时刻,他也感觉到了对方那再紧绷不过的身子、加在自己手腕上几乎能捏断骨头的力道,以及那因内力快速凝聚而开始旋转流窜的空气……
  心念急转,耶律熙突而放松身子,不加任何防备,只凑到姬容耳边轻笑:
  “凤王,若本王说……你那位天人之姿的皇弟背叛你了呢?”


  第五十四章 悲凉

  姬容用力扣住耶律熙的手略略放松。
  耶律熙出了一口气,但还没等他再说什么,便只觉得手腕剧痛,甚至还能听见骨头被捏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耶律熙反而笑了起来,带着十分的笃定和些微不易察觉的嘲讽。
  脸色转沉,姬容缓缓的、克制着松开了扣住慕容非手腕的手。他没有看慕容非,早在耶律熙突然凑上来时,情知不好的慕容非便立刻翻了窗子出去——还细心的关好了门窗。
  “莫邪王是什么意思?”姬容开口,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但耶律熙却还是能从对方不自觉轻颤的指尖看出端倪。
  耶律熙笑了,笑得舒缓,他道:“什么意思……凤王应该能明白才是。”
  说着,耶律熙凑到姬容唇边,伸出舌头舔了舔那被自己咬破渗血的嘴唇。
  味道其实还好。耶律熙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姬容没有动,他只是看着耶律熙,目光比任何一次都森寒。
  耶律熙并不在意。指尖熟练的解开了姬容腰上那与衣服同色的腰带,耶律熙低声笑道:“凤王同八皇子的感情也不错吧?不然方才他不会从你这里走出去……不过——”
  “啪”的一声,腰带掉落在了地上,耶律熙的手顺着姬容敞开的衣袍滑进去,却被姬容猛的扣住,力气并不小。
  情知对方武艺同自己差不多,耶律熙也无意在这方面和对方较劲,只一笑,复淡淡道:“不过,他都能背叛了,你那位绝色的皇弟又有什么不行呢?”
  “莫邪王说完了?”姬容冷冷道,依旧扣着对方的手腕。
  似乎全然没有抽回手腕的意思,耶律熙只微笑道:“凤王若是不信我所说的,倒不妨在此间事毕之后回去看看……自然,回去之时凤王最好还是多加注意,有备——”
  耶律熙看着姬容,目光意味深长:“——无患。”
  姬容稍稍闭眼。片刻,他松开手,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莫邪王要说的就只是这些?”
  “当然不止。”耶律熙哑然笑道。一旦他下了什么决定,那在某些事上,他素来是不在乎脸皮的,“本王当然还要和凤王讨些回报……或者,凤王不愿意和本王合作?”
  没有必要让私情影响到公事,姬容只稍顿一下便道:“莫邪王打算要什么回报?”
  眼神暧昧的在姬容身上转了一圈,耶律熙面带微笑,仿若谦谦君子,温文有礼:“一夜如何?”
  被对方的表情所骗,也为这连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情节所震惊,姬容怔了一下方才醒悟对方是在说什么。
  而一旦醒悟,姬容便险些震碎了身旁的红木桌子。
  “莫邪王……”怒极反笑,姬容冷声道,“莫邪王莫非是醉了还没有醒?”
  “今日本王却是滴酒未沾。”耶律熙笑道,紧接着,深明凡事都要有个度的他在姬容的怒火爆发出来之前低低一笑,道,“本王又没有让凤王行那妇人之事,凤王如此生气却是作甚?”
  姬容蓦的一呆。须臾,他再次开口,语气虽依旧冰冷,却已没有了方才直欲挥刀直接劈了对方凌厉:“莫邪王若是喜欢男人,大可去青楼楚馆那里寻他一夜风流。”
  耶律熙蓦的静了一下。片刻,他笑道:“那么凤王呢?也打算去那里寻他一夜风流?”
  “莫邪王是什么意思?”姬容皱起眉。
  “凤王此时的心情大概也不好吧?”耶律熙还想笑,却觉得有些疲惫,索性敛了眼,淡淡开口。
  “那又如何?”沉默片刻,姬容道,却是承认了耶律熙的说法。
  “只是发泄而已。”耶律熙吐出了一口气,他还是觉得疲惫,但他的脸上又带了笑容。
  姬容一时没有说话。好一会,他方才道:“若是本王不允,方才所谈的事……”
  “若是凤王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方才的事便当本王送凤王一个人情吧。”耶律熙懒懒的笑道,他虽重权却也明白方法,自然不至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
  姬容沉默了很久。就在耶律熙以为对方不会有所动作,叹气的准备起身时,却忽然被人扣住了肩膀,再而后——
  “唔!”痛得闷哼了一声,耶律熙虽怀疑对方是在报复自己方才的举动,却并不挣扎,甚至还主动张开唇伸出舌头和对方交缠。
  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姬容几乎掠夺的扫过耶律熙口中的每一寸地方,然后狠狠的吮吸对方的舌头,莫说体贴暧昧,便是连欲望都极少,就像只是在单纯的发泄。
  耶律熙却反而欣然——他本也只想着发泄——发泄那纠缠于胸口,几乎化为钝刀切割心脏的情绪。
  ——名为绝望的情绪。
  习武之人气息自然悠长,但这一次的吻,长得出乎耶律熙的预料。或者说,姬容平静外表下所压抑着的情绪,深得出乎耶律熙的预料。
  唇分之后,有些气闷的耶律熙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动了动麻木的舌头,在找回声音之后方才低笑:“老这么压抑……凤王也不嫌难受?”
  根本没有搭理耶律熙的打算,姬容只一挥袖扫开了红木桌上的一应东西。
  一时间,各种物品掉落地上的劈啪声不绝于耳。
  自小便熟知情事的耶律熙当然也明白情事上的某些花样,故此,他一见姬容的动作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没想到他也喜欢玩折辱人的这一套……虽心里头这么想着,耶律熙倒是不甚在意,只惯性的问了一句:“凤王打算在这里做?”
  “莫邪王想去床上?”姬容反问——是真正的反问,没有任何语气,就只像是给了人两个选择,让对方做二选一。
  耶律熙一呆,忽的哑然失笑。
  “怎么?”扫了耶律熙一眼,姬容开口。
  原来并非刻意折辱,而是根本不在意……这么想着,耶律熙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有些想笑。
  而他倒也真的挑起了唇角,继而便主动躺倒在桌面,懒洋洋的道:“不必了,这里就好——省得麻烦。”
  姬容没有说话,这本也是他这么做的意思。他只是伸手解开耶律熙的衣服,动作说不上粗暴,当然也没有温柔。
  耶律熙懒懒的躺着,只在开头说了一句‘别弄坏衣服’,便由着姬容去折腾。
  饰物,外袍,里衣,一件一件的东西自耶律熙身上脱落,很快,一具微显蜜色的身体便呈现在了姬容眼前。
  除下衣服的耶律熙显得有些瘦,却绝不弱。只要是练武之人,便能很轻易的从那一块块紧实的肌肉和流畅的线条上看出这具身体中所蕴含的力量。
  既熟知情事又早已被下人服侍惯了,全身上下再无寸缕的耶律熙没有半点不适,只大大方方的将身体敞露在姬容眼中。
  至于姬容……
  很遗憾,姬容对和自己同一副模样的肉体并没有太大兴趣——尤其是当那一副肉体上写着‘耶律熙’三个字的时候。
  故此,姬容只扫了一眼,便转身自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便自其中淡绿的药膏挖出一块,抬起耶律熙的腿,便往他下身抹去。
  “什么东西?”瞥了盒子一眼,耶律熙问。
  “伤药。”姬容道。
  果然不是油膏。这么想着,耶律熙又看了那药膏一眼,也不在意下身被侵入的异样之感,只喃喃着道:
  “倒是方便。”
  方便什么,很快便有了答案。就在耶律熙后穴被稍稍弄松的当口,姬容便抽出了手指,抬高对方的腰肢,再然后猛地一挺身,也不顾对方是不是受得了,便将自己的粗大刺入。
  意料之中的剧痛从身下传来,耶律熙抽了一口冷气,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更没有闪躲,反而微抬起身迎合对方。
  姬容微微眯了眼,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只稍稍抽出少许后,再次深深的刺入。
  “唔……”这一次,耶律熙喉咙中发出了些微的响动。是因为肉体被生生撕裂的疼,以及下身那异样的涨满感——一种比疼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感觉。
  微微张开口,耶律熙低低的喘着气。
  下身的疼痛之感随着姬容不停歇的抽动越来越剧烈,而这疼痛之间,那冰凉的湿濡感觉也逐渐明显。
  受伤了么……一瞬的恍惚之后,耶律熙伸出双手,环住了姬容的肩膀,而后再次抬高腰肢,放松身体,尽力迎合对方,全不顾下身的伤口是否会因为这些举动而撕裂得更加严重。
  性事上,姬容从来不曾有虐待他人的习惯,耶律熙当然也没有被人虐待的喜好。
  而这一次,耶律熙不顾自己迎合姬容,当然不是想取悦对方——他只是发泄。
  借着身体上的痛楚来发泄。
  沉默的性事还在继续。除了肉体撞击的声音和耶律熙偶尔漏出唇边的呻吟之外,房间内再没有半分声音。
  背贴在红木桌子上,耶律熙的体温自方才开始便逐渐升高,下身的物事也已经昂扬——到底不是为了折磨对方,姬容在方才便已经开始用手抚慰对方性器。
  但不管身体上的温度如何升高,耶律熙的心底,却始终觉得冰冷。而这冰冷,甚至还渐渐的渗入了骨髓血肉……只因,在这一场单纯发泄的性事里,一个决定,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
  耶律熙闭了闭眼。他并不喜欢自己心中的决定,也并不想做自己心中的决定,只是……
  正自走神的当口,耶律熙的下身倏然一阵酥麻。
  反射性的收紧了后穴,却只换来更多的满涨和酥麻之感,一时之间,耶律熙的喘息急促不少。
  而被这么弄了一下,姬容也是闷哼一声,加快抽动的速度。
  额上冒出了细汗,耶律熙渐渐有些忍受不了,不由摆动身体想要挣脱,却被姬容强自按住。
  理智已经褪得七七八八了,感觉不舒服的耶律熙心中着恼,正待运劲挣脱,却猛地被对方重重的在肩头咬了一口。
  剧烈疼痛的同时,耶律熙的理智也跟着回拢了。散去劲力,耶律熙刚刚皱眉,便听姬容含混的说了几个音节,和之前一样听不清楚,却可以分辨并非同一种音节。
  但不管姬容说的到底是什么,都不会是他耶律熙。
  耶律熙笑了笑,然后,他眼神悠远了些,他也轻轻念出了两个音节。
  当然不是姬容。


