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意料之中
宫中,太和殿前
赏春宴已经结束,除了两个中途退席的皇子外,今年的赏春宴和往年一样,十分成功。
回疏凰宫换了衣服,萧皇后领着人来到羽国皇帝休息的书房,太和殿。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和殿前,执勤的宫女太监见了萧皇后,纷纷行礼。
抬抬手示意免礼,萧皇后看着匆忙走出来的大总管福全,问:“皇上呢?”
“皇后吉祥。”不敢怠慢,福全先弯腰行了一礼,而后才直起身,道,“圣上在殿中,正……”
福全稍顿了一下。
并不在意,萧皇后点点头,便径自向太和殿中走去。
退到一旁,福全压根不敢表示要依循礼制先进去通报,只闷不吭声的拦下了跟在萧皇后身边的人。
反正么,对下人他是彻彻底底的依循礼制了,至于那个厉害的皇后,还是交给圣上吧!低垂着头,福全不太尽责的想。
穿过殿门,萧皇后走过空无一人的外殿,在接近内殿的时候,她听见了易碎陶瓷摔破的噼里啪啦声,间还夹杂某个熟悉声音的恨恨咒骂。
“我让你自作聪明!啪!”
“我让你不好好说话!砰!”
“我让你跪!哗啦!”
“我让你放走夜晴!哐当!”
萧皇后的唇边有了些笑意。不再迟疑,她迈步走进内殿。
“圣上。”对满地的狼藉视若无睹,萧皇后向面前那兀自高举一个白釉凤凰纹瓶的人行礼。
“皇后?”正准备砸了瓶子的羽国皇帝喘着气抬了眼,然后施施然的松开手。
“砰——啪!”一声脆响,那描绘精细的凤凰纹瓶摔得四分五裂。不过在场的两人都不在意。羽国皇帝先整了整衣裳,而后道:
“皇后深夜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臣妾是为凤王而来。”说着,萧皇后径自找了一个周围干净的绣墩坐下。
“容儿?”应了一声,羽国皇帝也随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可是容儿去你那里说了些什么?”
“容儿什么也没说。”萧皇后道。
“什么也没说?”羽国皇帝一挑眉,“那想来,皇后心里甚为安慰吧。”
萧皇后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圣上明鉴。不过,圣上心里难道不安慰了?”
羽国皇帝瞪了萧皇后一会,蓦的,他突然大笑:“没错,朕心甚慰!甚慰!……那个混账,翅膀真的长硬了!”
最后一句,羽国皇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萧皇后却是舒展眉心,嫣然一笑。
瞅瞅萧皇后的表情,羽国皇帝也泄了气。随意挥挥手,他道:“既然梓童亲自来,那朕也就直说了。”
“请圣上教诲。”萧皇后道。
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羽国皇帝透过雕了云纹的窗户,看向一团漆黑的外边,冷冷道:“容儿最近越发长进了,长进得能管朕的后宫来了。单凭这一点,朕就该教教他什么叫做僭越!”
静静听着,萧皇后没有说话。
一片寂静之间,只听羽国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然而,除了这个,容儿倒真是长进了。上一次托了他人由头递进来的折子确实漂亮,手腕也极为高明——若是由他提出来,不说别的,朝中那几个老家伙就是大力反对的。而由一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官提出,那些老家伙只怕看都懒得看一眼……浊江可治矣。”
“凭这一点,朕该赏。”羽国皇帝道,他看向萧皇后,“皇后可明白朕的意思?”
萧皇后笑起来,她轻声道:“臣妾自然明白皇上的顾虑。皇上既要敲打容儿,自然该把东华所代表的势力交给旁人;皇上若是替容儿想,便也该把东华给别人。”
说到这里,萧皇后面上笑意淡了些:“东华是好,人漂亮,心也干净。可要掌管后宫,心太干净,却是不行的。之前圣上看重东华时,容儿恰巧喜欢那状元喜欢得昏了头,臣妾看在眼里,却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而今,东华却是配不上容儿了。”
羽国皇帝缓缓出了一口气,他道:“皇后果然深知朕心。”
萧皇后淡淡道:“圣上却不知臣妾之心。”
“皇后?”羽国皇帝有了一丝愣然。
“圣上不是还漏说了两点?”萧皇后道,“圣上知晓容儿最近和瑾王走得近,又替八皇子揽下夜修容的事,便借赐婚一事警醒容儿,让他记得好好看看身边的人。而瑾王——”
叹了一口气,羽国皇帝接口:“辉白的心思却是太深了些,若得东华为妻,想来能调调他的性子。”
言罢,羽国皇帝看向萧皇后的眼神有些复杂:“梓童,朕可有说过,朕当初不喜欢的,就是你这才智?”
萧皇后不为所动:“圣上纵然不说,臣妾又岂会不知道?”
“是,你一向聪明的。”羽国皇帝苦笑。
略抬了抬头,羽国皇帝似在回想什么。片刻,他道:“钰儿,你可还记得夜晴?”
“臣妾如何会不记得夜修容?”萧皇后淡淡一笑。
“不是夜修容。”羽国皇帝道,他的眼神里有缅怀,更多的却是哀伤,“是当年宠冠六宫的夜贵人。”
萧皇后的唇角微微抽搐一下。
羽国皇帝似没有看见,他只喃喃着说:“当年的夜晴,是真的漂亮。柔柔弱弱的,心也干净,和旁人一点都不同。”
萧皇后没有说话。
羽国皇帝的声音里渐渐渗了苦意:“可谁想得到,朕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而彻查下来,竟只有你是真真正正没有半分干系。你说,朕怎么还敢让东华做容儿的正妃?”
没有人再说话。
只有那一声叹息,长长的,融入黑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司礼的太监捧着圣旨,操着尖细的声音,在凤王府宣读九重天阙上王者的意思。
跪在地上,姬容神色平淡,待司礼太监念完圣旨,便谢了恩。
将圣旨交给姬容,司礼太监低声道:“凤王,圣上待您真的不薄了。姑且不说金银珠宝,但那个特赦名额,可是十年难遇啊。”
“本王晓得,麻烦公公了。”接过圣旨,姬容微微一笑。
“哪里,哪里,”司礼太监连连摇头,“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点点头,姬容示意身旁的人将银子递给司礼太监。
司礼太监倒是干脆,也不推辞,收了银子就要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对姬容说:
“凤王,瑾王的宴会就要开始了,您不过去看看?”
姬容一怔,随即脸色微沉:“本王知道了,麻烦公公。”
看出姬容心情不佳,司礼太监也不敢再留,不等凤王府的下人送,便先一步离开了。
出了凤王府,司礼太监没走两步便撞上了一个人。
一下子退了数步,司礼太监刚要骂人,就觉得怀里有些不对劲。
下意识的摸了一摸,司礼太监先是惊讶,但很快便成了恍然。
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司礼太监也不再关注那早早跑掉了的人,只冲着后头挥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凤王府中,姬容眉间越发沉郁。他对身边的管家说:“待会你领了圣旨去给八皇子,把特赦的名额给他。还有,瑾王那里设宴的事,是谁负责的?”
管家刚刚张口,姬容就沉着脸打断:“算了,不必说了。直接把人撵出去。”
额上有了些细汗,管家连忙点头:“是,凤王。”
吐出一口闷气,姬容道:“让人备上一份好礼,送——”
姬容突的一顿。他想起了平日和姬辉白相处的点滴。
东华……东华若能跟着辉白,其实也是好的。
姬容有些走神。
见姬容久不回答,管家不由小心的问了一句:“凤王?”
“让人备上一份好礼……本王亲自送去吧。”说罢,姬容转身走进房间。
出了一口气,管家忙示意站在一旁的下人准备车子和礼物,至于姬容参宴所穿的衣服,则早有贴身宫女跟进去打理了。
如果说天启十八年中,有哪一场宴会让参宴者战战兢兢而又莫名无比的话,那无疑是紧跟着赏春宴之后、由瑾王召开的赏花宴了。只是,但凡心里稍微明白的人都清楚,那赏花宴虽托名赏花,其实却不过庆祝那被攀折而下的帝都第一名花——还是从当今凤王手中攀折过来的。故此,虽然每个来参加宴会的人都是笑意盈盈,一副兴致高昂的摸样,但到底真正如何感想,却是不得而知了。
只是,不管来的人心中到底有什么想法,却注定要大吃一惊了——那位被攀折了手中花儿的凤王,不止备了一份厚礼,还早早到来,实在是给足了瑾王面子。而瑾王——
主动开办这次宴会的瑾王,却是早早的失了踪迹。
瑾王府 后花园
早春方到,冬雪稍融,褐色的枝桠刚刚抽了新绿,小小的一点一点,在枝干上尽情舒展,煞是可爱。
临水的凉亭中,姬容和姬辉白相对而坐。
凉亭很空,除了石桌上摆放的一小坛酒并两个杯子外,竟再无余物,像是在座的两人都有意避开下人一般。
“臣弟没想到皇兄会来。”拿起酒坛替姬容和自己倒了酒,姬辉白率先开口。
并不推迟,姬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让皇弟失望了?”
“是惊喜。”姬辉白淡笑的纠正。
惊喜吗?明白对方不会矫饰,姬容心里软了些:“东华能与你为妃,也是不错的。”
静默片刻,姬辉白又喝了一杯酒:“臣弟对郡主却并无其他心思。”
这句话,姬辉白并不是第一次说,而姬容,也不止一次听见了。
微微皱起眉,姬容问出了自赏春宴后便压在心底的疑问:“既然如此,皇弟为何向父皇进言?”
姬辉白没有回答,垂下眼,他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那无疑是一只漂亮的手,修长白皙,毫无瑕疵,更兼能凝聚神力,化腐朽为神奇,便称一声高贵也不为过。
只是……
只是而今,这只手,能不能抓住他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东西?
“皇弟?”久不见姬辉白回答,姬容不由再次出声。
“只因臣弟有想要的东西。”姬辉白终于开口。似喝多了酒,他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姬容沉默半晌:“皇弟想要什么?”
东华确实不错,可既然姬辉白明确说了不喜欢,那她所能代表的,便只有她身后的镇远侯了。而镇远侯所有的,却是……
姬容慢慢握紧了拳。
会是这样吗?一个在前世能退让皇位,最后甚至替他付出生命的人会眷恋权势么?可若真的会,那他又该——
怎……
姬容突然愣住了。
为那突然凑近的墨黑发丝,以及唇上微凉的感觉。
柔美的月色下,那如同最上好锦缎的发丝好似被染上了一层光辉,正荧荧闪烁。而唇上、唇上的冰凉——
覆在唇上的微凉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姬容却像重重的敲了一棍,猛地弹起身,连退数步,甚至还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姬辉白直起了身子。淡淡的月色自天边洒下,披散在姬辉白身上,衬得其越发风神俊秀。
习武之人素来身体强健,更兼隆冬已过,本不该有寒冷的感觉。可是此时,姬容却分明觉得一股寒气自他心口升起,顺着血液流转到四肢百骸,冻得他甚至连牙齿都在轻颤。反复的握紧拳头,直至掌心生疼,姬容才勉强一笑:“皇弟……可是醉了?”
“臣弟此时比任何一刻都清醒。”姬辉白说。此时,他脸上向来带着的清淡微笑已经尽数收起了。
姬容脸色已经变青。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到前世姬辉白最后为他而死,也想到前世姬辉白皇位的禅让,更想到前世姬辉白每一次见他时的欲言又止。
他本以为……他只以为!
可是,可是——
姬辉白还是站着,似乎在等姬容做出决定。
姬容垂在身侧的手开始轻微的颤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看向姬辉白,眼中只有冷硬:“皇弟,你醉了。”
这一次,姬容说的句子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姬辉白并不意外。这样的情景在他脑海里其实已经浮现过很多次了,最近一段,更是连细节都一一清晰起来,清晰得他开始厌倦。
可是,当他真正开始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才倏然发觉,想象,到底只是想象。
姬辉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姬容几乎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会倒下去。
然而不过片刻,姬辉白就稳住身子,慢慢笑道:“臣弟……或许是醉了。”
“既然醉了,皇弟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姬容冷冷回答。
又是静默,良久,姬辉白缓缓点头:“皇兄说得是。”
言罢,姬辉白竟再不停留半分,径自转身离去。
独自站着,姬容不言不动,直至姬辉白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后,才猛的一掌击向面前的石桌。
夹杂着心觉荒诞的怒气和不知所措的惊惶,姬容挥出的掌上隐带风雷,竟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砰的闷响过后,石桌表面一下子爬满了如蛛网般的裂纹,碎成细小块状的石片和着灰色的粉末,簌簌的直往下落。
正是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像是树枝断裂的咔吱声。
“谁?!”朝着声音的方向厉喝一声,姬容眼中杀气大炙。
“……皇兄?”一个人影慢慢自树丛之后走出来,却是姬振羽!
没想到会碰见姬振羽,姬容先是一呆,脸色转瞬又是一阵青白:“皇弟怎么会在这里?”
“臣弟不耐烦前头的热闹,来这里偷个闲。”姬振羽淡淡道,稍后,他又问,“皇兄为何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姬容的脸颊狠狠的抽搐一下。稍闭了闭眼,他缓缓摇头:
“没有……只是一件小事。”
第十七章 昔时不可忆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姬容对姬辉白避而不见,莫说私下,就是宫中皇帝亲自举行的家宴,也是能推则推,再顾不上自己的举动是否会给某些有心人什么特别的暗示。
这三个月,并非姬容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三个月,却绝对是姬容两世六十年最彷徨的三个月,甚至超过前世姬辉白没有征兆的将皇位让给他的那个时候。
只因,就在三个月前,他的弟弟,他视同手足的兄弟突然告诉他,他之所以为他做这么多,不是因为把他当哥哥,而是因为——
——把他当情、人!
多么可笑,多么荒诞,多么——
“皇兄?”姬振羽出声,拉回了姬容的注意。
面色微变,姬容静了片刻,才道:“皇弟方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臣弟只是说了一些趣事。”姬振羽笑道。此刻,他虽还在笑着,却怎么也没有当初姬容在金风楼所见的那分恣意潇洒了……只是,眼下的姬容却是没有心力再分辨了。
“原来如此。”姬容笑笑,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看着姬容,姬振羽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皇兄。”
“皇弟可有什么事要说?”姬容问。
“赫连的事,多谢皇兄了。”姬振羽道。
“一个特赦名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赫连皓确实也不错,保了下来,日后想来也能是羽国之福。”淡淡一笑,姬容道。
点点头,姬振羽复又道:“臣弟……”
“皇弟若有事,但说无妨。”姬容微皱了眉,道。
“臣弟只是想问问,皇兄和二皇兄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道了谢,姬振羽问。
姬容张了张嘴。他想问‘是不是辉白说了什么’。然而,依姬辉白的个性,依姬辉白的骄傲,他又如何会去说什么呢?
于是,姬容只有缄默。
姬振羽继续往下说:“三个月来,皇兄你对二皇兄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如果——”
不用姬振羽说,姬容也知道。
如果再这样下去,其他人会不会落井下石?
如果再这样下去,姬辉白会不会升起别的想法?
如果如果,一千一万个如果,可是——
……可是,不这样,他又能如何呢?
“二皇兄……一直陪着皇兄你的。”姬振羽的声音略低了些,“就算一时做错什么,臣弟觉得,二皇兄也不是抱着对皇兄不利的心思的。”
姬容微有些怔然,却说不出反驳的话。终于,他似有些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我知道。”
我知道,他始终不曾害我。
我知道,他始终不会害我。
然……
姬容有了些疲惫。
对于姬辉白的感情,在不知道前,就算是梦中,他亦从来不曾有哪怕一丝的这等疯狂想法;知道后,就算是梦中,他亦不可能哪怕一丝同意——同意这等疯狂的情爱。
“皇兄……”姬振羽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姬容打断:
“好了,振羽,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管了。这是……我和辉白的事。”
沉默片刻,姬振羽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只问:“皇兄,今晚是二皇兄的大婚,你去不去?”
大婚?姬容微微一怔,随即恍然。
三个月,也该准备好了。只是……
只是,辉白和媛仪的大婚……去不去?姬容问自己。最终,他缓缓摇头:“不了。”
得到答案之后,姬振羽离开了凤王府——晚上是姬辉白的大婚,他多少要准备一下。
而在姬振羽面前打定主意不去了的姬容,却没有想到,自己到底还是去了——去见姬辉白,却没有参加婚礼。
夜,姬容独自走在帝都外的山郊。
夜晚很静,除了天边漏下的月光外,山上再没有一丝灯火,只听呼呼的风声唱着哀怨的曲调,一声一声,如泣如诉。
牵着马,姬容在山道上行走。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踟蹰,这对于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可是,接下去所要面对的事,却不由得他不迟疑!
“嘶!”被姬容牵着的飞云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摆摆深红色的尾巴,飞云晃了晃脑袋,蹭了蹭姬容的手,似乎在不满姬容缓慢前进的速度。
抚摸飞云鬓毛的手猛地一紧,姬容面色沉凝。再不迟疑,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催促坐骑向前方跑去。
欢嘶一声,覆了一人的飞云似乎完全体会不到重量,双蹄一扬,转瞬便如闪电般蹿出。
骑在马上,姬容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前方,唇角渐渐抿直。
今夜……便做个了结罢!
顺着山间小道往上,过一条清溪后便是一片竹林。竹林再往后,便是山崖,崖边还伫立一栋不知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茅屋。
而茅屋,便是今夜姬辉白约姬容所见的地方!
骑马穿过幽静的竹林,待来到透着橙黄火光的茅屋前时,姬容突然升起了些熟悉之感。然而,当姬容透过那敞开窗户看见那纵坐在一片荒芜之中依旧美得夺目的身影时,他立刻便忘却了心中那似有若无的熟悉。
姬容推开了门。
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晚里分外清晰。
“皇兄。”听见了声音,本来坐在桌前自饮自酌的姬辉白转过头,冲姬容淡淡一笑。
姬容坐到了姬辉白对面。他面前的是一张八仙桌,桌子已经很旧了,面上坑坑洼洼的,更遑论本该有的漆了。不止如此,桌子还断了一条腿,之所以现在还能用,不过是因为曾有人细心的用绳子将这桌子的断腿接上。只是和这张桌子破旧程度相仿,那接桌子腿的人的手艺,也实在糟糕得让人同情。
姬容突然皱了眉。在看到那断了腿的桌子时,他心中又浮现了最开始的熟悉感。这一次,姬容思量了一会,却依旧记不起什么东西。
皱了皱眉,姬容索性不再思考,转儿对兀自一杯接着一杯喝的姬辉白道:“皇弟喝慢点,莫要再醉了。”
姬辉白听懂姬容话里的意思。他的唇角弯出一个姣好的弧度:“皇兄放心,臣弟不会醉的。”
“不知皇弟找我来可有什么要事?今夜是皇弟的大喜日子,良宵苦短,皇弟不若还是回转吧。”姬容淡淡开口,而今,他却是一口一个‘皇弟’,打定主意划清界限了。
“夜有些长了。”姬辉白轻声道,旋即,他微微一笑,“臣弟自然记得今日是臣弟的大喜之日,堂拜完了,宾客也有人应付,而——”
姬容的眉梢轻轻一跳。
姬辉白没有忽略,他唇边的笑越发柔和了:“而王妃……王妃现在,该是在床上熟睡罢。皇兄不必挂怀,臣弟是进了洞房后才私下出来的——臣弟不会在这方面给王妃难堪的。”
姬容没有说话。
姬辉白继续道:“臣弟今夜找皇兄出来,只是有些事想对皇兄说一说。”
姬容微一皱眉,正要开口,却被姬辉白打断:
“皇兄放心。”
“皇兄放心。”姬辉白重复一遍。他放于桌上的手已经握起,可脸上,却竟还带着如往常一般的笑容,“皇兄放心……有些事,皇兄既不想听,臣弟便不会再说。臣弟……臣弟只是想说一些旁的事,一些……臣弟一直记得的事。”
姬容不由沉默。片刻,他缓缓点头:“好,皇弟,你说。”
尽管这么说着,但姬容的眼神,却只随着他点头的动作而越发冷硬。
姬辉白的眼神突然柔和了下来。放下手中的白瓷杯子,他缓缓道:“皇兄,你可还记得小时候?”
“什么小时候?”姬容问。
“第一次遇见,第一次一起吃饭,第一次一起出去玩。”姬辉白道,他的声音低了些,神情却越发的温柔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姬容一怔,他有些迟疑:“第一次遇见……”
“第一次遇见,皇兄把臣弟推下水,害臣弟烧了好几天,最后还错过了秋夕节。”姬辉白突的一笑。
恍然回想起小时候,姬容的神色也柔和了些:“那一次我也错过了——被父皇逮去打了板子。”
“是啊,后来我们在一起吃饭——”姬辉白微笑。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吃饭,恰好你因为一些事必须吃素一段时间,而我为了刺激你,就让他们全部弄荤。”姬容低低的笑出了声,“结果,你吃到最后嘟着嘴巴看我,我也早腻烦了那油腻,只是刺激你,才强忍着恶心,故意做出一副吃到美味的模样……那一次,我记得最后差点吐出来了。”
姬辉白唇边的笑更深了些:“臣弟知道。”
“知——”姬容一愣。
“臣弟知道皇兄是故意来炫耀的,所以才将计就计做出那副样子给皇兄看,”姬辉白略一抿唇,眼中的笑意却流转而出,“等最后辗转打听到皇兄的恶心模样后,臣弟在宫里偷偷开心了好几天。”
姬容哑然,半晌失笑:“我就说,你平日又不是没吃过那些东西,至于馋成那副模样。”
“后来,臣弟和皇兄一起出来玩……”稍敛了笑容,姬辉白继续道。
电光火石之间,姬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里——”
“就是这里。”姬辉白接口,“那一日,我们的行踪被人泄露,被人绑了用来威胁父皇,关的地方,就是这里。”
姬容微微皱了眉:“是这里……我之前只觉得熟悉,皇弟为什么会选这个地方?”
