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6

楚寒衣青: 凤翔九天 106-120


  第一百零六章 凄凄复凄凄

  姬容正站在原地。方才说话的那一会功夫间,慕容非已经同突然从林中蹿出的几个人战作一团,刀光剑影中,兵器相撞声音不绝于耳。
  看了一会,确认慕容非足以抵挡住那三四个人的围攻之后,姬容便微微眯眼,转而注意前来行刺几人的手上路数。
  简单,直接……看了一会,姬容心头微动:这功夫不像是江湖武功,倒狠厉实用的跟军队里面出来的一样。
  那么,会是哪一方的人?姬容暗自想着。依他的身份,碰见刺客根本不值得奇怪——总有些人日日夜夜的巴不得他能早些一命呜呼——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见刺客,却耐人寻味了。
  首先是他来紫榆山庄的事情本就绝少人知道;其次是在离开紫榆山庄时,他还临时改变主意步行,而知道他改变主意的,只有那几个跟来的侍卫以及……
  就在姬容思索的当口,场中形势再生变化!
  身处半空,慕容非被三个黑巾覆面的青年男子围在中间;同一时间,三把样式一摸一样的朴刀两前一后直朝慕容非砍去!持剑荡开前方两柄直刺胸口咽喉的朴刀,再借剑身传来的力道拧腰反身挡住最后一刀,但也正是这时,一道冷光宛如毒蛇,无声息的潜到慕容非后心处。
  慕容非的剑,依旧和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刀胶着着;慕容非的眼睛,也只关注方才那两个递刀的黑衣人。
  正对慕容非后心的朴刀,更近了。
  从沉思中醒来的姬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双手拢于袖中,姬容不声不响的提起内力聚于双掌,却并无出手打算。
  泛着冷光的朴刀到了慕容非的后心,持刀的黑衣人甚至能看见刀尖在衣物上戳出的浅浅凹痕。
  就快了。黑衣人想着,他的眼底,终于忍不住泛起一丝喜悦以及得意。
  其他三个黑衣人也注意到这边的情景,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几乎同时把留下保命的三分内力全数灌注在刀上,刹那间,四把朴刀自前后左右砍向慕容非,围成绝杀之局!
  依旧站在一旁,姬容注视眼前局势,眼底只带着惯常的冷静。
  四把朴刀携着劲风扑向慕容非,最近的一把已经割开慕容非的衣服,并在慕容非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触到皮肤上的刀锋是冰凉的,这份熟悉的冰凉使慕容非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很浅,转瞬即逝。
  四个围着慕容非的黑衣人并没有看见慕容非面上的这缕浅笑,但他们看见了浅笑之后的东西——一柄明晃晃的水样长剑。
  一柄明晃晃的,穿透人心的水样长剑。
  长剑是从慕容非腰间拔出来的,用的是左手。鲜少有人知道,慕容非左右手都可用剑;而在这鲜少的人之中,不止知道慕容非左手能用剑,并且知道他左手比右手快很多的,都已经被请去和阎王喝茶了——一如此刻,在他身后持着刀的黑衣人。
  黑衣人依旧保持着持刀递送的姿势,只是再没有力气将刀子往前递哪怕一毫厘的距离——那柄薄薄的长剑,准确的刺入他的胸口,割断他的心脉。
  突如其来的反击让其他三个黑衣人或多或少的有了些僵直走神,但刚刚割断一人心脉的慕容非却没有半分停歇,飞快的拔出长剑,慕容非手腕一转,横过长剑,顺势划过左边一人的咽喉。
  亮盈盈的水光一闪而过,左边黑衣人的脖颈中,血线隐约而现。
  退,飞快的退。
  自走神中醒来的剩余两个黑衣人见慕容非短短时间便杀了两人,早已胆寒,再顾不得击杀慕容非,转身匆忙逃离。
  此时方才自半空落下,慕容非看着分两边逃窜的黑衣人,弯了弯唇角,抬手就掷出一柄长剑,自背后射入其中一个人的胸口,旋即再足尖轻点,几步赶上最后一个黑衣人,不费多少功夫便拿下了对方……当然,这中间所用的手段就不是那么温柔了。
  倏然而至的战斗至此结束。这一场战斗时间并不算太短,但胜负却在雀起鹘落之间有了定论。
  制住了人,慕容非并没有立刻把人带着回去见姬容,而是自己先问了几句,这才神色微沉的转回身来到姬容旁边。
  “肩膀怎么样了?”见慕容非回来,姬容率先开口。
  正准备开口和姬容报告的慕容非没有预想到姬容竟然会这么问,一时有些怔住,但转瞬便明白对方定是从刚才打斗中看出了什么。
  方才……飞快的回忆了一遍方才的情景,慕容非确信自己只在一开始用左手反手刺人的时候停了那么一瞬。
  只有一瞬……眼力确实老辣。这么想着,慕容非虽还是觉得对方这么问有些怪异,但已然露出的微笑,带着些感激的:
  “谢殿下关心,小人无碍。”
  姬容点了点头,他本待就此打住话题,但看着慕容非,不知怎么的话便接了下去:“回去找梁大夫看看,要什么东西自己去库房提。”
  话刚出口,姬容便有了些后悔,不由微皱起眉。
  至于慕容非,耳听着姬容的这一席话,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便心头暗喜——自然,他面上只是越发的恭敬和感激。
  “殿下。”姬容的问话终了,慕容非便开始说正事,“小人方才问了几句,对方言辞闪烁,说出的东西有一半以上是假,只有口音大概做不了假。”
  散去始终聚在双掌上的内力,姬容微微点头:“口音是哪儿的?”
  “叶国那头的。”慕容非低声说。
  姬容脸色微沉。
  “还有……”慕容非有些踟蹰。
  “还有什么?”姬容开口问。
  “还有其中一个人的路数,我看着有点像是……”稍顿一下,慕容非低声道,“赫连皓的。”
  眸子在一瞬间转厉,旋即又淡去,姬容沉吟片刻,问道:“你确定?”
  捉摸着姬容的心思,慕容非想了想,斟酌词句道:“小人之前也只过一次赫连皓出手,却无法肯定,只是隐约觉得相似。”
  姬容没有再说话。
  能恰好堵在他临时选择的路上,又有叶国口音,招式间还隐约有赫连皓的影子……事情其实已经大致明了了:要么有人想陷害姬振羽,要么……
  就是姬振羽做的。
  会是哪一种?
  静静站了一会,姬容没有再深想下去,只闭了闭眼,对慕容非道:“回去吧。”
  慕容非应是。

  紫榆山庄虽在城外,距离城内却并不算远,加之两人脚程又快,故而大概一个多时辰后,姬容和慕容非便回到了绿芜别院。
  从绿芜别院中出来迎接的是付冬晟。
  “殿下。”快步走到姬容面前,付冬晟先行了一礼,便急急说道,“帝都有人过来了!”
  “是谁?”脚步大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听见最平常的问候,姬容一面稳稳的向内走去,一面问道。
  “巡察使裴青。”感染了姬容的镇定,付冬晟也随之冷静。
  点点头,姬容又问:“人在哪里?有没有说来做什么?”
  “正在前厅等候殿下,没有说来做什么,只是……”付冬晟稍停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只是来的时候,裴大人的车驾被刺客袭击,险些伤着了。”
  姬容脚步略缓:“人抓到了没有?”
  “抓到了。”付冬晟点头,“正在地牢里用刑,说是……”
  “说是什么?”听出了付冬晟话里的迟疑,姬容停下脚步,沉声问。
  “说是姬振羽指使的。”付冬晟垂下了头。
  姬容没有再说话。
  站在姬容身后的慕容非看见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轻微颤了一下,极轻微的。
  静默并没有保持多久,不过几息的功夫,姬容便再次迈开脚步,边走边说:“把人看好了,再问。还有,”微停一下,姬容道,“不准其他人见他,包括那位被行刺的裴大人。”
  已经差不多走到前厅了,付冬晟也不多话,只干脆利落的点头应道是。
  前厅就在眼前,没有再说什么,姬容摆摆手示意付冬晟退下,自己则迈步跨入前厅。
  绿芜别院的前厅较之帝都的标准来说十分简单,并无太多花样,只有些须必备的东西和装点物。
  前厅主位的左手下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中年蓄着长髯,神色严肃,正自翻看着什么东西。
  姬容将脚步放得重了些。
  蓦然清醒,中年抬头看见姬容,连忙肃容起身:“下官裴青见过殿下,殿下千岁!”
  “裴大人客气了。”这么说着,姬容走到主位,随即伸手虚引,让对方坐下。
  又一次行了礼,裴青这才端正坐下。
  下人自偏厅而出,重新上茶。
  端着茶杯啜了一口,姬容问:“不知裴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听见姬容的问题,裴青严肃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笑意:“是这样的。殿下在澜东所做的一系列成绩圣上都知道了,十分高兴,所以特地吩咐小人日夜兼程,来澜东褒奖以及帮助殿下。”
  褒奖已经帮助?姬容未置可否,只道:“幸苦裴大人了。”
  “殿下说笑了,”裴青嘴里说着‘说笑’,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为国分忧乃我辈职责,澜东为我国疆域,却久不服管束,此时有机会收回,裴青只有欣喜的份,哪有什么辛苦可言?”
  对任何一个英明的统治者而言,有一种人不会讨厌——至少不应该讨厌——如裴青这般虽有些迂腐,却忠心为国的。
  姬容的神色缓了些:“裴大人所言极是。”
  脸上露出极短暂的笑容,裴青随即道:“不过虽说澜东势力已经有所收敛,但依下官一路看来,百姓生活却依旧艰辛……只怕殿下还需要在这方面多花精力才是。”
  姬容微微点头。
  裴青继续往下说:“还有,下官来到时候曾遇刺客袭击,幸得付将军及时赶到擒住对方,这才幸免于难……不知眼下可否问出些什么了?”
  姬容神色不动:“裴大人且宽心,本王会给大人一个交代的。”
  听见姬容的话,裴青微有错愣。沉吟片刻,他道:“下官曾学习过炎叶二国语言……如果没有听错,那刺客是叶国来的吧?”
  姬容眉心微微隆起。
  “下官还听说从前的八皇子,现在的叛徒姬振羽也在澜东?”仿佛没有看见姬容的表情,裴青继续沉声道。
  “裴大人想说什么?”姬容眼神沉了沉。
  裴青看了姬容一会,突然站起对姬容拱手:“不知殿下可听过一句话?”
  “裴大人但说无妨。”姬容语气平静。
  “古语有言‘仁不行商,慈不掌兵’。”裴青说道,“还望殿下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姬容脸色有些沉。
  站在姬容身旁的慕容非瞧一眼神色严肃的裴青,又瞅了一眼姬容,在心中暗自叹服。
  “裴大人说完了?”片刻,姬容开口。
  多少还是能看眼色,裴青也不再纠缠方才的事,只道:“说完了,不过圣上还吩咐我告诉殿下一件事。”
  “裴大人请说。”眉间松隆了些,姬容道。
  裴青仿佛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
  “瑾王殿下已于上月十五纳李氏、杜氏为侧妃,翌日同游岚湖,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前厅倏然静寂下来。
  站在姬容身旁的慕容非下意识的看向姬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姬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而在这的下一刻,慕容非听见了姬容的声音:
  “裴大人还有事吗?”
  依旧懵然不觉,裴青弯腰道:“下官无事。”
  点了点头,姬容道:“下去吧。”
  “是。”再弯了弯腰,裴青低着头退出了前厅。
  依旧坐在椅子上,姬容靠着椅背休息一会,方才开口:“走吧。”
  听着那仿佛暗哑了些的声音,慕容非垂头应是,却半晌不见姬容起身。
  微微抬起头,他看向姬容,只见对方用手支着额,半边脸藏在阴影之中,晃然间竟似有几分说不出的脆弱。
  兄弟和情人同时的背叛……是么?
  慕容非想着。


  第一百零七章 嫁娶不须啼

  琴声铮铮。
  瑾王府风景最盛的南园内,一位薄施脂粉,身段妖娆的女子正在抚琴。女子挽着妇人发髻,着一袭素白牡丹曳地长裙,外罩同色轻纱,肤如凝脂,脸似银盘,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春意,正似一位初承雨露的新婚妻子。
  妖娆女子旁边,还舞着一位身材娇小少女。少女身材娇小,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穿粉色花拢裙,外罩一层透明短纱,金线交织其上,旋转间熠熠生辉,夺人耳目。
  一曲终了,旋舞的少女停下,脸上汗津津的,眼里却全是动人心魄的明媚光彩:“李姐姐琴弹得真好!”
  抚琴的李臻正在除手上套的假指甲,闻言不由轻笑出声:“杜妹妹客气了,妹妹的舞才是动人心魄。”
  “真的吗?”听见李臻的话,杜钰儿的脸红彤彤的,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
  李臻莞尔一笑:“当然是真的。何况说起弹琴……”
  稍顿一下,李臻眼波流转,水一般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坐着、似有些走神的姬辉白身上,眸中顿时流露出遮不去的情意。
  “何况什么?”到底年少,杜钰儿并不知道李臻眼神的含义,只一个劲的催促。
  回过神来,李臻看着面前还算一个小姑娘,却已和自己一样同做他人妇的杜钰儿,心中不期然的有了些酸楚。但很快,她就掩去了这份嫉妒,转而笑道:“何况王爷琴技一绝,莫说羽国,便是天下,也素来闻名遐迩。”
  “哦——”恍然拉长声音,杜钰儿眼睛闪亮亮的,一下子转身跑到姬辉白面前,拉住他的手,左右晃动:“夫君~夫君,李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自此终于回过神来,姬辉白眉间短促隆起,复又松开,也不回答,只淡淡扫一眼王府中的教习嬷嬷。
  看了几十年眼色,早已精乖的教习嬷嬷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连忙上前拉开杜钰儿的手,教习嬷嬷干笑道:“侧王妃,您不能这样……还有,您应该称呼殿下为王爷。”
  瞒不乐意的松开手,杜钰儿嘟起嘴:“可是我娘说叫夫君才亲切。”
  亲切归亲切,可你没见人家不爱搭理你么。在心里暗自嘀咕着,教习嬷嬷面上可没胆量多说,只陪着笑,谦卑却坚定的拉开了杜钰儿。
  一边挣扎,杜钰儿一边直勾勾的看着姬辉白,待见到姬辉白无动于衷后,才怏怏不乐的顺从自己教习嬷嬷的拉扯,退到一旁。
  站在一旁看了全程,李臻心中一时高兴一时自伤,半晌才起身,娇娇柔柔的笑着:“妹妹,王爷日理万机,别让王爷伤神。”
  嘴巴上可以挂油瓶了,杜钰儿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自语:“陪妻子也伤神吗?”
  姬辉白站起了身。
  满园的仆婢都垂下了头,包括抚琴的李臻,只有杜钰儿气鼓鼓的直视姬辉白,目光恨恨。
  并未把注意放在杜钰儿身上,姬辉白微冷的目光在园子角落几个宫中来的嬷嬷侍女身上停留了一会,方才移回视线,面上亦泛起微笑。
  虽只淡淡,亦足以夺人心神:
  “自然不算,玉妃想去哪里,本王陪着便是。”
  尽管名义上已成了姬辉白的侧妃,但杜钰儿还真没见过姬辉白微笑。眼下一见,整个脸顿时红成了苹果,三魂飞去七魄,脑袋浆糊糊的,莫说思考分析什么的,便是回答也颠三倒四,不知在说些什么。
  早已看惯旁人的这种反应,姬辉白甚至没有多花一点心思在杜钰儿身上,只对一旁的李臻点头,道:“珍妃也一样。”
  不敢抬头,李臻盈盈下拜:“谢王爷恩典。”
  随意点点头,姬辉白没有再说什么,只转身对侍从吩咐两句,便离开了南园。
  晕了半天,杜钰儿终于在姬辉白彻底离开南园之前清醒。贪恋的看了看那如竹如兰的背影,她这次走到李臻身边,半是感慨半是欢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王爷长得真好看。”
  “嗯。”这次倒没有旁的想法,李臻只轻轻点了头。
  “真的很好看!”仿佛怕李臻没明白自己强调的东西,杜钰儿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但转眼便泄气,“比我们都好看。”
  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李臻看了杜钰儿一会,方才慢慢点头。
  确实比她们好看,或者说……吸引人?
  “所以,”杜钰儿闷闷不乐,“这压力也太大了……”
  在杜钰儿还为姬辉白样貌而烦恼的时候,姬辉白已经走进了王府主院德风院——一个连正正经经的瑾王妃都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
  德风院中,青一正在已备好酒水的亭子里等候姬辉白。
  远远的看见姬辉白,青一快走几步迎上姬辉白,弯腰行礼:“殿下。”
  “起来吧。”脚步不停,姬辉白径自越过青一,走进亭中坐下,这才问,“裴青到了澜东没有?”
  “消息上说昨夜便到了。”青一回答。
  伸出拿酒的手在半空中停顿。出神好一会,姬辉白方才缓缓收了手,自语道:“那么,皇兄应当是知道了。”
  耳朵清楚的听见姬辉白的自语,青一心中明白这事轮不到自己插手,便只越发垂了头。
  但这次,姬辉白却似乎没有让青一置身事外的打算:
  “你说,皇兄会有什么想法?”
  微微怔住,青一不由抬起头看向姬辉白。
  姬辉白并没有看青一。视线茫茫然的投在远处,姬辉白似乎在看风景,又似乎只是在透过风景看别的一些什么。
  比如远在千里的姬容。
  虽不确信姬辉白方才到底有没有对他说话,但些微犹豫过后,青一还是回答:“长皇子一定能体谅殿下的难处。”
  “体谅?”收回了投向远处的视线,姬辉白喃喃自语,“怎么体谅?”
  青一不知道怎么回答,姬辉白其实也并没有想要青一回答。
  是的,怎么体谅呢?
  这份情,分明是他求来的,强来的。若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坚持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自己的皇兄此时必定还留在帝都做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太子,甚或有了足以举案齐眉、心意相通的妻子……便算是还念着之前的人,也好过……
  好过,远在千里之外,从旁人口中听见自己心爱之人娶妻的消息罢?
  姬辉白拢在袖中的手掌拽得紧了些,暖玉雕就似的指节泛起点点苍白。
  无法做任何安慰开解,青一只能站着,沉默的听姬辉白倾述。
  其实就算是这倾述,也少得可怜——眼前宛若神仙的男子,只有在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断断续续的吐露一些心声。
  虽然那只能让他越发痛苦;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青一。”姬辉白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是宫中的贡品,不烈,却有一种绵长的苦味,经久不消。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皇兄其实是个傻子?”姬辉白道,他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不是方才对着杜钰儿和李臻敷衍的笑容,而是另一种自心底升起的笑意。
  一种并不是那么惊艳,但带着满满温情,只消一眼,便能暖到人心底的笑意。
  倚着红漆的栏杆,姬辉白微啜一口水,随即倾杯,将澄澈的液体一点点倒入栏外碧波。
  “身为长皇子,要什么东西要不到?区区一个尚书之子,用什么手段得不到?不过麻烦一些罢了;他却偏偏如珠如宝的在那边摆着,不用强,不耍手段,待什么宝贝一样珍藏着……最后,还亲手把人送走。”
  姬辉白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站在一旁的青一没有劝姬辉白慎饮——在一般的事情上,姬辉白的自制力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从某些程度上来说……这并不算好事。
  “身为兄长,明明不喜欢自己的兄弟,却依旧容忍:容忍他抢走自己的妻子,容忍他一次次表白心迹,还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计算……”姬辉白的声音有些哑,是喝酒的缘故。
  “但凡皇兄能稍微忍心一些……”
  但凡他能稍微忍心一些……
  姬辉白突然想到了帝都郊外的那一夜。
  那一夜,自己皇兄是当真多少有了些喜欢自己,还只是因为……因为不忍看他在那悖逆的感情之中苦苦挣扎?
  远远的,清亮女音的嬉笑隐约传来。
  但凡他能稍微忍心一些……
  “……何至于此?”
  姬辉白突然有了后悔。这倏忽升起的后悔来势汹汹,将人吞没。
  或者,真的不应该告诉对方这份感情,也真的不应该把对方扯入这份罪愆之中?
  只因为……因为他的皇兄是个傻子。
  傻到认定了一个人便剖心剥肺的对他好,痛到淋漓也不在乎。
  “皇兄一定会体谅的。”姬辉白缓缓闭上了眼。靠着栏杆,他的脸藏在深深浅浅的阴影之中,“可是……”
  可是,到底要怎么体谅呢?
  由着它痛,由着它流血,不管不顾,及至化脓腐烂,再无法拔除么?
  咚。
  轻轻一声,是碧波吞没酒杯的声响。