  第五十五章 人各有志,殊途陌路

  耶律熙正懒洋洋的躺着不想动。
  周围温热适中的水就仿佛是最好的抚慰,将他所有的疲惫尽数洗去——自然,还有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耶律熙稍稍闭了眼,他的身子虽还有些酸痛,却并无太多的不适。这一来自然是因为练武之人的身体本来就好,二来,却是因为姬容在方才将他抱过来放水里之前曾用内力在他体内游走了一遍。
  ……不得不说,炙阳的内劲在这方面确实很好用。
  只不过……
  耶律熙张开眼,漫不经心的瞥了放置于浴池旁的衣服上。
  只不过,倒没想到他会这么细心……愿意这么细心。这么想着,耶律熙轻轻的吐出了一口白气。
  刹那间,本来平静宛如镜面的水如同煮沸般翻涌不停,咕噜之声也不绝于耳。
  耶律熙笑了笑,温和中藏着漠然,满意里带点冰冷——是他一贯的笑容。
  耶律熙站起了身,伴随着水流落下的轻微哗啦之声,他走到旁边,用布巾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后,拣起旁边的衣物,一件一件的套到了身上,动作优雅,不带半分火气。
  当耶律熙走出浴池的时候,姬容正坐在后花园的凉亭内。
  和耶律熙一样,姬容也是方才才沐浴完。此时,他只穿了一件外衣,黑发披散,带着些水汽。
  耶律熙走到姬容面前,神色自然的坐了下来,如同从前般笑吟吟的打了声招呼,就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虽然,对耶律熙而言,确实不算发生了什么事情。
  “莫邪王。”姬容冷淡的应了一声,算是回礼。他的眉间有淡淡的疲倦,还似乎带着些释然,但神色里却又不见半分轻松,只和往常一般的冷漠威严。
  注意到姬容的神色,耶律熙笑道:“凤王可是决定了什么困难的事情?”
  明显不喜欢自己被窥探,姬容神色不变,只道:“莫邪王倒像是想通了什么事情。”
  保持面上的微笑,耶律熙的视线移到了一旁黑幽幽的池塘里。他道:
  “凤王……若有朝一日,你最喜欢的人挡在了你前进的路上,你会如何?”
  姬容神色不动:“莫邪王既已有了打算,又何必多问旁人?”
  耶律熙没有回答。他看着黑幽幽的池塘,看得有些出神。
  是的,已经有了打算了啊……
  那么,第一次怦然心动的感觉呢?
  那么,第一次相谈甚欢的欣喜呢?
  那么,第一次山盟海誓的坚信呢?
  耶律熙唇边的笑稍稍敛了,那一抹记忆中的鹅黄身影再一次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比任何时候更清晰。而他,亦比任何时候更愿意去回忆。
  去最后一次回忆。
  那是什么样的美好呢?耶律熙回想着。
  是真正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是真正的‘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亦是真正的‘惟独’。
  惟独是她。
  而……那又是什么样的悲哀呢?耶律熙想着,然后淡淡的笑起来。
  是了,她倒真是……
  心较比干多一窍。
  耶律熙久久没有说话,姬容也并不催促——事实上,姬容本就没有和耶律熙多谈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话的欲望。
  但饶是如此,两人还能频频接触并且发生那种关系……便是素来深沉的姬容回想起来,也只觉一阵无力。
  花园长长静默,终于,耶律熙回过了神。
  面上重新泛起了微笑,耶律熙站起身,道:“今夜多劳凤王了。”
  姬容唇角一抽,随即便跟着站起了身:“莫邪王客气了。”
  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姬容,耶律熙隐含暧昧的道:“应该的。”
  姬容脸色微沉。
  耶律熙也见好便收,只一笑道:“和谈之事凤王不必挂怀,相信不日便有结果。倒是方才所说之事……”
  既然不是说和谈,那方才所说之事便只有一件了。姬容眉梢微微一颤,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耶律熙转了话题,只道:
  “如今夜已深了,本王就不再打扰凤王,这便告辞了。”
  见耶律熙这么说,姬容眼神微沉,也不追问,只看了远远站着的慕容非一眼。
  视线对上,心领神会的慕容非走到耶律熙身边,先行了一礼,这才前走一步,领着耶律熙出府。
  耶律熙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只看着姬容,优雅的笑着,说出最后的客气话:“希望下次再见……”说到一半,耶律熙突然顿了一顿,复又笑道,“希望下次还能有再见之时。”
  这么说着,耶律熙深深看了姬容一眼,笑容中渐渐多了三分嘲讽并三分遗憾:“姬容,你总比我更重情些,所以……”
  “你总比我更累。”
  你总比我更累。
  诚如耶律熙所说,姬容重情,很重。所以,尽管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伤害姬容都能在足够短暂的——短到让任何一个严苛的人都满意的——时间内恢复,但真正在意姬容的人都明白,那每一次的伤害和背叛,都能在姬容心头留下足够深的痕迹,并且经久不褪。
  姬容的唇抿得紧了些。
  耶律熙却没有说话,甚至再不看姬容一眼,只跟上了前头的慕容非。
  一路无话,待到走出了府邸,慕容非停下脚步时,耶律熙突而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小人复姓慕容,单名非。”慕容非稍稍低下头,道。
  “恩……”声音拉长,耶律熙似有些不经意的道,“原来是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可曾见过一个人?”
  “莫邪王的意思……”慕容非稍顿。
  “一个和慕容公子长得有些像的人,恩?”耶律熙笑道。
  慕容非轻轻吐出一口气:“小人见过。”
  “原来如此。”点点头,耶律熙不再说话,只往下走着准备离去。但就在耶律熙走下最后一个阶梯时,他突然转回头,微笑着说了一句,“慕容公子若是有闲暇兴趣,来日倒可以找本王聊聊。”
  慕容非眼神一凝。稍后,他面上泛起笑容,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温和。
  但转过街角的耶律熙面上却全然没有了笑容。
  在原地闭目站了片刻,待察觉有人接近,耶律熙这才张开眼,道:“吩咐下去,行动开始。”
  “是。”应声的是方才悄无声息的来到耶律熙身边,打扮一如最普通路人的男子。
  应声过后,那男子稍微犹豫一下,又道:“那二皇子妃……”
  “……宛如?”稍顿一下,耶律熙念着,口吻中竟让人感觉出些许温存。
  “宛如……”耶律熙闭了闭眼。
  作为和姬容同样的上位者,耶律熙的很多习惯也和姬容相似,而其中最相似的一点,便是在心里的调节之上——不论是姬容还是耶律熙,都不会允许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诸如悲伤、自责、痛苦等等负面情绪之下。
  但耶律熙却又和姬容不同。
  一如方才所说,姬容重情,很重。
  而耶律熙……耶律熙却也是重情的。否则,他当初便不会被人背叛,今日亦不会来找姬容发泄。但耶律熙尽管重情,却更重权。所以,当初背叛他的人除了绝少数还不能动之外,其他已经一一清理完毕;所以,今日尽管是发泄,却到底不忘权谋计算;所以……
  所以,耶律熙张开眼,眼神深沉幽暗,面上笑意满载:
  “那个女人,我却是不放心的……我要见到她的头颅。”
  我要见到她的头颅。耶律熙轻轻念着,顷刻,他笑起来,温和依旧,残酷依旧。

  送人出府的时间并不长,等慕容非回到后花园时,姬容还坐在亭中,似在沉思。
  远远地看了几眼,慕容非先转身进屋拿了一件厚些的外衣,这才走到姬容身边,轻声道:“夜深露重,殿下小心些。”
  姬容没有回答。此刻,他正微微皱着眉,眼神凝在桌面上的一点,思考着什么。
  慕容非没有再惊动姬容,他将外衣轻轻的搭在姬容身上,正待退后,视线却不觉扫过了姬容的侧颜。
  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
  慕容非的手顿了一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刚好能看见姬容微微隆起的眉心。眉心上,是几道深深的皱褶。
  慕容非的视线移到了姬容的鬓边。鬓角浓密的黑发之间,几丝灰白若隐若现。
  方才值青年……在这个念头滑过心间之时,慕容非不期然的想起了方才耶律熙所说的话。
  你总比我重情,所以,你总比我更累。
  慕容非又想起了姬振羽。那个犯了最严重的背叛之罪却依旧能被原谅的人。
  若他也是……一个念头狠狠的撞进了慕容非未及防备的心头。慕容非还拿着衣服的手颤抖了一下,竟不觉按紧了衣服。
  若他也是——
  “什么事?”姬容的声音传入了慕容非耳朵里。
  倏然回神,慕容非对上了姬容的眼。
  是一双含着威仪却并不冷漠的眼,只是没有感情。
  只是对他没有感情。
  慕容非紧绷着的心松弛下来。敛下眼,他替姬容披好衣服,这才恭恭敬敬的束手站在一旁。
  若他也是……垂下眼,慕容非看着自己的双手。
  白皙、修长、有力。
  ——可他不是。慕容非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所以,少不得要为自己计较了……姬容重情却又如何?重的,到底不是他。
  “耶律熙走了?”瞥了一眼身旁的慕容非,姬容也不想多说对方方才的举动——虽然,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只是问。
  慕容非应了一声:“小人把他送出了府,殿下可还有事?”
  有事?姬容闷哼了一声,也不再继续耶律熙的话题,只说出了自己方才所想的事情:“去拟一份帖子,明天交给叶国的礼部尚书,就说明日贵皇帝若再不决定,本王便即刻回国。措词强硬些。”
  听了姬容的话,慕容非不由惊讶:“明天?方才莫邪王不是说……”
  “耶律熙?”姬容冷笑,“耶律熙会肯吃亏?今夜——”
  姬容脸色微见阴沉,一半是为了耶律熙,一半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失态。
  是的,失态。
  姬辉白的感情、姬振羽的背叛,每一件每一件,姬容都用沉稳镇定骗过了许多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可……
  可,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在见识过姬辉白的感情之后。
  可,怎么可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在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之后。
  但不管心中到底如何,作为一言一行都牵动无数的上位者而言,姬容也只能将情绪深埋心中,任由其自己慢慢腐烂消散。
  可惜碰见了耶律熙,还是一个心情不好纯粹找事的耶律熙。
  越发着恼起来,姬容神色更加难看,却始终不曾表露分毫,只淡淡的对慕容非吩咐了几件事。
  听着姬容的话,慕容非慢慢变得奇异。