姬辉白默默无言。
“皇弟?”姬容再问了一声。
“皇兄可还记得当日的情景?”姬辉白问。
“当日……”尽力回忆,姬容道,“当日……我和你似乎被捆在了这桌子旁?”
姬辉白点了点头。他轻声道:“当日,臣弟很害怕。”
“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吧?害怕也在情理中。”姬容回答。
“那时皇兄似乎和臣弟一般大。”姬辉白说。
“我是长子,自然不同。”姬容笑道。
姬辉白没有立刻说话。垂下眼,他看着面前凹凸不平的桌面。
“那时……”姬辉白的声音有些飘忽,“那时,皇兄先乘人不备挣脱了绳索。”
回想了一下,姬容点头:“是。”
姬辉白笑了一下,他略一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那时候,臣弟是以为皇兄会这么走开的。”
姬容沉默。姬辉白继续道:“臣弟当时是真的这么认为……因为,如果臣弟先解开绳索,臣弟也会独自走开。可是——”
姬辉白呼出了一口气。到了此时,他的脸上反而没有了笑容:“只是,皇兄却没有赶紧离开,反而替臣弟解了绳子,最后更是为掩护臣弟而跑出去吸引那群匪徒的注意力。那一夜……那一夜,也和现在一样,真的有些长。”
姬容终于开口,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小时候,母后一直教导我:推开威胁的人,杀死威胁兄弟的人……我既是嫡长子,便有责任照顾你们。当时,纵是换了其他的皇子一起,我也一样会这么做。”
“臣弟知道。可是那一次和皇兄在一起的,是臣弟。”姬辉白面上泛起了淡笑,他喝干了壶中的最后一口酒:“再长的夜,也会过去。臣弟多谢皇兄愿意陪臣弟一夜,听臣弟说这些陈年旧事。”
姬容没有再说话。他没有想过,那些记忆中再平淡不过的情节在另一个人那里,竟被如珠如宝的珍视十数年,珍视得连他,也能清晰体会那一颗颗的圆润细滑。
茅屋沉寂了一会,片刻,姬容起身,推开门,骑上飞云,离开了山崖。
崖边,一轮孤月静静悬着,清冷光辉铺洒而下,照在那独自伫立的背影之上,越发寂然。
一路疾驰,甚至不顾禁令的纵马奔过长街,直至到了内城,姬容才拉了缰绳,让座下的飞云缓步慢行。
只住高官皇族的内城夜里素来冷清,今日却有些特别——因为皇族二皇子、皇上亲封的一等亲王瑾王的大婚。
远远的,姬容看见一片灯火辉煌。
是瑾王府的方向。
然而……
然而,此刻,那座王府的主人,却宁愿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茅屋里,守着一盏破了口的油灯回忆从前,也不愿——
不愿,享受眼前这一切。
看着看着,姬容拉着缰绳的手逐渐用力,直至关节发白。
第十八章 醉酒
“看见人了没有?”
“他跑不远。”
“小心搜查,办砸了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在帝都外城的一个小巷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出了几声私语。
蓦的,一个刻意压低了的沙哑声音响起:“还不去找!若是——”
“哼,知道了,大人!”重重一声夹杂讪笑的‘大人’之后,黑暗重新平静下来。
“……喵?”被占了窝的野猫试探的冲着黑暗叫了一声,踟蹰一会,这才慢慢向自己的窝挪去。
倏然,黝黑的一角突然动了一下!
“呲!”的一声,野猫全身的毛竖起,爪子狠狠的挠了一下地板,三下两下的顺着墙根跳上了旁边的屋子顶。
角落的黑影又动了一下。晦暗的月色下,隐约可见一个人形的轮廓。
人影行走处微见蹒跚,速度却并不比开头的那一拨人慢多少,只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远处。
月色越发黯淡,夜已深,除了通宵达旦的青楼楚馆外,街上再没有其他灯火。长长的道路一望而去,如一只长大了口等待猎物的巨兽,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惊悸。
黑影的行动越见蹒跚了。顺着墙角,他小心的向前移动,不时停顿一会,似在忍耐些什么。
蓦的,一道压低了的声音从黑影身后传出:“这地方我们刚才来找过吧?”
浑身一颤,黑影扶在墙上的手下意识的一拍,身子一折一扭,转瞬就悄无声息的潜进了他头上那这条街里唯一一间开了窗户点着灯的房间。
柔和的烛火静静铺洒,橙色的光流淌在黑影身上,照亮了黑影那始终隐藏着的面容。
长眉入鬓,薄唇微抿,那个有着一张清俊相貌的黑影,却正是带了人来羽国避祸的耶律熙!
可是,耶律熙又怎么会在深夜被不明的人追踪呢?
而他身边的人,又都去哪里了呢?
是酒楼?等再回过神来时,耶律熙已经站在房间里头了。环顾四周,他皱眉暗自思索。
这是一个颇大的房间,用镂空雕花隔断分成内外两间,其中还竖了一张绘松鹤图的纱制屏风。
虽身体多有不适,但耶律熙到底没有失了武功,很轻易就能听出外间传来的沉沉呼吸。
心下松了一口气,耶律熙看了看黝黑的窗外,略一犹豫后,还是掩上了窗,借着房间里家具的遮掩,小心的向呼吸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转过屏风,再走几步,耶律熙就见着了一个趴倒在桌上、被散落下来的头发遮了半边脸颊的男子。
房间内酒味很重,桌上横七竖八地散落了好些酒瓶,很轻易便能看出房间此时的主人是过来买醉,并且已经醉了的。而过来买醉的房间主人的身份……
慢慢接近那伏在桌上的男子,耶律熙只扫了一眼,便看出男子身上的衣服正是由今年在羽国上层最有名的火烷锦制成的,端的是价值不菲。
不欲多惹事端,耶律熙抬起手,只待点了对方的黑甜穴,便留在这里暂避一夜。
然而,就在他刚刚抬起手的时候,伏在桌上的人突然低低的呻吟一声。
这个声音?!……动作猛地顿住,耶律熙脸上泛起了一丝惊诧。犹疑片刻,他仔细的分辨了那半藏在黑发下的面容,半晌才确定面前的人确实是自己想到的那位——羽国凤王,姬容。
认出了人后,耶律熙的第一个反应时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
匕首刀刃微弯,中间留有一道血槽,整个匕身都是蓝汪汪的,一看就是淬了剧毒的模样。
刀刃抽出寸许,耶律熙就停住了。在下意识的反应过后,他便清楚的认识到,姬容此刻的生死于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或者,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吐出一口气,耶律熙慢慢收回了匕首。转过身,他打算离开。然而,就在他方迈出步伐时,他便又倏然停住了——为体内那一下子加剧了的异样以及脑海中那突然升起的一个念头。
如果……转回身,耶律熙看着沉睡的姬容。沉吟片刻,他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丝近似嘲弄的微笑。
“正巧,也不算辱没了。”喃喃着说完,耶律熙坐到姬容旁边。
伏在桌上的人动了一动,并没有起身。
耶律熙并不在意。径自取了桌上还剩下酒的酒壶,他举起来就对着嘴咕噜咕噜的灌着。
透明的液体倾泻而下,半数落入耶律熙口中,半数则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酒很快便喝完了。似喝有些急,耶律熙胸膛急剧的起伏着,脸上也渐渐有了些红色。这么呆坐半晌,他闭一闭眼,伸手去碰一旁的姬容。
然而,就在他手指刚刚碰到姬容时,原本安静沉睡的人便豁然动了!
毫无防备之间,耶律熙一下子被人拽着按在了桌子上。
酒壶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电光火石之中,耶律熙第一时间将手按向腰间藏匕首的地方。
但很快,他的手便停了下来,紧绷的身子也跟着缓缓放松——制住他的姬容,并没有清醒。
往常明亮锋锐的眸子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姬容含混的说了一个字,声音竟意外的柔和,就像是含在舌尖,斟酌了又斟酌之后才说出口的。
耶律熙没有听清那是什么字,也并不想追究那是什么字。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稍稍闭眼,而后略略抬起腿,轻轻的摩擦了姬容的下身。
男人之间,有些话自然不须明说。
姬容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不少,俯下身,他轻轻啃咬着身下之人的唇瓣。
很柔软,还带着辛辣的酒味。
……酒味?姬容混沌的神智中稍稍泛起了些疑惑。他应该并不太……
疑惑到此中断。就在姬容费力思考的时候,那片柔软的唇瓣已经分开,然后……
然后,狠狠的咬了他一下!
吃痛的皱眉,姬容却反而没有了疑惑。松开钳制身下人的手,姬容刚要起身,却被一股力道猛的扯下,而后,一根湿热的舌头蹿进他嘴里,毫不客气的搅动起来。
略带吃惊的闷哼一声,姬容一时忘了动作。
而被姬容压在桌上的耶律熙却没有停。习武之人气息悠长,耶律熙自然不虞气闷,只慢条斯理的用舌尖一一划过姬容的牙齿,最后再和对方那明显有些迟钝的舌头纠缠在一起。
长长的一吻结束,耶律熙舔了舔干涩的唇,动动被嗑得疼了的腰,神色自然得如同在说晚上的夜色如何:“不要在桌上做。”
姬容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直到此时,他昏沉的神智里面,反反复复的闪现的,都是‘那人竟然会迎合’这一句话。
他竟然会迎合,那是不是、是不是他们终于有了斡旋的余地?是不是、是不是终于不用再互相伤害了?
姬容看不清自己抱着的人的面孔。可这没有关系,他小心翼翼的抱着人,仿佛在捧世上最珍贵的珠宝一般。
安然由姬容打横抱起,觉得被抱的舒服的耶律熙压根没有挣扎的念头,他甚至还眯了眯眼,在对方的怀抱里调节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只可惜,从外间的桌子到内间的床并没有太大距离,几乎在耶律熙刚觉出味道来时,他便被放到了床上。
有些遗憾的啧了一声,耶律熙左右看看,隔空挥了一掌把窗户关紧,便将视线移到了姬容的脸上。
一看之下,耶律熙却是微怔。
姬容面上的表情很柔和,真的很柔和。似乎连稍稍扬起的眉梢都在述说着那浅浅流转的笑意。
一个人的表情,尤其是他们这等人的表情……能柔和到这副模样?耶律熙莫名的有了些惘然,一时没有动作。
姬容却开始动了。先细心的拂去散在耶律熙脸颊上的几缕黑发,姬容随后一个一个解去耶律熙身上的零碎配饰,似乎深怕那些小玩意会嗑到自己身下的人。
耶律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姬容此刻的缓慢仔细——那让人有一种强烈的被珍视的感觉。
珍视?耶律熙哑然失笑。
“我也醉了么……”喃喃着,他道。
姬容的动作停下,他看着耶律熙,似在等待什么。
他确实不讨厌这种感觉——如果,刚刚喝下去的药没有发作的话。耶律熙微微一笑,随后抬手,直接撕了身上的衣衫。
随后,察觉到身上的人刹那紧绷起的身子,耶律熙想了想,索性主动分开双腿,抬高腰肢,做出承欢的姿态——无他,一是那在他体内翻搅得快活的药性,二是……
二是,耶律熙突然发现,撇开两人之间有些莫名其妙的恩怨,面前的人倒确实不错。
不错得……适合欢好。
这种时候,能再忍下去的多半不是男人了。
姬容自然是男人。
所以,尽管耶律熙已经刻意放松身子了,当但真正被那青筋虬结的巨大侵入的时候,身下传来的强烈痛楚还是让他闷哼一声,反射性的绷紧了身子。
而这一紧绷,却是让两人下身连接处所余不多的空隙完全消失。
几乎能勾勒出对方的形状,耶律熙闭闭眼,慢慢尝试着放松身体。但就在他刚刚放松了紧绷的身子,那抵在下身的,只进了半截的巨物就猛的向前一顶!
“唔!”从喉咙深处逸出了一声闷哼,耶律熙心头火起,直接狠狠的挠了姬容背上一下。
被挠了的人没有反应,也不像方才一样猛的抽动,只缓缓进出,尽力让身下的人适应。
抵着床的手背暴起了一根青筋,耶律熙额角突突的跳着。无意委屈自己,他手上用力,不客气的再次划下。
这次,姬容微微哼了一声。似有些无奈,他低低的唤了一个音节。
耶律熙依旧没有听清楚——或者说,是姬容从没有说清楚。就如同是被死死扼住的最后底线,不能放松片刻。
耶律熙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最开始的疼痛过去后,他的体内开始有了异样的反应,一如内心。
低低的喘了一口气,耶律熙眼眸中的神采不由涣散了些。
作为一个皇子,哪怕是一个并不得势的皇子,耶律熙也是不缺女人的。寻常风月之事,早七八年他便已经深谙于心,再不会对此有什么羞涩好奇期待。可承欢男子……毕竟是第一次。
耶律熙微微闭了眼,身下的痛并不剧烈,只是绵延悠长。而那疼痛之中,还渐渐升起了酥麻之感,较之往日正常的欢娱不同,却是一样撩人。
耶律熙的脸上并没有沉迷之态。
风将闭合的窗子吹开了一条缝隙。透过缝隙,耶律熙看见了挂在天空的皎洁明月。
黑暗,似乎已经被驱散。
耶律熙突而一笑。方才他只诧异于姬容脸上竟有如此温柔的神色,却不知晓,若是此时有人看见他,也定然会诧异——诧异竟有如此苍凉的笑容!
那分明是笑,可却又像是哭——无声的,从心底最深处淌出的悲凄!
耶律熙微微侧着脸,散落的黑发遮了他半边脸颊,余下的一半则隐没在阴影之中。
那张清俊的脸上,是有些红晕的,眼中的神采也稍微涣散了,不复往日的冰凉。而耶律熙本身甚至还不时动动身子,算是迎合姬容。可是……
可是,房间内,除了火光之外,却是只余冰冷了。
微凉的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房内忽的暗了一下。
略微恍惚的,耶律熙稍稍抬了身子。他轻轻覆上姬容的唇,不撕咬,也不激烈的纠缠,就是那样覆着,感觉彼此的温度。
姬容停下了动作,他环住怀中的人,静静的。
夜,更沉了,连火光的噼啪声都似乎配合着变小,好似生怕打扰了此刻难得的温馨。
一声叹息,不知从何而生。
耶律熙抽了身,他唇角带笑,优雅温和,却独独没有了先前的感情,不论是苍凉,还是那不知为谁而生的片刻柔软。
他从旁边破碎了的衣衫内摸出一截圆筒状的东西。
“砰!”的一声,一道暗影从窗户的缝隙冲出,在天空留下了转瞬即逝的红芒。
仰躺在床上,耶律熙看着窗外,眼神终于转为深寒。
第十九章 交谈
……天亮了?从宿醉中醒来的姬容微微皱起眉,该回……
他扶着额的手突的一顿,为房间内那另一个人的气息和突然响起的声音:
“凤王醒了?”
姬容的身子僵了僵,不止是因为那本来不该出现的声音,还因为那不该出现的声音竟该死的熟悉,熟悉到——永、生、难、忘!
倏然起身,待看清那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的鸦青身影后,姬容撑着床沿的手不觉用力,竟生生将那一段上好的红木洞穿。
——记忆中模糊的春梦,一床凌乱,再加上正站在面前的人,姬容如何还会不了解究竟发生过什么?若是换了另一个人,他最多也暗责自己的大意,可眼前的人,却偏偏——偏偏是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
想到这里,饶是姬容心思再深,脸上也是阵青阵白,一口气堵在喉咙,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边姬容发怔,那头的耶律熙却没有忽略姬容手上的动作。
连红木都戳穿了?瞄了一眼床沿,再想到昨日,耶律熙心中突然升起了一抹庆幸。
倒多亏昨日他醉了……不然只怕是刚照面便被一刀了账了。心里头这么想着,耶律熙面上却不动半分声色,只笑得文雅:
“昨日凤王这屋子是整条街上唯一亮着灯的,兼又大开窗户,在下这才应邀上来,倒不曾想……”眼神刻意在姬容身上转了一圈,耶律熙唇边的笑带了些含蓄的暧昧,“凤王竟是如此热情。”
“咔吧!”一声,姬容生生的掰断了那一截红木。
掌心被碎了的木屑刺得生疼,姬容沉默半晌,方缓缓道:“本王也不曾想公子竟是喜欢半夜行走的人。”
这句话却是在讽刺耶律熙见不得光了。不过很显然,那耶律熙的脸皮虽不一定厚过城墙,却也是相差不多了。只见他连眉梢都不动一下便开口,端的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半夜行走能碰到凤王这个如此好客的主人,想来也是不枉的。”
姬容怒极反笑,那块被他捏在掌心的碎木逐渐成了粉末,自指缝簌簌落下:“如此说来,耶律皇子对昨夜甚是满意了?”
耶律熙轻笑起来:“得凤王那般曲意讨好,在下有什么不满意的?”
姬容面色一僵。昨夜他虽是弥酊大醉,却还是记得,记得自己是忆起了那个人,而后——
唇角狠狠的抽搐一下,不知晓自己有没有失态到说出那人名字的姬容再没有心思同耶律熙耍嘴皮子功夫,拣了散落在地的衣衫,便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姬容既不回话,耶律熙便也不出声,只等姬容尽数穿好了衣服,才指指桌面上绣功精致的荷包和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的玉佩:“凤王既如此好客,想来不会介意在下用一些东西了。”
看也懒得再看耶律熙一眼,姬容径自走向屋外,只在经过房门时轻抚了一下墙壁,冷冷丢下一句:“耶律公子既然喜欢,那便送给公子你吧!”
笑吟吟的,待姬容走出房间一段时间后,耶律熙才出声:“好了,进来吧,雉雄。”
话音方才落下,一道黑影就自敞开的窗户闪了进来,定睛细看,却正是之前一直陪在耶律熙身边的雉雄。
“公子!”甫一进来,雉雄便在耶律熙面前单膝跪倒,“小人保护不周,请公子降罪!”
看着面前深深低下头的人,耶律熙面上笑容不变,只是显得冰凉了些:“起来吧,既然是我遣你出去做事,那又何来保护不周一说?”
“公子……”雉雄还待说些什么。
“起来吧。”耶律熙淡淡道。
“……是。”终究不敢太忤逆耶律熙的意思,雉雄只得站起身,垂首恭立。
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耶律熙却并不喝,只是用指腹摩擦杯沿,开口:“雉雄,之前交代你的事你继续去做,等完成了,我会将羽国这里的势力整理整理,给你一份副册。”
“公子!……”豁然抬起头,雉雄脸上是在明白不过的惊讶。
“怎么?”耶律熙抬起眼,淡淡笑着。
“小人只怕有负公子所托。”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阵冰凉,雉雄忙低下头,道。
“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耶律熙问。
“十三年了。”雉雄回答。
“十三年,”仰仰头,耶律熙似乎微叹一声,但看他的表情,却分明是在笑,“而今我身边能用的人却是不多了,这次出了这等事……多少该给自己留条后路了。我今日不过二十,而你却足足跟了我十三年,我不选你,却又选谁呢?”
说到最后,耶律熙的声音似有些飘忽。
雉雄低下了头,半天,他才道:“公子,这次,您以为是……”
“你说呢?”这次,耶律熙的笑容里分明带上了些嘲讽。
雉雄没有吭声,耶律熙已经接了下去:“看来纵使我辗转千里来到羽国避祸,还是不能让远在炎国帝都的那位放心呢。”
涉及炎国皇族,自己公子兄弟的事,雉雄更不敢说话了。
而耶律熙,则在短暂的晃神过后饮尽了桌上那杯凉得苦了的茶:
“既如此……那也罢了。”
罢了什么,耶律熙没有说,他靠在椅背上,神色重新带上了些慵懒和漫不经心:“好了,没事的话,你就下去做事吧。”
“是。”略顿一下,雉雄才回答。
“有事就直说吧。”耶律熙道,明显是已经觉出雉雄那稍稍的停顿。
心下暗凛,雉雄的腰更弯了些:“小人只想问,为何公子方才不将凤王留下?”