  第一百零八章 债

  帝都 九重宫阙
  时是下午,可天空被铅灰色的雾霭细细密密的遮了严实,连带着周围也跟着灰蒙蒙起来,看不清晰。
  姬辉白在太监的带领下来到太和殿。
  太和殿中,羽帝已经起身。
  大殿素来是宽的,但兴许这次真的隔了有些远,姬辉白抬头看着自己的父皇,却竟连对方的面目都没有看清。
  但这并不影响他依礼下跪,三呼万岁。
  羽帝让姬辉白起身近前。
  姬辉白依言而做。
  然后,便看见桌面上摊开了几份奏章,俱都是从澜东而来的捷报——关于姬容的捷报。
  姬辉白只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那上面写的大多数事情他都已经知晓,况且……
  况且,父皇今次宣他觐见,绝不是为了让他看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不出姬辉白的预料,不过片刻,羽帝已经开口:“你皇兄做的倒不错。”
  这并不算一个好的开场白,姬辉白沉默不语。
  “看起来,似乎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帝都了。”羽帝继续说着。
  眼角轻轻跳动,姬辉白依旧没有说话。
  羽帝却突然笑了。他微微笑着,笑得有些欢愉,可眼中,却只堆积了越来越厚的坚冰:“可再好的东西,捏不到自己的掌心,也只无用。你说是不是?辉白。”
  听明白羽帝话里的每一层意思,姬辉白微微垂头:“父皇的意思是?”
  羽帝看了姬辉白一会,然后笑道:“辉白,你一向聪明,那么……”
  摆头示意一旁的太监将两份拟好的圣旨拿上来摊开,羽帝淡淡开口:“那么,想来知道该怎么选择的。”
  姬辉白看着面前的圣旨。
  第一份是封姬容为镇国公的。
  第二份是赐婚与他的。
  姬辉白停了一下。
  只是一下,大概几息的功夫。
  而后,姬辉白只觉某种近似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禁不住有些想笑。
  两个女人……
  不过两个女人而已。
  掩去眸中些微的嘲弄,姬辉白先正了衣冠,随后拿起圣旨,双手高举圣旨,跪倒在地:
  “儿臣——谢主隆恩。”
  “……很好。”短暂的沉默后,羽帝点头,“起来吧。”
  姬辉白起身,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若父皇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儿臣便先告退了。”
  视线在姬辉白脸上绕了一圈,羽帝突而道:“此次赐婚的两人性情容貌俱是上品,皇儿应当会珍惜吧?”
  拽住圣旨的手指无意识的抽紧一下,姬辉白旋即弯起,露出淡笑:“父皇放心。儿臣……自当珍惜。”
  羽帝看着姬辉白,而后再次点头道:“很好。”
  ——儿臣自当珍惜。
  ——很好。
  “喀!”猛地一声响动,姬辉白倏然惊醒,待看见周围熟悉的摆设时,才恍然自己方才是在发梦。
  直起身,怔怔的在床沿坐了一会,姬辉白这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经被汗浸透,十分黏腻冰冷。
  不舒服的皱起眉头,姬辉白看向摆在不远博物架上的沙漏,只见最后一点沙粒徐徐落下。
  正是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公平的,那无疑是天上的明月,世间的清风。
  澜东的绿芜别院里,刚刚遣人送走裴青的姬容并没有休息,而是自己关在房内自饮自酌。
  房内焚着香,味道清淡;但酒的味道却是浓的,充斥整个房间,遮掩了其他味道,只在焚香的高脚炉子旁能嗅到几缕酒香线香一起混合而成的甜腻味道。
  姬容喝的不快,但时间已经有些长了,长得让他纵使喝的不快,也已经喝光了慕容非送进来的第二坛酒。
  不过没关系,绿芜别院并不缺酒;至少不缺能让姬容喝到醉的酒。
  外头的钟敲了三声,已经三更了。
  姬容放下空了的酒坛,还没招呼,便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在某些方面,慕容非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进来。”姬容微抬了声音,却因酒的关系而显得有些暗哑。
  门应声推开,慕容非怀中抱了一坛酒走进。
  “殿下。”因怀中抱着酒,故而慕容非并没有下跪行礼,而是弯了弯腰。
  “嗯。”靠倒在雕花梨木椅上,姬容淡淡的应了一声,眼睛半阖。
  拍开封泥,慕容非替姬容倒了酒,却并没有立刻端给姬容,而是轻声道:“殿下,喝酒伤身。”
  姬容单手支着额,眼睑敛下,遮去眸中色彩:“好了,出去。”
  “殿下,您明日还要早起,先歇了吧。”仿佛没有听见姬容的话,慕容非沉声道。
  “出去。”指关节轻轻按压额际,姬容再次开口。
  明白的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一些不是太好的讯息,琢磨着自己应该已经表足态度的慕容非见好就收;轻轻将酒杯搁在桌上,他道:
  “殿下,小人……”
  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大抵十之八九。
  因此,已经准备离开的慕容非只说到小人两字,便觉身子一重,再而后便听见一片的叮叮当当声,却是自己被近姬容身旁,不期然撞开桌面瓷器的声音。
  一下子被人拽出好几步的距离,慕容非还没有来得及回神,便听见姬容隐含着怒气和其他一些什么的声音:
  “——本王叫、你、出、去!”
  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慕容非定了定神,直起腰肢:“殿——”
  话照例没有说完,只是这次不是身子一重,而是腾云驾雾了。
  已经有了准备,加之姬容又没有真正认真动手,慕容非本可以挣脱,但自觉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考验姬容脾气,又思量以对方一贯的性情做不出什么出格事来,慕容非便也任由着姬容动作,直到……
  直到,被整个人压在床上为止。
  身为一个成年男人,就算真是傻的,慕容非也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若是换了平常随便一个人,比如耶律熙之流,慕容非当然不会意外;但问题是眼下压在他身上的是姬容——素来严谨自制的姬容。
  一时之间,慕容非看向碎了满地的酒坛,忍不住想到:
  这次我还真的没来得及动手……
  那……飞快的扫了一眼姬容的模样,慕容非留心房屋四处,半天才从空气中嗅到一丁点的香甜。
  是醉香。
  一种平常对人无害,但一旦和酒混合,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对醉酒的人产生近似春药的效果。还是最上等的,对人无害也不易察觉的春药。
  嗅到醉香的味道,慕容非刚刚恍然,压在他身上的姬容便有了动作。
  “嗤拉!”倏然一声,是衣物被撕裂的声音,很显然,姬容并没有留给慕容非太多思考的时间。
  眨了眨眼,慕容非调整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或者说让对方更容易撕衣服一些。
  只是慕容非虽体谅姬容,姬容却并没有多少温存的意思。匆匆撕了衣服后便俯下身,咬上慕容非的薄唇。
  不是吻,是咬。
  细细密密的疼痛自唇上传来,估摸着姬容此时没心情理会自己的表情,慕容非也不再装模作样,而是顺从内心的感觉,微皱起眉。
  疼痛其实并不剧烈,较之他以前受的伤来说,那是连稍作留意的价值都没有。只是除了疼痛之外,还有另一种奇怪的……
  一边啃咬对方的嘴唇,姬容的手一边顺着已经敞开来的衣物探入,滑过密布胸膛之上、纵横交错的凸起伤痕,熟练的捻起一边的红樱。
  慕容非身体猛然颤抖一下!
  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酸麻的感觉自他身体深处升起,与此同时,还夹杂着些许一种更加奇异的、让人无措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素来冷静的慕容非突然有了些慌乱。
  极度厌恶这种无法彻底掌控自己的感觉,慕容非几乎想推开覆在自己身上的人。但他并没有慌乱道失去理智,所以,到了最后,慕容非只是用力拽紧身下被单,手背青筋突突直跳。
  体会不到慕容非心中那种无可言喻的慌乱,也并无心思去体会。折腾够对方薄唇的姬容往下亲吻,在脖颈和锁骨上烙下一系列稍嫌粗暴的青紫痕迹后,一口咬住了那淡色的凸起。
  而另一边,一直被捏在指尖搓揉的凸起,颜色则早已深红。
  咬牙忍着乳首上针刺般的感觉,慕容非死死的抓着被单,额际微微冒汗,开始在心里认真思索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自控能力。
  ——至少,眼下,他只想抓起剑,然后……
  蓦的咬上嘴唇,在彻底咬破尝到腥咸血味后,慕容非才勉强把脑海中翻涌着的‘直接一剑捅了对方’的念头压下。
  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姬容当然看不到慕容非的挣扎。没有丝毫迟疑的,姬容的一只手终于放过被反复蹂躏许久的乳首,改为顺着腰线往下滑到……
  再一次咬住嘴唇,慕容非狼狈的将差点出口的呻吟重新咽回喉咙。
  众所周知,男人虽容易被欲望所左右,却并非一定要发泄出来才能纾解——疲惫常常也是一种让人忘记欲望的好办法。
  而很遗憾的,慕容非虽杀人比吃饭还习惯,平素也向来没什么面皮,但真正在欲望之上,却其实是一个惯常用疲惫来打发欲望的人。
  因此,此时的慕容非已经不再是不适,而转为颤抖起来了——从内心到身体的颤抖。
  这种绝少出现在慕容非身上的颤抖并没有让姬容的动作停下一分半分。
  姬容只是继续自己的动作,撕裂衣服,打开对方双腿。
  双腿被抬高分开,做出宛如女人一样的屈辱姿势,慕容非却反而冷静下来了。
  这种冷静来得十分突然:慕容非的的手指还紧紧拽着被单,手背上的青筋也依旧在欢快的跳动;胸前的凸起在经过方才的蹂躏,涨的难耐;额上还满是细密的汗珠,口腔里也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可尽管如此,慕容非却依旧冷静下来了。
  冷静的能够忽略心里的空虚和慌乱,一边看着不远处倒映出自己景象的镜子,一边分析眼下事情的利弊。
  其实有什么好分析的呢?
  从最初的开始,他不就在折腾着办法寻找着机会要往对方床上爬么?
  慕容非想着。
  他的腰身被抬高了些,身后紧致的地方被一根手指粗鲁的闯进。不是太疼,只是很怪异。
  慕容非脸色微微苍白。
  这样的发展其实不错……至少比他主动引诱来的强多了。一切都是姬容主动也就意味着他得到的将会比预期的更多的多。
  第二根手指在慕容非还没有完全适应的时候便蛮横挤入。些微撕裂的痛楚自身下传来,慕容非的手指已经抓破被单。
  今夜之后,他至少能得到……
  第三根手指。
  之后,再也不需……
  手指全部抽出来了。
  慕容非有了一瞬间的放松,但就在下一刻,另一个比手指更加粗大更加炙热的巨物便生生闯入慕容非还没有完全松软的后穴,直直顶进最深处!
  慕容非仿佛听见了血肉撕裂的声音。
  极短暂的恍惚过后,回过神来的慕容非发觉掌心和下身一样,一抽一抽的疼着,张开一看,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多了四个并排着不算浅的凹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着血。
  下意识的想抹去掌中鲜血,慕容非刚刚动了腰身,便被一双大掌牢牢抓住!
  冲撞。
  仿佛能够穿透身体的冲撞。
  身不由己的随着那一下又一下的重重冲撞上下摇动,慕容非额上冷汗一滴一滴的滑落,只觉得下身疼痛黏腻非常。
  作为剑客,第一要务自是保养双手;慕容非此时却忍不住顺着方才掐出的伤口再往下掐,只希望能减轻一点下身的痛楚,以及……
  心中的抽痛。
  他确实太高估自己了。慕容非想着,尽管已经极力压抑,但他的唇齿间还是不时露出几声极细的呻吟。
  极为暗哑的,不曾含有半分欢愉的呻吟。
  锦帐内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有慕容非的,也有姬容的。
  激烈的身体交缠之间,慕容非的眼角瞥见不远处的镜子。
  镜中,倒映出一个遍布伤痕,不见半分美感的赤裸身躯。
  慕容非的眼角突然抽搐了一下。
  舔了舔干涩的唇,他开口低唤,除了准备说的句子外,还夹杂控制不住的低喘和呻吟:“殿……唔,殿下?……”
  姬容没有回答,动作依旧悍狠有力。
  闭了闭眼,努力咽下含了太多暧昧的呻吟,慕容非再次出声:“……殿下?”
  姬容的节奏一如之前。
  已经分不清是不是痛过了头所以麻木,慕容非坚持唤着:“殿下?”
  姬容当然没有回应。
  慕容非费力的直起腰身,伸手环住姬容的肩;咬了咬牙,随即抬起身,将自己整个人压了下去。
  被彻底贯穿的痛苦传遍慕容非的每一根神经,全身克制不住的轻颤着,慕容非紧紧环住姬容,头抵在对方肩头,看向一旁的镜子。
  镜中,清晰的浮现了一张带笑的脸。
  慕容非目光灼灼的笑着,笑得艳丽而狠厉。
  他轻声道:
  “姬容,若有朝一日你无法给我想要的……”
  “我一定杀了你。”
  ——我一定杀了你!


  第一百零九章 惊

  姬容是在一阵一阵的头疼中清醒的。
  外头已经大亮,柔和的晨曦透过窗格洒落一地,灿金的、轻软的,像是一层薄薄的纱。
  姬容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样大好的天气而变得好些。在那一阵阵由酒后宿醉和……回忆引起的头疼之中,他的神色由些微的茫然转为惊讶,而后变成铁青。
  因杂乱无章的记忆怔然一会,姬容扶着床沿坐起了身,打量周围。
  周围很干净,与记忆中的激烈迥异。只是……
  较往常更干净了些。
  沉默着,姬容的指腹摩擦过身下明显新换的被单和自己贴身的单衣。
  单衣也是新的。
  杂乱模糊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假,似乎已经不消多说。
  眉心隆起,姬容下床走到外间。
  外间倒是一片混乱:空中残留的淡淡酒味,满地没有打扫的陶瓷碎片,横七竖八歪倒在地的椅子……
  越过一地狼藉,姬容走到屋角角落,打开焚香的炉子,从中沾取一点早已冷却的灰烬放到鼻下轻嗅。
  灰烬上还有沾着淡淡的冷香。
  香并没有问题。沉着脸,姬容搓掉指腹上的灰烬。
  而酒……姬容的视线转到酒上。酒也是他吩咐人去拿的,最后喝醉了的,也是他自己……
  姬容的太阳穴不受控制的突突的跳了起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姬容走到桌前,正准备给自己倒一杯水,却发觉桌面上的东西早已被尽数扫到地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眉心皱褶更深了些,姬容按按额角,刚准备叫人,便听见外头有人出声:
  “殿下,慕容公子让小人来询问殿下是否有什么事吩咐他?”
  手上一顿,姬容脑中念头微动便明白慕容非是在借机询问他的态度,避免尴尬……在某些方面,慕容非确实向来不会让人失望。
  想到这里,姬容抬高了声音:“让慕容公子过来,还有,先找两人进来伺候。”
  “是,殿下。”站在门外的人回答。
  片刻功夫,房内已经打扫一净,而慕容非也站在了姬容面前。
  “参加殿下。”单膝跪地,慕容非利落的行了一礼。
  经过昨天,若说完全没有不自然当然不可能;但若真要姬容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那也同样不可能。因此,姬容只微微点头:“起来吧。”
  应声站起,慕容非腰背直挺,显得精神奕奕,只是面上有些淡淡的绯红:“不知殿下找小人来有什么吩咐?”
  视线在慕容非脸上转了一圈,姬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种绯红应该是低烧引起的……不知怎么的晃神了一下,姬容顿了一会才开口:“不,没什么……这两日你安排些人,注意……注意姬振羽的动向。”
  这么说着,姬容沉吟片刻,又道:“但不要打扰,只注意动向。”
  “是。”点头应是,慕容非又问,“殿下还有其他什么吩咐?”
  已经没事了,其实便是有事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讲。姬容本想让对方退下,心里却一直有些迟疑。
  “殿下可在?付冬晟求见!”恰是此时,外头传来付冬晟的声音。
  略有意外,姬容先看了一眼面色绯红的慕容非,多少记挂对方的身体,又心想有些事也不急在一时,便道:“没有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让付冬晟进来。”
  “是。”慕容非点头告退,神色平淡一如往常。
  付冬晟很快就带着一叠战报进来了。
  接过付冬晟手中的战报,姬容翻看半晌,才抬头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本来已经打好腹稿的付冬晟微微一怔,随即语带感激:“多谢殿下挂心,小人很好。”
  “恩。”淡淡应了一声,姬容找了几点不甚详尽的地方问了问,方才开口,“照这样下去,你觉得多久能让澜东初步安定?”
  听见姬容的问题,付冬晟本来想说一年,但转念一想目前局势,却又有些迟疑,最后只道:“如果一切着紧……半年?”
  姬容摇了摇头:“初步平定本就有很大风险,还压缩时间……一点小动荡就能让我们辛苦拼出的局势毁于一旦。若要安心,至少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付冬晟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皱眉:“帝都方面……”
  “辉白在。”下意识的说了一句,姬容方才想起昨天听到的消息,一时不由沉默。
  不解姬容心中所想,付冬晟也没有出声,只安静的站着等待。
  没让付冬晟等多久,姬容很快合上战报,开口:“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就先下去吧。”
  “是,殿下。”并无其他事情,付冬晟行了一礼,便转身拉门,却正见站在外面的慕容非。
  付冬晟一时微怔。
  坐在后边的姬容也看见了慕容非,不由开口:“慕容?”
  退开一步,付冬晟让慕容非进来后,并没有停留,而是径自出去,并且顺手带上了。
  轻微的关门声之后,去而复返的慕容非几步走到姬容面前,开口道:“殿下,小人有事禀告。”
  收起桌面战报,姬容点点头,目光却不由移向停在对方的领口——慕容非这次站的角度非常好,好到让姬容恰恰能从那微露的领口看见青紫的痕迹。
  那是……眼神一闪,姬容的思绪刚刚飘散,便听慕容非接下去道:
  “姬振羽在外求见!”
  猛然抬头,姬容面上飞快掠过一丝惊讶。

  同一时间 澜东西城
  “……唔,你说昨夜从羽国帝都来澜东的大臣车驾被袭,袭击者疑似叶国人?”一间普普通通的富家小院中,耶律熙一手托着下颚一手翻阅面前情报。
  “是。”站在耶律熙面前的男子点头。
  舒舒服服的展了身子,耶律熙懒散的靠着椅背,喃喃道:“夜晴已经开始动手了啊……”
  看着耶律熙,那男子微带犹豫道:“小人有一事不解。”
  抬了抬眼皮,耶律熙道:“直说就好。”
  “依小人看,这次袭击未免太不周密了一些,而且留下线索过头,虽然对方可能是想借此误导,但若羽国那边沿着叶国的线索查下去,不是会查到姬振羽身上,给他带来麻烦么?——他来这里走的线路,也并不是那么正规。”男子道。
  “给他带来麻烦……”耶律熙伸手揉了揉额角,突的冷笑,“夜晴从让姬振羽来了的那一刻,就没有想姬振羽再回去!”
  骤然吃了一惊,男子不由道:“怎么!……”
  “怎么可能?”神色重新淡下,耶律熙弯弯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怎么不可能?从逼迫姬振羽去叶国开始,夜晴哪一点有替姬振羽想过了?这次巴巴的让姬振羽来澜东送信,莫非还真是替自个的儿子着想?”
  说到这里,耶律熙也不等男子开口,便径自从桌面上的一大叠折子中翻出一份,打开了给对方看:“昨夜被袭的那位裴大人可是眼里揉不进沙的主,骨头刚硬的在朝堂上有名,连羽帝都头痛;而姬容眼下被外放到这里,只怕就是有心为姬振羽掩护掩护,也轻易不敢得罪那裴青。何况……”
  又从其中抽出了一份折子,耶律熙再翻开来,看着上头一行行的墨字冷笑:“何况,昨夜遇袭的,可不止裴青一个!便是姬容同姬振羽之前感情再好,此际也早已物是人非。又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袭……”
  用指腹划过那雪白纸张上的冷冰冰的墨字,耶律熙眼神深沉:“姬容当真一点不疑?”
  “怎么可能……”男子不觉喃喃说道,却突然发觉自家主子的口气有些不对:不像是平常假装温和的微哂,倒像是……
  倒像是,些微的期待?
  还没等男子分辨清楚,耶律熙的低笑便响了起来:
  “没错,怎么可能?”
  这么说罢,耶律熙淡淡的叹了一口气:“姬振羽大抵回不去了。弄到这种地步……他若要回去,只怕要做好送命的准备。”
  “可是,这样做了,那位娘娘又有什么好处?”男子问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有什么好处?”耶律熙扬了扬眉,“姬振羽是什么身份?”
  “……叶国皇子?”男子想了想,问。
  “加个前缀。”耶律熙一笑,“羽国叛逃的,疑似设计刺杀行动的叶国皇子。”
  脑中一回味,男子暗暗乍舌。
  耶律熙沉思道:“这次事情闹得大,姬容应该不会再放过姬振羽了;而叶国那边……自己的皇子,就算只是名义上的皇子被抓了,怎么可能没有反应?此事最大的可能结果不过是两国边境发生冲突。”
  “夜晴想引发战争?”男子有些迟疑。
  耶律熙微微嗤笑:“夜晴不止想引发战争,只怕还想要那个位置。”
  明白耶律熙说的到底是哪个位置,男子一时骇然:“一个后妃?……”
  “否则她好好的妃子不做,玩这么多手段,掀起这么多风浪,甚至还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什么?”耶律熙脸色有些阴沉的反问,说到这个地步,他不由有些想起了之前一段不太好的记忆,以及……
  一个不太好的女人。
  见耶律熙这么说,男子嘴唇微动,本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心中冰凉,一时有些说不下去。
  至于耶律熙,面色短暂的阴沉过后,他便又恢复了平静,只道:“夜晴不足畏惧。虽手腕高明,却失之阴狠,长此以往必不得人心,纵一时风光也难长久。”
  “那我们便不再同她联系了?”思索一会,男子问。
  “不联系?”耶律熙重复一遍,随即玩味笑道,“不,怎么能不联系?当然是要多多联系。只有多多联系了,我们才好浑水摸鱼,及时捞上些好处。不过……”
  说到这里,耶律熙的声音突然低下。
  “殿下?”下意识的问了一声,男子运足耳力,也才断续听见几个字。
  ……我倒有些期待……方法……
  期待……方法?男子微有些怔然。
  期待谁的……什么方法?