  接下来的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第三天,叶国的皇帝便召见了姬容,在一干皇子大臣的见证之下,非常友好非常亲切的和姬容进行了交流,而等捞了足够的金银帛锦之后,更是爽快的大笔一挥,签妥了和谈协议。
  至此,姬容的叶国之行正式结束。
  姬容正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在谈妥协议之后,姬容并没有在叶国多留一刻的打算。但现在,他却在等人——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那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
  “凤王。”慕容非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姬容张开眼:“查清楚了?”
  “是。”慕容非应道,而后,他神色微带奇异的说了一句话,“叶国有个特别的习惯。”
  “恩。”姬容应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据说是叶国第一任皇帝传下来的,似乎是因为当初的皇帝过得很苦,所以希望给自己的子孙留半生幸福……总之,二十岁之前,叶国所有的皇子都生活在仙境。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都不会有人责罚,甚至不会挨骂一句半句。但二十岁之后……”
  剩下的话,姬容没有再听,也不需要再听。他沉沉的笑了起来:“嵩王今年刚好二十?”
  “是。”慕容非点点头,低声道。
  姬容眼神越见幽暗。
  虽说有什么习俗是各国自己的事,但变成别人教育孩子的工具,还因此而走了许多弯路,却着实只让人觉得无趣。
  多少能明白姬容的心情,慕容非不再言语,只安静的呆在一旁。
  恰是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这个声音……在闹市能以这种速度纵马?在估量出自己也未必做得到这个速度后,慕容非暗自微吃了一惊,掀开帘子便待往后瞧。
  但就在慕容非的手刚刚碰到帘子时,姬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简洁沉冷:
  “走!”
  手上一顿,慕容非刹那间明白了身后是谁。
  下意识的朝着姬容看过去,在看见那半掩在阴影之中,面无表情的侧颜之后,慕容非微笑着应道:
  “是,凤王。”


  第五十六章 玩笑

  马车开始缓缓前进。
  自得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的赶来的姬振羽看到的,恰好是这么一幕。
  像是在兴头上被生生泼了一盆冰水,姬振羽一时怔然,竟是再追不上去,只觉那本该近在咫尺的马车实是远如天涯。
  但姬振羽身下的马却不如主人有那般多的心思,虽没有了主人的催促,却还是保持惯性的向前冲,竟一下子冲到了马车旁。
  姬振羽下意识的侧头。
  车旁的帘子并没有放下,像是为了透气。但不论是姬容的身份还是此刻的地点都不适合这么做,所以,姬振羽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觉到了隐隐的愤怒。
  但此时显然不是追究这个的好时机——马车并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心里有了畏惧的姬振羽也不敢再追,只得抓紧时间向马车内看去。
  姬振羽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车窗旁的慕容非。
  慕容非心情不错,他冲着姬振羽笑了笑,并且极轻微的动了动身子,好让对方更能看清车厢内的人。
  姬振羽却没有心情看慕容非。视线仅仅在对方脸上滑过,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笑是哭,姬振羽就急切的往里头看。
  他看见了一袭红裳。
  红裳巍然不动。
  自己皇兄是什么意思,似乎再明显不过了。
  姬振羽在一瞬间抓紧了缰绳,而后缓缓放开。他轻轻夹了马腹。
  身下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渐渐慢了下来。
  马车却并不停。驱车人稳稳的鞭打拉车的骏马,催促着车子向前。
  绘着羽国标志的车厢擦着姬振羽的身子过,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两指并排的宽度。
  触手可及。
  姬振羽垂下了头,他没有再看马车,而是伸手轻抚坐下的马。
  马是汗血宝马,日行千里,汗出如血。
  姬振羽摸到了满手的黏腻。他没有停下,只继续抚摸梳理着马颈上的鬓毛。
  被弄得舒服了,姬振羽坐下的马连打了几个响鼻,四蹄更是不时踏地,嗒嗒作响。
  听着那仿佛踏进心里的声音,姬振羽看了看右手。抚摸得久了,那右手的指缝间也就染了些血色,隐隐绰绰的,透着一股沉冷味儿,一如方才车厢中的那一抹颜色。
  姬振羽的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苦意。他拉住缰绳,双腿轻轻使力,不再看那渐行渐远的马车,而是向来时的方向掉转马头。
  恰是这时,短促的枯木断裂声传进了姬振羽耳朵里!
  姬振羽没有在意,只放任胯下的马慢行——直至周围的惊呼声接连传进他耳朵里。
  什么?……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终于稍稍集中,姬振羽心中刚刚迟缓的掠过那么一个念头,就感觉一道风声逼近自己。
  虽此时状态实在不好,但多年的武功到底不是白练。几乎下意识的,姬振羽偏了偏脑袋。
  “砰!——”的一声,一大块木板并石头擦着他的身子砸到了地上,惊得姬振羽身下的马一下子抬高了前肢。
  姬振羽几乎反射的压下了身下马的躁动。同一时间,他抬起头,瞳孔猛的缩紧,却是因为那距离他不到十米距离、正高速下落的石板!
  石板距离姬振羽的速度很近,近得连普通的一等高手都没有办法闪开。
  但姬振羽有。
  飘忽的精神刹那高度集中,姬振羽身体在瞬间紧绷,双肩一动便要往旁边掠去。
  但就在此刻,姬振羽突然瞥见了自己的右手。
  只是惊鸿一瞥,但他还是很清楚的看见了那指缝中的红色。
  隐隐绰绰,似乎马上就会消失的红色。
  姬振羽的身子突然僵了僵。这一刻,一丝茫然以及一丝动摇不可避免的浮现在他心头。
  姬振羽紧绷的肩突然松了。一半是因为最好的闪避时刻已经过去,另一半,却是因为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坐下的马。
  舍不得……这个会流出那种沉沉的红色汗液的骏马。那种红得仿佛……
  姬振羽心倏然抽紧了一下。极短暂的停顿后,他对着自己笑了笑,而后微微俯下身,将内劲全部集中在肩背之上,打算硬抗那自高处落下的石板。
  只是很多时候,往往是天不遂人愿。
  就在姬振羽已经算是放弃的当口,一道几乎能捏碎普通人腰肢的大力加在了姬振羽腰上,将他整个人扯下了马背。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本来在姬振羽坐下的骏马一声悲鸣,软到在地,却是被石板重重的砸在身上。
  饶是素来身手过人,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姬振羽也根本来不及反应什么,只能随着那股大力离开马背,再踉跄落地。
  而堪堪把人救了出来的姬容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等姬振羽反应。扯着姬振羽,姬容方一落地,看也不看便反手抽了姬振羽一巴掌——很用力,用力得连姬容的手隐隐有些发麻的感觉。
  紧跟着,姬容盯着姬振羽,终于失去了那素来的冷淡冷静沉稳沉着,只狠声道:“我管你喜欢作践自己还是喜欢自虐,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玩这些!——再有下次,我亲自取了你的命!也省得日日心烦!”
  姬容打得真的有些狠了。
  懵了好一会,姬振羽才感觉到耳朵轻轻蜂鸣,被抽了巴掌那一侧的牙齿也是隐隐有些松动。但奇怪的是,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一字不漏的听完了姬容所说的每一个字。
  姬振羽看着姬容,他的肩胛有些痛,因为姬容的一只手正用力的钳制着那里。但姬振羽并没有管那个,他只是尝试着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脸颊,而后低声的,带着些讨好的开口:
  “皇兄……你的脸色不太好。”
  姬容的脸色当然不太好。
  自从被长剑两次贯胸而过后,为了那如影随形的晕眩之症,姬容便不大能太过激动了——一如此刻。
  眼前渐有些发黑,姬容不由稍闭了闭眼。
  瞅着姬容的脸色,姬振羽小心地试探的扶住了对方:“皇兄?”
  承受着胸口那仿佛永远也消失不了的闷痛和脑海中一阵阵昏沉,姬容一时也没有精力多管姬振羽的举动,只冷冷的扫了对方一眼。
  但就是这冷冷的一瞥,在姬容此时的状态之下,却也因疲惫而显得温和了许多。
  姬振羽扶住姬容的手更紧了些。
  远远的把全部过程都看进眼底的慕容非叹了一口气。
  虽说手段老套,但有时候,越老套的东西还真是……越有用啊。最后瞥了一眼掉落的石板,慕容非悄然走到姬容身边。
  同样伸手搀住姬容,慕容非看了一眼姬振羽。
  明白对方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姬振羽略一迟疑,还是松开了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总也该知足了。这么想着,姬振羽默不作声的看着慕容非搀扶姬容回到马车,再看着姬容对慕容非吩咐几句,再看着姬容登上马车,再看着——
  姬振羽看着看着,他终究没有看见那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回头一下,抑或停顿片刻。
  姬振羽微微抿了唇。
  他总该知足的。姬振羽这么想着,却最终颓然的发现自己始终无法知足。
  一时之间,姬振羽不由有些自我嫌恶——直到慕容非走近。
  对那张几乎一样的脸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姬振羽定了定神,待慕容非走近方才开口:“什么事?”
  慕容非笑了笑:“凤王吩咐……”
  姬振羽精神一振:“皇兄说什么?”
  看着姬振羽的变化,慕容非心中有些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但更多的——更多他能分辨出的情绪,是不以为意。
  念头也不过只转了一瞬,几乎立刻的,慕容非便微笑着凑近了姬振羽,而后轻声道:“‘不准死。’”
  “‘事情并没有完。’”重复着方才姬容所说的话,慕容非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他微笑道,“凤王的意思和心思八皇子应当都明白了……”
  这么说着,慕容非稍顿一下,在临走之前还是称赞了一句:“八皇子好手段。”
  姬振羽身子轻轻一颤。

