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4

楚寒衣青: 凤翔九天 31-45


  第三十一章 耻辱

  “进来吧。”羽国的皇帝扬声说了一句。
  自殿外走入,姬辉白先向皇帝行了一礼,之后才向姬容打了个招呼:“皇兄。”
  姬容点了点头。
  “方才我和你皇兄讨论了镇远侯的事情,你皇兄说让你决定……你有什么想法?”羽国皇帝问。
  “镇远侯其实只是把我国的东西倒腾一些卖给他国,这种事私下也不是没有,按理构不成什么大罪,只是……”姬辉白略顿了一下。
  “只是他卖的东西不太好,并且手握重兵。”接下去的话,姬容替姬辉白说完了。
  不做声的点头,皇帝问:“皇儿的打算是?”
  “儿臣认为——”姬辉白刚说到一半,守在外头的福全就小跑了进来,道:
  “圣上,两位皇子,镇远侯带来了。”
  姬辉白打住话头,皇帝已经开口:“既然如此,就带他进来吧。”

  帝都 瑾王府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宁媛仪怎么都没有睡意。
  “王妃,天色也暗了,您不早些休息去么?”宁媛仪贴身服侍的姑姑道。
  “不了,”宁媛仪有些烦躁,却又说不出是哪里烦躁,“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呆呆就好了。”
  旁边的一个丫鬟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被最开头说话的那个姑姑给制止了:“既然王妃想自己静静,那我们就先下去了,只是这时候王妃自个儿也要注意一点,都是……”
  唇角含了笑,那姑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把屋里的人给清了干净。
  听了那姑姑的话,宁媛仪扯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但直至屋里的人全部走光,她的这个笑容还是没有撑起来。
  有些茫然的靠在椅子上,宁媛仪分不清自己究竟在焦躁什么。
  或许是近日家里母亲的担忧,还或许……或许是王爷的态度?宁媛仪暗自想着。
  其实姬辉白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从她嫁进来了便是那样,不亲近,也不会疏远,温凉得同一块捂不暖的玉一样。
  宁媛仪抿了抿唇。她当然不是傻瓜,也明白一个男人一旦这样,便多半是心有所属了,不过……
  宁媛仪的手悄然放在小腹之上。
  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忽然,咄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愣然抬起头,宁媛仪只见一只常人手掌长短的小箭带着一张纸,插在旁边的柱子上,箭尾还兀自颤动。
  惊讶犹豫了好一会,宁媛仪才走上前,小心的取下了小箭上的纸。
  纸内只有寥寥几个字,没头没尾,来历不明,但宁媛仪却相信了,相信上面写的每一个字!她蓦的苍白了脸色,身子也微微摇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她捏着纸张的手也越来越用力,就像是要把纸张揉碎一般。
  “当——”消失了许久的更钟突然响起,声音幽幽,就像是从遥远的幽冥传来。
  宁媛仪骤然清醒。再顾不得什么,她一提裙摆便急匆匆的向姬辉白的书房跑去——她要去书房拿姬辉白的通行令牌,然后……
  ——进宫!

  就在宁媛仪因一封缠在箭上的信而急匆匆的想要想要进宫的时候,在瑾王府的一个偏僻角落里,青一正和一个黑巾覆面的人对峙。
  “你竟然还敢来——莫非当真欺瑾王府无人了么?!”绝少的动了怒,青一握着剑的手爆起根根青筋,关节处更是死白死白的,足见他内心到底是如何的激动。
  黑巾人并不答话。
  青一显然也没有了耐心,一提剑便直直的冲着对方胸口刺去,再狠辣不过。
  黑巾人没有回手,只是不停闪躲。但不管青一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分毫。终于,青一猛地朝旁边用力挥了一剑。
  淡淡的剑气自剑上射出,劈得旁边的一丛竹子前后摇晃,簌簌的掉着叶子。
  青一狠狠的冲着黑巾人说了一句话。
  左右腾挪的身子蓦然僵住,黑巾人站在原地,连骤然刺入肩头的长剑都不能让他挪动半步,仿佛在刹那间被点中了穴道一般。
  青一没有半分迟疑,转瞬便又把剑拔了出来。
  黑巾人的身子跟着抽剑力道轻轻晃了晃,鲜血泊泊的流出,不多时便染红了衣衫。
  青一上前,点了黑巾人的穴道。
  并没有反抗,黑巾人一声不吭的任由对方动作,只那一双眼,在越来越黯淡的同时,渐渐流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镇远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皇宫之中,姬辉白的叙述已经告一段落了。
  半晌没有言语的镇远侯冷笑了一声:“瑾王,你都是比老夫还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了,老夫还有什么话好说?”
  “镇远侯是都承认了?”姬容淡淡开口。
  “承认了又如何?”镇远侯冷冷回答。接着,他复又讥削一笑,“就是不知道二皇子打算如何处置老夫?”
  姬辉白看向皇帝。
  皇帝向姬辉白点了点头。
  “既然镇远侯已经承认,那便——”姬辉白刚刚开口,便听外头传来声音:
  “等等,王妃,您不能进去。”
  外面的是哪个王妃……似乎并不消多说。
  姬容微微皱眉,姬辉白也似乎有些讶异,而羽国皇帝则在衡量之后,示意旁边的人出去把人给领进来。
  进来的,是瑾王妃。
  匆匆赶到皇宫的宁媛仪甫一看见太和殿中的镇远侯,便脑海一阵空白,软软的跪倒在了地上。
  短暂沉默之后,姬辉白走到宁媛仪面前,伸手去搀扶对方:“王妃,起身吧。”
  似乎溺水的人看见了最后一根稻草,宁媛仪一下子抓住姬辉白的手,紧得连指甲都泛起了白色:“王爷,救救我父亲!王爷,求求您,救救我父亲!”
  “媛仪!”再看不下去,镇远侯沉喝一声,“你起来!求他做什么,头掉了也不过碗大一个疤,有什么要紧!”
  有生以来头一次没有理会自己的父亲,宁媛仪只拉着姬辉白的手,苦苦哀求:“王爷,王爷,求求您了,妾身的父亲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您,看着我父亲戎马一生的份上,放过他吧,看在、看在您孩子的份上,放过他吧!”
  一刹那,姬辉白的身子僵在了原地。

  镇远侯的事情,到底押后了。姬辉白带着宁媛仪回到了瑾王府。
  宁媛仪在瑾王府中住的院子叫做德馨院,跟姬辉白的德风院相毗邻,但自从婚后,姬辉白踏进这院子的次数,却是只手可数。
  德馨院的正房里,姬辉白和宁媛仪正相对而坐。
  宁媛仪的脸色还是苍白,但神情却已经镇定了不少。反倒是姬辉白,自从宁媛仪说出那句话之后,便再没有做声。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宁媛仪先开口:“王爷……”
  “王妃。”姬辉白打断了宁媛仪的话,他的声音淡淡的,但神色中却罕见的流露出了些许冰冷,“你说……我的孩子?”
  “是……前几日妾身身子不爽,让外头的大夫看了看,这才知道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宁媛仪低声说,“妾身本想挑个好些的日子告诉王爷,只是……”
  “我的……孩子?”姬辉白并不关心宁媛仪所谓的‘只是’什么,他只是再重复了一遍,重复了一遍‘我的孩子’这四个字。
  到底不是蠢人,在短暂的迷惑之后,宁媛仪很快便意识到姬辉白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脸色倏然惨白,转而又涨的通红,宁媛仪猛然站起身,颤抖着声音道:“王爷,妾身纵使是不才不肖,也明白什么叫做德行!什么叫做廉耻!若是王爷还有所疑惑,妾身当以死明志!”
  姬辉白没有立刻回答。
  宁媛仪胸前急剧的起伏着,更觉得脑海一阵阵晕眩,似乎连天都要塌下来了。
  终于,姬辉白站起了身,他道:“王妃先坐下吧。本王只是……”
  停顿片刻,姬辉白淡淡开口:“太欢喜了。”

  在姬辉白的安抚下,整整一夜紧绷着神经东奔西跑的宁媛仪很快便陷入饿了沉睡。只是就算在沉睡之中,她也依然紧皱着黛眉。
  姬辉白没有再把时间花在宁媛仪身上,他走出德馨院,来到了德风院的书房。
  书房内,青一已经在等候了。
  见到姬辉白,青一什么也不说,立时便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姬辉白没有让青一起来。扶着桌子,他缓缓坐下,片刻方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人死罪。”低声说着,青一道,“那人武功绝顶,去……”含混着掠过了那一句任何男人都受不了的话,青一继续说,“应该是在王爷您大婚的时候。这一段时间,小人只感觉始终有高手徘徊附近,实在没有想到那人竟胆大妄为至斯,小人……”
  “可抓到了?”姬辉白打断了青一的话。声音泠泠,听不出喜怒。
  稍顿一下,青一重重点头:
  “是,此人已被锁在地牢!”


  第三十二章 决定

  瑾王府的地牢,是一处连瑾王妃都不知道的地方……当然,瑾王妃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地牢是在德风院的地下,除了一些必备的刑具之外,倒并没有外面地牢中再正常不过的污血异味,只有那固定在墙上的火把,吞吐着狰狞的火舌。
  地牢并不小,但自姬辉白成为这一任瑾王之后,只关了一个人——昨晚的黑巾人。
  黑巾男子被关在地牢的最里头,用手腕粗细的铁链层层捆住缚在墙上。肩上的伤口当然没有被处理,就连用铁链捆的时候也没有特意避开,此刻甚至还微微渗着血。
  男子覆面的黑巾已经被扯下,露出一张因失血而稍嫌苍白,却绝对称得上是剑眉朗目的脸。男子看起来倒不太大,似乎二十三四的模样,只是鬓边一丝一缕的雪白给他平添了几分沧桑。
  “瑾王,属下已经查过,此人原本边关的一个将军,但两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失踪……算上路程,边关和这里倒刚好相距近一个月。”
  打开了铁门,青一对随之走进来的姬辉白道。
  听见声音,本来微垂着头闭目的男子忽的张开眼,本能的朝着姬辉白的方向挣扎,连带着牵动锁链当当作响:
  “瑾王,您——”
  闷不吭声,青一上前一步,一拳狠狠的打向男子受伤的肩头。
  剧烈的疼痛让男子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的从他的额头身上冒出来。神色扭曲,男子咬紧牙关,极力的克制,这才将到了喉咙的痛呼堪堪咽了回去。
  但就是如此,青一似还嫌不够,并不收回拳头,而是曲着拳,缓缓的在男子的伤口上碾压。
  痛的连嘴唇都在颤抖,男子却怎么也不肯漏出半分声音,只极力的咬紧牙关,不多时,便已是满嘴腥咸。
  不耐烦的一挑眉,就在青一琢磨着是不是要直接把对方肩胛骨打碎的时候,站在一旁,从开头便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姬辉白终于开口:
  “好了,让他说两句话吧。”
  收回了手,青一依言退下。
  刚刚能够稍喘一口气,男子便连疼痛也顾不上,只对姬辉白急切道:“瑾王,这一切都是我的事,媛……王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青一骤然变了面色,他沉喝一声,声音里满是恼怒:“你还敢说!”
  此刻,青一实在恨不得能将对方挫骨扬灰——对方的举动,简直就是先狠狠的扇了他的脸,而后再将他的脸扯下来丢在污泥里头践踏!
  根本不理会青一,男子只是看着姬辉白,眼中满是哀求:“瑾王,不关王妃的事,都是小人的错,您放过王妃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姬辉白淡淡开口,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
  在片刻茫然后,男子眼神中泛起的竟是温柔,如水一般轻轻流动:“是……王妃大婚那一日。”
  青一闷哼一声。
  姬辉白静静听着。
  “那一日……我本来,本来只打算在暗处看一看她和……我根本没有想过那……可是,可是,最后我看到的竟只是拿着那些物事的婆子,我……”男子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带着深深的苦涩和无法忽视的甜蜜,竟是复杂到了极点。
  “我……”‘我’什么,男子到底没有说下去——其实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东华不知道?”姬辉白突然开口。
  倏然从回忆中惊醒,男子慌忙点头:“王妃她一点都不知情!那时候,王妃已经被迷昏了正在熟睡!”
  稍喘一口气,男子紧接着道:“瑾王,这件事都是小人的错,您要怎么样小人都没有怨言,只是王妃,王妃,她真的是无辜的,她……”
  嘴唇颤抖,男子一时再说不下去。
  并没有被男子的情绪影响到,姬辉白只在片刻沉默之后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想来你也不知道东华已经有身孕的事情了。”
  “瑾王?”男子一呆。
  姬辉白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瑾王?瑾王!”猛地挣扎起来,男子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变大,“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丝毫不顾男子的焦急,青一没有任何迟疑,砰的一声关紧了牢房的铁门。
  姬辉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
  长长的地牢通道中,他的影子在火光下扭曲成各种形状,竟不觉生出一种狰狞之感。而身后,男子的声音还在继续,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几至悲嚎: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瑾王!瑾王——”

  姬辉白回到了书房。
  紧跟着姬辉白的青一猛然朝姬辉白跪下,语气断然,掷地有声:“瑾王,此时断无第三人知道,只要杀了对方,属下……属下亲自送王妃宾天,然后便在您面前自裁!”
  似有些倦怠,姬辉白没有说话,只用手撑住了桌面。
  桌面是红漆的,衬得那一只素白的手越发晶莹。忽的,姬辉白撑着桌面的手掌下泛起了薄薄的一层白雾。白雾甫一接触桌面,便立刻化为一层剔透的冰晶,不多时,红漆的桌子就被冰层完全覆盖。
  青一的头垂得更低了。
  姬辉白稍稍闭眼,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一层看上去牢固非常的冰晶便噼啪噼啪的裂开,融化,再消散于空气之中。
  “起来吧。”姬辉白开口,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倦,“吩咐下去,让王妃在德馨院里头好好养胎。至于其他……便莫让她伤神了。”
  略带迟疑的,青一站起了身:“是。瑾王,那地牢中的那个人……”
  “先关着。没事的话,便下去吧。”姬辉白说。
  没有再出声,青一利落的行完礼,便悄然离开。
  少了一个人的书房越发冷清了。
  缓缓曲起五指,姬辉白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似乎真的是累了,姬辉白闭目靠在椅背上。然而不过片刻,他却又张开了眼。只是此时,那双漂亮得宛若宝石的眼中,却分明有着些茫然。
  站起身,姬辉白推开了窗。窗外自是布置得漂亮,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每一处都匠心独具,精致不失大气,幽美不忘庄严。
  从没有哪一刻,姬辉白觉得面前看了近十年的景色是如此陌生。
  亦从没有哪一刻,姬辉白如此想见……想见,那一个人。

  夜色溶溶,在远离帝都的山崖边,一栋孤零零的立着,一盏油灯孤零零的点着,以及一个人——
  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
  坐在茅屋里的人一袭白衫,容姿绝艳,是姬辉白。
  这一刻,姬辉白其实能做很多事,亦有很多事必须做,然而,他却抛下了所有事,孤身一人来到山上,守着一栋破败的屋子,静静看着一盏缺了口的油灯,就如同那跳跃着的如豆火焰里面有什么无比吸引人的东西一般。
  夜很静,不时有风吹过竹林,簌簌的竹叶声若有似无,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其间,还夹杂着些——
  姬辉白突然抬头,从敞开了的门看向外边。
  黑溶溶一片的外边渐渐显露出一个身影,身影着大红的衣服,颜色艳丽,却并不让人觉得有半分轻佻……是姬容。
  看见人的一刹那,姬辉白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每次来的时候,都下意识的没有关门。不过是因为……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来’,而是等待。
  等待,另一个人。
  “皇兄……”姬辉白喃喃着开口,神色间有了一瞬的恍惚,但很快,他便收拾了一切,微笑着道,“皇兄怎么来了?”
  看了姬辉白一会,姬容坐到椅子上,缓缓道:“你府里的人让我过来。”
  “我?……”先是讶然,姬辉白紧接着便想到了,“青一?”
  姬容点点头,淡淡道:“他一来府里见了我就跪下,什么都不说,就连问你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那里出了什么大事。”
  姬辉白的唇边有了些笑意:“这却是臣弟的疏忽了……这里,臣弟倒并未告诉旁人。”
  姬容一时没有言语,片刻,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青一什么也没说?”姬辉白问。
  姬容皱眉,显得有些头疼:“依他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看就算把他架上刑架他也问不出半个字,却偏偏又死活要我过来,我都让人打发了,他也不肯走。”
  话虽是如此说,但姬容身为凤王,若是不想来,却又有谁能勉强?——更不用说是特地找来这里了。
  姬辉白唇边的笑更柔和了些,他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弟能处理的。”
  姬容没有说话,他看了姬辉白好一会。
  “皇兄?”姬辉白微微皱眉。
  姬容突而叹了一口气,他低声道:“皇弟打算如何处理东华?”
  “皇兄……”姬辉白顿了一顿,似乎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东华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姬容缓缓问,他的眉间渐渐染了些凛冽冰冷。
  姬辉白沉默。片刻,他问:“皇兄是如何知道的?”
  “我本来只是疑心——在大殿上,东华说出孩子之后,你哪里有半分欢喜?甚至还满脸惊疑,足见根本没有准备。再联系你平时处事的习惯和此次镇远侯的事情……我实在不相信你会在这个时候让东华怀上孩子。但到底只是疑惑,我本来也不愿多想,但今日你的属下来……”姬容微微抿唇。
  “……是么。”这么应了一声,姬辉白也不再避讳,将所有的事告诉了姬容。
  随着姬辉白的叙述,姬容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蓦的,他低喝一声:“好了!”
  依言停止叙述,姬辉白的神色倒是平淡,似乎已经并不在意——事实上倒也确实如此。
  反复的握着拳,好一会,姬容才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怒火,问:“皇弟可有什么打算?”
  “那个孩子不可能成为我的嫡长子。”姬辉白淡淡道。
  姬容点了点头。
  “至于那个人和东华……”姬辉白稍顿一下。
  “镇远侯出了这等事,却生生的保下了一条命,我怕他无福消受……就让东华在寺中为他祈福吧。至于那个人——那个人却是要死的。”姬容冷冷道,“光凭擅离职守这一罪名,便足以腰斩车裂了。”
  羽国虽素来都有酷刑,但这一任的皇帝并不兴酷刑,姬容亦是从不曾对酷刑有半分兴趣,大多数时候只判了罪斩首了事,但此次却提到了腰斩车裂……足见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恼怒了。
  姬辉白却摇了摇头:“臣弟倒觉得,放他走也没什么。”
  “皇弟的意思……”姬容皱眉。
  “放他和东华,还有东华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也没有什么。”姬辉白道。
  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姬辉白继续道:“那人的武功确实够高,连瑾王府都来去自如……倒是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若是做成了,臣弟便改了东华的记忆,让那个人带她走。若是不成……那便按着皇兄的意思吧。”
  “皇弟……”姬容开口,似乎有着低低的叹息。
  姬辉白却是微笑,端的是漂亮——漂亮,而冰凉。
  “臣弟之前既对东华从无怜惜之情,而今倒也不必多加伤怀了。”