  第一百一十章 心愿

  姬容和姬振羽相对而坐。
  刚泡好的茶袅袅的冒着白雾,遇见冰冷的空气,登时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
  “八皇子特意来此找本王,不知有什么要事?”最终是姬容开了口,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又是八皇子……端端正正坐着的姬振羽暗想着。自从借着姬容的信任狠狠背叛之后,在有数的几次见面礼,他都在姬容面前赔尽了小心。但或者是小心陪得太过了,今日坐在姬容面前的姬振羽听着那带着十分生分十分疏离的三个字,打心底不悦起来。
  虽然他并无不悦的资格。
  定定神,姬振羽开口:“我这次来是向长皇子……”
  姬振羽刚准备把自己花了一个晚上理清楚的消息说出来,却突然卡了壳。
  姬容挑了眉:“八皇子?”
  随手抓住茶杯再次定神,姬振羽又开口:“我这次来是向长皇子……”
  姬容静静的听着。
  姬振羽却又一次的接不下去了,或者是因为那三个同样生疏的字眼,也或者是因为对方从容平静的神色。
  姬振羽微微咬了牙,他心中突然蹿起一股意气,来势汹汹的,转瞬便冲上他脑海。几乎没有考虑的——其实也早已懒得再考虑了——姬振羽重重搁下手中杯子,高高的扬起眉,神色中再不见半分小心:
  “皇兄,你还信不信我?”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姬振羽紧紧盯着姬容眼睛,不放过其间的任何一丝情绪。一直压抑在心口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姬振羽心头复杂,各种情绪来回倒腾,却惟独没有后悔。
  虽然,有些答案他已经能够预料。
  另一头,姬容从没有想过姬振羽会直接问出如此诛心的问题,一时不由微怔。
  ‘皇兄,你还信不信我?’
  信不信,在被背叛之后?
  信不信,在两人陌路对立之后?
  还……信不信?
  姬容问着自己,竟回答不上来。
  姬振羽从姬容神色中读出了一些东西。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必要等下去,但他还是固执等着,像一头拧不回的牛,一条道的往下走。
  姬容沉默得有些久。
  在这长久的仿佛黑暗的沉寂中,那头知道终点的固执的牛终于走不下去。于是,它停下来,慢慢垂下了头:
  “如果……”如果你为难……
  “那就……”姬振羽喃喃着。
  那就……
  “我信。”
  仿佛从遥远空中突然传来了天籁,姬振羽骤然抬头,满是惊疑。
  姬容没有看姬振羽。他微微垂下眼,只觉随着那两个字说出口,全身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悉数占据。
  “皇……皇兄?”日思夜想的梦中情景成了真,姬振羽反而不信;磕磕巴巴的,只觉还身在梦中。
  “我信,”姬容重复一遍。他抬起头,看着姬振羽,轻声说着,“最后一次。”
  浑身一震,姬振羽深吸几口气,压下快速跳动的心脏,重重的点了头。
  事情说开了,姬容对着姬振羽也随意了些。放松身子靠在椅子上,他道:“你要说什么?”
  既然自己站在这里,而对方又肯信任自己,姬振羽也就略过一些没必要的话,而直接道:“我知道这次刺杀主使的人。”
  姬容微微点头,示意姬振羽接下去。
  不自觉捏紧拳头,姬振羽冷声道:“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夜晴。”
  “夜修容?”姬容面上终于有了波动,“她虽然判出羽国,但到底是你的亲生母亲,倒也未必会如此。”
  听见姬容这么说,姬振羽心下感动;联想到夜晴,更是越发憎厌:“皇兄,我没有同你说过……但之前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夜晴威胁说会把我的身世告诉父皇。”
  “身世?”敏感的抓住了句子中最关键的东西,姬容皱眉询问。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了,故此虽然难以启齿,但姬振羽深吸一口气,还是说:“她说……我不是父皇的孩子。”
  “喀嚓!”
  猛地一声,却是姬容无声息的捏碎红木椅子的把手。
  姬振羽心一下子紧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对方那突然苍白的脸色:“皇兄?”
  手中再次用力,压下因情绪波动过大而出现的心悸,姬容声音不觉僵硬了些:“此事当真?”
  微微一怔,姬振羽不由沉默。
  从对方的沉默中醒悟,姬容吐出一口气,转了话题:“夜晴当初是用这种手段让你过去的?”
  沉默的点了头,姬振羽扯扯嘴角:“当初我不是没想过同皇兄商量,只是……”
  面上泛起一丝苦笑,姬振羽一时意兴阑珊,只自嘲道:“我到底怕死。”
  “惜命也没什么不好。”姬容淡淡说道,随即又问,“这次你来澜东,也是夜晴的意思?”
  姬振羽点点头:“我之前听说皇兄出了些麻烦,恰好那时她问我要不要来这里送封信给耶律熙……我没有多想,就过来了。”
  “耶律熙。”低声念着这三个字,姬容顿时想起之前在客栈见的那一面,脸色微沉。
  “皇兄?”姬振羽有些疑惑。
  摇了摇头,姬容没有倾诉的欲望,只道:“既然是夜晴做的,那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姬振羽停了半晌,随即笑道:“我之前只疑惑她这次为什么这么痛快的就放了我,现在才知道她是早已算到我不想回去,也早已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姬容没有说话。一如姬振羽所说,夜晴让姬振羽来此,却又如此放肆的在姬振羽逗留澜东之际行刺羽国高官皇族,哪里有半分替姬振羽着想的模样?——倒像是巴不得姬振羽早死一般。
  “她想要的,估计便是把局势搅乱,然后浑水摸鱼捞取利益。”姬振羽突而一笑,没头没尾的冒出了一句话,“皇兄觉得叶国边境的防守如何?”
  “你的意思……”姬容心中一动。
  姬振羽眼神冷下:“这水会浑,只希望她小心些,免得摸不着鱼反惹了一身腥!”
  话到此时已经心照不宣,但眼下却并非讨论的最好时机,姬容也就没有再和姬振羽商讨,而是让一直等候在外的慕容非秘密送姬振羽出去。
  没花多少工夫便把事情办妥,慕容非再次回到书房,也不打扰沉思中的姬容,只静静站在一旁。
  好容易把脑海中的种种事情理顺,姬容刚抬起头便看见安静站在角落的慕容非,心中忽的一动,不知怎么的竟有了些不自然。
  但不自然归不自然,事情还是要做。姬容念头一动便开口:“慕容?”
  站在角落的慕容非似乎在走神,慢了一拍才抬起头,声音低哑,面色微有绯红:“殿下?”
  看着因脸色绯红而仿佛比平常更柔软了的慕容非,姬容本来准备说的‘你先下去’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另一句:
  “身体不适?”
  话甫出口,姬容自己便怔了一怔。
  慕容非也是一呆,显然没想到姬容竟然会这么问。但随即,他便顺势弯下腰,道:“谢殿下关心,小人无事,只是染了些风寒。”
  武人的身体素来强健,以慕容非的内力,便是隆冬着薄衫也不算什么,所谓的风寒当然只是托词……其实他应当满意他的体贴的。
  姬容如是想着,一时没有说话。
  姬容没有说话,慕容非自然也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腰背依旧直挺,神色依旧温和,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分明已经发生了。
  姬容不自觉的按了按额角。
  思量片刻,他终于定心开口:“昨夜……是本王不是。”
  慕容非眼中掠过一丝异色,但紧跟着,他便欠身,语气越发恭谦:“能服侍殿下,是小人的福分。”
  跟对方相处的也算久了,姬容早已明白对方所说的哪些话该忽略,也懒得多说什么,只简单道:“本王允你一件事,你先下去休息,想好了再告诉本王不迟。”
  言罢,姬容没有再花心思在慕容非身上,翻开折子便准备处理事务。但方看了两行,不见慕容非告退的姬容便再抬起了头,看着依旧站在面前的慕容非:
  “怎么?”
  “殿下……方才说允小人一事?”长久保持腰背直挺的姿势,有些酸疼便不可避免的浮现出来;慕容非过了一会,才轻声问。
  “没错。”姬容点了头。
  慕容非的唇似乎微微抿了一下。他的声音依旧暗哑,哑得透着些说不出的诱惑:“只是一件小事。”
  “允你一件事,对本王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姬容合了折子,淡淡开口。
  听着听着,慕容非突然微笑起来。抬起眼,他直视姬容:“殿下的意思是,什么事情都可以?”
  “你是聪明人。”姬容未置可否,只这么说了一句。
  慕容非听明白了:你是聪明人,所以当知道不可能。
  这样才对。慕容非暗自想着,面上顿时浮现出往日惯常的微笑,正准备说话,不期然间却又听见了一句:
  “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应什么。”
  一句话近似安慰解释的话传入耳朵,慕容非要出口的话生生停在了舌尖上。至于姬容……
  至于姬容,又一次鬼使神差的说了话的他正在思量自己昨夜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出计划之外的东西。
  两个人呆着的房间安静了片刻。
  “殿下,”是慕容非先出了声,“殿下的意思是……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会尽量满足小人的要求?”
  自觉自己此时不适合再开口,姬容只微微点了头。
  见姬容点头,慕容非安静的站了一会,或许是因为昨夜突破界限的亲密,也或许是因为今日气氛过好,他突然低笑:“小人平素有两个愿望。”
  并不常见到慕容非如此模样,加之先前的承诺,姬容便接了口:“什么?”
  慕容非脸上笑容隐去。敛下眼,他慢慢说着:“一愿幼时夭折,不知世事维艰;二愿权倾天下,享尽富贵荣华。”
  按理来说,慕容非当着姬容的面说富贵荣华权倾天下,实在有些大不敬的味道。但姬容听着,不知怎么的却有了些笑意:
  “虽是世事维艰,却未必没有真情。况且你已成年,自不必再提。至于权倾天下富贵荣华……”
  姬容看着慕容非,似笑非笑。
  慕容非同样弯起唇角,眉梢轻扬,顾盼间自有神采风流:“有殿下在,小人当然不敢多做他想。既然殿下垂怜,愿意应允小人一事……那么,瑾王殿下尚在帝都,不知殿下可愿让小人随侍在侧,稍暖帐被?”
  姬容蓦然一怔。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上心

  慕容非走进了自己的院子,因为一张悄悄递到他手上的纸条。挥退周围的下人,他推开自己寝室的房门,然后不意外的看见了一位故人。
  是消失已久的司徒凛。
  仅仅瞥了对方一眼,慕容非便走到角落放下随身佩戴的长剑,一边开口:“进来就进来,做什么又是翻墙又是递纸条?”
  没有回答慕容非的问题,司徒凛瞅着对方,一脸的古怪:“‘有殿下在,小人当然不敢多做他想。只是既然殿下垂怜,愿意应允小人一事……那么,瑾王殿下尚在帝都,不知殿下可愿让小人随侍在侧,稍暖帐被?’”
  耳听自己方才对姬容说的私密话被别人一字不差的念出来,慕容非却连眼皮都没有 ,只径自整理衣服,淡淡道:“连皇族的墙根你都敢听了?”
  司徒凛顿时讪讪:“这个~我本来只是想混进来悄悄找找你的,但走着走着……就听见了。”
  慕容非漫应一声,没表示相信也没表示不相信。
  司徒凛却有些按捺不住,左右犹疑之后还是开口问:“这么做……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慕容非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以为对方是不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司徒凛见慕容非不想回答便也不再勉强,只接下去问:“那位长皇子怎么回答你的?”
  “你不是站在外面听么?”慕容非挑了眉。
  无言的看了慕容非一会,司徒凛道:“你真当我是功力通玄,连皇家别院都如入无人之境了?”这么说罢,司徒凛又道:“我只是碰巧走到那里的,也只听了那么一句。”
  “‘莫要扯上辉白’。”慕容非回答。
  “莫要扯上……”下意识的重复一遍,说到一半,司徒凛才恍然对方是在告诉自己姬容的回答。
  不过……又咂摸了一下,司徒凛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个回话怎么有点……不高兴的味道在里边?”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从慕容非这里套出些真心话,那无疑是司徒凛了。
  所以,惯常喜欢把一句话弯成十句八句来说的慕容非也没多在回答上花心思,只平淡的回了一句:
  “殿下确实不高兴。”
  许是慕容非回答的太干脆了,司徒凛不由接下去问:“为什么?”
  话出了口,司徒凛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些不好,正准备岔开话题,却听对方回了一句:
  “问得好。”
  问得好?司徒凛心下奇怪,抬眼看着慕容非,正巧捕捉到对方走神的一瞬。
  绝少见到慕容非走神,司徒凛一时微愣,随即却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有了变化。
  莫不是……
  这一边司徒凛在猜测慕容非的心思,另一边,慕容非却是再回想方才姬容最后的态度:
  微沉了脸,然后呵斥:‘莫要扯上辉白’……为什么不高兴?这个问题问得当真是好。慕容非想着,然后回答:
  “他待瑾王如珠如宝,当然不会乐意一个侍宠与之相提并论。”
  这么说罢,慕容非倒开始反省自己方才的举动,暗想确实有些僭越。
  只是……为什么会突然失了分寸?慕容非微皱了眉,试图分析,却得不到答案。
  “慕容。”司徒凛突然开口。
  “怎么了?”慕容非抬起眼。
  “你是不是……”司徒凛略微踟蹰一下,“是不是喜欢他了?”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听错了,慕容非重复一遍:“喜欢?”
  司徒凛老老实实的点头。
  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也确定了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慕容非弯起唇,笑出了声。连解释都懒得,他只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一口的喝着。
  眼见慕容非这一系列的反应,司徒凛也开始自觉自己是想岔了,正准备换个话题,却听外头传来通报声:
  “二爷可在?”
  听见声音,司徒凛顿时闭了嘴,慕容非则看司徒凛一眼,搁下茶杯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绿芜别院的二总管;总管身后还排着一列抱着各种各样东西的小厮。
  扫了一眼,慕容非迎上前淡笑:“不知二总管前来,可有什么事情?”
  见慕容非上前,二总管连忙拱手,接着便示意身后的人把东西全部给搬进去。
  “这些……”慕容非挑了眉。
  “是外头那些人送给殿下,然后殿下吩咐给二爷的。”二总管对慕容非讨好的笑了笑。
  “殿下都看过了?”望着一个个进去又出来的小厮,慕容非问。
  “都看过了,听说还特地添了几样东西。”二总管笑道。
  慕容非眼神微微一闪:“二总管知不知道殿下添了什么东西?”
  没有料到慕容非会这么问,二总管一愣之后才不太确定的道:“似乎是几样药材吧?”
  心里已经有数,慕容非点点头,又随口和二总管说了几句,便将人送了出去,转身走回屋内。
  早已藏身暗处的司徒凛眼见慕容非进来,一个翻身下了横梁,随便拣几件看了看后,对着满屋的东西乍舌:“那位殿下对你其实挺上心的么。”
  慕容非并不以为意。从一堆的东西中翻拣出一盒消褪伤疤的伤药,他拿在手上看了看,这才打开,并挽起一遍的袖子,将其中淡绿色的膏状物挑了些抹在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旧伤上,同时随口道:
  “这不算上心……”
  “不算?”正拿着一件明显值不少银钱的玉盆景观赏,司徒凛又羡慕的狠狠看了看房间中的东西,这才不满的对慕容非说,“你的要求未免太高了吧?这样不算的话,还要怎么样才算?”
  “你没见过他上心的模样。”慕容非漫应一声,手上依旧涂抹着。
  “你倒是清楚。”低声嘀咕了一句,眼见对方还在手臂上涂着,司徒凛不由奇道,“你做什么?”
  依旧专注手上动作,慕容非道:“消伤痕。”
  他当然看得出来,只是……司徒凛吞了口唾沫:“你什么时候在乎这个了?”
  慕容非终于抬头看了司徒凛一眼:“如果是你,会想抱一个满身伤痕的人?”
  他当然希望能抱一个皮肤光滑如锦缎的绝色美人。
  司徒凛暗自想着,也明白慕容非的问题十分切入重点,只是……
  只是,有人,会当着朋友的面说得如此直接么……
  终于有了些受不了,司徒凛看着手中精致的盆景,愣是没敢随便,小心的放下之后,方道:“这次来找你主要是上面的意思,让我给你一点情报。”
  这么说着,司徒凛从怀中拿出一个密封的竹筒,递给慕容非,吩咐道:“看完之后就烧掉。”
  点头接过,慕容非问:“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了,”这么说着,司徒凛刚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不由微微古怪,“对了,我好像听说上头有人提出说要同你联姻,借此巩固关系。”
  有些惊讶,却并不意外,慕容非沉吟一会,道:“这不由我决定——不过如果他不在乎,那倒无所谓。”
  心知肚明那个‘他’是谁,司徒凛摆摆手:“我明白了,先走了。”
  慕容非应了一声:“这就回去?”
  “不,还会在澜东呆上几天吧,如果你有时间,咱们找个机会一起喝喝酒,”司徒凛道,“也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喝酒了。”
  “好。”侧侧头,慕容非面上难得的泛起一丝笑意。
  得到对方承诺,司徒凛不再停留,推开窗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远处。


  第一一二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日子平静无波的流过了两日。
  这两日里,姬容和慕容非一如往常,俱都十分默契的不再提那一夜的事情。但饶是如此,一直跟在姬容身边的慕容非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姬容对待自己态度的异样——很细微,但明明白白的存在着。
  两日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慕容非明白一些东西。心中有了计较,第三日,慕容非不再留在姬容身边,而是向对方要了假,赴司徒凛的约。
  是夜,岚翠楼雨字阁
  似乎没有想到慕容非真的有时间同自己出来喝一杯,早早定了位置的司徒凛显得十分热情,刚掩了雅座的门便拍开酒坛的封泥,向慕容非连连劝酒:
  “五十年以上的好酒,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接过酒,慕容非抿一口,半晌挑眉:“确实是好酒。”
  “本来就是。”司徒凛喜滋滋的回答,复又道,“说起来,你怎么有时间赴我的约?我还以为你会时时跟在你那殿下身边呢。”
  “殿下倒不喜欢我跟的那么紧。”慕容非淡淡一笑,眯着眼看了杯中澄黄的酒液一会,方才徐徐饮下。
  听见慕容非这么说,司徒凛看了慕容非两眼:“这才两日……那位就厌倦你了?”
  慕容非低低一笑:“是啊,殿下是惯常风流的。”
  这么说罢,慕容非又喝了一口酒,心中思量:惯常风流……若真是惯常风流那倒还好,也不需花费如此的心思了。
  “风流?”司徒凛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我怎么觉得是你太难伺候了?”这么说完,他又道,“那位殿下在民间的名声可是向来不错。”
  慕容非但笑不语。
  司徒凛瞅了瞅慕容非的表情,不由抱怨:“我怎么觉得你又有什么计划了?”
  还是不太好的那种……心里头想着,司徒凛动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就要喝下。
  “怎么,你也开始喜欢这种酒了?”慕容非突然开口。
  极快的停顿一下,司徒凛登时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哪种酒。”
  言罢,他随手泼去杯中的酒,拿起碗盛了汤:“这里没我喜欢的酒……我喝汤得了。”
  慕容非没有再说话。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喝酒一个喝汤,天南地北的聊了大概半个时辰后,司徒凛见菜吃的差不多了,便起身道:
  “我出去让下面再上几个菜。”
  喝多了酒,慕容非脸颊上泛起些红晕,也不开口,只微微点头。
  扫了慕容非一眼,司徒凛似乎漫不经心的说:“觉得醉了就喝点茶醒醒,你旁边的窗户也可以开了通风……对了,我们刚才有没有说过,那位可能跟你联姻的姑娘已经到达澜东了?”
  端着酒杯,慕容非无声的笑了笑:“我知道。”
  “知道就好。”司徒凛点头,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出去后还细心的再关上了门。
  听见门板合上的细微响声,慕容非打开窗户散去房内的燥热,随即微微闭眼靠向椅背,脸颊绯红,似乎真有些醉了。
  慕容非没能休息多久。就在他合上眼睛后不多的功夫里,开门的声音便响起来了,很轻,伴随着同样轻微的脚步声。
  是练武之人特有的脚步声——但并不是司徒凛的脚步声。
  慕容非骤然睁开了眼,正看见一个着青色稠衫,配鹅黄系带,明眸皓齿的女子——或者不能说女子,而应该说女孩更恰当一些——款款走近。
  说是联姻……可对方只有十四五岁么?慕容非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长相甜美的女子,心中挑剔。
  “慕容非?”女孩走进,冲着慕容非甜甜一笑。
  慕容非并未站起——因为体内流窜着的,越来越明显的热流——而只微笑:“姑娘是?……”
  “你配问我的名字么?”女孩偏了偏头,声音清脆明快,越见可爱,也越见恶毒,“我父亲有意将我许配给你……可我怎么听说你不止杀父戮母来晋身,还出卖身体讨好主子?”
  慕容非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凝了一下。
  极认真注视慕容非的女孩顿时笑了:“无话可说?那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便是真的……又如何?”慕容非微顿一下,随即将手中杯子放下。
  瓷杯与木头相撞,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不如何。”女孩的笑容依旧甜美,她开口,语气并无多大起伏,但其中的鄙夷却是赤裸易见,“慕容非,你真下贱。”
  慕容非微微眯起眼,他盯着女孩的嘴唇,将变化的姣好的唇形与那些字眼一一对上:
  慕、容、非,你——真——下——贱。
  片刻,慕容非敛下眼,随即飞快抬起,云淡风轻:“便是那样,又如何?”
  女孩直直的盯着慕容非,眼神中又是鄙夷又是惊奇:“你觉得不怎么样?你和窑子里……”
  女孩倏然住了口,当然不是因为顾忌慕容非的感觉什么的,而是觉得自己一个姑娘家当着男人的面说那种地方不好听。不过她随即又开口:“你觉得不怎么样,可我却受不了自己将来可能的丈夫是个卖身体的。”
  言罢,女孩看着慕容非,言笑晏晏:“所以,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一个很好的,能让你以后见了我就主动回避的办法。”说到这里,女孩眯着眼睛笑起来,像一只满足了的贪食的猫,“你说,我聪不聪明?”
  慕容非静静听着那带奇怪尾音的‘聪明’二字,随即眼睁睁的看着五个有一身横练功夫的大汉冲进雅间,一字排开。
  他依然没有站起来。
  女孩笑着,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天真:“你是正等着人呢,还是准备站起来?可你等的人若会来,我又怎么找到这里呢?而站起来……你是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女孩眨了眨眼,十分俏皮,“——不要担心,只是一点小小的软筋散而已。恩,或者还有一些让人兴奋的副作用?不过这反正没关系,你下贱,”似笑非笑的看了慕容非一眼,女孩继续道,“别人可不。所以,我只是打算让他们同你好好的交流一下……伴随着一只脚或者一只手的折断。”
  女孩的声音始终轻快得如同石头上跳跃的泉水,而在这银铃般的声音之间,慕容非慢慢抓紧了扶手,直至关节泛白。