“凤王?”耶律熙喃喃道。
“是,凤王与公子素有恩怨,身份又是尊贵无比,这么好的机会,不论我们是擒是杀,都——”雉雄道。
“你觉得姬容如何?”耶律熙突然打断雉雄的话。
雉雄微微一呆,片刻才道:“作为皇族,当是不错的吧。”
“不错?”耶律熙重复一遍,他突而笑了起来,“该说是——非常好。”
“公子……”雉雄皱起眉。
“若有一人迷奸了你,你会如何?”耶律熙突然道,混不在意自己用词的粗鄙。
倒是雉雄的黑脸先微微一红,而后又微微一青:“小人当会气得发狂。”
“若对方是一绝色美人,兼有万贯家财呢?”耶律熙微笑。
“这到底是违背小人意愿的事,纵然对方再绝色难得富贵荣华,小人也不会心喜。”雉雄摇了摇头。
“说得好。”耶律熙缓缓点头,“凤王是什么身份,美人钱财,他又少了哪一个?——他此时的感觉,大概也如那被迷奸了的人一样,该是气得……”
说到这里,耶律熙突然想起了姬容昨夜的温存。
那倒确实是……再珍惜不过了。
唇角的笑多了些玩味,耶律熙继续方才未尽的话:“气得真正发狂了吧……可方才,他竟还能克制着不出一句恶语,光是这一点,便非常人能及了,而后来——”
说到这里,耶律熙突然想起姬容离去时的模样。
虽说依着他的个性是不肯学那街头巷尾的泼皮赖汉纠缠口舌,可看方才他的模样……大约,也是差不多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略带恶意的揣测了一会,耶律熙道:“而后来——雉雄,看房门那边。”
不解耶律熙命令的含义,雉雄看向房门,却猛然吃了一惊——一个足足有几寸深的掌印就生生的印在房门旁边的墙里,墙面四周甚至还有些焦黑的痕迹。
雉雄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耶律熙,则看着墙面,缓缓道:“这一掌却是在向我表示承情了——昨夜我不动手,今日他便也不出手,但等下次见面时,却是一切如昔了。”
下次见面……一切如昔么?耶律熙微微勾起了唇角。说不得,到时候……
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帝都 凤王府
坐落在帝都内城,最接近皇宫大内的凤王府素来庄严,今日却有些反常。
至少,当姬振羽来的时候,是如此感觉的。
微皱起眉,他看着面前出来迎接的管家问:“今天怎么了?皇兄呢?”
“八皇子好。”弯腰行了一礼,凤王府的管家道,“凤王在西苑那泡温泉。”
姬振羽以为自己听错了:“泡温泉……大早上?”
管家苦着脸点头:“本来是让人准备沐浴的水,但大早上的临时却是……凤王不耐烦等,就去了西苑那头。”
虽说一时没有沐浴用水,可凤王府里自然样样顶尖,纵是准备一浴池的水想来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皇兄竟连一炷香也不愿意等?
这么想着,姬振羽呆了一呆,随即道:“我过去看看。”
应了一声,管家招来旁边伺候的一个侍女,吩咐她带姬振羽去西苑。随后,他又对姬振羽说:“八皇子,凤王早上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如果待会发了什么脾气,您多担待着些。”
点点头算是应过,姬振羽跟着侍女向西苑走去。
西苑位于凤王府最偏僻的角落,却绝不荒芜,楼阁设计,甚至一草一木都是请了当时最有名的工匠亲自监工,更从山上引了温泉活水,导致西苑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百花争艳。
跟在侍女身后,姬振羽远远的看见了西苑,多少有些好奇。这些年来,他虽然没有少进出凤王府,却是从没有来过西苑。
一来因为西苑毕竟偏僻,二来,却是因为西苑昔日是那一位所住的院子了。而那一位,当初却是连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人都能拒之门外的人!
“八皇子,凤王下了令,不准下人进去,奴婢就带您到这里了。”西苑温泉之外,侍女向姬振羽屈膝行礼。
随意点点头,姬振羽举步迈入那被重重花木遮挡住了的温泉。
白雾依稀,淡淡的硫磺之味散在空中,姬振羽堪堪转过温泉池的最后一层遮掩,就听见一声厉喝:
“谁?!”
刚刚张口,姬振羽甚至没来得及答话,就察觉出一道凌厉劲风扑面而来。
倒抽一口凉气,姬振羽刚旋身让过劲风,便觉又一道较之方才更加凌厉的掌风扑面,转瞬便要到达。
额上顿时起了一层薄汗,姬振羽匆忙间挥掌拍向旁边儿臂粗的翠竹。
“刷拉”的一声,竹影婆娑之间,姬振羽腾身而出,人方在半空,便已出声:
“皇兄!”
一道紧似一道的掌风终于停下,落地后的姬振羽也终于看清了温泉池中的情景。
——此时,姬容正侧身背对姬振羽,半个身子浸没水中,右手按着左肩。
而左肩,却是……
鲜血淋漓?!
第二十章 协议
“皇兄?!”低呼一声,姬振羽忍不住上前几步,只因他已经看清楚,姬容按在左肩上的五指,分明是深深嵌入肩头,而那刺目的鲜血,亦正是自那手指之下蜿蜒流出!
一时没有言语,姬容扣着肩头的手指不觉更用力了些。半晌,他缓缓放松力道:
“……八弟?”
姬振羽的神色突然变得古怪。在一开始被姬容左肩的鲜血夺去注意力后,他已经发现,姬容背上,却并不只有那一处伤引人注意。
明白姬振羽是在看什么,姬容嘴角微一抽搐,差点又失手伤了自己。
倒是姬振羽极快的回了神,干咳一声,他道:“皇兄,让臣弟帮你包扎一下?”
良久没有声音,姬容露在水面上的肌肉肉眼可见的紧绷着,似乎正强自忍耐些什么,片刻,他慢慢点头:
“好。”
虽说西苑僻静,但凤王府里到底不会短缺什么。很快,姬振羽便拿了上好的伤药和干净的纱布转回温泉池。
姬容正靠在池边。
墨色的长发披散而下,一半落在砌了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池边上,一半则披落肩头浮在池面。
姬振羽脚步略缓了一下,然而转瞬,他便加快步伐,几步走到了姬容身边。
“皇兄。”放下纱布和伤药,姬振羽在姬容身边半跪下,开口唤了一声。
肩头微微一动,姬容却并不回话,只抚开了披在背后的长发。
光裸挺直的背脊后,除了肩头那还兀自流血的伤口外,横七竖八的全是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指甲印,最深的一处,甚至此刻都还在微微渗血。
手捧着伤药,姬振羽愣了片刻,不由喃喃着说:“皇兄……你这是去哪里招惹来的小野猫?”
气急反笑,姬容冷冷道:“皇弟若是不会包扎,不妨把东西放下出去!”
明白自己的皇兄此时是真正怒极,姬振羽再不敢开腔,只把视线移到那肩头最严重的伤口之上。
只扫一眼,姬振羽便确定那伤口确实是身体主人自己弄出来的。
微微皱起眉,姬振羽的视线不由定在那末端隐没入其中最深一个伤口的指甲抓痕上。
……是因为摸到了抓痕所以才失控?可皇兄并不是一个会在情事上苛责的人,若是主动,又怎么——
想到这里,姬振羽眉梢轻轻一跳,眼中掠过一丝煞气。手上却是不停,涂药包扎,一气呵成。
静静等姬振羽替自己包扎好,姬容方才开口,语气终于缓和下去:“皇弟这么早来我府里,可是有什么事?”
明智的把注意力自姬容背上移开,姬振羽笑道:“臣弟却没有什么事,只是刚刚从二皇兄那里回来,便顺道来皇兄这里看看了。”
“二弟?”姬容神色微微一动。
姬振羽点点头:“二皇兄还是和往常一样,倒是王妃添了几分风韵。”
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韵’,姬容沉默,心倒是稍稍放下了。
姬振羽察言观色,明白姬容此时不太有精力招呼自己,兼之此时场面也并不太好看,便笑着起身:“皇兄,臣弟府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确实没有心情留人,姬容也就点点头算作回答。
姬振羽走后,温泉池重新安静下来。靠在池壁上,姬容闭上眼,神色中除了淡淡的疲惫之外,还有一抹不难辨认的恼怒和一丝厌恶。
东边的日头挥别最后一丝云彩,骄傲的高挂天空。
姬容甫一自西苑走出来,便有守在外头的下人迎上来:
“凤王,有位客人在书房等您。”
心情正自不好,姬容也没有说什么,转了方向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距离西苑并不太远,穿过两个院子,再转过一条回廊,直走到尽头,便是姬容待客的东园书房了。
此时,书房的门半敞着,淡淡的香味从里面漏出,是从炎国皇族那里传出来的幽罗香。
这种香初闻起来并没有味道,但一旦在香旁待得久了,再细细一闻,便会觉出馥郁幽深的香气,十分得炎国皇族喜欢。
姬容有些奇怪,倒不是其他什么,只是在他的记忆中,能进他书房的人里面,并没有谁是喜欢这种香味的。
这么想着,姬容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一盏香茗正袅袅冒着白雾,看颜色样子,也是炎国那一带喜欢的花茶。里面并没有下人伺候,而那客人,却是一袭鸦青暗纹长袍,背对姬容正翻着书架上的杂书,身姿挺拔,正似——
听见姬容进门的声音,那背对姬容的客人转过身,微微一笑,说不出的风流俊俏:“凤王来得却有些慢了。”
脸颊狠狠抽搐一下,既惊讶于会在此时见到对方,又恼怒对方的阴魂不散,姬容蓦的冷笑一声:“耶律公子?这么看来,我这满王府的侍卫下人都是废物了!”
耶律熙施施然将手上的杂书放回书架,道:“凤王又何必生气?能进来不是在下的本事大,只是凤王你贴身的玉佩面子大。”
这么说着,也不见耶律熙有什么动作,手上便出现了一块暗青色的椭圆雕凤玉佩,正是姬容之前说不要的那一块。
看了耶律熙手中的玉佩一眼,姬容冷冷道:“耶律公子此番前来,莫非是决意束手就擒?”
“这倒是在下想问的,”耶律熙一笑,“在下和凤王今日无冤远日无仇,当初在金风楼应是第一次见面,却不知凤王为何想除在下而后快?”
姬容眼中掠过一丝煞气,却是真正动了杀机:“关于这个,莫邪王却不必知晓了。”
耶律熙一怔。
以羽国太子之能,会查到他的身份,耶律熙并不奇怪。但莫邪王……莫邪王却是炎国皇帝私下给他的封号,只记载入册,却并不曾宣扬,而姬容竟然能得知……
心中凛然,耶律熙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笑道:“既然凤王不想说,那也没什么……却不知,凤王有没有心情听另一件事呢?”
“另一件……”流转在耶律熙眼中的笑意多了些晦暗不明的东西,而耶律熙面上,却是依旧一派温和,“交易。”
夜晚 凤王府
灯火摇曳,偌大的书房内,姬容坐在书桌后面,沈先生则立在书桌前,微微皱眉,似正专心思考。
“沈先生,你看呢?”片刻,姬容开口。
沉吟片刻,沈先生抬头,先行了一礼,才道:“凤王,那耶律皇子虽说是空口无凭,可毕竟……”
“毕竟是皇子之尊。”姬容淡淡的接口。
沈先生点点头:“而且,他提的交易内容确实十分诱人,至于我们助他成事后他会否反悔……小人以为,只要凤王始终掌握权势,而那耶律皇子又足够聪明,便定然不虞有失的。”
姬容没有说话,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黑黝黝的,只在远处有几点闪烁的星火。
沈先生的声音低了些,但他还是劝道:“凤王,这次交易对我们实在是举手之劳,纵然失败,也是秋毫不伤,而若一旦功成,那便——”
姬容稍稍闭了眼。
沈先生不再说话,他看向姬容,却无法从姬容沉凝的神色中看出什么。
小小的烛火轻轻跳动着,在墙壁上留下忽大忽小的暗影。
夜风忽的吹入,似一声低低的叹息。
姬容张开了眼:“沈先生是觉得,本王同意比较好?”
稍微犹豫一下,沈先生道:“若是凤王实在决意动手,也并无不可。”
尽管这么说着,但看沈先生的模样,却分明是不赞同的。
“‘一年之内送本王到炎国边境,若日后本王位及至尊,则炎羽二国即为盟友,本王有生之年绝不主动侵犯羽国;而若是本王身陨,到时也必会命人割下头颅,送与凤王……’”姬容自语着,片刻,他敛下眼,“既如此,便按沈先生的意思吧。”
言罢,他微微一笑,一瞬之间竟参杂了些微的苦涩和怔然:
“这世上说来……倒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夜有些深了,安然捧着书,斜靠在榻上的耶律熙看完最后几行字,才抬起头,对走进来的人微微一笑:
“凤王可是和幕僚商量好了?”
懒于回答耶律熙的话,姬容对着旁边伺候的侍女吩咐:“带莫邪王去明翠阁休息。”
神色不变,耶律熙始终支着床的手指却是稍稍动了一下:“不敢劳烦凤王。”
看了耶律熙一眼,姬容道:“莫邪王是打算离开?”
耶律熙回以温和一笑。既被道破身份,他也不矫情的直称本王了:“凤王虽不介意,但本王却是不愿给凤王招来麻烦。”
“莫邪王的意思是?”姬容淡淡开口,神色看不出喜怒。
“凤王的卧室倒还宽敞。”耶律熙笑吟吟开口。
姬容一怔,随即几乎是在瞪着耶律熙:“莫邪王莫非有什么特殊习惯?”
“特殊习惯倒是不曾有……”耶律熙微微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倒是凤王,难道有什么特殊想法?”
神色一僵,姬容冷冷道:“本王今日就在书房歇息。”
扫了一眼周围,耶律熙唇边的笑倒越发温和了:“凤王的王府构造确实不错。”
耶律熙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似乎不消多说了。
姬容的唇角微抽了抽,他侧过头,说:“这屋里只有一张塌……”
耶律熙倒不在意自己是在床上睡一夜还是在横梁上囹囵一觉——事实上,就是他自己被男人睡了他也是言笑晏晏处之泰然,只是事后么……至少就目前来看,那个唯一睡了他的男人不得不勉强自己和他合作。
于是,耶律熙倒是想开口说不要折腾了,反正不过细枝末节。
但在他开口之前,姬容却已经说了下去——是对侍女说的:
“这屋里只有一张塌,你吩咐下去,再置一张过来,一应用具比照……”
说到这里,姬容稍顿一下:“比照本王就好了——尽量用炎国的。”
耶律熙不由一怔。
侍女却已经应声退下。
凤王府的效率一向不错,虽说是大半夜的,但自姬容吩咐下去到弄妥一切,却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新搬来的塌被置放在外间。外间的家具自然也做了相应调节,务求让人感觉自然大气。
弄好一切,姬容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入了内间歇下。而留在外间的耶律熙也是熄灭灯火,和衣上床。
光亮如潮水褪去,书房一下子静寂下来。
耶律熙自然而然的听见了自里头传出的沉稳呼吸声。
睁眼看了一会房顶,耶律熙突而勾起唇角,旋即便闭上了眼。
夜静悄悄的,书房内,两道极低的沉稳呼吸声仿佛分明的泾渭,各不相干。
第二十一章 歧路
“浊江水患?浸没良田,倒塌房屋无数?!”高居九重的羽国皇帝在得到浊江的奏折之后大发雷霆:
“朕每年拨给你们那么多银两那么多物资,就是为了让你们一年又一年的告诉朕:浊江又发大水了?!嗯?!”
分列皇帝下首的两排臣子俱是无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出一点声息。而那负责此事的尚书,则更是战战兢兢,只差没将脑袋彻底缩起来。
看见那尚书的样子,羽国皇帝明显只是更来气:“游旭,你说你做尚书做了多久了?恩?你说你当初承诺过朕什么来着?恩?你说说、你倒是说说,现在又如何啊?恩?!”
腿一软,游旭直接跪倒在地:“臣有罪!”
“你是有罪!”羽国皇帝的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罪得该让那些灾民一人一口吃了你!”
恨恨的说完,羽国挥挥手:“剥了游旭尚书的身份,让他赋闲去!”
身旁伺候的太监连忙应是。
跪倒在地游旭虽是脸色灰白,但神色倒也还轻松——至少性命无忧了。
处理完游旭,羽国皇帝把视线移向了满朝的官员:“眼下的浊江水患,诸位爱卿有什么想法?”
大殿一片寂静。
羽国皇帝登时大怒:“怎么,你们平常不是经常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有想法么!现在碰见了一条小小的浊江,就一个个都变成哑巴啦?!”
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羽国皇帝怒得要摔东西的时候,作为两朝元老的宰相终于小心的出声:
“启禀圣上,临阵换帅实为兵家大忌,故老臣以为——”
宰相的以为还没有说完,那兀自跪着的游旭便青了脸色,在肚子里大骂起来。
“宰相。”这次出声的,是立在台阶上的姬容。
“凤王有什么指教?”不敢怠慢,宰相连忙拱手。
“指教不敢。”姬容淡淡说完,便迈出一步,对高坐顶端的皇帝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站在旁边的姬辉白看了姬容一眼,什么也没说。
而主位上的皇帝却是一怔:“容儿……恩,凤王愿意前往浊江?”
“儿臣愿往。”姬容道。
“凤王可想清楚了?”羽国皇帝再确认了一遍。尽管刚才他大发雷霆,但很明显,他还是清楚的知道浊江并不好治的。
“儿臣想清楚了。”姬容点头。
“那好,”在真正确认之后,皇帝也不多浪费时间,“浊江这次便由凤王你负责了,可便宜行事。”
“谢父皇。”姬容微微弯腰,而后退回自己的位置。
皇帝微微点头。
一旁察言观色的太监忙捏了嗓子开口:“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这节骨眼上自然不会有大臣想要触皇帝的眉头,故此,在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很快,早朝便结束了。
出了大殿,姬容走向几步外的凤王府马车。
“皇兄。”一个声音突然叫住姬容,清清淡淡的,是姬辉白。
转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姬辉白,姬容道:“皇弟可有什么事情?”
“皇兄为何要自请去浊江?”并不拐弯,姬辉白微微皱起眉,直接问到。
“为父皇分忧,本是身为人臣人子之责。”姬容淡淡开口,并不想多说些什么。
姬辉白如何会听不出姬容话里的意思?只见他沉默片刻,道:“游旭并非草包,却年年折戟……纵皇兄要去,也先待臣弟焚香沐浴,请示神——”
“皇弟!”姬容突然打断姬辉白的话。
姬辉白没有说话。此际,他穿着红色绘凤朝服——明明是很暖的颜色,明明在融融的日头之下,却偏生让人感觉清泠冷寂得不染温度。
姬容的声音不冷,但比任何时候都公式化:“皇弟刚刚成亲,正是新婚燕尔之际,还是多陪陪王妃吧。”
言罢,姬容不再开口,转身准备上马车。
姬辉白没有立刻离开,他低低的唤了一声:“皇兄……”
姬容没有回头。
姬辉白却已经微笑起来:“既如此,臣弟祝皇兄马到功成。”
姬容顿了顿,他侧过头,看着姬辉白,缓缓道:“为兄也祝二弟同王妃伉俪情深。”
姬辉白淡淡的笑着,姬容却已上了车。
赶车的侍卫向姬辉白行过礼后,便一甩鞭子,驾着车向前走去。
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车厢内,姬容望着直至马车驶远、再看不见时还始终不曾离开原地的姬辉白,终于皱起眉头。
而坐在马车里的另一个人,却是笑了起来:“凤王,您这弟弟倒有意思。”
淡淡瞥了一眼慵懒的靠坐在对面的耶律熙,姬容没有说话。
耶律熙也不在意,只一笑便低声吟道:“‘今夕何夕兮,謇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嫌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
姬容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自然知道剩下的那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冷笑一声,姬容蓦的打断耶律熙的话:“莫邪王可是无事可做?”
“这个么……”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耶律熙看向窗外,恰巧看见了一支含苞的桃花。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本来安稳呆在枝头的桃花便连着一截枝干,被他拈在了手中。
“说起来,凤王的那位皇弟,倒真正堪称天上绝无,人间仅有,加上又是你们羽国的大祭司人选,并且深得皇帝宠爱……凤王当真不考虑一下?”耶律熙微笑起来,衬着他手中的那一支桃花,虽不及姬辉白绝色,却也是丰神俊朗,卓尔不群。
只可惜,面对耶律熙这一席话,姬容只越发着恼:“莫邪王若有此等兴趣,等回了炎国倒是正好。”
“凤王何必恼怒?”耶律熙哑然笑了起来,指尖轻轻抚过那一瓣娇娇柔柔的花瓣,他道:“皇家么……也不过如此,恨倒是不如爱罢。”
‘罢’字方落,一道气劲便自耶律熙指尖射出。
刹那,花瓣纷飞,妖娆满室。
这一次浊江之行,姬容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走得快——就在请完圣旨的后一日,他便收拾好东西,向浊江出发——自然,还加上了一个人,耶律熙。
浊江起自东临,一路向西,直至炎国。
而此次被水淹没的,便是邻近炎国的下游部分。
姬容的车队走得不慢,从帝都出发,一路往西,只走了半个多月,便到达临沛,一个和被水淹了的城池最接近的小镇。
天阴沉沉的,连日的大雨让道路满是泥泞,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挤满了人,却个个衣衫褴褛,面有饥色。
从马车中看出去,姬容渐渐皱紧眉心。
耶律熙也再不复之前的轻佻模样。
蓦的,马车突然重重一震。
车内两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自然是连晃都不曾晃一下身子。
紧接着,负责赶车侍卫惶恐的声音就从外头传来:
“凤王,耶律公子,车子陷进坑里头了!”
听见声音,姬容看向耶律熙:“一起下去走走如何?莫邪王。”
耶律熙自然点头,笑道:“一路都是坐车,身子也差不多软了。”
姬容不再说话,掀开车帘,他率先走了下去。
“凤王。”一直走在最前头的侍卫长下了马,小跑到姬容身边行礼。
点点头,姬容道:“离今日预计的路程还有多远?”