  第三十三章 坦诚

  姬容没有接话。
  火光依旧噼啪噼啪的轻轻作响,房内却似因突然到来的寂静而冷了不少。
  是姬辉白打破沉默:
  “皇兄,你当还有别的事要问,不是么?”
  姬容眼神浮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面前的姬辉白,他终究迟疑。
  姬辉白微笑起来:“皇兄何不直说?皇兄既然连我对东华的态度都能注意到,又怎么会漏看镇远侯的表情?再联系平日里镇远侯的个性,皇兄当明白——明白事有蹊跷。”
  姬容终于出声,他的声音很低:“那么,皇弟说,有什么蹊跷?”
  姬辉白依旧微笑,他的表情似乎永远那么清泠淡然,真真仿佛是缥缈峰上看破红尘的仙人,不染半分火气:“镇远侯倒确实不错,对羽国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只可惜,镇远侯和他女儿虽然不错,他的夫人却并不如何。而镇远侯却偏偏又把他的夫人爱入骨髓……”
  短暂的停顿之后,姬辉白继续说:“是臣弟着人设计,诱了他的夫人,镇远侯便也乖乖钻进套子了。”
  姬容没有说话,这些事情,在看见镇远侯的表现之后,他就隐隐有了预感了。
  “臣弟从来没有想过要娶东华。”姬辉白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姬容看向姬辉白。
  姬辉白淡笑,眉间却有着浅浅的郁色:“羽国未来的大祭司、一等亲王、皇上最宠爱的皇子……这些身份本来就已经足够了。若是再加上由镇远侯带来的军队影响……便是皇兄,也该顾忌了吧。”
  姬容倏然一怔。
  关于姬辉白的举动,他其实也想过很多理由,但却没想过,没想到过,那理由竟是……
  如此简单!
  一时之间,姬容竟说不出话来。
  姬辉白闭了闭眼:“臣弟既从不曾想和皇兄争那个位置,便也只好提前做一些事了。也免得今后和皇兄……”
  猜忌日重。
  这四个字,姬辉白说得很轻,可姬容却只觉得仿佛有千斤之重。
  不知怎么的,姬容突然想起了前世。
  前世里,就算姬辉白主动让出皇位,到了后来,他也确实对姬辉白……
  ……猜忌日重。
  而如果那时的姬辉白也如现在一般,存着这样的心思,那他又该是——
  姬容不觉握紧了拳头。
  停顿片刻,姬辉白继续开口:“镇远侯此事归根到底……到底是臣弟不是。皇兄——”
  “皇弟!”姬容突然开口打断姬辉白的话。
  “皇兄?”姬辉白看着姬容。
  姬容开口,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柔和,也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坚定得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我知道皇弟为了什么,只是……”姬容看着姬辉白,不闪不避,眼神并不冰冷,却……
  却较任何时候,都更让人难受。姬辉白面上微笑,只是终究无法忽视那从心头缓缓溢出的苦涩。
  姬容的声音,继续在渐渐冷了的空气中流淌。
  “只是,你我既为兄弟,这种事却是——”
  姬容的眼神终于冷了些,他看着姬辉白,缓缓道:
  “——断无可能!”
  姬辉白唇边的微笑终于淡了。
  两人既是兄弟,有些事,他便不可能不考虑。
  ——若是这份忤逆的心思被父皇发现了,该当如何?
  ——若是皇兄倾心爱上了旁人,该当如何?
  ——若是皇兄始终只是防备猜忌自己,又该当如何?
  姬辉白一条一条的想着,然后又一条一条的解决。
  若是父皇发现了,那么,他便纵用尽手段也要掌握足够的东西——足够的,让自己父皇有心无力的东西。
  若是皇兄倾心爱上了旁人,那么,他总也能做一些事——做一些让自己皇兄与那人心生嫌隙的事。
  若是皇兄始终防备猜忌自己,那么,他便一直帮他,帮得直至他放心为止。
  可若是……
  若是,皇兄并不防备猜忌,也并未爱上旁人,只是……无法接受他呢?
  若是,自己的这份感情,会让对方感觉难受甚至……痛苦呢?
  “皇兄……”姬辉白喃喃着开口,“我……”
  我什么呢?
  我真的喜欢你?
  抑或……
  我真的爱你?
  姬辉白微微有些恍惚。他想了很多,从还懵懂的小时开始想,一直想到现在。
  他想着,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纯粹的憧憬。
  他想着,想到了自己稍大了明白后的慌张逃避。
  他想着,想到了自己最终——最终……忽视不了心中的喧嚣。
  然而,他还想着,想着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要让对方难受。
  若是真爱,不正是应当希求对方能够快乐?——哪怕,那份快乐并非自己所给。
  姬辉白眼中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他站起身,手指抚上姬容的额角。
  姬容没有动。
  微显冰凉的手指顺着姬容的五官一路滑下,额际,眉梢,眼角,脸颊,唇边……
  最后,姬辉白握住了姬容的手,缓缓跪下。
  并未卑微,而是虔诚。
  他微笑,道:“皇兄,我不强迫你。”

  帝都 凤王府
  慕容非有些好奇。
  姬容在晚上的时候出去了一会,并没有带上他——这当然没有什么,他还没有自大到认为姬容信任自己到做什么事都要带着自己的地步。
  让慕容非好奇的,其实是回来之后姬容的态度——回来之后的姬容,没有吩咐任何特别的事情,甚至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只是……
  只是捧着一本书,然后久久不曾翻页。
  若只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失态也就罢了,可他还站在旁边……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慕容非暗自思索,可也没有思索多久,他便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了的‘砰——砰——’的更钟声。
  没有再想下去,慕容非上前一步:“凤王,该歇息了。”
  说罢,慕容非便耐心等候。
  果不其然,平素雷厉风行的姬容这一次足足过了好半晌才回答:“恩。”
  似乎终于回过神,姬容搁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自己开始解衣服。
  慕容非带着笑上前一步,巧妙的抚开姬容的手,接替了对方手头上的动作。
  平心而论,姬容虽然身份尊贵,自幼便仆佣成群,但其实并不太喜欢时时刻刻被下人围住,一些事情——比如脱衣,在大多数时候还是自己动手的。
  深红色的外套被褪下,在解第二层衣服的时候,慕容非完全反射性的用指尖滑过姬容的锁骨,若有似无的挑逗着。
  姬容没有反应。
  慕容非却是一怔——平常这个时候,运气好一些他会被他瞪一眼,而运气不好一些,便是直接被其用内力震开,但没有反应……却是头一遭。
  莫非……
  脑中转悠着几个不怎么见得了光的念头,慕容非试探着小心的用指腹和指甲轻轻划过姬容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
  姬容仅仅只看了慕容非一眼。
  不是瞪,是看。
  呼出一口气,慕容非突然大大方方的扯掉了姬容的上衣,然而一口咬在姬容的肩头——当然是轻轻的。
  旋即,他微一使力,便把本就站在床边的姬容压向了床上。
  没有心情和慕容非多玩些什么,姬容干脆也顺着力道坐到了床边。
  咬着姬容肩头的牙齿开始细细的啃着,带出些酥麻的感觉。
  姬容微微眯了眼,他伸出手,按住慕容非的肩头,抗拒之意不言而明。
  慕容非却没有停下,姬容既然没有直接推开他,他便也索性当做不知,只继续下去——微微湿润了对方的肩头后,慕容非便一路向下,在对方胸膛之上烙下了无数细吻,一如蜻蜓点水。
  姬容按着慕容非肩头的手越来越用力,慕容非面上的笑容也跟着越发温和。
  终于单膝跪到了地上,慕容非看着姬容胯间那隐约可见轮廓的巨物,突的有了些犹豫。
  但犹豫也只是一瞬,几乎立刻,他便带着笑俯下身,隔着那一层薄薄的衣物将唇凑到那巨物之上。
  姬容按在慕容非肩头的手突然收紧,紧得仿佛是要将慕容非的骨头捏断。然而——
  然而,姬容终究没有推开对方。
  几乎为突然加剧的力道闷哼一声,慕容非皱了好一会眉,才自疼痛中脱离出来。而一旦脱离,一些其他的,比如他唇上贴着的滚烫,便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几不可查的,慕容非的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吸一口气,他稍稍抬起了头。
  姬容正看着慕容非,那一双眼很深,深得让人看不出里头是否存在欲望。
  然而不管存不存在,此刻当然已经不能停下。
  冲姬容露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慕容非重新低下头,也不用手,只用牙齿便咬开了衣物,然后……
  然后,慕容非伸出舌头,轻轻舔了半立起来的巨物一下。
  姬容按着慕容非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用劲,仅仅只是按着,但慕容非却倏然开始紧张。
  此时的姬容给他的感觉,就仿佛是一只终于从打盹中醒了的雄狮,正森冷的看着自己的敌人——是森冷,而并非含着欲望。
  慕容非的额际添了些细汗,他缓缓俯身,再慢慢张开嘴,每一个动作都小心万分,似乎生怕传递出什么不好的信息。
  慕容非将那巨物含进了口中。
  传来的湿漉之感让姬容微微晃了一下神,他按住慕容非肩头的手缓缓放松,但就在他要把手自慕容非肩头拿开之时,一声轻响从倏然从外头传来。
  眼神再次恢复冰冷,姬容重新按住了慕容非的肩头,不轻不重,却带着最大限度的威胁。
  慕容非有些吃力。
  一方面自然是来自姬容的威胁,而另一方面……却无疑是那满满的填了他整个口腔却还是没能完全装下的巨物了。
  完全靠着舌头在舔弄,不多时慕容非便舔出了满口的酸累,那种酸痛难受的感觉甚至让他忽略了从自己口中传来的、那大约不会太让人喜欢的味道。
  慕容非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他正费力的吞咽着唾沫,而随着他喉咙的蠕动,那本来便被他深深的吞进了喉咙中的东西更似乎直直顶到了喉咙里头,让他的喉咙一阵搔痒难受。
  慕容非下意识的往后抬了抬头。
  姬容却闷哼一声,忽然按住慕容非的后脑,将他朝着自己的方向压下。
  这次,姬容身下的巨物真正顶到了慕容非的喉咙之中。
  生生被塞进了一个完全无法吞咽的东西,慕容非的喉咙当即一阵蠕动,胃中也是翻腾,几乎要吐出来。
  下意识的,慕容非的牙齿就要用力。
  似乎终于有些情动,姬容按着慕容非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刹那间清醒,慕容非堪堪停住,僵在了原地。
  “嗯?”姬容出了声,只是一个音调,有些低,似乎还有些……嘲讽。
  慕容非缓缓动了舌头,他稍稍退后——这次,姬容并没有再阻止——而后从头到尾的细细舔弄,不曾放过一处皱褶。
  但,此时,慕容非背后的衣衫,却已经被冷汗尽数浸透。


  番外 爱的长成

  题记:
  或有人言,姬容深沉内敛,乃明君不二之选。
  或有人言,姬辉白冷静自持,乃能臣当世首推。
  然,
  十四岁的他,矜骄自傲,不闻深沉。
  十四岁的他,睚眦谨记,少见自持。

  雾气氤氲。
  姬辉白走进堂皇宽敞的浴池内,不意外的看见了静静闭目靠在池壁之上的人。
  走向对方,姬辉白轻声道:“皇兄。”
  靠着池壁休息的姬容面上似有些倦色,他微扬语调应了一声,没有睁开眼。
  看着那在雾气中模糊了些的容颜,姬辉白微笑一下,随即伸手,拂去那粘于其上的一缕湿发。
  姬容没有动弹。
  面上的笑意稍稍深了些,姬辉白并没有收回手,反而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轻轻描绘,带着些暧昧。
  姬容模糊的哼了一声,稍微有慵懒的味道。
  目光随着动作在对方脸上逡巡,姬辉白的思绪却逐渐远飘,飘到最开始……
  是在二十年前吧?

  二十年前,御花园
  “二皇子,二皇子!您等等,今天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御花园——”
  时已入冬,百花凋零,就是御花园左右也不过几株梅花可看。但自小便被精心照顾的姬辉白却早已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个性,也不管身后的宫女,执拗的向着御花园跑去,再配上那一身因宫人害怕而仔细裹紧的衣物,远远看去,倒如同一颗雪球般慢慢滚动。
  恰是这时,斜里飞出一脚踢在他身上。
  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姬辉白就顺着力道滚入一旁还未结冰的池塘中。
  而此时,那一脚的主人——一个穿着大红夹袄的皇子则皱起眉:“刚才那个——雪球?……是什么?”
  一直追着自个皇子的宫女吓傻了,只懂喃喃了一句:“大皇子?……”
  见问宫女问不出什么,姬容撇撇嘴,漫不经心的准备离开,但就在此刻,另一个含怒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是什么?——那是你的弟弟!混蛋小子!”
  猛的吃了一惊,姬容飞快的转过身,只见帝后相携而来。皇帝的面上含着微怒,而皇后——
  姬容扫了一眼,没有在自己母后脸上发现愤怒的痕迹,当即松了一口气,道:“皇弟?——穿成那雪球样,谁看得出来啊?”
  皇帝被噎得说出不话来。
  皇后面上却是似笑非笑。
  而刚刚被侍卫救上来的姬辉白,则顿时决定恨上姬容了。
  至于姬容,那个骄傲得像只小凤凰的家伙谁也没在乎,就疑心不安自己母后的表情——不过很快,姬容就明白自己的母后在笑什么了。
  ——在他被愤怒的皇帝抓去打板子跪祖宗之前,他的母后微笑着同他说了一句:
  “皇儿,你也不小了,该懂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另外,看脸色不能只看一个人的。”
  骄傲的小凤凰在刹那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无法同皇帝皇后找回场子的姬容只得在心中把姬辉白狠狠的给记上,然后不情不愿的跟着侍卫领罚去。
  这是最初的相见。但尽管这两兄弟都决定记住对方,但接下来的再一次交集,还是在六年后——六年后的祭司院。

  六年后,已经十岁的姬容和姬辉白显然没有了小时候那般玩闹的好心情。此时,他们正呆在祭司院由羽国这一届的大祭司判定自己有没有受神眷顾——有没有具备修习神力的潜质。
  对于是否具有潜质,姬容倒并不在意——反正他更喜欢的是练功,并且已经修习内功有一段时日了。
  而至于姬辉白……褪去小时候滚圆模样、初具绝色之姿的姬辉白面上已然时常带笑,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在祭司殿中等了没有多久,一个祭司就从里头走了出来:“大皇子、二皇子。大祭司说神的眷顾已经降临在二皇子身上了。”
  这么说着,那祭司虔诚的朝着一旁的神像行了一礼。
  这个结果不论对谁都算可以接受,姬辉白和姬容同时起身,就准备离去。
  但那祭司还有话没有说完:“两位皇子,大祭司想请你们留在这里用一下午饭,顺便感谢神恩。”
  已经被确定会进入祭司殿修行的姬辉白当然点头。
  而自觉没有必要为一点小事得罪大祭司的姬容也跟着坐下了。
  又行了一礼,那祭司才退下准备姬容和姬辉白的午膳。
  不多时,午膳便端上了桌。
  给姬容准备的和平常宫里的没多大区别,分别是:点心两样、前菜两样、膳汤一种、主菜四品,一共九样,半荤半素。
  至于给姬辉白的却有些不同了。虽照样和姬容那么多,但那九盘中却没有半点荤腥,而是清一色的素菜。
  等菜上齐了,姬辉白不觉看了一眼姬容面前的菜。
  而注意到这一点的姬容,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六年前的事。
  只见姬容一扬眉,用筷子敲了盘沿一声——这当然是没有规矩的举动,但既然不在皇宫中,姬容也懒得战战兢兢恪守礼仪了——轻喝道:“这些都是什么菜?素的这么多,是打算喂猫去么?!”
  听到这句话,坐在姬容对面的姬辉白眉稍一颤,却什么都没说。
  而被无辜牵扯的厨师自然也只好茫然的重弄了一份——重弄一份全是喷香荤菜的午膳。
  皇族吃饭自然有一定的规矩。等真正动了筷,姬容和姬辉白便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只是不知道是否是姬容的错觉,在整顿饭中,他只觉得对面的人不止一次看向自己——呃,自己面前的菜。
  于是,本来吃肉吃得有些恶心的姬容也只好做出一番好胃口的模样,一刻不停的吃着面前的菜。
  最后,当姬容撑着肚子忍着恶心带着侍卫回宫之时,姬辉白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最后一口清香的素菜,而后,他一瞥姬容面前还剩下的东西,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些笑意。

  再然后,便又是四年。
  十四岁的少年最是跳脱不羁,这一次,两兄弟倒是不谋而合的甩掉侍卫,自个跑去帝都外城玩。
  而知晓了这么个事的皇帝只挥挥手,示意侍卫继续跟着,然后轻描淡写的要他们不必跟得太近,给两个皇子一点儿‘空间’以及‘经历’!
  侍卫应声退下,边暗中跟着皇子边琢磨着皇帝方才邪笑着说出的‘经历’二字。而直至他看见自己保护的皇子在自己面前被应该是和自己同属一个系统的侍卫掠走时,这个侍卫这才默然的反应过来。
  敢情……那位陛下是做了这个打算?
  帝都城外的山郊上,双手被反绑在桌子腿上的姬容微微眯眼,心中除了恼怒之外还有着隐约的后悔,只是这些情绪很快便被对方随之带进来的人给冲散了。
  “二……皇弟?”
  被推搡着走进门的姬辉白看见姬容也是一怔。
  嘴唇动了动,姬辉白还没有开口,就见本来看守姬容的男子走上前,伸出手打算摸姬辉白的脸:“果然是天姿国……”
  眼中掠过一丝怒意,姬辉白微微侧头,姬容却已经冷笑:“果然是有脸没有皮。”
  听见这句话,那人登时大怒,转身一脚踢向姬容:“臭小子!”
  姬容兀自冷笑,而带着姬辉白进来的人却是大皱其眉,一闪身拦住了对方,低喝道:“住手!”
  不得不停下动作,那人闷哼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而带着姬辉白进来的人则如法炮制的把姬辉白绑在了桌腿旁,只是不知是否是走神的关系,那人接连几次都没有绑好,最后更是失了力道,把姬辉白白皙的手腕勒出了一道拇指粗细的红痕。
  不过既然都绑完了人,那人也懒得多管其他,检查了绳子没有问题便匆匆离去。
  一等人离开,姬容便迫不及待的双手一错。
  只听当啷一声,铁链完好——对待姬辉白他们用的是绳子,但对待姬容,他们用的却是小指头粗的铁链了
  气得闷哼一声,姬容微微眯眼,也不见他手什么动作,一缕淡蓝幽火便自他的掌心升起,烧灼铁链。
  只是很明显,姬容控制得并不到位——那缕幽火烧灼的并不只铁链,还有他的掌心和手腕。
  额上渐冒出了些汗珠,姬容咬着牙,也不吭声,只等心中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散去火焰,然后双腕用力一挣!
  “喀嚓”一声,铁链断成两截,但此时,姬容的掌心手腕却也已经是焦黑一片了。
  没来得及看手上的伤口,也没有多话,姬容利落的解开了姬辉白手腕上的绳子,探头往外一看,便一声不出的扛起人,向外跑去。边跑边说:
  “我本来以为这次是父皇恼怒我们不听话而刻意指示宫中侍卫来的——我们就算甩得掉明处的护卫,暗处也应该跟着几个人!况且他们衣袖内测有宫廷侍卫标记……不过如果真的是的侍卫,他们是断不敢对你我如此——这中间定然有什么不对。”
  嘴上说着自己的判断,姬容脚下却半分不慢,快速的在山岭间穿越着。
  姬辉白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这种时候,他当然明白如何做最好。
  但不管如何,两人毕竟都是养在深宫被人着重保护的少年,很快,喝骂声就远远的传了过来。
  紧接着,几道破空声响起。
  咬着牙,姬容甚至不敢花费时间回头看,只全心全意的扛着人往前跑。
  而被姬容扛在身上的姬辉白却看见了——看见那几把空破而来的兵器——其中还有一把是正对着他的。
  稍一犹豫,姬辉白也没有出声,只稍稍调整了姿势尽量保护自己。
  只是他这一动必然影响到姬容。
  只见姬容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微怒的转头道:“别动,你——”
  你什么,姬容还没有说出来,便见一道银光直直的袭了过来。
  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姬容下意识晃了手臂,把扛在肩上的人护在了怀中,而后——
  “嗤!”轻轻的一声,是刀刃切入肉体的声音。
  痛得闷哼了一声,姬容身子不由微微一晃。而此时,远处的人却终究没有追上来,而是一片的喊杀声——负责保护两个皇子的侍卫终于赶了上来。
  接下去当然没有姬辉白和姬容的事了。
  他们只坐在原地等着侍卫找上来——自然,姬辉白还帮姬容胡乱的抽了刀包扎伤口。
  很快,宫中的侍卫就找了上来,并且千小心万小心的把姬容和姬辉白护送回了皇宫。
  回到皇宫中,姬辉白回想那一夜,倒并没有太多害怕的感觉,只是不知怎么的,却始终记得那温热液体流到掌心内的黏腻感觉,直至再次见到姬容。
  再次见到姬容是在十天后的御花园中。在场的人除了姬容和他之外,还有帝后以及他的母妃——是一次小小的宴会。
  宴会进行到一半,不知是说起了什么,皇帝突然开口:“皇儿的肩膀还痛?”
  “回父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姬容回道。
  皇帝面上微有了些笑意:“当初皇儿为什么会替辉白挡上那一刀?”
  忽然听见这个问题,姬容一怔,但也知道怎么回答能讨自己父皇的欢心。
  只是……姬容看了姬辉白一眼,不由笑道:“皇弟美姿容,好丰仪,绝色天成,世所罕见——若是伤了,岂非不美?”
  听到姬容这么说,坐在姬辉白旁边的德妃气得脸都青了。
  而姬辉白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笑。

  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从浴池走出来的姬辉白细细净了脸,不觉有些恍惚。
  从那时候……
  哗啦的水声自里边响起,不多时,一个带着水汽的温热身子贴近姬辉白,拿过了他手中的布巾:“这么晚了,皇弟不先休息?”
  微笑着从姬容手中拿回布巾,姬辉白道:“臣弟先打理一下。”
  姬容微微摇头,索性坐在了姬辉白旁边看他清理自己。
  姬容和姬辉白在一起已经不短了。平日里,姬容对自己这个知情识趣还心心念念只想着自己的皇弟当然没有不满,只除了些微的疑惑——疑惑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多累,姬辉白都会先仔细的清理自己然后再上床,便是情事之后亦如此。
  而……
  视线稍微在对方几乎看不见绒毛的脸上扫过,姬容摇摇头,道:“皇弟已是人间难得之色,倒不必日日如此费事。”
  姬辉白稍微沉默,随即道:“臣弟揽镜自照,却只当心是不是乌发变白,容色已衰。”
  姬容哑然。片刻,他站起身,抚上了姬辉白的脸颊,道:“虽说当时年少轻狂……可不知皇弟还记不记得一句话?”
  姬辉白微微抬头。
  姬容的手顺着姬辉白的脸颊滑下,而后执起一缕黑发:“皇弟美姿容,好丰仪,绝色天成……”
  将黑发放于唇边烙上一记轻吻,姬容微笑:
  “——世所罕见。”