  是夜,绿芜别院
  姬容正坐在临水的凉亭之中,同裴青商讨澜东诸事。
  今夜的天气不错,月光落在池面,折射出碧粼粼的波光,应着湖中的植被,一闪一闪,动人心神。
  姬容用指节轻叩石桌:“裴大人的意思是,目前以安抚为主?”
  裴青点头:“殿下应该也明白,澜东对羽国是积怨已深,一时的强制虽能取得效果,但时日长久则必遭反噬;若要根治,唯有徐徐图之。”
  姬容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裴青所说的是真正长治的办法。只是……徐徐图之,要徐到什么时候呢?帝都那里……
  帝都那里,又岂等得了他的徐徐图之?
  虽说性格古板,但裴青也不是刚出来的愣头青,当然明白眼前的皇子顾忌的是什么。暗叹一口气,想了想,他又劝道:“殿下,澜东偏远穷困,兼之不服羽国管束已久,殿下若是能收归澜东,不止是羽国之幸,更是澜东之幸,百年之后,何愁没有青史留名?”
  姬容依旧没有说话,他轻敲着桌面,视线落在凉亭之下的池面。
  月色下,那本来宛如镜面的池面随着姬容的注视,逐渐泛起些微波澜。
  姬容眼神忽的一凝,收回视线,他对裴青说:“裴大人的意思本王明白。只是现在夜也深了,裴大人不如先回府歇息,有什么事等明日再商量。”
  这话的意思再直白不过了,裴青只好起身告退。
  点点头,姬容等对方离开后,又在凉亭中坐了一会,才对几步外的侍卫说:“好了,你们都下去,院子里不要留人。”
  这个命令实在有些特别,那得到命令的侍卫愣是呆了一会才回过神:“殿下?”
  “下去。”姬容淡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浑身一个激灵,那侍卫不敢再多问,转身小跑着通知其他侍卫,不一会就全数撤出院子,当然,也只是出了院子——那些出了院子的侍卫,已经沿着院外的围墙一溜站定。
  只剩一个人的院子自然有些冷清。
  坐在石椅上,姬容注视着正泛着几圈涟漪的池面,片刻方道:“出来吧。”
  仿佛有什么栓得死紧的禁制一下子解开了,只听哗啦一声,一个黑影自池中跃上凉亭,定睛一看,却是本来出去喝酒的慕容非!
  站定在姬容面前,慕容非衣衫尽湿,水珠从头发末梢开始,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不一会,就淋湿了小片水磨石地。
  姬容的面色有些阴沉。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站起身,对慕容非说:“浴池里已经放好热水,你去那里清洗一下。”
  言罢,姬容不再看慕容非,率先走向浴池的方向。
  微微垂着头,待姬容走出两步之后,慕容非才安静的跟上,只是身子有些摇晃,连带着脚步也沉重了不少。
  来到浴池,热水果然已经放好,正腾腾的冒着热气,只是并无人伺候——姬容是素来不大让侍从亲近的。
  曾经的行军生涯让姬容并无多少娇贵之气。走到池边放衣服的地方,姬容扫一眼各种格子,随意从中抽出几件自己不曾穿过的衣服,也不回头,只道:“待会你就换上这几件衣服。”
  站在姬容身后的慕容非没有出声,只是喘息有些粗重。
  姬容的脸色更沉了些。放下衣服,他并不想说什么,只转了身准备出去。但就在他刚刚走到慕容非身侧时,本来就微有摇晃的慕容非突然咚的一声单膝跪下,惨白的面色中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姬容停下了脚步。
  站在他的位置,看见的不止有对方背上相交狰狞的伤口,还有对方那虽惨白些,却不损俊逸的面孔,以及……
  以及,那被湿了水的衣服紧紧勾勒出的挺拔身段。
  眼神已然转深,姬容没有开口,也不再准备出去,而是直接把人拉进了偏热的池水中,待对方面上有了些正常的血色后,这才动手为对方除去身上衣服。
  慕容非穿的并不多,一件里衣一件外衫而已——一如之前所说,武人身体素来强健,隆冬着薄衫也并不稀奇。那么,手下身躯克制不住的颤抖是……
  仿佛能听见姬容的心声,微垂着头,慕容非低低开口:“是软筋散。”
  听见慕容非回答,姬容手上停了一下,随即用劲,直接扯下慕容非的上衣。
  根本没有愈合的伤口被衣物扫到,骤然加剧的疼痛让慕容非的身子又颤了一回。
  而衣服的除掉,也让姬容看清楚了慕容非背后的伤——是刀伤,有两道,交错着在慕容非的后背划出了一个斜斜的‘X’形状,皮肉翻出,好不狰狞。
  眼神微微眯起,姬容的指尖在慕容非背后泛白的伤口边沿停了一会,随即抽开,同时起身,准备去拿放在外头的伤药。
  但正是这时,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慕容非突的握住了姬容的手腕。
  停下动作,姬容以目示意,随即感觉到了什么,面色更沉,半晌才道:“……软筋散?”
  “还带一点其他作用……”这么说着,慕容非略一迟疑,随即吸了一口气,倾身吻上姬容的薄唇。
  姬容并没有动。
  吻上姬容薄唇的慕容非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只是轻轻摩擦着,动作温柔,仿佛十分珍惜。
  姬容依旧没有动,只是并不推拒。但不迎合,本身其实便是一种推拒吧?
  慕容非暗自想着,又摩擦流连片刻,终于还是退开了身子。但就在他刚刚准备拉开两人距离的时候,本来一直没有动作的姬容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用舌头挑开对方牙关,加深了这个吻。
  心底的惊讶和身上的痛楚交杂在一起,让慕容非一时没有动作,而姬容稍嫌激烈的动作,也终于在这无声的承受之中渐渐缓和,及至温柔。
  一吻结束,慕容非脸色泛红,呼吸急促,明显有了情动。而主动了的姬容面色却依旧淡淡,眼神也是深沉,看不出情绪。
  依慕容非的性情,便是再情动也不可能失去理智。因此,他很快就发现了姬容不太对劲的情绪,不由开口:“殿下?……”
  抬手拂去一缕黏在对方脸颊上的黑发,姬容没有回答,只定定的看了慕容非一会。
  被对方看的有些久了,慕容非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暂时压下体内乱窜的热流,舔舔干涩的嘴唇,再次开口:“殿——”
  剩下的那个‘下’字,慕容非并没能说出口——在他说出口之前,姬容的吻已经落在了他的唇角。
  是一个有些冰凉的吻。
  慕容非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但这一次,姬容并没有停留太久,只是稍碰了碰,便继续轻吻而下,从对方弧度漂亮的下颔直至修长的脖颈,再到脖颈之下的两根锁骨。
  在那怎么看都显得精致的锁骨上流连一会,姬容突然张口,轻咬了一口。
  慕容非蓦的闷哼一声。
  姬容咬得并不用力,所以他不觉得疼;而锁骨也并非什么敏感的地方,所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抑制的欲望升起……他只是有些不习惯,不习惯由对方的碰触而生的那种不大强烈,但足够怪异的感觉。
  自然不是兴奋,但……
  ……也不全是难受。
  慕容非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些微的恍惚。
  注意到对方的走神,姬容极轻的挑了眉,忽的抬手,在对方胸前的凸起上重重捏了一下。
  比之方才强烈数倍的感觉牵动了慕容非的每一根神经,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噤,慕容非用力的咬了一下嘴唇,咽下几欲出口的呻吟。
  但呻吟咽得下,身子的颤抖和体内乱窜的热流却抑制不了,慕容非下意识的靠紧了池壁,也不顾是不是会压到背上的伤,只打算用池壁的冰冷来压一压那自心底而生、让人不知所措的怪异感觉。
  姬容并没有让慕容非这么做,一手依旧掐捏着对方胸前的凸起,另一只则快速的绕过伤处,扶住对方肩头。
  慕容非素来引以为傲理智在各种冲击下被消磨得七七八八,本能的挣扎着,想要脱离难受的源头。
  姬容的手忽的紧了。
  肩头的疼痛让慕容非稍微清醒了一些,刚准备发问,便感觉对方的呼吸似乎粗重了一些。
  大家都是男子,当然没有什么不明白的。慕容非只极短暂的停了一会,便不再退后,反而抬抬身子,更贴近姬容,同时微带生涩的打开腿,环上对方腰肢。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邀请了。
  没有迟疑,姬容略一用劲便撕开对方的长裤,而后顺着对方结实的大腿往上,探入那紧致的地方。
  理智回来了,身体也就跟着多多少少能控制一些了。慕容非尽力放松身子任由对方侵入,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握了拳头。
  在热水的润滑下,下身虽有异物入侵的感觉,但其实却没有多少痛楚……但其实,痛一点才好吧?至少不至于像眼下这般难耐。
  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细汗,慕容非暗自咬牙,却怎么也无法忽视身下那怪异到了顶点的感觉。
  并不是不知道慕容非的忍耐,但姬容显然没有停下的打算,他只是耐心的借着热水松软对方,不时弯曲指节。
  额上的细汗越发多了,姬容称得上温柔的动作让慕容非没有多少疼痛的感觉,只是此时,慕容非却反而怀念起上次那种疼痛的感觉了——至少,那还能让人掌控。
  心头涌起了不知是慌乱还是其他些什么的情绪,慕容非忍不住低低开口,声音暗哑,语气中也渗透些哀求:“殿下……”
  似乎听进了慕容非的话,姬容抽出了手指。
  手指离去,身体一下子空虚下来,慕容非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觉一个比手指更大数倍的东西直直的闯了进来,同样不疼,只是十分的滚烫并且饱胀。
  仿佛是长久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而后猛然炸开,慕容非一阵恍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腹部一直往上冲,冲过心口,冲过咽喉,再冲出口唇——
  可慕容非并没有听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或者他本来也没有说什么。
  带着几分恍惚,慕容非向着姬容伸手,而后按着对方的肩,倾身上前,让两人紧密贴合,不留一丝空隙。
  依旧不疼。
  慕容非想着,然后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唇边。
  温热而柔软。


  第一一三章 愤懑

  慕容非走在一团黑暗之中。
  是真正的一团黑暗,没有天空,没有大地,甚至没有光亮以及声音。
  慕容非神色冷漠。在这一团虚无之中,他再不需要费神做出各种各样面具一般的表情,当然也再不需要考虑各种各样的人。
  他只考虑着自己——以及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
  那么,有什么人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呢?
  是自己的父母……
  慕容非冷冷的笑着。
  还是那些心心念念憎恶自己的人?
  慕容非脚下踩着虚无,却踩出了坚定——尽管某些坚定并不足以让人赞扬。
  亦或者……是那些口口声声爱着自己的人?
  慕容非无动于衷的想着。
  周围的景致还是黑沉沉灰蒙蒙的,但这之于慕容非却并无影响:不拘是好是坏,但在心性的坚定方面,慕容非却是能当之无愧的傲视世上大多数人。
  世人熙攘,爱他的,憎他的,在乎不在乎他的,慕容非都能视若无睹。但他却偏偏并非淡泊名利之辈,更不是随心所欲之徒。他在乎的,是——
  倏然惊醒,慕容非睁开眼看着青澄澄的幛顶,片刻才恍然自己是梦魇了。
  既然清楚的意识到自己醒了,慕容非也并无多呆在床上的意思。稍闭一下眼沉淀思绪,再张开时,慕容非已经飞快的打量完自己身处的地方,并有了基本的判断。
  竟然是他的寝室……这么想着,慕容非下意识一挺腰背,便待坐直身子。但刚刚发力,他便觉得腰背一阵酸痛,一时竟是直不起来。
  痛当然是因为背后的伤口,而酸……
  脑中念头一转,慕容非便把所有细节都回想起来了。但尽管细节回想的一个不漏纤毫毕至,但慕容非却并没有什么脸红心跳的反应,而只是有些空茫。
  ——笔墨难以形容的空茫。
  并没有放任自己沉浸思绪太久,不过一会,慕容非就收拾心情,单手撑着床沿,慢慢直起身子。
  背上的疼痛和下身不适凑热闹般的蹦跶得欢快,似乎在挑战慕容非的神经,又好像只是催促他继续休息。
  慕容非并没有理会。直起身,稍微活动活动手脚后,慕容非便站直了身子,低头打量自己。
  身子已经被清洗过了,衣服自然是干净的,背后伤口感觉上也被妥善处理……这么想着,慕容非走到一旁的椅子边,刚准备拿衣服,却蓦地一怔:
  衣服是随意丢在椅子上的。
  就是再粗疏大意,也没有哪一个侍从敢如此放肆的将衣物如此摆放……那么,这衣服是姬容丢下的?那之前他昏睡过去后的清洗和包扎……
  慕容非有些迟疑,一边觉得依姬容的身份,是断不可能亲自做这些事情的;一边却又认为如果是交由下人做的话,也断没有再自己拿衣物的道理……
  几经思量,慕容非还是没有得出结论。而已经穿好衣物的他也不再纠缠这件事,只最后理了一下藏在腰间的佩剑,便向外间走去。
  绿芜别院中主院的主屋当然不会小,但再大也只是一个房间,没几步功夫,慕容非就来到了外间,并且一眼看见了那个在通明灯火下伏案翻阅的身影。
  慕容非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黑幕沉沉,是夜,并且是深夜——他其实并没有昏睡多久。
  收回视线,也同时收拾了心情,慕容非几步走到姬容面前,弯腰行礼:“殿下。”
  并没有立刻回答,姬容花了一会把手头上的折子看完,这才抬头看着慕容非。
  慕容非微微垂眸,并不和对方对视,显得十分恭顺。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姬容突而微微一笑:“那位姑娘挺漂亮的吧?”
  慕容非有了一瞬的停顿:“殿下说的是?……”
  “记不起来?”随意的回了一句,姬容放松身子靠着椅背,“那位到了岚翠楼雨字阁的姑娘。”说到这里,姬容稍停一下,看着那一贯柔顺,并且现在依旧还柔顺的人,“那么,本王再说得具体一些?——那位从江崎来的,是武林中某个组织领导者的女儿,姓叶名菱秋……”
  姬容的声音慢慢停下,他冷冷的看着慕容非——而那原本站着的慕容非,已经蓦然跪下,面色微有苍白。
  书房一时寂静,须臾,是慕容非略显干涩的声音打破沉寂:
  “请殿下责罚。”
  “责罚?”姬容重复了一遍,而后面上带了些笑,“慕容公子,本王要怎么责罚你?你做的……”
  稍停一会,姬容一字一顿:“——不是相当的好么!”
  慕容非没有说话,只垂下了眼。
  姬容依旧看着慕容非,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能毫无障碍的看见那轻轻颤动的眼睑,还有已经干裂泛白的嘴唇——真是一幅惹人怜惜的模样。
  姬容眯了眼,只觉得一股怒火倏然自胸中蹿起。
  冷笑一声,姬容道:“慕容公子,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问题:那位姑娘是不是太漂亮了?”
  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对,慕容非稍稍抿了唇,越加沉默。
  姬容却并不打算如此放过慕容非:“既然慕容公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本王再问问别的?”
  这么说着,姬容笑了笑,复道:“慕容公子跟在本王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算是有头有脸的老人了。而澜东虽说不是帝都,但多少也算是本王势力范围,是也不是?”
  说到这里,姬容微停一下,却并不等慕容非开口,而只继续往下说:“所以本王很好奇。本王好奇,为什么一个跟着本王经历了那么些风风雨雨、被本王倚重了的人,会在本王的地盘上,被一个小姑娘弄得狼狈至斯,甚至,”姬容吸了一口气,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的有了切齿,“甚至带、伤、逃、回?”
  “殿下……”慕容非忍不住开了口,但说了这么一大通的姬容却已经不想再听慕容非解释!
  怒火升到了某个临界点,姬容回想起早前自己见到的情景和今夜一得空就加急整理出的情报,顿时狠狠的摔了折子,怒喝出声:
  “慕容非,你到底还要不要脸面了?!——这次的事情场面如果让底下的人知道看到,你以后还怎么统帅,怎么服众?!”
  慕容非再没有声息。
  胸膛重重起伏,姬容只觉得这一夜积攒的怒火几可媲美往常几年的量了。勉强镇定,姬容稍闭了闭眼,渐渐镇定下来。
  片刻,他张开眼,墨色的眼眸中已经一派漠然:
  “好了,起来吧。”
  慕容非依言起身,还没等他说出那句已经惯常了的‘谢殿下’,他便再一次听见姬容的声音。
  是很平静的声音。
  ——“滚出去。”

  时间已经近四更了,除了值夜的侍卫外,偌大的绿芜别院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慕容非正独自走在卵石铺成的小道上。背上的伤虽大,却不重,也不伤在要害之上,并无多大问题;至于情事过后那些许酸疼的后遗症……慕容非却是早早就已经忽略了。故此,他的神态动作竟和平常一样,不见丝毫差别。
  慕容非是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的,天虽然快亮了,但毕竟还有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抓紧时间睡一个囹囵是不错的决定。
  但今日的慕容非运气似乎真有点不好——就在他即将回到院中的时候,一个娉婷的身影拦在了他的面前。
  慕容非停下脚步,面上紧接着也泛起了笑意,温和明朗:“原来是袁姑娘,我不知道袁姑娘找我有事,竟劳姑娘久等,”这么说着,慕容非扫一眼袁竹郁发丝肩膀上的水汽,微微一笑,“实是罪过。”
  “慕容公子客气了,”袁竹郁盈盈一福。今日,她穿了一件青绿色的绸衫,搭配着简单的发式和鹅黄的系带,清爽却又不失娇俏,十分惹人怜爱。
  只是袁竹郁并不知道,那鹅黄的系带和青绿的绸衫却恰巧能勾起一些慕容非不太愉快的记忆。
  只是既然连侮辱都能不动声色的承担而下,那区区的不甚愉快又算得了什么?慕容非只略略扫了一眼袁竹郁的衣饰,便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不知袁姑娘有什么事情?如果不太要紧,袁姑娘不妨早些去休息,明日再说。”
  慕容非的话已经是在委婉的拒绝袁竹郁了,但等到心焦的袁竹郁却是再等不下去,只好装作听不懂:“劳公子挂心,竹郁实在惭愧。只是公子繁忙,竹郁也不敢多叨扰公子——今夜便好了。”
  慕容非一时没有说话。他突然回想起了,就在差不多一年之前,眼前这位长相明艳的姑娘还正以一种和她样子同样灼人的口气与他说话……
  而今却已至此——不过一载。
  慕容非的唇边有了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并非自得,反而带着些淡淡的怜悯,站在制高点的怜悯:“那么,袁小姐想问些什么?”
  这几日的时间虽然让袁竹郁坐立难安,却也让她前前后后的想了许多。所以,慕容非一问,袁竹郁便立时开口,简单直接:“慕容公子可知道殿下什么时候会回帝都?”
  “我并不知晓。”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慕容非简单摇头。
  袁竹郁的脸色顿时苍白宛若死人:“那么……”
  那么了半天,袁竹郁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慕容非的回答,袁竹郁其实并不是没有准备,但在得到回答之前,她总能更多的期望一些,期望一些更为美好的结果……这是一种软弱,可这样的软弱对于一个孤身行了千里只为求助的官家小姐来说,已经是足够的坚强了。
  但袁竹郁坚强还是软弱,对于慕容非而言,却是没有半分的关系,他只说自己该说的话:“殿下虽然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帝都,但肯定会回去。”
  这么说罢,慕容非本待离开,但看着袁竹郁,念头转了几转却还是补了一句:“况且瑾王殿下也是英明之主,自然不会随意决断一些事情。”
  袁竹郁并不能完全听出慕容非话中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理解慕容非最表面一层的浅显意思:你的父亲并非没有希望。
  仿佛是死刑犯人在最后一刻得到了赦免,袁竹郁怔怔片刻,脸色慢慢的缓了过来。
  有些困难的吸了几口气,袁竹郁看着慕容非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明显的感激——只是有些太过明显了。
  慕容非暗自想着。
  “多谢慕容公子。”当然不知道慕容非心中所想,袁竹郁低声说着,语带感激,同时再屈膝行了礼。
  慕容非点了头:“若袁小姐没有旁的事情,那我就先告辞了。”
  目的达到,袁竹郁当然不会再不长眼的拦人。笑了笑,她一边侧身走开,一边还说着连连说着:“多谢公子,竹郁就不再打扰公子了……只是公子的面色有些不好,平日里还是应当多注意些身子才是。等改日公子得空,竹郁一定备齐东西感谢公子,还望公子不要推迟。”
  本来已经迈出的脚步停下,慕容非听着袁竹郁最后那句‘不要推迟’,忽而一笑:“方才袁小姐说我面色不好?”
  袁竹郁一怔,借着月色又看了看,方道:“这……公子面色确实有些苍白。”
  慕容非的笑容更温和了些:“袁小姐要送东西,慕容非当然不敢推迟。只是既然袁小姐都说了我的面色不好……那由我指一些东西,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心中越发奇怪,但袁竹郁巴不得对方要的越多越好,越贵越好,所以只连连点头:“慕容公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竹郁一定弄来。”
  “那么,”慕容非笑着,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劳烦袁小姐送一些药材给我,可好?”
  脸色不好送药材,理所当然的!袁竹郁暗自想着,头点得是越发欢快了。不过很快的,袁竹郁点头的速度就慢慢的慢了下来,然后再慢慢的僵住了——在这短短的功夫之间,慕容非已经随口说出了十五六种药材,并且绝不常见!
  慕容非依旧温和笑着,随意说出一个又一个只在医书上有的,甚至是普通医书上都没有的名字。
  袁竹郁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她开始在心中默数,等数到三十五还是三十六的时候,她终于听见了一句仿佛天籁的结语:
  “那么,就这样吧……袁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袁竹郁笑着,仿佛挂了一张面具般僵硬:“不,当然,当然……没有……”
  “很好。”慕容非弯了唇角。


