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再见顾青泽
今夜月黑风高。
是个好天气。
顾青泽一边由人领着向绿芜别院走去,一边又紧张又快活的整理着衣衫——在这个重要时刻,哪怕是平日里觉得打扮不比多看一行兵书更重要的顾青泽,也忍不住开始在意自己衣着是不是适合,仪态是不是得体……别误会,顾青泽当然没有旁的意思,而只是不希望让那位给了自己最大希望以及最光明道路的皇子有哪怕一丁点的失望。
一路欢喜一路忐忑,待顾青泽来到绿芜别院的主院、看到那扇半敞着的门时,她揪着自己衣角的指关节已经有点儿泛白了。
“顾将军,到了。”出门在外,又是多用军士,姬容的院子里并无太多规矩。只见那给顾青泽领路的侍卫客气的回头唤了顾青泽一声,又冲面前的侍卫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正为那句‘顾将军’而心花朵朵开,顾青泽傻乎乎一笑,刚要开口,便见一着紫色锦袍、踏云纹靴,眉目俊朗的男子从门内转了出来。
顾青泽顿时一愣,正自为那不和仪制的衣物而迷糊,转眼便见那转出来的男子上下打量自己两眼,而后一挑眉,笑若春风:“顾青泽?——原来却是个巾帼。”
终于从一个晚上到达顶点的欢喜中摆脱出来了,顾青泽为对方话里无意间透露的些许漫不经心而皱眉,却并未多搭理对方,而是扬声恭敬道:“顾青泽求见大殿下!”
穿着紫色锦袍的耶律熙见顾青泽这副模样,仅仅笑了笑,便转身进屋,竟似对顾青泽再无半点兴趣。
“进来。”屋内传来了姬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像是在耳边响起。
虽没见到人,顾青泽却丝毫不怠慢的行了全套里,而后,方才进入书房。
书房内,姬容正坐在一副巨大的沙盘面前,耶律熙则端了一个茶杯,随性的站在一旁,看似完全不合礼仪,却又偏偏处处透着一股尊贵。至于顾青泽之前见过的慕容非,却并未在姬容身边。
“殿下。”一进书房,顾青泽便跪下身,真心实意的向姬容行礼。
“起来吧。”随意摆了手,姬容待顾青泽站起来后,指了耶律熙对对方道,“这是炎国的莫邪王,不会参与此次的行动。”
眨了眨眼,顾青泽听明白了姬容话中没说出来的东西——他会了解行动,但不会参与行动,所以不需顾忌。
转念间便琢磨透自己该如何应付对方,顾青泽手上也不慢,待姬容话落下了便对方行礼——仅仅是欠身:“见过莫邪王。”
端着茶杯,耶律熙若有所思的看了顾青泽一眼,随即对姬容笑道:“这只小白兔倒算可爱……如果是本王,本王可会选择把她好好的养在身边。”
这话却是赤裸裸的在说姬容对顾青泽有私情了。
顾青泽的脸一下涨了个通红,一半是羞一半是气。
耶律熙则不由暗自好笑:还是个脸皮薄的小白兔。
警告的看了耶律熙一眼,姬容转头对顾青泽道:“大概的情况他们应该都告诉你了,说说你这次有什么计划。”
说到了正事,顾青泽也顾不上耶律熙,赶忙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册子,双手递给姬容,而后才走到沙盘之前,飞快的摆弄数下。
接过册子,姬容翻开看了几页,复又看着顾青泽一点一点摆出的东西,心中满意,面上却并无表情。
倒是本来有点患得患失的顾青泽彻底冷静下来,开口就道:“不知殿下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顾将军觉得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姬容淡淡一笑。
顾青泽眼中光彩更盛:“虽说旧帝刚逝,新皇登基不稳这段时间适合劫掠。但我们羽国乃泱泱大国,国库里日进出便是十数万上下,又何苦乔装打扮了来这边境地方左一点右一点的劫掠?青泽以为,殿下只有一个目的——借机削弱叶国,而后……”
顾青泽轻咬了下唇,克制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姬容面上有了些微的笑意。
耶律熙的站姿也稍显正经了些。
顾青泽露出了一个炫目的笑容——并非是外表,而只因那由内及外的理想光彩。
侃侃而谈的女音时高时低,渐渐的,低沉的男音也偶尔插入。
只是……自己的皇兄呢?并不打算说些什么么?一张特质的墙壁之后,姬振羽曲着一条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带些浑噩的想着。
直至一个再刻意不过的脚步声在身边响起。
回过神来,姬振羽看见姬容,顿时有些吃惊的起身道,但好歹还记得顾及对面而刻意压低了声音:“皇兄?”
“他们听不见。”简单的说了一句,姬容先掠起衣袍坐下,随后示意姬振羽也坐下来。
并不矫情,姬振羽闷不吭声的坐了下,又伸手去拿刚刚放下的酒杯:“皇兄,你不再听听顾青泽的计划?”
“顾青泽制定的计划不错,况且还有付冬晟在。”姬容回道。
姬振羽顿了一顿,随即失笑:“确实如此。”
这么说罢,姬振羽又道:“她有点灵气,各种大问题都想到了,就是还欠些经验……倒不枉费皇兄你着意培养她,就可惜是个女儿身,再如何,也只能到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姬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而说完了那么一堆话的姬振羽,也只自己喝着闷酒,然后,听着那隔了堵墙的作战计划,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往脑袋里头钻。
姬振羽想摔了手上的杯子;他还想冲过那堵墙,大声的告诉对方,自己有更好更完美的计划!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
可是他背叛了。
所以不应该插嘴——至少在对方开口之前。
姬振羽又喝了一口酒,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大哥。”姬振羽开口,他叫得很亲切——较之最开头,都更加的亲切。
“怎么?”姬容抬了眼。
姬振羽握着杯的手紧了紧。而后,他眯起眼,微醺似的笑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依附于你,其实也是夜晴的主意?”
似乎有些惊讶姬振羽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姬容稍顿一会,方才回答:“之前没有想过,但之后,并不难猜。”
姬振羽笑了笑:“我听她的话依附你,再听她的话去了叶国,现在这样……”
姬振羽垂下了眼,他的半张脸藏于阴影之中,在明灭的灯火下显得分外平静:
“是我活该。”
第一二二章 喜欢
房内气氛一时凝滞。
片刻,姬振羽笑了笑:“抱歉,皇兄,这种时候说这些……”稍顿一下,他摇头,搁下了手中酒杯,“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姬容到了此时终于开口:“再坐一会吧。”
这么说着,姬容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们两个也有许久没有在一起喝一杯了。”
明白自己皇兄其实并不太好杯中之物,姬振羽听姬容这么说,心中微讶,却并不多言,只顺从坐下,举起了杯子:“皇兄身上有伤,随意就好。”
言罢,姬振羽一口喝干杯中酒液。
酒是老酒,够劲,一口下去,辛辣之气便直冲脑海,但姬振羽却反而因这酒气更加清醒了些。捏着已经空了的杯子,他想起方才所说的话,心中倒微有后悔——那些话,他其实不应当说给自己皇兄听的。
但既然话都已经说了,当然不可能再收回,姬振羽也只得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试图消除心中的烦闷。
至于另一旁的姬容,也不知是真的不喜喝酒还是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始终只端着酒杯浅尝辄止,甚至连喝的频率也并不太高。
又过一会,姬容放下酒杯道:“皇弟稍坐,我一会便回。”
“好。”姬振羽点头应是,只道对方是去顾青泽那头,也不以为意,一心把这桌上摆着的好酒都装进胃里。
姬容果然没有离开多久。不过一会功夫,再次回来的姬容重新坐下,举起杯,开始和姬振羽聊些不大紧要的琐事。
发狠的喝了一阵,姬振羽心头的郁气也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又听见姬容开口,他登时扬了眉,一边应着自个皇兄的话,一边插些荤段子说笑。
时间流逝的不慢,在注意到隔壁差不多没声音之后,姬振羽将口中的话打了个尾,便对姬容道:“时候不早了,臣弟也该告退了。”
这次,姬容并未再留,而只点头道:“去吧。”
“皇兄这次可耍赖了,等下次伤好之后,臣弟必定再与皇兄畅饮尽兴!”挑了眉,姬振羽的视线在姬容桌前孤零零的一个酒瓶子上打晃。
姬容不由失笑,点头道:“下次必不让皇弟失望。”
大笑着把酒瓶子中的最后一点喝光,姬振羽行了礼,便转身离开房间,向绿芜别院的后门走去。
为了姬振羽的进出,本来人就不多的小道更是被下了禁令,一路行来,除去重重树影之外,不见半丝人迹。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姬振羽还没觉出什么,便听一阵滴答之声响起,却是突的下了小雨。
脚步停下,姬振羽抹一把顺着风吹到脸上的雨丝,望望来时的路,但见小道蜿蜒,树木层叠。琢磨着都快走出别院了,姬振羽也实在懒得再回头拿伞,便不再搭理那一丝丝一串串落下的雨线,只继续往前,不一会功夫就见到绿芜别院的后门。
紧走几步,姬振羽正思量着干脆叫辆马车送自己回去,却不妨听见马嘶之声从前头传来。
心下奇怪,姬振羽抬眼一看,却蓦地怔住了:“赫连?”
站在门外,背对姬振羽的赫连皓转身。眼见对方并未撑伞,赫连皓紧赶几步,上前撑开油纸伞遮住对方。
摆摆手示意不忙,姬振羽一边往外头走一边道:“出了什么事让你特地过来?”
坚持着为对方撑了伞,赫连皓方道:“是大殿下遣慕容非让我过来的,至于理由倒并没有说,我思量着你可能有事,便过来看看了。”
姬振羽脚步顿时停下。
“殿下?”赫连皓不由开口问。
姬振羽没有吭声,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皇兄出去的那一会——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么?
只是,赫连皓这几天所在的地方距离绿芜别院的距离却并不近,而姬容出去到现在也并没有过多久——这点时间,按平常算,最多够从那个地方赶到这里。而现在确实来回了一趟……这么想着,姬振羽的视线又落在了赫连皓身上。他看见了对方微微询问的眼神,当然也看见了对方衣服上那隐隐透出的湿痕——当然并非雨水的痕迹。
“赫连。”姬振羽突然开口。
“恩?”赫连皓应了一声,眼中询问之意更浓。
姬振羽却没有再说话了。沉默的站在原地,他心中五味陈杂,却不知这复杂的滋味是对别院内自己那心思缜密的皇兄更多一些,还是对面前这个能为了旁人一句话而飞驰赶来的兄弟更多一些。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站在绿芜别院之外的两个身影终于相携而去。而绿芜别院之内,姬容却依旧在桌前看着各种折子。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姬容并没有抬头,心神还沉浸在手上的折子中,他随口道:“慕容?”
脚步声稍停一下,而后,一个低低的调笑声响了起来:“如此喜欢你身边的那个宠侍?”
就是再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嗓音,姬容一下子沉了脸,抬头道:“莫邪王的好奇心还没有被满足?”
耶律熙一晒,自个坐到圆桌旁倒了一杯茶:“我要听的是最终的计划,可不是一个姑娘家的理想。”
“既是理想,便总有可能实现。”姬容冷淡的回答。
这次,耶律熙倒没有再笑:“就年轻一辈而言,她倒确实不错。可就是再不错,女儿身也是一个最大的败笔。这次你的计划是孤军深入,若是不幸被堵被掳,”耶律熙稍顿一下,“你确定一个姑娘家,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家打熬的过来?”
姬容抬了眼:“莫邪王这是在为我羽国的将领担忧?”
耶律熙面色不变:“水做的姑娘家么,自然是该捧在掌心好好疼惜的。倒是你方才不避忌我和那小白兔独处,便不怕我把她拆吃入腹了?就方才相处来看,那位姑娘固然有些才干,性子却天真了些。”
面对耶律熙,姬容只觉得自己的耐心和脾气都降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了。懒得多说其他,他简单道:“你若真能光明正大的拐了她,我必不追究。至于到时被堵被掳……你就确信姑娘一定撑不过而男子定然撑得过?”
耶律熙蓦然一怔。他之所以会说那句话,不过是考虑到姑娘家的身份,一旦被掳了很可能被那些饿红了眼的军士轮流折腾。但听姬容这么一说……
若是真的问不出来,谁保证那些人不会像折腾姑娘一样折腾男子?况且现在男风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这么想着,耶律熙的视线不由转到了姬容身上。
若是有朝一日,这样英武的男子做了俘虏,那天下间,大抵没有人能拒绝征服他所得到的满足感和自豪感吧?稍稍想罢,耶律熙便觉自己心头热了起来。不过他也只是稍稍想想便放弃了这个无比诱惑的念头——天可怜见,要完成这种愿望,绝对不比灭了羽叶再统一天下来的轻松。何况……
何况,真正把那么一个天生尊贵的人折辱到了泥里……只怕最终吞下的果实,也并非多么甘美。
“耶律熙?”姬容皱眉唤道。
一下子回过神来,耶律熙再看姬容,只觉心痒难耐:“怎么?”
虽不习惯对方直直瞅着自己看,但姬容当然问不出‘你看我做什么’这种话,他越发皱了眉,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事情么……”还不至于直勾勾的盯着姬容看,但耶律熙的视线免不了的在对方放于桌面的手和露出衣领的脖颈间逡巡,“正事倒是没有了,闲事……”
稍顿一下,向来不会委屈自己的耶律熙突的抬眼,眼角眉梢都含了笑意,越见风姿:“闲事倒有一件——眼下天色正好,更兼四处无人,不知凤王可有兴致与本王共赴那——巫山云雨?”
耶律熙含着笑,彬彬有礼的邀请。
而姬容,却在整整几息之后,方才理会过来对方邀请的到底是什么。
但就算理会过来了,姬容一时也没有开口,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莫说前世今生,便是再有下一世,姬容也从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仇人——和煦的、有礼的,优雅的……
——邀他上床!
姬容脸色青了一半,只觉胸中翻腾的厉害。
而耶律熙看着姬容的表情,却越看越有了兴致,不觉凑上前,在对方耳边轻笑:“跟前两次一样……凤王觉得如何?”
但及至此时,姬容却反而冷静下来。沉默片刻,他也不动,只冷笑一声:“莫邪王若喜欢玩真情假意的把戏,不妨出去再找一人,以莫邪王的条件,相信无论男女,都趋之若鹜。”
耶律熙一怔。
拉开两人的距离,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沉着脸的姬容一会,半晌方才带有深意的笑道:“凤王若不喜欢,倒也罢了,终究只是闲情而已。倒是这计划……”
正事归正事,姬容淡下神色:“五天之后,莫邪王不妨再来。”
“静候凤王结果。”耶律熙一笑,洒然离开。
耶律熙离开了,姬容的脸色却并未变好。相反,望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他的脸色反而更沉了些——不为旁的,只为方才耶律熙话里那似有若无的一丝情意。
是发自真心,还是对方没事又一次的取乐?在方才面对耶律熙的时候,姬容选择了后一个答案,而等到现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没法说服自己相信那第二个答案。
无他,只因为姬容虽不喜耶律熙,却也知道对方和自己到底是一类人,绝不至有兴趣花费时间开这种无聊到无趣的玩笑。
那么……
姬容的脸阴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了。
若是换一个人在此,在两人有杀身之仇的前提下,相信是不会介意利用这一点来达到打击对方的目的的。但偏偏面对这些的是姬容——一个素来不曾利用过或者玩弄过感情的人。
姬容闭了闭眼,他突然觉得有些烦躁。虽明白就算耶律熙对自己有些情意,他也绝对不至于会为了这点情意而主动委屈自己或者吃什么亏,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和前世的仇敌折腾这么久却折腾出这么个情况,姬容便觉一股痛恨夹杂无力从心底涌起。
有对对方的。
更有对自己的。
“叩叩。”突然的敲门声响起。
正自心烦,姬容的声音不觉冷了些:“谁?”
似乎感觉到姬容语气中的情绪,敲门的声音停了一会后,才有人开口:“殿下,是我。”
听出门外之人的声音,姬容的语气缓了些:“慕容?”
“是。”伴随着这一声,慕容非走进了书房。
“事情怎么样了?”这么问着,姬容按捺下心中烦躁,再次把注意集中到摊开在桌面的折子上。
“已经照殿下的吩咐办好了。”慕容非回答。
至少表面上冷静下来了,姬容点点头:“行了,下去吧。”
慕容非并没有走。
努力了好一会,注意始终有些不集中的姬容看见依旧站在身前的慕容非,不由皱眉:“还有事?”
慕容非欠了欠身,上前一步轻声道:“夜也深了,殿下不若早些休息吧。”
姬容翻动折子的手蓦然停了一会。片刻,他抬眼看着面前温和宁静一如处子的男人,半晌方才缓缓道:“慕容,你有没有做过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为目的,单纯喜欢?”
似乎并不讶异姬容的问题,慕容非沉吟,而后微笑:“小人时时刻刻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言罢,他稍稍一顿,而后轻声道:
“只是恰巧,小人所喜欢的事,便是小人所追求的目的。”
第一二三章 渐变
天刚刚下了雨,空气湿漉漉的,透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味儿。
耶律熙正在庭院中喝着酒。
庭院并不大,西北角是一汪碧绿碧绿的池塘,池水在夜色下呈浓浓的墨色。池塘旁边栽了一丛竹子,风一吹,竹叶便婆娑的响了起来。而正对着竹子,位于池塘另一边的,则是一个四角的小凉亭,凉亭简简单单,中间只有一方石桌——便是此时耶律熙喝酒的地方。
时值半夜,周围并没有第二个人,因而显得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树木彼此交谈的声音。
耶律熙喝了一口暖酒。但凉风紧接着便吹过耳畔,似远似近的嬉笑着,调皮的将那刚刚升起的暖意席卷而去。
耶律熙并不在意,也没有回去披一件衣服的打算,他只又含了一口酒,在凉风中细细思索自己对姬容真正的感觉。
是仅仅好玩,还是已经有了些喜欢?耶律熙在心中想着。只是若说好玩,倒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撩拨对方……依对方的身份,真较起劲来只怕是无法善了的。那么就是……
有些喜欢?耶律熙端着酒杯的手突然停了一停。他想起了遥远记忆中的一个人——其实也并非那么遥远,只是每个人记忆中总有些不那么愿意想起来的人事。
一如姬容记忆里的楚飞,一如姬振羽记忆里的夜晴。
耶律熙今年并不算大,二十有六罢了。在这二十六年里,扣除掉还不解事的最初十二年,他花了三年认识一个人,再花了二年喜欢上对方;而后剩下的九年里,他为娶对方努力了三年,然后为忘记彼时已经嫁给自己兄弟的对方再努力了三年。而最后三年里,是两年的构陷逼迫,以及一年的设计杀害。
她在前两年构陷逼迫于他。
他在最后一年设计杀害于她。
串联着他大半人生的一份感情终究结束了。耶律熙偶尔也会想,想这份原本分明十分美好十分让人期许的感情为何最终会走到这般的田地。甚至偶尔,耶律熙还会承认,承认自己确实是爱着那位花费了他整整一十三年的女子。只是……
耶律熙想到了前头对姬容说的话。
‘终究只是闲情而已。’
只是,有些东西,对于他们这等人而言,终究也只是闲情罢?耶律熙想着。而后,他对天遥遥举杯,微笑着,笑中杂糅着些怅惘。
然后,他喝干了杯中的酒。
一杯敬地下之人的酒。
同样是夜,这边的耶律熙能忙中偷闲的缅怀过去,兼且伤春悲秋一阵;那边的姬容,却依旧在书桌前熬着夜,不断推算着很快便要进行的关于叶国的计划。
三更天已经过去了,书桌旁边立着的铜灯内的燃着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不短落下的烛泪在灯托上覆了一层红色的新装。
左手边放着的浓茶早就凉透了,沾足了墨的笔尖书下最后一个字,姬容方才吐出一口浊气,靠倒在椅背上,有些疲惫的按了按额角。
夜深了,风起劲的从窗户往屋里灌着,平添几分寒意。
姬容顿时皱了皱眉,拿起茶杯正打算喝口茶暖暖身子,但指尖刚摸到冰凉的瓷器,他便恍然发觉杯中的茶早已凉了。
眉心越发皱了,但姬容也懒得在大半夜唤人,只准备自己起身关窗,但还没等他真正站起来,喉咙中就倏然冒出一股搔痒,让他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
姬容并没有在意。
但喉咙中的搔痒并没有因姬容的不在意而停止。
几息的功夫之后,还忍不住咳嗽的姬容心中已经有了警兆,但正是这时,他喉咙一甜,只觉有什么东西冲出了喉咙。
咳嗽声停了,姬容拿开掩着唇的手。
手上是星星点点的红痕。
“叩叩,叩叩!”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的响起。
姬容移开了落在手上的视线:“谁?”