  第三十四章 理由

  夜沉黑沉黑的,周围没有一丝声音。立夏虽已过去,但羽国帝都偏北,入了夜却还是有着春日的料峭寒意。
  一片黑溶溶之中,慕容非走得并不快。
  天上的些微月色洒下,照在树木石头上,扭曲出一道道怪异的影子。在这些怪异的影子之中,慕容非的身影似乎也渐渐融入,直至——
  再不分彼此!
  慕容非要去的,是凤王府外围西侧的一间小院。
  小院不太大,但十分清幽。几间小巧的精舍掩映在错落的常青树之后,别有一番滋味。院子的西南角栽了一株槐树,邻近开花的季节,槐树上已经打了一小串一小串乳白的花骨朵儿,十分漂亮。槐树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中立了假山,假山下是几片硕大的荷叶,荷叶之上,粉嫩的荷花也含了苞,看样子没过多久便会盛放。
  慕容非已经走到了小院前。
  忽然一阵风吹过,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顿时不绝于耳。
  慕容非的脚步稍停了停。就这么在原地站了片刻,慕容非面上突然泛起了一丝微笑。紧接着,他再不停留,举步走进小院,并同时开口:
  “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
  树叶的沙沙声中,一个懊恼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的武功又进步了?”
  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慕容非先点上火烛,而后又将缠在腰际的软剑拿下来放在桌子上,这才对着身后跟着进来的人微笑:
  “我自然不似你。”
  方才出声的是一个男子。男子大概二十一二的模样,一身蓝衫洗得发白,样貌倒是平凡,但眉宇间的那丝跳脱傲气,却让他顿时醒目起来。
  只见男子毫不客气的往桌旁一坐,自顾自的取了干果丢进嘴里嚼,半天才说:“慕容非,你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慕容非只是微笑:“司徒凛少爷倒是越见风采,想必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司徒凛瞅了慕容非一眼:“好事没有,怪事倒是有一件。”
  “愿闻其详。”慕容非含笑道。
  有些受不了的摇头,司徒凛皱眉:“你就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的笑着么!——说实话,你犯得着这么牺牲?”
  一下子听出司徒凛口中的牺牲是什么,慕容非叹了一口气:“方才在外面的,果然是你。”
  司徒凛微哼一声:“是我又怎么了?我看那个凤王也不怎么样么,也不过是一个耽于色欲的人。”
  耽于色欲?慕容非徒然觉得自己冤了些,他喃喃着:“是不怎么样……只是若没有你,想来我早能回来了。”
  司徒凛一呆:“我……他发现……”
  慕容非终于不再笑了,他缓缓坐下,面上渐渐泛起冷淡,似乎平日里的那一层面具已经褪下:“虽没有正式见识过,但不出意外的话,凤王的功夫当比我更高一截。”
  “比你更高?”这么重复着,司徒凛的面上倒有了些愧疚,只可惜他紧接着的话,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愧疚之意,“这么说来倒是我的错了,只是你既然是男人,也吃不了什么亏,就不用计较了。”
  慕容非瞟了司徒凛一眼。
  轻咳一声,司徒凛稍微正了正色:“说真格的,你这么做……当真不太好。”
  “恩?”慕容非稍扬音调,算是应了一声。
  “咱们既然当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也就直说了。”司徒凛道,“我知道你是想往上爬,这也没什么,反正你有的是手段耐心。只是,既然你能凭自己的本事上位,又何苦走那些歪门邪道?不止没来由让人闲话,日后若是和那位牵扯出了什么,你又要怎么脱身?难不成真的一辈子当人禁脔?”
  “往上爬?”慕容非喃喃着自语了一句后,便是沉默。
  这一次,司徒凛倒也不催。
  片刻,慕容非开口,似乎带了一声叹息:“凤王并不喜欢我。”
  司徒凛不以为意:“天家之人最是薄幸,你明白——”
  说到一半,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只见慕容非缓缓笑道:“不是情爱。情爱于一些人来说自是无价,但于我来说……却是无用。”
  这么淡淡的说了一句,慕容非继续道:“凤王的不喜欢,只是对待一个人最基本的感觉。”
  “他既然不喜欢,你何不——”司徒凛皱着眉,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家都不是刚出来的孩子了,都明白有些事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尤其是对于慕容非这种一心要往上爬的人。
  慕容非不以为意,只继续道:“情事只是一种表态而已——一种我对他的表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司徒凛一时无言,半晌才点头:“原来如此……”
  这么说到一半,司徒凛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你方才说凤王并不喜欢你,那——”怎么会想要……
  明白司徒凛的意思,慕容非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天气:“是我勾引。”
  仅仅四个字,连解释都省了。
  司徒凛哑口无言。
  好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的司徒凛明智的转移了话题——也是他这次来找慕容非的真正目的:“一个月前,慕容家犯了朝廷被满门抄斩。”
  “恩。”慕容非应了一声。
  司徒凛叹了一口气:“江湖上有人传言,是你杀父戮母,卖家求荣。”
  “不是传言。”慕容非淡淡道。
  “是啊,不是传言……”这么喃喃着,司徒凛沉默片刻,复又开口,“还记得那个小你一岁、早早送走了的慕容三少吗?”
  “你想说什么?”慕容非开口。
  司徒凛看着慕容非,一字一顿的说:“有人在江湖上看见他——他下山了。”

  姬容并没有休息好。
  事实上,从昨天自山上回来之后,他便一直定不下心,会任由慕容非那样,也多半是因为这个。而至于为什么定不下心——
  姬容心中明白,却实在不愿多想——生平第一次,姬容发觉,有些事情纵然只是想,也是一种罪恶。
  “凤王。”慕容非的声音忽然想起,却并不突兀,如同一杯刚刚好递上的温凉茶水。
  “什么事?”姬容开口,不觉按了按额角。
  “宫中传来了口谕,说是让您进宫一趟。”这么说着,慕容非走到姬容身边,神色自然的伸手接替姬容的动作,力道适中的揉着对方的额角。
  姬容一顿,在那一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刚刚被自己拒绝的人。
  姬容站起了身。
  虽是被刻意挣脱,慕容非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退后一步,恭敬的微垂下头。
  没有多说什么,姬容只是道:“让人备车吧。”
  一路无话。直至进了宫,来到疏凰宫中,姬容才克制着,不让自己的面上太过沉冷:“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千岁。”
  “坐吧。”萧皇后露出了一抹笑意。待姬容依言坐下后,她方才道,“皇儿的面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心事?”
  “儿臣只是一时没休息好,倒并非是因为什么心事。”姬容开口,却忍不住微微皱眉——为萧皇后话中那似有若无所指。
  “是么。”萧皇后微微一笑,也不纠缠,只把话题带向别的地方。
  姬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直至萧皇后微笑的说了一句话。
  “母后?”姬容微微一呆。
  “皇儿年纪不小了,也该考虑正妃子嗣了,不是么?”萧皇后淡淡道。
  姬容下意识的想要拒绝,但话刚到了唇边便被他重新咽了回去。沉默片刻,姬容缓缓点头:“母后说得是。”
  萧皇后看着姬容:“至于人选……”
  “母后做主就行了。”微微一笑,姬容道。
  “恩。”应了一声,萧皇后轻声说,“皇儿明白,便好。”
  尽管明明是在说姬容的终身大事,但不管是姬容还是萧皇后,都似乎并不太重视,寥寥几句便又移开了话题。
  没有在疏凰宫中呆太久,大概进去的半个时辰之后,姬容便告了退。
  萧皇后也没有留人。
  从疏凰宫走出,姬容没有直接出宫,而是慢慢向着太和殿的方向走去——他在等一个人。
  “皇兄?”恰巧从太和殿中出来,姬辉白看着姬容不由微讶。
  “皇弟。”唤了一声,姬容缓缓道,“一起走一段吧。”
  姬辉白当然不会拒绝。
  屏退周围的宫女太监,两人向外走去,走的那一条路好巧不巧正是之前姬辉白带着姬容走过的。
  只是青石地上,再没有了纯白的落雪。
  “不知皇兄找臣弟有什么事?”是姬辉白开口打破沉默。
  姬容沉默。
  “皇兄?”姬辉白再一次开口。
  这次,姬容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低,低得听不出情绪,而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平静,而至冷漠:
  “母后今日跟我提起了大婚的事。”
  姬辉白眼中有了些微的浮动,却很快微笑:“皇兄当是答应了。”
  姬容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姬辉白,半天才稍叹一口气,轻声道:“你近些日子小心点,母后大概……”
  看出了什么。最后几个字,姬容没有说出口。
  姬辉白却是怔住。
  他本以为,姬容来找他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他死心。可是——
  可是……
  “皇兄……”姬辉白喃喃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本想说‘恭喜’——这个时候,就算姬容要成亲,匆忙之间也断然找不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子,他亦不信他会有心情去找。
  所以,他说‘恭喜’。
  然而,他却忽略了——忽略了姬容纵每一次都拒绝得毫不迟疑,却从来不曾给过——亦不曾想给过他难堪。
  姬辉白微微闭眼。
  姬容亦没有再说话。
  终于,姬辉白张开眼,他微笑着,道:“大婚却是不急。既然日后要相处一辈子,皇兄……”
  姬辉白的心绪突而翻涌。他看着姬容,脑海里反复回想的,都是方才姬容所说的那一句话。
  他说:母后可能察觉了。
  他说:你当心些。
  ……你当心些。
  姬辉白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将剩下的话说出了口:“皇兄……还是找一个喜欢的女子吧。”
  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姬容这才发觉自己和姬辉白竟然已经走到了中宫门口。停下脚步,他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我知道的,皇弟。”
  姬辉白淡淡一笑:“既然已经到了,臣弟就不多打扰皇兄了。”
  这么说着,姬辉白刚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复又道:“还有,八皇弟最近时常滋事,父皇已经气得下了令要八皇弟在府中思过……皇兄若没有什么事,还是过去看看吧。”
  言罢,姬辉白再不停留。
  姬辉白走后,早就等在远处的慕容非这才上前:“凤王,现在回府?”
  “不,”因姬辉白最后的话而皱起眉,姬容道,“先去八皇子府。”


  第三十五章 过渡

  帝都 八皇子府
  “凤王,您来了,请稍等片刻,小人这就把八皇子请来!”八皇子府前,府中的管家恭恭敬敬的对着姬容说。
  姬容摇摇头:“不必,八皇子现在在哪里?”
  “八皇子……”管家刚刚开口,一个特有的缓慢声音便接了话头:
  “八皇子在练武场那里。”
  顺着声音看过去,姬容道:“赫连公子。”
  冲姬容行了一礼,赫连皓道:“上次的事多谢凤王。”
  当然明白赫连皓所说的是什么事,姬容淡淡说:“要谢便谢振羽吧,本王这么做只是因为他。”
  赫连皓笑了笑,也不纠缠,只道:“不若由小人带凤王去练武场?”
  姬容点头,算作答应。
  一路沉默。赫连皓静静的在前头领路,只等来到了练武场的外面,他才低声对姬容说:“凤王,麻烦您多开解八皇子了。”
  开解?姬容挑眉,刚想问些什么,赫连皓便已行礼退下了。
  皱起眉,姬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这才举步向练武场走去。
  姬振羽正在练武。
  不需要走得多近,姬容便从那呼啸的风声之中听出了这么一个讯息。
  只是……
  姬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焦躁、彷徨、还有……怒火?
  脸色微微沉下,姬容举步走进练武场。
  场中,姬振羽正执着一杆盘龙纹的长枪,拦、拿、扎、刺、搭、缠……每一下,枪头便带出一阵劲风,刮在人的脸上,微微生疼。
  姬容静静的站着看了一会,而后突然从旁边的兵器架子里抽出一杆木制长枪,向姬振羽掷去。
  木制长枪带着残影呼啸的砸向正练枪的姬振羽。
  眉头一皱,姬振羽头也不回,只手腕一转便重重的挑开了那射过来的长枪,同时道:“赫连,不是说了我没——”
  姬振羽的话突然顿住。
  一点冰凉指在了他的喉咙上——是一把同样木制的长剑。
  “没什么?”持剑立在姬振羽面前,姬容淡淡开口。
  “……皇兄?”姬振羽呆了半晌。
  看了姬振羽好一会,姬容才收起剑,道:“习武之人当戒骄戒躁……你全都忘记了?”
  “这……臣弟只是……”姬振羽呐呐着。
  “只是什么?”姬容问。
  “皇兄。”实在说不出来,姬振羽唯有苦笑。
  转身将剑放入架子上,姬容看着面前一排排摆的整齐的兵器,半天才道:“二皇弟同我说你因为寻衅滋事被父皇下旨关在了皇子府里?”
  “……是。”既然隐瞒不了,姬振羽便也爽快的应了。
  “为什么?”姬容问。
  “……”这次,姬振羽没有回答。
  “不想说?那便罢了……”等了片刻还不见回答,姬容喃喃了一句,走到哪被姬振羽嗑飞了的长枪面前,足尖一挑,就将长枪挑到半空中。
  伸手将面前的木制长枪抓在了手里,姬容转身对姬振羽说:“既然不想说,那便打一场吧。”
  打一场?姬振羽错愣,不由道:“皇——”
  剩下的那一个‘兄’字还未出口,姬容手中的长枪便已经平平刺出,没有花巧,却胜在‘快’、‘狠’二字之上。
  远远的便感觉到一股劲风,姬振羽额上冒出了细汗。不敢怠慢,他连忙一举手中的枪,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相撞的两杆长枪‘嗡’的一声低响,不停颤动着。频率之快,似乎连周围也跟着受到了影响。
  “……凤王倒是好功夫。”将视线从旁边不停震动的木架上收回来,慕容非看着场中实打实硬拼的两人,若有所思的说着。
  “羽国文武并重,几个皇子自小便练了一身好武艺,也并不奇怪。”去而复返的赫连皓走到慕容非身边,缓缓道。
  没有回答,慕容非又看了好一会,方才微笑:“确实如此。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意外凤王的武艺比想象中的更好?”这么接口着,赫连皓若有所思,“凤王的武艺较之从前……倒确实高了不少。”
  赫连皓因为慕容非的话开始关注姬容,慕容非却已经把注意力移到了赫连皓身上。
  “这位想必是八皇子的至交赫连公子了吧。”微笑着,慕容非道。
  “至交说不上,罪奴倒算一个。”同样微笑着,赫连皓缓缓回答。
  “赫连公子却是说笑了,之前皇上特地拨下来的特赦名额,不是由凤王交给了八皇子么?”慕容非失笑。
  “慕容公子知道得倒清楚。”这么说着,赫连皓面上不动,心中却是一冷。
  知道他被赦免并不奇怪,但是知道赦免的旨意是从凤王手中来的……到底是凤王偶然间和他提起过,还是他自己查出来的?
  若是自己查的,那……心中越发忌惮,赫连皓的视线不由落在了慕容非的脸上。
  慕容非并没有忽略。唇角含着笑,他略带好奇的开口:“那位楚少爷……当真和我长得那么像?”
  没有想过慕容非会这么直接的问,赫连皓在短暂的怔然之后点头:“那位楚公子确实——”
  说到一半,赫连皓突然顿住。片刻,他笑道:“关于这一点……算算时间,那位楚公子倒差不多该回来述职了,更有人在帝都附近看见他——到底像不像,慕容公子不若过几日自己去看看?”
  听到这一句话,慕容非一挑眉,倒真正有些好奇了。
  恰是此时,场中突然传来一声龙吟,低沉激越——是盘龙枪发出来的。
  俱都吃了一惊,慕容非和赫连皓刚刚要向场中看去,便又听见了一声长吟——这次的声音尖锐高亢,却是凤唳。
  只是,练武场之中除了本身便能发出龙吟的龙腾枪,却又哪里有第二杆能吟出凤凰声音的兵器?
  脑中刚刚掠过这么一个念头,赫连皓便看见一只浑身烈焰的凤凰虚影冲天而起。而冲出的方向却是——
  “啪!”猛的一声脆响,姬容手中的木制枪杆已经断裂成了两截。
  姬容的身子不由一顿。
  而正在兴头上的姬振羽,却是毫不迟疑的直直一枪捅向姬容肩头!
  一点不漏的看了全过程,赫连皓暗叫一声不好,右手猛地抓向了身旁兵器架上的兵器。但就在他的手堪堪碰到那木制的粗糙兵器时,那闪烁森冷银光的枪头,便已经触及姬容的衣服了!
  同一时刻,姬振羽也发现了问题。脸色骤变,他猛地撤力,却终究太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枪头直指向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银亮倏然缠上了沉黑的枪身。
  是慕容非的随身软剑。
  方才连枪头临了体都不曾动容半分的姬容终于挑眉。也没有太多动作,姬容退后一步,足尖挑起地上的半杆长枪,砸向姬振羽的枪身。
  受到外力的撞击,加之又是主动撤销力道,姬振羽持着的枪刹那震了一震。
  明白姬容是为了自己,慕容非也不迟疑,手腕一颤便顺势收回了软剑。
  银光倏然而至,又倏然而逝。
  收回了软剑,慕容非并没有停顿,而是快步走到姬容面前检查对方的伤口——虽然方才的那一枪没有伤到姬容,但之前两人比武,却是彼此都受了些伤。
  另一边,收了枪同样打算上来的姬振羽见到了这一幕,面上却带了些古怪,眼神也不由自主的在慕容非那张脸上多有停留。
  “无碍。”淡淡的说了一句,姬容刚准备把只受了一些皮肉伤的手臂抽出来,就见慕容非微皱着眉,轻声道:
  “等一下。”
  姬容不觉一怔——为那一张脸。
  而就在这一怔之间,慕容非已经掏出伤药,倒在手上,细细的抹在了姬容的伤口上。
  姬容的手臂动了动,终究没有抽出来。
  姬振羽的神色越发古怪了。忽然,他转头冲着身旁已经拿来了伤药的赫连皓说:“帮我涂涂?”
  看了为姬容仔细涂药的慕容非一眼,再看了明显在好奇的姬振羽一眼,赫连皓冷淡的拔了药塞,然后——
  “唔!”痛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姬振羽顿时怒道,“你就不能轻一点?”
  赫连皓叹了口气:“轻一点么……小人不是不会。不过小人倒真的不知道,这淤血轻了也能化开。”
  顺着赫连皓的目光往下,待看见那一大块青紫之后,姬振羽顿时哑然。

  天色有些暗了,稍作梳洗之后,姬振羽抱着一坛酒来到姬容身边。
  酒是上次姬容送给姬振羽的,拍开坛泥,和之前一样的醇香顿时满溢空中。
  姬振羽将酒坛递给了姬容。他低声道:“皇兄心情不好?”
  姬容就着坛沿喝了一口酒,并没有说话。
  姬振羽笑了笑,径自往下说:“若是皇兄心情好,大概会选择和臣弟好好分说,而不是一上来便打一场吧!”
  “那么,皇弟呢?”姬容终于开口,虽是默认了姬振羽说话,却明显并不想多讨论,“皇弟何必做那些事惹父皇生气?你该知道……”
  “我知道。”姬振羽面上带着笑,眉间却满是疲惫,“臣弟只是……心中有些不痛快。”
  这么说着,姬振羽一下抬起了酒坛。
  哗啦啦的透明液体自半空倾倒而下,姬振羽仰起头,小半液体落在了他的口中,更多的液体,却是噼里啪啦的砸在他的脸上,身上。
  姬容没有阻止。如果可以,他其实也想这么做。然而……
  然而,并不可以。
  高举的酒坛被慢慢放下,一个有了些含混的声音响起:“皇兄,多谢你来看我。”
  姬容淡淡一笑,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宽容和信任:“你总是我的弟弟。”
  “哗啦!”倏然一声,是酒坛砸在地上的声音。
  姬振羽微垂着头,好半晌才开口:“抱歉,皇兄,臣弟似乎有些醉了……”
  微皱了皱眉,姬容虽有些不解,却什么也没问,只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离开了。”
  姬振羽没有起身,背对着姬容离去的身影,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双正在颤抖的手。

  姬容走出八皇子府时,慕容非正等在外边。
  “凤王。”见姬容出来,慕容非开口唤了一声。
  “走吧。”简单的说了一句。
  微笑应是,慕容非刚刚跟上姬容,便看见前头转角走出了一个人。
  刹那间呆住,慕容非看着那张面对面的脸,那张和他——
  “……楚……飞?”姬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他从来不曾听过的,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声音。
  慕容非看着,听着,而后,他缓缓微笑,冲着那张……
  ——一模一样的脸。


  第三十六章 开始

  若有一日,再次见到那个人……
  姬容并非没有想过这种情景。
  只是,纵然再次见面,却又能如何?若还是从前,二十年的纠缠,恨也罢爱也罢,总有一些东西留下。然而现今——
  现今,除了还留存在他脑海之中的一些记忆之外,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不见过去,亦不会有将来。
  姬容的喉咙突然有些难受。他低咳了几声,面上神色转淡,脚步却是不停,甚至懒于听那一声再平板不过的尊称。
  而不愿多花心思的姬容当然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楚飞在见到慕容非时那一瞬的错愣和嫌恶。
  自然,这一幕,姬容还是没有看见的好。
  姬容既没有停下的意思,楚飞当然不会主动开口。
  站在原地,待姬容的身影消失在身后的转角时,楚飞才继续向前——前头,有人在等他。
  宽敞青石街道的尽头,一位男子正站在朱红的墙下。男子穿着一袭白衫,和朱红的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也让他显得更加瘦弱。男子的样貌倒是俊俏,但衬着那白中泛青的脸色,却是没有半分风采了。男子看上去年纪并不太大,脸上还带着些稚嫩,但就是这张看着还稚嫩的脸,却让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不自觉以为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
  看见男子,楚飞脸色更沉了些:“你让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说会有事发生,便是这件事?”
  男子笑了笑,他开口,语速和赫连皓一样缓慢,但赫连皓的缓慢只是因为声带受损,听久了甚至带些奇特的魅力,而眼下男子的缓慢,却只让人觉得暮色沉沉,有气无力得让人不想多听:“楚大人现在可信了?”
  “信了如何,不信如何?”楚飞道,面上依旧有些不虞。
  “其实都不如何。”男子轻声说了一句。
  楚飞的面上已经有了些恼怒。
  男子笑起来,是一个带着疲倦的笑容。他道:“多谢大人带在下一程。作为回报,在下便告诉大人一件事吧——炎国已有异动,边关不日便要打战。这次的战争牵动极广……大人还是莫要掺和的好。”
  说罢,男子朝着楚飞一拱手,便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楚飞略略抬高了声音。
  “边关。”男子道。
  “你刚刚才千里迢迢从边关赶来,现在又要立刻回去?”楚飞皱眉问。
  男子没有回答。
  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楚飞最后冲对方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离去的脚步顿了顿,男子开口,声音极低,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复姓慕容,双字振庭……慕容振庭。”