  第一一四章 胜败

  澜东 岚翠楼雪字阁
  司徒凛正坐在椅子上——更确切一些说,则应当是被双手反绑着坐在椅子上。而在他的对面,正做着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孩,却正是之前无端出现在慕容非面前的叶菱秋。
  十月的金桂正好,叶菱秋吃完青瓷碟子里特地从三条街外买回来的最正宗桂花糕,这才满足的拍拍嫩白小手,一双乌亮亮的眼睛里全是灵动和狡黠:“司徒二哥,你气也气一个晚上了,还没气饱么?菱秋——”
  叶菱秋拉长了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酥软小调,越发讨人喜爱:“——也不是故意的啊。”
  只是有意的。叶菱秋心中偷偷想到,眼中神采是越发灵动。
  只可惜叶菱秋虽是漂亮可人,但司徒凛却不吃这一套。相反,叶菱秋此时表现得越无辜,他心中燃烧的怒火便越加炙热:“是,叶姑娘当然不是故意的,”稍微一下,他冷笑,“只是有意的。”
  武林中最大势力的千金小姐之一,平素谁不是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里怕摔怕化的?被司徒凛这么一抢白,叶菱秋顿觉无趣,但思及对方身份和往常对自己的好,还是耐着性子道:“二哥,你之前也听到爹爹的话了,爹爹想让我嫁给那个家伙,可那个家伙是什么个东西?连自己的父母都能杀,还有什么旁的不能做,何况,还卖——”
  说到一半,叶菱秋没有再继续下去,倒不是旁的什么,而是实在鄙夷恶心到了及至。
  用身体勾引上边的人,两个还又都是男人……叶菱秋想着,只觉胃口一阵翻腾,在心中把慕容非踩到泥巴底的时候,不知不觉也连带厌恶上了姬容。
  叶菱秋固然没有说完,可听到这里的司徒凛如何不知道叶菱秋在说什么?他的面色顿时微变:“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叶菱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司徒凛,我真是白叫了你这么多年的二哥!你明明也知道慕容非是这么一个人,可爹爹他们在讨论的时候,你偏偏不出一言,若不是我知道,日后岂非,岂非——”
  叶菱秋恨恨咬牙,只觉昨日自己实在太过手软,不论如何也该要留下对方一个胳膊腿才对。
  不同于叶菱秋的激动,事情到了此时,司徒凛反而冷静下来了——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莫不是……是了,以慕容非那厮的心狠手辣,也只可能是这样了。
  想到此节,司徒凛闭起眼,不由长出一口气。
  “怎么了?”没有漏掉司徒凛的反应,叶菱秋顿时询问。
  “没怎么。”睁了眼,司徒凛随意一笑,眼中再没有了先前隐隐的焦躁,只余一片平静。
  见了司徒凛这副模样,叶菱秋若真是信了对方的话才是出鬼了。眼珠转了转,叶菱秋顿时巧笑道:“二哥,昨日菱秋也是不得已的。那样的人,菱秋就是死,也断不会下嫁。但二哥你却偏偏碍于命令不得不和对方来往……菱秋绑了你,也是为了日后有什么责罚能一肩抗下,不至于牵连二哥。”
  这话说来委实动听,司徒凛不由笑道:“就算昨日是如此,那现在呢?顾及着我,所以要绑着我?”
  这么问着,司徒凛语气里满是淡淡的嘲讽。
  但叶菱秋却是眼不眨眉不皱,笑容依旧漂亮:“菱秋是怕二哥感情用事。等过了这回,菱秋一定好好向二哥赔罪!”
  司徒凛突然心软了。
  或者是因为对方那张确实可爱的脸,也或者是因为多年来相处中付出的心血。司徒凛淡下神色,道:“如果你真的还有当我是你二哥,那就放了我——我去慕容那里为你斡旋。”
  叶菱秋的脸却蓦地冷了下来——自幼被当成千金宝贝哄着宠着的小姑娘家如何受得了这个?平素里,便是没理她也能搅上三分,更何况是她笃定了自己站在‘正确’一方的此时?
  是矣,叶菱秋顿时没了好心情;而一旦没了心情,她被娇宠出来的蛮横便再显露无遗:“司徒凛,我不过叫你一声二哥,你便真拿自己当我的哥哥了?”
  这么说着,叶菱秋眯眯眼,冷淡一笑:“我做什么事,还需要你多说?我知道你护着慕容非,可他——”眉间掠过一丝阴鹜,她道,“可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我便是杀了,也是替天行道!”
  司徒凛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累,还有些冷。
  叶菱秋说得没错。当初他会认下这个妹妹,确实是因为对方的父亲;这些年来时时忍着对方的脾气,也是因为她的父亲。可是……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又有哪一日哪一次没有将她当做自己真正的妹妹来疼了?就连他隐隐察觉不对的昨日,也只想着先压了下,然后再好好解决。
  可结果呢?司徒凛微微苦笑,一时有些意兴阑珊。但到底是心志坚定,司徒凛失落片刻便也回复过来,只懒得再开口多说旁的东西。
  司徒凛不说话,叶菱秋却发了狠。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叶菱秋瞪着司徒凛,可爱的脸上竟隐约浮现出一丝凶残:“司徒凛,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二哥,也不想把事情做绝——这次,只要你好好的呆在这里,我处理完了慕容非自然不会让你担上什么责任;可若是你非要跟那个东西站在一起……”
  叶菱秋咬了咬牙:“处理一个是处理,处理两个——也是处理!”
  这么说罢,叶菱秋到底是个闺阁姑娘,忆起往日种种,又觉心慌,不由放缓声音再道:“二哥,你我兄妹这么多年了,做妹妹的我也承你的情,知道你待我是极好的。而那慕容非,你平心说,莫非还真是良配不成?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若是这几句话在之前说来,司徒凛保不准便动了容,但眼下再说确实太迟,司徒凛只闭了眼,懒懒笑道:“你还要处理慕容?你……”偏了偏头,司徒凛本想挤兑几句,但眼瞅着对方眼中那阴狠之下藏着的隐约慌张,却又有些说不出口,最后只得冷淡道,“叶二小姐,我若是你,此时便不再有的没的浪费时间,而是马上离开澜东了。”
  没有想到自己软语哀求只换来了这么一句话,叶菱秋只觉一股怒火从胸中蹿起:“你还替他说话!”
  “我是在替你着想。”司徒凛冷冷道。
  “你这幅样子,还叫替我着想?”叶菱秋咬着牙问。
  司徒凛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怜悯:“你自己都知道,对方是心狠手辣之辈,连杀父戮母的事情都能干脆利落的做了,你还敢这样招惹他?而你又有没有想过,你是怎么知道慕容非那件事的?别的不说,慕容非上头的人是什么身份?会容着这般隐私的事情天下传唱?”
  叶菱秋虽然娇蛮,却并不傻,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事有蹊跷,脸色不由微微变了:“就算如此,我也只是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关慕容非什么事情?”
  司徒凛至此只觉好笑:“二小姐,你做事之前不先打听打听目标么?关于慕容,你除了知道他杀父戮母,还有那件事之外,还知道些什么?”
  “我只要知道怎么对付他就够了。”叶菱秋冷笑着不肯服软。
  司徒凛懒得再说,只闭上了眼。
  房内片刻沉寂,终于,叶菱秋耐不住心中疑问:“你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司徒凛沉默了一会:“二小姐便从没有想过,眼下的事情,是你口中的‘那个东西’一手设计?”
  叶菱秋面色骤变:“司徒凛,你莫哄我!”
  今天一天的失望比往常一年都多,司徒凛再不说什么,只点头道:“那便当我是在哄二小姐。”
  可司徒凛不说了,叶菱秋却安不下心来。面色反复的变化,终于,叶菱秋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好吧,二哥不想说便不说了。只是二哥不疼我这个妹妹,做妹妹的还是要听哥哥——二哥,你放心吧,我现在就走。然后回去跟爹爹说那慕容非到底是如何的名不副实,打消爹爹的念头!”
  司徒凛睁开了眼:“现在想走了?”
  随即,他不等叶菱秋开口,又淡淡落下了一句:“可惜太迟了。”
  “迟——”什么?叶菱秋挑了眉,刚要开口,却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不迟,倒是恰恰好。”
  门外传来的声音很温和,十分愉悦耳朵,但听见了则个声音的叶菱秋却蓦地变了脸色。倏然扭头,她看着施施然推门走进的慕容非,竟不由连退两步:“你……”
  “叶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慕容非温和一笑,神色中不见半分冰冷怒火。
  “你,你怎么找到的?”太过吃惊,叶菱秋一时结巴道。
  “怎么找到?叶姑娘觉得自个出去之后换了衣服分批回来,便让人找不到了?”慕容非有些好笑的回着,随即把视线移到了一旁被绑着的司徒凛身上:
  “知道了?”
  这一句‘知道了’,慕容非问的没头没尾,但司徒凛却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由苦笑点头:“知道了,你还真是……”
  “真是……”司徒凛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慨,“真是蛇蝎心肠啊……”
  “过奖。”慕容非弯唇一笑。
  眼见着自己熟悉的微笑,司徒凛刚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叶菱秋插了话:“外面的人怎么样了?”
  口中虽然这么问着,叶菱秋的眼神有些慌乱的咕噜咕噜转着,很明显并不把心思放在这个问题上。
  司徒凛越加失望了。
  慕容非却全不在意,只微笑着回应:“外面的人要拦着我,我只好下手了……哦,叶姑娘不必当心,这好歹也是青天白日的,当然没有人会当街行凶。”
  好歹是青天白日?那若是深更半夜……叶菱秋身子轻轻一抖,眼珠转得更快了——至此,她已经只想着如何先逃离这里了。
  冷眼看着慢慢向窗口挪动的叶菱秋,司徒凛沉默片刻,突而向慕容非说:“看着她助你成事的份上,也别太为难她了。一个小姑娘罢了。”
  听见司徒凛的话,叶菱秋连忙也扬起一个笑脸,道:“这个,慕容……慕容公子,昨天晚上是误会,我只是想同公子开个玩笑,没有旁的意思。”
  “倒确实是一个小姑娘。”慕容非点头,随即又含笑着冲叶菱秋说了一句,“叶姑娘准备往哪儿走?”
  面色骤变,叶菱秋眼中掠过一抹阴狠,不再耽搁,一扬手蓦的射出一蓬毒砂,同时向窗户急退,眼见着就要翻窗而出!
  毫不意外的挡下了毒砂,慕容非也不着急,只在看见对方身子到了窗户边沿之后才微笑着开口:“姑娘慢点儿,在屋外……”
  慕容非的声音还没下来,只听‘咄’的一声,一根羽箭已经顺着叶菱秋的尾指插入窗椽!
  一时还没有反应,叶菱秋怔怔的看着羽箭,直至素白的尾指上慢慢泛起一丝艳红之后,才蓦的惊叫一声,连退几步坐倒在椅子上。
  而此刻,慕容非含着笑的声音才缓缓落下:“在屋外,有几个弓箭手得了线报,正循着要杀一位投了这家客栈的江洋大盗……姑娘还是不要做什么惹人误会的事情才好。”
  脸色已然泛白,叶菱秋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慕容非也并不在意,只转头对司徒凛说:“被绑得习惯了?还是要我替你松绑?”
  司徒凛只有苦笑:“别,我自己来。”
  言罢,双手一错便挣断了绳索。
  挣断绳索后,司徒凛站起来松了松筋骨,又看看一脸惊吓可怜的叶菱秋,终究没忍住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她也要说处置?”慕容非不甚在意——他之所以会来这里,除了给姬容一个交代之外,也只是再见见司徒凛而已。至于叶菱秋……下棋的人岂会在意一个棋子?
  这么说着,慕容非看一眼叶菱秋,随即笑道:“叶姑娘,我与令尊是合作关系,多少也有几分情面。那么……”
  略一沉吟,慕容非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瓷瓶:“这瓶里装着药丸,但是毒药是补药我却忘了,不若姑娘试上一试?”
  叶菱秋脸色顿变。看着慕容非手中的白瓷瓶,她只觉是见到了什么剧毒蛇蝎,慌乱之下,不由把乞求的目光投向司徒凛。
  司徒凛只当没看见。
  叶菱秋心中一冷。咬了咬牙,她正准备出口哀求,又见慕容非笑道:“若是姑娘不想试也无所谓。姑娘大好年华,若是此时便香消玉殒也是可惜。只是昨夜姑娘那般说话……我的要求也不多,只要姑娘去两条街外的怡红楼不用轻功的转上一圈便好,姑娘觉得如何?”
  怡红楼是什么地方,当然不消多说。
  叶菱秋想起了昨夜自己的话。
  她说:‘你真下贱’。
  然而今日……叶菱秋的脸色已经转为雪白,心里有一个声音急切的催促着她拿起瓷瓶,还有一股意气追赶着她抬起手。
  然而,她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伸不出那一只胳膊。
  拿?
  还是不拿?
  叶菱秋的嘴唇咬得有些泛白。
  她知道自己应该拿起来,然后把瓶子掷到慕容非脸上。可是……
  可是……
  她有大好的家世,有大好的样貌,还有大好的时间……世间种种种种的东西,她都还没有享受过。
  ……她,还不想死。
  伴随着下唇那一缕血线的浮出,急切的声音却是渐歇,而意气也终究是退了。
  叶菱秋看着那白色的瓷瓶。她看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在注视中蹉跎了一世。
  然后,她站起身,低垂眼睑的走过慕容非身边,推门而出。
  门阖上,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一个小姑娘而已,”在叶菱秋离开之后,司徒凛沉沉开口,“你彻底的利用完了人家,还如此折磨对方?”
  慕容非淡淡一笑:“我没有让人迫着她来,只不过让人告诉她一些事情;我没有诱导她说出什么,而是由着她说;我也没有逼她选择,”稍顿一下,慕容非宛然一笑,“一切由她自愿。”
  司徒凛不苟同慕容非的观点,却也知道走到这一步,叶菱秋自己要付大部分责任。叹一口气,他转了话题道:“你精心设计了这么一场戏,不知道成功了没有?”
  “殿下发火了。”慕容非没有正面回答。
  “失败了?”那就真是不值了,司徒凛暗想。
  “不,”慕容非低低一笑,眸中神采乍现,仿佛觊觎猎物的毒蛇终于露出尖牙:
  “——成功了。”


  第一一五章 真情假意

  十月,天阴,微雨
  “皇兄,你看这里?……”绿芜别院的南苑中,姬振羽和姬容一道站在沙盘前,指着其中一点对姬容询问。
  “皇弟是想拉拔一支精兵在叶国进行搔扰战?”听到一半已经明白姬振羽的意思,姬容问。
  姬振羽抚掌微笑:“知我者莫若皇兄。”
  姬容的面上也有了些许笑意。但看着身旁的姬振羽,不知怎么的他却想起了之前在赫连皓小屋的那一次。那一次,姬振羽也是谈及对旁国的作战计划……只是那一次,对方在说到这些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而现在……
  姬容看着姬振羽,只能看见对方微笑下的平静。摩擦着手上扳指,一丝怅惘不知觉的浮上他心头:
  到底,是不同了。
  “皇兄?”察觉到身旁人的走神,姬振羽不由开口。
  姬容摇了摇头:“继续。”
  “是。”应了一声,姬振羽伸手在沙盘上指出几个地点,“来澜东之时,臣弟走过这些地方,山势险抖,十分适合隐蔽。自然,若要利用这些地势,我们是肯定不够,须得抓些当地的人来带路。”
  姬容点了头,又问了一些计划中物资人员的多少,在对方一一回答后,这才道:“皇弟的计划不错,等过两日我便回呈帝都,由父皇决断。”
  “谢皇兄。”姬振羽笑了笑,并无多少激动——用膝盖想也明白,这计划就算呈递上去,写的也并非他的名字。
  不过就算只有自己皇兄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又如何?现在还能有这个机会,也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在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姬振羽也不多想,只回看面前的沙盘,继续琢磨自己的计划。
  只是此时的姬振羽虽能把利害想得分明,却到底没能看透人心。
  侧头看着认真注视沙盘的姬振羽一会,姬容的神色微微柔和:“这次的计划呈递上去,父皇十有八九会应允——到时候,你若能做出些成绩,我会寻机在父皇面前提上一提。”
  正在沙盘上专心插着旗子的姬振羽猛然听见这么一句,手上顿时失了力道,小旗子直直穿透沙盘,嗑到底端,响起刺耳的摩擦声!
  就这么呆站了好一会,姬振羽才猛然转身,看着姬容磕巴说道:“皇……皇兄?”
  “莫做多想。”尽管姬振羽激动,姬容的神色却依旧淡淡,“你之前的惹下的祸事就是剥了王位,断头台也还够上个几回。哪怕这次真的弄到叶国大乱,也至多只能让你再有机会见见父皇或者留在羽国,至于取回王位,哪怕我说破了天,也不可能。”
  事到如今,姬振羽哪里可能还想着王位?——能光明正大的踏上故土,已经是只存在于他梦中的事情了。何况……还有再次面见羽帝的可能?
  “不,不,足够了,皇兄,足够了。”心情激荡到了极致,姬振羽的喉咙一时发紧,嘴里来来去去的也只有三个字,“足够了,足够了……”
  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之前种种,是他姬振羽瞎了眼站错位置,他认了。哪怕今日要被自小尊敬的皇兄打杀追捕,他也毫无怨尤。但时至今日,被自己背叛最狠的人却依旧愿意给他机会——甚至依旧愿意为他担下天大的危险来争取谅解……
  还有什么不足够的?
  姬振羽握紧了拳头。
  从没有哪一时,他是如此庆幸,庆幸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兄长,而自己,也终于还能够再叫对方一声‘兄长’!
  “皇兄,”短暂的激动过后,姬振羽逐渐清醒,连带着也意识到这中间的危险,“这里边的干系太大了,还是……”
  “你也知道我为你担的干系大?”姬容不冷不热的说,而后,他看真对方尴尬的表情,却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之前已经担了那么大的干系,现在再担一次倒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住,这是第二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心中感激,姬振羽再不多言,只微微点头:“好。”
  好。他应着——没有第三次。
  正事已经谈完,姬振羽和姬容也就不守在沙盘前,而是走到旁边的圆桌坐下。
  亲自动手倒了两杯茶,姬振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这才突然想明白方才自己为何一直隐隐觉得不对:“皇兄,慕容非没在你身边?”
  “他犯了错。”姬容简单回了一句。
  “什么错?”心情愉悦之下,姬振羽的好奇心也比往常更多了些。
  姬容抬了眼:“他让你来当说客?”
  姬振羽一噎,随即苦笑:“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之前几乎每次都能看见他在皇兄身边。”
  “他——”姬容刚刚开口,一个声音便忽然从外头传来:
  “慕容非求见殿下,有重要事情通禀!”
  慕容非来得太巧了,巧得让姬振羽忍不住看了一时没来得及出声的姬容一眼,心中暗想果然是每次都能见到。
  明白姬振羽在想什么,但因为一时之气而不见人,却绝对不是姬容的作风。故此,几息之后,慕容非便站到了姬容面前。
  来到姬容面前,慕容非也不多话,扫一眼旁边坐着的姬振羽,便飞快的行了一礼,随后道对着姬容低声道:
  “殿下,八殿下,有情报传来——叶帝驾崩了!”
  “哗啦!”一声,姬振羽霍然站起,衣袖带倒茶杯,眼中闪动的却是惊喜!
  “你的消息可是真的?”不待姬容开口,站起来的姬振羽便急急询问。
  看了姬容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慕容非便道:“消息是从旁的渠道来的,但八成是真的。”
  八成,足够了。姬容和姬振羽对视一眼,从眼中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姬振羽再没有心思耽搁,朝着姬容招呼一声,便匆匆从后门离了别院。
  至于姬容,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则已经冷静下来。看一眼还站在身边的慕容非,姬容微一沉吟,道:“这次的消息如果确认了是真的,你居首功。届时,本王会亲自去向父皇讨要你的赏赐。”
  慕容非面上并无半分喜色,反而顺势跪下,越发恭谦:“小人不敢居功,只求殿下让小人将功折罪。”
  姬容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他放下茶杯,看着就单膝跪在自己脚边的慕容非:“折什么罪?”
  “折小人欺瞒之罪。”慕容非稳稳回答。
  “欺瞒……”姬容重复了一遍,“那么,慕容公子欺瞒了本王什么?”
  “前夜里,小人和那女子虽不曾见面,却有些关系。只是小人之所以留手,却并非因为那些关系,而是……”慕容非忽的没了声音。
  “而是什么?”姬容并不多看慕容非,只淡淡问道。
  慕容非却没有回答。半晌,他面上依稀泛起微微的苦笑。顺势低下头,将面孔藏在黑发之下,慕容非并未回答,只恭敬的道:“望殿下责罚小人欺瞒之罪。”
  姬容没有立刻回答。
  握着团青花的瓷杯,姬容静了片刻,方才缓缓道:“慕容公子不打算说……那本王替公子说如何?”
  垂着头的慕容非身子极轻微的颤了一下。
  姬容却并没有看见:“本王猜想,慕容公子留手,当然不是因为那女子和你有什么关系,而是为了……要让本王看见。”
  说到这里,姬容终于把视线移到了慕容非身上:“慕容公子,本王说得是也不是?”
  慕容非没有说话,只保持着垂着头的姿势跪着。
  坐在石椅上,姬容正看着慕容非。
  慕容非的相貌无疑极好,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找出让人心动的地方。但如果只是美人的话,姬容要什么样的美人要不到?远的不说,单是姬辉白,便比慕容非高上几筹。故此,想要以美色来让姬容动心,委实不易。
  然而,眼下看着微垂眼睑,显得分外娴静的慕容非的姬容,却忽然有些迟疑了——迟疑着自己要说的话。
  慕容非是一条毒蛇,一条养得成了精的毒蛇。姬容很早就知道了。
  而要让毒蛇真正屈服,也只有打疼打残了对方——姬容还是知道。
  但,是不是真的有必要用各种手段完完全全的打疼对方,打残对方,然后扼杀了对方真正性情收服对方……在,自己开始对对方有感觉的时候?
  姬容微微眯了眼。
  他对慕容非有感觉。称不上爱,但至少是有些喜欢的——否则,那一夜他便不可能主动去抱对方,今天也不可能顾及对方的心情,而迟疑着要不要把事情全部撕掳开来。
  慕容非那一夜的作为,多半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在让他做二选一:要么留下他,便再难推开;要么彻底推开,则再不谈旁的东西。
  那一夜,慕容非带伤回来,姬容固然因为对方阴沟翻船而恼怒,但更多的,却还是因为心知自己为对方所设计而生气。
  然而不论后来到底怎么样,当时……他到底没有推开他。
  姬容沉默的想着。片刻,他看向还跪着的慕容非。
  慕容非依旧保持之前的姿势,微垂着眼睑,由浓密睫毛而洒下的阴影于不经意间透着几分脆弱。
  脆弱……姬容想着,随即微微一笑。
  从醉酒开始,依慕容非的心性,前夜的算计既称不上天衣无缝,那眼下的这一幕,应当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了。还当真是……
  一环扣一环啊。
  姬容喝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凉了。
  作为现在的皇子和未来可能的帝王,姬容当然称不上完全意义上的好人,但他对感情的态度,却绝对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认真——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
  惟独的差别,不过是在前世里,他较之现在更执着了许多……所以,做了许多不能做的事情。
  感情里,总有些事不能做。
  姬容知道慕容非狠毒,狠毒得不拿自己当回事;姬容也知道慕容非算计,算计权算计利害算计感情。
  可有些事,纵然旁人想方设法对他做,他却不愿意对旁人做——无关其他,只因为这才是他的‘感情’。
  姬容终于出了声:“你知道错了?”
  “请殿下责罚。”跪得久了,膝盖自然酸疼,但这对于慕容非来说,却是不值一顾。
  姬容定定的看了慕容非一会,方才轻声道:“你不知道。”
  言罢,姬容没有留给慕容非回答的时间,而只平淡开口:“你若定了心要跟在我身边,便乘早放弃朝堂上的位置——我不会捧一个枕边人去封王拜相。”
  慕容非有了一瞬的怔然。
  不是因为姬容方才的话,而是因为姬容竟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他当然不会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能真正瞒过姬容。
  只是……对方为什么不说出来?
  闪神一会,慕容非忽然意识到姬容的问题,下意识的开口:“封王拜相岂算权倾天下?”
  话一出口,慕容非心中一紧,便觉不好。
  而听了慕容非话的姬容,却只是淡淡一笑:
  “你倒总算说了一句真心话。”