“今日预计在临沛歇息……这里就是,唯一的客栈只要再转过一条街就到了。”侍卫长恭敬的回答。
“恩,”应了一声,姬容对跟着走到身边的耶律熙说,“莫邪王,一起走过去如何?”
“但凭凤王意思。”耶律熙淡淡的说,目光却并不看向姬容。
顺着耶律熙的视线看过去,姬容只见前头有些骚动,微微皱起眉,他还没说什么,便有机灵的下人小跑上前打听。
“回凤王,前头是有人在卖女孩。”不多时,那上前打听的下人跑了回来,“那孩子的老子娘病得快死了,正求过路的人把自个的女孩子买回去,说做什么都没关系,就求一口饭吃。”
姬容没有说话,耶律熙却笑了起来。
丢下一句‘劳凤王稍等’的话,他便向前走去。
临沛是小镇,眼下又刚刚渡过大灾,故此,看热闹的人虽多,买得起的却是没有。也正因为如此,当衣衫华贵的耶律熙一上来,那周围的人便自觉的让了道。
呆在人群里的,是一对母女。
衣衫都是刚够蔽体,做母亲的正侧身躺在地上,嘴唇翕动,胸部微微起伏,似乎连最简单的呼吸都要花费十分的力气。
跪坐在那母亲旁边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女孩十分瘦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神采,下颚尖尖的,露在衣衫之外的手脚干瘦得同柴禾一样,仿佛一阵稍大一点的风便能被吹倒。
站在母女面前,耶律熙只看一眼,便清楚那位侧躺地上的妇人已经是弥留之际,药石罔顾了。而女孩……
耶律熙看向女孩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清楚的倒映出他的身影,转也不转一下,呆滞非常。
耶律熙笑了起来,蹲下身,他先在妇人面前放下一锭银子,随后又掏出怀里的巾帕,替女孩擦了擦满是污迹的手脸。
“啊……啊……”侧躺在地上的妇人突的激动起来,颤巍巍的伸出手,似想说些什么。
耶律熙看了妇人一眼,眼中略带些怜悯。
几个好心的围观人见事情有了转折,忙不迭的跑去请镇上的大夫,更有些同病相怜的女人坐到妇人身边,低声安慰。
只是这些已经不关耶律熙的事了,此刻,他已经牵着女孩,向姬容的方向走去。
身后,那妇人的手已经无力垂下,嘴里的声音更是含混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始终盯着离去的女孩以及耶律熙,布满了焦急。
把事情从头看到了尾,姬容待耶律熙走到了面前,才淡淡开口,带着些极轻微的嘲讽:“莫邪王倒是好心。”
耶律熙笑得意味深长:“助人为快乐之本。”
一路无话,待姬容和耶律熙来到了临沛唯一的客栈后,倒是发生了一个插曲。
“怎么可能没有房间?!”随行打点的侍卫听见客栈老板的话,不由提高了声音。
“不是没有……是只剩两间房间了。”客栈老板连连苦笑。
“店家,这灾荒年头的,你们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可能只剩下两间?方才我已经问过你们这里的小二,他分明说楼上都没有人住!”侍卫忍着怒气道。
犹豫一下,客栈老板看了看满大厅持刀佩剑的侍卫,终于还是摇头:“那些房间已经被定下来了……做生意以诚为本,各位爷,真是对不起了。”
听明白了全过程,侍卫长看向姬容:“凤王……”
姬容轻点点头。
明白姬容的意思,侍卫长上前,挥手制止了那侍卫的话,转头向老板说:“两间便两间吧,记得伺候好了!”
最后一句,侍卫长的声音严厉了些。
客栈老板却是松了一口气:“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连连说着,他看向衣着最华贵的姬容和耶律熙,道:“两位爷,请上楼。”
冲姬容一笑,耶律熙率先跟着小二上楼。
而那被耶律熙买回来的女孩,则始终亦步亦趋的跟着,没有半分声息。
第二十二章 慕容非
夜已深,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火。临沛镇上的唯一一间客栈内,躺在床上的耶律熙呼吸悠长,已经熟睡。
而那被耶律熙买回,在地上打地铺的小女孩却睁开了眼。
是一双黑白分明、却十分呆滞的眼睛。
小女孩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她走到桌前,拿起了茶壶。
耶律熙依旧安睡,他微微侧过头,黑色的长发泼墨般洒下。
女孩拧着茶壶摸到了耶律熙床前。
夜是寂静的,在这寂静之中,女孩的一系列动作没有发出哪怕一丝的响动,周围唯一的声音,只有耶律熙浅浅的呼吸声。
女孩在床前站了一会,她那双大大的眼中突然泛起了一丝红色。女孩的神色扭曲了一下,紧接着,她突然高举起茶壶,然后——
“砰——”蓦的一声,是女孩被重重摔到墙上发出的声音。而原本女孩手中的茶壶,却已经安稳的立在了桌面的托盘之上。
耶律熙慢条斯理的坐了起来,他走到女孩面前,看着渐渐露出迷茫之色的女孩,微微一笑,而后动了动膝盖。
女孩的神色突然变的惊恐,她一下子张开嘴,就要叫唤,却被耶律熙一指点了哑穴。
而在这个动作之后,耶律熙也停了下来——自然不是因为女孩,而是因为一个悄无声息进来的人。
“凤王来了?”侧过头看着进来的人,耶律熙一笑,也不急着处理女孩,而是转回桌前,为自己和姬容倒了一杯茶水。
“外面的侍卫听见声音,几乎要冲上来。”姬容声音虽是淡淡,语气里却明显有些不满。
“凤王倒是体恤他们,”耶律熙道,“只是本王一时却没有——”
“‘中傀儡术之人,身材瘦弱,神色木然,瞳孔黑白极分明,行动生硬若僵尸……’莫邪王想来也是熟悉这段记载吧。”姬容道,却是封了耶律熙推诿之词。
耶律熙微笑起来,便也从善如流的改过:“本王却是疏忽了,不曾想那人会如此急迫,连一夜也无法等待。”
“莫邪王打算如何处置这女孩?”姬容问。早在看见女孩的那一瞬,姬容便已经知道女孩是被人下了傀儡术的。
只是,虽施术之人心术不正,但被施术的人却是无辜。也因此,姬容最先前的那句‘莫邪王倒是好心’却是真正的讽刺了。
耶律熙倒是不在意姬容的讽刺,他略仰仰头,道:“这女孩么……凤王可是不满我去招惹这孩子了?”
耶律熙微笑着,故意说得有些暧昧。
姬容却只是冷淡:“那女孩不过是一个无辜的路人,莫邪王纵无意帮她解开傀儡术,也不必刻意去断她生路。”
江湖中,傀儡术虽是无解,但对于出声皇家的姬容和耶律熙而言,却不过是比较麻烦的一种低下法术——只是很明显,姬容并没有为一个孤女揽下麻烦的欲望,而耶律熙……
耶律熙却是笑着:“本王还以为凤王被一路这么吊着,早就烦透了。”
姬容微皱了眉。他确实不喜欢一路被人吊着,但不喜欢却未必要抹去……自然,这种想法姬容是不会对耶律熙说的。
迅速在脑海中找了另一个理由,姬容刚准备开口,眼神却忽的一凝,而耶律熙,却已倏然转身擒下那不知何时爬起,自他背后偷袭的女孩!
女孩兀自挣扎着,神色扭曲,满脸狰狞,力道也完全不逊于练过武的成年男子。
“这却并非我不给她活路了。”耶律熙突的轻声说了一句,却不知是对姬容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言罢,耶律熙手一抖,就将女孩丢出了窗户。
闷响从窗外传来,耶律熙和姬容都已经不再关注——中了傀儡术的人虽会在短时间爆发几倍于自身的力道和速度,却毕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提高身体抵抗伤害的能力。而一个十岁的瘦弱女孩自二楼被人摔下窗户,却是……
必死无疑了。
耶律熙坐到椅子上,他慢慢喝着之前那杯还没有喝完的茶。
茶自然是冷的。
咽下冷了的苦茶,耶律熙开口:“今夜也差不多快过了……凤王可以兴趣坐下和本王说说话?”
“……莫邪王想说什么?”沉默片刻,姬容问。虽没坐下,却也并未离开。
耶律熙似乎在回想,须臾,他道:“那一夜以及我找凤王护送的原因,如何?”
姬容坐了下来。
耶律熙开口,他淡淡笑着,也不自称本王了:“那一夜……那一夜却不过是试探。我虽已经避到羽国来,却总有人不放心,千方百计的想要试探。她道只有反复试探才能证明人心……可她又岂知晓,人心本是不能试探的。”
耶律熙的神色里有了浅浅流转的讥讽,他继续道:“而她选择的试探之人,是一个跟了我十三年的侍从,倒正巧是我唯一放心的人……之前我只道自己太不念旧,却没想到终究是太过念旧了。”
说到这里,耶律熙一笑,是真正看不出情绪、宛若画上的笑容:“凤王是羽国正经的储君,想来身边不会有那不开眼的人做这等事了。”
不会……有吗?姬容放在桌上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那一时,连风都似乎凝滞。
那一夜,再无人开口说一字。
翌日,早有默契的两人绝口不提昨夜的事,俱是早早起身,上了马车,继续向前——并非是被水淹了的地方,而是炎羽二国的边境!
临沛距离边境并不太远,姬容又是日夜兼程。故此,仅仅五天多一些,姬容和耶律熙便已经来到边境。
“……二月二五。”再一次踏上自己熟悉的土地,饶是耶律熙心如铁石,也不由微微恍惚了一下。
“二月二五?”姬容微一挑眉。
“我们的运气却不太好,恰巧有一个将军喜欢在每月的这个时间出来巡逻。”耶律熙极目远眺,道。
同样看见了那远远的一片烟尘,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大地微微震动起来,跟随在姬容身边的侍卫各个摸上刀剑持了弓弩,不着痕迹的移动脚步,将姬容围在中间。
耶律熙逐渐皱起了眉。
姬容还在等,待能隐隐看见对方身形之后,他突然笑道:“莫邪王,前些日子你对本王诸多照顾,今日本王最后送你一程如何?”
耶律熙脸色骤变,身子却已倏然拔起!
而正是此时,一道声音已经凌厉划下:“放!”
刹那,数十上百箭矢齐齐射向半空中那道鸦青身影!
身在半空,耶律熙闷哼一声,生生扭转身子,手一晃,已经摸出一把如泓软剑,刷刷几下嗑飞射向自己身体的箭矢。
此刻,对面的炎国骑兵也已经停下。短暂的骚动之后,他们也开始放箭,却是为了压制姬容这边射向耶律熙的箭雨。
冷冷的看着,姬容对旁边吩咐:“拿弓来。”
侍卫应是。很快,一把沉沉的黑色长弓便被送到姬容手上。
握住弓身,姬容稍稍闭眼,随即睁开,微动嘴唇。
张弓,搭箭,而后——
一抹银芒倏然亮起,箭如流星,势若奔雷,直至耶律熙心口!
半空之中岂有借力之处?匆忙之间,耶律熙只得强提一口真气,生生向右挪了几寸,同时勉力持剑砍向银芒,但长剑与箭身方一相触,耶律熙便被反震的力道弄得差点握不住箭。来不及惊异姬容骇人的内力,耶律熙便觉一阵撕裂神经的痛楚自肩膀处传来,却是被长箭生生贯穿了肩头。
卡在耶律熙肩头,长箭余力未消,还带着耶律熙倒飞一段距离,直至到了炎国那一队骑兵中间方才停下。
姬容收了弓箭。再不看对面一眼,只对已经赶上来的沈先生说:“回转河洛吧——那里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沈先生点点头,转身吩咐其他侍卫。
炎国那边,被利箭生生穿透肩膀的耶律熙按住伤口,痛的直皱眉。
“莫邪王!”炎国领队的老将早已下马,正焦急的指挥旁边的士兵替耶律熙做紧急的处理。
吸一口气,耶律熙摆了摆手。他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车队,唇边渐渐露出些微笑容。
‘还当日一剑’么……凤王,我们迟早会再见的。待那时……
待那时,你我便可分庭抗礼了!
河洛城外,虽积聚多日的大水已经退去,但残留在城墙道路上的泥浆、随处可见的乞讨卖身人群,却都述说着昔时的惨景。
姬容下了马车,开始缓步行走。
明白姬容此刻的心情,沈先生并不多话,只安静的陪在姬容身边,直至侍卫通报前头有人来求见凤王。
沈先生看向姬容。
静静呆了片刻,姬容才可有可无点头:“让他上来吧。”
命令被传达,前头的侍卫分开了一人通行的道路。
须臾,一个着素衣骑白马的身影出现在姬容视线中。
姬容突然怔住,旁边的沈先生也是一呆。
来人的马渐渐慢了下来。
姬容张了张嘴。
楚……
停在姬容十步开外,来人利落的下了马。
“……飞?”姬容的唇不觉微微颤了一下。
来人看着姬容,连眼神都是暖的。他面带笑意,笑若春花,皎皎似骄阳。
他道:
“在下慕容非,见过凤王。”
第二十三章 浊江
距离姬容见到慕容非,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半个月中,由帝都运来的各种物资也断断续续的来到河洛。表面上,姬容并没有做什么变动,只沿用之前的尚书稳妥而保守的方法,按户籍由当地知州发放。而私底下……
“啪!”猛地将密报合上,沈先生素来沉静的脸上泛起显而易见的怒色,“他们简直无法无天了!浊江年年水患,朝廷拨了这么多款下来,用在灾民上的,到底有多少?!”
靠在椅背上,姬容没有说话,墨色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冰冷。
之前,他自请出京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耶律熙和姬辉白,但更多的,或者说真正的理由却是这个——盘桓在浊江之上的一个巨大蛀虫!
为什么治理浊江的官员屡屡落马?
为什么明知道之前的官员落了马,之后的上任的人却依旧沿用之前的老办法?
又为什么——为什么那伙人竟敢如此猖獗?!
“凤王,”怒气既已宣泄完毕,沈先生也冷静下来了,“您如何得知这件事的?这账面上真正做得天衣无缝。”
姬容没有回答,他的神思飘得远了些,他想起自己前世刚登基时,那一场尽管快速镇压下来,却依旧让羽国伤了元气的叛乱。那时候,叛乱的粮草银钱,却是由浊江这里负责了大半——由浊江的……
“启禀凤王,慕容府二公子慕容非求见。”外头突然传来了侍卫的通报声。
沈先生第一时间收好了密报。接着,他对姬容说:“凤王,您已经让人挡了好几次,依小人之见,倒不如让那位慕容公子进来,也好……”
沈先生说得含蓄,却是在隐隐提醒姬容。
微一抿唇,姬容点头,示意外面的人将慕容非放去大厅。
此次姬容来河洛是奉了皇旨领钦差的身份,虽没有一路敲锣打鼓的招摇,文书却是早早就发到了各州各县,故此,河洛虽是刚被大水淹过,却依旧早早为姬容准备了一套华宅,至于华到什么程度……就姬容的眼光来看,除了一些有违礼制的东西没有之外,这里纵不及帝都的凤王府,却也是不输其他普通的皇子府了。
姬容来到大厅的时候,慕容非正自端详着摆在案几上的一个松鹤呈祥白玉瓶。
姬容的脚步缓了缓,慕容非却已经听见声音转过身,单膝跪地:“小人参见凤王,凤王千岁。”
自上首坐下,姬容淡淡开口:“慕容公子不必多礼。”
待慕容非站起,姬容示意慕容非坐下,随后又让下人上了茶,这才道:“前些日子本王有些事要处理,怠慢慕容公子了。”
并不矫情,慕容非坐下,随后笑道:“小人明知道凤王日理万机,却还是三番两次来打扰……却是小人的错了。”
姬容没有说话,他看着慕容非脸上的笑容。
那是真正如冬日暖阳般的笑容,在那一张脸上,这种笑容在他记忆中只有一次,模糊得宛若梦境。而——
姬容看着面前自然无矫饰的笑容。在心中轻轻念道:
而……而也确实,只是梦境。
“凤王?”慕容非的面上有了些困惑。
“慕容公子找本王可有什么要事?”不再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之中,姬容问。
沉吟片刻,慕容非开口,却是邀请:“凤王可有时间同小人一起出去走走?”
姬容没有拒绝。
既然是私下的邀请,姬容便也换了寻常衣服,只带两个隐藏暗处的侍卫,同慕容非一起出去。
慕容非要姬容去的地方,是浊江河边。
大水还没有全退,尤其是浊江边,浑浊的河水更是浸没小腿,成百上千的人围在河堤边,一次又一次的加固河岸。黄褐的水中,有人不小心滑了一跤,却立刻爬起,连脸上的水斗没有擦,便将又一车泥土垒上河堤……没有了高高地势上歌舞升平的粉饰,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的刺心。
姬容深吸了一口气。
凉风自西北边吹来,掠起站在姬容身侧慕容非的黑发。
慕容非脸上的笑容略略收敛了些,他轻声道:“除了第一天决堤的时候,他们后来每一天都在这里,从早做到晚的加固河堤……凤王带来的那些东西,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而后……却始终无法拿到全部吗?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慕容公子想说什么?”
慕容非摇摇头:“小人只是带凤王走走罢了。”
言罢,慕容非便真的领着姬容向前走去,似乎要证实他所言的‘只是走走’。
姬容不再说话。
慕容非也不再拘于一个浊江,开始和姬容介绍河洛城内的各种有趣的地方,甚至连哪里的东西好吃他都能如数家珍。
姬容渐渐听得有些入神了,正是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天空。
向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姬容微微皱眉,原来却是有个孩子顽皮掉进水中,在岸上的母亲正极力拜托别人去救的事。
人群中一阵骚动,两个瘦小精干的汉子越出人群,淌了水,向孩子的方向挪去。
姬容没有多看,慕容非也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继续言笑晏晏的同姬容说河洛中有趣的事。
然而此刻,事情却又有了变化!只听“哗啦”一声,从浊江上游涌下了一大股一大股的河水,眼看着水势便要再高起来。
似乎知道些什么,水中的孩子蓦的大哭起来,岸上的母亲也几乎瘫倒。
那下去救人的两个汉子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转回了岸上,另一个却是咬咬牙,继续向孩子的方向挪去。
看到这里,姬容垂于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却是动了救人的念头。
但就在姬容手指刚刚一颤的时候,站在他身旁的慕容非却猛然握住了姬容的手。
那是一只干燥有力的手,还带着点冰凉。
姬容几乎想立刻把手抽出来,而慕容非也已经意识到不妥。
放开手,慕容非侧退一步,嘴里虽是歉意,眼中却似乎能流转出淡淡的笑意:“是小人僭越,还请凤王降罪。”
姬容唇角微微一抽,慕容非却已经含笑的说了下去:“凤王千金之躯,这等小事,还是由小人代劳吧。”
言罢,慕容非足尖一点,斜斜的掠了出去,转瞬便来到河中拧起落水的孩子。抓住孩子后,他也并不停,只在河中浮于水面的枯木上点一下算作借力,便又拧着人回到了岸上。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解了面前这危险的一局。
去河中救人的汉子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岸上,瘫坐在地的母亲蓦的哭出了声,揉着孩子不住的说些什么,还有些人走向慕容非身边,显然打算道谢,而慕容非却是再不看他们一眼,只笑吟吟的同姬容继续说着之前的话题。
这一切,姬容都看在眼里。
并不多做什么表示,姬容也只淡淡的听着慕容非的话,直至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街头跑向慕容非。
同样看见了那个人,慕容非的神色有了一刹那的冰冷,然而不过转瞬,他便又恢复之前笑意吟吟的模样,似乎方才的冰冷不过是旁人的错觉。
小厮跑了上来,正是慕容府的人。
看了姬容一眼,小厮随后对着慕容非说了几句,也并不行礼,只将一个红色烫金,十分精致的帖子给了慕容非。
慕容非依旧淡淡笑着。
小厮再三叮嘱了之后,才转身离去。
待人离开,慕容转向姬容,笑容中的疏离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从开头就有的暖意——从慕容非第一次见到姬容,他便是这么笑着的——皎皎若骄阳,明明似皓月,仿佛人暖到人的心底。
“凤王,”慕容非开口,“这是慕容府的请帖,说是为凤王设了接风宴……凤王可愿拨冗前去看看?”