  没有再做任何的停留,姬容的马车向城外驶去,并且很快就离开了叶国的帝都。
  而这一件发生在闹市的,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并没有在叶国掀起多大风浪——除了一处——叶国后宫的流芳殿。
  “砰!”
  “当啷!”
  “噼啪!”
  一连串东西被砸摔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出,伺候在流芳殿的宫女太监在殿外站了一排,却谁都不敢向那敞开着的门走去,似乎那里头有什么让人无比惧怕的东西。
  虽然确实有一个。
  叶国皇帝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像是已经习惯,叶国皇帝也没有对那战战兢兢迎驾的一众人等说些什么,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公公,便自顾自的往里走。
  迎接他的是一个孔雀绿釉香炉。
  不以为意的侧头让过了香炉,叶国皇帝看着站在一地碎片之中,喘着气脸色发青的夜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么生气?”
  咬着牙,夜晴恨道:“是不是什么大事……是不是什么大事!可那副样子,众目睽睽之下,那副样子他要做给谁看?!”
  叶国皇帝只笑了笑。
  夜晴则又开始摔东西。当房间内最后一个东西摔落在地后,她颓然坐倒在绣墩上。
  叶国皇帝叹了一口气:“爱妃……”
  夜晴敛下了眼,却又迅速抬起。快得让叶国皇帝说了两个字,也只让叶国皇帝说了两个字。
  她道:“罢了。”
  叶国皇帝停下了口中未尽的话,只看着夜晴。
  夜晴却没有看叶国皇帝,她只盯着面前的一点,冷冷道:“罢了,纵是我的孩子,若要寻死,也由得他去。”
  这种时候当然不适合再温存些什么。故此,叶国皇帝只坐了一会,便很快离开了流芳殿。而在离开流芳殿之后,这位素来被称赞‘凉薄’、‘残忍’的皇帝也不由叹了一口气,道:“真是蛇蝎心肠。”
  和皇帝一起看了全部的太监陪着笑,然后不意外的看见自己的主人,叶国最高的统治者面上紧接着便泛起了满意的笑容:
  “倒还真是讨人喜欢。”

  一个半月后 羽国 帝都近郊
  马车在压实了的道路上平缓前行,车厢内,姬容正把玩着手上的一块黄玉原石。
  这个原石是姬容在途中向采玉的人买来的。其实姬容本身并不想要——依他的身份,哪里需要自己去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只是,当姬容看见那采玉人抱着的一小筐黄玉原石,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至今还系在姬辉白腰上的半块残玉。再后来……
  再后来,姬容也就挑了其中品质看来最不错的一块原石。
  坐在不甚奢华,但极近舒适的马车内,姬容摩擦着手中的黄玉原石,问身旁的慕容非:“还有多久到帝都?”
  “快了。”这么说着,慕容非看一眼窗外,在心中飞快的估算了一下,随即回答,“至多再两刻钟的时间。”
  姬容微微点头,随即闭上了眼。
  慕容非一下屏了声息。压低了声音冲外面吩咐几句,而后,慕容非才悄然从旁拉过一个毯子盖在姬容身上。动作十分轻柔,倒像是包含了十成十的细心小心。
  两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而姬容也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在离开了的数月之后。
  走进府邸之后,姬容并没有好好休息、洗去疲劳的意思,而是招来了一个下人,让对方把一直呆在帝都的沈先生带过来——他需要了解帝都这几个月有没有发生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不过,在那个下人去找沈先生之前,另一件事找上了姬容。
  “圣旨到——”
  拉长了的腔调远远的传进凤王府,却并非寻常那种尖利的声音,而是另一种让人感觉油腔滑调的声音。
  听见这代表着圣意的三个字和自己几乎前后脚到达,姬容一时微怔,却并不惊讶——有些事,本在他的计算之中。
  但很快,姬容就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错的很离谱。
  凤王府前,姬容正看着一个人。
  一个手捧着圣旨、得意洋洋的、有着一双倒吊三角眼的年轻男子。
  姬容见过这个男子。在几个月之前帝都外城的一个小摊面前。
  那时候,这个男子——这个泼皮,胆大包天的要调戏他的皇弟——事实上,若非如此,姬容还未必会记得那么一个小人物。
  姬容本来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看到对方,只是命运永远那么奇妙。
  奇妙得……让人憎恶。
  姬容微抿了唇,他看着站在年轻男子旁边、穿着一袭白衫的人——自己的二皇弟,道:“皇弟,这位……”
  “是神降之人。”姬辉白淡淡的说了一句后,便再次敛下眼,并不多看姬容。
  姬容也并没有把视线一直留在姬辉白身上——对方已经开了口,带着掩不住的得意和掩不住的恶毒:
  “凤王,还不跪下接旨?”
  作为羽国的储君,能让姬容跪下的东西并不多,这其中并不包括圣旨,却包括被羽国上下一致崇敬的‘神降之人’。
  姬容不觉看了姬辉白一眼。
  姬辉白正敛下眼,微微低头,黑发自肩头披下,带出几分柔顺。
  姬容握了握拳。掌心里的东西有些咯人,是那块还来不及放下的黄玉原石。
  “凤王?”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带着不满。
  姬容微微一笑,他合了合手掌。
  ‘喀’的一声轻响,被姬容握在掌中的黄玉原石顿时裂了一条缝。
  而姬容,已经敛下眼,缓缓屈膝。


  第五十七章 心思

  凤王府 内院
  在凤王府内院之中,栽着一小片竹林。因地点比较偏僻,平素里,这片竹林少有人来,时常只有些虫鸟的鸣叫。但今日的竹林里却传出了断续的琴声,盖过虫鸟鸣唱,谱出一部残缺的乐曲。
  在竹林中弹奏的是姬容——或许不能说是弹奏,而应该说拨弄更恰当些。
  “查得如何?”又拨了几个音,坐在石凳上的姬容开口。
  “回凤王,查得差不多了。”出声的是恭敬的站在姬容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男子大约四十上下,白面无髯,神色微带阴沉,一袭深蓝的衣衫直垂鞋面,不见半点皱褶,
  “恩。”姬容淡淡的应了一声,虚悬在琴弦上的手又按下了几根弦。
  姬容会弹琴,但在很早以前因为某些事情,他便不大弹琴了——除了在心情不太好的时候。
  对于姬容的这个小习惯,站在旁边的中年男子当然不曾知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从姬容的神色上判断对方此时的心情。于是,中年男子的腰更弯了些,面上常带着的阴沉也越发尽力收敛。
  待姬容弹出的那几个音符消散在空中,中年男子道:“小人已经查出,那位神降之人是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凤王您到达叶国不久后出现的。”
  姬容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也就继续道:“那人本名徐三,原本是一个没有正经营生整日厮混的泼皮。但几个月前他和凤王您……”中年男子本来想说‘和您冲突’,但想了想又觉不适合,便含混带过,只道,“小人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对方就是在那个时候消失的。”
  “消失?”姬容终于微抬了眼。
  “从帝都消失。”中年男子肯定道,“就是那一夜。那一夜过后,徐三便再没有回去,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就只是这样?”姬容皱了眉。
  “不,还有……”稍顿一下啊,中年男子有些迟疑。
  “宋先生但说无妨。”扫了中年男子一眼,肌肉更淡淡道。
  “是,凤王。”躬身应是之后,被称为宋先生的男子稍直了腰,道,“小人还怀疑……怀疑是他和当初刺杀镇远侯的人接触过。”
  姬容手上的动作稍停了一下,片刻,他道:“几成把握?”
  “五成。”宋先生应道。
  “足够了。”稍闭着眼这么喃喃了一句,姬容复又张开,眼底一片沉冷,“通知下去,明面上的所有活动全部停下。而底下的……”
  姬容轻轻敲了敲石桌:“底下的,让他们打起精神,我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所有……明白吗?”
  最后一句,姬容是直视着宋先生说的。
  对上姬容的眼睛,宋先生不觉微微一窒,但很快,他便恭恭敬敬的点头:“是,凤王。”
  “下去吧。”姬容点头。
  宋先生却并没有走,他看着姬容,小心的道:“前面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等查到后头……凤王,瑾王作为祭司院的祭司,应当比我们更容易找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瑾王?”姬容沉默片刻,方才自语。
  看姬容的模样,宋先生心下不由忐忑。而姬容……
  姬容却想起了昨日看见的情景。
  那般的……柔顺。
  于是,姬容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是白养你们吗?”
  额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宋先生终于意识到了眼前人平静的外表下究竟藏着多深的愤怒。再不敢多言,他只深深垂下了头。
  姬容也没有冲对方发泄的意思,见了宋先生的模样便不再多言,只敛了那根本没有笑意的笑,淡淡道:“下去吧。”
  辨出那声音中微微的冷意,宋先生在心底苦笑,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只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而后,再规规矩矩的退出竹林。
  “先生。”就在宋先生刚刚推出竹林、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停住脚步,宋先生看着出声的人,道:“原来是慕容公子……公子有什么事情?”
  被吩咐守在竹林外的慕容非走到宋先生面前,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想问问先生……凤王如何?”
  既已离开姬容身边,宋先生也就不再克制,恢复了往常那一脸的阴沉:“慕容公子贴身服侍凤王,还需要从我这里寻消息?”
  慕容非笑笑,随即上前一步,轻声对着宋先生说了一句话。
  宋先生神色一动。
  慕容非却已经拉开距离,道:“先生说笑了,日后还有许多仰仗先生的地方。”
  宋先生没有立刻说话,神色微带着奇异,他顿了一会才扯扯唇角,算是露出一个笑脸:“慕容公子客气了……既然公子如此会做人,那我不说一些东西也未免小气了些。”
  这么说着,宋先生仰头想了想,道:“慕容公子也是个会计算的人,看到这个局面心中必定也有些想法……慕容公子以为这世上可有一视同仁的人?”
  慕容非微愣,随即失笑:“自然不曾有。”
  宋先生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慕容公子应当明白,有些人做有些事,总会被原谅;而有些人做有些事,却永远也没有下一次的机会。”
  慕容非心中凛然。
  宋先生则已经准备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竹林,又道:“凤王适才心情却不甚好……慕容公子倒不妨四处走走,待殿下心情好些了再回来。”
  “多谢先生。”收敛了心中的情绪,慕容非含笑道。
  “礼尚往来而已。”宋先生平淡的说。旋即,他略含深意的看了慕容非一眼,道,“慕容公子也是聪明人。”
  “聪明人之后呢?”一炷香之后,在慕容非的小院子里,司徒凛追问。
  听从宋先生的话,提前回到自己屋子却意外碰见司徒凛慕容非则皱起眉:“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奇了。”
  司徒凛摊了摊手:“这不是你开的腔么。”
  慕容非微哼一声。
  司徒凛追问:“到底是什么?”
  “对方没说了。”慕容非平淡的回答。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司徒凛呆了半晌才啧一声:“真是……”
  真是什么,司徒凛到底没说,只问:“他在警告你?”
  慕容非挑了唇角:“分明知道,你还问什么?——他的意思不过是让我这个聪明人别做不聪明的事,比如——”
  “背叛?”司徒凛接了口。
  慕容非皱起眉:“说话谨慎些,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司徒凛看了看说得理所当然的慕容非,片刻后垂下眼,喃喃着:“我倒觉得很有可能。”
  慕容非显然没有搭理司徒凛的欲望,只平静的说:“现在形势根本没有明朗,贸贸然决断只会犯错。”
  “形势……你觉得这次的事跟慕容振庭有没有关系?”说到了目前的形式,司徒凛也就跟着记起了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
  “你也关心这个?”慕容非道。
  司徒凛不满的皱起眉:“你以为我很闲么?还是你以为凤王府很好进?”
  慕容非笑了笑,没有回答司徒凛的问题,而是说:“那个人是慕容振庭弄出来的。”
  没想到慕容非说得这么肯定,司徒凛不由吃了一惊:“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怎么样?”侧了侧头,慕容非平静问。
  那个时候,他分明——司徒凛想这么说,也几乎脱口说了出来。
  可是分明什么呢?
  分明很喜欢你?分明很在意你?
  是的,都是。他分明很喜欢你,分明很在意你,可是……
  司徒凛呼出了一口气:“我以为……”
  “你以为他是因为我才死的?”慕容非微微一笑,神色却说不出的冰冷,“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只是非死不可而已——慕容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人。”
  没有一个。慕容非念着,不止在嘴上,更在心底,一个一个字的嚼着,一个一个字的刻着。
  “别这么说,至少你……”为缓和气氛,司徒凛开口。但说到了一半他就发觉自己说错了。
  而慕容非,则只是看了司徒凛一眼,轻描淡写的转了话题:“还有什么事?”
  配合着把话题拉回了正道,司徒凛说:“你觉得……恩,那位这一次能不能……”
  司徒凛说的有些含蓄,但慕容非还是很轻易的了解到他的想法。回忆了一下方才宋先生说的话,慕容非微笑:“这是表忠心的好机会。”
  “恩,”司徒凛应了一声,旋即又问,“向哪个?”
  慕容非几乎无言。
  司徒凛却只是耸肩:“我对这个没兴趣,之所以派我来不过是因为跟你有点交情,而你又恰巧在那位身边而已。”
  慕容非不太常叹气,但这次,他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你有没有见过那位神子?”
  “之前祭天的时候远远看过一次。”司徒凛回答。
  “感觉呢?”慕容非问。
  回想了一下,司徒凛道:“一只火鸡。”
  慕容非微笑起来,而后,他道:
  “那么,落难的凤凰不会变成鸡,而披了羽毛的鸡也始终不是凤凰。”