  第一一六章 噩耗

  在姬容离开羽国帝都来到澜东的第三个月,澜东在他的整治之下,已经风生水起;而姬容还没来得及知道的是,在同一时间里,羽国帝都亦是暗潮汹涌。
  皇宫 太和殿
  “孽障,你再给我说一次?”伴随一声怒喝,哐当的声音猛然响起,却是什么铜制的东西被重重摔到了地上。
  “父皇,父皇,等等,您听我说——”在太和殿下面跪着的是羽帝的七个儿子,从他身着朝服和大声疾呼的模样可以看出,他方才是刚下了早朝便被拉了过来,并且没有丝毫的心里准备。
  “父皇,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皇儿对您忠心耿耿,您千万不能被小人蒙蔽,致使亲者痛仇者快啊!”甚至不敢花费时间进行简单的喘气,七皇子连连磕头,百般辩驳。
  “亲者痛,仇者快?”明显已经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坐在高位上的羽帝怒极反笑,额际青筋隐隐跳动,“你当真是不见亲棺不掉泪……福全,把东西全部给朕拿上来!”
  “是。”远远站着的福全躬身应道,随即便从旁边的小太监手中拿了托盘,托盘上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东西。
  跪在地上的七皇子看见这一幕,面色顿时大变,冷汗也密密麻麻的渗了出来。
  托盘呈上,羽帝却看都不看,只一把抓起,尽数丢到七皇子面前:“冤枉?朕哪一次冤枉你了?”
  这么说着,羽帝旋即咬牙:“巫蛊之术,巫蛊之术……姬涵,朕哪里对你不好,好要你如此巴望着朕宾天?!”
  “皇儿,皇儿……”面对着零落散在自己面前的写上名字的符纸,姬涵的冷汗啪嗒啪嗒的往地上落,“我……我是被陷害的,父皇!”
  “陷害?”气得手指都在发抖,羽帝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下来了,“姬涵,你有胆子算计朕,却没胆子认下来?——莫非还要朕让辉白施反真之术,好看看到底是谁一笔一划的把朕的名字沾了血写上去,然后再埋下去么?”
  姬涵脸色死灰。
  而一直安静侍立一旁的姬辉白却终于开了口,声音平平,只带着隐约的安慰:“父皇,身体重要。”
  仿佛被劝服,羽帝闭上眼,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伏。姬辉白也没有再说话。至于跪在地上的姬涵,却是半声都不敢再出,唯恐被人注意。
  片刻,彻底平静下来的羽帝睁开眼,面上再没有了怒气,只是看着姬涵的那一双眼,冷如寒冰:“朕真是瞎了眼,居然养了你和姬振羽这两个畜生……一个要杀自己的父亲,一个是通敌叛国。好,很好。”
  这么干干的笑了两回,羽帝道:“姬振羽那个畜生在叶国,朕够不到,至于你这个畜生……福全,给朕拟旨!”
  羽帝的最后一声断喝,不止让跪在地上的姬涵重重颤抖,连一旁的福全也忍不住轻颤了一回。只有姬辉白八风不动,神色淡淡,似乎再不会为什么事情动容。
  立时走上前,福全摊开一张空白的圣旨,沾足笔墨,这才询问道:“圣上?”
  羽帝神色阴沉的看了姬涵一会,片刻道:“朕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孽畜……既然他不懂得什么叫做恩,什么叫做孝,那就让他在金顶寺守上一辈子,对那群佛忏悔一生!”
  犯下这样的大罪却没有被处死,怎么也算是仁义有加了。听完羽帝的话,福全再无疑问,下笔如风,不过片刻便拟好圣旨。
  “等等,父皇,等等!”本来心灰若死的姬涵听见这个旨意,差点跳将起来,“父皇开恩啊,父皇开恩!”
  “你要朕死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开些恩?”就是再有感情,当知道对方心念想着要杀自己时,也只会尽付流水。故而,面对涕泪齐下的姬涵,羽帝却是毫不动摇,只分外嘲讽道。
  “父皇,父皇!”哀求不过,姬涵顿时把希望寄托在一旁的姬辉白身上,膝行几步扯住姬辉白的衣角,他大叫道,“二皇兄,您帮帮我,您帮帮我!我真的是被人蒙蔽啊!”
  姬辉白退了一步:“七皇子,自重些。”
  见姬辉白这样子,姬涵还要上前,羽帝却已经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侍卫进来把人给拉下去。
  “父皇,父皇!”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夹着往下拖,姬涵一边死命挣扎,一边高声叫着。
  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羽帝站起身,准备离开。
  “二皇兄,二皇兄!”被拖拽到了门口,姬涵突的死死扒住门框,向着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的姬辉白吼叫,“二皇兄,劝劝父皇,劝劝父皇!我能解释!”
  两个侍卫手上的力道不由缓了一缓。
  姬辉白却并不动容,只淡淡道:“父皇要休息了,你们磨蹭些什么?”
  两个抓住姬涵的侍卫冷汗顿时就下来了,再不迟疑,其中一个伸手就要去掰姬涵扣在门框上的手指。
  绝望到了一定程度,姬涵心中顿时升起浓浓的怨恨:“姬辉白,这段日子你处处打压我们……难道真的除了姬容,我们中就再没有你的兄弟了?!”
  还没有走远的羽帝身形一顿,明显是听见了这一句话。
  姬辉白眸中掠过一丝冷意:“七皇子糊涂了,你们是不是还想等他再说出什么旁的大逆不道的话?”
  听见姬辉白的话,那两个侍卫再顾不得其他,本来还算克制的动作也粗鲁起来,一人捂嘴,一人掰手,几下便把人给拽了出去。
  见姬涵距离挣扎的身影渐渐远处,姬辉白收回视线,看向福全。
  对姬辉白的目光心领神会,福全点头示意后,便往内殿走去。
  姬辉白并没有再外殿等多久。不过片刻,福全便走了出来:“殿下,圣上让您先回去休息。”
  姬辉白点了点头:“出了这种事情,总管多注意父皇,别让他气得伤了身。”
  “小人醒得。”福全忙道。
  “劳烦总管。”姬辉白点点头,随即离开了太和殿。
  站在太和殿外,福全目送姬辉白离开后,这才转身走向内殿。
  内殿里,羽帝并没有休息。
  躺在雕花紫檀木椅上,早没有了方才狠厉的羽帝神色间隐带疲惫:“辉白说什么?”
  走到羽帝身边,福全陪着笑道:“二殿下方才让老奴多注意圣上的身体,让圣上别气坏了身子。”
  “他这样说?……”羽帝自语着,片刻又道,“你说,方才那孽障说的是不是事实?——辉白处处打压别的皇子?”
  福全几乎噎住了——姬辉白有没有这么做,你羽帝会不知道?
  但想归想,真要这么说,却是再借他一个胆也不可能,所以,福全一边揣摩羽帝的心思,一边道:“这……小人以为,二殿下虽然也有些动作,但也都是为了维护羽国的律法和圣上的权威——有些皇子的动作,确实是过了。”
  羽帝容色稍霁:“本也是如此。但容儿和辉白……”
  听见那句‘本也是如此’,福全哪里还有什么摇摆?自然是笑道:“至于大殿下和二殿下么:大殿下此际在澜东,二殿下又有了旁的女子;之前小人还听说二殿下暗中控制了大殿下手上的几个人……这么着下来,小人觉得,就是真有些什么,也早就淡了。”
  听到了最想听的话,羽帝神色更为缓和:“说得有理。就是辉白之前控制了容儿的人这点并不太好……”
  这么说着,羽帝微一沉吟,虽是断断不能接受自己的两个儿子出了轨,但心中倒也真不太希望自己最看重的两个儿子最后反目:“算了,先让容儿在澜东再待一会儿吧——上次传来的情报是说澜东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是吧?”
  “确实如此,圣上。”福全笑道,“传来的消息上写着,澜东明面上的山头基本已经扫平,就是等待时机把暗中的势力给拔了,然后便能一心发展。”
  让姬容去澜东虽纯粹只为隔开和刁难,但从对方去之后便一直能听见捷报,羽帝心中也是满意:“容儿确实不错。等再过一段,没有问题了,便该让他回来了。”
  这么说罢,心中怒气自此消失,羽帝心情已经平静,挥手道:“好了,下去吧,朕休息休息。”
  福全笑着应是,躬身退出。

  另一头,离开了太和殿的姬辉白并没有立刻回府,而是赶上了由两个侍卫夹着准备直接‘护送’上金顶寺的姬涵。
  由于一路剧烈的挣扎,此时,姬涵的发冠歪了,鞋子也掉下一只,显得十分狼狈。
  视线在姬涵身上略作停留,姬辉白道:“你们先退下,本王和他说两句话。”
  两个侍卫对望一眼:“这……若是他伤到殿下……”
  姬辉白淡淡一笑:“本王倒不知道他练武练了这么多年没用,现在居然出了名堂。”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侍卫无法,只好封了姬涵的内力,远远退到一旁,让姬涵和姬辉白两人独自留在凉亭。
  “皇兄,皇兄,救我!”一见身边的两个侍卫离开,姬涵顿时不放弃的连连哀求姬辉白。
  姬辉白静默一会。
  “皇兄,你若救我,我以后定以你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姬涵只差没有跪倒地上了。
  “你说,你是为人蒙蔽?”姬辉白终于开了口。
  听见姬辉白这么说,姬涵大喜过望:“是,是的,是一个游方道士,是他替我解决了两个问题后再游说我这么做的,我是被他蒙蔽了啊!”
  “那个游方道士,是不是颔下有长髯,左脸颊有痣,眼睛狭长,相貌忠厚?”姬辉白道。
  “是……”姬涵的脸色微微变了,“皇兄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姬辉白忽然弯起了唇角:“皇弟现在还不明白?”
  今日,这是姬辉白第一次叫姬涵皇弟,但姬涵却没有半分欣慰之感,反而面色大变,直若听见鬼怪之声:“是你!”
  “皇弟终于明白了。”姬辉白微笑着说。
  不可置信的看着姬辉白,姬涵嘶声道:“姬辉白,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竟然不顾手足之情,如此对付于我!”
  “皇弟近日在朝堂上多有动作,倒未必顾及了和大皇兄的手足之情罢?”姬辉白淡淡道。
  仿佛看怪物一般看着姬辉白,姬涵突然开始‘呵呵’的怪笑了起来:“姬辉白,二皇子,二皇兄,你这么做,都是为了那个被贬到澜东的姬容吧?你……”
  咬牙一会,姬涵只觉恶心:“喜欢他吧?”
  姬辉白神色不动。
  姬涵却越觉恶心:“我早就看出你看着姬容的眼神不对……你大抵不知道吧?平常我注意你们的时候,你每次都不敢长久的直视姬容;那时我只想着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拿着,但随后看你,却越看越觉得你望着他的眼神炙热,简直就像是要把对方整个吞下去一样,真是……”
  胃里一阵翻腾,明白事情再无转圜的姬涵也不顾面子,只冷笑道:“——真是恶心!什么冰肌玉骨,什么秋水为神,兄弟相奸,姬辉白,你还真是好厚的脸皮,就不怕天下人耻笑鄙夷了!”
  姬辉白却不甚在意。摩擦着时时带着身边、象征祭司的短杖,姬辉白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么?其一,自然是你最近动作频繁;其二……”
  稍顿一下,姬辉白微笑着,神色中带有淡淡的怜悯:“其二,你只道我看着皇兄的眼神不对,却从没想过掩饰自己眼中的嫌恶么?”
  没有料到这一出,姬涵脸色灰白:“你早就准备……”
  “自然如此。”姬辉白应道。说完了话,他随即起身,不再停留,走向外头。
  身子微微颤抖,姬涵在原地做了一会,忽然跳起来,向着背对自己的姬辉白扑去!
  但还没有等他碰到姬辉白的衣角,站在外头,时时刻刻注意这里情形的侍卫便已经以更快的速度死死抓住了姬涵。
  奋力挣扎着,姬涵嘶声叫道:“姬辉白,你和姬容兄弟乱——”
  听见姬涵的嘶叫,两个侍卫倒抽一口冷气,不用姬辉白示意,便死死的捂住了姬涵的嘴巴,不让声音再泻出一丝一毫。
  背对姬涵,姬辉白越走越远,只唇边多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兄弟乱伦,不得好死?
  ——那又如何?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定要……姬辉白想着,眸中冷光越盛。
  定要……
  “殿下!”忽然的声音打断了姬辉白的思绪。
  抬起头,姬辉白看着匆匆赶过来的青一,微皱了眉:“什么事?”
  “殿下!”匆匆站定,还没来得及平息紊乱气息的青一低声却飞快的道,“澜东出事了——长皇子遇刺,命在旦夕!”
  心脏狠狠的抽了一下,姬辉白蓦然退后一步,脸色刷白。


  第一一七章 暧昧

  澜东,城西小院
  “你说……姬容被刺重伤了?”一座普普通通的院子里,耶律熙摩擦着手中杯子,问身前的人。
  “是。”恭敬站在耶律熙身前的汉子点头。
  “有几分可信?”闭目思量一会,耶律熙问。
  汉子微一犹豫:“从情报上看,确实有澜东原本的势力筹划这次刺杀,再加上此次急急召见众人澄清谣言……小人以为,当有七分可信。”
  “七分,倒也不错了。”耶律熙喃喃着,又用杯中热茶捂了捂手,这才忽道,“叶帝驾崩的消息可准确?”
  “从叶帝皇宫中内线返回的情报来看,叶帝驾崩的消息应当是准确的。”这次,汉子明显肯定多了。
  耶律熙点了点头。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他忽道:“你说,既然我们能知道叶帝驾崩的消息,那姬容能不能也知道这个消息?”
  汉子微有错愣:“这消息是绝密……”
  耶律熙未置可否,汉子却有些说不下去:这种消息对寻常、甚至身份稍微低一些的人而言,自然是绝命,但对于同样大国羽国的长皇子、曾经的凤王来说……是不是真的那么绝密?
  嘴唇动了动,汉子最终问耶律熙:“莫邪王,您觉得姬容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消息,才特地装作被刺重伤的?”
  “刺杀确有其事,时机又如此刚好……若是我,只怕也得重伤上那么一回。”耶律熙回答。低头思量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突然挑眉一笑,放荡恣意:
  “你方才不是说他今天召见众人澄清谣言?——那么,姬容如何,今晚便见分晓!”