“是我,慕容。”门外的慕容非应答,“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姬容又看了摊开的手掌一会。然后,他沉稳开口:
“有,去把陈医师叫过来。”
深更半夜叫大夫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慕容非不敢耽搁,只一刻钟之后,便把人带到了姬容面前。
时间紧迫,就是慕容非也只披了一件外衣在身上,遑论提着药箱匆匆而来的陈医师了。
显然没有准备好,四十来岁的陈医师揪着自个短短的山羊胡子顺了好一会气,才咳了两声,给姬容看了脸色再号一会脉,方才琢磨着开口:“这……殿下感觉哪里不适?”
“医师觉得本王哪里不对?”姬容开口询问,神色淡淡,一如往常召见下属时的模样。但这倒并非说姬容着意试探什么,只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毕竟,除了今夜突然的咯血之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
陈医师暗暗叫苦。不知道姬容心中所想的他,只斟酌着拣些不会错的话来说:“依小臣看,殿下受伤不久,气血不足,还是多加休息为上……”
这么说着,陈医师不由暗暗琢磨姬容这次找他来的目的——姬容平素不是个喜欢折腾属下的人,况且就刚刚的号脉来看,姬容的身子也实在不像是有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姬容静静的听着,片刻,他道:“医师的意思是,本王的身体并未出什么问题?”
听着觉得不好,陈医师的话说得越发小心了:“依小人看,殿下正值鼎盛,只消稍微注意休养,便无太大问题。”
姬容沉默不语。
而站在姬容身旁的慕容非,视线却不由得落在姬容青色的袖摆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暗色圆点,看上去,就仿佛是……
“依医师的意思,本王只需要补补不足的气血就好了?”姬容突然开口。
心疑姬容一再询问,陈医师唯唯诺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不妨听姬容接下去道:
“只是,气血不足会导致咯血?”
被唬了一下,陈医师反射性的以为这次又是姬容在暗示自己什么,但看着姬容无甚表情的面容后,陈医师突然有了了悟:
并非是暗示或者其他,那么……
——咯血?!
刷的一下,陈医师额上的汗顿时落了下了来。
时光匆匆,自那个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的夜晚之后,已经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在这半个月里,姬容除了跟往常一样,并且比往常更抓紧时间的制定计划之外,便是抽空寻医问诊,一开始还只是私下召人进别院看看,但在接连几个为了银钱或者性命随口胡诌之后,姬容便不再召人,而是抽了一两回空,乔装出去见了几位较有名气的大夫,只可惜依旧一无所获,所有的大夫都只有一个结论——除了气血有亏之外,他的身体没有半分毛病!
是日,煦日高照,惠风徐徐。
慕容非快步走进主院之中。
坐在凉亭里的姬容合上了手中的书:“事情已经开始了?”
在姬容身边站定,慕容非微微点头:“已经照殿下的吩咐起冲突了——小人见他们有了摩擦便没有再看下去,现在大抵已经结束了。”
姬容点了点头:“吩咐下去,照计划进行。”
“是。”慕容非微一躬身。
正是此时,外头传来通报之声:“付冬晟、顾青泽求见殿下!”
打发侍卫去门外让人进来,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慕容非也是沉默,只径自直起身站到了姬容身后。
付冬晟和顾青泽很快就来到了姬容面前。
挥手示意两人不必虚礼,姬容开口道:“这次任务你们都清楚,不只需要乔装打扮深入敌营,还没有后援,十分危险……”
姬容的视线在付冬晟面上停留了一会,见自己面前这位天生白发的将军眼神中非但没有半分闪烁,反而隐见骄傲后,他心中顿时满意。只是当目光滑到顾青泽脸上后,姬容却不由沉吟,“付将军没有问题,顾将军……”
见着姬容似有犹豫,顾青泽眨了眨眼,脆生生的笑起来:“殿下,箭都搭弦上了,您不会不让发吧?”
姬容面上也有了些淡淡的笑意:“此事确实凶险,顾将军倒不妨多考虑考虑。”
没想到姬容竟真的这么说,顾青泽微愣,语气顿时小心翼翼起来:“殿下不会不让卑职去吧?——还是殿下疑心卑职的能力,”顿了一会,顾青泽心念急转,已经想到了姬容可能的顾虑。而这一想,她心中顿时一沉,“或者,是殿下疑心我一旦被抓,会熬不过那些酷刑招出秘密来?”
若是旁的同僚,站在一旁的付冬晟指不定还会帮衬几句,但此时站在他旁边的却是一个女子……付冬晟从来不觉得,战争有女人的事。
所以,他只是沉默。
姬容并没有回答顾青泽的问题,他只是道:“顾将军确定想好了?”
顾青泽当然确定自己想好了,但她目前的要务,是如何让姬容相信自己真的想好了。抿着唇,顾青泽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道:“殿下没忘了我当初对殿下说的相当将军的梦想吧。”
姬容微一挑眉。他注意到,顾青泽方才所说的,并非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她是在陈述一件事情。
也不在意姬容有没有开口,顾青泽搔搔脸颊,露出一个笑颜:“虽然羽国对女子之妨不像炎国那么苛刻,但上数数百年,却也从没有女子在朝中为官的例子……是不是,殿下?”
最后一句,是顾青泽在询问姬容了。
姬容点头:“羽国国祚千年,确实只有两位女子曾上过朝堂。”
“我知道,一位是随大帝开国的元氏女子,一位则是曾救过帝王的金华夫人了。”顾青泽笑着,精致的面容上有着神往,也着神伤,“这两位夫人无一不是立下天大功劳,方才获得特典能位列朝堂;而如果我要实现当初的梦想,当也只有为羽国立下汗马功劳,方能名正言顺披上红袍位列朝班,堵天下悠悠众口……”
说到这里,顾青泽再不迟疑,单膝跪下对姬容抱拳道:“顾青泽生是羽国的人,死是羽国的鬼,万望殿下怜恤卑职一片赤诚!”
站在一旁的付冬晟面上微有动容,心中排斥淡去不少。姬容面上虽不见什么神色,但心中也是极为满意。只有站在姬容身后的慕容非冷淡的扫了顾青泽一眼,在心中琢磨着姬容的态度。
如果他没有想错……慕容非又扫了顾青泽一眼,然后若有所思的一瞥姬容。姬容对顾青泽的喜爱程度和容忍程度应当都较往常之人高上不少……姬容喜欢顾青泽?
慕容非这么想着,随即又打消了自个的想法:若是真的喜欢,那定然不会派一个女子出这么危险的任务了。何况便是王府再不入品级的一个暖被的人,也绝不可能抛头露面,更遑论上阵搏杀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在慕容非暗自思量的时候,姬容也开口了,语气明显更为柔和,“那么,本王也许你一诺——只要你当真能完成任务活着回来,回来之日,便是出入军营之时!”
顾青泽眼神骤然亮起。
这次把人叫来的目的解决了,剩下也没有事情。姬容只在吩咐二句,便让两人退下。
而后,姬容又沉思一会,方才对还站在自己身后的慕容非道:“今天你也忙了好一阵,先下去休息吧——我这里眼下也没什么事情。”
慕容非并不离开。
姬容不由抬眼:“慕容?”
“殿下既然得空……不若出去走走?”慕容非询问道。
姬容挑了眉:“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倒不矫饰,慕容非欠欠身,笑道:“小人这两日寻了一个大夫,在外边虽然没什么声名,但手上确实有点功夫,不若殿下去看看?”
听见慕容非的话,姬容虽有意外,却并不奇怪,只摇摇头道:“这么多大夫都检查过了,本王的身体没有什么。”
慕容非听着,而后,他轻轻弯了唇角,笑容温和而带着笃定,隐有锋芒:
“殿下并非这么认为的吧。”
第一二四章 佛
姬容似乎惊讶了一会。然后,他看着慕容非,略微有趣的笑起来:“这倒是你第一次如此反驳我。”
“小人僭越。”慕容非弯了弯腰。
姬容并不很在意,他从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属下训练成看一个眼色说一句话的玩偶:“无碍。”
这么说罢,他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慕容非难得的没有依言离开,他恭顺的把腰弯得越发低了:“殿下还是去看看吧。”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
慕容非也把接下去的那句话说了出口:“小人打探过,那位无甚名声的大夫有些南蛮血统。”
南蛮,玩蛊、虫之地,亦盛行各种毒术。
姬容微微眯起眼。
话说到此时,慕容非的意思昭示无疑:他怀疑姬容是中了毒,或者较毒更偏僻的蛊。
姬容没有说话。有些事情,慕容非想得到,他当然不会想不到——不管怎么说,一个有着深厚内力的人突然咯血,本身便是一件太过离奇的事情。
只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皇宫大内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秘籍,这蛊毒之术,姬容虽并未花大力气钻研,但多少也曾了解过一些——不论是哪一种,都和自己身体此时的情况并不相符。
那么,会不会是诅咒?
只是羽国有神力之人是凤毛麟角,且大多数都已经收归祭司殿。若要下,也只有祭司殿中人方才有一二机会。只是祭司殿……姬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他有自信,除了祭司殿的现任大祭司外,其他人若真想要害他,姬辉白不会不知道。
只是这几个都不是,那莫非……真是一个意外?姬容心中疑惑,不自觉的摩擦着手上的玉扳指。
情知对方再思考,慕容非也不出声,而是静静站在一旁等待。
而终究没有理出头绪的姬容也不再思考,只对慕容非道:“好了,这件事先放下吧。”
这已经是姬容第三次拒绝了,若再要求未免太显刻意,慕容非不再言语,只躬身道:“是,殿下。小人先行告退。”
这次,姬容略一沉吟后,并没有让慕容非离去,而是道:“不,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慕容非一愣:“殿下想去哪儿?”
姬容只是准备随意走走,便说:“去个清净点的地方就好。”
慕容非思索一会:“那么……澜东之外的歧鸣山可好?来回半天的功夫,风景不错,就是路太艰险,平素并无人上去,十分安静。”
“可以。”姬容点头。
慕容非自去准备。
歧鸣山位于澜东以西,山势险峻,树木幽深,景致瑰丽。
行走在陡峭的山道之上,姬容和慕容非如履平地,只是很明显,走在前头的姬容有些漫不经心。
是在考虑眼下的局势还是在考虑自己的身体?跟在后头的慕容非暗自想着。被难得安静包围着,他其实也并不大想开口。
但在只有两个人相处,并且姬容并非不乐意说话的情况下保持沉默,未免太过不晓事情。故此,慕容非稍一思索,便紧走几步上前,微笑着开口:
“殿下,这岐鸣山来的人虽然不多,但其中的故事流传的却是挺广。”
分散的注意集中到了慕容非身上,姬容微扬音调算作询问:“恩?”
“是一个关于财富的传说。”慕容非弯起唇角,笑意融融。
“美好的传说大凡是关于感情和权财的。”姬容随意一笑。略微沉吟,他又道,“这故事是不是和歧鸣山上唯一的庙宇有关系?”
慕容非但笑不语。
只玩个有趣,姬容也不在意错对,径自往下猜:“多半是需要虔诚或者善心,然后会出现什么密道……可是如此?”
慕容非轻笑出声:“差不多是如此,殿下。不过这个传闻曾一度引起江湖豪客蜂拥而至,甚至还形成过一些小的集市——方才在底下,殿下应该看见了些残留的痕迹。”
“这个普通的传闻竟能形成一个小集市?”姬容挑起眉,终于有了些兴致。
慕容非点头:“这个普通的传言自然是不成,但另一个版本的传言可以。”
“什么版本?”姬容问道。
“神佛变成了皇室,秘籍灵丹变成了金银珠宝——据传,数百年之前,某一国国主兵败至此,自知无望生还,便在这里率最后的大臣自缢,并埋下重宝,以期后世子孙能够东山再起。”娓娓说完,慕容非道,“真假并不可知。只是当时确实引起过空前的轰动,虽然到了最后都没有人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姬容并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一会,他方才道:“岐鸣山确实葬过一个亡国之帝。”
“是真的?”本来只当是故事在说,慕容非听见姬容的话,顿时有了些惊讶。
“葬过一个亡国之主是真的。”这么说罢,姬容也无意再讨论‘既然亡国之主是真的,那金银珠宝是真是假’这等问题。恰巧此时两人也已到了山顶,姬容远远看见了庙宇的模样,便对慕容非道:
“上前去看看。”
慕容非自无疑问。
虽说先前看得不真切,但庙宇的距离其实并不太远。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姬容和慕容非便绕过重重树木,看清了这间原本隐隐约约的庙宇。
这是一间比姬容看过的任何庙宇都更破旧的庙宇。
屋顶自然早已没有了,撑着横梁的四根柱子不见了两根半,剩下一根半里头,有半根是斜斜倒在地上的,而另一根勉强算是完好的柱子上,则被密密麻麻的刻上数不清的伤疤,颤巍巍立着,仿佛下一瞬便能倒下。而庙宇四面的墙壁也是处处残缺,假使天上下了雨,这偌大的地方里,便硬是找不出一处可稍避风雨的。若说庙宇里还有什么能稍稍看上一眼的话,那就只有还端坐在台上的佛像了,只可惜数百年的风吹雨打,这坚持下来的佛像也早没有了半丝光彩。
慕容非微微皱了眉,为庙宇中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和那足有半个指尖高的尘土。
“这副模样……”姬容走到空洞洞本该是大门的地方,“当初这里是争夺的主战场?”
慕容非回忆了一下:“应当如此。毕竟两个传言多少要有些联系。”
这么说着,慕容非走上前,抚开柱子上的灰尘:“‘瑞德二年……监建……敬。’”断续的念完,慕容非抬眼看向姬容,却见对方正在沉思,不由开口:“殿下?”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这座庙宇是在那个时代建的。”
慕容非顿时心中一动:“殿下的意思……”
“当初那位亡国之主统治的年号正是瑞德。一直用了八年,到了第九年,那位帝主就在战争中节节败退,直至自缢岐鸣山。”姬容淡淡开口。
慕容非一时也是哑然:“……倒不怪当初掀起那番波澜。”
姬容并未回答。在庙宇外头看了一会,姬容正准备叫慕容非离开,却瞥见半截栽在土里腐了的匾额。
“金顶?”姬容不觉念出了声。
“殿下?”唤了一声,慕容非走上前,朝姬容看着的方向扫了一眼,“金顶……这里原本叫金顶寺?”
“金顶……”姬容又念了一遍,不觉想起帝都外的那件寺庙。
虽说并不一样,但既然来了,又叫同一个名字……姬容沉吟片刻,不再准备离开,而是举步踏进了面前的金顶寺。
寺内供奉的佛被尘土遮去了颜色,却依旧笑呵呵的,慈眉善目注视众生。
姬容扫了破败的庙宇一会,然后走到角落,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香炉,将其再次拜访在祭台上。
然后,姬容退了两步,走到石雕的莲花蒲团上,撩起衣袍,屈膝跪下。
站在门口的慕容非下意识的扫一眼蒙上厚厚尘土的地板。
不过是些木雕泥偶而已,若是有用……慕容非又扫了一眼面前的断檐残壁。
若是有用——何至于此?慕容非在心中讥嘲。
而此时,已经完成三次叩拜的姬容正待站起,却突觉膝下一空!下意识的往下一瞥,却只见黑黝黝的一个窟窿,像巨兽狰狞的大嘴。
毫无防备之下失去支撑之点,姬容再是武功绝世,也来不及提气轻身,只得匆匆朝慕容非的方向看去。
一直把一半多的精神花在姬容身上的慕容非也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但时间真的太快了,快得让姬容只来得及朝慕容非看一眼,快得让慕容非只来得及把本来自然垂下的手……
——放在剑柄之上!
“轰隆!——”蓦的一声,在电光火石之间吞噬姬容的入口重重的合上了。
破庙依旧残破,端坐台上飞佛依旧慈悲的笑着,石雕莲花蒲团也依旧静静的卧于满是尘土的地上,仿佛从来没有变化。只除了那被姬容亲手扶起的香炉再次掉在地上,正咕噜噜的滚着。
慕容非终于回过了神,他快步走到三步外的莲花蒲团上,抽出腰侧长剑,倒转剑柄用力的敲击地面。
“砰!砰!砰!”一连串沉闷的响声似乎在证明着底下石板的厚度。
慕容非敲击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香炉咕噜噜滚着的声音也小了。
慕容非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
是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同一时间,自寺庙上飞快下落的姬容只来得及瞥见一丝光亮和身侧的石壁,便陷入了黑暗。来不及思考,姬容飞快的提气轻身,再向旁边的石壁拍出掌力以减缓速度,如此几次之后,姬容终于便觉脚下一疼,却是重重落到了地面。
时间并不太长……那么,三五丈的高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姬容暗自思量着,而后回忆起自己最先看到的一缕光亮以及落下途中似有若无的‘滋啦’之声。
姬容转向了方才光亮闪现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一团的漆黑。
姬容看了有一会,然后,他开口:
“耶律熙?”
第一二五章 波澜
黑暗沉寂了很久。
就在姬容以为自己不会听见声音的时候,低低的笑声却突然传了开来,很熟悉,正是耶律熙:“没错,姬容。”
这么说着,耶律熙从怀中抽出火折子,抬手点亮了方才熄灭的火把。
光线短暂的明灭几次后,橙红色的火光以火把为中心,柔和却坚决的把周遭黑暗推拒出去。
姬容看清楚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不同往日广袖宽袍的打扮,持着火把站在姬容对面的耶律熙此时正着一袭玄黑劲装,及背长发用一玉冠束于脑后,撑着腰间配挂的军制长刀,越见英姿勃发。
“你怎么知道是我?”随意把火把换了一只手,耶律熙开口打破沉默。
视线只在耶律熙身上停留了一会,姬容简单的回答一句‘猜的。’,便立时移开眼,接着火光打量四周。
再怎么样也没想过那个素来沉稳的人会这么回答自己,耶律熙瞬间哑然。片刻,他才仿佛不可置信般的微扬了语调:“猜得?”
多少也为自己的回答无言,姬容倒并没有给耶律熙脸色看,只反问:“不然呢?”
“我以为你是特意来的。”耶律熙若有所指。
姬容的神色稍稍一僵。
光线不强,却并不妨碍耶律熙将姬容难得的变色看在眼里。望着对方的眼神越发有了含义,耶律熙回忆姬容出现的方式,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是那样……神色渐渐古怪起来,耶律熙心知自己此刻怎么也应该为这其间的秘密担忧担忧,但不知怎么的,他不止提不起半分担忧,反而有些想笑。不过顾及对方,耶律熙到底没敢出声,只要笑不笑的扯扯唇角,道:“几百年的东西……有什么毛病也是常事,你说是么?殿下。”
看了耶律熙一眼,姬容冷冷道:“莫邪王既有了答案,还多问什么?”
唇角的弧度忍不住扩大,耶律熙道:“果真是如此?——这可真是了,我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二个月打开通道,却不想竟不及一个什么都没有准备的人。”
话里虽是抱怨,但耶律熙的语气却极为轻快,就像只是朋友间的促狭。
但姬容却并不认为耶律熙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微微皱起了眉,神色间顿时有了冷淡的味道。
两人相距并不远,耶律熙如何没有看见姬容的动作?但就是看见了,耶律熙也当没看见——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转了个话题,道:“凤王是在哪里进来的?”
“岐鸣山上的金顶寺。”姬容回答。
耶律熙恍然:“那确实是一个路口,不过我之前去的时候弄了半天没把机关也打开,只好换一个地方了,倒没想到你会开了那个机关。”这么说罢,耶律熙冷不丁道,“金顶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姬容顿时瞪了耶律熙一眼。
而见着再熟悉不过的动作,耶律熙却是弯起唇角,连眼神都仿佛柔和了一些:“那破庙都经历了几百年了,我想就是你再细心周围,也不会特意去记一个半截在土里的匾额上的字吧?”
一如耶律熙所说,若非是‘金顶’二字,姬容根本不会走进那间破庙……但姬容如何会对耶律熙说这其间曲折?他只换了一个话题:“传言是真的?”
耶律熙不以为意,顺着姬容的话题往下说:“是真的——这里确实埋藏了当年皇族的全部东西。”
姬容点头,直接道:“我陪你拿东西,一九分,你必须带我尽快离开。”
耶律熙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次,他倒不需再掩饰:“凤王果然快人快语。只是有一个条件,我要有优先选择的权力。”
本身并不在意这个,姬容也就随意点头:“可以。”
言罢,姬容等着耶律熙迈步。
但耶律熙却只直挺挺的站在原地,还拿眼睛看着姬容。
“怎么了?”姬容开口询问。
“不用击掌为誓?“耶律熙轻啧一声,显得有些不满意。
姬容一下子愣是没能接上话,过了半天才道:“本王倒不知莫邪王你习惯这些。”
“难得不见你身旁跟着人,有了些江湖气氛。”耶律熙笑道,随即轻描淡写,“这里也没有旁人,你我便不用再一口一个本王、‘莫邪王’、‘凤王’的摆架子了吧?——叫我耶律就好。”
姬容神色极轻的一动,却并未答应或者拒绝,而只是道:“走吧。”
“恩。”这次,耶律熙应了一声,却依旧没有走动。
“怎么?”姬容再问了一次,终于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
“有血腥味。”耶律熙轻声道,他的目光落在了姬容的前襟上,“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已经月余了。”
姬容怔然,自此方才发觉胸前正微微刺痛。
同一时间,澜东,绿芜别院
黄昏已近,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红染透了西边天。
快马回到绿芜别院,慕容非刚刚踏进别院,还来不及说话,便有心腹上前对他耳语数句。
慕容非神色顿时微变,没有停留,他快步向姬容住的主院走去——主院中,正等着一位客人。
是姬振羽。
不停歇的穿过几道拱门,慕容非刚刚踏进主院的院子,便见本来坐在凉亭中的姬振羽一下子起身!