接过帖子,姬容漫不经心的看了两眼,随即点头:“告诉他们,本王会去。”
慕容非唇边的笑容似乎更柔和了。
既然要去赴宴,姬容也不再同慕容非多逛下去,很快便回了自己的临时府邸。
府邸中,沈先生正在等姬容。
“凤王,这次的宴会,小人总觉得……”见姬容回来,沈先生迎了上去,眼中有些不安。
“先生多虑了,宴会只可能是宴会,他们还没有那种胆子。”姬容淡淡开口。
沈先生皱皱眉,没有说话。能被姬容倚为左右手的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但在见识到那些人所做的种种之后,他却总是无法放心。
毕竟,这次就算没做成什么,以后也可再慢慢梳理,而若是凤王在这里有什么差池……那他纵有一百个脑袋,也是断无生理的。
看了沈先生一眼,姬容道:“具体怎么做,本王已经同先生说过,先生再想想可有什么疏漏吧。”
话说到这份上,沈先生也不再坚持,行了礼便退下去。
夜,姬容来到慕容府。
这次的宴会,慕容世家自然是花了最大的心思,从迎接到上桌的菜色以及服侍的下人再至各种繁杂的规矩,就是姬容,也并没有挑出什么毛病。
只是……
只是,慕容非并没有出现在宴会之中。
联想起上午来报信小厮的态度,姬容若有所思。
慕容府中为他举行的宴会,姬容并没有呆在最后,但尽管如此,等他出来时,更钟还是已经敲过三响。
夜很凉,甫一走出慕容府的大门,姬容身边伺候的人便从马车上拿了外衣要替姬容披上。
而姬容的视线,却是停在另一个站在慕容府大门旁的人身上。
是慕容非。
见姬容出来,慕容非抬起头,如往常一般笑着,只是唇色有些淡淡的青,似乎已经站在这里,被冷风吹了许久。
“慕容公子?”姬容开口。
“凤王。”慕容非走近,正要行礼,身子却不知怎么的向姬容的方向歪了一歪。
姬容下意识的伸手环住了人。
同是男子,兼武功又不错,慕容非的身子自然并不单薄,就算仅仅是隔着衣服环住,姬容也能感觉到那些掩在衣服之下不容小觑的力道。
只是……只是,手上触碰的感觉却是冰凉,仿佛添了些柔软的味道,而距离自己鼻端极近的人呼出的浅浅热气,却是已经同他的呼吸混杂在了一起。
姬容手上突然用力,慕容非也顺势站了起来,只是唇间却有了一丝隐隐的暗沉,是血的颜色。
“小人冒犯凤王,还请凤王恕罪。”慕容非低声道,声音有些暗哑。
姬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径自上了马车。
月下,马车在长长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而那留在原地的男子,却始终站在冷冷的月色下,直至再看不见马车的影子。
第二十四章 计划、变化
“你亲眼看见了?”在慕容府的正厅之中,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问站在面前的小厮。
妇人样貌很美,只是那一双眼睛上挑的眼睛却不时闪过阴狠,让她的美色失了不少。
“是,小人看见慕容非和凤王谈了一会,似乎还站不稳向凤王倒了去。”小厮恭恭敬敬的说,只是在谈到慕容非时,话里话外都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
“站不稳?”妇人冷笑一声,“我只着人打了他几下,那个孽障……”
“贞娘。”旁边一直坐着不吭声的男人突然开了口,却是慕容家的家主。
斜睨了慕容家主一眼,妇人冷哼一声,神情间妒色更浓,“相公心疼了?那个孽畜——”
“他也是我的孩子……”慕容家主喃喃着开口。
慕容夫人蓦的笑了一声:“相公可是忘了?当年相公以那个孩子来慕容家为条件让妾身不动那淫妇,而今那淫妇活得好好的,相公却要来干涉妾身对那个孩子的管教……莫非,相公想再一次毁诺?”
最后一句,慕容夫人竟说得有些怨毒。
嘴唇微动,慕容家主没有再开口。正值盛年的他在这一时,竟疲惫一如垂暮老人!
没有再看慕容家主,慕容夫人理了理鬓边发丝,继续对面前的小厮说:“然后呢?”
眼观鼻鼻观心的小厮忙继续回答:“然后那慕容非就一直呆着,直到看不见凤王的车子才回屋。”
听到这句话,慕容夫人眼神闪烁,好一会才喃喃着说:“那个小畜生却是以为我已经老糊涂了,只道他自己作出一副倾慕之色便能让我放松……”
说到这里,慕容夫人神色阴冷下去:“那个小畜生不能留了,还有——”
“贞娘!”出声的还是慕容家主,此时,他的神色里已经有了哀恳。
慕容夫人并未心软,她冷冷的看了慕容家主一眼,道:“老爷,您也悠着点吧,那小畜生是一副豺狼心性,你纵是时时想着他,也保不定他什么时候把这个家族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卖了出去!”
言罢,慕容夫人继续对小厮吩咐:“那个小畜生过两天就给我料理了,还有,还有……”
她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夫人?!”小厮蓦的出声,看神色,却是惊骇已极。
旁边的慕容家主也是吓了一跳,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已经有了些严厉:“贞娘,你莫胡来,那是堂堂——”
“就是堂堂凤王才必须这么做!”慕容夫人冷冷接口,“若说有谁不能收买,第一个是皇帝,第二个却是眼下的凤王了!我便不信——”
慕容夫人咬了咬牙:“我便不信那小畜生真只是动了春心!”
河洛 临时官邸
“沈先生,怎么样?”书房中,姬容问面前正查看之前慕容非借那一倒之势塞给自己的东西的沈先生。
“确实是真的,虽没有我们准备的详细,但也相差不大了。”半晌,沈先生点头,“只是,那慕容非为什么要这么做?若是慕容家倒了,他自己只怕也难逃干系。”
姬容没有多关注这个,他只是道:“明日本王要去巡河?”
“是。”沈先生点头。
“那就把计划提前到明日吧。”姬容淡淡开口。
“凤王?”沈先生有些迷惑,“虽然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是需要再反复探查才能保证安全……”
“若我是慕容夫人,我便会这么做。”姬容道,他站起身,最后丢下一句话,“着手准备吧,我们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沈先生只得退下。一夜的时间不短,但若要做什么事,尤其是做什么大事,却又显得太短了。因此,当沈先生脚不沾地的前前后后忙完时,天色已是大亮,姬容也早已随着此地的同知、慕容世家,以及一些有威望的乡绅来到浊江旁边了。
慕容非自然站在姬容身后。
连日放晴,今日的浊江却显得温顺不少,虽水流依然是湍急,但至少没有再漫过河堤的趋势。
姬容站上了河堤。
正是这时,本该垒得牢固的河堤刹那间突然纷纷下塌!
猛然间的失重没有让姬容惊惶。全身内力自然流转,他刚刚要借力拔起,就觉一股大力自脚上传来。
电光火石之间,姬容甚至来不及出声,便被生生的拉进了河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岸上的有些人甚至还来不起收拾脸上毕恭毕敬的神情,更遑论出声或者反应过什么了。
唯一没有发呆、也清清楚楚看了全过程的是站在姬容身边的慕容非。只是此刻,他却也没有出声,而是——
岸上兀自呆怔的人只见眼见蓝影一晃,而后,便重重投入了那茫茫江水之中!
这一次,终于有人惊叫出声。
似乎在应和人们的尖叫,本来算是平缓的浊江上游突然和着大水落下无数枯木沙石,转瞬便让河水再次翻腾汹涌起来,再看不见落水两人的半个身影。
有人软软的瘫坐而下,而更多的人,却开始逃命。一来逃那随时可能决堤的大水,二来逃的……却是必定降临的国法了!
显然,岸上没有人认为姬容还有逃生的希望。
而此刻,姬容却又到底如何了呢?
水下,姬容轻轻一掌便震断了那预先藏身水中,拖着自己下水人的心脉。接着,他刚要向前游去,却不妨看见了一个蓝色身影一头栽进水中。
姬容微微一怔。
瞧着好端端的姬容,本来眉宇间尽是焦躁的慕容非也是一怔。
水下自然不好用言语沟通,慕容非一把拉住姬容的手,便要往上游去。然而此刻,却正好是大水夹杂枯木沙石奔涌而下的时候!
明明白白的看见了慕容非身后的情景,姬容微一挑眉。再不停顿,手上稍一用力,便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然后带着对方向前游去。
虽诧异姬容的举动,但只稍稍一顿,慕容非便放弃了挣扎,转而顺着姬容的力道向前游去。
姬容要去的地方并不近。习武之人气息悠长,若换了平常,慕容非自然不惧,但此时一来他开始并无准备,二来却是刚刚受伤,武功少不得要打些折扣。故此,慕容非的脸色随着时间的移动,开始渐渐有些发白了。
在前头游着的姬容并没有注意到。
慕容非当然不会开口。甚至没有引起姬容注意的想法,他只跟着姬容,始终勉力向前游去。
然而,正是这时,慕容非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勾了一下。
气息忽的一乱,慕容非握住姬容的手也不觉松了一松。
姬容转回了头。看见慕容非不对劲的神色,他明显一怔,随即手上稍一用力,便将慕容非拉到了自己身边,再而后……
再而后,他轻轻的覆上慕容非的唇。
胸中的闷痛随着自口中渡过的空气渐渐消失,慕容非嘴唇微微一颤,便要拉开距离。
姬容没有其他动作。他只径自在慕容非掌心上写完了最后一个笔画,然后便继续向前游去。
慕容非默默的跟着,他的掌心有些搔痒,而姬容之前写的三个字,则一笔一划在他脑海里勾勒。
——‘快到了’。
剩下的路并不长,在慕容非把胸中的气息耗尽之前,他便和姬容一起出了水。
姬容要去的地方,是一个通过深潭连通浊江的洞窟——是一个慕容非并不陌生的洞窟。
环视一眼洞窟,慕容非微微皱起了眉。
在河洛,知道这个洞窟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虽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这里边的深潭连通浊江,但既然从帝都来的凤王都找得出来,那……
慕容非没有继续想下去,却是因为姬容已经开口:
“站得起来?”
微微一怔,慕容非刚要站起,却觉得脚上一痛,人已经不由自主的跌跪而下。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处竟再不知何时被划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泊泊流出,混杂着身上的河水,早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血水。
慕容非不由苦笑。这种狼狈的样子他近些年来已经很少有了——至少,在外人面前是如此。
吐出一口气,慕容非手上用力,刚要强自撑起,便觉身上一轻,却是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慕容非低声开口:“凤王?”
姬容没有回答,他把慕容非抱离通风口,寻了一个稍微干净的地方,便将人放了下来。
慕容非的神色有些异样,姬容却已经转身离开——洞窟中虽不可能有替换的干净衣物,但一些能点火的干柴,倒还是有的。
等姬容抱着柴禾回来时,慕容非已经处理好脚上的伤口了。
此刻,他正靠着石壁,脸色微微苍白。
“我竟不知道,堂堂的凤王居然还会点火……”看着姬容娴熟的动作,慕容非喃喃着笑道。
“在军队之中呆几年,什么都学会了。”姬容没有抬头。
慕容非低应了一声。他看着面前欢快跳跃的火焰,却并不觉得有多暖和。
洞窟一时寂静。
姬容是不想说话,而慕容非却是并无精力说话!
眼下,他正按着开始剧烈疼痛的胸口,极力保持清醒,却到底只能在一阵一阵的晕眩中辛苦沉浮。
慕容非微微闭了眼。
姬容却已经抬头,他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不由自主的变深,变沉。
须臾,姬容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站起身,走到慕容非身边。
察觉到身边有人,闭着眼睛的慕容非费力的睁开眼,看见是姬容,便又重新闭上。
姬容将手掌抵在慕容非背后,温和的内力顺着他的掌心慢慢流到慕容非体内。
闭着眼睛的慕容非唇角稍稍颤动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噼啪的火焰声在安静的洞窟内分外清晰。暖和的火焰旁,姬容始终将掌心抵在慕容非背后,维持自己在对方体内的流转。
而本来靠着墙壁的慕容非,却在不知何时倚靠在了姬容的肩头。
姬容没有推开慕容非。
只是,闭着眼睛,不时因为伤势而浑噩的喃喃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话的慕容非亦并不曾看见,那一直用内力助他疗伤的人的脸上,始终不喜不怒。
只那一双眼,深得可怕。
第二十五章 杀
“什么时候了?”从长长的梦境中清醒,慕容非满身疲惫,只喃喃着问了一句。这是他在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本也没打算听到回应。
但这一次,却真的有人回应:
“子时了。”
慕容非一怔,当即清醒过来:“凤王?”
此刻,姬容正背对慕容非站着,一袭火红衣衫在昏暗的洞窟之中分外醒目,衬着挺拔的身姿,睥睨自生。
慕容非心头微微一动,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发现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而身上的衣服……衣服,却是已经全干了。
自小的生活并不如意,慕容非却并非是那等不识好歹之人,更明白眼下这等的细心体贴就是放在常人身上也疏为难得,遑论一朝太子,当今凤王?
慕容非不觉恍惚。片刻,他站起身,面上那从初见便毫无保留的温暖笑容倒是敛了不少:“凤王想是早已预见今日的事了。”
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姬容转过身,淡淡道:“凤王府倒有一套自己的情报系统。”
慕容非苦笑:“这么看来,早先小人的作为,却是班门弄斧了。”
姬容没有说话,他似乎在倾听什么。
片刻,他耳朵微微一动,眼中刹那掠过一道异芒。
“慕容公子。”姬容缓缓开口。
慕容非的心倏然一紧,这一时,他恍惚觉得面前的人在瞬间已变为一把出鞘的利剑,光芒四射!
“你既愿意陪本王下来,本王便也指你一条明路,”这么说着,姬容的视线已经移向洞窟入口,“由深潭下去,离了浊江,除河洛外,随意寻一处过一夜——也便好了。”
轻描淡写之间,姬容却是已经免了慕容非的所有干系——自然,亦是免了他的所有功劳。
慕容非的手指微微一颤。对寻常人而言,牵扯进这么一件满门抄斩都算轻的大事里头,能全身而退,已经算是再幸运不过了。
然而,慕容非却不是寻常人。
在手指微微的颤抖之后,他却已经微笑起来:“凤王可是信不过小人?”
姬容勾了勾唇角,笑意显得淡了些:“慕容公子言重了。”
“那么,”慕容非的声音轻了些,他直视姬容,没有任何闪避,“前路险阻,凤王可愿让小人随侍在侧?”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
慕容非脸上的微笑有些维持不住。无他,不过是因为看着自己的那双眼。那双眼——
委实,太过深沉。
就在慕容非寻思着是不是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姬容已经转身,只留下了一句话:“慕容公子若是志在慕容家,那今夜便跟着本王吧。”
站在姬容背后,慕容非脸上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
如姬容所说,慕容非确实志在慕容家,然而,他的志,却又并非只在慕容家!而看出这一点的姬容,却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眼中却又分明——
……分明,有着惊讶以及丝丝眷恋。
望着姬容的背影,慕容非眼中有了些复杂,但很快,他就收拾所有情绪,悄然跟上,同姬容保持着前后两小步的距离。
洞窟并不太深,很快,姬容和慕容非就走到了洞窟的入口。而慕容非,也明白了之前姬容到底是在注意什么!
是人。
一排一排,穿着羽国军服,持着羽国兵器,拿着羽国粮饷的羽国士兵。
而此刻,他们的武器对着的,却是羽国正统的储君,被当朝皇帝亲封的凤王。
面对这一场面,饶是慕容非再如何心思深沉,也不由生出一种荒谬凄凉之感。至于姬容……
慕容非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姬容侧颜。
那张英挺而冷硬的侧颜上,却是没有半分波动。
心下叹服,慕容非吸一口气,参杂内力的声音已经远远传出:“大胆!凤王在此,还不拜见?”
围在前面的队伍一阵骚动。
习武之人目力大多不弱,慕容非很轻易的看见了前面士兵在听见自己喊话后的迟疑,但在一人的连连呼喝之后,不多时便又重新坚定起来。
果真已经全部变成私兵了么。慕容非心下嘲讽,面上却是不露。而此时,姬容也终于开口:
“杜祥可在?”
姬容这一句,说的却是河洛城中军队统帅的名字了。
对面的军队不由一静,片刻,一个着了铁甲,四十上下,留着胡须的男子越众而出,远远的冲着姬容喊道:
“凤王!你今日却是不用再存什么心思了!上头的人已经下了命令,纵你是真凤降世,杜某今日也是定要折了你的翼的!”
姬容的唇角微勾了勾,站在慕容非的位置,恰巧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讥削弧度。
对面的杜祥依旧声色俱厉的喝道:“大人神机妙算,早猜到凤王你奸滑已极,必不会那么简单的做了水鬼,所以早就令我点齐人马拿好弓弩,只等凤王你一出来,便利箭齐发——凤王,这长道极狭,两侧石壁笔直陡峭,到时就算你当真插上双翅,亦是振翅难飞了!”
相较于激动的杜祥,姬容倒是平淡很多:“本王只问一句,你心中可还有君父国主?”
许是说到了兴起,那杜祥嘿的一声:“君父国主?却是……”
冷笑着,他举起了手:“放——”
“杜统领,我劝你还是放下那只手吧。”一个与隆冬大雪相比毫不逊色,足足冷到骨子缝里的声音自杜祥背后传来。
一下子大惊失色,杜祥连忙转身,待堪堪看清,便立刻倒抽一口凉气,几乎瘫倒在地——在他和那近百弓箭手的背后,却是不知何时立了一众统一持长枪别砍刀,着深黑铁甲,于胸口处绘有一火红凤羽的军队!
呆呆的看着甚至不知道是何时摸到了自己背后的军队,杜祥的牙齿上下大颤:“是,飞……”
“飞凤。”站在最前头的男子开口。男子年纪不大,却有着一头迎风白发,与其沉黑的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刻,男子正无比鄙夷的、用一种看畜牲都不如的眼神望着瘫软在地上的杜祥,冷冷的接了口,仿佛自己军队的番号被杜祥念出来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你、你们怎么……”杜祥磕磕巴巴的,再不复之前的嚣张——而那个之前,却仅仅只是几句话之前!
“凤王神机妙算,又岂是你等能够揣测的?”说这句话的,却是自飞凤军中走出来的沈先生了。
只见沈先生看也不看地上的杜祥,径自穿过再无丝毫战斗意志的军队,走到姬容面前,行了一礼:“拖殿下洪福,小人幸不辱命!”
姬容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沈先生这次当真做得好。”
形势在短短时间急转直下,慕容非却并无多大惊异,早在当初决定投靠姬容之时,他便已经算到此节——若非如此,他又岂肯放手一搏?故此,此时他更在意的倒是姬容对沈先生的态度——一直过得艰险的慕容非第一眼便能看出,那是真正的亲厚——与对他完全不同的亲厚。
慕容非脸上的微笑深了些。
姬容还在和沈先生说话:“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便去慕容家吧,今夜事情便该结束了。至于这些人……”
“凤王想如何处置这些畜牲?”白发男子接口,这次,他索性直接叫了畜牲二字。
“没有必要浪费兵力在这里,就地枭首吧。”姬容淡淡开口。
不用白发男子再吩咐,羽国最精锐的、在乱军阵中也能以一敌十的飞凤军便动了起来。黑色的刀刃轻而易举的将面前虽叫军队,却实实在在宛如孱弱羔羊百人切割成数个小块,而后飞快吞蚀。
“凤王!凤王!等等,我有很多情报,小人有很多——”跌坐在地的杜祥突而疯狂的叫了起来,但也仅仅如此,就在他刚刚嚎叫到一半之际,一柄黑色长枪便贯穿了他的胸口,随后,数双长靴踏着他还没有倒下的身体而过,继续捕杀还站着的其他人,直如碾死一只蝼蚁。
眼前惨烈的一幕并没有让站在边上的四个人有丝毫动容,姬容和这次率领队伍的白发男子自然早已习惯,沈先生则是尤为痛恨像杜祥这等无国无君之人,而慕容非……
慕容非却是已经开始做其他的事了。
只见慕容非倏然向姬容单膝跪下,道:
“小人求凤王一事,万望凤王答应。”
周围似乎稍稍沉寂一下,片刻,慕容非听见了姬容那辨不出情绪的声音:
“此等举动……慕容公子却是所为何事?”
慕容非抬起头,他依旧笑着,眸中却是冰冷:“小人希望,凤王能将慕容府交与小人——小人愿以项上人头保证,纵是一只虫子,也出不了慕容府半步!”
“慕容公子需要多少人?”听罢慕容非的话,姬容道。虽没有直接答应,但他话里的意思却显然是有把事情交给慕容非的打算了。
事情十分顺利,慕容非的心却是一沉。
虽说这是他一直以来计划着的事情,但羽国到底重孝道,今日他慕容非纵然杀了叛逆,却也是德行有亏,日后只怕并不容易立足——这个道理,堂堂凤王自然不会不明白,那便只有一个道理了……
尽管心中一如明镜,慕容非面上却是带笑,只缓缓道:
“小人只需要飞凤军的这位大人领着人围住慕容府便好,至于其他……”
慕容非的唇角勾起,带着从不曾表露的凛冽杀意:“至于其他,小人一个,便已足矣!”
今夜的河洛,注定不能安宁。
大半夜里,猩红的火光映彻天际,一众神色冰冷,装备精良的士兵团团围住了近年已隐有河洛第一之势的慕容世家。
城中的富户和几个大族早在知道士兵进城后便悄然将门窗紧闭,只遣几个粗使小厮去探听风声。
夜,意外的平静,浊江也老老实实的蛰伏下来,不再奔腾着威胁决堤。
然而,河洛城中嗅觉稍微敏感的人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天,要变了。
吱呀吱呀的开门声响起,慕容府的大门开出了一条缝,露出一位小厮打扮的男子身影,只听他躲在门后,底气不足的喝到: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可是慕——”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领头的白发男子便哼了一声,把已经插入对方体内的长枪抽了回来。
鲜血淋漓而下。
看也不看倒下去的小厮一眼,白发男子开了门,看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慕容非一眼,淡淡道:“慕容公子,进去吧……最好别忘了你对凤王夸下的海口。”
慕容非一笑,倒是温柔。
而此时,慕容世家一直养着的护院打手也冲了出来。
见了军队,这些护院打手当然发悚,但对于一个常年被欺压的慕容二少来说,他们就没有太多顾忌了,只听领头的一位持双刀的护卫喝到:“慕容非,你领着人来围慕容家做什么?就不怕夫人动用家法了?!”