  离开了楚飞,慕容振庭并没有直接向外城走去——他确实要在今天离开帝都,奔赴边关。但在那之前,他还要去一个地方——镇远侯府。
  坐落在帝都内城西侧的镇远侯府早在数日前的那一夜便被封了起来。侯府内的侍女下人早被遣散了大半,一眼看去只见冷清。门前的两尊石狮子积了灰,沉默着不复往常威武。就连那高挂半空的匾额,也只流露出无声的凄凉。
  镇远侯府的周围没什么人。
  虽说镇远侯坐实了叛国的罪名,但他的女儿毕竟是姬辉白的正妃,兼之又怀了孩子,故此,羽国皇帝顾全着天家和功臣的面子,也没让人明刀明枪的围着镇远侯府,只私下令了镇远侯在家中‘休息’。
  慕容振庭正站在这样的镇远侯府面前。他的脸色较之方才更差了些,似乎真的身染重疾。
  站在镇远侯府的正门前,慕容振庭静静的看了好一会,才在引起别人注意之前向旁边走去。他走得并不快,也无法走快。从镇远侯府的正门开始,顺着那一溜朱红的墙壁,慕容振庭没有多久便开始咳嗽,一开始还是低低的,但不多长时间,咳嗽声就渐渐变大,而等好不容易顺着墙壁走过大半个镇远侯府时,他已经弯下腰,开始搜肝抖肺的咳起来了。
  兴许是慕容振庭咳得实在太过厉害,不时经过的路人都对他投去诧异同情的一瞥,个别心肠好的,还会上前询问是否要带他去看大夫。
  慕容振庭一一拒绝了。
  好半晌,终于止了咳的慕容振庭继续往下走——再下边,便是一处不会有人路过的死巷子了。
  走到巷子里头,慕容振庭站定。他又看了朱红院墙里头的镇远侯府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几近无声的叹息溢出喉咙,散在空中。
  风,在不知何时刮了起来,而慕容振庭的身影,也在这不大的风中逐渐变淡,直至如波纹般无声息的消失。

  镇远侯府中,镇远侯正呆在书房看书。
  现在这个形式下,镇远侯也明白自己其实不该如此悠闲的看书。可是,现在这个形势下,他不看书,又能做什么?
  脚步声突然响起。
  镇远侯没有抬头:“谁?”
  没有人回答。
  镇远侯恼怒的抬起头,却只见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缓缓朝自己走近。
  “你——”心中徒然升起紧兆,镇远侯刚刚开口,便突然顿住——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根黑色的针,正插在他的眉心之上。
  双目兀自圆睁着,镇远侯看着进来的人,满眼的不信——戎马半生的他没有死在战场的刀剑上,没有死在朝堂的阴谋下,最终却死在了自己家里,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手上,而死之前,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慕容振庭走到镇远侯的尸身旁,他伸手抽出镇远侯眉间的那根黑色的细针。
  针很长,通体沉黑的,不漏一丝光亮。慕容振庭捏着针的手有些颤抖,他抽得很吃力,本就不好的脸色越发难看,连唯一有些血色的嘴唇也开始泛白发青。
  慕容振庭终于把针抽了出来,巴掌长短的针拿在手中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但慕容振庭却仿佛拿着什么再沉重不过的东西,不止满脸的冷汗,更连手都在微微颤动。
  撑着桌子,慕容振庭闭目休息了一会,刚想离开,便看见镇远侯圆睁着的双目。
  短暂的怔了一下,慕容振庭上前,伸手替镇远侯合上眼。
  镇远侯的眼,并没有合上。
  面对那双执拗睁着的眼,慕容振庭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你的事,我会去找姬辉白讨回来的……抱歉。”
  在最后,慕容振庭喃喃着的一声抱歉里,一丝凄凉不觉流露而出。
  接着,慕容振庭第二次伸手替镇远侯合上双目。
  这次,镇远侯的眼睑顺从慕容振庭的力道缓缓合上。而感觉着掌心中那还没有丧失温度的皮肤,慕容振庭的手,却禁不住开始颤抖。
  没有多留,在替镇远侯合上了眼后,慕容振庭便转身离开。他的脚步是蹒跚的,然而这蹒跚之中,又偏偏有着另一种无法言喻的坚定。

  夜 凤王府
  “你说什么?”书房中,在听见了匆匆赶来的沈先生带来的消息之后,姬容的声音里禁不住有了质问和诧异:
  “镇远侯死在自己的府中?”
  “是。”明显赶得匆忙的沈先生冲姬容点头,“镇远侯府的人也是刚刚才发现——镇远侯就死在自己书房之中,之前也并没有任何异状。”
  “是自杀?”姬容皱起眉。
  “没有伤口。”沈先生微微叹了一口气。
  姬容的脸色更沉了些。
  没有伤口便意味着不是自杀,而镇远侯的身体也从来没有传出什么异样……那便也不大可能是暴毙。
  而既不是自杀暴毙,却又分明死了,那就只有——
  稍稍闭眼,姬容站起身,道:“备车,本王要去镇远侯府。”
  等姬容到达镇远侯府时,镇远侯府上已经围了许多人。
  哭哭啼啼的镇远侯府中人自消不说,穿皮甲持兵器的卫士也不必多理,姬容只为站在镇远侯府中的两个人皱了眉。
  一个是姬辉白,而另一个,却是羽国绝少露面的祭司殿祭司了。
  同样看见了姬容,那祭司远远的朝着姬容行了一礼,随后又对姬辉白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姬容走到姬辉白身旁。
  “皇兄。”姬辉白唤了一声,却并没有看向姬容。他看的,是敞开了门的书房——是镇远侯死去的地方。
  “怎么回事?”姬容问。
  “被人杀了,还抽了记忆。”姬辉白淡淡开口,“周围还残留着神力特有的痕迹。”
  “抽了记忆?”姬容皱眉。他虽然对祭司的神力不太了解,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常识,亦明白——明白这种抽人记忆的事,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拥有神力的祭司办得到的。
  姬辉白的视线还是没有移动,他缓缓道:“运用技巧虽还有欠缺,但光论能力的话……离大祭司的标准也只有一线了。”
  姬容没有说话。在来之前,他虽已经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但当真正来了后,他才发觉,事情已经棘手了。
  姬辉白似乎终于看累了。他移开眼,道:“皇兄,此事是臣弟考虑不周。”
  镇远侯的事是姬辉白在负责,此时他这样说也算情理。但姬容却只淡淡开口:
  “出了这种事,我负责的帝都防务也脱不了干系。”
  言罢,姬容不给姬辉白再开口的机会,只半强硬的说下去:“既然对方的实力离大祭司只有一线之隔,料想父皇也不至于责备。现在重要的是弄明白对方的身份和目的。一个镇远侯便罢,但若是……”
  若是什么,姬容没有说下去,但姬辉白自然明白姬容想说的。
  ——若是,对方想杀的不止是镇远侯,还是其他朝中肱骨官员,甚至……皇族中人,又该如何?
  姬辉白缓缓点头。
  姬容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他朝着身边满头冷汗,大气不敢出的官员吩咐了几句后,便看向同自己一起来的沈先生。
  接触到姬容的目光,沈先生会意的点头,行了一礼后,便悄然离去。
  静静的站在一旁,姬辉白直至姬容安排好镇远侯府的一切之后,才开口:
  “臣弟想出去走一走……皇兄可愿一起?”


  第三十七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

  姬容到底没有拒绝。
  不止是因为镇远侯的死所可能为姬辉白带来的种种问题,还因为姬辉白的神色——姬辉白的神色太过平静,平静得一如深潭中的水,纹丝不动。
  姬辉白带着姬容走出了内城。
  虽同样是夜,但帝都的外城却比内城热闹了许多,不止时时看见来往的行人,连路边的小摊都还摆着,没有收起来。
  姬辉白在一个卖面的小摊前略停了停脚步。
  眼神敏锐的年老摊主忙笑呵呵的上前招呼:“两位公子爷可要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姬辉白还没有说话,明白姬辉白意思的姬容便已经自然的开口:“那就来两碗吧。”
  “哎!”应了一声,年老的摊主转身,利落的在滚水中下了面条。
  姬辉白脸上终于有了些淡淡的笑意,率先挑了一个位置坐下,他道:“臣弟什么都还没说。”
  “你从来都是这个模样。”姬容随口道,却在说完后怔了一怔——无他,为自己那自然而然的口吻。
  ‘你从来都这副模样’……原来,前世的几十年中,他比自己知道的更了解对方么?姬容不觉有了一丝茫然。
  姬辉白却似乎没注意到姬容的异样。他只是道:“臣弟本以为皇兄今晚不会过来。”
  摊主的速度不慢,热腾腾的面已经上了桌。
  随手给了摊主一小锭银子,姬容淡淡开口:“镇远侯被人暗杀在自己府中这件事,在明日朝堂之上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兼且责任又在帝都防务之上,我不可能不去。况且……”
  稍顿一下,姬容不期然的想起了楚飞。微微晃神之后,他再看着姬辉白,目光和语气不由更柔和了些:
  “况且,你总是我的弟弟。”
  姬辉白没有说话。
  若他只是要兄弟之情,姬容对他实在已经亲厚得足以世间任何兄弟都嫉妒了……若他只要兄弟之情。
  “那个,两位公子爷,面要热的才好吃。”看出姬容和姬辉白俱都衣饰不凡,年老摊主也不和姬容推让银子,只是憨笑着小声建议。
  侧过头,姬容对年老摊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而注视着那宛若刀削斧刻的英挺侧颜的姬辉白,却不由微微一笑。
  若是……他只要兄弟之情。
  “二弟?”侧过头,刚好对上姬辉白视线的姬容微一挑眉,问。
  摇了摇头,示意并没有什么,姬辉白也不扭捏,拿了筷子便开始夹碗中的面条。
  平心而论,面条的味道确实不错,不过姬辉白依旧是只吃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一是因为此刻不是用饭的时间,二来,则是因为他平素的用饭习惯了。
  和姬辉白一样,姬容也只是略尝了尝味道便放下筷子。看着姬辉白,他道:
  “二弟可是还在想那个人?”
  眼中刚刚泛起的笑意淡了下去,姬辉白沉默片刻,方才道:“臣弟确实在想……方才臣弟为镇远侯占了一幅卦,虽看不到那人的具体样貌和身份,却也能知道对方的年纪。”
  姬容心中一动:“对方年纪很小?”
  “不及弱冠。”姬辉白淡淡道,“臣弟本以为自己的能力已经不错,倒没有想到和对方差了那么多。”
  总算明白这一整个晚上姬辉白到底在思虑什么,姬容不由哑然失笑:
  “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一等亲王,羽国最有天赋的祭司,羽国未来的内定大祭司……二弟原来还想加一个‘世上最年轻最有能力的祭司’称号?”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姬容倒没有太过避讳。故此,一旁的年老摊主虽没有全部听清,但也断断续续的听见了些词语。而听见之后,在乍舌之余,年老摊主也十分来事的躲远了,把地方留给姬容和姬辉白。
  听了姬容的话,姬辉白面上也不由浮现了些笑意:“其他便罢,但‘羽国最有天赋的祭司’这个名号,大约是不符了。”
  姬容摇摇头,他道:“你总不能要求得到所有东西……辉白,你的心没有这么小,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姬辉白没有立刻说话。
  姬容也并不催促。
  好一会,姬辉白敛下眼,道:“臣弟在替镇远侯算的时候也替皇兄算了一次,结果……”
  微一抿唇,他缓缓说:“大凶。”
  姬容一怔:“和杀镇远侯的人有关?”
  “时间太巧了。”姬辉白道,算是默认。紧接着,他又开口,“待今晚回去之后,臣弟沐浴焚香,看看能不能向神明问些具体的出来。”
  姬容有些出神。片刻,他淡淡笑道:“请旨问神却是不必,世上又有什么真过不去的坎?就算真是大凶……”
  姬容有些漫不经心:“——本王也会把它化作大吉!”
  姬辉白的眼神微微一闪。
  姬容已经继续开口:“逆天行事最是制造业果,二弟也不必……”
  最后的那‘多费精神’还没有出口,姬容的话便被一个声音打断:“大爷啊,这么晚了还在摆摊,生意不错吧?弄几个钱来花花?”
  皱起眉,姬容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个衣衫破旧,倒吊三角眼,明显是个泼皮的年轻汉子一步三晃的走了过来。
  年老摊主见了那年轻汉子,身子明显一哆嗦,却还是陪着笑快步上前,抢在汉子来到摊位前拦了对方。
  无意多管,姬容看向姬辉白。
  明白姬容的意思,姬辉白点点头后便站起了身。
  恰是此时,那和年老摊主纠缠的汉子看见了姬辉白。
  短暂的惊艳之后,那汉子不由涎笑到:“好一个美人儿。”
  脸色猛的一沉,姬容几乎在汉子话音刚落之际便冲着汉子挥出了一掌。
  “啪!”重重的一声响后,汉子整张脸歪到了一旁,却是被姬容隔空甩了一巴掌。
  “……呸!”半张脸都是麻的,汉子懵了好一会,才咂咂嘴,含混的吐出了口中的异物,却是两颗还带血的牙齿。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年老摊主早就吓得连连退后,躲了起来。至于那汉子……
  那汉子呆呆的看着兀自在地上咕噜咕噜滚着的牙齿,半天才回过神来。而一回过神,他便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脑海,一时连姬容样貌衣服都没有看清,就捏紧了拳头冲向姬容。
  有些不耐,同时也懒得再动手,姬容只开口:“拉下去。”
  话音方落,本来因有人闹事而静悄悄的街道便蹿出两个黑影,一个直接捂了汉子的嘴巴,另一个则重重一拳打在汉子的腹部。
  一下子痛的蜷缩起来,汉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被两人拖死狗一般拖进了一旁的小巷。
  对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一下的姬辉白只在汉子被拖走之后朝着姬容微笑:“回去吧,大哥。”
  点点头,姬容也不再把心思放在这一插曲之上,转了身便朝内城走去。
  而在姬容和姬辉白身后的一处黑暗巷子中,对着汉子就是一顿暴打的两个尾随护卫也停下来喘了口气,其中一个用脚尖踢了踢躺在地上的汉子,道:
  “真是不长眼,连凤王和瑾王都敢冒犯!亏得是我们,若是往常那一帮子,就算没死也被割了舌头!”
  另一个有样学样的踢了踢,问:“要不要杀了?”
  最开头的那个有了些犹豫:“到底只是一句话……况且现在又出了事,满城风雨的,还是算了吧。”
  “说得也是!”点点头,后面一个侍卫用脚尖点了点倒在地上,似乎已经人事不省的汉子的脑袋,颇为高傲的道,“既然只是个泼皮,日后就把招子放亮点,免得有一日和臭虫一样死在角落都没人知道!”
  “走吧。”开头的那个嘿嘿一笑,率先走了出去。
  两人走后,黑暗的巷子顿时安静下来,只留那汉子,无声无息的趴在地上,似乎真应了之前其中一个侍卫的一句话:‘死在角落都没人知道’。
  带着腥味的风忽然卷起,夹杂冰凉的雨珠,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趴在地上的汉子开始微微呻吟起来,音量比猫叫大不了多少。
  忽然,踩着水嗒嗒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似乎听见了人声,躺在地上的汉子奋力的开始叫喊,然而,他此刻的叫喊也不过比方才那猫叫大了些许。
  他说:“救救我!”
  脚步声停下,接着,汉子听见了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凭什么?”
  凭什么?汉子浑噩的脑海中实在找不到理由,他只遵从心里头最深的念头,喃喃着道:“我要杀了他们……”
  “你知道他们是谁?”声音中似乎有了些嘲讽。
  汉子吃力的动了动脑袋,夜色里,他睁着一双眼,茫然却凶狠,他重复着:“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这次,脚步的主人没有开口。停了片刻,脚步的主人蹲下,一道闪电恰巧划过天空,照亮了脚步主人的脸。
  是一张俊俏而白中带青的脸——是慕容振庭。
    静静的看了躺在地上的汉子一眼,慕容振庭轻声道:“好,我救你。”
   
  翌日 朝堂
  “镇远侯的事,诸位爱卿可有什么解释?”高坐在主位上的皇帝一上朝便冷冷开口,明显被镇远侯的消息气得不轻。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能混到位列朝班,这些大臣自然没有一个是蠢人,又岂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开口触皇帝的霉头?
  而面对满朝寂静的羽国皇帝,却是越发愤怒:“恩?你们一个个都被鹦鹉叼了舌头,不会说话了是吧?沈尚书,这事归你管吧?——帝都之中竟然还有人能猖獗至此,今日是镇远侯,明日是不是就该轮到朕了?!”
  “圣上息怒!”被点了名的沈尚书几步出列,跪在地上,“臣已经着令他们去查了,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的!”
  “不日是几日?”羽国皇帝哼了一声。
  “这……”支吾着,沈尚书一时说不出话来。
  懒得再看跪在地上的沈尚书一眼,羽国皇帝拣了另一个重要的事说:“昨日边关传来加急战报,说是炎国有异动……各位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若是此时楚飞能在朝堂之上,定然会讶异万分——连羽国皇帝都是昨日才得到边关异动的情报,而慕容振庭却是早已说破……这说明了什么?
  然而,楚飞并不在朝堂之上。
  于是,朝堂在微微骚动过后便平静的开始讨论这个情报。
  听着底下一个又一个建议,羽国皇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似乎打定主意让底下的人争执出个高低来。
  直至他看见站在自己左右侧,若有所思的姬容。
  “容儿,你在想些什么?”羽国皇帝开了口。
  帝王既开了金口,底下的人当然不会再出声。很快,朝堂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被羽国皇帝问到的姬容出了列,先行了一礼,而后才道:“儿臣只是在思考这次炎国由谁领兵。”
  “皇儿以为会是谁?”羽国皇帝笑了笑。
  “炎国素来重文轻武,对武将已经压抑到一个境界了,边关守将更是常年轮替。前些日子有消息传来,说是沈顺告病——沈顺本该是这次替换将领,他一告病将领便出了空缺,而炎国之前几位稍有名望的将军多半已经告老,其他说得出名号的也有别的地方要防守……再加上近些日子我们在炎国宫廷的探子传来的一系列情报,儿臣以为——”
  “以为什么?”面上的笑容越发满意,羽国皇帝问。
  眼中掠过一抹冷光,姬容道:“此次赶赴边关的,当是炎国皇子!”
  “哈哈!好!”蓦的大笑起来,羽国皇帝道,“皇儿说的不错,这次来边关的,确实是他们的皇子——皇六子,耶律熙!”
  虽能推断出来的是炎国皇室中人,但姬容到底无法确定具体是谁。故此,乍一听见耶律熙的名字从羽国皇帝嘴里冒出来,姬容的脸色还是倏然阴沉了下去。
  “皇儿?”许是姬容的脸色太过难看,羽国皇帝不由关心了一句。
  “……儿臣无事。”一下子回过神来,姬容摇了摇头,再次行了一礼,这才退回原来的位置。
  朝议继续进行,只是接下去的事不论重要性还是震惊度都不及开头的两件,故此,很快,朝议便在平淡之中结束了。
  “皇兄。”下朝之后,姬辉白叫住了姬容。
  “皇弟有什么事?”停住脚步,姬容问。
  “皇兄可是打算去边关?”没有转弯,姬辉白直接问。
  姬容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弟。”
  唇边同样有了些笑意,姬辉白说:“臣弟只是猜测……皇兄可去看过八皇弟了?”
  最后一句,却是因为姬辉白远远的看见了姬振羽的身影。
  姬容点点头:“八弟似乎有什么心事。”
  看着朝这里走来的姬振羽,姬辉白沉吟片刻,方才道:“八皇弟素来喜爱军略……皇兄可是打算带着八皇弟一起去边关?”
  “我是有向父皇请旨的打算,怎么了?”姬容问。
  姬辉白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皇兄若当真这么打算,还是凡事多注意一些的好。”
  “辉白?”姬容的神色中有了些关心,“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看着姬容的神情,姬辉白不觉想起了昨晚。
  昨晚,他告诉他‘大凶’,他却只笑‘世上无过不去的坎’。
  而今日……
  心底微微一动,姬辉白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是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但并不强烈……皇兄只记得多加注意便好。”
  言罢,姬辉白见姬振羽走得近了,便向姬容点点头,先行离去。
  没有再问什么,姬容站在原地,只待姬振羽走近后才开口:“今日早朝,父皇说了边关的事,皇弟可有什么打算?”
  似乎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姬振羽听见姬容的声音,怔了一怔,才停下问:
  “皇兄的意思是……”
  姬容微微皱眉:“皇弟素来喜欢军略阵仗……这次可想去边关?”
  “边关?”姬振羽喃喃了一句,却没有再说什么。
  等了一会还不见回答,姬容不由再问了一句:“振羽?”
  “臣弟……可否不去?”没有看姬容,姬振羽只低声道。
  这一句话,姬振羽说的声音委实太低,姬容一时竟没有听清:“皇弟?”
  身子倏然一震,姬振羽抬起头。面对姬容,他扯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多谢皇兄。臣弟自然……是要去的。”