慕容非脚下一缓。
但看见了慕容非的姬振羽却并不耽搁,张口便近似质问:“慕容非,我皇兄呢?”
走得近了,慕容非也看清了姬振羽眉心间的焦躁。在心中暗叹一声,虽自度今日必定蒙混不过,但慕容非还是准备做些努力:“八殿下稍安,待小人——”
“我问你皇兄在哪里!”姬振羽一下子厉声打断慕容非的话。从几个时辰之前莫名其妙的摔碎了一个杯子后,姬振羽就开始不安;先头还尚能克制一二,但当姬振羽在指定时间没有等到姬容之后,这份无可名状的不安便到达最高点,并且经久不消。
慕容非还在努力——他不得不努力:“八殿下,小人……”
脑海中名为忍耐的一根弦顿时崩断,但姬振羽的声音却反而缓和下来:“你只需要回答我一句话。”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句话。”姬振羽重复,他的视线落在了慕容非脸上,很专注,就像正在捕捉猎物的狮子一般专注:
“我皇兄,现在在哪里?”
第一二六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慕容非沉默下去。然后,他开口,简洁直接:“殿下在岐鸣山顶落入机关之中,生死——”
“啪!”只听重重一声破空,却是姬振羽想也不想的抽出没来得及放下的马鞭,狠狠甩在慕容非身上!
慕容非巍然不动,衣衫的前襟被鞭打破了,鲜血慢慢渗出。
而姬振羽在看见那渐渐渗出的血色之后,眼中却渐渐泛起狠戾之色:“落入机关?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是小人护卫不周。”慕容非欠了欠身,一贯的温和优雅,但此时却不吝赤裸的挑衅。
姬振羽眼中戾气越重:“护卫不周?我皇兄身陷机关,生死未卜,你却好端端的站在本王面前说什么‘护卫不周’……好一个护卫不周!”
血无声无息的淌着,慕容非站在姬振羽面前,面上终于不再是一副面具般的微笑,而变成了稍微的冷淡,就仿佛在说:便是如此,那又如何?
一分不落的看懂了慕容非潜藏着的意思,姬振羽几乎颤抖的笑了起来:“好,很好!慕容非,你够胆子——你仗着皇兄会容忍你,是不是?你仗着皇兄心软,笃定他回来后不会处罚你,就算处罚也罚得不重,是不是?你还仗着,这里是澜东,没有人看着,没有人有资格对皇兄决定的事情做出疑问,是不是?!”
这三个是不是,姬振羽说的一次比一次咬牙切齿,到最后,更是声色俱厉:“慕容非,你不过是一张脸长得好——若非这张脸,我皇兄焉会留下你?”
慕容非安静的听完。而后,他微微笑起来:“八殿下这是打算处置小人?”
这句话,慕容非说来温和,但姬振羽的眼神却是彻底冷了下来。
“处置你?”姬振羽咀嚼一遍,而后突的笑了起来,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嘲讽,“不,慕容非,慕容公子,我当然处置不了你。不过等皇兄回来……”
姬振羽冷眼看着慕容非温和的面容,冷不丁道:“上一回皇兄没能及时出来,是被你绊住了吧?”
眼见着姬振羽在说‘绊’字时候所带的鄙夷,慕容非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这种事他向来不曾隐瞒——他处心积虑的爬上姬容的床,自然不是为了往后还要遮遮掩掩的——所以也并不惊讶,只静待姬振羽继续往下说。
姬振羽眼中鄙薄更浓:“慕容非,你好手段。只是你信不信,”稍顿一下,姬振羽冰冷的视线落在慕容非脸上,“你信不信,就算你眼下能爬上我皇兄的床,日后,本王也能把你再拉下来?”
慕容非眼神极轻的闪动一下:“八殿下要说的只是这些?”
姬振羽冷笑一声,阴狠的剐了慕容非一眼,再不回答,只转身大步离去。
主院静悄悄的,虽然方才两人的声音都没有刻意压低,但因为姬容先前下过命令,所以并无不长眼的侍卫下人进来。
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姬振羽离去的背影,慕容非面上温和不再,右手搭上剑柄,神色也罕见的阴沉下来。
把他拉下来?慕容非在心中想着,那真是……
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因长久抓握而早已被磨得圆润的剑柄,慕容非唇边轻轻挑起了一抹笑意。
那真是……感情好啊。
在心底轻轻说出了这四个字,慕容非也不再停留,而是转身走进姬容的书房——他总还要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
而后,便是组织人手寻找姬容了。
这么想着,慕容非已经走到书房中,熟悉的从固定地方找出纱布和伤药了。
能留在姬容房里的伤药自然是最上好的,抹在伤口上不止好得快,还十分清凉,能把原本的疼痛压下个好几分,比慕容非之前在自个家里用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抹着抹着,不知怎么着,慕容非便硬是没了心思,伤口随随便便处理一下便懒怠再弄,只披着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腰间剑柄发呆。
他还在想着岐鸣山上的那一幕。
那确实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快得让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凭着最本能的反应按了剑柄。那时候,他是本能的想着自保呢,还是……
还是,想着再给姬容一剑?
慕容非紧了紧手掌,掐出了一手湿腻。
突如其来的悬空,再加上他是站在姬容侧身两步之后……这样的情况下,便是再有能耐,也躲不过身后一剑吧?而一旦躲不过,一旦躲不过……
慕容非突然泄了气。他素来觉得自己手够硬心够冷,从晓事开始,他卑躬屈膝摸滚打爬的往上蹿,就是在最艰难最绝望的日子里也不曾放弃过;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荣华富贵,把所有轻他践他的人给一个个劈开了剁碎了,除此之外的东西,名声也好爱恨也好,不过是浮云尘烟,半点入不了他的眼。
可是……
慕容非的身子都轻轻颤抖起来了。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姬容身边呆了也有年余的功夫了,殚精竭虑的为对方办事,甚至下了大力气大工夫往他床上凑,就为了让他对他多点念想……一如姬振羽所说,他确实是‘爬’到对方床上去的!
他下了这么多的功夫,压了这么多的砝码……他怎么会想姬容死,他怎么舍得让姬容死?!但偏偏——
慕容非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他想起姬容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了。
姬容定然是看见的;依他的心思的深沉,也定然是想得明白的。
慕容非的脸色终于惨淡下去。方才他之所以和姬振羽争锋相对,自不是因为仗着姬容宠爱而没了分寸,而是因为突然之间没了念想。
——凭之前那一幕,姬容若是平安出来,岂肯放过他?
——而若是姬容出不了……若是姬容出不来,他便可以好好掂量着自己是要被五马分尸还是要被千刀万剐了——或者还不止这些?依着姬辉白对姬容的态度,只怕是定要叫他生不如死了……
慕容非怔怔的想着。
数十年如一日的筹划,慕容非自认自己是绝对称得上一声‘机关算尽’了,但这一次,这最重要的一次……
他到底怎么会就想杀了姬容呢?慕容非不由苦笑。平心而论,姬容对他是绝对称不上苛责的,不止不苛责,他甚至没有寻常的上位者那样喜欢照着心情给下人没脸……恩,不止不喜欢给下人没脸,还总是尽量全着他的名声——他自己虽然总不在意,也觉得按着自己爬上姬容床的方法,怎么着也够得上狎臣的边了,可姬容不说外头,就算私下,也绝不曾对他有过半分轻贱……床笫间自然也是,尽管不曾如情人般处处讨好,但也绝对不会刻意要他难受……
胸前的伤当然还在刺疼着,可慕容非突然觉得自己的脑海也跟着胸前开始泛起疼来了。
作为一个上位者,对自己的奴才——或者说得好听一点,下属——能有这样子,实在已算是好到了顶点,不管从哪个地方来说,他慕容非就算不喜欢上姬容,也断不可能想着要杀他。而当时……
怎么就突然蒙了心窍?慕容非想着,实在是有了浓浓的疲惫。
其实如果今日换成是姬容容不下,要置他于死地,慕容非也决不至有这副模样——他只是无法容忍,无法容忍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最后竟然是被自己给一手葬送——还葬送的莫名其妙!
时已深秋,窗户敞着,澜东的风很硬,刮在身上就像是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
胸口的鞭伤还淌着血,药没上完,连衣服都没拢,就这么吹了一会风,慕容非的唇已经开始发白。但既然连摆在面前的药都懒得上完,慕容非当然没有心思起身去关窗了。
微闭着眼,慕容非倒在椅背上,一时有些发昏,但脑子却依旧在想着那一幕,在想着姬容。
他怎么也不该想他死的。慕容非有些昏沉的想着。他便是不喜欢他……不,也不对,他都这样做了,他怎么还能不喜欢他呢?他喜欢……
慕容非倏然睁大了眼,墨黑色的眸子里一下子透出明明白白的错愣。
——他喜欢他?!
一如慕容非所料,姬容在方才大惊之下自然是来不及细想许多,但等环境稍一安定,方才种种便自然而然的浮上心头,有些事,便是不想明白,也早已明白的一清二楚了。
也因此,虽一路同耶律熙一起,但姬容却是从头到尾冷着脸,能不开口便不开口——自然,这和他始终看耶律熙不顺眼也有一定关系。
另一边的耶律熙自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姬容的脸色他总是看得见,也就没凑上去自讨没趣,而是安静的领着人往前走。
黑暗总是能把路无限的拉长,好在是两人相携往前,虽不曾交流,但多少也能看见些活物,不至太过压抑。
大概走了有两个时辰了,一直比姬容先行半步的耶律熙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
这么说着,耶律熙回转身示意姬容拿着火把。
虽始终喜欢不了耶律熙,但姬容又不是小姑娘,当然不会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纠缠,也就顺势接过,并站前一步,一面是为耶律熙照明,一面则是防着些突发情况。
扫一眼姬容,耶律熙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也不多言,他径自抽了腰间的佩刀,往掌心一划,待鲜血冒出后,再曲起拳,让整个掌心都沾满血迹,最后才举着手,向一旁石壁上一个浅浅的掌印按去。
一边做着,耶律熙还一边道:“外面那些机关固然做得险峻,但依旧难保万无一失,所以岐国皇室便集当时巫师——当初的岐国倒和现在的羽国一样,都是有些通晓神力的受眷顾之人的——之力,硬生生的在这里用万斤巨石下了一道血脉之障,若无岐国王族血脉,便是再有能力,也是无法窥得其中一丝一毫。”
说到后来,耶律熙话语里也有了淡淡的自得之意。
“你的母妃是岐国王族后人?”到底是心思深沉,短短功夫之内,姬容已经压下了心头所有的情绪,恢复往常。
自幼便是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之中,耶律熙如何看不出姬容的变化,面上笑意当下就深了两分,语气也更为随意:“我娘亲么,算是岐国皇族最后一个纯正血脉了,可惜时运不济,是公主身份丫头的命——只是皇宫大内的一个洒扫宫女罢了。”
姬容微微一怔,倒确实没有听过这一桩:“你娘亲只是宫女?”
“惊讶?”见手掌按着的地方已经透着微微的血光,耶律熙便收回了手,随口问。
“有一些,你不像是个宫女教出来的。”姬容也没有矫饰。虽不喜耶律熙,但姬容从来都认为耶律熙和自己是一类人——是能够争夺霸业的,绝不至为某些简简单单的记忆打倒的人。
而见着姬容的态度,耶律熙也是高兴——他早就烦透了一些人听见这事情后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就是一个宫女娘亲么?不就是因意外怀了他而等他一出生便被赐了死的宫女娘亲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一听说便小心翼翼而又怜悯的看着他么?
——他耶律熙,从来没有那么软弱!
“我是养在旁的贵妃膝下的,只是她自己有儿子,绊子便没给我少下——我是没有你命好,既是嫡长子,又有个皇后娘亲帮衬着。”耶律熙笑道。
姬容冷冷看了耶律熙一眼,恼对方说话轻浮,索性没有搭理。
但耶律熙却只觉有趣,正待再调笑两句,便感觉脚下一阵的颤动。
一下子住了口,耶律熙紧紧看着面前的石壁,眼中锋芒终于不再掩饰,尽露而出。
牵动整个石壁的颤动整整持续了半刻钟的功夫,然后,在姬容和耶律熙都没有准备的当口,一道极耀眼的光亮突然炸出,逼得两人都不由的闭上了眼,但也是这时,一声虎吼如天上惊雷,倏忽响起!
第一二七章 释然
兀自闭着目,耶律熙根本看不见面前的东西,但这对他却并无妨碍。只听耶律熙冷哼一声,五感在一瞬间内提至最高,而后抬手便抽出腰间佩刀,往前平平一挥!
虎吼戛然而止。
耶律熙只觉有几滴温热液体溅到了面上。
强光逐渐褪去,估摸着差不多了,耶律熙张开眼,一眼便见到倒在自己面前,血洒一地,没了头的花斑大虫。
心中微微一晒,耶律熙懒得再看,只向姬容的方向转头。却见对方手中也捏了一物,通体青绿,竹竿粗细——正是一条青蛇。
察觉到耶律熙的目光,一样刚刚睁开眼的姬容也没说什么,只双指一错,硬生生便捏断手上青蛇的生机。
瞅一眼对方手中连抽搐都没能抽搐一下的蛇尸,再看看自己面前还微微颤抖的断头虎尸,耶律熙突发奇想:“姬容,你会不会烤肉?”
念头一转便明白了耶律熙话里的意思,姬容开口:“你有带调料?”这话却是在承认自己会弄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明显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吃上一顿更让人愉快的了。耶律熙喜上眉梢:“有一点。我不会弄这些,但想着如果时间长,怎么也得勉强弄弄,又占不了地方,所以就带了。”
姬容应了一声,随即抬眼看向面前的山谷——确实是个山谷,还挺大,树木郁郁葱葱,更兼气候适宜,上有累累果实,虫鸟争亦相鸣叫,若没有地上软软躺着的两具动物尸体,道一声‘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这么大的林子不可能没有水,姬容扫一眼被耶律熙斩下的那头大虫:“清洗会不会?”
既然耍了一手好刀法,怎么还可能不会剥皮?——最多不过是连着肉也削下一大块么!于是耶律熙很爽快的应了,倒提起虎尸便向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耶律熙走了,姬容也没闲着,一路往里走着,一边拣柴火一边找适合生火的地方——虽然就是再大的动物过来他和耶律熙都不惧,但他是不会喜欢一边吃东西还一边处理事情……至于耶律熙,想来在这一方面也是一样的。
拾柴和找地方并不难,姬容不费多少时间便升起了一堆火,而此时,处理好动物的耶律熙也顺着姬容沿路留下的记号找了回来——只是手中提着的并不是去时的一只虎,而是三大块肉。
明显十分满意姬容的效率,耶律熙见姬容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肉上,便主动开口道:“那只虎我嫌太大浪费,就留在了水边,让其他东西去分吃……对了,这三块肉一块辣,一块不辣,最后一块弄糖醋味,如何?”
说到后来,耶律熙已经兴致勃勃的开始建议。
姬容怔了一下,随即脸色转青:“吃货,你当我是你家厨子?”
话虽这么说着,姬容却已经动手将肉串上树枝,架在火上烧烤——要吃的,可并不止耶律熙一人。
耶律熙一下子笑出了声:“你若肯当我家厨子……我便同你一起烹这世间五味,如何?”
世间五味,酸甘苦辛咸。这话说来,却是有要和姬容同掌天下的味道了。
只是姬容当然不可能应允。
是矣,耶律熙方才能自然宣之于口。
只见姬容眼也不抬,只淡淡道:“这五味我自个便有,何须与你同享?”
笑了笑,耶律熙不再开口。
架在火上烤的肉很快就好了,耶律熙带来的调料也丰富,姬容有些漫不经心,没怎么想便下意识的顺着耶律熙开头说的分别给三块肉刷料。自然,耶律熙是极为满意的,而姬容……
而姬容,当然也没怎么样——反正不过是小事。
简单的一餐很快吃完了。平心而论,姬容弄的东西最多算得上能下口而已,但抵不住弄东西的人身份高贵,所以耶律熙吃罢后,依旧觉得特别舒心。
“看到这个山谷的时候有没有疑惑?”食不言寝不语,优雅的嚼完最后一口肉,耶律熙方才开口。
姬容稍一闭目:“当初的岐国帝王是想在这里再延续?”
耶律熙大笑:“确是如此!那昏聩的亡国之帝最后还想捧着他的皇位安安稳稳的到地下去——怎么可能?”
耶律熙冷笑,目光一时冷厉:“他自是想得好了,可阎王要人三更死,岂会留人到五更?进来之后没过多久,一场大病便害死了包括那皇帝在内的大多数人,剩下一些则匆匆忙忙的逃了出去……”
耶律熙剩下还说了什么,姬容并没有听清,他只记得自己在听见耶律熙最开头的那一句话时,心脏重重的缩进了一下,就仿佛是被一只凭空而生的手给狠狠拽住——‘阎王要人三更死,岂会留人到五更?’
阎王要人三更死?——他这一条命,不正是偷天之幸?姬容想着,一时竟是出神。
“……容,姬容?”耶律熙挑起眉,连唤了两声,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对方失神的话。
终于回过神来了,姬容看一眼耶律熙:“怎么?”
耶律熙看着姬容,对方面上当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在耶律熙也并没有事事探究的心情,只对姬容道:“再往前走就是临时搭建的宫殿了——不过里面应该处处枯骨,你想必不会喜欢。倒是南边有一处热泉,水是引自干净的山泉,又经阵法加热,十分干净。”
姬容没有说话,点点头便起身向南面走去。
耶律熙所说的热泉并不远,姬容只走了两刻钟的时间便到了,只是当看到那热泉的第一眼,姬容便彻底倒了胃口——那热泉的水,竟是粉红色的!
在泉水面前呆了一会了,姬容脸色泛青,几疑对方是在耍弄自己。但随即,姬容便发觉了不对。
蹲下身,姬容鞠起一捧水对着太阳,发觉自己方才却是看错了——水还是透明的,之所以透出粉色,是因为底下的东西是粉色的。
这么一想,姬容的念头便转到耶律熙方才说的阵法上去了,再加上嗅着水中并无特别的味道,他也就站起身,宽了衣,涉水而下。
热泉并不深,只到姬容胸口,或者本来便是为沐浴而建造的。
热泉的温度刚刚好,是一点点刺疼皮肤的滚烫。背靠着岸边粗粝的石头,姬容的身子在水中渐渐放松,连带的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松了下来。
但也是这时,一道气息突然出现!
倏然睁开眼,姬容反手便向后扣去!
不知何时来到后面的人并没有抵抗,而是顺着姬容的力道落了水,同时还调笑道:“这么热情?”
——是耶律熙的声音。
手上一下子僵了,扣也不是放也不是,姬容只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开始突突的跳了起来。
都这么贴近了,耶律熙如何感觉不到姬容的反应?他当下便叹了一口气:“这一路上我这样……你不会说你不知道我的意思吧?”
言罢,耶律熙复又懒洋洋一笑:“这里与世隔绝,就算真做了什么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若——”
特意拉长了尾音,耶律熙伸出另一只没被扣住的手,慢慢摩擦着姬容赤裸的肩头,带着再直白不过的暗示:“便及时行乐了,如何?”
姬容微一晃神,他想说,耶律熙,你是被热气熏了脑子;他还想说,我对你没有半分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直接推开对方!
可最后,姬容却竟只是微微僵着身子,没有动弹。
见了姬容的这幅模样,耶律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更摩擦得更起劲了,一时只觉得今天当真是自己的幸运日子,做什么都顺利的一塌糊涂。
只不过,如果说今日算是耶律熙的幸运日子的话,那今日,怎么也能算是姬容的倒霉日子了——出外好好的游玩不成,偏偏凭空落了个机关;落了个机关便罢,临落下之前见着自己看中的人想杀自己的模样;这些都还不算,到了现在,更是几乎要与自己的仇人合奸……
姬容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但饶是如此,姬容也依旧没有推开耶律熙。或许是因为确实对慕容非心懒了,也或者是因为忧虑自己的身体而需要找些发泄,也还或者,或者……
或者,是因为,他对耶律熙,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觉的?
姬容微微苦笑,联想到前世那唯一的一面中,对方的雍容和自己的狼狈,一时竟是有些痴了。
肩头忽的一痛,姬容顿时凝了神,便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耶律熙正从自己肩头起身,带着些微不满道:“专心些。”
姬容静了一会,而后突然笑道:“我不够专心……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耶律熙一下子怔住了。而后,他突地笑起来,先只是低低的,直至最后,已成了纵声大笑:“好,好,你不够专心——自然是我的问题了!”