慕容非微笑着,他缓步踏进慕容府的大门,细长的软剑在不知何时被拿在了手中,惨白月色一照,便折射出森寒的光芒。
最先说话的人觉得有些不对,但常年来对慕容非打骂随意的经历却让他忘了最基本的防卫——不止是他,还有他身后一群同样习惯了的人。
慕容非长身站在慕容府前院间,和着天上洒下的月色,当真是俊秀不凡。他看着面前的人,连眼神都是柔和的。微微侧头,他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
喊话人心中的禁戒更低了——他太熟悉慕容非的这种表情。多年里,他每次奉命给慕容非松动筋骨时,慕容非便是这样的表情——虽然有时还会皱眉,不过那可是常理,当初他可从来不曾留手。
而此际,慕容非又露出这样的表情,又如何叫人不放心呢?
喊话之人持双刀的手更松了些,就在他琢磨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听见了慕容非的声音——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蜜里头打滚一番然后才说出口,甜软得让人心醉:
“若是怕了,我也早走了。”
还没有理解慕容非话里的意思,持双刀的男子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就在他心头还茫然的时候,他看见了一颗滚落的头颅。
一刹那明白发生了什么,持双刀男子心中各种念头蜂拥而起,但最后,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明白的浮现出来:
那么软,那么细的剑,怎么可能斩下人的头颅?
“非儿!”寂静的夜突然被一声暴喝打断,风雷的声音自慕容非背后响起,却是慕容家主已经持剑赶了过来。
转过身,慕容非面对势若雷电的长剑不闪不避,他甚至直视持剑而来的慕容家主,只淡淡说了一句:“爹,你要杀我?”
慕容家主的长剑生生的停了下来。
慕容非却没有停,他的唇角又泛起了微笑,手一抬,细长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刺破慕容家主的心脏。
快、狠、准,竟是没有半丝迟疑。
慕容家主的长剑自掌心滑落,半垂下头,他呆呆的看着刺破胸膛的细剑,半晌苦笑:“非儿,你长大了……放过贞娘……放贞娘一条生路吧。”
慕容非还没有回答,尖利的叫声便划破了夜空,却是衣衫不整,匆匆赶来的慕容夫人看见了这一幕,失声尖叫,瘫软于地。
脸上再不复之前的阴狠精明,慕容夫人满脸呆滞,终于忍不住失声恸哭,边哭边向慕容家主爬去:“老爷,老爷,我说了啊,我说过了啊,慕容非就是豺狼心性,他会把慕容家卖的干干净净,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
慕容家主的嘴角微微抽动,心头的血自他的唇边一串串的落下,他看着慕容夫人,却冲慕容非喃喃道:“非儿,是为父对不起你……但放过贞娘吧……这一次过了,她再掀不起风浪的……”
慕容非笑笑,他凑到慕容家主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他说:父亲倒不如让我放过娘亲。
慕容家主的眼睛瞬间睁大,眼角在刹那撕裂,迸出血珠,他狠狠看着慕容非,想要喝骂,想要阻止,然而——
然而,慕容非已经抽出了长剑。
带着所有的不甘和惶恐,慕容家主的五指屈成爪,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不得不永远沉入黑暗。
夜,更静了。
蓦的,慕容夫人的尖利叫声划破长空:“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你这个畜牲,杀父害母,迟早不得好死!”
漫不经心的甩去细剑上的颗颗血珠,慕容非看也不看死去的慕容家主一眼,只淡淡开口:“夫人若想死,倒是不必急在一时。”
言罢,他对旁边早瑟缩成一团的下人道:“去把二夫人请过来吧。”
此言一出,莫说其他人,纵是跪坐在地的慕容夫人也觉得不妥。而那小厮却是不敢反抗,快速的往府中最偏僻的院子跑去。
不多时,二夫人,也就是慕容非的生母被小厮带了出来。
并未如慕容夫人一般,慕容非的生母虽亦是绝色,全身上下却是无一件首饰,乌溜溜的黑发只最简单的扎起,连衣服,都较普通的下仆更加不如。
被下人带到了前院,二夫人扫了一眼院中,就是看到提剑的慕容非眼神亦毫无波动,只在见了已经死去却兀自不肯倒下的慕容家主时狠狠的抽了抽唇角。
“非儿,你做的当真是好。”片刻,二夫人冷冷的说。
“娘过奖了。”慕容非道。
似乎并不想同慕容非绕弯子,二夫人紧接着道:“非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慕容非微笑起来,他说:“娘亲果然一向灵透……那么,娘同父亲素来伉俪情深,而今父亲先走一步,娘倒不若跟着陪父亲走一遭,也免得父亲路上寂寞。”
二夫人的身子晃了一下,但很快,她就站直身子,自怀中拿出早已准备的匕首,抵住了胸口。随后,她看了一眼慕容非,嘲弄一笑,低声道了一句,便再不迟疑,将匕首深深刺入胸口。
她说的是:
“却是……畜牲。”
在一旁完完整整的看了这为人子逼死亲身母亲的一幕,就算是慕容夫人素来阴狠,也只感觉到一股从心底而生的冷意。
同样没有再多看二夫人一眼,慕容非转过了身,他看着面前这个养了自己多少年便也折磨自己多少年的慕容夫人,道:“夫人么,却——”
不待慕容非说完,慕容夫人已经抢过一旁落地的单刀,深深的刺入腹中。
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慕容夫人恶狠狠的笑道:“小畜生,你别得意,杀父害母,你迟早不得好死!”
慕容非没有再动,多年的计划一朝实现,纵然是心机深沉如他,也觉心头泛起了一丝疲惫。
不过很快,慕容非就把这丝疲惫抛诸脑后——慕容家已经完了,可他的事,却并没有完。
吐出一口气,慕容非收起剑,转身向府外走去。
一直守在慕容府的大门处,而慕容非又是在前院解决事情,因此,领着飞凤军白发男子把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都看了个遍。
原来只以为他向凤王讨要这份差事是为了偷偷放人,没想到……低低哼了一声,白发男子自语道:“果然是豺狼心性。”
慕容非已经走到白发男子身旁。他脸上笑容温和,衣衫亦是干净,甚至连一点血沫都没有沾上,和身后慕容府中的惨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站在白发男子身边,慕容非道:“剩下的人却无关紧要,不若……”
看见过之前一幕的人没有一个以为慕容非是要替那些人求情。
果不其然,慕容非接下去说,温和的表情是半点不变:“不若一场火烧个干净?”
冷冷看了慕容非一眼,白发男子点点头,旁边立刻有兵士下去寻了滚油和干草上来,堆在慕容府的门口。
站在一旁,慕容非笑吟吟的,直至刺目的火光染红了大半夜空,直至再看不见院中那些人绝望的眼神,再听不见那些人悲凄的呼喊后,他才转身——转身去做最后一件事。
在距离慕容府并不太远的临时官邸的高阁上,姬容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神色平淡,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须臾,沈先生走到姬容身边:“凤王,慕容非来了。”
“他来的倒是快,”说着,姬容转身进了屋子,只留下一句话,“就照本王之前交代的打发吧。”
虽姬容已经离开,沈先生却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行完礼后,才来到待客的大厅。
大厅中,慕容非已经在等候。
“先生。”见出来的是沈先生,慕容非站起身行了一礼。
“慕容公子,”沈先生点了点头,“夜已深,凤王却是已经休息下了,不过公子尽管放心,公子此次的功劳,待凤王回转帝都后,必会禀明圣上,到时公子纵然是加官进爵,亦指日可待了。”
慕容非微敛了笑容,他看着沈先生,想说些什么,但沈先生却先一步制止了他的话:“凤王还交代小人给公子带一句话。”
看着慕容非,沈先生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眼中却似有些怜悯:“凤王说……”
——“奸邪忤逆之人,纵有功,吾亦不留。”
一刹那,慕容非始终温和的笑容僵在唇边。
第二十六章 路
日头渐渐大了,慕容非坐在道路旁的树荫下,正慢慢的嚼着干粮。干粮是最普通的粟饼,又硬又干,根本没什么味道可言。但慕容非却吃得仔细,像是每一口都在细细品尝,偏生姿态还极为优雅,倒惹得远远坐着正吃肉干的几个军士不时看过来,反复在心中比较肉干和粟饼的差距。
慕容非所在的地方叫浠水,是由河洛回转帝都的必经之路。而他此刻,亦正跟在准备回转帝都的凤王车队后面。
距离慕容家覆灭,已经有十数天了。
十数天前,在一举控制局势之后,姬容在翌日便雷厉风行的将河洛所有领头的长官全部撤换,随后又在西市口枭首足足数百人,获罪为奴,刺配边境的更是无数。但也正是在这样的铁腕之下,河洛在短短时间内便重新运转起来,气象一新。而再然后——
再然后,便是姬容离开河洛回转帝都,慕容非尾随的事情了。
“慕容公子跟得也够久了吧。”冷冷的声音自慕容非身旁响起,却是之前的飞凤军首领。此刻,他正一脸不虞的看着慕容非,却不知道是恼怒慕容非一直跟着多一些,还是恼怒自己带的军士没有定力的老往这里看多一些。
笑了笑,慕容非咽下口中最后的食物,才站起身,道:“敢问将军,此地可是浠水?”
“慕容公子不认识路么?”白发男子冷冷的嘲弄了一句。
“可是由河洛去帝都的必经之路浠水?”慕容非唇角依旧带笑,似乎压根没听见对方的嘲讽。
但白发男子却是听出了慕容非的意义,被噎的一顿,他半天才道:“你大可早我们一些或晚我们一些,何必日日跟在后头!”
“只是凑巧罢了,”慕容非回答,紧接着,他复又笑道,“既然将军此行是为了护送凤王……那么只要凤王一句话,小人便定当离开,如何?”
白发男子的神色阴郁下来:“凤王既说了不见你,便不会再见你,你纵是跟到了帝都却又如何?”
言罢,他也不再和慕容非多说,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整顿队伍,继续向前。
队伍顶着日头,慢慢的向前行去,慕容非也不急,只和前两天一样隔着数十步吊在队伍最后——反正这么长的队伍也不可能突然消失。
但不知是否是被白发男子约束的缘故,前两天不时会回头看看他的军士这回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心往前头走,再不敢动脑袋一下。
只是,就算白发男子约束得住向来军纪严明的士兵,却也压不住一些从帝都跟来的,本身从大家族出生,素来便有些奸滑的护卫。
故此,在行进的队伍又一次停下之后,那群护卫中的一个便已嬉笑着凑到慕容非身边。
“慕容公子,凤王说了,公子要跟着也不是不行,就是……”
“恩?”慕容非微笑,眼中掠过一丝极浅的嘲讽。
“就是,”那护卫嬉皮笑脸的说,“我们凤王眼下只缺一个嬖娈,所以——”
慕容非已经笑了起来:“缺了嬖娈?那倒是好。”
护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回想一下,自度自己应该没有说错,要表达的羞辱意思也都表达清楚了,那为什么……
为什么,面前男子那含笑的眼中,竟有着怜悯和一种……
……一种看白痴的……同情?
正是此时,慕容非运气出声,清朗的声音远远传到姬容所在的马车那头:“多谢凤王,非——”
一下子吓得懵了,那护卫顿时软了腿,一把揪住慕容非的衣袖,哀嚎起来:“慕容公子,慕容兄弟,慕容大爷,慕容祖宗,求您了,别这样,小人还要在护卫队里头混啊——”
没有立刻回答,慕容非慢条斯理的抽出了被对方捏在手中的衣袖,然后对转头看过来的白发男子含笑说一句是在同旁的人玩些把戏,待白发男子闷哼一声转回头后,这才把视线定在护卫身上。
“你说,凤王想要……”慕容非的话还没说完,那护卫就连连苦笑,“凤王乃天之骄子,如小人这种三等护卫怎么见得到?方才那只是玩笑话,还请公子千万见谅!”
“要我见谅也容易,”慕容非道,“你可知道凤王接下去会在哪里停留?”
护卫一怔:“这……”
“不知道?”慕容非面上还是带着笑意,但看见这笑意的护卫却只觉周身一阵冰凉,忙回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小人这便告诉公子!”
言罢,护卫将接下来路途中所有的休息地方一一说了出来。
若有所思的点头,慕容非刚要转身离去,却是想起了什么,对着护卫说:“方才那等话……你纵是不要你自己的脸,也别扯了凤王。”
说完,慕容非身子一晃,便已消失在护卫的视线之中。
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那护卫呐呐无言,刚要回头,便听一个冷森的声音传来:“方才你和他说了什么?”
蓦的被吓了一跳,那护卫下意识的说了谎:“慕容公子只是同小人问了路。”
有些狐疑的看了护卫一眼,白发男子旋即望向慕容非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而一直站在旁边的护卫,已是一身冷汗。
“人走了?”距离事情发生并不太远的马车里,看着手中情报的姬容开口。
“是。”刚刚上了马车的沈先生点头。旋即,沈先生又带着些迟疑的问,“凤王,不知您为何不留下慕容非?虽说他德行有亏,但看行事倒实在是个明白人,我们暗地里的事情缺的正是他这样的人。还是凤王担心他的忠诚?可依小人之见,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实是聪明万分,只要本王还拿着权势,他便断断不会冒险……沈先生要说的可是这个?”合起手上的情报,姬容淡淡的接了口。
“凤王英睿。”沈先生道。
执起矮桌上的酒杯,姬容拿在手中,却并未喝下。片刻,他缓缓道:“暗中的事不急,人慢慢寻也就是了。至于慕容非……慕容非心性本不太好,也没有必要让他一直接触那些事情。依他的手腕能力,就是真进了朝堂,虽不见得高升到哪里去,但也是不会落魄了。”
沈先生皱起了眉:“凤王,您的意思是……”
姬容没有再说话。
见询问无果,沈先生也只得告退。
马车重新安静下来,柔柔的月色自撩起的帘子外洒入,照在姬容脸上,平添几分寂寞。
接下来的行程倒是一帆风顺,连始终冷着脸的白发男子都略略松了眉头,一来为那从开始便跟着的、让人腻烦不已的慕容非再不见踪影,二来么,则是为了每到一处客栈便定然出现的精致食物。
其实也不是说那些客栈烹煮得有多好吃,只是每次他们都能吃到几样难得的,并非眼下时令的菜肴……这就不得不让人稀罕了。这样的次数多了,甚至还有人在猜测是不是他们护送的凤王想吃这些,着了其他人去办,这才让他们也跟着沾了光。
只是很快,这些人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和事实实在有很大出路。
“店家!店家!你给我出来!”一声怒喝打破了客栈的平静,坐在角落,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正用力拍打桌子,震得桌上碗筷砰砰作响。
没人理会。
旁边做的都是飞凤军里头训练出来的兵士,本身的纪律就已经十分严明,加上此时又是用饭时间,故此,那些兵士没有一个朝大汉方向瞥哪怕一眼,都是自顾自的吃着菜扒着饭。而那些帝都来的护卫倒是对此有些兴趣,无奈中间隔了太多人,只得巴巴的看一两眼便继续吃饭。
好半晌,就在大汉快要把嗓子喊哑时,客栈的老板终于跑了出来:“这位客官,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终于消停下来,那大汉指着旁边兵士桌上的菜色,道:“那些东西我刚刚问你有没有,你说没有,眼下这些却又是怎么回事?!”
扫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菜,客栈老板苦笑:“这个,小人这种小小的客栈怎么负担得起把这些东西运来的费用?那是一位年轻人运来,留了钱,特地交代只给这些位爷用的。”
那大汉倒不是胡搅蛮缠的主,听了解释便不再说话。
但同样听到客栈老板解释的白发男子却是心中一动,不由问:“年轻人?”
“唉,是的。”转回头,客栈老板说。
“什么样的年轻人?”白发男子问。
“是十分俊秀的男子……脸上的笑容真的漂亮,暖暖的,和太阳照人一样。就是实在厉害,你们这桌上泰半的食物都是那个男子搬来的……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找来这些难得的东西。”想了想,客栈老板憨厚的笑道。
听明白对方形容的是谁,再联系一路上所吃的各种食物,唰的一下,白发男子的脸色顿时青了下去,倒是和客栈老板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姑且不说领着飞凤军护送姬容的白发男子的心情,单说此时的姬容。此时的姬容却是在客房之中,听沈先生报告帝都传来的一些情报。
待沈先生说完之后,姬容沉吟片刻,问:“现在离帝都还有多久?”
“最多再过三天便到了。”沈先生回答。
点点头,姬容刚要让沈先生下去,便看见摆了满桌的东西。稍停片刻,他问:“这些……是慕容非弄来的?”
“想来是的。”沈先生轻笑一声,“小人并没有特别吩咐什么,也不曾知会各地……他倒是细心。”
说罢,沈先生看着姬容的神色,复又道:“这些东西在帝都虽不稀罕,可这一路上要这么弄,却也是不太容易……”
姬容没有接口。
似乎有些出神,他看了桌上的东西一会,才慢慢开口:“既如此,你便下去让他上来吧。”
行了一礼,沈先生微笑的退了出去,正好碰见上来的白发男子。
“先生。”显然也是一怔,白发男子冲着沈先生点头。
“将军来得正好,”沈先生笑道,“凤王要见慕容公子,就麻烦将军找找人了。”
刹那间,白发男子本来还只是发青的脸色顿时阴沉得足以拧出水来。
“将军?”沈先生有些疑惑。
“不,我这就去。”勉强拱了拱手,白发男子也不走楼梯,脚下一蹬,身子一折便从窗户蹿到了客栈的后园。
园中,已经有人在等。
看见那人的背影,白发男子克制不住的冷笑出声:“慕容公子,你真是好本事。”
背对着白发男子的人转回头,正是数日不见踪影的慕容非。此刻,慕容非正着一身对襟中开的广袖长袍,脚蹬云靴,腰悬碧玉,越见风采……怎么看也不像是奔波劳碌足足数十天的人。
白发男子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了。
慕容非却恍若未见,只是微笑:
“将军过奖了。”
眼皮颤了颤,白发男子也不多说,只一声不吭的让开了路。
夜渐深,一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挡了月亮,天地顿时暗了下来,恍惚间,始终注视慕容非背影的白发男子几疑看见了一条披着人皮的……
毒蛇。
第二十七章 回转帝都
火光在静谧中缓缓跳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姬容正漫不经心的看着手中的书。在他旁边,慕容非则静静垂首恭立,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
终于,姬容把视线移到慕容非身上。
“慕容公子。”姬容的声音有些低,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慕容非听着,心头不由微微一颤。立刻,他欠了欠身,道:
“凤王。”
随意应了一声,姬容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本王既已应承过公子,便会做到……若是慕容公子有意出仕,只需在河洛静待数月,任命想来还是能到达的。”
明白的听出姬容到底无意留下自己,短短时间之内,慕容非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只见他沉吟一会,便笑道:“若说小人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凤王想是不信了……只是小人一无人脉二无背景,就是在官场中钻营到老,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去。而——”
“而在本王身边,你就能讨到好去了?”姬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小人不敢。只是,既然要卖,小人倒希望挑一个熟悉信任的买家。”慕容非笑道。
“那么,慕容公子打算留在本王身边做什么?”姬容开口。
慕容非微微皱眉,倒不是拿不定要做什么,而是为无法猜透姬容的心思。
不过……反正早有打算了。这么想着,慕容非微笑道:“凤王不若让小人贴身跟着?一来充作护卫,二来随身服侍,三来……”
慕容非的声音轻了些,他道:“三来……也处理一些其他事物。”
在说到‘其他事物’时,慕容非的语速放缓了些,听着倒像是一字一字着重念出。
姬容笑了起来,只是不知怎么的却显得有些冷淡,他道:“既如此,慕容公子就留下来吧。”
没有料到转折来得这么快,慕容非微微一怔,但当看见姬容放下书,正准备解了衣袍休息时,他便立刻收摄心神,走到了姬容身前。
慕容非的手指十分修长,更因长期持剑的缘故而带着微微的薄茧,看上去漂亮而又不乏力量。
此时,这修长的五指正灵巧的解着姬容身上的饰物,从束发的头冠到腰间的玉佩,不一而足。
慕容非的动作并不快,处处都透着一股从容的味道,一如他脸上淡淡的笑意。
姬容微微侧头——两人距离得近了些,他很轻易便能嗅到对方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就像刚刚从水中出来……倒是和对方的心性相去甚远。
似乎察觉到姬容的小动作,慕容非的动作更缓了一些。他的手指轻轻擦过深色衣襟上的墨绿暗纹,还不小心的和姬容已经放下的头发纠缠一会,而后才滑到那同色的腰带之上。于此同时,像是被手中的动作牵动一般,慕容非的身子亦跟着往下,直至单膝跪在姬容身前。
姬容突的握住了慕容非的手腕。
慕容非微微抬起头:“凤王?”
两人身量差不多,单膝跪地的慕容非的脸正巧对着姬容的腰胯,而做出这一明显卑微动作的慕容非看上去却意外的没有半分卑微,不止没有卑微,他的神色之中,甚至连半分不自然都没有。
姬容放开了手。房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旖旎,便是角落袅袅上升的烟雾,也暧昧纠缠起来。
慕容非解开了姬容的腰带,深色的外袍散开,露出里头雪白的单衣。
姬容瞥了一眼跪在身前的人,漫不经心的开口:“知道去年的龙虎状元吗?”