  帝都内城 祭司院
  从深深的冥想中醒来,姬辉白缓缓睁开了眼。
  “第三次。”这么说着,姬辉白敛下眼,注视面前摆着的白玉短杖,“还是……一样么?”
  没人回答。
  只有冰冷的风吹皱那一池的水,而后,又携着水汽,吹凉了姬辉白的脸。
  姬辉白站起了身,向内殿走去——大祭司正在那里修炼。
  “什么事?”在姬辉白的手碰到闭合的石门之前,大祭司的声音穿透了石门,传入姬辉白的耳中。
  手上顿了顿,姬辉白没有再推门,而是站在门外,和大祭司一样,用神力交谈:“徒儿请旨问了三次,结果都一样。但徒儿觉得——”
  “觉得?”大祭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也一如既往的锋利,“不是你觉得,而是你想要!”
  姬辉白默默无言。
  大祭司的声音里添了些恼怒:“失了平常心,你要怎么修炼?——下去罢!”
  姬辉白略抬了抬头,似想说些什么,但面对着眼前这一扇紧闭的门,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身离开。
  没错。他并不是觉得,而是想要。
  想要……
  “殿下,神子遣人来请您过去。”甫一出祭司院,青一便悄然上前,“可要属下拒绝?”
  “拒绝?”姬辉白低声说了一句,随即露出一抹微笑,有些冷,却更美得不似常人,“不,告诉他,我马上就过去。”


  第五十八章 神恩浩瀚

  乐声靡靡,红粉环绕。
  当姬辉白来到神子暂居的、还处于祭司院范围内的挽澜楼时,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在挽澜楼的匾额下站了片刻,姬辉白的视线扫过守在外头、神色紧绷阴沉的两个祭司,又在周围质朴低调的石制装饰上停留一会,这才举步走进敞了大门的挽澜楼。
  甫一踏入,那扑面而来的并了刺鼻脂粉和酒味的热浪便让姬辉白皱了眉。不过,这显示到了面上的不悦也只存在短短一瞬,很快,姬辉白便淡下了神色,走到喝的醉醺醺的徐三旁边,微微顷身,道:
  “神子可有什么吩咐?”
  听见姬辉白的声音,一手揉一个姑娘,最好的诠释了‘左拥右抱’这个词的徐三面色潮红,睁大眼努力的看了姬辉白一会,才一边费力的抽出手伸向姬辉白,一边大着舌头:“嘿……嘿嘿,是二、二皇子……么!”
  面上依旧带着淡笑,姬辉白动也不动,只稍看了徐三身边的姑娘一眼。
  坐在徐三左右的姑娘心领神会,纷纷娇笑着不着痕迹的拦下了徐三的手,更紧贴着徐三,让其不好动弹。
  扭动几下,早已喝的半醉的徐三在发觉无法动弹之后也就不再挣扎,只回手边抱了姑娘边道:“二皇子来得……唔,来得正好!一起喝!一起!”
  听见徐三的话,伺候在旁边的人小心的看了姬辉白一眼,待见姬辉白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收拾了桌子,重新摆了一桌东西。
  姬辉白坐了下来。扫一眼杯中碧澄澄的酒液,他微笑:“碧玉味甜,后劲却大……倒不曾想神子会喜欢。”
  “恩……”眯了眼,徐三又咕噜咕噜的喝了好大一口酒,才道,“碧玉好喝,够劲!”
  随意点点头,姬辉白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似无意般道:“碧玉是炎国特产,羽国虽然也有,但到底不如炎国的地道。”
  徐三跟着点头:“炎国……恩,炎国的味道……淡!但更、唔、烈!能烧、烧人!”
  姬辉白笑道:“确实,所以碧玉也是炎国士兵惯喝的酒。”
  “嗯?”徐三下意识的反驳,“炎国士兵常喝的是——”
  不等徐三把是什么说完,一道又急又快的声音便打断了徐三的话:“神子!”
  手上微微一顿,姬辉白也不在意徐三未尽的话,只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一腰悬长剑,神色冷峻的中年人从外头走进。
  姬辉白笑了起来,淡淡道:“原来是冯先生。”
  “二皇子。”被称作冯先生的中年人先朝着姬辉白点了头,随后才冲徐三狠狠皱眉,“神子,您喝的也够多了!该休息了!”
  言罢,冯先生又对贴着徐三的两个姑娘道:“给神子喂点水醒酒。”
  被吩咐的两个姑娘全冲着姬辉白看,在看见对方没有反对之后,才倒了水喂给徐三。
  而看见这一幕的冯先生,则更冷了脸。
  被喂了水,多少清醒几分的徐三看见了冯先生,登时拉下脸:“又有什么事了?”
  把徐三的态度看的分明,冯先生脸颊一抽,忍了忍才道:“您既贵为神子,便更当修身养性,如此方是——”
  根本不待冯先生说完,徐三便翻了眼皮讥笑:“修身养性?老子是神子又不是和尚!犯不着禁这禁那的!男人若是连女人都不能抱了,”说到这里,徐三在旁边的姑娘身上重重的掐了一下,才接着道,“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讨厌啊!”被掐的姑娘登时不依了,半真半假的娇嗔着扭动身子。
  哈哈大笑着,徐三越发用力的抱住了身边的两个女子,一边上下其手一边得意的看着姬辉白,目光淫邪:“虽说女子胜过男子百倍,不过二皇子例外——二皇子果真绝色!自上次一见之后,本神子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啊!”
  仿佛没有看见徐三的眼神,姬辉白神色不变,只微笑道:“神子谬赞。祭司院确实不禁色欲,冯先生倒不必太过苛求神子。”
  冯先生嘴角微抽。徐三却是越发得意:“二皇子果然明理!”
  跟着笑了笑,姬辉白随后便站起身:“既然神子没有别的事情吩咐,那本王就先行告辞了。”
  视线狠狠的在姬辉白身上流连了一番,徐三这才喝了一口旁边姑娘递上的酒,随意摆摆手:“二皇子下去吧。二皇子如此上道,本神子倒越发觉得……”
  姬辉白看着徐三。
  徐三则睁着一双三角眼,笑嘻嘻的带十足轻佻的道:“——越发觉得,相较于那姬容,二皇子你才是上天授命之人呢!”
  冯先生的脸色登时铁青。
  姬辉白握着白玉短杖的手则猛地紧了一下。
  一时之间,热闹的大堂静的可怕。
  徐三却浑若无事的揉着神色已经僵硬的姑娘继续调笑,只那一双三角眼,越见阴狠。
  终于,大堂的寂静被姬辉白打破了。
  敛下眼,姬辉白一根一根的放松紧握得发白的手指,而后,他顷身行了一礼,轻声道:
  “神恩浩瀚。本王……多谢神子。”