言罢,耶律熙猛然凑上前,狠狠的咬住姬容嘴唇,用力研磨吮吸。
周身的热度仿佛一下子便升高许多,姬容眯了眯眼,也不客气,张开牙关,重重回吻了过来。
一吻毕,耶律熙满意的看着姬容形状漂亮薄唇,一边低下头轻轻啃咬姬容的脖颈,一边含混不清道:“这一次我在上面,怎么样?”
对方要服侍自己,姬容也就享受着,只淡淡一笑,回道:“你若想先打一场,也没什么。”
耶律熙神色僵了一僵,却并不意外,只意兴阑珊道:“好吧,由你。”
这么说罢,耶律熙重重的在对方肩头又咬上一口,直至尝出些血腥味,才满意的松开,转而轻轻舔着姬容胸前的伤疤。
“一道,两道,三道。”耶律熙数得饶有兴致,“第三道还只结痂,你倒真下得去手。这一道是我捅的,当初你是为了那个……”眯眼想了一下,他道,“楚飞?”
这么说着,耶律熙倒是想起了些传言:“听说第一道也是?”
姬容没有说话,只有一边解了对方的衣服,一边探进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对方的背脊。
从十三岁开始明白情事,耶律熙还从不觉得自己的背脊敏感。但事实上,姬容眼下只这么稍微一抚摸,他就觉得身上的火开始蹭蹭蹭的上冒。
耶律熙的声音哑了些:“那楚飞现在怎么了?”
“在意?”姬容随口说出,而后方才倏然惊觉,那原本是生命中最晃眼的一道疤痕,此时竟已平伏得几疑不见——他还记得那刻骨铭心的往事,可他已经忘了那面目模糊的人……尽管,他身边,还留着一位同对方几乎一模一样面貌的人。
“在意?”耶律熙一下子笑出了声,低低哑哑的,倒带上了十足的诱惑,“你以后自是正妃侧妃嫡子庶子的,多的是比他重要的人。我在意他?岂不是太掉份了。”
姬容一时哑然。
耶律熙的手在姬容胸前的突起撩拨着:“不想说?”
“不,”姬容想了想,便也道,“我不清楚他现在如何。”
“恩,”平平淡淡的应了一声,耶律熙俯下身,轻轻的咬住那红色的突起,刁起玩弄一会,又直起身轻碰了姬容的唇,语气不无惋惜,“倒可惜你替他挨了两剑,这两剑怎么也足够你去鬼门关走一趟了。”
姬容已经把耶律熙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下来,随口道:“其中一剑可是你捅的。”
“我不也被你射了一箭?”耶律熙嗤笑,手上也没闲着,就势抚摸起姬容有力的肩背和结实的腰肢。
摸着摸着,耶律熙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一边在心中不满自己的定力,一边用大腿蹭了蹭对方的腹下,在感觉到硬挺之后,奉行及时行乐的耶律熙舔了舔唇角,还是建议道:“直接做吧?——都是男人,也不用那么麻烦。”
姬容冲着耶律熙一笑。
是真正的笑容,暖到眼底,柔和了眉目,所以显得分外漂亮。
耶律熙承认自己的心在这一瞬狠狠的动了。但紧接着,还没等他本能的转悠起控制啊囚禁啊的念头时,他便觉得自己身子一紧,背后再一痛,却是被重重压在了边沿。
疼得嘶了一声,耶律熙的胡思乱想却也被打断了。不满的瞪了姬容一眼,耶律熙在心中遗憾一会,便也配合的抬起腰肢。
或许是因为周围都是热水,也或许是因为姬容之前有了足够的扩充,当真正被进入时,耶律熙只觉得酸胀,却并无多少痛感。
微微晃神了一下,耶律熙抓着姬容肩头的手指不觉稍稍用力。
“怎么?”姬容稍稍停下。
自觉自己都有些难耐,耶律熙不由轻啧,调笑道:“你的忍耐功夫真是到家。”
被狠狠的噎了一下,姬容顿时便按了对方的肩,狠狠向前一撞!
几乎是压着嗓子闷哼出声,耶律熙只觉得半个身子都酥软下来。但这次,姬容却不给耶律熙适应的时间了,而是就这么压着对方的肩,一下比一下更快,一下比一下更用力。
身子轻轻颤抖,耶律熙一开始还能稍压着声音,但渐渐的,便再也克制不住,开始不自觉的随着姬容的动作摇摆身子。
身体越来越热了,颤抖传到脚趾,耶律熙抓住姬容肩膀的手指几乎失了力道,他猛然抬起身,擒住对方的唇开始撕咬——就像野兽一般凶狠。
有血腥味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姬容一声不吭,只是动作也跟着变得凶狠。
热度升到了最高,耶律熙的指尖拽得泛白,而后,他重重的闭上眼,在所有感官享受升到最高的那一刻,终于低低呻吟出来:
“姬容……”
第一二八章 爱别离
岐鸣山上,落了满地的黄叶,仿佛刚刚一夜工夫,便已经秋风肃杀,瑟瑟经年。
站在岐鸣山顶的破庙面前,姬振羽脸色阴沉。而他旁边,站着的却是之前同姬振羽起过争执的慕容非。
慕容非来得并不晚。主要是因为他素来是个面厚心黑的,见了亲棺也未必掉泪,何况没见着?故而虽事情已经赤裸裸摆出来了,他却总想着再行险再搏上一搏;再加上他弄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的缘由,在震惊之余多少还是庆幸——有了这个理由,想必依姬容的个性,怎么也会多少手下留情些吧?
怀着这么些想法,慕容非再不迟疑,很快就赶了出来,加上地形熟悉,竟和姬振羽一起时候到了岐鸣山顶。
“你来做什么?”姬振羽一看慕容非,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几乎滴出水来了。
慕容非倒不在意,对他来说,既然想通了事情的关键,那姬振羽的些许话语根本当不上什么东西:“先前小人心焦,冒犯之处还请八殿下恕罪。”
姬振羽面露讥嘲。
慕容非只当没看见:“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打通道路,”这么说着,慕容非指向姬容之前所站的那个莲花蒲团石雕,“殿下便是自那里落下去的。”
虽怎么也看对方不惯,但此时确实不是计较的时机,姬振羽便也默认了慕容非的话,只走向那方莲花蒲团。
慕容非跟着上去:“殿下落下去的时候,正在拜佛。”
“在这里拜佛?”姬振羽打断慕容非的话,看慕容非的眼神几乎是在质疑说慕容非向姬容蛊惑了什么。
将‘视而不见’这个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慕容非细细解释:“殿下本来看了看便打算离开,但偶然见到这庙宇的匾额是‘金顶’后,便进去拜了。”
听见‘金顶’,姬振羽顿时忆起往日自己也和姬容一齐去过一个叫‘金顶’的寺庙,神色不由稍缓了些,只道:“你把我皇兄之前的所有动作都重复一次。”
慕容非也正有这个打算。当即不再赘言,先往姬容最开头走过的那个角落走,随即折回来将地上的香炉放在供奉台上,最后再退到蒲团上跪下,稳稳当当的拜下去……一件一件,做得竟是与姬容分毫不差。
慕容非拜完。
底下蒲团稳如磐石。
慕容非又等了一会。
那蒲团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虽不是没有这份预料,但心里多少总还有些期望的。眼见着实在没有动静了,慕容非稍叹一声,唯有起身。接着,慕容非收敛心情,转身对姬振羽道:“这机关只怕是坏了,之前我探查的时候,只探出这底下是坚硬的山石,深度却无法不知晓……”
慕容非顿了一会。他素来攻于心计,是个聪明人,所以从来不会知不可行而行之。但眼下……
心念几转,终究思索不出旁的办法的慕容非叹息一声,稍一闭目,再睁开时,眼底便只余坚冷:“为今之计,也只有由你我先丈出这青石深度,而后再由那土石师傅用黑火药爆开……八殿下可有什么补充?”
“土石师傅已经着人去找了?”没有说旁的什么,姬振羽只问了这么一句。
“已经吩咐兵丁,找来附近最好的师傅。”慕容非点头。
姬振羽不再说话。
慕容非也没有再开口的欲望,只是默默抽出腰间佩剑,拿在手上运足了内力,然后狠狠刺下!
“喀!——”重重的一声,仿佛昭示什么东西的诞生。
也像是什么东西的灭亡。
同一时间,岐鸣山谷
耶律熙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只是眼下太舒服了,舒服的就像是在母亲的怀抱里,温暖安享。故而他实在懒得回答,只依旧闭着眼。
那人锲而不舍。
耶律熙也锲而不舍的闭着眼。
那人还来劲了,耶律熙觉出有手往自己身上推的时候,心头火蹭蹭蹭的就蹿了上来,不由睁眼怒道:“姬容,你一个男人,做完了莫非还要说两句情话再睡?”
世界顿时安静了。
耶律熙心满意足的倒头再睡。
而岸上,穿妥衣物的姬容却是狠狠的抽了眼角,几乎想将趴在水边睡的耶律熙踢到水里。但最终,他深吸两口气,弯腰捞起水里的耶律熙,再拿了衣物给对方盖上,便抱着人往方才看见的宫殿走去。
半途中耶律熙倒是醒了,但左右望望,他懒洋洋的问了姬容一句‘累不累’后,不等对方回答,打了哈欠,说句‘向南’,便继续阖上目,养起神来。
姬容也懒得计较了,调整方向便继续向前走。
山谷到底不大,几步路的功夫之后,姬容便见着了所谓的宫殿——说是宫殿,其实也不过是数十间竹子搭起的草棚而已,周围倒是枯骨遍地,但好在里头干净,没什么灰尘,似乎有什么阵法在起作用。
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枯骨,姬容径自往里走着,找了一间空着干净的房间,便将耶律熙往床榻上扔。
被抱了一路,耶律熙此时却是有精神了,只见他慢吞吞的起身,然后再慢吞吞的穿着衣服,待系上最后一条带子后,耶律熙方才笑道:
“你这个性,难怪招惹了一个又一个。”
实在拉不下脸了,姬容索性闭起眼:“你要是不乐意,就自己走回去,脱了衣服再躺水里。”
耶律熙大笑。笑罢了,他一边摆弄屋里的几个小玩意,一边找姬容闲谈:“待会一起去找东西?”
“不了。”靠在简单的椅子上,姬容眉间有淡淡的倦怠,“我休息一下,你自去吧。”
“不怕我贪墨?”耶律熙打趣。
姬容倒是睁了眼:“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贪墨?——银子够用就好了。”
耶律熙心中微微一热。他从很早就知道,信任这东西,从来不是宣之于口,而是见于细节……但天可怜见,直至今日,他方才有幸见着了这么一回。
不过心中高兴归高兴,耶律熙想着的却还是另外一件事:“姬容,你有没有过想得到的东西?——想追求的,放不下的。”
姬容微微一怔,随即道:“很多。”
耶律熙明显不信,只差没有嘲笑了:“我见你可是就剩不把‘淡薄’二字写在脸上了。”
只有两个人的地方,或许确实更为容易敞开心胸。姬容也就笑了笑,道:“最开始,我想要的很多……或许是太多了,所以最后一无所有。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却是偷天之幸。”
耶律熙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静默片刻,他忽然开口:“姬容,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姬容微微一震。他抬起头,看见了耶律熙的眼睛。
是一双幽深的,仿佛化了浓浓的墨进去的眼睛。
这一双眼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东西。
姬容心中渐渐升起了些复杂。片刻,他慢慢点头:“我知道。”
耶律熙突而一笑,带点自嘲,还有些意兴阑珊:“我还真是白长了一对招子。二十几年来,我统共喜欢了两个。第一个是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第二个却是只翱翔青天的老鹰……”
他叹了一口气:“你说,狼和鹰,要怎么在一起呢?”
姬容没有说话。
耶律熙也只是这么一叹,稍一闭眼便又微笑起来:“罢了,不说这些……你也快回帝都了吧?”
“等圣旨。”姬容简单的回答。
“圣旨估摸着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了……我倒不信,羽国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耶律熙笑起来。说到这里,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当初你是为什么来到澜东的?”
这次,姬容没有回答。
耶律熙也不以为意,只把自己猜了好久的答案说出来:“不会是……真的为了你那个皇弟罢?”
姬容脸色微微沉了些。
耶律熙的笑容里顿时便有了些促狭:“你对他倒真是情深意重了。”
姬容瞪耶律熙一眼,忍不住道:“以后也是帝王,你不能正经雍容一些?”
这么说着,饶是印象再深刻,姬容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初看见的是旁人。
耶律熙收敛了笑容:“帝王?承你吉言了。至于正经雍容……”说到这里,他的笑容中又有了懒散和随性的味道,“正经雍容么,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事情若成,往后自有大把时间雍容正经去,眼下么……”
耶律熙本想说眼下不雍容正经也无所谓——反正他其实并不喜欢。但看了面前微皱着眉的姬容一会,他突而微笑,道:
“眼下么,我看着你正经雍容,便足够了。”
对这些混账话早没了感觉,姬容只道:“得了这里的东西……你也差不多时间回炎国了吧?”
耶律熙一笑:“还有一些时间。”这么说着,耶律熙微微一顿,而后不觉放缓了声音,“还有一些时间,我陪你回帝都——你可还欠我三十万两的银子。”
姬容一顿,然后,他露出了淡笑,柔和眉眼:“好,我还欠你三十万两。”
然后……
然后……
姬容和耶律熙俱都明白。
虽说要休息,但最后,姬容到底没有再留多少工夫。等耶律熙起身准备寻找东西后,姬容便也起身,由着耶律熙先带到出口处了。
两人都不是少年了,自然不会学那小儿女般缠缠绵绵牵牵扯扯。事实上,耶律熙送姬容到了出口处,两人简单的打了个招呼,便转过身,相背而行。
然后,终于再不见彼此。
走过长长的山路后,姬容来再次看见熟悉的景致后,方才醒悟自己到了岐鸣山脚。在原地微微呆怔了一会,姬容略一思量,便向山上行去。
天色尚早,岐鸣山上并无半点人烟,姬容心中多少有些复杂,也并不运上轻功,而是慢慢往上走去。直至山顶,已是秋阳高照。
远远的,姬容就听见铁器碰撞山石的声音。
有两声。
姬容顿了顿,而后走近。
确实是两个身影,面对面站着,一下一下的用兵器刺击地面,动作机械而显得僵硬,仿佛已经持续了很久。而旁边,是堆了半个小腿高的泥土和碎石。
姬容看着,然后,他在心中下了两个决定。
第一二九章 鲜血淋漓
澜东 绿芜别院
姬容正在书房之中,他的面前,则是松了一大口气,眉眼上皆有笑意的姬振羽。
“皇兄此次不甚,并无遇到什么罢?”姬振羽开口,语气中的关心担忧之意不用多做分辨,便能清晰听出。
“并无什么。”姬容淡淡应了一声。倒不是对姬振羽有些什么,而是他自己的精神不大好——或者是因为走了许多路一夜未曾休息,也或者是因为初初体会自己的心情就又要经历分别,当然,还可能是为了他因某些事而下的决心——那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但或者……
或者,只是他疑心了?姬容暗自想着,却又在心中一叹。有些事情,他其实多多少少能有些感觉……虽说,只是很模糊的感觉。
“皇兄?”也不是不会看人脸色,姬容如此模样,姬振羽顿时便有了疑惑。左右想想,他斟酌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被这么一问,姬容当即意识到不妥,不由振作精神,开口:“没什么。这次找你来只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姬振羽放了一半的心,当即笑道:“皇兄有什么事吩咐便好,哪用说什么商量?”
姬容只笑了笑:“本来说让你参与这次针对叶国的计划,但这计划真要出成绩,只怕短时间不可能,加上危险重重……”
姬容沉默一会。
姬振羽心中疑惑更甚,却并没有打断对方的话,而是继续听着。
姬容也没有沉默多久,很快,他便再次开口:“澜东基本平了,而叶国的事既不是短期,想必帝都的圣旨也要下来了……”这么说着,姬容抬眼看着姬振羽,“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这话未免太过出人意料,姬振羽当即就愣住了。
姬振羽的反应并没有出姬容意料,因此,姬容也就继续往下说:“你乔装和我一同回帝都,我寻机替你探探父皇的口风……便是不能让父皇体谅你,也能让你私下见上父皇一二面。”
虽对着姬振羽这么说,姬容却是自有打算:若一切无事,那他自能慢慢安排姬振羽;若真有什么……若真有什么,想必那时候,他提些要求,也必能被答应。不论如何,却是都能护其周全的。
姬振羽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皱起眉,有些犹疑,更多的还是惊讶:“皇兄为何如此……”想了想,他还是没把‘急躁’说出来,只委婉道,“臣弟并不急于一时,多做些准备,也免得到时皇兄太过为难。”
姬容沉默。
片刻,他淡淡一笑:“多做些准备……过了这次,我大抵是没时间了。”
没时间一句,本来能表示很多意思。但姬振羽此时听姬容说来,却只觉出一股子不祥之意,脸色当即有些变了:“皇兄何出此言?”
姬容却已经收拾所有心情,神色也一直如寻常般平淡,只道:“皇弟以为如何?”
姬振羽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按他的本心,是怎么也不想依姬容的话去做的——他总也是皇子,也荣华过,也落魄过,知晓这宫门朝堂中的人,最是能逢高踩低;也知晓那九重龙阙上的主人,是多难伺候……他如果就这么回去了,姬容固然能护着他——他相信——可又要担多大的风险?
只是……
只是,从姬容再一次让他回来那一刻起,他便再不愿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了——不是不会,不是不能,惟独不愿。
是矣,长久的静默之后,姬振羽终于缓缓点头,在心中自想:若到时候真出了什么问题,他便尝出一条命罢了;他虽未必是父皇的子嗣,但自己的皇兄,却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还有一个厉害的皇后在,但凡自个父皇能稍微顾念些亲情,便怎么也不至于弄到不可收拾。
见姬振羽点头,姬容也就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如此定了,皇弟还有什么事情?”
这话是在送客了,但姬振羽倒确实还有一事,便顺着话道:“皇兄,那慕容非保护不周,让皇兄陷入危险……”
姬振羽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姬容的弟弟,按说本来便不该过问自己皇兄身边人的事情——况且那慕容非还不仅是‘身旁人’——只是这次真的被慕容非气得狠了,方才在姬容面前这么提上一提。
姬容有些意外,但慕容非的事情,他本也有了打算,便道:“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情的话,过几日我便让他走了。”
姬振羽听明白了姬容话里的意思:给慕容非最后一次机会。
不明白两人间具体发生的事情,姬振羽只觉得姬容这次的决定有些严厉,但既然对方是自己看不顺眼的慕容非,姬振羽当然高兴,也就乐得不再说,起身告辞。
姬容点头当做应了。
姬振羽也就往外走去,但刚出了门,却意外的见了一个人——是慕容非。
就这么跪在他面前——或者说就这么跪在姬容门前的慕容非。
姬振羽挑挑眉,随即冷笑一声,却是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院子静悄悄的,因慕容非不再姬容身边服侍,倒多了几个小厮。只是这几个小厮都是晓事的,别说往慕容非那里看一眼,便是来去也是匆匆,动静极小。故而一时之间,便好似只有慕容非一人在这院子里跪着,背脊直挺,无比卑微,又无比骄傲。
书房内,送走姬振羽的姬容翻着桌面上的折子,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之后,见时间尚早,又觉有些疲惫,便对着旁边侍立的新人说一声:“本王小憩一会,等晚膳了再叫。”
既是晓事的,当然不会拿慕容非的事情到姬容面前说,只小心翼翼的替姬容宽衣,随即服侍姬容歇息。
精神确实不太好,躺在床上,姬容很快便沉沉睡去。
房内再无声息。
梦中是素来感觉不到时间的,等姬容一觉醒来,果是掌灯时分。
坐起身,姬容按按额角,习惯性的要叫慕容非,随即却恍然慕容非已经不在自己身边。而恰是此时,那时时注意姬容的侍从已经走到姬容面前,轻声道:“殿下起了,先更衣吧?”
姬容点点头。
拣起对方衣裳,那侍从一边为姬容穿上衣服,一边道:“殿下晚上想吃些什么?厨房里做了些麻辣肚丝、瓜烧里脊、还有酱黑菜、小黄瓜、宫保野兔、炒墨鱼丝等等。”
随身服侍的侍从的规矩之一确实是每餐询问主子要吃什么,但姬容素来不挑口腹,慕容非也便从没有拿这些事情烦过姬容。因此此时,姬容听着不由微皱起眉,道:“随意拣些上来就好,以后让厨房简单点。”
服侍的人一惊,立时规规矩矩的应了。但应过之后,他却并不立时离开,而是略带迟疑的看着姬容。
姬容又皱了皱眉,随即道:“怎么了?”