  第三十八章 顾青泽

  “皇儿有什么想法?”和姬容一起站在小楼上,萧皇后指着御花园中一群各色女子,微笑着问姬容。
  在回府途中被萧皇后派人请了来的姬容只扫了御花园一眼,便无可无不可的道:“母后可有中意的?”
  这句话的意思却是让萧皇后自己选了。
  萧皇后当然听得明白。抿唇一笑,她道:“底下的姑娘出身虽不一定高贵到哪里去,但各个的品性本宫却是都亲自注意过了,想来还是值得一看的。”
  “母后做事,儿臣当然放心。”姬容淡淡开口。
  许是姬容实在太过冷淡,萧皇后不由沉默。片刻,她缓缓道:“皇儿可是有喜欢的女子?若是有,只要相貌品性过得去,倒不妨带回来让我和你父皇看看。”
  姬容微微一怔:“女子?儿臣并不曾有喜欢的女子。”
  “那么,喜欢的人呢?”萧皇后轻声问。
  姬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萧皇后已经微笑:“下去看看吧,皇儿。底下倒有几个姑娘有些意思。”
  言罢,萧皇后不再停留,带了人便离开阁楼。
  沉默的行了礼之后,姬容站在栏杆旁往下看。
  栏杆下,花红柳绿,争妍斗艳。
  就这么静静的站了片刻,姬容才把视线移到站在旁边的一个没有跟萧皇后一起离去的嬷嬷身上。
  “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回凤王,”那嬷嬷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后,才将双手捧着的锦盒恭恭敬敬的递给姬容,“娘娘交代了,凤王若是看重了哪个姑娘,不妨将锦盒中的东西交给她。”
  接过锦盒,姬容随意点了点头。
  又行了一礼,那嬷嬷这才转身离开。
  在嬷嬷离开之后,姬容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放着一块通体火红、全无杂色的玉佩——萧皇后的传家之物。
  甫一看见玉佩,姬容身子一颤,几乎将手中的东西摔到了地下。
  这一刻,几乎被他遗忘的往事蜂拥而至,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当初他亦是接过这个玉佩,然后,将它给了另一个人。而——
  小楼外,属于少女的谈笑声隐隐约约,清脆动人。
  捏着锦盒的手不由紧了紧,姬容有了些恍惚。
  而……物是人非了罢。

  御花园中,姬容到底没有进去。倒不是因为其它,而是委实没有了心情。只是有些时候,往往是你不想要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在一条姬容特地挑的偏僻小径上,一位穿着华服的女子迎面走了上来。
  “您是……凤王?”看见姬容,女子明显一愣,面上随即有了些喜色。
  不欲多说什么,姬容只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但那女子却没有识相的让开,而是停在原地,按捺激动的开口:“我从父亲那里听说炎国那边有了异动,不知——”
  姬容心中忽然一动,再仔细看了看女子,他道:“你父亲是……”
  女子一笑,眼中分明闪烁着骄傲:“回凤王,家父顾曲言。”
  验证了脑海中的记忆,姬容应了一声,神色倒柔和不少:“原来是青泽小姐。”
  顾青泽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青泽见过凤王。”
  点了点头,姬容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率先走向一旁的凉亭:“青泽小姐这次进宫可有什么事情?”
  尽管此刻的顾青泽一身华服,又是摆明了要去御花园,但姬容还是多问了一句——只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她是——
  脸上有些泛红,顾青泽道:“是因为边关的事。家父不肯多告诉我边关的事,我又急着想知道,恰好此时皇后娘娘的帖子下来了,我就想着到宫中说不定能……”
  姬容神色一动。
  微微一怔,顾青泽随即醒悟,忙到:“娘娘倒不曾强求,就是我自己心急,这才央了父亲混进来……其实按理来说,娘娘这次要求不低,我却是不合格的。”
  说到后来,顾青泽有些讪讪。
  对面前这个直率的女子印象不差,姬容点头,道:“青泽小姐想知道什么?”
  “凤王的意思是——”眼前蓦的一亮,顾青泽道。
  “说来倒不是什么大事。”姬容笑道。
  呼吸略急促了些,顾青泽也不转弯,直接道:“炎国可是想打战?”
  姬容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想打战?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打战?
  一瞬间,好几个问题在顾青泽的脑海里转悠,就等着她问出去。
  然后最后,顾青泽深吸一口气,只道:“凤王可否让青泽去边关?”
  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顾青泽有些急了,她上前一步,道:“父亲那里,青泽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同意。至于其他——只要能去边关,一概没有问题!”
  沉吟片刻,姬容道:“青泽小姐为何喜欢边关?”
  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把顾青泽的话当做少女无知的幼稚,姬容只问了顾青泽这么一个问题。盖因前世——前世,顾青泽是在羽国破亡之际,从战死的父亲手中接过军权,并且坚持到最后,宁死不退的一个。
  似乎早已被质疑习惯,当顾青泽听到姬容这么认真的问题时倒不由呆了一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道:“大约是……母亲吧?”
  “青泽小姐的母亲?”姬容略微惊讶。
  “是啊。”抿唇一笑,顾青泽道,“大家见我这么喜欢男子的弓马玩意,大多以为我是因为有一个将军做父亲……其实是母亲。”
  这么说着,顾青泽坐到了石凳上,漂亮精致的面容因回忆而越见柔和的光彩:“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很粘人,动不动就哭着要找爹爹,但爹爹却又总常年不在……有一次,我哭闹得狠了,母亲大约无法,就一边拍着我,一边告诉我爹爹所做的事,她说我的爹爹……”
  姬容淡笑着接口:“顾将军确实为羽国付出良多,离家十年镇守苦寒边关,年近三旬才得了青泽小姐这么一个女儿,称得上崇高了。”
  顾青泽微带骄傲的笑着,她一字一顿的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母亲说,爹爹只是在做每一个羽国人都该做的事——每一个羽国人,都有责任守护羽国——守护羽国的每一个百姓,每一寸土地!”
  这一段话,顾青泽说得珍而重之,掷地有声。
  这一段话,顾青泽说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姬容没有说话。
  顾青泽却是自顾自一笑,虽生得明眸皓齿,却自有另一番英挺洒脱:“自那以后,我就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也当如此。”
  说罢,顾青泽稍顿一下。她看着姬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凤王没什么说的么?”
  “说?”姬容喃喃了一句。
  他确实该说的,不论是为了前世那仅仅书在纸张里的面对优厚劝降条件,却只笑言‘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而后横刀自刎,以身殉城的剪影,还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虽还稚嫩,却怀着一腔赤诚,满心报国的活生生的人。
  “……谢谢。”姬容轻声道。
  “凤王?”顾青泽一呆。
  姬容已经微笑起来,他道:“我当然要说……本王承诺,若是你能证明你不输他人,那么——那么,本王愿开羽国先例,让女子入朝。”
  顾青泽愣愣的看着姬容,半天说不出话来。
  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饶是向来随性的顾青泽,也只觉得脑海中一阵晕眩。
  昏呼呼的,她踏前一步:“凤——啊!”
  后面的一声惊呼,却是因为顾青泽一时没站稳,拐到了脚所发出来的。
  看着跌倒在地的顾青泽,姬容也是一呆。
  从出生开始,他的身边便围了各种各样的女子,这些女子其他方面可能不一定如何,但若说到仪态,那绝对是一个比一个顶尖。故此,生活在连最普通的侍女都是行动无风,钗环不摇的环境下的姬容,又哪里见过一个连走路都会跌倒的女子?
  故此,姬容愣是顿了好一会才出声:“青泽小姐……”
  因脚踝上的刺痛一下子清醒过来的顾青泽顿时红了脸,她略带尴尬的说:“那个……其实我这是第一次换这种曳地衣服,那个,不太……习惯。”
  惊讶慢慢褪去,看着还站不起身的顾青泽,姬容面上不由泛起了些笑意,上前一步,他弯下腰,伸手搀住顾青泽,道:
  “脚上很痛么?”
  对姬容的动作不以为意,顾青泽只按了按脚踝,道:“好像真的扭到了。”
  “那么——”姬容开口,但还没说完,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皇兄?”
  手上一顿,姬容看向旁边:“皇弟?”
  出声的正是姬辉白。
  从远处走进,姬辉白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顾青泽,微微一笑:“这位小姐是?……”
  “家父顾曲言。”顾青泽开口,既本身都算跪在地上了,她也就稍稍低头算作行礼,“见过瑾王。”
  “原来是顾小姐。”姬辉白道,“顾小姐若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不若由本王遣侍女送小姐下去休息?”
  压根没有觉出什么异常,顾青泽只是不好意思的点头:“麻烦瑾王了,我……扭到了脚。”
  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姬辉白随即点了身后跟着的两个宫女。
  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在姬辉白说话之后,姬容便放开了顾青泽的手臂,退后一步。
  两个被点名的宫女小心的搀着顾青泽离开,姬辉白这才转头看向姬容。
  视线在姬容空荡荡的身边停留了一会,姬辉白道:“皇兄……没有带下人?”
  “只是出来走走,不耐烦那么多人跟着。”姬容道。
  “原来如此。”姬辉白点点头。
  “皇弟呢?皇弟来这里有什么事?”姬容问。
  “臣弟只是……只是去一个地方。”姬辉白轻声道。

  姬辉白所说的地方,其实是一座半废弃了的小楼。
  小楼不大,位置也很偏僻,匾额彩绘已经褪色,院子也是杂草丛生,看得出有一段时间没有被人打理过了。
  然而——
  然而,小楼里头,却没有多少灰尘。
  顺着吱呀的木梯上了二楼,姬容看着没什么灰尘的家具,略带些诧异。
  看出姬容的疑惑,跟在姬容身边的姬辉白微笑道:“臣弟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让人来这里打扫……还是,皇兄已经忘记此处了?”
  伸手抚过雕了祥云的,已经有些松动的栏杆,姬容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不。”
  不,他记得的,在前世,这里也是姬辉白常来的地方——就算是在两兄弟关系最差、姬辉白最少来皇宫里头的时候,他每次进来,也必会来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那时候,他一直以为这里有什么东西,还特地私下探查了几次,在真的找不出什么后方才罢休。
  而现在,再一次回到这里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一些……本已遗忘的事。
  这里——
  “小时候我贪玩,不耐烦学那些东西,便邀了皇兄一道来这里躲着……这些年长大了许多,倒开始怀念从前了。”姬辉白的声音在稍嫌冷清的小楼中缓缓流淌,似涓涓流水,绵延而过。
  姬容没有说话。
  深藏在记忆中的东西仿佛被挖掘,明明白白的摆了出来。
  确实如同姬辉白所说,当年他曾邀过他一起来这里躲着。然而……然而,最初把这个地方告诉姬辉白的,把姬辉白带来这个地方的,却是……他。
  而这个地方,在前世,直至他见到楚飞之前,还时不时来过……但此刻回头看来,却是往事如烟了。
  并没有注意到姬容的神色,姬辉白走上前扶着栏杆,面上带着些缅怀:“我记得当日我们虽躲在这里,但最后还是被宫中的侍卫找到了。那时候你我缩在栏杆下,他们就站在地下,看着摇摇欲坠的栏杆面色发青,一口一个皇子,最后更是连小祖宗都——”
  “喀嚓!”猛地一声脆响,本就有些脱落的栏杆倏然断裂。
  一下子从回忆中惊醒,姬容只看见本来倚靠在栏杆旁的姬辉白半个身子倾了出去!
  刹那间,姬容呼吸一窒。


  第三十九章 玉佩

  姬容站着的位置距离姬辉白并不近,之前又没有任何征兆,此刻要把已经往下摔的人拉回来却是不可能了。
  电光火石之间,姬容甚至没有思考,足下一点,整个人已如离弦般蹿出,伸手一捞,就把人紧紧的揽入了怀中。紧接着,他一踩足下先行掉落的栏杆,借力换气之后又快速的一掌劈向旁边的墙壁,借以缓解下坠之势。
  小楼并不多高,姬容的动作虽是绝快,但一系列做下来却也已经差不多坠到了底端。
  下坠之势终于完全被抵消,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姬容一时没有松开揽着姬辉白的手——此刻,他竟兀自心悸!
  静静的俯在姬容胸前,过了片刻,姬辉白低声开口:“皇兄?”
  恍然回神,姬容动了动手臂,发觉有些僵硬。稍稍舒展五指,他撤了手,退后一步,道:“有没有伤到?”
  感觉了一下,姬辉白摇摇头,略带歉意的道:“臣弟一时不慎,倒叫皇兄费心了。”
  听见没事,姬容的神色放松了些:“没事便好。”
  面上带了些笑意,姬辉白刚刚跨出一步,便听‘喀’的一声响,却是腰间的玉佩突然碎成两半,掉落在地。
  见玉佩掉了,姬容弯腰捡起,待看清时,却忽然一怔。
  那是一块黄玉。玉质虽也算好,但并不多贵重。皇子带着倒还罢,亲王带却显得有些不合适。何况……何况这雕工,也未免太……
  拿在手里头看了半天,饶是姬容素来习惯留人三分情面,也实在说不出这玉佩有雕工的话来。
  于是,姬容翻弄了两下碎了的玉佩,不由道:“皇弟怎么带着这种——”
  忽然,姬容顿住了——他在那刻得歪歪扭扭的玉佩上找到了一点熟悉的痕迹。
  熟悉得就像是……
  “小时候皇兄送给了臣弟,臣弟就戴着,多年来倒也习惯了。”淡淡一笑,姬辉白说得平常,不刻意也不避讳。
  姬容没有说话。抚摸着那一道熟悉的痕迹,他的记忆如同被扫开了厚厚灰尘的书页,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小时候……”姬容喃喃着道。
  “大概十岁那年,皇兄送了臣弟这个礼物……臣弟记得,当初是有人送了皇兄一块原玉。而皇兄那时恰巧对雕刻有些兴趣,就以练习手腕灵活为理由说服了父皇,之后便在自己的宫殿里花了差不多二十来天雕刻着……倒刚好赶上了臣弟的生辰。”姬辉白缓缓叙述。
  指腹滑过凹凸的玉佩表面,姬容沉默半晌,才道:“不过是当年一时心血来潮,也当不得什么。况且,这玉佩也并未……”
  “并未完成?”姬辉白接了姬容未尽的话。
  “皇弟知道?”姬容微微一怔,却也默认了姬辉白的话。
  “臣弟自然知道。臣弟还知道皇兄是因为雕刻玉佩太过投入,被父皇训斥一顿后觉得无趣,又恰巧忘了臣弟的生辰礼物,这才将玉佩给了臣弟的。”姬辉白淡淡开口。
  姬容不由无言。片刻,他道:“既然皇弟都知道,又为何……”
  没有立时回答,姬辉白似乎在回想。须臾,他低声道:“臣弟当年最初接到这块玉佩的时候其实极为不忿。”
  “皇弟……”姬容有些讶异。
  姬辉白继续道:“看皇兄当日的样子,臣弟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故此,接过玉佩时,臣弟面上虽没什么,但心里却是极为不忿——你的母亲不过比我的母亲高上一级,你也不过比我早些时候出生,凭什么如此怠慢于我?——何况当时父皇对你我是一般的宠爱。只是后来……”
  “后来什么?”听到这里,姬容倒真有了些兴趣。
  姬辉白微微一笑。看着姬容,他的眼神似乎更柔和了,“后来,宫中有碎嘴的宫人说起皇兄被父皇训斥的‘太过投入’是因为……”
  稍顿一下,姬辉白轻轻握住姬容的手。
  或许是对方的动作委实太过轻柔,姬容一时竟没有挣开。
  微凉的指尖覆上了姬容的食指,那上面,有一道陈旧的暗痕。
  “……是因为雕刻时伤了手。”姬辉白轻声道。
  姬容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被姬辉白这么抚过,那道本该早已愈合的伤痕竟然有了些酥麻的感觉。
  没有太多的停留,姬辉白已经收回了手。他继续道:“那时候,臣弟想着皇兄一下一下认真雕刻,最后还因为雕刻而见了血……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这丑得紧玉佩实在是臣弟收到过的最好礼物了。”
  稍顿一下,姬辉白解下还悬在腰间上的另半块黄玉,道:“其实礼物这种东西……像我们这等人,要什么样珍贵的东西没有?只是……”
  剩下的话,姬辉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话已至此,姬容又还有什么不明白?
  捏紧手中的玉佩,姬容一时无言。
  姬辉白倒是道:“虽说有些久了——但也正是久了些,臣弟多少有些舍不得,皇兄……”
  姬辉白话中的意思,姬容当然明白。捏着玉佩的手往前伸了伸,姬容本想将那半块黄玉还给姬辉白,但当看见姬辉白小心的解了黄玉上系着的绳子,仿佛再珍惜不过捧着玉佩后,姬容却神使鬼差的从怀中拿出了另一块玉佩。
  另一块火红的、世上罕有、本该被珍而重之的收藏着,却最终冤枉的被另一个拿到了的人直接摔碎的玉佩。
  看见玉佩,姬辉白一怔。
  至于姬容——姬容却是在递出玉佩的那一刻便后悔了,只是此时却断断不可能再收回玉佩。
  一时之间,姬容罕见的体会到了尴尬。
  “皇兄可是在补偿当年对臣弟的怠慢?”短短一瞬的惊讶过后,姬辉白已经克制了情绪。微笑着调侃了姬容一句,姬辉白神色自然的将姬容手中的半块黄玉和火红玉佩都接了过来。
  松了一口气,姬容道:“那玉佩到底是小时玩物,坏了也就坏了,皇弟若是喜欢,过段日子我再雕一个给你就是。”
  眼神一闪,姬辉白微笑应是。
  接下来,姬辉白又和姬容随意的说了些事,便分手了——姬容要去太和殿找皇帝商量边境的问题,而他,却是要去祭司殿面见羽国这一任的大祭司——亦是他的师父。

  “见过大祭司。”冰冷庄严的祭司院中,姬辉白单膝跪地,微微弯腰,向背对着自己,穿了一身白袍的大祭司行了一礼。
  “二皇子,你来了。”应了一声,背对姬辉白的大祭司转过身,示意姬辉白起来。
  羽国这一任的大祭司是一个有着满头白发的男子。男子的相貌倒是颇为年轻,虽长得平凡,但却有着一双眼——一双你只有看见了,便定然再不会注意到他样貌的眼。
  虽被示意直接起来,但姬辉白还是恭敬的将礼行完,这才直起身,淡笑道:“辉白祝大祭司安享生辰。”
  大祭司面上短暂的露出一丝笑容:“你倒有心。”
  言罢,大祭司也不多绕弯子,直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之前那个在帝都行刺镇远侯的人吧?”
  姬辉白点了点头:“我之前算出镇远侯命数未绝,方才没有置他于死,但这次——”
  大祭司叹了一口气:“命数虽是命定,但也非不可改变,你倒不须太过执迷。不过这次镇远侯却当真命不该绝。”
  “那——”姬辉白心中一动。
  “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关心他又做什么。”大祭司略带轻蔑的说。
  心中的想法被确实验证,姬辉白终于放心了最重的石头:“大祭司的意思是——那人是把禁术用于自身?”
  “身怀神恩却如此罔顾神意,却也该死。”冷冷的说着,大祭司对姬辉白道,“就这么告诉陛下吧:不出三月,那人必定横死,百般凄凉。”
  “是。”欠了欠身,姬辉白道,却并没有离开。
  看了姬辉白一眼,大祭司说:“你还想问那一件事?”
  姬辉白淡淡一笑:“五年前辉白来求大祭司为辉白算一算,大祭司言说我说跟他断无可能,若是执意,必定一生凄凉……当日,辉白说五年后再问,若是依旧如此……”
  “若是现在依旧如此,你又当如何?”大祭司问。
  姬辉白沉默。片刻,他轻声道:“若是现在依旧如此……说不得,辉白要尝试改命了。”
  “荒唐!”面上泛起了一丝怒色,大祭司斥责道,“你出身高贵,兼又受神眷顾,早已享尽世间荣华,为何偏偏执迷于此?须知苦海本无边,回头方是岸!”
  “……大祭司可爱过人?”略微沉默之后,姬辉白问。
  “世间所有执迷都是魔障。”大祭司冷淡道。
  “那么,”姬辉白缓缓道,“大祭司便定不知道了——不知道若是真爱上了一个人,那即便是身处苦海,受尽煎熬,却也……”
  稍稍停顿之后,姬辉白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并非平日里见人的那种柔和,而是另一种……另一种从心底溢出的,不曾修饰半分的柔和。
  他微笑,道:
  “却也,甘之如饴。”
  大祭司一时没有说话。
  须臾,他转过身,声音一径冷淡:“那么,你走吧——不必费神,命盘已改。”
  虽已然有了感觉,但当真正听见大祭司的肯定之后,姬辉白还是有了一瞬的僵直。
  片刻,他对着大祭司的背影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祭司殿。
  慢慢的步出庄严得有些压抑的祭司殿,姬辉白顺着无人的小径走了好一会,才开口:“青一。”
  声音方落,始终暗地里跟着姬辉白保护的青一便已经闪身掠到姬辉白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瑾王可有吩咐?”
  姬辉白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拿出了姬容递给自己的火红色玉佩,放在阳光下细细观察。
  玉佩本就鲜艳,放在阳光下一照,更是如同流火一般。而这流火之中,还隐隐约约的凑成了一个字——一个‘萧’字。
  就这么看了片刻,姬辉白似乎漫不经心的开口:“本王之前好像听说,皇后也有一块类似这样的玉佩……”
  听见姬辉白的话,青一看了一眼姬辉白手中的玉佩,而后老老实实的道:“这就是皇后娘娘的玉佩。”
  手上一顿,姬辉白看向青一。
  不用姬辉白开口,青一便主动回答:“方才瑾王和凤王呆在一起的时候,小人也和凤王的一卫交换了情报。”
  姬辉白应了一声:“你们的关系倒是不错。”
  明显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话,青一愣是停了片刻,方才道:“小人和对方同属一个系统……”
  当然不是真的在意这些,姬辉白不待青一说完,便把手中的玉佩交给了青一。
  刚刚因为不必解释而松了一口气的青一紧接着便为递到自己手上的玉佩而怔住了:“……瑾王?”
  “把玉佩交还给皇兄吧。”姬辉白淡淡一笑,道。
  站在原地,青一踟蹰一会,还是道:“瑾王,您似乎喜欢这个玉佩……”
  “这个玉佩,现在却不该由我拿。”看了玉佩片刻,姬辉白道。
  青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姬辉白却已经微笑起来:
  “但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再送我一次。”