  第五十九章 信任

  姬辉白的脸色并不太好。
  作为羽国二皇子,虽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姬辉白却并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只是此时,在自己的府邸里,姬辉白确实无法克制面色的阴沉。不是因为方才那名为神子,其实不过一泼皮的调戏,而是因为对方最后的那句话。
  ——‘本神子倒越发觉得,相较于那姬容,二皇子你才是上天授命之人呢!’
  上天授命?姬辉白无声无息的露出了一抹冷笑。若说他对于那个位置从来没有想过,那未免太过矫情。但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皇兄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大能力,姬辉白知道得一清二楚,莫说他根本没有把握把帝位从姬容手中抢过来,便是有把握,那之后,亦是——
  亦是……断无可能了。
  姬辉白突然有了些疲惫。
  断无可能……这四个字,他不是第一次从姬容口中听见,却是第一次自己想到。横在两人之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血缘,权势,感情,道德,还有……
  ……信任。姬辉白的唇渐渐抿起。忽然,他抬起头,道:“青一?”
  几乎在姬辉白的声音刚刚落下之时,青一便出现了在姬辉白面前:“殿下有何吩咐?”
  “皇兄那头……”姬辉白道,“你能不能从皇兄的‘一卫’那里得到些情报?”
  青一有些迟疑。
  “若是你们有规矩,那便算了。”姬辉白并没有太多失望,这本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事情。
  只是世间之事,往往出人意料。
  “不,不是……”听见姬辉白的话,在稍稍犹豫之后,青一还是开口,“凤王身边的一卫……被调走了。”
  “什么时候,是谁的意思?”姬辉白骤然抬眼,眼中已经有了几分凌厉。
  “是在神子去凤王府宣读圣旨的那一天。”青一道,他并没有继续回答姬辉白的第二个问题——没有必要。
  姬辉白并没有说话。在方才那一瞬,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无力。
  自心底而生,而后遍布全身的无力。
  自己身边的青一和姬容身边的一卫接触过,或许私交也还算可以,姬辉白知道,但他更知道——亦相信姬容也知道——一卫永远不可能背叛各自的皇子!
  可是自己的皇兄却选择在那个时候把一卫调走……是因为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给一卫做,还是只因为……
  因为……不想相信他?不想相信……任何一个可能同他接触的人?
  姬辉白在心中轻声自问。扶着红木椅子,他慢慢的坐了下来。
  青一看见了姬辉白的神情。面上不可遏止的泛起了些愧疚,青一道:“凤王的意思未必是如此……除了这个,我们的人还发现凤王身边的首席谋士这些天里从没有出过自己家门一步。”
  姬辉白没有说话。
  青一也自知观点太过牵强,唯有闭口不言。
  片刻,姬辉白呼出了一口气。他淡淡道:“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本王要沐浴净身。”
  虽有些惊讶,青一却什么也没说,只行了一礼,便离开书房。
  整池子的热水很快就准备好了。屏退一旁伺候的下人,姬辉白独自一人走进浴池,将身子全部浸入冒着腾腾热气的水中。
  微烫的池水很快将姬辉白羊脂玉一般的皮肤蒸出了微微的粉色,姬辉白靠着池壁,慢慢闭上了眼。
  “……皇弟。”
  声音似乎自远处传来,并不大,更有些飘渺的感觉,却让姬辉白猝然睁开了眼。
  “皇兄?”姬辉白低声自语着。
  再没有声音出现。姬辉白心中徒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没有迟疑,他立时起身,只拣了件衣服随意披上,便匆匆往外走去。
  浴池紧邻着书房,只刚刚穿过了走廊,姬辉白便来到书房,并且看见了——
  ——看见了站在书房之中,披一件红色外衫,随意翻着东西的人。
  匆匆前行的脚步停下,姬辉白喃喃着说了一句:“……皇兄?”
  站在书桌旁的姬容抬起头,微微一笑:“皇弟。”
  姬辉白的嘴唇动了动,他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感觉,姬容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执起了一枚缺了半块的黄玉——是姬辉白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半块。
  见了姬容手中的黄玉,姬辉白微有错愣。
  放在书桌上?他记得……这么想着,姬辉白下意识的把手伸向腰间,却摸了一个空。
  恰是此时,姬容缓缓开口:“皇弟,我很失望。”
  本就不安的心倏然一乱,姬辉白脸色微白。但很快,他便勉力定神,开口解释:“皇兄,你听我——”
  姬容显然没有听下去的意思。只见他摇了摇头,而后,当着姬辉白的面,缓缓合握。
  有那么一瞬,姬辉白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但是没有。
  姬辉白再清楚不过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而后,他又再清楚不过的看见了姬容张开合握的手掌,任里头已经只剩粉末的黄玉自掌中滑落,一粒一粒。
  姬辉白僵直了身子。
  “皇弟,我们……”
  不……
  “是……”
  不,别……
  “……断无可能!”
  “不!——”
  “殿下?殿下!”青一焦急的声音自外头传进了姬辉白的耳朵里。
  蓦然睁开眼,姬辉白怔怔的看了再平静不过的浴池好一会,才缓缓放松紧绷得酸疼了的身子。
  “殿下?殿下?!”门外头,青一的声音越发急躁。
  姬辉白没有回答。
  浸泡着他身子的水依旧温热,但姬辉白却只觉得寒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冷。
  方才……是做梦么?那样真实的梦魇……
  姬辉白的视线忽然有了些涣散。茫然四顾着,他最终把视线停留在了立于浴池旁边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并没有因热气而变得模糊,故此,姬辉白很轻易的便能自镜中看见看见一个两颊微微泛红,眼中却不见神采的人。
  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见有人回答,守在外头的青一终于按捺不住,掠进了浴池:“殿下!殿——”
  “滚出去!”脸色蓦然沉下,姬辉白低喝一声,也不见有什么其他动作,浴池的温度便迅速降了下来,并有无数细小洁白的冰晶快速凝结在一起,转瞬又纷纷炸裂。
  虽然姬辉白并不是针对进来的青一,但那些炸裂的冰晶却还是在青一身上留下无数细小的伤痕。
  没有说话,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青一立刻跪倒在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莹白的地上,深深的低下了头。
  姬辉白闭了闭眼。
  覆在各种器物上的莹白缓缓褪去,待那层泛着寒气的莹白消失无踪之后,姬辉白再次开口:“出去。”
  没有吭声,青一沉默的行完礼,便飞快的退了出去。整个过程莫说是抬头,便是连眼睛,都只盯着地面的一点。
  没有过多的在意青一,姬辉白只是看着镜中的人。
  镜中的人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看不出怒。但姬辉白却能从那双眼睛中读出无力——刻在灵魂深处的无力。
  姬辉白慢慢敛下了眼。
  他想着,原来不信任的、有戒心的并不只有那个人。
  他还想着,原来,自己也以为……
  ——以为,他们两人——断、无、可、能!
  ‘本神子倒越发觉得,相较于那姬容,二皇子你才是上天授命之人呢!’
  徐三的话,再一次在姬辉白的耳旁回响。
  若是……
  若是!……
  姬辉白沉默着,眼神终于渐渐凌厉。

  ‘本神子倒越发觉得,相较于那姬容,二皇子你才是上天授命之人呢!’
  徐三对姬辉白说的这句话,并不只有当时在场的人知道——几乎就在徐三说完那句话的一盏茶之后,这句话便摆在了姬容案头的密报之中。而随之附赠的,还有关于徐三这几日所做每一件事情的细到极致了的情报。
  坐在书桌前,姬容随意翻着密报,待看见了那句话时也不过微挑了眉,反倒是另一句,让他念出了声:
  “‘虽说女子胜过男子百倍,不过二皇子例外——二皇子果真绝色!自上次一见之后,本神子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啊!’……”
  声音慢慢低下,姬容看着面前白底黑字的密报,眼里依稀有了些冷意。
  须臾,姬容放松身子靠向椅背,开口道:“不知宋先生有什么想法。”
  侍立在侧,早已看过密报的宋先生虽不明白面前的凤王为什么会更在意这一句无伤大雅的话,却并不妨碍他揣摩姬容的心里。
  心念几转,宋先生已经弯下了腰:“回凤王,小人以为对方委实太过放肆!凤王您的储君之位是由陛下亲自提议,并告了太庙禀了先祖的!纵然其贵为神子,若要质疑,也当先沐浴焚香戒斋数日,然后广邀祭司请旨神明,方才能够开口——可对方竟在酒宴之上随口说出,如此与三岁孩童的玩闹又有何异?岂可作数!”
  姬容神色平静,没有半分波动。
  见了姬容的模样,本来心中十分笃定的宋先生不觉有了几分迟疑。回想着姬容方才的态度,他灵光一闪,续道:“加之其对瑾王口出狂言,不见半分教养德行,小人以为——”
  “好了。”姬容打断宋先生的话。
  恭恭敬敬的应是,虽被打断,宋先生的心中却反而有了喜悦——无他,只因为姬容虽依旧神色平静,但靠坐着的动作却较之方才更见放松,足见其多少认可了自己方才的话。
  “神子的事无甚要紧……”翻着面前的密报,姬容开口。
  无甚要紧?……宋先生心中一跳。
  “关键是……”眸色转深,姬容轻轻敲了敲桌面。
  宋先生屏住了呼吸,却并没有听见‘关键是’这几个字后面的话——姬容并没有再说下去。不过宋先生并没有遗憾,因为姬容紧跟着说出来的一句话:
  “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下月便是祭神大典了吧?既然神子出现了……那宋先生便为本王拟一份折子,大意是让神子亲自负责筹备大典。”
  听见这句话,虽激动于自己被姬容重用,宋先生却依旧有所顾虑:“由那人负责?凤王,若是那人借机聚敛钱财人脉,那——”
  “乘机聚敛钱财人脉?”姬容勾唇,露出了一抹不曾延伸到眼底的笑。
  看着姬容面上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宋先生竟嗅出了浓浓的血腥味。稍一晃神,他刚要开口,就听见姬容的声音。
  有些轻,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肃杀:
  “那不是……正好么?”