那侍从当然看见了姬容的不悦,但让对方不悦总比自己真犯了错好,故此越发小心翼翼起来:“是慕容公子,慕容公子现在还跪在外头,从下午开始,大概有二三个时辰了。”
侍从之所以会说慕容非,自然是因为眼下情景和之前又有不同——此时已经是晚膳时间,姬容用过晚膳,必然会出去走走,到时候肯定会看见慕容非,不管姬容知不知道这件事,准不准备准备把慕容非怎么着,他都必须先告诉姬容。
慕容非在外头跪着,姬容并不意外,因此只冷淡道:“传膳吧,他要跪着,便由他去。”
侍从干脆应是,很快便把一色菜系端上了桌。
姬容安静的用完了饭,也没有出去,只回到书桌前,看着方才送上来的折子——澜东虽用铁腕平了,但接下去一段时间内,事情只会更多,不论是城内重建,还是人员安抚,都要定出个计划来。
姬容很快就沉浸在了澜东的事物中。
一手执着笔,一手翻动折子,姬容看得入神,时间也就随之悄悄流淌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等姬容敲定最后一张折子抬起头时,才发觉自己有些累了,而周围温度,也变得冷了许多。
看一眼屋角已经烧起的火和侍从手上不知何时捧了的大氅,姬容又看窗外,待见了黑色中的点点雪白后,才有点恍然:“什么时候,竟下了雪?”
忙上前准备替姬容披上衣服,那侍从陪着笑道:“在殿下批折子不久就下了——澜东这里就是这副鬼天气,明明大晴着,转眼便能下雨下雪。”
姬容摆手拒绝了衣服,只问:“什么时辰了?”
见姬容确实不需要衣服,那侍从也就收了衣,道:“两更已经过了。”
姬容点头:“铺床吧。”
那侍从笑道:“早就铺好了,只等殿下休息。”
姬容不再说话,起身准备走进内室,但走了一半,他不知怎么的下意识便往窗外瞥了一眼。而这一眼,却真让他见着了一个身影。
姬容的脚步不由一缓:“他还跪在外面?”
没有想到姬容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侍从不由一怔,但很快便回过了神:“是,慕容公子还跪着。”
二更……五个时辰了吧?姬容这么想着,没有说什么。
窥着姬容的脸色,侍从小心道:“小人见落了雪,也曾出去劝过,说是殿下您正处理事情,让他明天再来。但慕容公子只不回话……殿下,要不要让小人再去劝劝?”
“不。”姬容开口。
不什么?那侍从还在琢磨着,便听姬容继续道:
“让他进来吧。”
慕容非被带了进来。
跪得久了,穿得又不多,慕容非不止走路有些摇晃,连唇色都泛着些苍白。
姬容正坐在书桌之后,神色和往常一样,显得淡淡的。
慕容非轻轻打了一个颤——因突然从寒冷中走出,到了温暖的地方。接着,他没有看姬容,而是敛下了眼,再次跪倒在地。
姬容看了带慕容非进来的侍从一眼。
侍从心领神会,当即退了出去,并仔细合上了门。
“你想说什么?”已经没有心思再磨蹭了,姬容率先开口。
听着姬容的口气,情知这已经是自己最后一个机会了,慕容非吸一口气,而后抬起头,石破惊天道:
“那时候,我应该是想杀你的。”
房内骤然寂静,慕容非清楚的看见姬容放于桌面上的手握了起来。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慕容非舔了舔干涩冰冷的唇角,却并没有低下头去,而是就这么直视姬容。
姬容的手渐渐松了,他开口,只是声音更冷了些:“然后?”
责骂,打罚,不论怎么样都比沉默好。慕容非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低声重复一遍,终于对自己今夜的计划生出些信心来:“那时候,我想杀了你,殿下……下意识的,我不知道为了什么。”
慕容非说得有些困难,也没有在一口一个‘小人’称呼自己了。
姬容并未动容,只冷淡开口:“本王也不知道,本王哪里对不住你了,好让你有杀了本王的心。”
慕容非面色更苦:“殿下……”
姬容望了一眼旁边的沙漏:“若有事,你便尽早说了;若没事,你就自去吧。”
慕容非当然不会以为姬容的‘自去吧’是让自己下去的意思——那句话,是撵自己的意思!
慕容非心中一时复杂——姬容对他确实算得上仁至义尽了,纵然知道自己有杀他的心思,也到底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只是……
只是,这么被撵走,与被要了性命也没差多少了。慕容非暗自叹息,心中越恨自己那时的下意识。
不过姬容这一句听上去冷淡万分,实则藏着些情分的话确实让慕容非接下来的话容易出口了些。深吸一口气,他强压下变得有些急促的心跳,又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这才开口:“殿下……”
慕容非突然说不出口了。有些话,他并不是没有说过——那么多年里,为了生存,为了掌握能够生存的武艺,再卑下再低贱的事情他都做过,更遑论几句话了。
但眼下,不知怎么的,他确实有些说不出话来……或者是因为姬容在真正的把他当人看,所以不知何时开始,也就渐渐在意了这些无甚用处的东西。
慕容非在心中苦笑一声。
眼看着姬容面上已经有了淡淡的不耐,他不再迟疑,略一咬牙,便说出了口:“殿下,我那时候会碰剑,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姬容什么反应慕容非没看见。
但慕容非能清楚感觉到——就算看不见他也能感觉到——在说完这一句话后,他的脸色必定十分精彩——事实上,慕容非的脸色真的十分精彩,一会红一会绿,一会青一会紫,几乎可以当个调色盘了。
姬容几乎忘了说话。
从见到慕容非开始,姬容便知道对方是个精于计算的人,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梦中都没有——对方有朝一日,竟会说出这么一句……
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
姬容忽然有些想笑。
虽然不合时宜,但姬容真的有些想笑,尤其是在见到脸皮素来极厚的慕容非脸色青红青红,只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的时候。
但……喜欢我?
姬容的笑意有些淡了:“慕容公子若是累了,出去休息也不打紧。”
慕容非知道这个理由荒唐可笑——爱他所以要杀他?慕容非想着,只觉得姬容没有当场勃然大怒已经是很给自己面子了。
可是就算再荒唐也要继续说,到了这时候,也惟独真话真情能替他挽回一二了。故此,慕容非深吸一口气,面上颜色渐渐消褪:“不瞒殿下。虽然小人一直想往殿下床上爬,但小人从来没有觉得……”
慕容非苦笑一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喜欢上旁人。”
姬容神色微微一动。
慕容非没有再看姬容了,敛下眼,他继续道:“殿下当是查过小人背景的。但多半是没有看过,小人因幼时一些不好的事情,终日只能想着怎么保全自己,一开始是被迫,久了也就习惯了。等见到殿下时,小人早就不会把旁人放在心上……说句不中听的话,”慕容非吸了一口气,“说句不中听的话,若非小人在殿下手下做事,殿下便是再雄才大略,英姿不凡,也和小人没有半点的关系,小人只怕连看都不会多看殿下一眼——为自己谋算尚且不足,小人又如何有心思去想旁人?”
姬容并不说话。
慕容非继续往下说道:“当初,小人勾引殿下……只是为了巩固小人的地位。”慕容非脸上有淡淡的自嘲之意,“争宠这玩意,在殿下身边应当十分常见,殿下必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没说出来折小人的脸面。”
“小人攀附殿下,是为了荣华富贵……若说跟着殿下以来,有什么话是出自小人肺腑的,便是这一句了:小人平素有两个愿望,一愿幼时夭折,不知世事维艰;二愿权倾天下,享尽富贵荣华。”
慕容非渐渐说不下去了,他觉得难堪,比任何时候都难堪——他在另一个人面前,赤裸裸的,自己剖析自己,自己说自己是如何的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甚至不惜献出能力,脸面,及至身体……或者还包括灵魂?
慕容非笑了笑,他开口,只觉得喉咙里干涩干涩的,仿佛堵上了什么,连带着声音也模糊不清起来:
“小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有朝一日,会喜欢上旁人……”
第一三○章 恩赐
书房内静悄悄的。
书桌后,姬容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至于跪在地上的慕容非,却是正微微颤抖着身子。这倒并非是因为慕容非担忧害怕什么的,事实上,在把所有事情都说出口的那一瞬,慕容非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冷静——现在之所以颤抖,不过是因为寒冷。不管如何,他到底是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雪地里跪了好些时辰。
姬容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起眉:“慕容公子,本王以为你已经有足够的年纪了——有足够的年纪明白事理,以及,克制自己。”
慕容非的唇角轻轻抽动一下,随即,他更伏低了身子:“请殿下责罚。”
“本王确实应该责罚你。”姬容冷冷道,“妄图刺杀皇子……那时候,但凡再有一个人,慕容公子,便是本王要保,也保你不下。”
慕容非没有回答。
从姬容坐着的角度看去,刚好能看见慕容非微微颤动的背脊——像一把张紧了的弓。
姬容突然有些烦躁。在见慕容非之前,他本是打定注意,只听慕容非最后一席话——他对他的容忍,已经足够多了。
而现在……
现在,姬容知道自己有些动摇了——其实这不应当,不是么?
不管如何,慕容非想要杀他,就算并未真正动手,于私情于大义,也是不能再留在身边了。何况,他也只是有些喜欢他——
……他到底,有些喜欢他。
姬容有了些微的失神。片刻,他再一次把视线移到了慕容非身上。
慕容非跪着,敛下眼,脸色苍白并微微颤抖着,显得分外娴静温顺。
只是……一个会因为喜欢,而想要杀人的人,又怎么会娴静并且温顺呢?姬容微微眯了眼,而后开口:“慕容——”
“殿下!”心里突然生出了强烈的不安,慕容非走然抬起头来!
姬容微微一顿,而后道:“慕容公子还有什么事情没说完么?”
“还请殿下再容小人说上两句。”慕容非道。
姬容没有再开口,以目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慕容非深吸一口气:“小人可以为殿下做任何事情。”
姬容并不言语。
看着姬容平淡的神色,慕容非心下一沉,却未放弃。
“任何事情,”慕容非目光灼灼的看向姬容,再轻声重复一遍,“殿下若还有犹疑,不妨找些旁的法子控制小人,小人必不怨尤。”
听到这里,姬容倒是有些意外:“这样值得?”
“小人必不怨尤。”慕容非说罢,复又恭顺的低下头,长发顺势滑下,露出一小节脖颈,显露出些许脆弱来——直至此时,慕容非还在计算。
姬容不是没有看见。可沉默一会,他只是淡淡开口:“好了,起来罢。”
期待许久的话倏忽听见,慕容非一直悬着的心猛然间松落下来,一时竟连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
姬容眼看着,不由皱起眉:“浴池那里应该放了水,你过去泡泡。”
这话自然是体贴了——慕容非虽然功力不俗,但到底是在大冷天里跪着这么久,还能条理清晰的和姬容说这么许多话,已是极为不易了;若真要站起来还是做旁的什么,只怕根本支持不住。
最要紧的事情解决了,慕容非也就没精力多想其他,只低低的谢了姬容的恩,便站起身来,稍嫌僵硬的退出书房。
慕容非离开后,姬容本来打算休息,但环顾四周,不知怎么的,姬容突然没了睡意。而既然没了睡意,姬容倒也不勉强自己入睡,而是动手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下了一叠按时间堆放的折子。
三四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不算短。
照着记忆,姬容从中抽出几本有代表性的拿了,便歪在榻上翻看起来。
时间悄悄流逝。
翻过了第三张折子,姬容刚觉得有些困意,便听见了敲门之声,但不是从外头传来的,而倒像是从里头传来的。
还沉浸在折子的叙述之中,姬容也没怎么在意,只略抬了声音道:“进来。”
并没有门被推开的声音。
姬容终于有了些奇怪,不由收回了放在折子上的视线,抬起头来。而这一抬头,姬容便见穿戴整齐的慕容非悄然从里边走出——那浴池,原是和这间书房相连的。
姬容微微有些怔住。
慕容非穿戴得真的很整齐,但从衣领上看,从里头的雪白的单衣到外头的绘暗纹的青色袍子,连腰带上都缀上了玉佩绣袋等等,十分正式。
只是除此之外,慕容非的头发却是披散的,带着一点点的水汽,晕染出墨的色泽,而衣袍下的那一双足,也并没有套上鞋子,而是就这么赤着走在地上,颜色白皙,脚趾圆润饱满,同火红色的地毯形成鲜明的对比,猛一看去,竟是十足的诱惑。
姬容看得有些呆住,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倒是走到姬容面前的慕容非宛然一笑,单膝跪下,微扬起下巴看着姬容,目光灼灼,满是耀眼光彩:“殿下,小人说过,会为你做任何事情……现下,便由小人服侍殿下休息罢?”
姬容还没来得及说话,慕容非便自用了巧劲把姬容手中的折子抽了随意丢在地上,自己则主动抬起身,印上姬容的唇。
唇是温凉温凉的,水一般的味道。
慕容非的动作并不激烈,而是就这么覆着,用舌尖仔细描绘着每一寸地方。
片刻,慕容非微微抬起身,他凑近姬容耳旁,温热的呼吸清浅的洒在姬容耳边的皮肤上:“殿下,用药或者其他什么控制小人,是小人自己提的,殿下若真要用,小人定无怨尤。只是在这之前,小人亦需要殿下给小人一个承诺……”
姬容等着慕容非继续说下去。
慕容非却并不如姬容所想一般继续往下说,而是手往榻边一撑,整个人便轻轻巧巧的翻坐了姬容身上。
姬容挑了眉。
低下头,慕容非望着神色中并无不满,而只露出倾听样子的姬容,忽而一笑,不是媚惑,倒有几分干净洒脱的味道:
“殿下,今夜便由小人全权服侍殿下罢?”
言罢,慕容非也不等姬容反应,便自动手解开了姬容的衣裳,探进手去,顺着胸膛往下,捻起一边红色的突起,同时低下身子,轻轻咬上姬容的喉结。
姬容没有发出声音。
但轻轻咬着姬容喉结的慕容非,却分明感觉到姬容的喉咙颤了一颤。
慕容非在心中无声一笑,除了依旧轻轻用牙齿磨蹭姬容的喉结外,手上的动作也花样百出起来,直至姬容忍不住,闷哼一声为止。
慕容非一笑,探起身不轻不重的咬了姬容的下唇一回,便又俯下身,用牙齿轻轻刁起另一边的突起,或重或轻的一回咬,一回吸,不一会,便让突起彻底站了起来。至于本来照顾姬容胸前的那一只手,则早已顺着姬容结实的肌肉往下滑,握住了腹下的那一处半硬起来的灼热。
姬容的呼吸不由重了几分。
而慕容非,则一边用手上下抚弄着那一处,一边顺着姬容的胸膛往下,烙了一路的轻吻,等吻到了姬容的腹部,慕容非根本没有犹豫,低头便含住了对方的灼热。
姬容伸手按住慕容非的肩头,像是要把人拉起来,又像是要把人压下去。
慕容非则不怎么在意姬容的动作。
打开喉咙,慕容非先将对方的灼热整个纳入口腔深处含住,接着喉咙深处的柔软和蠕动取悦对方后,这才一点点的将口中巨物吐出,吐出的同时还不忘用舌头仔细的舔着巨物的各个角落,不漏一点褶皱。
下身传来越来越强烈的快感,姬容不由稍稍紧绷了肌肉,但手上的动作却已经放柔,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慕容非披散下来的长发,有安抚,当然也有亲近。
慕容非自然明白姬容动作里的意思。口中的巨物被一点一点吐出了,慕容非却没有直起身子,而是就这么稍扬这头,喘了几口气。而喘气的时候,慕容非的嘴唇跟那怒张的巨物,甚至还没有一个指头宽度的距离……
姬容的眼神在这一瞬变得暗沉。他突的握住慕容非的胳膊,一下子便把人拉到了面前,重重的吻了下去。
措防不急,慕容非根本没来得及合上牙齿,只能被动的与对方久久交缠。
长长的一吻结束,姬容刚准备翻身,便被慕容非按住了。
“怎么?”因情欲而微微隆起了眉心,姬容的声音不觉暗沉了些。
慕容非定定的看了姬容一会。随即,他微微一笑:“殿下方才不是答应了小人,今夜由小人全权服侍么?”
这么说着,慕容非撑着起身子再度跨坐到姬容身上。但跨坐完了之后,慕容非面上却有了些迟疑。
看到这里,姬容心中倒是有了些奇怪——依他对慕容非的了解,若非实在为难,对方是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只是现在却有这种表情……那,对方在为难些什么?姬容不由想着。
如姬容所想,慕容非确实在为难——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但既然要做的事情是自己早已决定的,虽实在不习惯,慕容非也只这么挣扎了一下,便自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白瓷墨纹盒。
姬容有些呆住。
捏着手中还有体温的瓶子,慕容非面上似乎泛起了微微的绯红。但微微的绯红归微微的绯红,慕容非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几下就干净利落解开衣服褪了裤子。
做完这些后,慕容非打开白瓷盒,用指头从中挖出一块透明的软膏,略一咬牙,便往身后抹去,只是动作免不得有些僵硬,头也偏了开来不看姬容,只露一只染上了绯红的耳朵对着姬容。
姬容明确的感觉到喉咙的干涩了。
而此时,胡乱抹完的软膏的慕容非已经伸手握住了姬容的灼热。同样觉得口干舌燥起来,慕容非的手不由有了些颤抖,但动作却依旧不停,只是依旧没能看着姬容,只一边微微抬起身子,一边用另一只手扩张自己的后穴,而后扶着姬容的灼热,将其一点一点的纳入体内。
巨物在带着丁点催情作用的软膏帮助下,很顺利的进入了慕容非体内。酸胀的感觉自交合处一点一点蔓延来开,触觉被似乎也被无限的放大了,慕容非几乎能感觉到身体一点一点被撑开的模样……他猛地咬住了下唇,狠狠的,连血腥味都弥漫开来了,但那低哑的呻吟,却依旧不知羞耻的断续泄露出来……
慕容非的耳朵尖动了动,绯红越盛。
但该做的既然都已经做了,在装纯情确实没什么意思,故此慕容非很快便转过脸看着姬容,神情倒是从容——只除了脸上和耳朵一点的绯红怎么也压不下去。
“殿下……”吸一口气,慕容非忍着下身是酸胀之感开口,“殿下要用法子控制小人,小人绝无怨尤。但小人求殿下一个承诺……”
难以言喻的快感和酸胀交织在一起,让慕容非几乎说不出话来。闭着眼,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有些费力的开口:“但小人求殿下一个承诺……求殿下答应小人,若小人日后并不犯谋逆之罪,而是有了旁的错处的话,请殿下无论如何,都想想……想想今日的情分……”
最后一个‘分’字,慕容非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便觉自己的腰肢被扣住,随即被重重的往下压了去!
慕容非咬紧下唇,却咽不下喉咙里的那声呻吟:
“唔……”
“好。”也是同一时间,姬容的声音在慕容非耳边响起。
听见自己期盼已久的答应,慕容非再支撑不住,腰肢一软便落了下去,彻底含住了姬容那根巨物。
而真正被撩拨起来的姬容也没有客气,腰背略一用力,便翻了身将慕容非压在身下,重重冲刺!
只是此时,已经情热的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一扇半掩的窗户外,轻轻飘露了一个声音……
“咔吱。”姬振羽的脚踩在雪地里的枯叶上,发出细细的碾磨之声。但他却没有注意,而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那窗户里半遮半掩的情景……
第一三一章 朦胧
隐约的熏香,散乱的枕被,粗重的喘息,交缠的身躯……
姬振羽骤然从睡梦中惊醒!
睁着眼,姬振羽愣愣的看了绣着画的床帐好一会,方才低咒一声。有些烦躁的扒了扒头发,他腰背一挺,猛然翻将起来,望一眼沙漏,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拣起一旁散落的衣物便一件件穿了起来。
接着,姬振羽又在下人的服侍下洗漱用饭完毕,便见赫连皓走了进来。
兀自沉浸在昨夜的乱梦之中,姬振羽懒懒抬眼看了赫连皓一眼,也不说话,只指一下椅子示意对方自己坐下。
倒是赫连皓看见姬振羽没精神的模样怔了一怔,一边往椅子走去一边问:“怎么,昨夜没有休息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姬振羽一听见赫连皓的话,神色便僵了一僵,也没敢看对方,只含混的应了过去。
赫连皓越发奇怪。但眼见着姬振羽并不怎么想说,他也不多问,只道:“殿下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商量?”
这是正事,姬振羽打起了精神:“赫连,你觉得我们跟皇兄回帝都,怎么样?”
赫连皓吃了一惊:“现在回去?!”
姬振羽点头。
略一思忖,赫连皓问:“是大殿下提议的?——若是大殿下提议,那安全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姬振羽皱眉:“既是皇兄承诺,那必定能办到……我只担心会给皇兄带来麻烦。”
“殿下要不要听真话?”赫连皓倒是笑了。
“什么话?”姬振羽挑了眉。
“殿下只要出现在大殿下身边,本身就是很大的一个麻烦了。”赫连皓微笑道。
姬振羽哑口无言。半晌,他叹一口气:“皇兄如此待我,我却是不能再辜负他了。就算真的有什么,我抵出一条命也就是了。”
“既然如此,殿下还犹疑什么?”赫连皓反问。
姬振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犹疑什么……或许是因为心中那隐隐缠绕的不安?姬振羽摇了摇头,告诉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兄,便再没有必要考虑这些有的没有的了。按按额角,他道: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回去?”