  第四十章 准备

  中宫 太和殿
  “父皇,儿臣的计划大抵是这样。”将心中大概的部署和皇帝一一说了,姬容最后结语。
  听罢姬容的计划,羽国皇帝沉吟一会,开口:“倒并无什么大问题……不过战场瞬息万变,皇儿也不能事事依赖计划。”
  “儿臣省得。”欠了欠身,姬容道。
  又仔细的回想了一遍姬容的计划,皇帝突而开口:“皇儿可是想去边关?”
  “是。”并不矫饰,姬容直接回答。
  羽国皇帝倒有些奇怪:“羽国同炎国的边关尤为苦寒,加上此次又不是什么大战,皇儿何苦在这个时候巴巴的赶去?”
  略微沉默之后,姬容回答:“儿臣想会一会炎国这次的将军。”
  “炎国的六皇子,耶律熙?”羽国皇帝问。
  姬容点了点头。
  “炎国那里武将的地位却是极低,这次六皇子领兵,怕不是看重提拔,反而是打压排挤了。”羽国皇帝淡淡道,“皇儿确定是想会他?”
  “儿臣见过耶律熙几面。儿臣以为——”姬容的眸中掠过一丝冷芒,“耶律熙必除!”
  没有立时回答,羽国皇帝闭目片刻,方才道:“既然皇儿如此执着……那这一次,就由你去边关吧。”
  出了一口气,姬容道:“谢父皇。”
  随意应了一声,见姬容还没有走,羽国皇帝问:“还有什么事?”
  “儿臣想再带一个人去。”姬容道。
  “谁?”羽国皇帝微挑了眉。
  “八皇弟。”姬容微微一笑。
  但羽国皇帝却似乎没有姬容的好心情。只见他皱了皱眉,半晌才道:“振羽如果想去,怎么不自己来找朕?”
  姬容回答:“既然儿臣已经来了,那就顺便帮八皇弟说了。”
  “是么……”喃喃着说了一句,羽国皇帝忽而道,“既然是皇儿说小八要去,那皇儿可愿意替小八担保?”
  姬容一怔,不为其他,只为皇帝对姬振羽的态度。
  不过随即,他便点头,欣然道:“儿臣愿意。”
  “既然如此,那就依皇儿的意思吧。”羽国皇帝终于下了决定。

  从太和殿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依旧没有让一大堆人跟着自己,姬容独自一人慢慢向宫外走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昏黄的暮色下,偌大的皇宫虽依旧时常看得见来往的侍女太监,却始终让人有种冷清的感觉。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姬容忽然想起了方才自己和姬辉白相处的情景。
  姬容略合了合手掌。
  之前坠楼时那种僵硬的感觉似乎依旧残留在手上——是一种他鲜少体会的感觉。
  还有……
  拇指不觉抚过食指,姬容看着上面那道浅浅的不注意几乎发现不了的暗痕。
  山上的破落茅屋,宫中的废弃小楼,甚至一块玉佩,一道伤痕——他和他,竟然有这么多交集?
  ……有这么多,他早已不记得的交集……
  “凤王。”一道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慕容非。
  恍然回神,姬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宫门。
  从头到尾一直守在外边的慕容非走到姬容身边,低声道:“凤王,可是先回府?”
  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姬容走到马车前,刚准备登车,却见慕容非已经扶住了他的手。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
  慕容非却只以为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不由开口:“凤王?”
  被扶着的手动了动,姬容本想抽回,但最后,他不但没有抽回,反而借着慕容非的力道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等回到凤王府之后,姬容留下了慕容非。
  “不知凤王有什么吩咐?”慕容非问,面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明朗,饶是姬容已深知对方品性,依旧不由得生出一种‘君子端方’的感觉。
  挥去心中忽然升起的感觉,姬容一时没有说话,而慕容非也不催促,只耐心的等在一旁。
  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姬容看向慕容非。
  姬容确实并不喜欢慕容非,一来是因为对方心性失之阴狠,二来,却是因为对方那张脸了。
  ——那张和楚飞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若是寻常之人,在失去了爱之欲狂的情人后忽然见到这么一个相似的人,只怕就算不将其当做替身,也总会不知不觉的对其产生好感。
  可姬容又岂是寻常之人?
  故此,除了第一次之外,慕容非那张脸唯一的作用,却只是提醒他——提醒他楚飞的一切。
  而这样的情况下,姬容还容忍慕容非在身边转悠,倒不得不说一声宽容克制了。
  但宽容克制却并非说姬容有必要试图喜欢上对方。
  “凤王?”许是姬容太久没有说话,慕容非不由唤了一声。
  “慕容公子可记得我在客栈里说过的话?”姬容突而道。
  “凤王说的是……”慕容非问。
  “若是慕容公子后悔,此际本王依旧能将慕容公子的功劳报上去,加官进爵当不在话下。”姬容淡淡道。
  稍许沉默过后,慕容非却是微笑:“若是小人的回答和之前一样呢?”
  看着那张脸,姬容微一恍惚,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前些日子里那场荒唐的情事——或许算不上情事,而只能说服侍。
  一种卑微的跪在地上,用嘴伺候的服侍。
  再次想起,虽明知道慕容非真正的用意,但姬容还是多少有些后悔。
  那一夜他之所以会荒唐的任由慕容非做那些事,一来是因为姬辉白的事始终堵在胸口,二来却是因为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挑逗让他起了恼怒之意,这才顺势的,甚至在最后压着对方继续做下去。
  只是,慕容非纵有意借此换取上位的机会,他却也并不该平白做这等糟蹋人的事情。何况……
  何况,慕容非除了心性之外,其他方面倒也当真不错。
  这么沉吟了半晌,姬容终于开口:“慕容公子若真想留在本王身边,本王亦不会非要你离开。只是——”
  “请凤王吩咐。”虽明明白白的知道关键的东西来了,但慕容非面上却依旧一派镇静,宛若平常。
  姬容点了点头:“只是,本王身边向来只留有用之人。慕容公子要留下,就多把心思花在正事上面罢。至于其他——”
  稍顿一下,姬容淡淡道:“至于其他,在本王这里却是不兴的。”
  恭敬的应了一声,在见姬容没有更多吩咐之后,慕容非倒退着出了书房。
  方才,姬容最后话里的‘其他’所包含的东西,慕容非当然清楚——一方面是指姬容对慕容非的感觉,另一方面,却是指慕容非想爬上姬容的床这件事了。
  一面警告,一面安抚……那么,是所谓的‘公平’么?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慕容非回想着姬容意思。
  “‘公平’啊……”喃喃着,须臾,慕容非微微一笑:
  “可若是,我要的并非‘公平’呢?”

  接下来的几日,姬容除了每日去宫中请安之外,就都留在府里准备去边关的事宜。
  很快,一晃十天过去了,姬容也已经准备好所有东西,只等明日出发。
  夜色刚刚笼罩大地,就在姬容打算再研究一会兵书时,凤王府迎来了一位客人——一位只肯自称姓顾的客人。
  “凤王,是将人打发还是请进来?”垂手立在一旁,管家开口询问。
  心中隐约有了感觉,姬容道:“将人请进来吧。”
  “是。”答应一声,管家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所谓的顾姓客人就进来了——正是顾青泽,一如姬容之前所想。
  今日,顾青泽穿了一身月白劲装,长发简单的扎成马尾,全身上下除了一块挂在脖子上的玉石外,再无半点装饰,更配上那明亮的眼睛和溢满眼底的笑意,端的是英姿飒爽。
  “原来是青泽小姐。”微微一笑,姬容道。
  咧嘴一笑,顾青泽道:“我说服了父亲,加上打听到凤王就要出发了,这才过来看看。”
  听见顾青泽这么说,姬容顺势问:“不知青泽小姐是怎么说服顾将军的?”
  “其实也不难。”顾青泽搔了搔脸颊,“那个,我就只是跟着我爹,我爹走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两天之后,我爹就烦了。”
  姬容一阵无言,片刻,他道:“原……”
  姬容想说原来如此,可顾青泽却还没有把话说完。只见她继续道:
  “再后来,我爹烦了要把我关起来,结果被我先一步跑到娘亲那里去闹,我娘亲拿我无法……”
  说着,顾青泽摊了摊手,嘿嘿一笑:
  “而我爹爹,却是愧对我娘亲的。”
  似乎被感染了,姬容面上也带了些淡淡的笑意:“顾将军和顾夫人十分般配。”
  言罢,姬容问:“不知顾将军可有什么交代?”
  “有。”顾青泽点了点头,“我爹爹说:‘凤王不必照顾那个疯丫头’。”
  接着,顾青泽不等姬容回答,便正色道:“凤王,您放心,青泽既自己要去边关,便明白什么叫做‘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断不敢给凤王多添麻烦!”
  姬容点头:“青泽小姐可准备好东西了?”
  听见姬容的问话,顾青泽一下子脸红起来。干咳两声,她道:“我爹爹说,就我这个样子,日后大概是嫁不出去的,所以只好多留一点做聘礼,看能不能买进一个男人来,所以要节俭些……”
  顾青泽的脸颊抽了抽,她看着姬容的眼里带上了三分幽怨:“所以,爹爹也没让我收拾东西,就直接把我踢出来了。”
  这一次真的无言以对了,姬容看了顾青泽半天,方才对旁边的下人道:“吩咐下去,替青泽小姐准备一份行李。”
  下人应是,很快就退了出去。
  转向顾青泽,姬容道:“天色不早了,青泽小姐不若在凤王府休息一晚,明日一起出发?”
  顾青泽自然点头:“多谢凤王。”
  这么说着,她往外走了两步,忽又回头,略带些踟蹰的问:“凤王,当日你说的,能让我领兵……可是真的?”
  “若是青泽小姐的能力不比将军差,本王自然会上奏父皇,一力担保。”姬容淡淡道。
  “是么……”这么喃喃了一句,顾青泽突而抬头,郑重的道,“凤王,若有朝一日青泽当真能够得尝夙愿,那纵使是肝脑涂地,青泽也定报凤王今日的知遇提携之恩!”
  姬容却只是一笑:“青泽小姐可还记得当日所说的?”
  “所说的?是……”顾青泽一怔。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母亲说,爹爹只是在做每一个羽国人都该做的事——每一个羽国人,都有责任守护羽国——守护羽国的每一个百姓,每一寸土地!’”缓缓的,姬容念着,似乎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浓烈的感情。
  顾青泽一时说不出话来。须臾,她突然笑起来,明亮得仿佛东升的骄阳,让人不敢逼视。
  “好!”敛了笑容,顾青泽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青泽在此立誓,若有朝一日青泽当上羽国将军,那么,除非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否则,青泽定不让敌人践踏羽国——定不让他人践踏羽国分毫!若违此誓——”
  快速自腰间掏出一柄匕首,顾青泽就着掌心利落的划了一刀: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四十一章 大战前夕

  送走了顾青泽,姬容依旧没有休息的打算。
  一方面是因为顾青泽方才的一席话,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外面有人通传,说是瑾王过来了。
  吩咐下人先将姬辉白带去后花园,姬容最后整理了一下东西,便也走去了后花园。
  园中,姬辉白已经在等候。
  隐隐绰绰的灯火间,姬辉白搭了一件嵌金丝的罩衫,正倚在池子旁的栏杆上看着池中。淡淡的清辉自天上洒下,打在姬辉白的脸上,浑若照出一块没有丝毫瑕疵的璞玉。侧面看去,姬辉白的神色似有些漫不经心,但就算是这样,随意倚靠的人却依旧——
  ……绝艳得紧。
  走向姬辉白的姬容不知怎么的有了这么个想法。
  略停了停,他继续向姬辉白的方向走去,只是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放轻了些。
  “皇兄。”听见姬容的声音,姬辉白转过身,开口。
  “皇弟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点点头,姬容问。
  “倒不是什么大事。”姬辉白淡淡一笑,随即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锦袋。
  锦袋倒并不多漂亮,只是绣着百福的寻常富贵人家都会有的那种,颜色还有些旧,似乎已经用过好一段日子了。
  拿着锦袋,姬辉白道:“这个锦袋,臣弟去求大祭司加持过……皇兄若不嫌弃,便带着吧。”
  姬容没有拒绝。
  而递了锦袋的姬辉白面上也不见有什么喜色,反而还微微皱起了眉。
  姬容呼出一口气:“坐一会吧,皇弟。”
  言罢,姬容率先走向建在池子上的凉亭。
  凉亭的四角挂了淡绿的轻纱,还有顽皮的侍女在其中一面轻纱上缀了粒小小的铃铛,风一吹,细细的丁玲声就随着淡绿轻纱一起起伏。
  凉亭中已经备好了酒菜,姬容和姬辉白相对而坐。
  没有让侍女在旁边伺候,姬容抬手,为姬辉白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
  “皇弟是不是想说什么?”姬容问。
  执起酒杯,姬辉白慢慢的饮尽了杯中的酒,这才道:“来之前,臣弟曾为皇兄请旨问了一次神明……”
  “可是依旧和上次一样?”姬容笑笑,倒并不在意。
  姬辉白没有说话——又岂止是和上次一样?分明是更加的——
  ……凶险。
  不用姬辉白再说什么,光看姬辉白的模样,姬容便知道结果了。
  摇摇头,姬容为姬辉白空了的酒杯满上酒:“若是今日换我告诉皇弟,皇弟近日大凶,皇弟又会如何?”
  短暂的沉默过后,姬辉白低声道:“臣弟不会如何。”
  姬容没有再说话。
  两人都明白,这个所谓的‘大凶’实在空泛得紧,最多也就是让他近段日子多注意身边,可是,如姬容姬辉白这等身份的人,又有什么时候是不注意身边的?真要如临大敌的准备,只怕反而自乱阵脚,得不偿失。
  半晌,还是姬辉白再次开口:“是臣弟太过……”
  太过什么?关心,紧张,还是……
  “……执着。”姬辉白轻声道。
  姬容只是淡笑:“皇弟的情,为兄承了。”
  姬辉白点了点头。
  此刻,摆了满桌的小菜不见有人动一下,但壶中的酒,却已是去了大半。
  注意到这一点,姬容不由按了按姬辉白持着杯的手:
  “皇弟喝的有些多了。”
  似乎刚刚发觉,姬辉白放下手中的杯子,略带歉意的说:“臣弟失态了。臣弟只是……有些不安心。”
  略一挑眉,姬容对姬辉白这种态度多少有些不解——在他的印象中,姬辉白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但这次却如此反复,是因为此次问神后的结果委实太过不好,还是因为……
  ……因为这不好的预言是针对他的?
  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姬容倏然一惊。
  姬辉白却已经起身:“臣弟叨扰得有些久了,也该回去了。”
  抛开心中怎么也不应当的念头,姬容呼出一口气,同样站起身:“我送你。”
  走出凉亭,迎面便是一阵冷风。
  恰巧刚才喝的有些多了,姬辉白脚下微一踉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绯红。
  姬容伸手扶住了姬辉白。看着姬辉白的模样,他微一皱眉,倒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不曾早些劝阻:
  “夜已深,皇弟不如在这里歇息一晚?”
  靠在姬容身上,姬辉白一时没有动静。半晌,一声低低的答应才自姬辉白喉咙中冒出来。
  不同于平常的清冽,这浅浅的单音像是树叶落在地上的那一声轻叹,又似乎也沾染了酒意,转而变得缠绵。
  只道对方是有些醉了,姬容一时也任由姬辉白伏在自己身上,只在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之后才开口:“皇弟?”
  再次低低的应了一声,姬辉白直起身:“臣弟无事。臣弟只是觉得眼下……有些不真实。”
  美好得……不真实了。
  或者,就只是这样?就只是这样,呆在皇兄身边,帮他出谋划策、安邦定国,然后——
  ……然后,皇兄终究要大婚的。
  或者,还终究会喜欢其他人。
  怔怔的想到这里,姬辉白不由一笑,带点自失,带点惘然。
  “皇弟?”姬容再一次开口。
  回过神来,姬辉白摇了摇头:“不了,臣弟的府邸也并不太远,一路上就当醒酒了。”
  见姬辉白这么说,姬容也不再坚持,只让下人送姬辉白出府。
  跟着下人向府外走了几步,姬辉白突然转身。
  身后,姬容还站在原地。
  “皇弟?”见姬辉白突然转回头,姬容不由唤了一声。
  姬辉白却是微笑。
  他想着,自己的皇兄,纵是不爱,亦不肯给人半分难堪。
  他还想着,自己的皇兄,纵是无心,那不觉表现出来的温柔也足以让人心醉。
  “皇兄……”
  姬辉白开口,他想说,大凶之事皇兄还是得留心;他想说,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只要皇兄别受伤,亦不打紧;他还想说,想说——
  ……我总陪着你的。
  然而最后,姬辉白只是微笑。他道:
  “皇兄,一路保重。”
  姬容沉稳点头:“多谢皇弟。”
  听罢,姬辉白再不恋栈,转身离去。

  羽国 边关
  距离姬容离开帝都到达边关已经有十余天。这十余天中,边关里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在积极准备着——战斗,很快就要来临了。
  没有带人,姬容站在城楼上,远远眺望,直至一个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凤王。”
  侧过头,姬容对着走进的顾青泽点头:“青泽小姐。”
  十数天的边关生活让顾青泽黑了不少,眉宇间本还有着的一丝稚嫩也彻底褪去,剩下的,就只是那仿佛融入骨子里的跳脱和新增加的刚毅了。
  穿着一身轻甲,顾青泽走到姬容身边:“凤王可是在看对面?”
  姬容点了点头。
  “凤王觉得炎国他们……”沉吟着,顾青泽问。
  “青泽小姐以为呢?”姬容反问。
  “我也不太说的上来,”顾青泽有些困扰的皱眉,“只是他们多日不见动作,似乎……在等些什么。”
  姬容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是如此以为的。
  只是……对方会等些什么呢?
  想不出结果的姬容也不再把心思过多的花在这方面上,只对顾青泽说:“青泽小姐可还习惯这里?”
  听姬容这么问,顾青泽咧嘴一笑,道:“很习惯,很舒服。”
  “那就好。”点点头算是打住话题,姬容转身走下城楼。
  “凤王可是回主帐?”见姬容离去的方向,顾青泽随口问了一句。
  “不,”姬容回答,“是去八皇子帐。”
  八皇子的营帐距离主帐并不远,不一会,姬容便来到了姬振羽的营帐前。
  姬振羽在营帐里面,或者说,他自从来边关之后,便不怎么出过营帐。而这,也正是姬容此刻来这里的理由。
  摆手示意守在外头的士兵不必行礼,姬容悄然掀开了帐帘。
  营帐里,姬振羽正坐在沙盘前。沙盘上花花绿绿的,很明显是炎羽二国的兵力对阵。
  看见了沙盘,姬容一笑,心中本有的奇怪担忧也去了大半。
  倒是姬振羽,似乎没想到姬容会来,仓促间的起身几乎把沙盘带倒。
  走到姬振羽面前,姬容顺手将沙盘上的花绿棋子恢复原位,笑道:“我还以为皇弟对此次战斗并不关心——只是既然皇弟也有兴趣,前几次聚谈时怎么一语不发?”
  “皇兄……”姬振羽的额上冒出了些细汗。
  见了姬振羽的模样,姬容微有些不解,却并没有太在意,只转身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道:“军中不能饮酒,你我今日便以茶代酒,一起聊聊,可好?”
  姬振羽当然无法拒绝。
  几乎是磨蹭着走到桌边,姬振羽迟疑着没有开口。
  姬容起了一个头:“这一战,皇弟如何看?”
  恍恍惚惚的,姬振羽也顺着姬容的话说下去:“这一战……这一战必定艰苦!”
  “何以见得?”神色不动,姬容问。
  到底是自己喜欢浸淫的东西,在短暂的恍惚之后,姬振羽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炎国并不重武将,这次耶律熙会来边关,定然是在朝中被排挤的无法立足,所以才从此行险——这一战,耶律熙必须胜,若是不胜,他就定然要死!”
  最后一句,姬振羽说的斩钉截铁。
  姬容微微点头。
  说得兴起的姬振羽不待姬容催促,便立刻接道:“从现在看,双方兵力相差并不大,但耶律熙受到的压力——无论是炎国国内还是他自身的——都大得多,所以,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就是等!等到对方不得不行动,等到对方再拖不下去!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耶律熙定然急躁,我们便可——”
  侃侃而谈的姬振羽看到了姬容的微笑——是对他的肯定。
  姬振羽心中一热,早在心中酝酿的想法便要脱口而出,然而就是这一瞬,那刀削般英挺的容颜倏忽变成了另一张丑怪的女子面容。
  她对着他轻笑。
  她道:振羽。
  刹那间,姬振羽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尽湿重衫。
  “振羽?”眼见着坐在对面的姬振羽脸色忽然苍白如纸,姬容不由皱眉。
  “……”哆嗦着嘴唇,姬振羽应是发不出半个音节。
  心中越发诧异,姬容刚要起身,营帐的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
  “凤王,主帐那头有将军找您。”进来的是赫连皓。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坐在桌旁的姬振羽,便直接对姬容说,语速快了些,连带着那声音也越发嘶哑。
  动作停住,姬容冲赫连皓点点头,而后对姬振羽说:“若是八弟不舒服,记得找军医来看看。”
  姬振羽渐渐平静下来,有些僵硬的,他冲姬容点头。
  得到了回应,姬容也不多停留,转身便走向帐外。
  呆坐在椅子上,姬振羽放于膝上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忽然,姬振羽开口,声音又快又急:“皇兄!”
  已经走到营帐门口的姬容回过头。
  并不敢看姬容,姬振羽嘴唇微颤几下,才道:“皇兄……一切小心。”
  笑了一声,姬容点头:“皇弟亦是。”
  姬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姬振羽的视线了。
  等极尽目力亦再看不见半分人影之后,姬振羽终于把视线移到了走进来的赫连皓身上。
  赫连皓依旧保持着挑帘的姿势,只是那双望着姬振羽的眼,却尤为深沉。
  对上了那么一双眼,姬振羽唇角微颤一下,缓缓扯出了一个苦涩的弧度。