  皇宫 太和殿
  “圣上,您醒了。”
  刚刚自午睡中醒来,羽国皇帝便听见了自己的内廷大总管福全的声音。
  用带着睡意的鼻音恩了一声,羽国皇帝自软榻上起身,由宫女服侍着蹬鞋穿衣,这才对福全说:“有什么重要的折子没有?”
  “回圣上,没有。”听了羽国皇帝的问话,福全忙道。
  随意的应了一声,羽国皇帝紧跟着又问起了这几日每日都会问上那么一次的问题:“那容儿呢?可进宫过?”
  “回圣上,凤王也不曾进宫过。”福全道。
  羽国皇帝再次应了一声,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头明显有了几分不满。
  听见了那近似于‘哼’的‘恩’音,早已明白自家皇帝脾性的福全忙陪着笑道:“不过凤王殿下倒是让人递了折子上来。”
  “折子?”羽国皇帝一怔,却还是道,“说什么的?”
  一边说着,羽国皇帝一边往书桌的方向走,明显是有看折子的欲望。
  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福全也不忙着回答,只等羽国皇帝走到书桌前坐好了,这才把从姬容那里呈上来的折子递给皇帝,边道:“凤王殿下似乎是有意让神子亲自负责筹备一个月后的神祭。”
  羽国皇帝心中一动,面上登时有了些不悦:“莫非限制了协助筹备的人?”
  “这倒不曾,凤王只是建议筹备的所有人只向神子负责。”福全忙笑道。
  羽国皇帝面上的不悦被惊讶所取代:“只是向神……神什么!不过一个泼皮,别一口一个神子,莫非一头乌鸦披了凤凰羽毛便成了凤凰?!”
  羽国皇帝突而微怒道。
  “哎,是,是,是小人糊涂!糊涂!”连忙轻轻的给了自己几个嘴巴,福全笑道。
  也没再继续纠缠,羽国皇帝只回到了前面的话题:“你是说,容儿的意思是让那个泼皮全无限制的负责一个月之后的神祭?”
  思考了一下,福全点头:“小人以为凤王是这个意思。”
  “恩……”沉吟着,羽国皇帝又翻了翻折子——当然什么其他的意思都没有看出来——而后才道,“没有其他的意思……之前朕似乎听你说过,那个泼皮说了一句什么来着?‘本神子觉得’什么的。”
  “是‘本神子倒越发觉得,相较于那姬容,二皇子你才是上天授命之人呢!’。”福全补充道。
  虽是重新听了一遍,但羽国皇帝的脸色还是控制不住的阴沉下来:“授命之人……孤的决定也是那装神弄鬼的泼皮干涉得的?”
  “圣上别恼,”福全笑道,“如圣上所说,那也不过是一泼皮……横竖也没几日了,圣上何苦为那等下贱之人气着了千金之躯?”
  脸色稍霁,羽国皇帝摆了摆手:“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凤王没有其他意思。”福全提醒了一句。
  羽国皇帝点了点头,忽而笑道:“没有其他意思……容儿上了折子这么请求,莫非是打着讨好那泼皮的主意?”
  明白的看清楚了羽国皇帝藏在笑容下面的恼火,福全苦笑一下,几乎能预见了自己附和之后所会有的凄惨模样。
  于是,福全轻咳一声,小心道:“小人以为依着凤王殿下平素那傲然的性子,是断不可能有这种想法的。”
  脸色转好,羽国皇帝道:“朕也不曾记得把容儿教成了那副懦弱的模样……那么,你以为容儿是什么意思?”
  福全一时有些犯难。倒不是因为没有想法,而是因为做下属的,尤其是做他这种总管位置的,并不需要有太多的聪明。
  “说罢,想到什么说什么。”看出了福全的迟疑,羽国皇帝摆摆手,道。
  在心中琢磨了好一会,又窥了窥羽国皇帝的脸色,福全这才小心的开口:“这……小人以为,凤王殿下是想试试。”
  “试试?”羽国皇帝自语了一句。
  “是,”陪着笑,福全继续道,“之前那泼皮曾接着传圣旨的机会去凤王府……”含混的带过了自家皇帝肯定不想听的话,福全继续道,“小人以为,凤王殿下绝不是那种被人欺了没有反应的人。故此,小人觉得,凤王之所以到今日都没有什么动作,更上了这么一份折子,便是想借着这次的事情,试试身边的人,或者……”
  稍微犹豫一下,福全继续道:“还想清理一番。”
  “只是想清理身边的人?”羽国皇帝突然笑道。
  “圣上的意思是……”福全看着羽国皇帝。
  “既然要清理身边的人,容儿又怎么会不乘着这个机会再清除一部分异己?——这次的事情,倒是极好牵连旁人啊。”含笑说完,羽国皇帝复又摇头,“一个月后,大概帝都的局势又要变上一变了——那个混小子!”
  见自家皇帝终于开心起来,福全自然也跟着笑道:“凤王殿下素来极有本事的,圣上应该放心才是。”
  羽国皇帝稍敛了笑容:“从容儿身边出现那个楚飞开始,孤便一直觉得容儿太过心软……后来更出现了姬振羽的事情。”说到这里,羽国皇帝脸色有些阴沉,但更多的,却还是疲惫——不论那一个人,不论那一种身份,只要他是被自己养了十数年的孩子背叛,他都会出现这样的疲惫。
  这是一种眼睁睁的看着既定命运却始终无能为力的疲惫。
  静静的站在羽国皇帝身旁,福全没有说话。
  没有静默太久,很快,羽国皇帝便振作精神:“容儿太过心软了。对于他这种身份,这种心软会要了他的命!不过从现在看来倒也还好——至少容儿还知道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不能心软。”
  看着皇帝,福全犹豫一会,方才轻声道:“圣上也别太操心,虽说八……虽说姬振羽最后做了那等事情,可当初,小人看着凤王殿下和瑾王殿下还有八皇子间的感情默契,心里也是极为高兴的……圣上,他们都是您的孩子啊。”
  “我的孩子……”似乎被击中了心底柔软之处,羽国皇帝静了片刻,方才道,“孤自然也希望底下的几个孩子相处和睦。可是老八的母亲那样,又始终看不透老二在想什么,而其他几个——其他几个倒是算到孤的头上来了!”
  羽国皇帝冷笑:“到现在,也就唯独容儿还好,只可惜终究是太心软了些。”
  若是再狠一些,只怕您又要说凤王殿下失之阴狠了。虽心里这么想着,福全嘴上却是一叠声的附和。
  “罢了,不说这些了。倒是关于那泼皮的事,查得如何了?”摆摆手,羽国皇帝道。
  见皇帝问到这件事,福全连忙躬身,并取出了一份折子,双手递给皇帝,道:“回圣上,都查出来了。”
  “结果呢?”翻开折子,羽国皇帝问。
  “都是慕容家的余孽惹出的祸端。”这么说着,福全紧跟着道,“从之前镇远侯遇害开始,到炎国和叶国同时侵犯羽国边境,以及眼下那个神子,都是他一手操纵的。”
  脸色随着福全的叙述渐渐阴沉,待福全说完,羽国皇帝已经狠狠的拍了桌子:“混账!真把羽国和朕当成傻子在耍么!”
  “圣上息怒!”这么说着,福全忙示意旁边的宫女递上一杯温茶。
  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羽国皇帝连喘几口气,方才道:“那慕容振庭现在人在何处?”
  “已经死了。”福全回答。
  “死了?”羽国皇帝一怔,转瞬便怒道,“别以为死了就算了!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全部都准备好!神祭结束之后,孤要所有和慕容家以及那个泼皮有联系的人——所有!全部人头落地!”
  福全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全部有联系的?甚至还不是有血缘……这么大范围的株连,可是好久不曾出现了啊。
  下了命令,稍微消气的羽国皇帝顿时想起了慕容振庭的死讯:“对了,慕容振庭是怎么死的?”
  “据下面回报,是被凤王身边的侍卫杀死的。只是……”福全迟疑道。
  “只是什么?”羽国皇帝问。
  “只是凤王身边的那个侍卫,似乎是慕容家的人。“福全道。
  “是慕容家的?”羽国皇帝一怔,随即道,“说清楚点。”
  “是。”躬身应道,福全把慕容非从一开始所做的一切都对皇帝说了一遍,还着重说出了慕容非杀父戮母的事情。
  听罢,羽国皇帝沉吟:“原来如此……这样倒不能算是慕容振庭那边的余孽。只是杀父戮母之人,却不适合留在容儿身边。”
  语气淡淡的,羽国皇帝下了最后的结论。