慕容非一怔,手上不由慢了几分:“是礼部楚尚书家的公子吧?似乎单名一个飞。”
姬容没有再回答,他随意挥了挥手。
宽大的衣袖扫过慕容非的手腕,其间含着的暗劲让他双手一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
姬容已经抽身走向内室,只有一句简单平淡的话留了下来:
“站不住就自去隔壁休息吧。”
慕容非唇角划出的漂亮弧线有了一瞬的僵硬,他并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白皙,修长,以及——稳定。
诚然,姬容方才并没有说错,他确实是站不稳了——虽早些时候知道姬容落脚的地方,但车队走的不慢,到底时间紧迫,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人,而他又是挖空心思了要讨好对方……这几天里,莫说日夜兼程,就算是几日几夜不合眼也是有的——此时,他便是接连奔波了两天没有合眼,只来得及匆匆沐浴,不过……
慕容非稍稍侧头,刚好对上放置在桌面的镜子。
明晃晃的镜子倒映出人影,是一个面带微笑,风采照人的人影。
看着看着,慕容非面上的微笑终于变成苦笑。
虽说是事实,但……反复看着那双没有一丝颤动的手,慕容非呼出一口气。
但,到底是他哪里不慎露了破绽,还是……还是姬容委实太过……
……细心体贴?
那一夜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再提。
对于姬容而言,那不过是每过一段便会出现、连调剂都说不上的一次睡前插曲;而对于慕容非而言……对他而言,一次失败了的色诱倒也还不至于让他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翌日,姬容同往常一样早早的上了路——帝都,就在眼前了。
中宫 太和殿
“容儿,密报前两天就到了……这次,你做得很好,很好。”太和殿中,坐在宽大书桌之后的皇帝阴沉了脸,“就是还手软了些,那些人却是该个个诛灭的!”
姬容没有说话。古往今来的皇帝,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背叛——无一例外。
“不过河洛年年大水……倒也不该太大动干戈。”很快冷静下来,羽国皇帝叹了一口气,“也罢,这倒是最好了的……容儿,待会你自遣人去国库拿东西吧,除了银子之外,其它的珍奇由你挑,挑完之后让人备个案就好了,不必再回头请示朕了。”
明白的听出皇帝结束对话的意思,姬容刚刚行礼,正准备离开,便听皇帝突然开口:“对了,辉白这两天的情况似乎不太好,容儿,你没事便过去看看吧。兄弟之间有竞争固然是好,但储君的位置既已经定下,倒也没必要彼此伤了和气。”
姬容脚步不觉一顿:“父皇,二弟怎么了?”
“在府中养病。”简短的说完,皇帝不再留人,挥挥手便示意姬容下去。
心头徒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姬容一时没有动作,直至旁边的福全轻咳一声算作提醒,他才回神向外走去。
只是,在向外走的过程中,一个念头却慢慢自姬容心头升起,挥之不去:
在府中养病,却是病得……如何?
姬容走后,还留在太和殿中的皇帝在出神片刻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神色里早没了方才的阴沉,只剩恼怒:
“若不是祖上传下来要给每一任储君试炼这种规矩,朕又何至于让他们猖獗至此?年年亏空治河的银两,也亏他们敢!真当朕已经瞎了眼了?!”
“圣上倒不必太过恼怒……容儿不是已经做得很好了么。”柔和的声音自屏风之后传来,却是早在后面的萧皇后接了口。
皇帝的神色果然缓和下来:“容儿倒真正做得好。朕本来以为容儿要发觉至少要再过两三年,而要处理,少不得要个三五年,倒是没有想到……朕当年同容儿一般大的时候,是断断做不到如此干脆利落的。”
萧皇后微笑起来。
瞥了萧皇后一眼,皇帝轻哼一声:“皇后倒果然厉害,教出这么一个孩子来。”
“那不也是皇帝的孩子么。”萧皇后眼带笑意,回了一句。
皇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勾起了唇角。扫了一眼姬容送来的密报和另一份相差没几天的密报,他的摇摇头,语气却是愉悦:“那家伙最近也太猖獗了……眼下刚好连断他两臂,就是辛苦容儿,刚刚从河洛回来,便又要再劳心费力了。”
同样轻瞥了案上的东西一眼,萧皇后淡淡的接了口:“这点事情却又算什么?日后容儿要掌管的是整个国家——与其日后因能力不足而让整个国家流血,倒不如现在便让他在帝都把血给流干——不论是旁人的,还是他的!”
这么说着,萧皇后眼中渐渐浮现了凛然冷冽,令人……
触之心惊!
慕容非已经在宫门之外等了一段时间了。这一段时间其实并不短,但慕容非却觉得着实不长——不为其他,就为那一些个不时上来,攀攀交情的官员——而且无一例外的喊他‘楚县令’。
楚县令……慕容非突然明白了前几夜里姬容为什么会问那么一句话,也明白最开头时姬容眼中的惊讶和眷恋是针对谁,只是……
只是,他和对方,真的长得这么像?
心里这么想着,慕容非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吟吟的说了几句,便让本来失望的想离开的官员聚集在他身边聊天畅谈,直至——
“楚飞?”出声的是一个骑在马上的男子。男子身着只有皇族才能穿的赤朱凤袍,袍上绘五凤,表示其是皇子之尊,而男子的腰间还悬了一柄重剑……
皇子,悬重剑,好骑马……转瞬间,慕容非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脸上泛起较之方才更漂亮的笑容,他弯腰行了一礼:
“小人慕容非见过八皇子。”
听见慕容非的话,姬振羽明显一怔。不过当看到慕容非脸上的笑容之后,他就再无疑惑——楚飞若是会这样笑,那便也不是楚飞了。
不再留意慕容非,姬振羽将视线投向了前方。
只是,姬振羽能不搭理慕容非,慕容非却是不能不理会姬振羽的。只见他微笑着,恭谦有礼:“凤王已经进去好一会,大抵差不多该出来了……八皇子若是相见凤王,不妨稍等一会。”
听见这句话,姬振羽微一挑眉:“你是跟着皇兄来的?……皇兄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
最后一句,姬振羽说得不大,却正刚好让慕容非听得清楚。
明白姬振羽口中的‘这一口’到底是哪一口,慕容非神色不变,心中却不由叹了一口气——姬容却是不好这一口的,但他倒是希望……
慕容非没有继续想下去——姬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远处。
“八弟?”从中宫出来,姬容远远便看见骑在马上的姬振羽,不由扬声唤了一句。
见着姬容,姬振羽当然没有心思再同慕容非扯些什么。只见他伸手一按马背,整个人腾身而起,转瞬便到了姬容面前。
“皇兄,”姬振羽开口,眉间除了几不可察的郁色之外,更多的还是容易分辨得多的焦躁,“你早些去二皇兄府中看看,二皇兄——”
“——辉白怎么了?!”一瞬间,姬容竟再顾不得其他。
第二十八章 咯血之症
瑾王府距离中宫并不远,放马奔驰的话,大概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只是,在皇宫之中,倒是永远不缺比马跑的更快的下人。
当姬容到达瑾王府时,姬辉白已经在等他了——在王府的琴室之中。
今天的姬辉白穿得格外正式,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并上林林总总的挂饰,让他少了几分往常谪仙般的飘逸,而多了些让人不敢直视的尊贵高华。
姬容的视线凝在姬辉白身上,他唤了一声:“皇弟。”
姬辉白微笑起来,跪坐在琴架前,他的腰背挺得很直,直得能让姬容透过衣服便感觉到那紧绷的线条。
“皇兄此时匆忙前来……可是因为父皇或者八皇弟说了些什么?”并不多加寒暄,姬辉白一开口便直言重点。
“倒确实如此……不知皇弟的身子如何了?”姬容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姬辉白脸上。
而姬辉白的脸上,却是至始至终不曾有半分其他波动:“劳皇兄费心了。臣弟前两日偶感风寒,现今却是已经好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姬容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姬辉白笑了起来,是淡淡的笑意,但在有些人身上,便是再淡的笑意也能让人触目难忘。他说:“皇兄既难得来了……倒不若听臣弟抚一曲秋水?”
言罢,姬辉白手指轻轻一拨,一连串的叮咚之声便接连流泻而出。
姬容同样在微笑,他笑得舒缓:“确实是难得……既然如此,不若由我吹一曲绿痕?去拿一支萧过来。”
最后一句,姬容却是在对旁边伺候的下人说了。
姬辉白抚琴的手顿了顿,并没有开口阻止。
旁边的侍女便依言去取了一支萧来。
那是一支通体碧玉,材质非石非玉,其中更有丝丝血红细线,放于阳光下一照,这些细线便一齐汇聚,最后化成一头欲要振翅高飞的火凤。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碧鸾。
姬容怔了一怔。
姬辉白已经自琴前起身:“碧石而凿,红线成鸾……这支萧是臣弟早些时候偶然得来的,倒也还不错。”
又岂止是不错?姬容接过了碧鸾,那非石非玉的萧身触手自有温润。
前世里,后来他虽因为别的原因而学了琴,但最开头……最开头,他其实是善萧的。而真正善萧的人,便不会不知道碧鸾——传言里的萧中圣物。
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生的惘然,姬容持萧静立片刻,而后才微笑:“皇弟便听我吹奏一曲吧。”
言罢,姬容不再多言,含了一口内劲,便缓缓吹奏起来。
一缕清音由无到有,如晚间悄然拨开云雾的玉兔,羞涩而柔美。接着,风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微风,含着笑抚过天空,抚过森林,还抚过小溪。小溪潺潺的流着,最娇嫩的花瓣在风的吹动下悄然飘落其上,柔软得如同人心最深处的那一点。
姬辉白静静的听着,他的身体缓缓放松,眼前仿佛出现了夜的景象,一山一水,一花一草,都是那么的清晰……姬容在音律上的造诣,是从来不曾输给他的。之所以名声不显,不过是因为——
……因为从来懒于为那个人之外的人吹奏。
姬辉白微笑起来,姬容也恰巧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示意左后下去,姬辉白自己动手为两人倒了茶:“不知皇兄此次去河洛可有什么收获?”
并不避讳,姬容拣着重点向姬辉白一一述说。
姬辉白认真听着,不时还问了些问题。姬容也都尽量详细的回答。
一时之间,两人间的气氛竟是融洽。
没有太久停留,在说完河洛的事情后,姬容只再和姬辉白闲聊了两句便起身告辞。而当他转身走出瑾王府的琴室后,他的脸色便再刹那之间阴沉下去。
从没有看过姬容如此神情的慕容非几乎一怔,不过立刻,他便回过神来迎了上去:“凤王?”
神色阴沉的站了一会,姬容开口:“给瑾王诊治的太医是谁?”
坦白说,要问一个今日刚刚到帝都,又没有被吩咐去打听事情的慕容非这个问题,实在有为难人的嫌疑。只是……
只是,纵然姬容没有吩咐,慕容非却又如何不会去打听?
只见他一笑,已经回答:“是胡太医。”
点了点头,姬容没有再说话,只在要上马车之时吩咐下人去把胡太医给找来。
瑾王府中,在姬容后,姬辉白也并没有让下人上来,而是一个人坐在琴室之中。片刻,他突然按着唇,轻轻的咳了两声。
有灼热的液体溅到掌心之上,姬辉白却并没有看,只是合起手掌,对着一个不知何时从琴室里头走出来的人道:“皇兄离开了?”
“是。”来人一袭青衫,相貌倒还俊俏,就是一双眼太过冷漠,“瑾王,就算凤王并不知晓,您也是知晓的……当多注意身体。”
“‘凤王并不知晓?’……”姬辉白喃喃着,他突而微笑起来,“若是他不知晓,便不会用内力吹那一首曲子,亦不会再同本王说这么多了。”
来人明显一怔。
姬辉白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问到,“事情都处理好了?青一。”
青一垂下头:“是,都按照您的吩咐处理好了。”
“嗯,”应了一声,姬辉白轻声道,“既如此,你就下去吧。”
点点头,青一行了一礼,便又无声无息的悄然离去。
青一走后,依旧留在琴室内的姬辉白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但不论如何,并不太大的琴室却始终空荡荡,仿佛再无半分人气。
凤王府中,被姬容遣人叫来的胡太医已经匆匆赶到。此刻,他先朝着姬容行了一礼,这才小心的开口:“不知凤王找小人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一路的时间,姬容的神色已经恢复往常的平淡:“这次是你为瑾王诊治的?”
“是,是小人。”心中当即咯噔一下,胡太医陪着笑道。
“那——如何呢?”姬容问。
“瑾王只是染了些风寒,几服药下去,再慢慢调养一段时间便好了。”胡太医小心的说。
“风寒需要调养?”姬容淡淡开口。
“回凤王,这是因为瑾王体内阴阳一时失衡,所以才要稍作调养。”胡太医镇定的回答。
“是么……”姬容喃喃着开口,他垂下眼看着面前的茶盏,一时没有再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胡太医悄然松了一口气。
而恰是此时,姬容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太医,瑾王府能答应的凤王府也能答应,而瑾王府不能直接做到的……比如当场剥去一个太医的文牒——凤王府却也是能做到的。”
这一段话,姬容说得十分平淡,却没有人敢质疑——至少面前的胡太医便不敢。
只见他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凤王恕罪,小人,小人实在是被瑾王吩咐了不能说,所以才——”
“独独对本王不能说?”冷笑一声,姬容的眼神顿时森寒,“胡太医,你最好完完整整的说出来,否则,本王觉得,边关倒还缺一个行脚大夫!”
“小人……”胡太医顿时苦笑,“凤王息怒,小人这便说,这便说。”
这么说着,胡太医整理整理了思路,便道:“凤王,瑾王这次患的病名字叫做鸳盟……”
听到这个名字,姬容眉峰一动,眼中已经有了隐含着的怒气。
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胡太医暗暗叫苦,只得转而道:“那名字却是无聊之人附庸风雅而取,在医书上,我们叫它做‘咯血症’,这种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咯血,从开头一点血星到最后一大口一大口的吐血。这种病症,在医书并无医治之法,寻常大夫只得尽量拖延,但小人这两天翻遍古籍,偶然在一书中发现世上有一种神物能治好这个病症……”
“什么东西?”姬容开口。
当然不敢再卖关子,胡太医老老实实的回答:“是涿珠。这涿珠天性奇寒,而瑾王又是真凤血脉,更兼灵力通神,只要佩戴上了,阴阳交融,水火相合,莫说是这等咯血症,便是其他更厉害的,也是珠到病除,日后亦是再不会染上什么病症了。
姬容没有说话。
小心的看了姬容一眼,胡太医继续道:“这涿珠……小人的父亲也曾极力寻找,最后虽没有得到,但亦是探查出承剑堡中收藏着这么一颗涿珠……”
“好了,”姬容开口,“你下去吧。”
如蒙大赦,胡太医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这才倒退着走了出去。
唇边噙了一抹笑,一直站在姬容身旁不曾开口的慕容非主动上前,送胡太医走到凤王府的大门处。
出了一身汗的胡太医呼出一口气,客气的朝着慕容非拱手:“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复姓慕容,行二。”慕容非微微一笑。
“原来是慕容公子。”点点头,胡太医寒暄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同样有礼的说完了送别的话,慕容非待胡太医一只脚跨出了凤王府的大门,这才似乎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对了,近日帝都似乎混入了些盗匪,太医一人在路上可要小心些,免得……”
动作顿时一僵,胡太医转回身刚要发怒,却看见慕容非一脸的温和笑容。
只是,在这温和笑容之下,那双漂亮的,似乎带点微微深蓝的眼睛,却是冰冷而——笃定。
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如潮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内心而生的冰寒。胡太医僵了一下,才苦笑道:“慕容二爷,小人知道的已经全部说了啊……”
慕容非笑得舒缓:“正是因为太医全部说了,所以在下才好心提醒太医一句……太医又何必愤怒?”
胡太医沉默,半晌,他走到慕容非身边,压低了声音:“还有一点……有一种武功将人打伤之后,也会造成这个咯血之症。”
说完之后,胡太医飞快的退了一步,满脸冷漠的离开了凤王府,再不停留半分。
至于慕容非,则是回到书房,对姬容重复了一遍方才胡太医说的话。
言罢,慕容非看着姬容,轻声问:
“不知凤王……有何打算?”
第二十九章 涿珠
刚落了一场新雨,天空清澄清澄的,嫩绿的叶子和草散发特有的干净味道,叫人心旷神怡。
但现任承剑堡的堡主,却显然没有心旷神怡的感觉。
“凤王……”承剑堡的大厅中,承剑堡主刚说了两个字便接不下去了。还是站在他旁边的副堡主忙笑着接口,“凤王纡尊降贵来此,实在是承剑堡天大的荣耀,只是不知凤王可有什么差遣?只要做得到,承剑堡上下必百死不辞!”
自然没有忽略那加了个先决的‘百死不辞’,姬容也懒得多说什么,只直言:“本王既是私下前来,各位也不必太过拘束。至于事情……”
稍顿一下,姬容道:“本王听闻,承剑堡藏了一颗涿珠?”
承剑堡主脸色灰败,却并无多少惊讶之情,明显是早被人知会过了。
副堡主脸上的笑容有了一瞬的勉强,不过很快,他就回答:“不瞒凤王,堡中确实是有此物,只是……”
略微沉吟,姬容道:“本王亦知道此事实属强人所难,若是平常,本王也不至贪图这个,只是此时却……各位若有什么要求,但提无妨。日后只要本王在朝一日,便定当护全承剑堡。”
听完这一席话,承剑堡主脸色好了些,副堡主也似有所触动:“凤王客气了……能为朝廷做些事情,实是我等草民的福分。只是圣贤自古便教人忠孝,我等虽有心献上涿珠,却实不敢罔顾先人传下的规矩。”
“不知副堡主的意思?”姬容开口。
“小人祖上在弥留之际曾嘱托过:要把涿珠拿走或者送人都无妨,只是需要——”
“需要那人亲自去拿。”这次接话的,是承剑堡的堡主。他肃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竟像是再没有转圜余地。
始终沉默的慕容非终于开口:“凤王乃千金之子,若是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又当如何?”
“这个……”副堡主刚想说些什么,承剑堡主就冷冷的接了口:
“既然进去,那便是各安天命了。”
姬容微微皱了眉,慕容非却依旧笑着,只是手指微动了动。只听一声轻鸣,一把样式古拙,剑身透亮,粼粼若秋水的剑已被他握在手中。
副堡主神色有些焦急,但看着站在旁边、神色阴沉的承剑堡主后,他也只长叹一声,道:“便是如此!凤王,您……”
“既如此,本王便亲自去一趟吧。”姬容淡淡接了口。
着实没想到姬容竟然会如此说,副堡主当即便是一怔,就连承剑堡主,也是有了些惊讶。
而在姬容这边,慕容非虽略皱了眉,却还是立刻收起了剑,但另一个领着姬容来此的将领却是大惊:“凤王,您乃千金之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小人却是万死亦无法赎罪!不如由小人先和他们分辨一二,说不得到时他们便想通了。”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那位将领根本没有避开承剑堡那些人的意思——他本来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只见承剑堡主冷哼一声,副堡主却是越发无奈,但不管如何,他们却终是无言——他们 亦明白那位将领的意思,或者……
……最终也会按着他的意思做。
只不过,那句话的意思将领明白,承剑堡的人明白,姬容又如何会不明白?
站起身,姬容瞥了将领一眼,眼中带着些不轻不重的警告。
平白一阵心悸,那将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一旁的慕容非面上骤然浮起了笑容:“李骁骑,朝廷却并非强盗,既然他们有意献出涿珠,那我们也当尊重他们的规矩。”
听见这再轻松不过的回答,李骁骑几乎是在瞪慕容非了。而此时,姬容却已经对承剑堡主说:“请堡主带路吧。”
扫了李骁骑和慕容非一眼,承剑堡主点点头,领着姬容向后面走去。
慕容非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李骁骑虽想追上去,但到底不敢忤逆姬容的意思,只得在踌躇之间眼睁睁的看着姬容和承剑堡主走出大厅。
看了焦躁不安的李骁骑一眼,慕容非一笑,索性自顾自的寻了一个位置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骆驼终于被最后一根干草压倒,李骁骑登时冲慕容非爆发:“慕容公子,若是凤王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别说是承剑堡的人,纵然是你我也绝难逃干系!”
“难逃干系?”慕容非喃喃了一句,随即微笑,“李骁骑倒是说错了。”
“哪里错了?”李骁骑冷笑。
“若是凤王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不是难逃干系,而是……”慕容非侧了侧头,看着多少有了不安之意的副堡主,缓缓笑道:
“而是,纵有一百个脑袋,也——断、无、生、理。”
副堡主的面色有些发白。
扫了慕容非和副堡主一眼,李骁骑渐渐冷静下来:“不知慕容公子有什么打算?”
“打算么……”慕容非看向副堡主,“不知副堡主可知道从进去直至拿到涿珠需要多长时间?”