  同一时间 炎国边关
  “先生终于来了!”炎国的主军帐中,耶律熙恭敬的对一个白发人行礼。
  看白发人的模样,却赫然是曾在帝都杀了镇远侯的慕容振庭!
  点点头算作回答,此时的慕容振庭不止脸色青白,更是瘦的可以看见两颊凸起的颚骨,完全不见半分风采了。
  请人坐下后,耶律熙紧接着问:“不知先生在信中说的方法是什么方法?”
  慕容振庭没有回答,他伸出手,在案几上轻轻写下了三个字。
  耶律熙一怔:“是——”
  “耶律皇子,”慕容振庭开口,他的语速很慢,还不时微微停顿,就像是只要再说的快一点,他就会喘不过气一样,“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得到。”
  短暂的沉吟之后,耶律熙面上泛起了温和的笑意:“本王自然是相信先生的。”
  这么说着,耶律熙招来了一个士兵,吩咐他带慕容振庭下去休息。
  没有拒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慕容振庭很快便跟着士兵离开了。
  而等慕容振庭一离开,一位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便开口:“六皇子为何如此相信那人的话?”
  “段先生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耶律熙微微笑起来。
  “什么话?”段姓文士问。
  耶律熙的黑眸中流转过一道光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第四十二章 背离

  “这是这些日子炎国军队的动向……”主帐内,姬容环视帐中,在看见左手下的位置照例没有人时不觉微微皱了眉。但很快,他便舒展眉心,继续道,“各位将军有什么看法?”
  “从情报上看,炎国军队频频调动……莫非他们打算近日发动进攻?”坐在右边留着长髯的将军道。
  “这种时候发动进攻?”和右边将军相对而坐的一个祭司打扮的人顿时笑起来,“这几日天气却不甚好,若是炎国那头脑袋真进水了要打过来,那本祭司——”
  笑嘻嘻的,那祭司抚弄了一下自己镶了颗水蓝宝石的短杖,道:“——就让那群旱鸭子体会一下被水包围的美妙滋味。”
  一下子,主帐内好几个人闷笑出声。
  就是姬容也带了些笑意。将视线移到站在自己身旁的顾青泽身上,他道:“青泽小姐有什么想法?”
  见姬容询问自己,顾青泽心下感激,面上却是半分不露,只笑道:“青泽的看法和诸位将军一样——炎国确实想打,而且就在这两天,但——”
  说到这里,顾青泽对方才开口的祭司道:“祭司,您看这雨能下多久?”
  那祭司微微一笑:“就是什么都不管,这雨也能下个十来天,若是再推波助澜一下,大半月也不是问题。”
  顾青泽点了点头:“攻城本就不易,地利先失;又是大雨连绵,天时不在——战场之中最讲天时地利人和,炎国未动而三去其二……我不知道,对方打算拿什么来打。”
  说到最后的时候,顾青泽似乎颇为无奈的摊了摊手,但她的表情,却慎重得不见半分轻佻。
  主帐重新安静下来。
  一如顾青泽所说,只要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进攻,但对方却偏偏这么做,是因为对方真的愚蠢到这个地步,还是——
  “炎国这次的统帅是炎国的六皇子耶律熙。耶律熙本王见过几次,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诸位将军切不可大意。”姬容淡淡开口。
  底下众人轰然应是。
  待帐中稍稍安静,顾青泽搔搔脸颊:“其实不管炎国那头究竟有什么打算,我们占据地利又有天时,是断不至吃亏的……”说到这里,顾青泽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布防图,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了个想法,“只要不被对方知道我们的布防图。”
  本来还微有响动的大帐刹那间安安静静。
  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的顾青泽刚想开口,就见最早出声的长髯将军站起身,继而对姬容一抱拳,道:“凤王放心,既然能坐在这里,那这些人中便断没有那数典忘祖之辈!若是有——”
  眼神凌厉的扫了一眼其余人,长髯将军声如雷动,震慑人心:“纵是天涯海角,某亦必追之而斩其于刀下!”
  左手边的祭司也紧跟着起身:“小人亦如此!”
  帐中除姬容之外身份最高的两人相续站起,其他人如何能再做?
  只听刷的一声,剩下的人同时起身,齐齐行礼:“小人若是通敌叛国,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姬容微笑起来。同样站起身,他道:“各位将军严重了。本王自然是信得过各位将军的,否则也不会让各位来此了。”
  说罢,姬容看了一眼更漏,继续道:“夜也有些深了,若是无事,便散了吧。”
  确实没有其他事情,帐中的人鱼贯而出,很快,便只剩下顾青泽一个了。
  “青泽小姐。”在顾青泽要出去之前,姬容叫住了对方。
  顾青泽停下脚步:“凤王还有什么吩咐?”
  “你过来看看。”说着,姬容转身取出了另一份布防图。
  “这是——”顾青泽有了一瞬的惊讶。
  “完整的布防图。”姬容道。
  捧着布防图看了好一会,顾青泽才说:“凤王莫非以为……”
  姬容摇摇头:“有备无患罢了。”
  “原来如此。”顾青泽松了一口气。很明显,她并不希望看见这种——这种让人难以容忍的事情发生。
  又仔细的端详了手中的布防图一会,顾青泽恋恋不舍的将布防图还给姬容:“凤王可还有什么吩咐?”
  姬容没有接过布防图,只道:“麻烦青泽小姐把这地图交给八皇弟,另外……”
  另外什么,姬容一时沉吟。
  由我交给八皇子?顾青泽一怔,却没有说什么,只点头道:“没有问题。另外什么?”
  “另外……青泽小姐不妨和八皇弟多聊聊——八皇弟自幼喜好战阵,博览兵书,想来和青泽小姐颇有话聊。”姬容缓缓道。
  这一次,顾青泽真正呆住了。

  夜风有些凉,从主帐中走出来的顾青泽打了一个寒噤,本还有些浑噩的脑袋顿时清醒起来。
  而一旦清醒,方才姬容所说的话便再一次清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凤王要她去找八皇子聊聊……那么,凤王是想撮合她和八皇子?
  顾青泽承认,这个念头确实在她脑海里浮现过。不过尚幸,她什么没有,唯独颇具自知之明。
  ——凤王凭什么想撮合她和八皇子?她确实是将军之女,可羽国将军不多不少,位阶比她父亲高的有三两个,和她父亲一样的有十来个,同她一样适龄的女子那就更多了,少说能拉出二三十来,而且——
  ……而且个个比她更适合当王妃。
  顾青泽瞅一眼自己晒得微黑的皮肤,摸了摸鼻子。
  那么,既然不是为了撮合她和八皇子,凤王又为什么要她去和八皇子聊天呢?
  顾青泽想起了几乎每次会议都固定空着的位置。
  不过是因为……单纯的作为兄长,不好宣之于口的关心吧……
  这么想着,顾青泽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竟对那迄今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八皇子起了淡淡的羡慕之意。
  这淡淡的羡慕之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顾青泽站在姬振羽营帐之前时,她已经忘记自己方才的感慨了:
  “八皇子可在?顾青泽求见!”
  帐内静默片刻,赫连皓掀开了帘子:“姑娘有事?”
  应了一声,顾青泽道:“八皇子可歇息了?我有些东西要交给八皇子。”
  微微张口,赫连皓还没说话,姬振羽的声音便从里头传了出来:“让她进来吧。”
  顿了一顿,赫连皓侧过身,示意顾青泽进去。
  道了声谢,顾青泽举步走进营帐。
  帐内,姬振羽正衣冠整齐的坐在桌旁,桌面上还摊着一张布防图——是姬容一开头拿出来的布防图。
  原来连最开头的都有遣人送过来……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顾青泽干咳一声,简单的行了一礼:“见过八皇子。”
  “顾姑娘有事?”点点头算作回答,姬振羽直接问。
  顾青泽把目光移向了站在一旁的赫连皓。
  明白顾青泽的意思,姬振羽只平板的开口,半点不见往常风流:“赫连我信得过,姑娘但说无妨。”
  搔了搔脸颊,顾青泽本想直接把东西拿出来,但顾及着姬容的交代,她犹豫一会,还是尝试着婉转:“八皇子可是身体不适?若是身体不适,可要我——”
  “是皇兄让你来的?”姬振羽突然开口。
  没有防备,顾青泽一时答不上来。
  姬振羽却已经冷冷道:“若不是皇兄要你来的,出口在那里,就自个出去吧。”
  眼见着姬振羽有让赫连皓把自己赶出去的准备,顾青泽也顾不上脸红,忙道:“是凤王让我来的!”
  脸色稍霁,姬振羽道:“皇兄让你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当然不可能说是凤王让她过来和他聊天,顾青泽只在心中说了一声抱歉,就直接将怀中的羊皮卷拿了出来。
  “这是……”姬振羽一拧眉。
  “完整的布防图。”顾青泽道。
  身子微微一震,姬振羽一时没有说话。
  看着姬振羽的神情,顾青泽随即开口:“凤王是特地吩咐我过来把这东西交给八皇子你的。”
  说到这里,顾青泽犹豫片刻,还是继续道,“凤王,他、他是真正关、关心……”
  “好了!”姬振羽突然断喝一声,打断顾青泽的话。
  从小就没习惯过煽情,早已说的结结巴巴大汗淋漓的顾青泽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既如此,我就先出去了!”
  言罢,顾青泽甚至没多看姬振羽一眼,便匆忙离开了营帐。
  走得极快的她自然没有看见,在她身后,姬振羽是如何小心的抚平了那张被抛在桌上的羊皮纸,而后,又是如何的猛然将其投入一旁的火堆!
  “呼啦”一声,角落里火盆中的烈焰倏然蹿高,像是沉睡的野兽猛然惊醒,将到了嘴边的猎物狠狠吞下。
  姬振羽颓然倒在椅子上。
  营帐内安安静静,除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外再听不见一丝动静,气氛沉凝已及。
  片刻,赫连皓慢慢开了口:“八皇子可是后悔了?若是后悔,现在正好休息;若是没有后悔,那——”
  稍顿一下,他看向姬振羽,眼神锋利如刀:“——也该走了。”
  短暂的恍惚过后,姬振羽喃喃着道:“赫连,你可以留下,只做不知……皇兄当不会为难你……”
  赫连皓没有说话。
  说着说着,姬振羽自己苦笑起来,是在笑自己的软弱,以及天真。稍稍闭眼,他道:“赫连,你……恨不恨我?”
  赫连皓看向外头。片刻,他淡淡道:“你既救了我一次,那之后的刀山火海,我跟你闯一番也就是了。”
  姬振羽没有再说话。
  赫连皓则开始准备。先吩咐执勤的士兵不许靠近,而后收拾好桌上的布防图,再熄了帐灯,紧跟着乘夜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当做完这一切后,赫连皓方才微微放松紧绷的肌肉。
  而这时,从开始便没有出声的姬振羽方才说了一句:
  “不必这么小心。”
  驾着马车驶向隐约看见轮廓的城墙,赫连皓头也不回的道:“八皇子可是存了心要被抓回去?面前就是关隘,若是凤王不够信任您,您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马车内没有声音传出,赫连皓也不再说话。
  两国既要打战,边关当然守备森严。姬容来到之后,就是之前的守将,没有令牌也无法在夜间自由出入。
  故此,若是姬容不足够信任而没有特地吩咐,姬振羽的令牌也是无法出入。
  可若是姬容真的足够信任……那对姬振羽而言到底是好是坏,却也同样难以分辨了。
  “什么人!”城门的轮廓刚刚清晰一眼,驾着马车的赫连皓便被兵士的几声断喝拦了下来。
  压了压帽檐,赫连皓低着声音,递出了姬振羽的令牌:“办事的。”
  接过令牌,那几个士兵凑到灯火下看着。
  赫连皓的一只手摸到了藏于马车下的长枪。
  凑到灯火下分辨令牌的士兵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转身向赫连皓走来。
  赫连皓握着枪身的五指一根一根握紧,随即又一根一根放松。
  走到赫连皓面前,兵士抬起手。
  赫连皓一下子收紧手掌!
  兵士抬起手,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双手捧着令牌还给赫连皓:“幸苦了,您的令牌。”
  额上有了一层薄汗,赫连皓不动声色的将抽出少许的长枪反塞回去,随即接过令牌。
  站在一旁,兵士朝着城门方向打了几个手势。
  城门旁守着的兵士点头,随后一起用力,打开了厚重的城门。
  轰隆的声响里,赫连皓依稀听见了一声叹息。
  没有深究,亦不想深究,赫连皓抖了抖缰绳,驱着拉车的马继续向前。
  深夜,孤孤单单的一辆马车行在仿佛没有前头的道路上,远离了边关,远离了羽国。
  终于,驾车的赫连皓开口:“我没想过那令牌有这么大的权力。”
  夜很静,静得仿佛能听见小草被碾压的痛苦声。
  良久,低低的回复从马车内传出来:
  “……我也没有想过。”


  第四十三章 世事本无常,变节多有迹

  姬容还没有休息。
  准确的说,是姬容刚刚躺下合眼,但还没捂暖被子便又被吵起来了。
  至于被吵起来的理由?——无他,不过是炎国那头瞎子也忽略不了的频频异动。
  深更半夜的,和姬容一起呆在主帐内的人不算多,只有长髯将军,祭司,顾青泽,以及一个伺候在旁的兵士。
  穿妥衣物,姬容走入主帐,在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见的那一个人后不由皱起了眉头。
  注意到姬容的神色,长髯将军和祭祀一时莫名,顾青泽倒是明白,可惜在方才落荒逃出姬振羽的营帐时,她就打定主意在不管这两兄弟的事情了——反正自己也不是玩感情的那块料,好好向着将军的目标努力才是正紧。
  这么在心里头安慰自己,顾青泽一时低眉顺眼,只顾瞅着桌上的那张势力分布图。
  姑且不说这帐中的其他人到底有什么心思,单说姬容。
  姬容却是心中微有着恼。
  尽管姬振羽之前亦是不曾来过,但一来那时炎国还无甚动向,二来姬容顾及姬振羽的心情想法,也素来容让,更有甚者还开口嘱托旁人去开导劝解……但平常毕竟只是平常,此时炎国眼见就要进攻,姬振羽却还是一副不想理事的模样,却不得不叫姬容心生不悦了。
  只听姬容开口:
  “八皇子呢?”
  那站在一旁的兵士恭敬回答:“小人去八皇子营帐那请过八皇子了,不过八皇子前头吩咐说不要打扰,兵士在外头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应,故此……”
  姬容脸色微沉。
  长髯将军和祭祀这回也听出了味道:
  感情……人家这是端着架子不过来呢!
  这么想着,两人瞄了一眼姬容,脸色俱有些奇异。
  凤王亲自遣人唤了还敢不来……莫非是在朝中势力庞大或者深得圣眷?可现在掌权的又分明是眼前的凤王,平常也没听过皇帝多宠八皇子,倒是知道二皇子是皇帝的心头宝贝,三不五时的就招进皇宫,轻飘飘一句话比有些个大臣洋洋洒洒引经据典的讲了大半天还有效……
  当然不知道旁人在心中是怎么想的,姬容虽然不悦,但到底信任疼爱自己的弟弟,也没多说什么,只打算过了这几天找个时间好好和对方聊聊,便道:“既然如此,那也就算了——我们开始吧。”
  最后一句,姬容是对着顾青泽和其他两人说的。
  此话一出,长髯将军和祭祀的神色更奇异了,不过谁都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坐下来,认真讨论,以及——等待。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一道紧随着一道的命令自主帐中传出去,间或夹杂一声‘八皇子起来没有’的问话。
  长髯将军和祭司听多了倒只觉得这个八皇子架子奇大,都这种场面了还要人三催四请。而见过姬振羽的顾青泽,却不知怎么的渐渐有了些不好的感觉。不过顾青泽想了想,发现这不好的感觉太过无稽,也便没有再多深想,转而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面前的地图上。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尖利唿哨响彻大营——战斗,已经开始了!
  主帐中的人心弦俱都在一瞬绷紧。恰是此时,只听呼啦一声,大帐的门帘被猛地掀起来,一个地位不低的将军撞跌的跑进来,满脸惊慌。
  任是谁在手心掐了一把汗的时候被人来这么一下都不会好受,长髯将军当即便站起来怒喝一声:“出了什么事好让你这般没有规矩!没见莫祭司和凤王都在这里么?!”
  似乎压根没有听见长髯将军的话,那进来的将军三步并两步跑到姬容面前,连跪都没来得及跪下便胡乱嚷嚷开了:“凤王,不好了,炎国攻过来了!”
  见着那将军的熊包模样,长髯将军简直替他羞燥!被气得半晌说不出话,长髯将军打定主意这场战一过就寻个理由将人调走,也好来个眼不见为净:“慌什么!那唿哨这个大我们怎么可能听不见?”
  “不是!”终于喘出了口气,那将军声音兀自有些颤抖,“是炎国的军队,那些军队一上来就准确的扑向我们防守薄弱的地方,看那情形,是、是——”
  到底是什么,那将军终究说不出口。
  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在座的又有什么不懂。
  仿佛被人凭空抽了一记闷棍,顾青泽和其他两人脸色发白,说不出话。
  而姬容却是猛地起身,眼中倏然涌起的冰冷让人不敢直视:“此事当真?!”
  对上姬容的视线,那报信的将军一个哆嗦,半点不敢迟疑的道:“若有半句虚言,小人甘愿领受军法!”
  这种消息当然不会有人造假,也造不了假。
  姬容捏紧了拳头,他冷冷道:“去查,给本王查清楚,本王要看看,到底是哪个数典忘祖之辈敢这样——”
  “八皇子呢?”突然的一道女声打断了姬容的话。
  在这种敏感时期说到别人意味着什么,这帐子中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故此,饶是被方才的消息打击得不轻,长髯将军和莫祭司还是以一种近乎钦佩的眼神看着顾青泽——这姑娘有胆,怀疑人怀疑到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了也没有可能背叛的人身上去了。
  居高位者素来忌惮背叛,而经历特殊的姬容更是如此。只见他脸色铁青的看着顾青泽,半晌说不出话。
  顾青泽毫不示弱的和姬容对视。
  到底修养过人,姬容稍稍闭眼,压下冲动,转而咬着牙对旁边的兵士说:“去把八皇子叫过来,休息也好什么也好,把人给我弄起来!他要是不想过来,你们架也要把他给我架过来!”
  兵士慌忙答应,但还没往外头跑几步就和一个匆匆跑进来的士兵撞了个满怀。
  那是姬振羽帐外的士兵。
  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姬容深吸一口气,道:“什么事?”
  忙整了盔甲,那跑进来的士兵道:“因为八皇子帐中久没有动静,小的等人怕有什么事情,就进帐中看看,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顾青泽抢在姬容前头开了口,按说这于礼不符,但眼下这种关节眼大家也没心思考虑那个了。
  “没有想到人早就不在了,帐里的木炭都是凉的。”帐帘再一次掀起,这次进来的是慕容非。
  对着帐中的其他人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慕容非走到姬容身边,先行过礼,而后才贴着姬容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
  他说:姬振羽和赫连皓连夜出了边关。
  脑子似乎轻轻嗡了那么一下,在那么一瞬间,姬容分明听清楚了慕容非说的每一个字,可他却偏偏没有弄明白慕容非说的每一个字。
  ‘姬振羽和赫连皓连夜离开边关。’
  为什么这个时候离开?
  这个时候离开要做什么?
  又为什么、为什么要——
  姬容咬紧了牙关,慕容非方才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深得印进了脑海,刻入了心脏,是一片的鲜血淋漓。
  胸口倏然一阵绞痛,姬容有了一瞬的晕眩。右手按住胸口,他刚刚想说话,却喉咙一甜,咳出了小半口鲜血。
  姬容忽如起来的变化让帐中的众人都不由自主的呆了,只有带消息来的慕容非多少有准备,一见姬容咳出了血便立时扶住对方,同时对旁边的兵士轻喝:“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过来!”
  随着慕容非的声音,顾青泽也清醒过来,只是清醒过来的顾青泽看着搀住姬容,处事井井有条的慕容非,却不由在心中打了一个突。
  虽说临危不乱是颇具大将之风的表现,但这种场面之下就是素不相识的人也会呆上一呆,而眼前这人却未免镇定得太过了,处理得越好倒越显得像是漠不关心……
  以女性惯有的细腻在心中嘀咕了几句,顾青泽到底没有过多关注姬容的欲望。很快,她便抛下心中的念头,转而注意起其他。
  而这一注意其他,顾青泽便顿时发现了长髯将军和莫祭司的异样脸色。
  脑中念头稍转,顾青泽便明白了那两位是在想什么——不过是关于那位很可能叛了国的皇族子弟。
  而此时,姬容也缓过了劲来。
  似乎真的已经没有了力气,姬容就着慕容非的力道坐下。稍稍闭眼之后,他道:“之前商定的布阵——”
  商定的布阵怎么样?撤换?重来?——眼下甚至连弥补的时间都没有!
  姬容咬紧了牙关。
  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一个又一个不好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统统往着帐中挤来。
  若说本来还心存着几分侥幸,此时的姬容却是已经完全绝望。
  ——看过布防图的人不多,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眼下不是聚集在这个帐中就是在外面领兵,而唯独一个——唯独一个看过了完整的布防图,还施施然半夜出去至今不归的人!
  ……或者,他其实还该感谢他至少顾念着点什么,没有把真正完整的布防图尽数交给对方?
  从情报中辨出几处留作后手的伏兵没有被揪出来,姬容嘲讽的笑着,一时间胸口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是旧伤了。
  是为楚飞受的伤。是为情,受的伤。
  两次。
  爱的淋漓,痛的淋漓。
  而现在,这已经算是旧伤的伤痕正狠狠的抽痛着,痛得几乎让人颤抖,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是旧伤的后遗症。
  然而,痛的,又岂止是旧伤所带来的后遗症?
  尽管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想一个人呆着,但姬容亦明白不可能——此刻莫说是离开,便是稍微表现出一丝动摇也是不行!
  深深的吸了气,姬容道:“传令下去,尽力抵挡。若是不行,便……”
  口腔中有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姬容缓缓的,似乎在对自己说:
  “放弃,撤退。”