  同一时间,绿芜别院
  自姬容遇刺不过二天的功夫,各种消息就在澜东一些圈子里穿得沸沸扬扬。有说姬容重伤不治的,也有说姬容并未被刺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而作为这件事主角的姬容,也终于在第二天的时候下了帖子邀请一些人‘过府一叙’,虽没有说叙什么,但明眼人却都明白是为了那遇刺事件。
  只是……姬容到底有没有被刺,伤得又到底重不重?
  抱着看个究竟的想法,不止姬容邀请的人来了,另一些没被邀请又有些关系的,也是左托右请的试图一同进来。故此,在距离时间真正到点的一刻钟之前,大厅已经做得满满当当,只等姬容了。
  “慕容。”没有混迹里面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的人群,付冬晟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拦下了慕容非,眉头微锁,“殿下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既然已经请人来澄清了,殿下自然是无事的。”慕容非避重就轻的回答。
  付冬晟脸色更沉:“我问的是殿下到底如何了!”
  慕容非沉默。片刻,他淡笑道:“付将军有这份心,何不回大厅看看?——殿下也该到了。”
  仿佛验证慕容非的这一句话,付冬晟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身后传来参差的声音:
  ——“见过长皇子!”
  付冬晟一顿,再顾不得纠缠慕容非,转身便匆匆向大厅走去。
  身后,成功打发了付冬晟的慕容非却并不走开,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对方背影一会,方才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做。
  另一边,姬容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着一袭黑底滚金绸衫,一手稳稳按住桌沿,一手扶住腰间剑柄,龙姿虎骧,顾盼睥睨,莫说什么伤病之态了,甚至较往常还更多了几分英武。
  伸手虚按,他开口:“众位于百忙之中能拨冗前来,本王甚喜。”
  底下众人尽皆谦虚。
  耐心等了一会,待底下声音稍小一些后,姬容便再开口:“此次找诸位来主要是为了澜东之事。”
  此话一出,底下当即有几人开始诡异的交换视线。
  姬容只做不知,继续往下道:“澜东自古以来就是羽国领土之一,奈何地处偏僻,兼之环境恶劣,以致民不聊生。圣上每每想及,无不辗转忧思。在座诸位都算是澜东有些脸面的人了,不知可有才智之士愿为澜东稍尽绵力,也为圣上……”
  姬容稍稍眯了眼:“分忧解难?”
  底下一片寂静。
  如之前所说,来这里的人多半是抱着隔岸观火的姿态来看看姬容到底有没有是不是如传言一般快要伤重不治的,却没想到,对方不止没事,还反而用这个时机砸下大义,诓众人答应。
  没有人回答,姬容也并不着急,只坐在主位慢慢品茶。
  如此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有一个低低的、带些嘲弄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澜东是羽国的?”
  声音虽低,在安静的大厅里却是清晰。明白无误的听见了这一句话,姬容先是一笑,既然沉下脸,猛地将手边的青瓷杯子整个拍进檀木桌子中!
  沉沉一声闷响过后,在场足足七成以上的人相顾失色。
  “诸位……”环视一眼厅中众人,姬容沉着脸,片刻才慢慢道,“还是慎言的好。”
  底下果然再无人敢多出一声。
  招来旁边侍卫再上一杯茶,姬容看着底下大半垂了头的人,微微一笑:“诸位既然都不着急,那么不如在本王这绿芜别院中好好呆上一段时间,为圣上多多的……”
  再次环视大厅一眼,姬容一字一顿:“分、忧、解、难。”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没人开口。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依旧没人开口。
  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去了,底下开始骚动了。
  两个时辰的时间过去了,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殿、殿下。”头一个站起来的是澜东本地一位姓龚的小官,他的年纪大概有四十了,身体似乎不是很好,站得颤巍巍的,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吹倒,“小人觉得,若要澜东繁华起来,必须找出些本土能得到的,可以同外界交易的东西。”
  “龚大人言之有理。”姬容点头。
  龚姓小官擦了擦额上的汗,正准备再接受对方的刁难,却不想姬容只微笑道:“龚大人一心为国,圣上若知道了定然欢喜。只是澜东距离帝都不近,一来一去未免太费功夫,这奖赏,便由本王待了。”
  这么说罢,姬容吩咐旁边:“送龚大人出府,并交代下面,赏城中四进院子一栋,明珠一对,如意一对……”
  姬容忽然微笑:“并官升一级。”
  底下骤然响起低语之声。
  而没有料到这种结果的龚姓小官大喜过望,呆了好一会儿才连连谢恩:“谢殿下,谢殿下!”
  摆摆手,姬容示意左右将人领下去,而后,他再看着底下的人:“不知在座诸位还有什么良策?”
  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当然容易多了。不过片刻功夫,第二个人便犹犹豫豫的站了起来:“殿下,小人以为……”
  保持着微笑听完对方的建议,姬容和之前一样,赏赐,并让人护送着离开。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一个又一个的人站了起来,默认了‘澜东是羽国的’,默认了‘为圣上分忧’,再默认了‘为圣上分忧’后所得的报酬……
  大概第十个人出去之后,姬容终于不再让底下的人献策,而是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诸位可以回去了。”
  还坐着的人如蒙大赦,一个个忙不迭起身告辞。
  姬容并不在多说。只看着厅中众人一个个的走出去。蓦的,姬容以手掩唇,低咳了几声。
  厅中只剩最后几人了,其中一个听见了咳嗽声,不期然的朝姬容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正看见姬容刚刚拿开的手掌中多了一抹暗色。
  心中顿时一跳,那人连忙低头,赶在对方注意自己之前快走几步,就要离开大厅。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和他擦肩而过,同样匆忙的走进了大厅。
  心中一奇,那人偷眼看去,顿时认出匆忙走进大厅的是姬容左右手之一的付冬晟。
  看见这一幕,再联想到先去姬容掌心中的那点暗色,那人脑海中转悠了几个念头,心中顿时大定,连带着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殿下,”匆匆越过众人的付冬晟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发生了这么一出。来到大厅之中,付冬晟站在姬容面前,眉宇间竟是焦灼,“昨日的刺杀——”
  不待对方说完,姬容便摆手打断对方:“无碍。”
  练武之人的视力较之寻常人好少数倍有余,又是光明正大的站在姬容面前,付冬晟虽听见容说着‘无碍’,却如何看不见对方掌心中的血迹以及脸上隐约的苍白?
  当即,付冬晟的心便沉下几分:“殿下……是否让大夫来瞧瞧?”
  姬容微皱了眉:“本王无事,付将军下去吧,让慕容非过来。”
  付冬晟欲言又止,一时没有动作。
  姬容眉心越发皱紧,正要说话,便见慕容非从侧门走进,行礼道:“殿下。”
  神色缓下,姬容道:“付将军下去吧。”
  看了慕容非一眼,这次付冬晟不再迟疑,向姬容行完礼便退了出去。
  大厅内,看着付冬晟离开,又让周围伺候的人尽数出去后,慕容非才弯下腰,伸出手,准备把姬容扶起来。
  姬容却并不让慕容非扶,而是径自起身,向后院走去。
  直起身子,顺势收回了手,慕容非并无半分尴尬,而是自然的落后半步跟着姬容。
  之前在前厅里花了不少时间,虽说众人来得早,但等姬容真正出来时,也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跟着姬容来到了书房,慕容非在进去之前轻声开口:“小人先让厨房备饭,殿下可是在书房用膳?”
  随意点头算作回答,姬容推开了房门。
  而得到准确答案的慕容非则转身走向厨房,准备为姬容端来晚膳。
  走进书房,姬容正准备到书桌前批阅一些东西,却忽然停住脚步,微皱起眉,伸手按住胸口。
  还是……心中隐隐有了些感觉,却又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姬容略停一会,不再走向书桌,而是穿过隔断,走进了里间。
  隔断之内,床榻被褥一应俱全。
  走到角落,姬容随意往三角铜炉内丢了一个香片,又把腰间长剑解下挂在墙头,这才走到桌前,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壶里的茶当然是温的。
  举起杯子放到唇边,姬容刚刚碰了水,耳朵便听见极细微的一点声息。
  刹那间,姬容蓦的反手掷出杯子,又一下抽走桌巾,抖手向后兜去,这才转身,闪电出手,扣住身后刚刚躲过杯子和桌巾的蓝衫男子的手腕,用内劲闯进对方经脉,重重将人摔向旁边的墙壁。
  炙阳的内劲甫一闯入经脉,蓝衫男子便知自己挣不脱去,索性也不费力挣脱,而只稍稍调整了位置,让自己掉落的位置从坚硬的墙壁便为柔软的床铺,同时再反手一扣,极阴险的增加了一道阴劲,把姬容一同拉了下来。
  并非挣不脱对方的阴劲,然而就在姬容打算挣脱的时候,看清了男子样貌的他顿时一怔,连带了也失去了挣脱的机会,跟着蓝衫男子一同落在床榻之上。
  床榻虽是柔软,但闯入筋脉的炙阳内劲却并不客气,再加上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落在床榻上的蓝山男子顿时闷哼一声。
  而从短暂惊讶中回过了神的姬容则眯起眼,更加重了扣住对方腕脉的力道:
  “耶律熙?”
  虽是要害被扣住,穿窗而来,学了一回梁上君子的耶律熙却并无半分焦急尴尬,而是施施然一笑,春风满室:“我们又见面了,凤王。”
  看了耶律熙半晌,姬容微微一笑,手上却是半点不松:“那么,莫邪王半夜来此,却是所为何事?”
  “如此的良辰美景,又只有你我二人……”耶律熙弯起唇角,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抚过姬容落下的长发,“你当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姬容。”
  这是耶律熙第一次直呼姬容的名字,虽并不算多么亲昵,却硬是让自小游戏花丛的耶律熙给念出了无边的暧昧。
  姬容扣住耶律熙的手顿时一紧。
  半边身子一软,耶律熙看着对方仿佛见了鬼的眼神,不知怎么的顿时就高兴起来,几乎克制不住的想要弯起唇角。
  然而还没有等他心中的笑意传到眼底,一个声音便从外头传来:
  “殿下?”
  是慕容非的声音。
  同样听见了声音,姬容刚刚侧头,便见慕容非端着晚膳走过了隔断。
  房内一时寂静。
  片刻,姬容方才发现自己正把耶律熙压在床上。


  第一一八章 情愫

  房内的气氛难得的有些奇怪。
  若是从前,姬容当然不在意慕容非看见了什么,但在认识到自己对对方确实有些不同之后……有些事情,姬容便自然而然的开始上心了。
  倒是慕容非,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他便回过了神,自然的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桌上,开口道:“殿下,是先用晚膳,还是……”
  慕容非看了一眼耶律熙。
  骤然在姬容的房间里见到另一个男子,慕容非当然不可能不在意。只是他的‘在意’,同姬容的‘在意’,却又有点小小的不同。
  姬容和慕容非所在意的,都是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但姬容的在意,是建立于感情之上的不希望对方因此而难受误会;至于慕容非的在意,却是建立于利益之上的思考对方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变化,以及自己所应该表现的,还有所可能获得的——当然还是建立在捞取最大利益的原则之上。
  平心而论,慕容非思考的时间不长。而这种思考,也根本只是出于他的本性,并非刻意追求。
  但两世为人,又俱是站在权力巅峰的姬容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故此,在瞥见了慕容非沉静的面容之后,姬容便收拾了那在一瞬之间产生的解释念头,只直起身子,淡淡吩咐:“把东西放下就好了。”
  敏感的察觉对方态度在方才那一刹那间有了些许变化,慕容非心中微怔,不明所以,只得表现出越加的恭敬谦卑。
  舒服的躺在床上,耶律熙在一旁将热闹给看了个十足十,早是人精了,耶律熙虽不能把两人所动的心思尽数把握,但只消想想,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听他闷笑一声,微抬起身子,凑在姬容耳边,轻声道:“他的味道怎么样?”
  在座的三人武艺俱是不俗,耶律熙虽对着姬容耳语,但一来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二来慕容非也站得不远,怎么可能听不见?
  不过就是听见了……就是听见了,慕容非也没有哪怕多看耶律熙一眼。
  倒是姬容瞪了耶律熙一眼,同时再往对方经脉里送了一道内劲。
  “唔!”闷哼一声——这次是痛的——耶律熙也不在意,只笑得越发不正经起来,“你应该尝过了……我觉得他倒是个知情识趣的,再加上那张怎么算也不差的脸和练武的身子,味道应该不差吧?”
  气急反笑,姬容看着耶律熙,一字一顿:“他的味道确实不差——比你好上了百倍!”
  以姬容平素的性子而言,就是再恨对方,也是断不会那这种东西来说嘴——由此可见耶律熙的威力。
  只是哪怕已经把姬容的脾气给彻底撩拨起来了,耶律熙也混不在意。不止不在意,他眼底的笑意甚至越发深了:“那么,你那位姿色绝伦的皇弟呢?味道又如何?”
  唇角蓦的抽搐一下,姬容有那么一瞬间只想拿下剑来给对方一个痛快——给自己一个痛快。
  但最后,他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几乎翻涌而出的怒气,开口道:“耶律熙,你这次来到底做什么?”
  见对方已经冷静下来,耶律熙顿时有些遗憾,却并不打算再多撩拨——对于用方才那简单的几句话试出了姬容心中三个人的地位,他已经十分满意了,虽然自己垫底这件事让他有那么些不乐意……不过事实岂会尽如人意?
  耶律熙如此安慰自己,随即弯唇笑道:“既然凤王这么说……那么,不知凤王可有意和本王单独谈些正事?”
  耶律熙加重了‘单独’和‘正事’的重音。
  姬容略一沉吟,随即对慕容非道:“你先出去。”
  服侍上位者的第一要素当然是听话。慕容非没有任何迟疑,行了礼便转身离开,没有多留下哪怕一瞥的功夫。
  不轻不重的房门闭合声响起。
  又等了片刻,在确定人已经离去后,姬容沉着脸开口:“莫邪王夤夜前来,便不怕本王着人拿下了你?”
  “本王一直以为凤王是做大事的人。”姬容还没松手,耶律熙索性也就舒服的半倚床头,笑道。
  “此话何解?”姬容笑道,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杀意。
  并没有忽略这点细节,耶律熙并不心惊,只是有些疑惑,这也是他对姬容一直以来的疑惑——为何对方从刚见面开始,便对自己有了杀机?
  再次搜寻记忆,确认自己并无任何得罪过对方的记忆之后,耶律熙不由问道:“不知凤王可愿回答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姬容反问。
  “本王自认没有得罪过凤王,只不知……”耶律熙眯了眯眼,“凤王为何每次都想要杀了本王?”
  姬容微冷了脸,并不回答。
  耶律熙倒也不再纠缠,只笑着换了个话题:“这两日外头沸沸扬扬的传着你重伤不治的消息。我本想着,这只是你的苦肉计,却没想到……”
  不轻不重的看了耶律熙一眼,姬容截了对方的话尾:“本王今日已经放出消息谣言。”
  保持着面上的笑意,耶律熙并不在意姬容说了什么,只是接着自己前面的话往下说:“——却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由此可见,传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做戏做全套,这次计划是真的,刺杀是真的,凤王殿下,没道理你的受伤不是真的,你说是不是?”耶律熙淡淡笑着,目光灼灼,“你借这个机会刻意受伤,今日又急忙公开澄清谣言——当然是为了在今天的聚会上再做一场戏坚定对方的想法;自然,今日这次聚会,也可以初步筛选或者迫使出一些立场并不坚定的人投向自己……凤王,我说的是也不是?”
  姬容沉默片刻,突然笑道:“就算如此,又如何?”
  耶律熙同样笑着,转瞬却低叹:“确实不如何,这些东西便再是机关算尽也只是小节……”
  这么说着,耶律熙用指尖敲敲床沿,随即稍闭一下眼,道:“你打算清洗澜东了?”
  姬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澜东……”耶律熙自语着,脑中念头飞快转动,须臾道,“是因为叶帝驾崩的消息?”
  “你也知晓了。”姬容并不正面回答,只这么淡淡回了一句。
  一切猜想都得到了证实,耶律熙面上的笑容又懒散起来了:“凤王打算怎么处理叶国?”
  “莫邪王是在问本王军事机密?”姬容看了耶律熙一会,忽然笑道。
  没想到姬容会这么回答,耶律熙有了一瞬的惊讶,但随即,他就笑道:“便算是如此,只不知凤王要什么代价才肯回答?”
  “莫邪王给得出什么代价?”姬容平心静气。
  耶律熙认真看了姬容一会,随即失笑:“我想给的东西你估计都不想要,那么……”
  转动不知何时被对方放开的手腕,耶律熙从怀中取出一小份羊皮卷,道:“叶国的详细地图,不知可够分量?”
  眼中有了些许惊讶,姬容并不回答,只接过地图,张了开来。
  只见拆成巴掌大小的羊皮纸上画了密密麻麻的线路,并标注大大小小的红点——赫然是叶国军防的详细地图!
  再是镇定,面对这张价逾万金的东西,姬容也忍不住悚然动容。
  又仔细的看了片刻,姬容方沉声道:“我要这份地图的全部——你的条件是什么?”
  耶律熙微笑起来:“凤王如此着急处理澜东,定然是为了乘着叶帝无端驾崩,新皇登基未稳这段时间捞取好处……那么,三月之内,”耶律熙竖起三个手指,“三个月之内,不论你在叶国到底是胜是败,又或者到底有没有捞到了什么,我一定要见到五十万两的白银。”
  姬容静了片刻:“一张地图五十万两?”
  耶律熙笑起来,带着淡淡的嘲讽:“这张地图莫非没有买到姬振羽的前程?姬容,在这个方面,我倒是钦佩你——竟真的敢再把姬振羽留在身边。”
  实在懒得再生气了,姬容只做没有听见:“三个月五十万两,便是直接去银矿里挖也没有这么快——莫邪王的胃未免太大了些。”
  耶律熙眼也不眨:“便算如此,可叶帝却不会再死第二次了。”
  姬容的脸色沉下——耶律熙方才那句话,几乎无异于赤裸裸的说‘我就抢劫你’了。
  饶有兴趣的欣赏一回姬容的脸色,耶律熙突然笑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姬容一挑眉,以目示意。
  低低一笑,耶律熙忽然伸手扣住姬容,内劲一吐,便乘对方半身麻木之际将人用力拽下,所用的手法恰巧与姬容方才如出一辙。
  一时没有防备,待身子躺在了床上,姬容方才清醒,顿时大怒,便要出手!
  眼明手快的拦了一拦,耶律熙并不硬拼,而只翻身压住姬容,飞快道:“凤王不想知道条件了?!”
  姬容动作顿时一缓。
  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耶律熙不由感谢对方性格里的冷静了——虽然大多数时候,他觉得他冷静得有些无趣了。
  深吸一口气,躺在床上的姬容看着耶律熙,冷冷道:“滚下去。”
  耶律熙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无他,只因为他听着姬容方才的话,不止怎么的,忽然便觉得对方……有些可爱?!
  耶律熙神色越发古怪起来,他毫不怀疑,如果这个念头给自己身下的人知道,那绝对不是一拳一掌能了解的事情了。
  “滚下去。”眉头皱起,姬容越发不耐,伸了手便要把人扯下去。
  一下回过神来,耶律熙伸手挡了姬容两招,忽然道:“你的胸口怎么样了?”
  姬容手上招式露出一个空隙。
  敏感的捕捉到这个空隙,发觉自己撞对了的耶律熙眼中笑意更盛:“虽说是做戏,但怎么样也伤着要害了……凤王当多注意才是。”
  话说到这里,姬容索性收了手,只冷道:“莫邪王要说的只是这些?”
  心知做什么都要有个度,耶律熙笑了笑,也就转了回来:“方才说交换地图的条件……”
  耶律熙本来打算按着计划稍退一步,但不经意间瞥见身下人的脸——那确实是一张刀削斧刻的脸,线条硬朗,虽不够让人惊艳,但却绝对能够让天下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男人心生好感。
  耶律熙的视线忍不住在姬容面上游动。
  额际宽阔,不是刻薄寡恩之人。
  鼻梁直挺紧窄,象征重情。
  唇薄而眉斜飞,是……
  “耶律熙?”姬容面上有了些不悦。
  刚刚从走神中清醒,耶律熙看着姬容,神使鬼差道:“不若……你从我一次,便一笔勾销,如何?”
  话音方落,耶律熙蓦的回过神来,便知不好。但随即,他就发觉自己还是错估了方才那一句话的威力——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亲眼看见了姬容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被气红的。
  耶律熙苦笑起来,并不止为姬容的脸色,还为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五十万两银子,便是打一模一样的银人也够打他几百个了。那么,一夜,一笔……勾销么?
  耶律熙的苦笑真的渗出了点苦味。
  姬容闭了闭眼,片刻,他张开眼,轻声道:“我再说一次,滚下去。”
  这次,耶律熙再不敢有其他动作,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爬了起来。
  姬容随之起身,并面无表情的整了整衣服。
  耶律熙干咳一声:“若真要退步……我至多能让其中的五万两换成等值器物。”
  姬容面色稍霁——虽说方才那句话于他而言确实是明明白白的羞辱,但反正耶律熙这么说也并不是第一次了——只道:“明天之内,我要见到完整地图。”
  耶律熙微一沉吟:“好,不过我要一个抵押。”
  如此贵重的东西索要抵押正是常事,姬容点头:“莫邪王要什么样的抵押?”
  耶律熙的视线在姬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半晌,他笑道:“本王要凤王一句承诺。”
  “只要一句承诺,莫邪王放心?”听见这个要求,姬容有些意外。
  “人无信不立,况国乎?”耶律熙随意道。
  姬容却是眼神转深,片刻方问:“莫邪王要什么样的承诺?”
  “若是三个月内,本王没有拿到那批银子……”耶律熙稍顿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面上泛起了些复杂,些微犹豫,但很快,这些不该出现的情绪便被他尽数收敛。
  于是最后,耶律熙只微笑着,声音不为人知的轻了些许:
  “若是三个月内,本王没有拿到那批银子,那么,便劳烦凤王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同本王一起呆上三月,如何?”