赫连皓唇边多了些淡淡的笑意:“好。”
从没有想过赫连皓会拒绝,姬振羽点头,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昨晚那一幕,至今还在他脑海里盘旋。
而看见又故态重萌的姬振羽,赫连皓在心情愉快之下,也不由开了小小的玩笑:“怎么,殿下昨夜当真没有休息好?”
早就是花丛里打滚的老人了,姬振羽一听赫连皓声音里的含蓄,便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想也不想,姬振羽顿时微怒:“你才没休息——”
姬振羽突然哑了声音。
赫连皓有些奇怪:“殿下?”
嘴巴下意识的张了两下,姬振羽方才磕磕巴巴的,带点不可思议道:“你说……如果有人,因为看见了一个人而整夜整夜的想着……”
赫连皓想了想,凭常理推断:“看上了?”
姬振羽差点叫了出声!尚幸还有点克制,他死死的把喉咙里的声音咽回去,方才干笑着,带着一头隐隐的汗水道:“怎么……怎么可能?”
赫连皓突然醒悟到了什么。他看着姬振羽,神色微有古怪:“不然,你说一个男人大半夜不睡觉回忆着另一个人……做什么?”
姬振羽没好意思拿出‘恨’来当借口。若真要恨,他也要去恨他娘亲夜晴才是正经……
只是虽反驳不出,姬振羽却尤有不甘:“不过是场面太过……太过让人震惊……”
“什么样的场面让人震惊?”赫连皓纳闷。
姬振羽又是哑口无言——是的,什么样的场面让人震惊?不就是一个男人主动服侍他皇兄么?他皇兄也是身心正常的成年男子……况且又没有鞭子又没有玉势的,光光那种姿势,他十四岁那年就不爱玩了……
只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却又偏偏把那场面记得牢牢的,难道说他真的……真的……
姬振羽的脸顿时青了一大半。
——下意识的看上慕容非那厮了?!
赫连皓望着姬振羽,只觉得自己在看一出分外精彩的默剧,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姬振羽此时却是没心情搭理赫连皓,惊诧到了极致,他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喃喃自语了出来:“慕容非,怎么可能?那种不要脸面的小人……我就是真瞎了眼也不可能看上的……”
本来只以为姬振羽玩了这么多年总算碰到一个好的打算收心了,赫连皓却没想到能听见这么一段,一时不由好奇心大起,差点便想开口打探打探了。
但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下人的通报声:
“两位爷,东头那里传来消息,说一切停当,要两位爷赶紧准备,下午便要启程了!”
姬振羽和赫连皓俱都惊讶。
挥手让那人退下,姬振羽忍不住道:“圣旨下了?昨天根本还没有消息——怎么这么快?”
赫连皓也是不解:“或者羽帝早就打算让大殿下回去了?——不管如何,这种事大殿下有计较的。”
姬振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也不再思索,只径自吩咐下人整理东西。
虽说皇子自有一套麻烦的规矩东西,但一来出门在外,连姬容都是一切从简,二来却是经历过这么许多的姬振羽早就不把些许外物看在眼里。故此,在知道消息后,姬振羽不花多少工夫便整理停当,来到了绿芜别院。
绿芜别院的主院中,慕容非正在指挥众人收拾。
远远看了一眼,姬振羽一边想见对方一边却又自觉厌烦对方,神色一下子便奇怪起来。
倒是若有所觉的慕容非回身看见姬振羽,忙遣了下人,转回头走到姬振羽面前行礼:
“八殿下。”
人站到了面前,那让人不可置信的结论就更加清晰了,于是,姬振羽的神色也就越发奇怪了:“恩……我皇兄呢?”
“殿下用过午饭,正在里间休息。”此处离书房也并不远,慕容非轻声道。
按说这句话本是寻常,但经过了昨夜那一幕,姬振羽却怎么也无法忽略这仿佛凭空生了刺的一句话,脸色顿时便阴沉下来。虽心中知道不妥,但忍了忍,依旧没能忍下来的姬振羽还是忍不住剐了慕容非一眼,微微冷笑:“昨天白日还跪着,晚上就……慕容公子果然有手段。只是慕容公子你最好悠着点,免得……”
姬振羽以冷笑作为结尾。
‘晚上就……?’
慕容非挑了眉梢,刚准备回话,就听有人在院外喊:“慕容公子,东西都已经准备停当了!”
慕容非一顿,还来不及回些什么,便见本来闭合的书房门打开,穿戴妥当的姬容由内走出。
环视一眼庭院,视线随后落在相对而站的慕容非和姬振羽身上,姬容开口,声音低沉:
“走罢。”
自姬容出来后,姬振羽的视线早不在慕容非身上了。看着姬容,他颔首答应。至于慕容非,则是微微一笑,轻声应答:
——“好。”
一个多月的路程其实并没有那么长。
等姬辉白得到姬容已经抵达帝都的消息时,他正坐在瑾王府内的湖上凉亭中,由着自己的两个侧妃或跳或唱。
“皇兄回来了?”姬辉白压低声音开口,神情一如之前般带着淡淡的微笑,但仔细一听,便能从语气里听出些隐藏得极好的不确定的味道。
“是。”青一轻声回答,“说是傍晚便能进都城了。”
“傍晚便能进城了?”姬辉白喃喃着,半晌才记起要说一声好,“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青一略一犹豫:“殿下……要不要小人去看看?”
回了神,姬辉白摇头:“你去和我去有什么不一样?——你去和我去,又怎么一样了?”
青一明白姬辉白的意思:既然皇帝在上头看着,那青一去也就相当于姬辉白去了;而对姬容来说,姬辉白既然不能过去,那青一过去……却又有什么意思?
青一缄默不语。
姬辉白也重新淡下神色,把视线再移到面前——面前,轻歌曼舞,好不悠然。
因一路赶着,姬容到达帝都的时间比预定的还早上一些——在半下午的时候,便已经回到了皇子府。
赶路有些累了,姬容回到皇子府后,只简单的交代几句,便让慕容非具体管理,自己则独自回到后院的卧室。
但回到了卧室并不等于能休息。
一推开门,姬容看见里头悠然悠然坐着喝茶的人就怔住了。
但好在心脏久经考验,下一刻,姬容便回过了神。
微微停滞的脚步再次迈出,顺手关上门隔绝外头所有可能的视线,姬容又走到窗边,漫不经心的掩了窗,这才压低声音对那坐在屋中的人说:
“你就不能正当走门一次?”
悠闲喝茶的人放下茶杯,挑起眉稍便是一笑:“我光明正大的走门,然后让你家皇帝请你进宫谈天?”
“耶律熙!”姬容微怒。
笑了笑,耶律熙倒也不再打趣:“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这么久没回来,应该有挺多事等你吩咐的罢?——我还以为要在这里等上半天呢。”
“有些累了,就先进来休息。”姬容随口回答,也没费心眼前明显把这里当做自己家的耶律熙,只随手脱了外衣搁在一旁。
耶律熙却是一怔。抬眼认真看了姬容的脸色一会,他方才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凤王觉得累……?”
姬容心中一凛。
而耶律熙却已经微笑起来:“既然觉得累,便早些休息吧……”
言罢,他微微侧了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淡淡道:
“来日方长,便只为自己,凤王也当多注意身体。”
第一三二章 相见争如不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皇长子姬容……功在社稷,故宣皇长子姬容立时进宫,不得有误,钦此。”
皇宫 太和殿
跟随大太监福全进殿的姬容见了羽帝,顿时跪下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寿。”
“起来吧。”坐在书桌后,羽帝挥了挥手,道,“赐坐。”
“谢父皇。”姬容又行了一礼,方才起身就坐。
羽帝正在翻关于姬容治理澜东的种种奏章。奏章是无一不在盛赞姬容,就算有几根素来坚硬的骨头,也只是略带不满的点了几句姬容手段略微残忍,未免有失天和。当然,看见这种奏章的皇帝只是在心底冷笑几声,然后偷偷骂了一句放屁——都明火执仗了还想不死人?都虎口夺食了还要装菩萨?
简直有病!
在心里痛痛快快的骂了几声,羽帝虽然也有心挑点姬容的毛病再扳扳脸,但奈何姬容做得实在深得他心思,于是最后,羽帝还是忍不住满面微笑的开口:“皇儿这次去澜东,做得倒是不错。”
“父皇谬赞,一切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姬容倒是神色平静。
“那是,若没有孤,想来也不会有皇儿今日的。”羽帝笑眯眯的照单全收。
旁边本来一本正经拿着拂尘的福全微微一噎,脸色顿时古怪了一点点。
至于姬容,也似乎忍不住,面上带了些微的笑意。只是没人看出,在这好像忍不住才透出一点点的笑意之后,姬容是如何的心下凛然。
玩闹似的一句话说完了,羽帝喝了一口热茶,道:“不管是不是孤的功劳,皇儿总是有功。皇儿可有什么想要的?”
姬容微一欠身:“能为父皇分忧解扰是儿臣的荣幸。”
羽帝摩擦着瓷杯的杯盖:“皇儿当真半点不要?——若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最后一句,羽帝说的意味深长。但心里却琢磨着如果姬容真敢说关于姬辉白的事情,自己就一定把手中的茶杯照着他的脑袋砸过去。
“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职责。”姬容又欠了身。
心下松了一口气,羽帝面上笑意更胜:“既然如此,孤也不勉强。这几个月皇儿都呆在澜东,那就同孤说说澜东的事情吧。”
姬容面上笑意淡下:“澜东的百姓因四十年前的战争和连年气候问题,生活始终不是很好。儿臣再那里呆了数月,也查过之前的情况……到了冬天,每年都会冻死了;而轮到夏天,又是一片干旱,庄稼欠收,到处都是吃不饱的人。但好在这十数年来没有大旱,否则又会像几十年前那样饿殍遍地,然后山头林立……那些处于澜东的盗匪和豪户,多半就是在那个时候发起家来的。”
羽帝冷哼一声,面色不豫:“这些蛀虫!”
姬容道:“儿臣回来之前,已经将这些人连根拔起,但若澜东的问题不解决,这样的人只会像韭菜一样,割了一桩还有一桩。”
羽帝没有说话,半晌才叹了一声:“四十年前,孤也是极小。但当初孤的父皇,你的皇祖父御驾亲征,曾有带孤去澜东。孤还记得,那时的澜东虽比不上帝都以及京洛的繁华,却也不输其他一些普通的郡县……皇儿,你巡视了澜东,可看见那次战争后的废墟重新修建了?”
“父皇说的是哪儿?”姬容问。
“接近城门的地方,东西南北都是,还有一次战斗激烈,被他们打到了南门进来的第三个三岔口那里。”羽帝的脸上现出了微微缅怀的神情,“孤那时候不晓事,还曾偷偷钻过去看了……”
“然后呢?”姬容有些好奇。
“然后?然后见那些贼寇屠戮我羽国子民,孤看呆了,不多久就被找来的太监抱回去,然后一边做恶梦一边发誓等自己长大,就再不让羽国子民受到别国欺凌。”羽帝一晒。
姬容淡淡笑了。
而旁边大胆听着的福全面上却微见感激之意。
“还有旁的什么?”聊着聊着,羽帝也就忘了自己同姬容的心结,笑得随意了很多。
敏感的察觉出这一变化,姬容心念一转,便有了计较:“回父皇,倒是还有一些……儿臣在澜东意外的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好要你在孤面前卖关子?”羽帝一笑。
姬容回道:“父皇,是姬振羽。”
仿佛是脑海里某根弦一下子断了,羽帝想也没想,抬手便掷出茶杯!
姬容下意识的侧了侧头。
只听‘哗啦’一声,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八瓣,更有一瓣飞溅起来,恰好划过姬容脖颈。
姬容只觉得脖间微微一凉,再后来,却是隐隐的刺痛。但此时,姬容却没有心情搭理这些,而是猛然跪倒在地:“父皇息怒!”
羽帝神色阴沉:“你遇见姬振羽了?——可有把他捉拿回来?”
没有抬头,姬容低声道:“儿臣惭愧。儿臣并无意料能够见到姬振羽,一时没有准备,就……”
羽帝神色更见阴沉。
姬容也不敢起身,就只这么低头跪着。
片刻,羽帝缓了缓脸色:“好了,这不怨你……皇儿起来吧。”
“谢父皇。”姬容道,行了礼方才起身,只是这次却不再坐下。
心里烦乱,羽帝也没管这些,只在看见姬容脖颈中有血缓缓流下时才怒道:“福全!你眼睛瞎了么?没看见殿下受伤了?——还不给朕叫太医!”
眼瞅着皇帝发怒,福全连忙应是,快步倒退到殿外,随便揪一个小太监便把人往太医院赶。
无名之火多多少少发出去了一些,羽帝见姬容还恭恭敬敬的站着,也就再缓了缓脸色,总算不再摆怒意,这才让姬容坐下。
随后,羽帝也没心思再跟姬容聊其他东西,只直奔主题:“皇儿,你也不小了。朕记得梓童她在你去叶国之前就有给你选妃的想法罢?眼下可有什么中意的人没有?”
对于羽帝突然提到的选妃,姬容其实并不惊讶,如何回答更是早就想好了:“父皇,儿臣以为目前时候尚早,更兼羽国各地多有事端……还不宜考虑儿女私情。”
羽帝本想嗤笑姬容所说的‘不宜考虑儿女私情’,但想了想,还是为姬容留了几分脸面,只哼了一声:“时候尚早?你都二十六七了,府里头连根女人毛都没见到——你自己说说,你觉得什么时候才不早?”
姬容哑然。其实他倒并非为了什么而怎么不肯要女人,只是一开始有楚飞,然后是姬辉白,再然后先是去边关,接着去叶国,叶国回来没几日了又去澜东一呆大半年……这才一次又一次的拖了下来。
这些事情羽帝其实也有想到。若姬容不出姬辉白这档子事,羽帝自是心疼;但姬容既然出了姬辉白这档子事,羽帝就是怎么想也不对劲了,当即便淡淡开口:“你是嫡长子,这传宗接代的大孝……不需要孤再说吧?”
姬容微微低下头:“是儿臣做的不好,劳父皇费神了。”
羽帝应了一声,随即又若无其事道:“这方面你要和辉白学学——你当不知道吧?昨天夜里,辉白里头的一个侧妃身子不爽,让太医一查,原是有了。”
姬容骤然起身:“有?——”
没想到姬容会这么失态,羽帝吃了一惊,心中顿时不悦,跟着就露在了面上。
而此时,福全也恰巧带了太医进来,只是看着羽帝的脸色也没敢出声,而是让太医现在外头等等,自己则站在门框边小心的窥着。
“怎么,皇儿很疑惑?”羽帝声音微冷。
“儿臣,儿臣……”姬容心神确实不稳。站在羽帝面前,姬容来来回回的想着羽帝方才那一句话,又忆起姬辉白,心里一时难受一时欢喜。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面上微微放松,竟有了淡淡的笑意,低声道:
“如此甚好,儿臣也为皇弟高兴。”
看着姬容面上的笑意,羽帝一愣,话也下意识的出了口:“皇儿觉得高兴?”
姬容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只是淡笑:“皇弟的妃子有了身孕,儿臣怎么也该为皇弟高兴才是……父子人伦,本是世上大乐。”
羽帝心下狐疑,但瞅着姬容也不像是在说谎,兼且又看见在外边探头探脑的福全,便也不再纠缠这个,而是招了太医进来为姬容看伤,而后又随意说了两句,便放姬容离开。
出了太和殿,姬容没有两步就遇到从疏凰宫中出来的宫女,说萧皇后让他过去。
本也打算要去看看萧皇后,姬容也就跟着宫女去了疏凰殿。
疏凰殿中,萧皇后一身常服,面带笑意。
“母后。”姬容先行了礼。
萧皇后本是微笑着,但当看见姬容脖颈上敷着一层浅浅膏药、明显是刚刚弄出来的伤口时,她的笑意不觉便淡了些。但很快,萧皇后就又移开了视线:“皇儿坐吧,来了母后宫里莫非还要拘束?”
姬容笑了笑,不再客气,而是径自坐下。
挥手让闲杂宫女全部退下,萧皇后只留了自己幼时的乳母和两个心腹宫女太监:“澜东之行觉得如何?”
姬容微笑:“挺好的。”
见姬容这么说,萧皇后也是开心:“你觉得好便好。你的私情便由你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过几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澜东却是大事,是十几万,几十万人的大事。不论你父皇为了什么让你过去,你总要兢兢业业,方才不负你的身份地位,以及百姓的供养。”
姬容认真的应了。
萧皇后端了茶杯,却并不喝茶,而是沉吟一会,突而微笑:“皇儿,其实当初本宫是有机会不进宫的,也知道你父皇怎么说都不算是一个女人的良人。”
从没听过萧皇后提起这些往事,姬容也就顺着萧皇后的话接下去:“母后如何改变主意了?”
“萧家在朝堂是没有多少势力,但作为羽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萧家素来以诗书传家,桃李满天下……关系网比皇儿能想得到的,甚至你父皇能想到的,都还大上几分。”萧皇后的笑容里微微有了自豪之意,“所以当日,母后有幸能和你父皇一起相处过一段时间——自然,你父皇是不知道我的,而我却知道你父皇,于是在一出精彩的戏段子之后,我和你父皇相携而行。”
“可惜是越走越失望。”萧皇后突然敛了笑容,面色淡淡,“你父皇么,也就是个花心萝卜,一路上除了打抱不平便是拈花惹草,还尤爱那种小白花菟丝草般沾上了甩都甩不掉的类型。这一路走的,是一回寻仇的一回寻情的,当初本宫是只想重重的甩你父皇一个耳光然后远走高飞——这样的皇宫大院,这样的凤王,我怕是没福分消受的。”
“可是后来,”萧皇后的眼中有了浅薄的笑意,是那种因珍视而闪烁起莹润光芒的笑意,很漂亮,并且柔和,“后来,我和你父皇走到洛城——洛城临水,水寇横行,官府却因害怕水寇而不敢理事,致使临海村庄民不聊生人人自危。”
萧皇后沉默了一会:“我和你父皇就看见了这么一回。他们一部分在船上,一部分在岸上,挥着砍刀打家劫舍,但凡有点反抗或者不顺心,要么一刀砍死,要么用刀逼着人跳海……当时,我怕了。”萧皇后微微苦笑,“没有任何道理,只有冰冷的武器和鲜血,听着那一声声响在耳边的惨嚎,我的脚像生了根一般,动都不敢动。皇儿,萧家男女素来平等,本宫也是一样打小就诗书礼义经史子集的教导出来的。本宫本以为……我本以为,我是有些血性的,没想到真正临了头,是如此不抵事。”
姬容静静听着。
萧皇后稳了稳心神,又道:“后来,本宫听见有姑娘在叫喊……是跟在你父皇身边的,其中最厉害的一朵花草。你父皇要冲出去,那姑娘拼了命在拦,说危险……现在想来,那位姑娘对你父皇倒是真有几分的情意的。不过你父皇,”萧皇后稍顿了一下,她的眼中浮起点点笑意,还有些感慨,“你素来怜香惜玉的父皇啊,反身就狠狠甩了那姑娘一个耳光。他说:你身为羽国人,因没有本事眼看着他们被人屠戮也就罢了,竟然还阻止旁人去救,究竟是何居心?!”
“后来,你父皇不止阻止了那一场屠杀,还特地在洛城留了大半年,拔除了好些个张扬的水贼窝点……说也奇怪,先前那一个月的行路上,你父皇一直走着也能招来一打的姑娘,而那大半年的停留,本宫却硬是再没见一个陌生面孔出现在你父皇身旁。”萧皇后笑着,淡淡的,“后来回了帝都,你父皇因着一路招摇,差点就被剥夺了凤王的头衔,家里头也准备让本宫嫁给另一个更有希望的皇子——萧家虽不爱在朝堂上经营,但基本都会让一个子孙进入朝堂,为的便是能辅助皇帝匡扶天下——但那时候,本宫却已经下定决心入宫了……”
“哪怕本宫其实不爱你父皇,哪怕你父皇其实也不爱本宫。”
萧皇后的眼神有些悠远,似乎在回忆:“你父皇是有恶习,好色,花心,总不太瞧得上女人,最关键的是不太喜欢本宫……但这些又如何呢?”