“我却不知……”副堡主刚回答一半,见了慕容非似笑非笑的模样,便心中一寒,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片刻,他苦笑道,“我没有进过那里,却又如何知道具体的?只能从先祖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大概……”
稍微犹豫一下,他道:“若一切顺利,大概一日左右。”
“那么,副堡主可知道入口?”慕容非脸上的笑容倒是依旧明朗,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承剑堡的副堡主实在是再提不起对他的半分好感。
略微踟蹰,副堡主一时没有回答。
慕容非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神似有些怜悯。他道:“副堡主便是不为自己计算,也该为自己的子嗣计量。”
此话一出,莫说承剑堡的副堡主,便是和慕容非一起的李骁骑,也是只觉心中一阵冰凉。
脸色越发白了,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副堡主强笑道:“慕容公子放心,我却是知道那地点的。”
含笑点头,慕容非没有再开口,而是闭上眼睛,静静休息。
没有人再开口,偌大的厅中只有三个人,却存在着三种不同的心思。
雨后的风吹入大厅,清新而凉爽,却怎么也吹不散厅中那尽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并且正沉沉压下的阴霾。
一日的时间不短,却也并不太长。
当承剑堡的副堡主和李骁骑味同嚼蜡的扒着下人第三次送上的饭时,慕容非正胃口不错的品尝着桌上的每一道菜肴。
许是被慕容非满意的模样诱惑,李骁骑犹豫一下,终于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可不管他怎么嚼,还是只能吃出一嘴的苦味。抬起头,他看了副堡主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他,亦是……满眼苦涩。
慕容非终于品完了饭后的茶,李骁骑和副堡主不约而同如释重负的放下了筷子。
“一天的时间已到,不知慕容公子可有打算?”是李骁骑开口打破沉默。
副堡主跟着接口,此刻,他只求快点把眼前这恶神送走:“若是慕容公子想进去看看,我这便带公子去那入口之处。”
“我自然是要去看的,只是还需要副堡主再找几个承剑堡的人。”慕容非笑着。
“找人?”副堡主一怔。
“敢问一句,不知那里头是否一路机关?”慕容非道。
“自然……那是先人亲手设立的。”副堡主点头,心中不安的感觉却越发重了。
慕容非微笑:“土木机关之术,在下却不甚熟悉,因此只要请副堡主找一些熟识的人在前头领路了。”
慕容非所谓的‘领路’虽说得漂亮,但承剑堡中,既然连副堡主都没有进去过,却又有什么人那么厉害能够领路?不过是进去做慕容非探路的石头!
猛然站起,副堡主脸色铁青,就要大骂。但李骁骑却已经跟着站起,走到慕容非身边,一方面警告承剑堡的副堡主,一方面却对慕容非说:“慕容公子,这未免也太过……不若由我调集士兵,和公子一起下去,如何?”
慕容非淡笑道:“承剑堡建在湖中小岛之上,李骁骑要来回调集士兵,需要多久?”
怔了一怔,李骁骑慨然道:“既如此,就由我领着一半的士兵和慕容公子一起下去!剩下的一半想来能守住承剑堡!”
“可守得住里头的人?”慕容非道。
李骁骑无言,承剑堡的副堡主却是气得身子发颤:“你莫欺人太——”
“副堡主,”慕容非微笑,“若是副堡主同堡主一开始便明白道理,却又如何会走到这等境地?可惜贵堡主和副堡主却是不明白——凤王纵是宽容又如何?帝主嫡子,现任储君,一等亲王……只要凤王是在承剑堡里出事,到时候别说是承剑堡,就是在下和李骁骑,甚至外头什么都不知道的士兵,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到时候的承剑堡……”
这么说着,慕容非环视了一眼大厅:“莫说会动的,只怕连一砖一瓦,都碾为粉末了。”
站着的副堡主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因怒气而泛红的脸庞渐渐变得灰败。
慕容非不再多言,只含着笑容,眼带嘲讽的等着对方做决定。
终于,副堡主举起兀自轻颤的手,冲外头守着的人道:“吩咐……”
“吩咐什么?”
声音是自后头传来,而此刻会从后头进来的,只有——
身子猛地一颤,副堡主回过头,正好看见凤王和承剑堡主一起走进。
如同在一片漆黑之中窥见一丝光亮,副堡主颤抖的喊了一声‘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同样看见虽说不上是完好无损,但至少并无大碍的姬容,李骁骑也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神放松之下甚至有些手脚发软。
惟独慕容非,从开头到结尾始终如一,不见惊,不见喜。
出来了的姬容显然没有放松的打算,只见他进来先扫了一眼厅中的三人,随即便对李骁骑说:“事情已经结束,骁骑可以领着人回去了。”
言罢,姬容又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承剑堡主,道:“堡主日后若有事,不妨拿玉佩到帝都的凤王府,只要做得到,本王必不推迟。”
犹豫一下,承剑堡主收起了玉佩。
不再停留,姬容向堡外走去。
承剑堡外,马车自然已经替姬容准备好。出了承剑堡,姬容稍顿一下,带身后的慕容非紧走两步到了跟前后,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些严厉:“日后把你的性子给本王收敛点!”
并不意外,慕容非微笑着点头。
姬容也没有多再说,只径自上了马车。
承剑堡所在的岛屿并不太大,一炷香之后,姬容和慕容非已经登上了泊在岸边的船。
姬容所乘的船并不大,样子也十分朴素,并不符合姬容的身份,但胜在速度——这次承剑堡之行,姬容是真正轻装从简,连身边的人,也都只带了慕容非一个。
天有些昏暗了,船上,慕容非捧着清水和伤药敲响了姬容的房门。
“进来。”门内传出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
慕容非推开了门。
房内,姬容正闭目靠在榻上休息,身上染了些血污的衣服并没有换下。
“凤王,小人先替你处理伤口?”放下清水,慕容非低声开口。
看了慕容非一眼,姬容微微点头,复又闭上。
刚刚靠近姬容身边,慕容非就皱了眉——不为其他,只因为那浓烈了些的血腥味。半跪在榻边,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割开了姬容伤口处的衣服。
染血的衣衫一旦除去,伤口便也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甫一看见伤口,慕容非眼皮便轻轻一跳——那是一道深深划过肩头的伤口,伤口处血肉模糊,明显不是被利器所伤,而是被什么钝器至少来回切割了一次。
没有吭声,慕容非手脚利落的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不一会,便将姬容身上的几个伤口都处理完了。
做完一切,慕容非看着靠在榻上休息的姬容,犹豫一会,还是轻轻执起对方的手。
姬容张开了眼,眼中似有凛冽的寒意。
慕容非没有出声,源源不绝的内力已经顺着掌心传到姬容体内。但立刻的,他便觉得掌心一麻,却是被姬容用内力给震了开。
顺势跪倒在地,慕容非道:“凤王恕罪。”
“下去吧。”冷淡的说完,姬容便不再看跪在眼前的慕容非。
没有再出声,慕容非行了礼,便端着已经变成淡红色的血水退出了房间。
“慕容公子,不知凤王如何了?”负责这艘船的将领上前,关心的问。
慕容非一时没有回答。
将领脸色微变:“莫非是……”
“凤王无事,只有些疲惫。”慕容非道。
顿时放下了心,将领本待离开,却不知怎么的多问了一句:“既然凤王没事,那慕容公子又为何心烦?”
瞅了手中脸盆中淡红色的血水一眼,慕容非面色略微古怪:“我本以为凤王已经没了力气……倒没想到那段路上的机关竟是如此温柔……”
没有听漏慕容非最后的话,将领哑口无言,只以为自己是听漏了什么。
夜已深,多数的人都安稳的沉静在了梦乡之中。但这大多数人,却绝对不包括胡太医。
此刻,胡太医正在凤王府的书房中,面对着姬容——以及姬容带回来的涿珠。
“凤王……”面色古怪的看了涿珠一会,胡太医道,“您是去承剑堡取来的?”
“有什么问题么?”姬容开口,也回答了胡太医的问题。
“不,没什么,只是从帝都去承剑堡,单单来回便要五天……”而现在仅仅四天半……涿珠却已经被取了回来?胡太医的面色越发古怪了。
明显没有理会胡太医心中好奇的意思,姬容只是道:“太医说过,只要这珠子配在身边,便能让瑾王再无病痛?”
“确实如此。”胡太医点了点头。
“那若是研成粉喝下去呢?”姬容淡淡问。
一时之间,胡太医张口结舌:“涿珠乃天地精华,便是找遍这世上,最多亦不过两三颗,怎可……”
“太医只需回答便好。”这次,是慕容非含笑着说到。
明显有秫慕容非,胡太医虽不舍,但还是道:“研成粉喝下去和佩戴并无差别。”
“既然如此,就麻烦胡太医了。”姬容道,已经给这次的交谈做了结语。
应了声是,胡太医拿了珠子,犹豫一会,还是问:“可要小人告诉瑾王这珠子……”
“若要告诉,本王自己不会说?”姬容微微皱眉。
彻底明白了姬容的意思,胡太医再不多说什么,行了礼便退下去。
夜虽深,可这一夜里,无心睡眠的人显然不止凤王府中的几个——就在距离凤王府并不太远的瑾王府中,瑾王姬辉白亦是清醒。
虽仅仅只过了五日,但若是姬容在此,便定然会发现姬辉白的状态较之前更加不好了……虽然,在外表上,姬辉白并没有什么变化。
此刻,姬辉白所在的,却并非瑾王府卧室或者书房,而是平日里被列为禁地的、专门供姬辉白修炼神力的神殿。
神殿之中并没有太过华贵的装饰——甚至可以说没有太多的装饰。
尽管被称为‘殿’,但神殿其实并不大,只有寻常人家的房间大小。神殿之中,一应家具全是石头雕成:靠在角落的石床,对着石床的石案几,石案几旁边的石箱子……
除了这些家具之外,殿内的其他东西也十分朴素。石床之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被子,石案几之前是一张蒲草编成的蒲团,墙上倒是挂着一张山水画,但一来那画虽漂亮,裱得却不甚精细;二来,只消一看画上的印章,便知是不过姬辉白自己画的。
若真要说这神殿之中有什么要注意的……那便只有两件了。一件是被随意扔在屋子角落,正幽幽放着冷光的夜明珠,另一件,则是石案几之上摆着的一根较最上好的白玉更为剔透,其间缠绕丝丝红色细纹的短杖了。
姬辉白坐到了蒲团之上。他执起石案几上的那根短杖,白玉似杖身有些冰凉。
微微闭眼,一丝一缕的神力自姬辉白的掌心流向杖身。
短杖徒然亮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微微的白光,浅浅的晕染姬辉白的掌心,让那本来便如羊脂玉一般的皮肤更添光华。再而后,白光渐渐变大,直至压下了屋角夜明珠的光华,蓦的,白光突然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红芒——姬辉白掌心中白色的短杖已经变红,仿佛本来便是红色。
这是灵力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而这个一定程度……羽国的大祭司也才在十年之前刚刚跨过。
姬辉白微笑起来,他的脸颊染了由短杖上泛起的浅浅绯红,越见绝艳。
第三十章 变
姬容最后还是去了瑾王府,当然不是因为突然改变主意,而是因为瑾王府那里送来了姬辉白的邀请。
姬容到瑾王府的时候,姬辉白正在书房看着地图,地图之上,有羽国的所有布防。
“皇兄。”听见姬容进来的声音,姬辉白抬起头微微一笑。此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也藏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疲倦。
姬容并没有再多观察的想法,他只是直接开口:“不知皇弟找我来有什么事?”
“只是之前收集到的一些东西,想给皇兄看看。”姬辉白道。
姬容不由皱眉,多年锻炼出来的对事物的敏锐让他渐有了些不好的想法:“什么东西?”
姬辉白没有回答,他自身后书架的密格中取出了几张纸。
姬容接过。
纸的张数虽然不多,但上面却用蝇头小楷写了密密麻麻的字,而这些字,无一例外的是表示——
“喀嚓”一声,姬容拧断了身下椅子的木制把手。碎成几块的木头夹杂着碎木屑,纷纷掉落在地。
姬容的脸色并不好,除了些微被气出来的苍白之外,便是只有冰冷了。
微微闭眼,片刻,姬容道:“皇弟,此事当真?……他是羽国功臣,若最后查出是诬蔑,不管皇弟你多受父皇宠爱,只怕也是不好交代。”
姬辉白沉默。须臾,他缓缓道:“若实属诬蔑……不论今日他受了什么,来日臣弟一一承受便是,不知皇兄可满意了?”
姬容的手微微颤抖一下。一时亦是无言,他停了一会,才带着歉意说:“抱歉,我并不是……”
姬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看着手上的纸张,竟不觉有了些恍惚:“镇远侯叛逆……”
若只是区区一个叛逆,姬容当然不至于如此。但镇远侯……镇远侯却有一个女儿,一个在前世当了他十数年正妻的女儿。
诚然,姬容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东华,但却并不表示他对她没有愧疚——不论哪一个女子,被自己的丈夫忽视了十数年而不怨不怒,并且没做出任何失仪之事,都是值得人爱惜尊重的。
姬辉白没有说话,他只是在等姬容。
姬容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对于姬容而言,在经历过前世那一场宛如大梦的二十年后,他可以宽容很多事,却绝对无法宽容——
——宽容背叛——对羽国一丝一毫的背叛!
姬容站起了身,方才他面上的所有恍惚都已敛得干干净净,再不见一丝痕迹,剩下的,便只是结成了坚冰的森寒:“这件事皇弟可是希望由我去告诉父皇?”
姬辉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臣弟确实是这个意思。”
沉吟片刻,姬容道:“东华既是你的正妃……此事还是由臣弟进宫,亲自告诉父皇更好一些。”
“正是因为东华是臣弟的正妃,臣弟才不该亲自进宫。”姬辉白道。
姬容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语气却是大为温和:“皇弟有心了。”
姬辉白摇摇头,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的皱起眉,以手掩唇,低咳了几声。
“皇弟?”姬容的语气里有了些关心。
放下手,让宽大的袖子掩去了手掌,姬辉白道:“只是一些小毛病,皇兄不必挂怀。”
这一句话,不论姬辉白是在一炷香之前还是一炷香之后说,姬容也不会再多说半句。只因为一炷香之前,姬容忘不了自己同姬辉白的心结;而一炷香之后,他亦会再记起这个心结。
然而,姬辉白说这一句话的时机,是现在,是在两人最默契——对羽国的默契——的时候。
只见姬容皱起眉,问:“皇弟这个所谓的‘小毛病’,到底是病,还是伤?”
姬辉白微微一怔,似并没有想到姬容会这么问。但很快,他便微笑起来,也不矫饰,只道:“臣弟一时不慎……倒叫皇兄挂怀,实是罪过。”
姬容没有说话,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来看姬辉白的情景。
那一次,他纵然有来,纵然之后也有询问胡太医,其实却并不想知道太多太深。而姬辉白亦是看出,便也什么都不说,只托词风寒……
这一次,既是他主动开口询问,姬辉白便再没有讳言……
那么……他想知道,他便说;他不想知道,他亦……不言么?
一时分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姬容收好手上那数张纸,站起身,准备离去。但在离去之前,他犹豫片刻,还是道:“皇弟既有伤,便该好好调养……记得把药喝了。”
姬辉白淡淡一笑:“臣弟省得,多谢皇兄关心。”
点点头,姬容没有再说话,只转身离开——在去面见皇帝之前,他还有一些布置——一些关于镇远侯的布置要做。
姬容离去之后,姬辉白便吩咐下人把今天的药端上来。
很快,满满的一碗黑色药汁便放到了姬辉白面前。乍看上去,药汁和之前的并没有两样,但只要稍一碰触,便能发觉不同——今日的药汁是冰的。
作为瑾王府的主人,姬辉白所需要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有下人敢怠慢。而药汁之所以会变冰的唯一理由,便只有里面加了些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姬辉白问端要上来的人:“胡太医说了什么没有?”
“胡太医……”下人刚刚回答,便被另一个声音接了去:
“胡太医说,凤王拿回来的涿珠全部磨成了粉放进去,实在是暴殄天物。”
手指在冰凉的碗沿摩擦,姬辉白眼中渐渐渗进了些温柔,是那种只消一看,便让人觉得柔软到心底的温柔。
抬起眼,示意下人退下去,姬辉白看着之前接了口的人,道:“怎么过来了,青一?”
“小人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胡太医。他一看见小人,连问都不用问,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了手中涿珠的来历。“青一淡淡回道,“末了还让小人转告皇子,说是他得罪不起您和凤王,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求两位皇子放他一马。”
姬辉白脸上有了些笑意:“本王和皇兄什么时候不放过他了?”
“瑾王说得是。”青一点头。
听见这一句话,姬辉白倒是看了青一一眼:“有事的话,但说无妨。”
明白自己较平常不太一样的表现让姬辉白看了出,青一准备开口,但到底还是犹豫。
如果说方才只是发现青一的不同往日,那现在姬辉白已经对对方的不同往日有了些兴趣:“青一?”
看了姬辉白一眼,在确定对方此刻的心情不错后,青一小心的开口:“是关于王妃——”
“王妃求见!”就在青一刚刚开口说了‘王妃’两个字的时候,外面便传来了小厮的高声通报。
青一刹那住口。
姬辉白微皱了眉:“你先下去……让王妃进来。”
最后一句,姬辉白略略提高了声音。
单膝点地,青一行完了礼,便一晃身离开了书房。恰是此时,东华缓步走近书房。
“妾身见过王爷。”屈膝行了一礼,宁媛仪道。
姬辉白点点头:“王妃来找本王,可是有什么事要商量?”
“妾身听说王爷最近身子不好,所以特地过来看看……国事固然重要,但王爷也当多注意身体才是。”这一句话尽管普通,宁媛仪却是说得情真意切,便是从来不肯多花一分功夫在宁媛仪身上的姬辉白听了,也是沉默。
片刻,姬辉白稍放缓了声音:“多谢王妃关心,本王明白。”
点了点头,宁媛仪复又开口,说得有些犹豫:“还有一事……妾身想回娘家看看,不知王爷……”
“王妃想回去?……”喃喃了一句,姬辉白问,“王妃为何突然想回去?”
“妾身只是觉得今日父亲似乎有些奇怪,所以想回去看看。”宁媛仪道,眉心处有了忧虑的痕迹。
“原来如此。”敛下眼,姬辉白道。
“王爷……”宁媛仪刚刚开口,姬辉白便微笑着接道:
“王妃想回去看看也在情理之间,本王当然不会不允。只是今日却有些迟了,不如王妃明日再回去?”
当然不会拒绝,宁媛仪甚至感激的道了谢,又再次叮咛姬辉白注意身体之后,才离开书房。
书房内,始终眷恋着不肯离开碗沿的手指终于抬起碗,将其间的药汁送入自己主人的口中。
这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夜。往常里,入了夜的帝都内城安安静静,宽敞的道路上除了定时经过的更夫之外,便只有偶然的几个行人。而今夜,本就不多的行人却是基本不见,甚至连打更的更夫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有出现。
渐渐的,宽敞道路的深处忽然传来了细细的响动,叮叮当当的,像是铁器碰撞的声音。
忽然,一个身影从一团漆黑的道路尽头晃了出来。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如最开头的身影一样出现,很快,就开头的身影小跑得近了,是一个神情冷肃,穿戴齐整的士兵。而他身后的人,亦是个个如此。
倏然,这些士兵停在了一栋宽敞庄严的府邸面前,府邸的牌匾之上,写着的是……
——镇、远、侯、府!
帝都 中宫
“这些……都查清楚了?”太和殿中,皇帝看着面前的东西,半晌找回声音。
“都查清楚了。”只以为自己的父皇是心寒有人背叛,姬容回答,复又安慰道,“儿臣查过,这次的事应该只是镇远侯一人所为。”
“是么……”慢慢的靠在椅背上,羽国皇帝喃喃着道。若是姬容的耳力再好一些,他必定能听见皇帝那紧接着说的,只含在喉咙里的话:
“查得还真是快啊……”
不过很可惜,姬容的耳力还差了那么一些。于是,他微微皱起眉——为可能被牵扯上的姬辉白——道:“这次的事,大半却是二弟查到,儿臣只是再核实了一些。”
听见这句话,皇帝一愣,顿时精神了些:“你说,是辉白查出来的……恩,你没有去查?”
虽觉得自己父皇的问话实在有些古怪,但姬容还是道:“儿臣刚刚自河洛回来,如何能那么快察觉?——这些东西都是瑾王交给儿臣的。”
皇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再次靠倒在椅背上,只是这次不论动作还是神态,都较之前轻松太多了。
这么快查出来……我还当你真正是天生做皇帝的料,疑心病那么重。在心中这么嘀咕着,羽国皇帝问:“既然如此,容儿打算如何处置?”
“儿臣已经叫二弟过来了……儿臣觉得,这件事交由二弟处理比较好。”姬容回答。
羽国皇帝点头:“辉白却是已经来了,只是容儿你先到,我便让辉白在外面等一下。”
这么说着,羽国皇帝已经遣身边的福全出去吧姬辉白叫进来。
接着,在等姬辉白进来的当口,羽国皇帝又问:“关于镇远侯,皇儿可是已经着手准备了?”
姬容神色不动,淡淡开口:“儿臣已经着人去封了镇远侯的家,现在人应该已经被绑到皇宫之外了。”
皇帝的神色倏然变得古怪。片刻,他道:“皇儿果然……手段利落。只是……我朝却并未有擅自捉拿功臣的先例,这却……”
“今日天牢丢了一个死囚,掌管帝都防卫的季大人为保护内城安危,已经命士兵去各个大人的府邸中都走一趟了。”莫说表情,这一段话下来,姬容连眼神都没有半分波动。
皇帝的神色越发古怪了,他缓缓点头,喃喃着:“死囚?走丢?果然是个好理由……”
正是此时,姬辉白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儿臣求见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