  第一一九章 解局

  宣和八年十月初十,李氏得错误消息,密谋作乱。
  宣和八年十月十二,羽国以北澜东爆发以李氏为首的叛乱。
  宣和八年十月二十,留守澜东的军队节节败退,同日,丘氏,张氏,公孙氏加入叛乱。
  宣和八年十月二十三,付氏银骑将军领三千人马出现澜东,开始镇压叛乱。
  宣和八年十月二十七,银骑将军扫清最后一处叛乱窝点,叛乱正式结束。是日,李氏、丘氏、张氏、公孙氏满门诛灭,无一幸免。并交战中兵士平民人数,死伤以万余计。
  宣和八年十月三十一,澜东彻底归附羽国,史称‘宣和之变’。
  时间不知不觉从指缝中溜走,在帝都的姬辉白再次接到从澜东来的消息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了,而澜东的所有问题——包括他皇兄的——都早已万事抵定。
  瑾王府中,姬辉白拿着手中的密报,久久不语。
  “殿下?”许是姬辉白沉默的实在有些久了,一旁等候的青一不由开口。
  从失神中清醒,姬辉白开口:“皇兄这次还寄了一份亲笔书信过来?”
  听见姬辉白的话,青一微微一怔,随即恍然,从袖中抽出一份封得仔仔细细,且并无任何记号的竹筒出来:“应该是这个,殿下。”
  接过竹筒,姬辉白先检查了封蜡的完整,而后才划开封蜡,从中取出了工整折成四方的书信。
  姬辉白摊开了书信,雪白的纸张上除了早已画好的红线,并无一字。
  站在一旁看着的青一有些奇怪。
  姬辉白却忽然露出了笑意。
  “拿一杯热茶水过来。”这么吩咐了青一一句,姬辉白起身,从书房中的一个暗柜里取出一瓶白瓷瓶,随后转回身来到桌前。
  而此时,青一也拿回了温热的茶水。
  接过茶水,姬辉白拨开红色瓶塞,轻敲瓶身,从中倒出了些淡绿色的粉末溶于茶水之中,搅和均匀后,再从笔架上拿了一根细笔,沾了变成淡绿色的茶水,一齐刷着书信。
  白纸染上了绿痕,却并未被真正弄污。相反的,那些淡绿液体一沾染上白纸,便开始四面八方的流动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不多时,便汇聚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绿色字体。
  做完这一切,姬辉白放好瓷瓶,又示意青一将茶水处理干净,这才坐下,开始阅读手上的书信。
  坐下后,视线甫一落在书信上的姬辉白眼中便有了淡淡的笑意——无他,只因书信上再熟悉不过的银钩铁画的字正是自己皇兄的笔迹。
  心情难得愉悦了些,姬辉白继续往下看着,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书信并不是很长,除了关于澜东、叶国、姬振羽这三件事情外,便只剩下了一句话——最末一句话。甚至比划较之前还生涩了些,明显能看出写字的主人心中有些迟疑。
  那句话是:
  “皇弟独自留于帝都,当以己身为重,万勿他想。”
  手中拿着书信,姬辉白望着最后那句话有一会了,方才小心折了收起,对青一道:“去将府中的蓝山先生请来。”
  “是。”青一点头离开。
  片刻,住在王府东头的蓝山先生便匆匆赶了过来,向姬辉白行礼道:“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坐下罢。”姬辉白赐了坐,又将桌上那份从澜东而来的密报交给蓝山先生,这才道,“先生先看看。”
  谨慎的再行一礼,蓝山先生这才接过密报,匆匆浏览。
  “好,太好了!”刚看大半,蓝山先生面上便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喜悦之情,“大殿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彻底收复澜东,实在是羽国之幸,天下之幸,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姬辉白未置可否,只道:“澜东的事情已经结束,不谈也罢。倒是叶国……”
  一下子从喜悦中清醒,蓝山先生又接着往下看,待全数看完后,他不由抽了一口气:“叶帝突然驾崩?叶帝多子嗣,各个皇子间相差也不太大,虽说定了储君,但后妃外戚这么一搅和……叶国可是要大乱了!”
  这么说罢,蓝山先生再翻了翻密报,脸上又渐渐有了喜意:“大殿下拿到了叶国的布防图?澜东距离叶国又近,我们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捞好处,但派一支队伍乔装进去,掠过一些,再搅和一点……”
  蓝山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若是事成,皇位归属可再无疑问!”
  姬辉白的神色依旧淡淡,不见喜意,不见怒意。
  蓝山先生不由有了些奇怪。他之所以会如此说,当然是因为在很早以前,姬辉白就暗示了会安心辅佐姬容的想法——若非如此,在储君未定的情况下,他如何会心向旁的皇子?
  只是……既然自己王爷一直以来的辅佐对方登基,为何等真正到了时机有了定论的时候,他却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蓝山先生心下奇怪,却不敢表现在面上,只静待姬辉白的回答。
  而姬辉白之所以不喜不怒,当然不是因为突然嫉妒起姬容来了。而不过是……
  不过是因为,他突然想到,姬容收复澜东已花了四个月,那再处理叶国……
  却又需要多少时日?
  但毕竟不是女子,这个念头在姬辉白脑中只端着的存在了一瞬,便被主人不留情的驱逐出去。接着,姬辉白刚准备开口,却不妨听见外头传来了青一的声音:
  “殿下,宫中来人,说是宣殿下进宫议事!”
  听见青一的声音,姬辉白和蓝山先生对视一眼,俱都明白羽帝定然是为了澜东和叶国的事情。
  从姬辉白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想法,蓝山先生不再停留,行了礼便转身离开。
  至于姬辉白,则换了衣服,便坐上马车,直赴太和殿。
  太和殿中,羽帝和朝中极为宿老已经商量有一会了。见姬辉白进来,羽帝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派人将姬容快马呈上的折子交给姬辉白。
  接过折子,姬辉白谢了恩,这才开始翻阅。
  由姬容亲自递交给皇帝的折子相较于姬辉白的那份,自是详细许多——除了姬振羽的消息外。匆匆看了一遍下来,姬辉白心中已经有底。但他并没有立刻将折子递还,而是又刻意的等了一会,方才将折子交给一旁候着的太监。
  见姬辉白已经看完,羽帝开口:“辉白,你觉得如何?”
  姬辉白弯了弯腰:“皇兄只花四月便收服澜东,实是羽国之幸,同时亦是澜东之幸。”
  解决了一个心腹之患,羽帝心情明显不错,只听他笑道:“你皇兄确实不错,待他回来怎么也该好好赏赐一番。只是澜东既已经归附,倒不需再说什么——皇儿,你认为这折子中针对叶国的计划可行不可行?”
  揣测羽帝心中所想,姬辉白本准备说上两句,但不期然间瞥见羽帝假作不经意的眼神后,他心中一凝,本来准备出口的话顿时变成了另一种:“儿臣不擅打战,兼之又不了解事情具体,故而并不知晓到底该如何决定,还请父皇恕罪。”
  “哦?”明显有些意外,羽帝看了姬辉白一会,“皇儿没有想法?”
  “儿臣以为,打战的事情还是应当交给朝中老将讨论,方才稳妥。”姬辉白欠了身。
  “两句话而已,当得上什么。”羽帝不由笑道,心情却明显更好了些,也不再注意姬辉白,而只对旁边的大臣说,“付将军觉得如何?”
  被羽帝点名,姓付的将军顿时起身,满头银丝,却正是付冬晟的祖父:“回殿下,老臣以为此事可行。一来叶帝突然驾崩乃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二来大殿下着人传回的叶国布防图经核对后确定为真,此两样一加,便是羽国光明正大的同叶国宣战,也是有胜无败,何况只是化妆劫掠?”
  羽帝点了点头,却并不发表观点,而是又叫了另一位将军起来回答。
  这一位将军和付老将军的观点一致。
  如此,又几位将军赞同过后,羽帝终于道:“既然诸位都不曾反对,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只是虽说只化妆劫掠,兵贵精不贵多,但只有容儿手中那些人的话,却还是捉襟见肘。如此,朝中必会再派一人过去……不知诸位将军有何人选?”
  姬辉白依旧静静听着。
  倒是那几位被问了的老将面面相觑。
  既然是化妆劫掠,那肯定是打了跑跑了打,自然不能用素有盛名的将军——也没有必要。而虽说这次就是胜了也不显声明,但若是成了,这种功绩毫无疑问是会被皇帝给记在心里的……况且,虽说姬容是被剥了王位贬去澜东的,但这又是收复澜东又是打击叶国的,一旦功成回来,只怕没两下就恢复了王位……这更是亲近未来帝王的好事啊!
  有功绩,能亲近帝王,还能得到磨练……虽说苦了些危险了些,可当武将的,怕苦怕危险,倒不如回家抱老婆!一下子,在座的个个有后代,并且后代能拉出来看的将军心中火热,只恨不得立刻就将儿子孙子推荐而上!
  “圣上,”不过片刻,便有一个耐不住的将军跳了出来,“犬子年方二十,倒可以带兵去磨砺磨砺。”
  “你那儿子?我怎么记得前两天还和孙家的那个小子一起为了一个青楼姑娘大打出手来着?”另外一个将军听见,顿时不阴不阳的接道,随即又忙朝羽帝说,“圣上明鉴,小人三子前些年得了个武进士,又在边防锻炼了两年,若殿下不嫌弃,倒可以去给大殿下打打下手!”
  最开头一个将军顿时怒了:“你个老李果然不地道!莫非你那儿子——就算是你——便没有为青楼的姑娘挥洒过意气了?!”
  被说的将军倒是不慌不忙:“当然有,可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那儿子可已经长大了,至于你那小子……”
  嘿笑两声,被说的将军打住了话头。
  可最开头的将军当然不愿意了,顿时梗着脖子开始大声起来,而那被牵连了的孙将军自然也站在了他这一边。
  渐渐的,争执有三人开始扩张,第四个,第五个……不花多少工夫,除了明知自己怎么也争不过的文官和已经有一个孙子在姬容身边的付老将军和子嗣单薄的顾将军老神在在之外,其他的将军都已经加入战团,并争得面红脖子粗了。
  早已习惯了这个场面,羽帝也懒得发怒,只等下面争执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询问一直沉默的姬辉白:“辉白,你觉得呢?”
  这么说完,羽帝想到了姬辉白适才所做的推脱,顿时又阻了姬辉白推拒的路:“说说你的意见。”
  也并没有打算推脱,这次,姬辉白把一早就想好的人选说了出来:“几位将军方才提出的人选都不错,儿臣一时也不知道选谁更好。只是儿臣记得,之前曾有一个人跟皇兄一起,解了边关的危机。”
  羽帝的兴趣果然上来了:“是哪个?”
  “是顾将军的孩子。”姬辉白笑了笑。
  “顾将军?”羽帝顿时转向顾将军,“朕不是记得你只有一个女儿么?”
  没料到竟能扯上自己,顾将军一懵:“这,臣确实只有一个女儿,闺名青泽……”
  “正是青泽姑娘同皇兄一起去了边关。”姬辉白淡淡笑着。
  而回过味来的顾将军却对姬辉白报以怒目——虽说这是事实,但这么一说,却不是坏了姑娘家的声誉么?
  姬辉白倒是泰然自若:“儿臣还听说,在边关,皇兄和顾小姐相处颇为愉快。”
  一下子,羽帝和其他将军看顾将军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片刻,羽帝对姬辉白说:“容儿……恩,你皇兄确实对顾青泽不错?”
  羽帝还稍有些犹疑。
  虽明知两人没什么,但听见羽帝这么问,姬辉白还是觉得自己心口被针轻刺了一下。定定神,姬辉白继续道:“儿臣也只是听说,皇兄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只说顾小姐心性不错。”
  姬辉白并不确认,但羽帝却反而信了:“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这次任务,就交给顾将军——你的女儿了。”
  这么说着,羽帝语气里明显有了笑意,看着姬辉白的眼神,也越发柔和起来。
  金口玉言,顾将军还能说些什么,只好一面忍着旁人赤裸裸嫉妒的眼神,一边苦着脸应是。
  天知道,他可从没有攀皇亲这个念头啊……

  事情都已经讨论完了,羽帝也不留人,顷刻便让众人散去。
  来到殿外,姬辉白本准备回府,却接到了萧皇后的邀请。
  心中有些惊讶,姬辉白略一思忖,便遣了上前的下人,跟着宫女来到了疏凰殿。
  疏凰殿中,萧皇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如既往的同骨子里透出尊贵来。
  “儿臣参见皇后,皇后千岁。”姬辉白行了一礼。
  “坐下罢。”萧皇后抬了抬手。
  姬辉白依言坐下:“皇后找辉白,可有什么吩咐?”
  听见姬辉白的话,萧皇后并不立刻开口,而是看了看姬辉白的脸色,方才笑道:“辉白,你的脸色却不太好……可是在心里记挂着什么?”
  姬辉白一时没有回答。
  萧皇后也不在意,只接着说:“你既然出去立了府,便不比从前,能有母妃时时刻刻注意着……当自己小心才是。”
  姬辉白欠了身,算作领情:“谢皇后教诲。”
  萧皇后摆了摆手:“若非容儿离去之前请求,本宫也不会这么做,所以谢倒是不必。”
  听见这句话,姬辉白面上却浮现了些讶异:“皇兄请求?那时宫中圣旨来得匆忙,皇兄也走得匆忙……”
  明白姬辉白想说什么,萧皇后只淡淡一笑:“你皇兄是特地吩咐心腹的,又为了你父皇的怒气,辗转了好久才把话带进来。”
  这么说着,萧皇后的语气不知怎么的竟有了些寂寥:“你皇兄特地带话来,说你虽聪慧,却到底心思太重,若是能大闹一场倒好,若是不能,便求本宫多加开导,免得你因忧思郁结而伤了身子……本宫和你父皇这许多年了,先是有夜修容,然后德妃,淑妃,虽说本宫一步一步上了后位,可到底……”到底什么,萧皇后没有说,她只是有些自失一笑,然而抬眼看着姬辉白,“你放心,有些事情,你皇兄明白的。”
  姬辉白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多日的压抑和疲惫都仿佛找到了缺口,一下子倾泻而出。
  我明白的。他说。
  ——我明白的,辉白。
  姬辉白敛下了眼,他嘴唇极轻微的动了动。
  好。
  ——好,皇兄。


  第一二○章 转变

  雾气氤氲。
  当慕容非踏进浴室之时,姬容下半个身子浸于水中,正靠着池壁闭目养神。
  慕容非脚步轻缓的来到姬容身边。放下手中盛了绷带和伤药的托盘,他跪下身子,熟练的解开姬容胸口缠着的纱布,露出位于左胸口,刚刚结痂的伤口。
  伤口很深,差一点便贯穿了整个胸膛;伤的位置也十分凶险,几乎就在心脏的旁边——虽说是演戏,但为了让对方真正入得瓮中,这伤口却是没有半分掺假的。
  除了纱布,慕容非并不忙着给姬容伤药,而是拿起放在一旁的帕巾,沾了热水,随后从姬容脖颈开始,顺着肩膀往下擦拭。
  计算手头最适宜的力道,慕容非小心的不让姬容胸口的伤碰着水,视线也就不可避免的在姬容身上做了过多的停留。
  虽说连最亲密的交欢也已经有了两次,但慕容非在这次之前倒真的并没有过多注意姬容的身子——大家都是男人,又有什么是你有而我没有的?
  只不过……慕容非看着手下肌肤,眼神深处有了两分古怪。
  肌理紧致,力量蕴而不发,倒确实是……漂亮。停了有一会功夫,慕容非终于还是用了‘漂亮’二字来形容姬容的身体。
  确实是漂亮……这么一个失神,慕容非手上多往下滑了两分,不期然从姬容伤口的边沿擦过。
  正闭目休息的姬容肌肉猛然紧绷。
  倏忽惊醒,慕容非不由弯下腰:“殿下——”
  而恰是此时,姬容也侧了头,唇角刚好划过慕容非的唇边。
  慕容非一顿,口中‘殿下’之后的话自然是说不下去了。鼻端弥漫了一股清淡的草药味,姬容微微一怔,索性也不避开,而是伸手揽了慕容非的腰肢,并在对方唇上咬了一口。
  很轻,仿佛只是在试探。
  慕容非当然没有拒绝,不止没有拒绝,他还刻意放软了身子,并俯下身,更贴近姬容,算作无声的迎合。
  面对这再无歧义的邀请,姬容又咬了对方下唇一次,这次稍重了一些,力道恰恰维持在不让人疼,却又会产生些异样感觉的程度上。而后,他伸出舌尖,稍稍刷过那道浅浅的齿痕,继而再轻巧的挑开了对方的牙关,伸将进去。
  半主动的张开了唇,慕容非一边有些生涩的迎合着姬容,一边顺着对方施加在自己腰上的力道轻巧滑入水中。
  一吻毕,姬容抽开身子,看向已经进入水中,正靠着池壁的慕容非。
  或许是因为氤氲的雾气,也或许是因为方才那交换了彼此气息的亲吻,此时的慕容非面上染了些绯红,浸没于雾气里的眉眼,也仿佛柔和了许多。
  姬容伸出手,轻拂去了黏在对方脸上的黑发。
  “殿下?”慕容非开口,声音低低哑哑的,听在旁人耳朵里,与其说询问,倒不如说是在邀请。
  姬容的手停了停,随后,他的指腹擦过慕容非的脸颊,滑到了对方的脖颈之上。
  慕容非向后仰了仰头,让对方的手指能更轻易的在自己的要害之上抚摸以及……掌控。
  浴池中的雾气更浓了些。
  微微仰着头,慕容非忍受着姬容的手指在自己喉咙之间游动,心里想着的,却是几天前耶律熙来的那一次,姬容前后态度的变化。
  虽然并不明显,但确实是变化,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呢?慕容非始终没有找到头绪。
  身上的人顷了身吻自己的唇角。
  慕容非也抬起身迎合。然后,他感觉一直流连在自己喉咙的手指往下,移到了自己肩膀处。
  心中刚刚悄然松了一口气,慕容非便觉得对方手指移动和缓得有些奇怪,就仿佛是在……试探,然后征求同意?
  这么个念头闪现出来后,慕容非下意识的要嗤之以鼻,心头却是一动:
  最开头的亲吻也是如此,而后的种种……竟真是在试探着征求同意?
  羽国的长皇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身份……诧异得一时无法言语,慕容非紧跟着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疑惑:
  既然如此,那之前耶律熙那一次,对方态度之所以有了变化,却是因为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正常情人该有的情绪?!
  “慕容?”姬容的声音在慕容非耳边响起。
  倏然惊醒,慕容非怔怔的看着姬容,而后做了一个他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做的动作——他猛地抬身,稍嫌粗鲁的抱住了姬容,然后重重的咬上了对方的嘴唇。
  慕容非的动作真的有些重——重得他甚至能尝到些熟悉的腥咸味道。
  然后,他看见姬容皱了眉。
  再然后,他并没有等到姬容推拒的力道。
  心中虽有些奇怪,但既然两人都是男人,情事之间稍微的粗鲁也是正常。姬容倒也并不闪避,只是抚着对方的背,一下一下,温和而不失力道。
  慕容非牙齿上的力道渐渐失去了。面对面贴着姬容,他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种深觉荒唐的、想要大笑的欲望。
  ——却原来,那些平凡人的——如他父母——感情如此畸形,只有黑暗破坏;而站在他面前的,真正尊贵之人的感情,却反而充斥了满满的温和和包容?
  慕容非再用不上力道了,他伸出舌尖,一下一下的舔着姬容渗出了血丝的下唇,动作轻柔,仿佛刚出生的小猫依偎自己的主人。
  姬容越发奇怪了。但既然此时气氛极好,他也就不再多加试探,而是动手解开了慕容非上身的衣衫。
  湿了水的衣衫剥离皮肤,仿佛身上的负重终于除去。靠着姬容的慕容非心下满意,顿时轻轻的从鼻中嗯了一声。
  听见这缠绕了慵懒的声音,姬容手上一顿,忽然觉得眼下没有骨头般倚着自己的慕容非可爱了不少。于是,姬容面上带了些笑意,弯下身,在慕容非鬓边吻了一记,随后伸手从对方胸膛开始,滑过线条完美的腰肢,探上结实有力的大腿。
  慕容非突然觉得浴池里果然有些热。
  低低的喘了一口气,他舔舔干涩的唇角,稍一犹豫,便主动张开了双腿。
  姬容的眼神有些深了,原本扶着对方肩膀的手也已经开始顺着光滑背脊下滑,待到那微微起伏的曲线之时……
  “……殿下?殿下?”一个声音倏然自外边响起!
  手上动作猛然停下,姬容过了几息方才回过神来。
  同样回过了神的慕容非也是惊讶。深吸几口气调匀呼吸,慕容非侧了还带点红晕的脸,扬声开口:“殿下正在沐浴,不是说了不让打扰么?”
  “可是……”外头的声音有些迟疑,“殿下您吩咐来了要通知的贵客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听见这个回答,慕容非转脸看着姬容。
  在这几句对话的功夫中已经压下了身体的欲望,姬容直起身子:“振羽来了。”
  慕容非点点头,同样压下欲望的他跟着站起身。先走出浴池,慕容非扯了一旁湿淋淋的衣服披上后,伺候姬容上药包扎,再为对方换了干净衣服。
  一切整理妥当后,慕容非本待出去让人拿一套自己的衣服进来,却不妨听姬容开口:
  “不用那么麻烦。”这么说着,姬容自己动手,简单的扎了发,“从这里挑一套新的就好了——我们身量差不多。”
  稍顿一下,慕容非默默点了头,便从格子中挑出一件中规中矩的衣服换上。
  如此,等一切停当后,姬振羽已经又等了一刻钟的时间。
  坐得实在有些无聊了,一见到姬容,姬振羽便不由自主的抱怨:“皇兄,我听下人说你进去已经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了——你在里面练了一回泅水么?”
  无言的瞪了姬振羽一眼,姬容也不多费口舌,而只在桌上找了找,便从中抽出从帝都来的折子交给姬振羽。
  “什么东西?”这么问着,姬振羽翻开了折子。
  “关于叶国的计划,父皇已经同意了,并决定从朝中派一人过来辅佐——至于军队粮草,就从别的城池征调了。”姬容简单概括一遍。
  匆匆看着折子,姬振羽面上带着难掩喜色,但当他看到折子最后时,他却蓦地一怔:“……顾青泽?”
  “怎么?”姬容抬了眼。
  “顾青泽……”姬振羽有些犹疑,“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顾将军的……女儿吧?”
  “你没有记错。”姬容点了头。
  “那?”姬振羽睁大了眼,“朝中怎么会选一个没有职位的姑娘过来?”
  “上面说是特诏。”虽心中也确实不大明白为何会选择顾青泽过来,姬容还是淡淡的回答。
  满面狐疑,姬振羽来回翻看着折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道:“皇兄,之前叶国进犯我国边关的时候,你也带上了顾青泽吧?”
  姬容点头:“那次是对方特意要求的。”
  因为特意要求,所以就带上了?姬振羽面色古怪的想着,而后不由笑到:“原来如此……大概父皇是想让顾姑娘当你的侧妃或者正妃吧?”
  姬容皱了眉:“别拿姑娘家的声誉说笑。”
  姬振羽轻轻哼了一声:“若不是如此,这件功劳十足的事情怎么落得到一个在朝中甚至没有职务的姑娘身上?——大抵是父皇看你半天不选妃,心中急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这么说着,姬振羽心中对这次安排倒确实不太以为然——虽说羽国并不大注意这些闺誉什么的,但生为凤王妃,怎么着也要有些端庄贤淑以避天下人的口舌吧?
  姬容眉间皱褶更深。片刻,他舒了眉心,语气冷淡不少:“我对顾青泽没有其他想法——顾青泽那样的女子,也并不适合呆在深宫。”
  这么说着,姬容倒又想起了顾青泽当初目光灼灼的和他说理想的情景。
  虽说先前并无计划,但这一次机会倒是正好,便接着这次时机扶她一把,也算全了她前世的忠义吧。姬容在心中暗自想着。
  只是姬容虽有心打断话题,但说出了味道的姬振羽却依旧兴致勃勃:“皇兄,就算不喜欢顾青泽,那帝都中别人家的女儿呢?我可记得有好几个姑娘十分不错,端的是才貌双全啊!”
  望着直起身子,眼睛发亮的姬振羽,姬容动动嘴唇,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旁,从始至终都静静听着的慕容非听到这里,面上终于忍不住浮出了点笑意。
  正自头痛着,姬容不凑巧瞥见对方脸上的笑意,继而联想到方才鼻端嗅出的淡淡药草味,顿时一挑眉,道:“你说的那些才貌双全的姑娘包不包括袁指挥使家的?”
  姬振羽一怔,随即回忆道:“袁竹郁?包括。我记得她是个挺有个性的美人,怎么,皇兄喜欢?”
  姬容勾起了唇,看着慕容非似笑非笑:“她现在就在这里,可惜喜欢的不是我。”
  慕容非突然觉得有些不好。
  姬振羽则吃了一惊:“她居然不喜欢皇兄?眼光正常的女人……”
  这么说着,姬振羽的视线在慕容非和姬容身上打转,然后含蓄的说:“……眼光正常的女人,应该没有道理不选择皇兄的。”
  姬容依旧微笑着。
  倒是慕容非有些撑不下去,上前一步苦笑道:“小人和袁小姐并无私情。”
  难得见到对方这样,姬容不由轻挑眉梢:“并无私情?袁姑娘为了你,甚至亲自到山上去找药草……可算得上是费尽心思了。”
  慕容非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倒是想对对方说,袁竹郁为他找药草来,纯粹只是因为自己上次的为难。可这句话说出来……面前笑着的人大约会拉下脸吧?
  慕容非忍不住想到。
  而调笑了几句过后,姬容也就淡了心思,倒是开口叮嘱慕容非道:“袁竹郁来这里是为了她父亲,但袁指挥使在位这么多年都并无什么大错,莫说辉白,便是父皇也不会简单的撤换人,你可劝她宽心。还有,袁竹郁是正经人家的大小姐,你若喜欢便定了心,等这一段时候过了就三媒六聘把人抬回来;若不喜欢,也早些和对方说清楚……这种事情若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没有没有脸面帮你收拾!”
  慕容非静静听着姬容的话,待对方说完后躬身应是,唇边却多了一缕微笑。
  至于一旁的姬振羽,则是越听越觉得奇怪:这话说到后来,怎么越听越有些不对?还不是因为袁竹郁而对慕容非的不对,而仿佛是……
  仿佛是,因为慕容非而对袁竹郁有些不对?
  姬振羽分外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