萧皇后微笑着:“这些又如何呢?你父皇肯为百姓做事,能为百姓做事,从登基至今日毫不懈怠,人在病中也不会落下一份折子,这便足够了。莫说本宫今日是皇后,便是本宫今日是个宫婢,本宫也以你父皇为傲的。”
萧皇后的视线移到姬容脸上:“容儿,你是本宫唯一的孩子,本宫只想让你知道,有些事你能选择,本宫纵不乐意也能容忍你的选择。但有些事,是从你出生开始便栓在你身上的。不论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者最终失去了什么,你都不能把它丢开——无论如何。”
姬容明白萧皇后说的,他缓缓点头:“母后,儿臣明白。”
萧皇后微笑:“那么,皇儿便下去休息吧——折腾了这大半天,皇儿应当也累了。”
姬容向萧皇后告了退,准备径自出宫回府。
但刚刚出了疏凰宫,姬容迎面便见到了一个人。
是姬辉白。
一别半年,姬辉白和姬容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依旧是只消那么随意一站,便光华自生,晃晃若神仙中人。
姬容微微有了失神,他记起最开头——最开头,自己也是一出了疏凰宫,便看见一身白衣的姬辉白站在雪地里,比雪更洁。
“皇兄。”是姬辉白率先开口,“皇兄一去澜东半年……可曾安好?”
姬容回过了神:“劳皇弟挂心,我并无什么事情。”
姬辉白也看见了姬容脖子上的伤痕。他沉默了一会:“臣弟因一时有事,没有为皇兄接风,还望皇兄恕罪。”
姬容知道姬辉白不是不愿去接自己,而是不能去接自己。他还想起了羽帝方才说的话,不由露出了淡笑,由衷道:“该是我向皇弟道喜——皇弟的侧妃有了身子,这是真正的喜色。”
姬辉白掩在袖中的手倏然握紧,紧得有些泛疼起来。但他还是带着淡笑,问自己的皇兄:“皇兄,过两日我会为那个孩子宴请宾客,不知……不知可有幸请到皇兄?”
这么说罢,姬辉白觉得周身的力气似乎都开始从四面八方流失出去,然后,他恍恍惚惚的听见了一个‘好’字。
好么?
姬辉白想着,只觉得心脏开始泛起疼来。
不厉害,只是延绵着仿佛永远止不住。
第一三三章 那一笑的风情
马车压过宫道上的青石,咕噜咕噜的响着。
车厢内,慕容非看着微皱眉沉思的姬容,开口道:“殿下可有心事?”
对方是慕容非,姬容倒也没什么避忌:“皇弟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
能让姬容这么叫皇弟的也只有一位了,慕容非暗自想着,倒没有吃醋的感觉,想了想只道:“瑾王殿下是不是避忌……”
慕容非说得含蓄,但避忌后头是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姬容隆起的眉间并未因此松开:“不像只是如此。”
不像只是如此?慕容非倒是想到了一件,只是这一件是断不能跟姬容说的——他还没有傻到认为自己在姬容心目中的地位可以和姬辉白相比。哦,两人都是姬容身边之人,所以姬容会公平?
——可公平是什么玩意?他慕容非倒是从不知晓。
于是,慕容非敛下眼,笑得温和:“当是瑾王殿下因初见殿下,心里有些激动的缘故罢。”
姬容没有说话。
有些事纵然慕容非不说,他又如何想不到?
——大半年的时间,皇帝百般的打压,会不会是姬辉白终于累了,终于倦了,终于,终于……
姬容觉得自己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闷得有些难受。只是……
只是,若他这一世真有什么人可以全心全意不做猜想的相信的话……那也便只有那位光站着便能站出一身夺目光辉的人了罢?
姬容在心中叹息一声,终于舒了眉心,却也决定抓住对方为孩子宴请宾客的机会,同他好好说个清楚。
皇子府离皇宫不算远,不大一会的功夫,马车就轱轱的驶进了后院。
虽然只是几步的距离,但慕容非还是为姬容披了外披,边到:“殿下一路赶着,也没好好休息,待会小人吩咐厨房为殿下准备些补气血的药?”
姬容点了头,边往书房走边道:“以后你自个决定吧。那家伙走了没有?”
也只有那个人才会被姬容叫‘那家伙’,慕容非笑出了几分暧昧:“那位公子还在,可要叫来?”
姬容挑了眉,没好气道:“叫来。”
慕容非退下。不多时,外头果然传来了声音:“殿下,小人送药来了。”
“放下。”姬容正看着书,一时也没注意,只下意识的回应了,待见到一双修长带着薄茧的手出现在面前是,他才恍然,一抬眼便见到了耶律熙含笑的脸。
今日的耶律熙穿了平常少见的红,颜色有些艳,但也衬得人英姿勃发。
“小人?”看见耶律熙,姬容心中的郁气去了一半——被闷气填上了。
“我这不是看着慕容非叫得欢快么。”耶律熙一笑,拉过椅子,施施然便坐了下去抽姬容手上的书本,“那家伙表面上软到泥地里去,可心里却有一根自己没发现的骨头越来越硬——倒有几分意思。”
姬容任由对方抽了书,端起药碗只轻哼:“莫邪王什么时候喜欢背后语人是非了?”
耶律熙面上带笑,也不在意姬容话里那根软绵绵的钉子,只自顾自往姬容那边靠,一会抚抚鬓发一会揽揽腰肢一会儿还拉拉小手,端的是好不忙活。
被人这么弄着,就是姬容再有定力也受不了,索性放下了碗瞪耶律熙:“你做什么?”
一个巴掌是拍不响。若是姬容不理也就罢了,但姬容这么一反应,耶律熙倒是来了劲,索性再凑近些,一口咬上对方的耳朵,含混到:“你说呢?——皇长子不会是不知道这些罢?”
姬容当然明白,所以他略微咬牙,声音里带着紧绷……当然,这紧绷是因为什么,那就有待斟酌了:“耶律熙!”
见人真有些怒了,耶律熙一笑,也就放了手:“好罢,凤王既不喜欢——那我们就换些旁的?”
也并非真要拉下脸,耶律熙既放了手,姬容也就只再瞪对方一眼,便转头喝了药,道:“旁的什么?”
虽说是自己开的口,但姬容问了,耶律熙却反而不急了,而只伸手抚了姬容垂下的黑发,道:“面有郁色……你入宫碰见了什么?”
姬容皱了皱眉,没有开口,但也没有躲耶律熙的手。
看见对方不想说,耶律熙想了想,道:“是不是关于你那皇弟府中妃子有了孩子的事情?”
姬容沉默,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转淡:“莫邪王的消息倒是精通。”
耶律熙微愣,转瞬却失笑:“你想到哪去了?——这是你家皇帝自个敲锣打鼓昭告百官的。我若真有这样的本事,”耶律熙顿了顿,故意不怀好意的把姬容从头看到脚,再捧起对方一缕头发贴在唇边,“那必定要密谋把你给掳回我炎国,然后在深宫中锁你一辈子,当我——”
说到最后,耶律熙已经隐隐有些咬牙。
姬容倒是舒展眉心,微勾起唇角,道:“当什么?”
耶律熙看着姬容,越看越觉得心底柔软热乎,然后那些个宠婢娈童宫妃皇后是一概说不出来,只得叹一口气,含了笑道:“当半个国君,可好?”
姬容心下也是微动。被一个和自己同样身份同样能力的人这样对待,就是石头心也能融了,何况姬容的心其实比大多数人还软一些?
只是耶律熙的话他终究是不能同意,但也不忍拒绝,所以姬容转了话题,声音也不觉更温和了些:“好了,方才你说要我做什么?”
没听见对方的回答,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但耶律熙也明白,这话就是换了姬容问,他也不会回答——倒不是不能敷衍,而是显然两人都觉得,既然必定不可能实现,也便没有必要再做些虚假的安慰。
“要做什么……”耶律熙一顿,随即扬眉笑道,“你这帝都未来的主人,不会吝啬带旁国的人游玩一回罢?”
姬容愣然,随即失笑:“自然——自然不会!”
“是微服吧?”耶律熙砸了咂嘴。
“只要我不想玩回来就被监禁。”姬容叹气。
耶律熙终于眉开眼笑:“那好,你换一身红色的常服,我们出去!”
这厢的耶律熙和姬容敲定行程,那边的慕容非也没有闲着——他在招待自己的朋友。
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的朋友,司徒凛。
泡茶、倒茶、喝茶,一系列动作慕容非做得优哉游哉,赏心悦目。
“我托你的事情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慕容非开口。
“有眉目了,具体位置还要再探一探。”司徒凛回答,“不过你找武林中的神医还有那些道士和尚异人做什么?大夫的话,这皇宫大内,怎么也差不了;异人……”司徒凛苦了脸,“最大的异人可一直由羽国皇室掌控啊——那祭司殿。”
“也没有什么……有备无患而已。”慕容非略一沉吟,这么回答。
司徒凛也并不是真要知道,也就这么一问。倒是有些事情他更疑惑:“对了,现在你不用跟在皇长子身边?”
“殿下身边有别人。”慕容非回答的干脆。
但司徒凛却有些想岔了,看着慕容非的眼神顿时有些诡异起来,一副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慕容非略想一会便知道司徒凛心中所想:“殿下比大多数人都好伺候,但有些花样在他面前玩不起来。”
司徒凛略松了一口气,心里却还是担心:“那位长皇子将来肯定有一大堆女人,到时候你……”
“我怎么?”慕容非有些纳闷。
司徒凛搔搔脸颊:“你看开点……”
“我有什么看不开的?”慕容非几乎是错愣了。
司徒凛只拿眼睛瞅着慕容非。
慕容非失笑:“我有什么看不开的?——我跟着他,也不过是求着荣华富贵罢了,他来日想要多少人,总和我没有大关系……只要他念着我的几分情谊也就够了。况且眼下这位,迟早也是要离开的。”
司徒凛心说若真不在意,你巴巴解释这么一大段干什么?但这些总不是他这个外人说得上的,也就顺着转了个话题:“依那位的身份,还有人要离开?”——也能离开?
当然,最后一句,司徒凛只是在心中想想。
“殿下不大爱强迫人。而那位,是和殿下一样的人。”慕容非笑了笑。
所以最终要分道扬镳。所以……
……所以,他才不在意?
不知怎么的,慕容非心中滑过了这么一个念头,一时竟是失神。
姬容当然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此时,他正和耶律熙一起站在帝都外城的西子湖畔。
西子湖位于帝都南面,湖面颇大,连通内外两城,平素里,不止是有闲有钱的平民会包床游湖,甚至连些官员夫人什么的,也多有下湖游览,一来二去,西子湖畔倒成了帝都外城最繁华的地方,只是因为朝廷有明确的游湖船只规定,因此湖面上的船只也不太多,倒还依旧清静。
携着耶律熙来到了湖边,姬容包下了一只船,又问了对方的意见,最后除了划船的老翁,又带了两个歌女上船。
湖面粼粼,阳光洒下,成了细碎的碎片,一片片闪烁动人光彩。
湖里的鱼也不怕人,一尾尾的绕着穿游动,摇头摆尾,好不灵动。
坐在船边,耶律熙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水,一边听歌女的丝竹声,半晌却笑道:“脂粉味太重了。”
言罢,耶律熙径自起身,走到船中央拿起小桌上的筷子,就对着上头的瓷杯敲打,却是唱起了《少年场行》:“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鬃。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
弹琵琶抚琴的两个歌女瞠目,一时不知接下去还是停下。
姬容听了一会,面上微微有了笑,挥手示意歌女停下,自己则自怀中取出一管笛子,试了试音,便和着耶律熙的节拍,吹奏起来。
眉目仿佛因光线而变得柔和,耶律熙唱着,越见豪迈:“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玉笛的声音并豪迈的歌声远远穿过城墙,飘到了位于内城里西子湖上的一艘船上。
船中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姬辉白,一位,却是向来不怎么出祭司殿的大祭司!
隔了面墙,笛声显得有些断续,但这并不妨碍姬辉白从笛声的些许习惯中听出吹笛之人。
——是姬容。
姬辉白微微合了手掌。
吹笛的是姬容,那唱歌的,又是?……
姬辉白眼中有了些许波动,但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而相对于姬辉白,坐在姬辉白对面的大祭司却是阴沉了一张脸,眼中的怒意深得几乎凝聚成实质了。
“师父……”是姬辉白先开的口。
大祭司却是冷哼一声:“你莫要再叫我师父——我还没有你这么能干的弟子!”
姬辉白默然不语。
大祭司神色越冷:“你受天眷顾,赐下这等殊荣,不知进取也罢,还竟做下这等荒唐举动——姬辉白,你对得起谁?!”
最后一句,大祭司说来已经有了些咬牙的味道。
姬辉白依旧沉默。
他对得起谁?他至少是对得起自己,还有……还有他的。
这么想着,姬辉白开口,声音略低:“师父可爱过人?”
大祭司挑了眉,神色间除了冰冷,便是不耐:“你竟看不透,世间所有执迷都是魔障。唯有一心领受神恩方是正道。”
姬辉白听罢,微微一笑:“那师父便定然不知道了——不知道若是真爱上一个人,那便是身处苦海,受尽煎熬,却也……”
姬辉白是笑着,但声音不知怎么的,却有了些苦涩的味道:“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大祭司笑了笑,他也听见了笛声,而后,他道,“你为对方弄得现在连祭司院都进不了了,可结果呢?你听——这样,甘之如饴?”
姬辉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甘之如饴?”大祭司冷笑两声,再不耐烦待下去,起身挥袖,却是连对方来送都不用,径自掠过湖面离去。
姬辉白一人坐在船舱内。
见大祭司已经离去,不放心的青一掀了帘子走进来:“殿下?”
姬辉白站起了身:“事情办完了,大祭司不会再管。”
看着姬辉白要往外走,青一皱了眉,却不敢拦,只道:“外面风大,殿下,我们先回去?”
姬辉白没有理会。径自走出船舱,他站在船头——风果然有些大,但笛声也跟着清楚了许多。
只是他来的似乎并不是时候,那笛声只在飘出了两个音,便再也听不见了。
姬辉白的身子极轻微的晃动了一下。
一直跟在姬辉白身后的青一眼明手快的扶住了人。
光洁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细密的汗珠,姬辉白唇色微白,借着青一的力道站直身子,又在船头呆了一会,直至确定再听不见声音后,方才对扶着自己的青一低声说:
“好了……回去罢。”
这一边是停泊许久的船只开动,而那一边,姬容却已经和耶律熙开始相携逛起帝都的小巷来了。
似乎真的是兴致颇高,耶律熙跟着姬容,不止逛了帝都几个有特色的地方,还走街串巷的一一观察帝都最原味的地方和品尝最特色点心了。
如此一番折腾后,等姬容和耶律熙来到城外时,已经是金乌西沉了。
玩得心满意足的耶律熙笑道:“澜东的时候我见你喜欢寺庙——连那般的破庙都要去拜一拜。这最后一个地方,便定为寺庙,如何?”
既然是陪着玩,姬容当然没有意见,便也点头:“由你。”
“那就往这山上去吧——我之前打听过了,这山上有个寺庙挺有趣的。”耶律熙笑道。
姬容自不多话,随着耶律熙便往山上去。
帝都之外没有高山,但一路走走停停的,等姬容和耶律熙真正到了山顶的寺庙,也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天彻底暗下来了,耶律熙来到寺前,掏出银子递给僧人,便让他们暂且离开。
耶律熙的动作并没有瞒着姬容,姬容也知道对方大概有什么旁的打算,但眼下气氛确实不错,姬容也就不在意这些小事,只是打量着周围。
眼前的寺庙很新,看上去像是没落成多久,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桌案上贡品摆的齐全,两根红烛灼灼的烧着,供奉着的,是笑容慈和的月老。或者是因为供了月老,又或者是因为落成不久的缘故,庙里的梁上还牵了几条红绸,乍一看去,确实有几分喜气。
初一看见月老,姬容一时有些好笑。但这也只是寻常情趣,姬容便也不准备说什么,只等着耶律熙。
此时,耶律熙已经打点好了僧人。走到姬容身边,他道:“拜一拜吧?”
姬容自是点头,正要去拿香,却被耶律熙拉住:“就这样拜吧。”
心中略微奇怪,但姬容也没说什么,只是跟着耶律熙一起跪到蒲团上。
只是就在他跪下的那一刻,忽有锣鼓唢呐声音响起。
姬容一怔。
耶律熙却在这时候伸手牵住姬容垂于身侧的手。
姬容下意识的侧头看了耶律熙。
耶律熙的脸晕染上了橙红的火光。而仿佛是因为这样的颜色,他的神色竟比任何一刻都更为柔和。
锣鼓唢呐的声音渐渐大了。就像是有人成亲时乐队所吹奏的——或者说就是。因为姬容此时已经隐约能听见有人在高唱了。
唱着拜堂时候说的话。
耶律熙握着姬容的手越发紧了。然后,他随着唱词一起下拜。
“一拜天地——”
姬容指尖轻轻一颤。而后,他微一犹豫,终究还是反握了对方的手。
那双手温暖而干燥。
“二拜高堂——”
耶律熙再拜。
姬容也跟着俯下了身。
“夫妻对拜——礼成——”
耶律熙握着姬容的手越发紧了,栓得人有些疼。依旧跪在地上,他转头冲姬容笑:“姬容,我们游湖,赏花,逛街,牵手,还有拜堂,所有情人间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这么说着,耶律熙探身吻上姬容的唇,并不激烈,只是就这么贴着细细研磨,有无限的温柔和眷念。然后,他直起身,对着姬容笑,笑容就像是这世上所有刚刚抱的美人归的男子一样傻气快活:
“姬容,我爱你。”
姬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软到有了三分酸涩的地步,他吸了一口气:“耶律熙……”
耶律熙没有让姬容说下去,他再次探身,以吻封缄。
是一个极清浅的吻。
“不要说。”耶律熙的声音有些暗哑。他垂下头,抵着姬容姬容的肩膀,“不要说……我若胜了,是风光无限,怕是记不得这里了;我若败了,也会要他们把我挫骨扬灰,然后让那灰烬洒遍炎国每一寸土地……也不必记得了。”
“所以,不要说话……”耶律熙喃喃着。
然后,他抬起头,淡淡笑着,眉眼柔和:
“姬容,我是真的爱你。”
姬容,我是真的爱你。
姬容,我要走了。
第一三四章 风雪夜归人
帝都 临窗酒楼
就在耶律熙和姬容自柔情蜜意的时候,姬振羽和赫连皓,也正在酒楼之上的雅座中对坐互饮——当然,是化了妆的。
酒楼临湖,正在西子湖边,装修和西子湖一样也是极清雅的,更有丝竹声似远似近。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琵琶声弹肠断曲,歌唱人说离别恨;南边特有的吴侬软语唱着一曲哀思,勾了大半人的魂,也勾了姬振羽心中的火。
但到底不是那纨绔,更兼此时身份是个大问题,姬振羽也就紧了眉,低咒一声:
“青天白日的唱什么不好,非要唱这等曲子叫人心烦。”
坐在姬振羽对面的赫连皓笑了笑:“你若不喜欢,我们便走了?”
“走去哪里?”姬振羽懒懒反问,随即摇头,“听听罢。月是故乡圆,曲子么,”再次听着那声音,确定自己只会越听越烦躁之后,姬振羽叹了一口气:
“曲子么,自然也是故乡的厉害。”
赫连皓一笑,倒不再说话,只给自己和对方再满上了酒。
赫连皓倒酒,姬振羽也就喝着,一边喝一边看向栏外,看得颇为认真——栏外有他看了几十年的景色,但仅仅经年不见,他的记忆便已然模糊。而往后……往后,这样的景色或许还将能够再看几十年,也或许,只再有几次看见的机会了。
突的,一直看向栏外的姬振羽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赫连皓开口,并顺着姬振羽的视线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姬振羽收回了视线:“没什么,只是……”他顿了一顿,“只是仿佛看见了我大哥和旁人在一起。”
“旁人?”凭直觉认为对方的态度是因为姬容身边的‘旁人’,赫连皓不由多问了一句。
“旁人,”姬振羽重复,随即道,“南边的那位。”
赫连皓心下了然。姬辉白和慕容非无论哪一个站在姬容身旁,都不需要姬振羽这么说,而会让姬振羽这么说的,加上又是南边,也唯有炎国的那位皇子,耶律熙了。
赫连皓正想着怎么回答,姬振羽却仿佛不愿多说,轻描淡写的带开了话题:“回来这两日,你有没有私下找些朋友聚聚?”
赫连皓失笑:“我哪儿有朋友,早就——”他的眼神略沉了沉,“早就没有了。这两日我只私下买了点消息,再托人找些路子。”
姬振羽沉默点头。买消息自然是买帝都中风向的消息,托人找路子,也当然是找安全离开帝都的路子——并非姬振羽不相信姬容,只是作为一个男人,不论是因为尊严还是其他什么,姬振羽都无法安然坐着装作什么事没有的等姬容安排好一切。
晃晃碧玉杯中葡萄紫的酒,姬振羽突而想到了一件事情:“对了,你这两日买消息,那知不知道当初我大哥是为了什么去澜东的?”
赫连皓面上飞快的掠过了一丝迟疑。
“怎么了?”姬振羽奇道,“没有消息?”