  第六十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在羽国皇帝对慕容非下了定论的同一时刻,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主角此时并未留在姬容身边,而正呆在一间酒楼的雅座里,和一个人面对面而坐。
  而那个人,却是炎国的六皇子,封号莫邪的耶律熙!
  “小人敬莫邪王一杯。”微笑着,慕容非端起酒杯,干脆的喝干了杯中的酒。
  “慕容公子客气了。”轻笑一声,耶律熙同样举了杯子。
  几番推杯之后,耶律熙微挑了眉:“本王昨日才来到帝都……倒不曾想凤王的消息如此灵通。”
  慕容非却只是微笑:“只是底下之人恰巧看见……倒不干凤王殿下的事。”
  “哦——”略带深意的拖长了声音,耶律熙复道,“既不干凤王的事……倒不知慕容公子找本王有什么事情?”
  举着杯放于唇边,慕容非沉吟片刻,方才笑道:“关于这次神子的事情,莫邪王想必知道一些吧?”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耶律熙反问。
  “若是知道的话……小人这里倒有一个较为有趣的事情,想来莫邪王会有些兴趣。”慕容非笑道。
  慕容非跟在姬容身边的,所说的又是他会感兴趣的事情……脑中稍转了几个念头,耶律熙就有八成把握对方说的是关于姬容的事情。
  不过……眼前这个慕容非在事情还没有明朗便筹划着出卖对方?不,应该不至于这般愚蠢,那么……这么想着,耶律熙倒真正有些好奇了:“慕容公子但说无妨。”
  慕容非却但笑不语。
  转念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耶律熙笑道:“若是确实有趣,本王也不会吝惜几句话的。”
  慕容非无声的笑了笑:“莫邪王可知道羽国一个月之后举行神祭?”
  “本王这次便是为了羽国的神祭而来。”耶律熙眼也不眨的道。
  没有半分相信耶律熙所给出的理由的意思,但同样的,慕容非也并没有半分纠缠耶律熙来羽国目的意思,只继续道:“那么,莫邪王知道神子负责准备这次神祭的事情么?”
  “由那个——”耶律熙面上不由有了一分惊讶,但几乎是转瞬,他便收起了惊讶,若有所思的道,“……哦,神子负责?——平素的神祭莫非不是由主持这人安排?”
  “莫邪王对羽国的神祭倒是了解——小人并没有说过这次的神祭是由神子负责。”指腹摩擦着杯沿,慕容非道。
  神色不变,耶律熙只微微一笑:“羽国既是祭神,那还有什么会比由神亲自选择的人来主持祭祀更好的呢?”
  显然没有纠缠这个话题的意思,慕容非笑了笑,便继续方才所说的,道:“那么,莫邪王可知道是谁提出这个建议的?”
  眯了眯眼,耶律熙问:“是凤王还是瑾王?”
  慕容非笑了,他缓缓道:“是凤王。”
  “姬容。”低哼一声,耶律熙摇了摇头:“姬容可从来不是宅心仁厚之辈,这么好的机会,他定然会抓住了好好搅上它一搅……这次站错队的,大概不久之后就能明白被烈火煎熬是什么滋味了。”
  最后一句,耶律熙看着慕容非,若有所指。
  明白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慕容非不由笑道:“这个消息虽是秘密,但倒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便是凤王知晓了,想来也不会如何。”
  “慕容公子倒是有信心。”耶律熙道。
  慕容非手上却是一顿。片刻,他缓缓笑道:“若是有信心……小人便不会来了。凤王殿下确实重情,可重的……”
  慕容非停了停,稍仰起头,他似在想着些什么。
  见了慕容非的模样,耶律熙也并不催促,只端起酒杯,轻啜一口杯中的酒。
  太绵软了。耶律熙在心中下了定论。
  而此时,慕容非也回过了神,微微侧头,他含笑:“凤王殿下固然是重情的。可如小人这等微末之人,大约是入不了殿下的眼的,所以,小人也便不得不为自己多计较几分了。”
  压根没有半分同情之心,耶律熙只佩服对方能把自己两面三刀的行为说得如此委曲求全,就像是姬容对不起他一般。
  不过这到底和耶律熙无关,因此,耶律熙不过稍一扬眉:“原来如此。不过慕容公子倒不妨努力些,让自己入了凤王的眼。”
  慕容非却是一笑:“莫邪王以为谁都争得过命么?况且……况且,小人倒觉得,这世上还是某些看得见的东西更可靠更让人相信。”
  这次,耶律熙真正笑了起来。优雅的举杯,他道:“慕容公子真是人中俊彦。”
  “莫邪王过奖。”笑了笑,慕容非转到了正题上,“不知方才的事可还入莫邪王的耳?”
  闻弦而知其雅意,耶律熙笑道:“方才慕容公子是问本王可知晓这次神子的事情?——不瞒慕容公子,本王倒确实见过神子一面。”
  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慕容非一时之间不由静默。
  而心知对方已经多少猜出了些耶律熙也不再多言,只等着慕容非自己开口。
  片刻,慕容非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言罢,慕容非也并不多说什么,只站起身,同时还举了杯:“叨扰莫邪王多时,小人实在惶恐,这便告辞了。”
  耶律熙跟着起身:“慕容公子客气了。之前本王便曾邀请过公子,又何来叨扰一说?”
  这么说着,耶律熙执杯,和慕容非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中,耶律熙微笑道:“若是有朝一日……本王欢迎公子。”
  有朝一日怎么样,耶律熙没有说,欢迎什么,耶律熙也没有说。
  但慕容非却听明白了耶律熙话中的意思。
  ——‘若有朝一日慕容公子在凤王身边呆不下去,本王欢迎公子来炎国。’
  噙着满满的温和笑意,慕容非又说了一番场面话,而后才转身离开。
  但就在他走出雅座的那一刻,慕容非脸上的温和笑容已然转冷。
  ‘若有朝一日慕容公子在凤王身边呆不下去,本王欢迎公子来炎国。’?——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而他又没有带上足够分量的东西的话……只怕下一瞬,他就被对方转手卖掉,拿去做人情了罢!
  虽是在心中冷笑,不过慕容非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故此,甚至不用过一会,只等在走出几步,慕容非便已经把方才发生的所有抛诸脑后。
  下了酒楼走到街上,慕容非并没有直接往帝都内城走,而是刻意在外城漫无目的绕了一圈,才回到内城。
  而一进内城,慕容非便迎面碰见了一个青底圆顶小轿。
  只扫了一眼,看出轿中人身份不一般的慕容非便退到了一旁,让轿子先行。
  不过世上的事,时常出人意料。
  就在慕容非要往旁边退的时候,那抬着轿子前头的轿夫刚巧看见了慕容非,不由带着惊讶的叫了一声:“少爷?”
  骤然听见这一句话,慕容非顿时明白了眼前的轿子是哪家的。停下脚步,慕容非刚要说什么,便听一个柔和的女音从轿中传出:
  “飞儿不是在家中么?怎么……”
  说话间,一只纤纤素手已经探出,挽起了青色的帘子。
  站在原地,慕容非看着那被挽起的帘子,不知怎么的,心跳竟倏然快了几分。微皱起眉,慕容非正待调整呼吸平复心跳,却见帘子已经完全挽起,呆在里面的也已经探出半个身子……
  一刹那间,慕容非几乎忘记呼吸。他看见了——看见了一个绝色的妇人——一个绝色的、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妇人!
  有那么一刻,慕容非觉得面前的那张脸化为一个无形的怪兽,咆哮着呲牙咧嘴的穿透他层层防备的胸口,然后狠狠一口咬在他心脏上。
  慕容非无声的抽了一口冷气,一股倏然而至,蔓延着传到神经末梢的疼痛让他的身子轻轻颤了颤。不过转瞬,慕容非的脸上便已经泛起了笑容——虽说有些不自然——他微笑着,道:“这位夫人,在下……”
  在下什么,慕容非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看见对面那个和自己母亲一样绝色的妇人倏然红了眼眶。
  而后,他更听见,听见那和记忆中没有太多差别的轻柔嗓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道:
  “你……你是非儿吧?”
  慕容非张了张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慢慢的合上,他抿抿唇,突然从自己口中尝出了一股苦涩味儿。

  同一时间 祭司院
  平素安静的,由大祭司掌管的祭司殿从今天上午开始便断断续续来了好些人。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目的。
  “什么事?”面对着今天来的第四个祭司,大祭司面上虽一如既往的无甚表情,声音却明显的冷了些。
  “禀告大祭司,神子他太、太!——”实在说不出那些个龌龊事情,祭司涨红了脸,最后只能道,“太放荡了!大祭司,您管管吧!”
  扯了扯嘴角,大祭司冷淡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没有得到半点承诺,却不得不离开,祭司走的时候已经怏怏不乐到了垂头丧气的地步。
  见祭司离开,大祭司没有半点耽搁的,转身走到靠墙的摆了满满书册的书架面前,抽了书便要继续专研。但就在他的手指刚刚碰到架子上的书时,外头又传来了声音——由充沛的神力振荡着在大殿中一遍一遍重复的声音:
  “祭司殿下一等祭司丰渊请见大祭司!”
  “祭司殿下一等祭司林离请见大祭司!”
  “祭司殿下一等祭司苏寻请见大祭司!”
  放在书册上的手稍停一会,素来冷淡的大祭司面对着眼前这情景,终于稍皱了眉头。
  就这么站了片刻,大祭司终于收回手,开口道:“进来吧。”
  说着,大祭司同时冲紧闭的祭司殿大门方向挥了挥袖。
  一丝肉眼看不见的神力随着大祭司的动作传到了祭司殿大门上。轻轻震颤一下,厚重的石门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缓缓打开。
  “什么事?”待三人进来行完礼后,大祭司也不多等,直接开口。
  “回大祭司,”说话的是丰渊,一个已近三十的男子,同时还是大祭司的首席弟子,“是关于神子的事情的。”
  大祭司觉得自己从出生开始便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想叹气。他面无表情的道:“是关于喝酒的?——祭司殿没有规定不能饮酒吃肉。”
  “不是。”丰渊摇了摇头。
  “那是关于交欢的?”大祭司依旧面无表情,“祭司殿没有不能交欢的规定。”
  “也不是。”丰渊再次摇头。
  “那是什么?”大祭司终于抬眼。
  抿紧唇,丰渊面上隐隐有了怒意:“动辄醉酒狎妓也就罢了!那个泼——那个神子竟然还干逼良为娼的勾当!有一个倒酒的小丫头不同意想跑,竟然被活活打死!”
  说到这里,丰渊双手微微颤动,似乎气急。而旁边的两人也是面色阴沉,几能滴出水来。
  大祭司的眼中似乎掠过了什么。片刻,他微抬了下巴,道:“原来如此,还有呢?”
  “还有?”丰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大祭司!我尊敬您,我也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伟大的神祗,可是我无法容忍自己要终生侍奉的神子是这幅模样的!”
  说到这里,丰渊微喘了气:“大祭司,老师,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想法!”
  “注意你的口气,丰渊祭司。”大祭司的声音微冷。
  明白自己说话的语气却是不太恰当,丰渊停顿一会后道:“很抱歉,大祭司……只是那样的神子……莫非您日后也要听他那荒唐的差遣?——他竟然让我们祭司院的祭司去给他找女人!”
  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丰渊的脸色已然铁青。
  又是静默。须臾,大祭司开口:“还有呢?”
  “还有?老——”丰渊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海。
  “好了,”明白丰渊要说什么,大祭司有些不耐的打断丰渊的话,“神子是上天授命之人,仅此而已——出去吧!”
  言罢,大祭司也不待面前的几个人再说什么,只挥了挥衣袖,便强行将几人送了出去,并闭合石门。
  祭司殿重新安静下来。但身处其中的大祭司却没有再看书册的心思。仰了仰头,他不觉想起上一任大祭司曾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是羽国的祭司。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守护羽国。至于神灵——只有当神灵庇护羽国之时,它才是我们需要祭献的神灵。
  羽国的祭司……大祭司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