  同一时刻,炎国边境。
  亲自来到了战场之上,耶律熙目光灼灼的看着面前激烈的战斗,神色中带着淡淡的满意。
  片刻,耶律熙对身旁的将军说:“明日可否把面前那座关隘拿下来?”
  面上同样满是兴奋,那将军刚刚准备开口,站在耶律熙旁边的人便已经冷笑,却是连夜从羽国到炎国的姬振羽:“羽国关隘何等牢固,岂是说拿就拿?况且我皇兄行事思虑素来谨慎稳妥,莫邪王还是当心点的好。”
  见姬振羽这么说,本来打算说话的将军眉一挑就要发怒,耶律熙却只摆了摆手,微笑道:“八皇子此言差矣。本王听说八皇子也精通兵法,更是亲自带了羽国的布阵图过来,当是知道眼下的情景如何。只是八皇子很快便要到叶国,这称呼……”
  扫了一眼姬振羽苍白中泛着青的脸,耶律熙倒是有些好笑:“还是当多注意几分才是。另外,八皇子为夜娘娘做到如此地步,倒是让人深为钦佩——八皇子放心,此次炎叶二国既然顺利合作,本王一定据实告诉叶国皇帝。”
  再听不下去,姬振羽连场面话也不交代便转身离去,脚步十分的快,远远看去,竟还带着三分狼狈。
  “黄毛小儿!”在姬振羽离去后,站在耶律熙旁边的将军冷嗤一声,低低说道。
  不甚在意,耶律熙继续眺望前方:“姬振羽纵在行军上有几分才干,但没了足够相信他的上位者,他还翻得出什么风浪?倒是那位夜娘娘——”
  说到这里,耶律熙皱了一下眉:“那位夜娘娘日后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就是非得打交道,也注意了别得罪她——这个女人能从一国的修容到另一国的宠妃,而且还不是在灭国的前提下,古往今来也是独此一位了,这份心计手腕委实让人无法小窥,更兼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她要姬振羽去叶国,就是能保姬振羽的性命,也是生生断了他的前程。”
  说到最后一句,耶律熙微微冷笑:“只可惜姬振羽是枉费在宫廷打滚了那么久了,这点简单的道理却看不破。”
  “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是命。”缓慢的声音自耶律熙身后传来,却是慕容振庭。
  见着慕容振庭,耶律熙面上微带冷意的笑转瞬便和煦若春风:“原来是慕容先生。依慕容先生之见,此次我们可否拿得下——”
  慕容振庭打断了耶律熙的话:“我不关心你们拿得下拿不下什么,我只关心羽国的凤王。”
  “凤王?”耶律熙不由一笑,“凤王这次,却是在劫难逃了罢。”
  慕容振庭看了耶律熙一眼。
  笑意吟吟,耶律熙道:“素性谨慎稳妥又如何?信错了人,便再是能力卓绝,也是要死的……你说可是这个道理?雉将军。”
  最后一句,耶律熙笑着,眼神深沉。
  而在他身后,一个黝黑壮实的男子深深的低下了头。


  第四十四章 往昔成伤

  时间已经过去五天了。在开头的五天中,炎国依仗那份布阵图,步步紧逼,接连取下羽国的两个关卡,而连着丢失两个关卡的羽国,也在第三个屏障之后,也就是第四天时重新站住了阵脚,和炎国胶着。
  天空阴沉沉的飘着雨。这场雨从那一夜过后,已经整整下了五天了。五天里,这场不大不小的雨不止给炎国追击的军队带来了麻烦,也让羽国后撤的行动带来了变数,甚至两次阻断了姬容的计划。
  姬容并没有坐在主帐之中。
  尽管情势已经暂时稳定,尽管自那一夜开始他没有好好休息过,但姬容还是来到兀自飘雨的外头,一边研究形势一边关注着前方的战斗。
  “凤王,您不先去休息休息?”去外头巡逻了一圈回来的顾青泽看见依旧呆在外头推演沙盘的姬容,略带担心的开口。
  姬容抬起头,面上淡淡的,不止没有疲惫,甚至还看不出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就仿佛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一夜,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绝望。
  可他分明该是那最绝望的一个……顾青泽沉默,她看见了姬容眼中的几缕血丝——是在姬容面上,唯一能让人看出些微端倪的东西。
  “暂时不必……现在前头怎么样了?”姬容道。
  “基本稳定下来。士兵的士气在慢慢回复,不过将军的……”顾青泽迟疑一下。
  其实不用顾青泽说,姬容也明白那些知道内情的将军怎么想——羽国是姬姓之人的,他们守卫边疆,是为了羽国,也是为了姬氏。可现在连皇子都背叛了羽国,那他们又在为谁打战?又有必要为谁打战?
  姬容稍按了按额角:“待会把那几个将军叫过来,本王交代一些事情。”
  “是。”顾青泽应了一声。
  见顾青泽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姬容道:“还有什么事?”
  搔搔脸颊,顾青泽想起来之前看见的那份情报——或者说是通知:“还有就是帝都传来消息,说是——”
  恰是此刻,后边传来了一阵骚动。
  姬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却蓦地一呆。
  见了姬容的样子,顾青泽也带着些好奇的转身,而当她看见远远走来的人时,她不止呆住了,甚至还开始喃喃自语:
  “来的……好快。方才才接到的情报啊……”
  短暂的惊讶过后,姬容面上已经带上了淡笑:“原来是皇弟来了……皇弟日夜兼程赶来边关,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接连几天连续用神力赶路的姬辉白有了些疲惫,那一身素白的衣服也不再不染纤尘,然而这一切都并不损他半分的风采,反而让那本来似不在凡尘中的人多了几分亲切近人的感觉。
  姬辉白没有说话,他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顾青泽。
  十分精乖的行了一礼,顾青泽随后便赶着周围的人,一起退到了数十米开外,将地方留给这两兄弟。
  “皇弟有什么事?”待人全部都离开后,姬容再次问了一遍。
  “事情……是真的?”姬辉白开口。
  “想来帝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姬容点点头,算作承认,“出了这等事自是我的疏忽,本该立刻回帝都向父皇请罪,只是临阵……”
  姬容本想说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但话到了嘴边,他方才发觉这种情况下自己实在没有半分立场多说些什么。
  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姬容道:“皇弟稍等片刻,我这就开始整理。”
  “皇兄。”姬辉白开口,他面上的疲惫似乎更重了一些,“父皇确实是这个意思。只是……”
  微一抿唇,姬辉白看着姬容:“只是,臣弟这三天内日夜不停的从帝都赶到边关,却并不是为了听这些话。”
  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而姬辉白……
  姬辉白上前,抱住了姬容。他的力道并不小,甚至勒得姬容有些疼。
  他道:“抱歉,皇兄。”
  诚然,姬辉白在爱姬容的同时没有少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来争取姬容的爱,但,姬辉白从来没有做过,甚至没有想过要做任何会让姬容痛苦难过的事情——他太爱他,爱得宁愿自己求而不得夜夜辗转,也不想不忍看着他难受。
  姬辉白道歉,是因为没有提前发现姬振羽的不对。也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没能陪着他——他分明算了出来,他分明——
  ……爱他爱到了心底啊……
  “……皇弟。”沉默半晌,姬容深吸一口气,手上稍微用力,准备推开姬辉白。
  姬辉白没有放手。迥异于平常的自持,这一次,姬辉白只抱住姬容——这一次,他不想放手,亦不能放手!
  姬容的手还按在姬辉白的肩上。修习神力的祭司大多没什么力量,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很轻易的推开面前这具温热的身躯,只是——
  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姬容看着面前的人,不觉有了一丝恍惚。终于,他缓缓收回手,没有回抱对方,亦没有……
  ——推开对方。
  “……看来我的运气并不怎么好呢。”一个声音自姬容和姬辉白背后不低的山崖上传来,是慕容非的声音。
  站在丛丛灌木之后,慕容非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紧紧的黏在身上,勾勒出一副挺拔的身形。
  右手提着剑,左手抓着一个兀自滴血的物事,慕容非看着远远重合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像是在对旁人说,又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我倒觉得你今日的运气已经好到让人妒忌了。”一道冷冷的声音接上慕容非的话,却是曾去凤王府见过慕容非一次的司徒凛。
  “可计划终究只成了一半。”慕容非叹了一口气,同时漫不经心的松开左手,任由那物事咕噜咕噜的在地上滚着——是一颗头颅,是慕容振庭的头颅!
  看着那滚落的头颅,司徒凛有一瞬的心寒:“他本可以杀了你。”
  慕容非哑然失笑:“若没有算到他会迟疑,我怎么可能行此一着?”
  “你——”司徒凛眉梢一挑,隐隐有了怒意。
  “我什么?”慕容非淡淡一笑,“他既是慕容家的人,那我终归是要杀了的——便是他再喜欢我,也没有用。”
  这么说着,慕容非看向远远站着的姬容和姬辉白,却正好对上姬辉白的视线。
  ——锋利如刀。
  慕容非心下一冷。
  司徒凛却没有注意到慕容非的神色,他只看着那死亦不能合目的人,思绪慢慢回到了一个时辰前。
  “我一直在想……我来到这里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谁。”一个时辰前,不知用什么方法潜过边关来到羽国后方的慕容振庭看着面前的人笑,“没想到是你,二哥。”
  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慕容非。
  慕容非依旧微笑。站在这只有两人的山崖之上,他道:“我以为你最想找到的是我。”
  是的,是慕容非毁了慕容家,是慕容非杀父戮母——慕容振庭要报仇,找慕容非比找姬容更加的合理,而且简单。
  然而,慕容振庭却从始至终都针对着姬容,并且依旧叫慕容非为‘二哥’……
  “……我是想找你。”慕容振庭喃喃着,他握紧了手中的短杖。
  那是一把灰色的似乎石头制成的短杖,沉沉的和他人一样没有生气。
  慕容振庭道:“我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等你做什么?”慕容非失笑。
  “你答应过我——”慕容振庭的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是气的。只在这一时,他的年龄才突破了那层笼罩着他的死气显露出来——不过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我答应过你?”慕容非平平淡淡的笑着,“——我忘了。”
  “你——”明显被气得不轻,慕容振庭举起手中的短杖——他其实并没有想做什么。
  然而慕容非,却从头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
  只见就在慕容振庭方举起手中短杖时,慕容非修长的五指一动,已经自腰间抽出了一把如泓软剑,紧接着,慕容非持着剑轻轻一抖……
  一个连着短杖的手臂便掉落在了地上。
  慕容振庭瞪着慕容非,眼珠渐渐泛红。
  慕容非却只轻轻的甩了剑上的血,而后缓缓走到慕容振庭面前。他道:
  “你想问什么?”
  慕容振庭没有去看断掉的那只手臂,虽然伤口痛入骨髓——其实不管肉体的伤口再怎么痛,也不及他逆天时天罚所带来的从灵魂深处产生的煎熬。一如不管而今他再如何绝望,亦不及当日——不及当日他听见慕容非覆灭慕容家时的绝望。
  慕容振庭看着慕容非,他想问很多。
  他想问为什么非要灭了慕容家。
  他想问为什么不等等他。
  他还想问,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想杀了他。
  可是,问了又如何呢?
  慕容家已经覆灭,他终究没有等他,并且……要杀了他。
  慕容振庭笑了起来。
  断臂处的血泊泊的流着,湿了大片的衣衫,慕容振庭的身子有些摇晃。他想着,自己大概是杀不了姬容了。
  可是,杀不杀姬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姬容的权势给慕容非覆灭慕容家的机会,可纵使姬容没去,慕容非也能找到别人——慕容非从小就开始恨,恨慕容家的每一个人。
  他其实只是想,想着能不能拖一拖,拖到他回来,拖着让他能解开他的心结……
  只可惜,他总是忘了,忘了自己虽把某些东西珍而重之,却偏偏有人视其若草芥。
  不过是天不遂人愿。
  慕容振庭的眼神有些悠远,他轻声道:“二哥,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在想为什么……”
  慕容振庭看见了那一道银光。
  似水般潋滟温柔。
  慕容振庭没有闪躲,他反而笑了起来——只因他再一次看见,看见记忆中的那个笑颜。
  他喃喃着:“为什么……会有这么温和的笑容……”


  第四十五章 相见

  边关 主帐
  姬容和姬辉白相对矮桌而坐。矮桌之上,摆放着边关近期所有的文件。而姬容,正做简略的介绍:
  “这是关于之后所有的计划,这是目前我们所拥有的各种物资,这是——”
  姬辉白按住了姬容的手。
  姬容微一挑眉:“皇弟?”
  稍微用力的按住对方想收回去的手,姬辉白低声道:“臣弟来并不是要做这些,皇兄莫做多想。”
  也没有刻意收回,姬容只平静回答:“那么皇弟千里迢迢从帝都赶来是做什么?”
  姬辉白一时没有说话,而姬容已经使了巧劲抽回手:“皇弟,有些事情你我都知道——”
  这么说着,姬容看见姬辉白眼中的阴霾,心中不由微有触动。稍顿片刻,姬容再次开口:“皇弟,有些事情你我都知道。不是我莫要多想,是你莫要多心——既是父皇的主意,莫非我还会怪罪嫉恨皇弟你不成?”
  “……皇兄,臣弟来时父皇确实吩咐了几句,但却并不是这些。”姬辉白突而开口。
  姬容微微一怔:“那是——”
  “父皇要我们同炎国讲和。”姬辉白平静道。
  然而姬容却没有姬辉白那么平静,豁然起身,他疾声道:“你说什么?!”
  “父皇要我们同炎国讲和。”姬辉白重复了一遍。
  “怎么可能?!我们虽方才丢失两座城池,可根本不曾损失多少,若是就此讲和,他们炎国定然会大肆索要物资财帛——这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如果就此示弱,只会让周遭国家以为我们羽国好欺,到时只怕反而腹背受敌!”姬容的声音不觉严厉。
  “叶国前几日开始骚扰我国边关。”没有争执,姬辉白静待姬容说完,这才开口。
  姬容一呆。
  “……叶国?”他喃喃着,随即缓缓坐了下来。
  “皇兄?”许是姬容的神色实在不好看,姬辉白不由皱眉。
  “皇弟可还记得夜修容?”姬容突而微笑,似已经完全平静。
  “我记得皇兄把人送走了。”姬辉白道。
  “我是把人送走了。只是在送的途中遇到了强人,一半人死了,一半人失踪。”姬容冷冷道,“失踪的——包括那个夜修容。”
  “可是父皇?……”姬辉白微讶。
  姬容神色阴霾:“我本来也如此想。但惦记着对方是八……是姬振羽的母亲,还是吩咐底下的人落力去查。没想到查来查去查到夜修容去了边关,要过叶国……我那时只道对方是想过没人监视的日子,便也不再……”
  闭了闭眼,姬容握紧拳,手背上有一根青筋正微微颤动:“皇弟是知道姬振羽的事了。但皇弟可知道姬振羽是去了哪里?”
  倏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姬辉白道:“莫非是——”
  “叶国。”冷笑的接了口,姬容缓缓道,“姬振羽他卖国——倒是卖得干脆。”
  这么说完之后,姬容一时亦是恍惚。
  卖国么?在听见姬振羽叛变这个消息之后,他是真的无法置信,甚至现在,他时时想起的亦不是姬振羽干脆的卖国行为,而是之前……之前那人曾说过的‘姬振羽敢凭二百人对抗二万大军,他怎么会不死。’——他曾以为,就算这天下都放弃了他,总还是有两人愿意陪着他,不论兴衰荣辱。
  只是……
  只是……终究不过大梦一场?
  姬容有些想笑,他也微微笑了起来——直至姬辉白来到他身边。
  “皇兄,”跪坐在姬容身边,姬辉白握住姬容的手。这一刻,姬辉白恨姬振羽,不是因为姬振羽让羽国连丢两个关卡,也不是因为姬振羽出卖生他养他的羽国,而是因为姬振羽他背弃——背弃一个全心全意信着他的人,背弃一个他捧在心头珍惜亦唯恐不及的人。
  “皇兄,”姬辉白低声道,“臣弟会永——”
  “好了!”姬容倏然打断姬辉白的话,声音里带着严厉。
  但这一次,姬辉白显得执拗。只见他直视姬容,缓缓道:“皇兄何不待臣弟说完?——臣弟会陪着皇兄,永远。”
  没有用浮华的辞藻形容,没有用可怕的誓言约束。姬辉白只是说着,平淡一如往日。
  或许那句话对他而言,本也只是平淡至此。
  姬容一时无言,像是为对方的话所触动,又像是仅仅不知道如何回答。
  须臾,姬容按住了姬辉白的手,然后缓缓、却坚定的将它推开:“抱歉,皇弟……我近些时候,并不想听到这句话。”
  姬辉白微微动唇,姬容却已经软中带硬的拒绝:“若是皇弟没有其他事情,就先回去休息吧——连赶了这么远的路,皇弟想必也累了。”
  终是无言,姬辉白看着姬容,道:“臣弟确实有些累了……关于边关的事,臣弟明日再和皇兄商量。”
  “明日便升帐议事吧——战和这种大事,总要通知那些将军。”姬容淡淡道。
  明白姬容只是不愿跟自己独处,姬辉白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天色已黑,但帐外除了固定的侍卫外,还等着一个人。
  姬辉白看见了对方——确实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不太让人高兴。
  不待姬辉白开口,那守在外面的人便已跪了下去:“小人慕容非,见过瑾王殿下!”
  停下脚步,姬辉白也没有让慕容非起身,只淡淡回了一句:“慕容?——武林中的那个慕容家?”
  心中蓦地一跳,慕容非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是,凤王大恩。”
  大恩什么,怎么大恩,慕容非一概不说,但这其实比清清楚楚的说出来要好了许多。
  姬辉白的神色看不出喜怒:“皇兄大恩?——那么,你呆在皇兄身边时为了报恩?”
  心念几转,慕容非已经抬头微笑:“既做男儿生于世,自当博他功名万户侯……小人虽不才,倒也希望日后能封妻荫子。”
  姬辉白面上有了几丝微笑,淡淡的,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其他:“既是如此,那你倒是跟对了人。”
  言罢,姬辉白也没有再停留,径自离去——从始至终,他都不曾让跪在地上的慕容非起身。
  至于慕容非,他只在姬辉白离去后起身,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同时联想起早前那锋利如刀的对视。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瑾王的形容倒不同传言。只是自己从未和对方有所冲突,那么……对方是仅仅不喜欢这张脸?
  不喜欢……凤王曾喜欢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