“不,不是。”赫连皓道,“虽没有具体的,但多少有些传言……”
姬振羽的眼里写了明明白白的询问。
赫连皓把话在心中组合一下,尽量说得委婉:“当初那位是把两位公子一起叫进去,出来之后就让夺了称号,让大公子去那里……”
“然后呢?”压根没听出什么,姬振羽顿时有些不满。
赫连皓微带迟疑的继续:“然后,还有消息说,是因为大公子和二公子过从甚密,所以才触怒了那位。”
姬振羽只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我大哥和二哥关系不是一向挺好的?”这么说着,他又皱眉:“不管我大哥做了什么,二哥当日应该有求情罢?”
“具体并不知晓,只是当日大公子被杖责到吐血。”赫连皓摇头。
姬振羽则蓦的吃了一惊,忍不住扬高声音:“怎么可能?!”
“殿下!”赫连皓低唤一声。
姬振羽也立时醒悟过来,压低了声音,只是语气中依旧满是惊讶和莫名的焦躁:“怎么可能?我皇……我大哥从小就做得极好,莫说什么杖责,就是责骂罚跪都极少极少,素来是被捧着疼的,更有后面那位厉害的看着,怎么可能会……”不知怎么的竟有些说不下去,姬振羽顿了顿,才道,“会那样?”
赫连皓蓦然不语。
姬振羽却越发烦躁:“我大哥怎么可能做出让父亲震怒的事情?——两人过从甚密?是那个混蛋说的!那个位置早晚也是我大哥的,我大哥做什么要和旁人过从甚密?……”
姬振羽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如他方才所说,那个位置早晚也是姬容的,姬容怎么也不需要和旁人过从甚密——这个道理他懂,会说这话的人,也不可能不懂。
那这过从甚密……是旁的意思?
旁的什么意思?
姬振羽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无端收紧了一些,他抬起眼,瞪着赫连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赫连皓沉默一会,随即轻声道:“有人暗里传言,大公子和二公子之间,有些旁的意思,情——”
“砰!——”重重的一声,打去了赫连皓口中还未说出的那个‘人’字。
宽大的手掌紧紧按着红漆桌面,真气在手掌中聚集流窜,不一会,便无声无息的将桌面生生按得凹了下去。
姬振羽脸色铁青。就这么默默坐了好一会,他方才收回手掌,对着赫连皓一字一句道:“我大哥和二哥光风霁月,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这么说着,他紧紧咬着后牙,咬到脑海中的一根筋突突的疼着:“这种事情简直荒谬,一定,一定断无可能——”
一定断无可能——
一定断无可能……么?
不知怎么的,姬振羽又想起了那本已经有些模糊的一夜。
那一夜,那一夜……姬振羽的面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发白。他突然醒悟到,就算过了这么许久,他也依旧能清楚记得那一夜中,那惊鸿一瞥中……
……姬容的模样。
是夜,凤王府中
草草的逛了逛帝都,因为一直记挂着下午赫连皓的那一席话,姬振羽没多久就回到了凤王府。巧的是,就在他回府之前没多久,姬容也回来了。
听见下人这么说,姬振羽本还在思索要不要过去打扰,但在他回过神之前,他的脚已经擅自的帮他决定了——自动自发的往姬容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灯亮着,姬振羽让侍卫进去通报,不一会便传来姬容唤他进去的声音。
夜还不深,姬容正在书桌前看着折子,慕容非正站在一旁,看起来也是刚刚才进来的——他手上,还托着一个红漆小托盘,托盘上盛着一碗兀自冒些白气的药。
见姬振羽进来了,姬容对慕容非道:“放下东西先出去吧。这种事以后吩咐下人做就好了。”
慕容非笑了笑,却并不回答,只放下药碗,便转身出去,并轻轻的合上了门。
姬容也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和姬容独处一室之内,再经历下午的事情,姬振羽压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所以他率先开口,语气里微微有些抱怨:“皇兄,你真的不考虑换个人?——那慕容非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巧言令色的……的人。”
姬振羽差点说出‘佞幸’二字来。
一路上其实没少听姬振羽这么说,姬容也就微微笑着,道:“那慕容非当然没有皇弟好了。”
这话本来寻常,姬容说得也坦荡,但突然有了心结的姬振羽听来,不知怎么的心脏却应是漏了一拍,一时竟没接上话来。
“皇弟?”姬容有些奇怪。
虽明白对方不可能知道什么,而自己其实也没有……没有什么,但清醒过来的姬振羽却还是莫名的出了些冷汗,只干笑两声,喃喃着道:
“皇兄喜欢他,皇兄既然喜欢他……也就罢了。”
姬容心中越发奇怪,但想着姬振羽大抵是因为初回帝都,所以心情有些振荡,便也没多在意,只把今天羽帝对他的态度给简单说了一下。
姬振羽的思绪也暂时从那繁杂之中脱离。听完姬容的话,姬振羽沉吟片刻,这才低声道谢,复又道:“皇兄,这事不必勉强。当初我既那样做了,便要承担后果。如今还能有命回到这里,已经是邀天之幸,皇兄切不必多做勉强。”
姬容微微点头。心下却思量着应该为姬振羽先准备好安全的退路——依今日羽帝的态度,只怕就算到时他真的……羽帝也未必会答应。
姬容想罢,又和姬振羽随意聊了几句,便委婉的问姬振羽是否还有事情。
恰巧一心记挂下午的事情,姬振羽怀着复杂的心思,也不敢同姬容多聊,只怕对方会看出些什么,现下听见姬容有些送客的意思,便也自觉起身告辞。
走出了姬容的书房,姬振羽被冷风一吹,当即打了一个寒噤。
但天虽冷,他却并不想早早回屋,左思右想之后,他再换了张人皮面具,便从后门出府,径自往帝都一处绝少人知道,但却风景独好的地方走去。
季节近冬,又是晚上,再加地方绝对的偏僻,姬振羽本是放了一百个心往目的地走去,但临到了地头,却不想竟有人在。乌发如墨,白衣胜雪,却正是本该呆在王府的姬辉白!
独自站在山上的四角凉亭中,本来径自往前望着帝都灯火的姬辉白察觉身后有人,不觉回头望了一眼。
匆匆瞥见那一张绝对完美却也绝对淡漠的脸,姬振羽连忙低头,只盼着眼下一身打扮能瞒过对方,心里却已经连肠子都毁得青了。
夜里的山上并无人声,鸟蝉的鸣叫也因寒冷而销声匿迹,只有偶尔的风声呜呜刮过,像离人的哽咽。
周围静悄悄的,黑沉沉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飘下了一点点雪白。其中一片调皮的落在了姬振羽的脖颈上,一时寒入心肺。
姬振羽的身子轻轻打了一个颤。他微低了头,并不离开,而是依着之前的步伐,继续往前面的凉亭中走。
依旧站在凉亭里,姬辉白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而姬振羽只盼着他永远不要出声。越往姬辉白的方向走,姬振羽的头是垂得越低,动作有些闪躲,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些卑微的神色。
雪渐渐大了,姬振羽走到姬辉白身旁。
姬辉白还是没有开口。
心下微微放松,姬振羽掌中掐了一把汗,脚下却力图镇定的再往前迈。
但就是此时,姬辉白的声音响起,就仿佛是深山之中的那一道溪流,柔和,却不为任何事物所动:“姬振羽?”
姬振羽倏然僵直!但下一瞬,他就踏出脚步,仿佛毫无所觉。
姬辉白微微侧了头:“你是自己来帝都的?”
如果说之前还抱些侥幸的话,姬振羽至此则再无妄想。停了脚步,他转身面对姬辉白,神色已经变得冰冷:“是。”
一边说着,姬振羽一边紧了拳头,只想怎么做才能不牵连姬容……不过站在他面前的既然是姬辉白,那想必对方其实也不愿意牵扯到姬容吧?
这么想着,姬振羽心中一时竟有了些感激。
姬辉白并不知道姬振羽心中所想,所以,他也只是淡淡开口:“五日之内离开,我当做没有看见。”
言罢,姬辉白不再看姬振羽,转身便要离开。
但意外听见姬辉白这句话的姬振羽脑袋一懵,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赫连皓下午所说的,更不知怎么的,竟开口叫住了姬辉白:“二皇兄!”
姬辉白脚步微停:“还有什么事?”
姬振羽微有些僵直,他的理智告诉他什么都不要说。但在理智之外,却有某种东西催促着他开口:“二皇兄,我听闻你和大皇兄,你和大皇兄……”
姬振羽说不下去,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道:“……是假的吧?”
姬辉白没有说话。
风雪紧了,一片片的雪花在寒风的裹挟下席卷的呼啸着,不止冷的刺骨,还总发出让人心烦的呜呜之声。
姬振羽心中说不出的焦躁,几乎想要来回走动或者喊一喊当做发泄。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姬辉白的声音。
夹杂在风雪中的声音,显得有些渺远。
他说:是真的。
姬振羽愣愣的听着,而后,不知怎么的膝盖一软,竟坐倒在了石凳上。
“你……皇兄喜欢旁人也就罢了,怎么会……怎么会,你们……”
心神俱震,姬振羽喃喃自语,说得颠三倒四。
但姬辉白却听清楚了其间的某个意思:姬容还喜欢旁人。
他的皇兄还喜欢旁人……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预料,不是么?
姬辉白忆起了下午的笛声,而后,他微微一笑,道:“旁人?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言罢,姬辉白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风雪越发大了,呜呜的风声仿佛传遍了耳朵的每一个角落。
姬辉白最后的一句话并不大声,刚出了口便湮没在风雪之中。
但姬振羽却听得清楚——很清楚。
他微微低了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然后,一点点惨白了脸色。
第一三五章 凄怆
赫连皓正在房内整理各种消息。但他所呆着的却并非是凤王府,而是帝都外围的一处民居——不论如何,鸡蛋只放在一个篮子里头,总不是那么好的。
叩叩的敲门声突然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坐在桌前的赫连皓吃了一惊。
时值深夜,这栋带院子的民居又是早已买下闲置,加上他搬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眼下是怎么都不可能有人拜访。那……
赫连皓心中凛然。伸手拿了挂在墙上的长剑,又抽出一件厚重的披风系在身上藏住剑后,方才轻轻熄了灯,不动声色的摸向前门。
叩叩的敲门声还坚持不懈的响着。
赫连皓一手拉开了门,一手则已经摸上披风下的长剑。只待一有不对,便立时出手!
门开了,风裹挟着学呼呼的吹入,而本来打算拔剑的赫连皓却怔住了。
——“殿……”下?
“里面有人吗?”站在屋外,姬振羽的脸因风雪而冻得有些发青,不觉伸手按了按额角,他下意识的摇了摇昏沉的头,问。
这个地方他怎么可能让人进来?赫连皓心中想着,却也立时注意到姬振羽的不对,不再迟疑,一把把人拉进门后,便再顶住门上了栓,这才看见姬振羽:
“殿下,怎么过来了?”
这么问着,赫连皓手上也没停,见姬振羽站得有些不稳,索性伸手扶住对方,又解下自己身上披风盖住对方,这才把人往屋里带。
姬振羽并不反抗。
扶着人走进了和暖的屋子,赫连皓一下子就皱了眉——为身边人身上浓重的酒味。
方才在风雪环伺的屋外还没有发觉,现在……赫连皓点了灯,接着灯火,他这才看清楚姬振羽的模样——却是已经醉到昏沉了。
赫连皓的眉心皱的越紧。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你方才去了哪里,再比如你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
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问问题的好时机,所以赫连皓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的改了方向,不再将人往椅子边扶,而是直接带着人进了内室。
“先在床上歇歇吧。”这么说着,赫连皓除了对方身上的披风和外衣,把人扶上床,再蹲下身为对方去了靴袜,又扯开被子给姬振羽盖上,这才起身道:
“先歇歇,我去煮一碗醒酒汤。”
闭着眼躺在床上,姬振羽闷闷的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
而赫连皓,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看着躺在床上的姬振羽,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由伸手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发觉正常后,又再为对方掖了被角,这才出去煮汤。
因要隐蔽的关系,自住进来开始,赫连皓从不曾生火烧过东西,再加上天气寒冷,柴火一时竟有些烧不起来。但好在除了柴火之外,其他东西都为了稳妥而有所准备,所以赫连皓倒不用再出去一趟,烧起火后,很快便弄了一碗醒酒汤出来。
端着醒酒汤,赫连皓回到了房内,见躺在床上的姬振羽还是和开始那般后,方才微微松了气,走到床前道:“殿下,起来喝些汤再睡吧。”
躺在床上的姬振羽没有反应。
赫连皓也不急,只顺着床沿坐下,再道:“殿下,先喝几口汤解酒。”
姬振羽还是没有反应。
赫连皓开始有些奇怪了。随手把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赫连皓弯下身,想要试着推推姬振羽。但还没等他真正碰到姬振羽,本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便倏然伸出了手,一把扣住赫连皓的手腕,并且腰背用力,在弹起的时候一拉一拽,转瞬便将赫连皓压在了床上!
虽也为突然间发生的事情吃了一惊,但赫连皓却不是不能抵抗。只是顾忌着自己出手没轻没重,可能伤到对方,他索性便由着对方动手,也不以为意——喝醉了的人总是会有些惊人之举的。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赫连皓的预料——就在他的背脊堪堪碰上床铺,尚且不以为意时,他便见姬振羽蓦的俯下身,一口咬上了自己的嘴唇。
赫连皓瞪大了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是一片空白。
但俯在赫连皓身上的姬振羽却没有停,而是径自放肆的啃咬着——不是亲吻,不是吮吸,就是仿佛野兽一般的在用牙齿啃咬。
姬振羽咬的力道并不轻。很快,赫连皓便从唇边尝出了些苦涩的味道……血的味道。
脑海渐渐清醒,赫连皓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推拒对方,同时低唤:“殿下!”
或许听见了,也或许没有听见。但不管怎么样,姬振羽都没有停下。不止没有停下,他还空出一只手开始撕扯赫连皓的衣服。
“殿下!”赫连皓提高了声音。
姬振羽只做未闻,撕扯的动作也越来越大,不一会便把赫连皓的衣襟扯开,露出小半胸膛。
赫连皓深深拧了眉。再不说话,他手腕一转,挣了姬振羽的束缚,探手便将先前搁在小几上的醒酒汤拿住,而后扬手一泼!
‘啪’的一声过后,姬振羽动作戛然而止!
有那么一瞬,房内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须臾,火光的劈啪声,水珠落地的声音,还有风刮着门窗的声音,方才一点点的回了来。
赫连皓手上还捏着碗。稍稍闭眼后,他再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殿下?”
姬振羽微微垂着头,黑发被水沾湿了落下,遮去他的半边脸,让人看不清楚神色。片刻,姬振羽翻起身,用小臂遮了脸,话里带着藏不住的疲惫:
“对不起。”
没有回话,赫连皓放下碗坐起身,默默的整了衣服,又用手背抹去唇上渗出的血珠,这才微哑着嗓音道:“殿下若真想要,那也没有什么。只是……”他顿了一顿,而后抬眼看着姬振羽,墨色的眸子里有洞悉,还有些微的冷漠:
“只是,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姬振羽浑身一震!
同一时间 瑾王府
上行下效是自古以来的习惯。而受近半年来羽帝超乎寻常的关注姬辉白子嗣这个风向的影响,瑾王府为一位仅仅怀了胎的侧妃大办宴席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因此,虽然这次瑾王府并没有明确说出办宴理由,但帝都中稍有耳目的赴宴人都心照不宣的频频恭喜姬辉白喜得孩子。
姬辉白自然也微笑着一一应了。
宴会过半,酒酣耳热。见着时间差不多了,姬辉白从身边的青一耳语数句,便起身离席。
青一微微点头,同时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左边的座位——是姬容的位置。
而姬容,已于方才提前离席,由马车载着提前出府。
远离了前院的喧嚣,姬辉白独自一人回到主院。照例遣退院中所有的人后,他走进寝室,来到桌前,自己动手倒了一杯热茶,却并不喝下,而是就这么握着,微微出神。
姬容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更多些,姬容在门边停了一会后,方才轻轻走到姬辉白身旁,弯腰揽住了对方:“辉白。”
似乎真的出了神,姬辉白直到被姬容揽住方才惊醒。而一惊醒,他便反射性的站了起来,往旁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揽了个空,姬容微微一怔。
姬辉白的神色有了极微小的不自然。但紧接着,他便微笑:“皇兄。”
望着姬辉白那似乎和往常没有两样的笑容,姬容忽然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半年……姬容的手在衣袖下稍握了握。
半年,似乎比他想的更长了一些……
“皇兄,先坐下罢。”是姬辉白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有言语,姬容点了点头,便坐在姬辉白对面。
“前几日朝会已经有人整理出皇兄这段日子在澜东的作为……皇兄做得很好,父皇也多有夸赞。”姬辉白笑了笑。
姬容轻轻应了一声。
“只是臣弟听说皇兄在澜东的时候受了伤……不知现在可大好了?”姬辉白继续道。
“不碍事。”姬容摇了摇头。
片刻沉默。
姬辉白敛了眼:“今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倒劳皇兄多跑一趟,还送了那些珍贵的东西。”
“东西都是给人用的。”这么说着,姬容稍稍停顿,便笑道,“辉白,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挺好的……”
姬容觉得自己的心有些鼓噪。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重复一遍:“真的挺好的。”
姬辉白没有说话。
姬容亦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须臾,姬辉白慢慢开口:“那便多谢皇兄了。”
这样的反应绝对称不上高兴。姬容有了些头痛,沉吟着,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听姬辉白突然道:“皇兄还有旁的事情么?”
姬容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随即,他便从姬辉白眼中看见了答案——那句话,确实是委婉的谢客语。
姬容停了片刻,然后,他笑一笑:“我确实还有些事……时候也不早了,辉……皇弟想来也有些累了,那我便先告辞了。”
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僵了一下,姬辉白点点头,连客套的挽留都没有。
姬容也就起了身往外走去。
但刚迈出两步,忆起一件事的姬容便生生停了脚步。
手探入怀中摸了摸揣得发热的玉佩,姬容只迟疑了短短的几息,便转回身打算把玉佩交给姬辉白。而这一回身,姬容便见依旧坐在椅子上的姬辉白已经望着桌面的一点开始发怔。
罕见的皱了眉,姬容几步走上前握住姬辉白的手:“辉——”
没等姬容说完,意识到被碰触的姬辉白便倏然抽了手。
虽然再一次的没有抓住,但方才的肌肤对肌肤的碰触已经让姬容发觉了些不对:“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觉得……”
没把最后一个冷字说出口,姬容看了看屋内熊熊烧着的火盆,又望着姬辉白并不曾除下的外披,慢慢的皱了眉,一边抓住姬辉白收回去的手,一边举手捧着对方的脸颊:“温度并不低,怎么你的身子这么冰?”
此时再抽手未免太过刻意,姬辉白沉默着,也就任由姬容碰触,只是并无回应。
察觉出不对,姬容也就不再在意对方的态度,而只搓着姬辉白冰凉的手,一边试图渡一些热气给对方,一边道:“若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叫太医过来看看……”
姬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姬辉白几不可察的皱了眉,而后便要抽手:“皇兄,臣弟有些累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拒绝了。若是早上一分,姬容定然是再无话可说,只有离去。但现在……
姬容的视线落在了姬辉白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手腕上,然后,他突然伸手,略显粗鲁的把对方的袖子往上扯。
姬辉白的身子僵了僵。
而挽起对方袖子的姬容,在看见那藏在衣服下的肌肤后,却倏然加重了握住姬辉白手腕的力道。
骨头被钳制的疼痛让姬辉白的手腕轻轻的抖了一下。
但这次,姬容却并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定定的看了那大刺刺横在姬辉白手腕上的,刻进皮肤里的铭文,姬容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
“这是怎么回事?”
“皇兄……”一面说着,姬辉白又试图抽了抽手。
姬容蓦的加了力道,他几乎是咬着牙在叫面前的人:“姬辉白!”
姬辉白默然不语。
姬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稍稍放松手上的力道,再重复一遍:“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或者,”姬容的脸微微冷下,“你要我去问别人。”
“只是一点仪式的需要。”姬辉白终于开了口。
“什么仪式?”姬容步步紧逼。
姬辉白却再不开口。
姬容手上的力道忍不住又加重了些:“什么仪式?有什么东西你得不到好用这种方法?你明知道这种法子对身体有害,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这么伤害——”
姬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姬辉白微有些苍白的脸好一会,才慢慢的开口:“是那个孩子?”
姬辉白略微沉默,然后再次打算抽回手。
这次,姬容没有再拦着。
两人俱是无言。
片刻,姬辉白理了衣袖,而后缓缓开口:“这不干你的事,皇兄。是我自己……”
姬辉白顿了顿,然后微有自嘲的笑了笑:“是我自己不行。”
姬容只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所有的话在他干涩的喉咙里转了好几圈后,只剩一句漏了出来,字字锋利,仿佛刀子割过喉咙:
“若有朝一日……若有朝一日,我先一步去了,你……”
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