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问林宝淑,假如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任你选,但是只得一样,你会选什么?她一定回答,是那支曾经在杂志上轰动一时的“宝记”。十年来像她一样的表迷们都在寻找这一支,只在杂志上出现过的黑色表面搭配粉红钢圈的特别版手表。
究竟它是厂商的实验品或者是表迷自己改造的,大概没有人能够说的清。然而宝淑爱上它,不只因为是Pink圈撞黑面,更因为表面上12的位置是一个“宝”字。
从“IN”走出来,搭上去地面的自动扶梯,已经是傍晚五点半了。她从扶梯两边的透明玻璃里悄悄打量自己的新发型,一瞬间,她泄气似地垂下原本拨弄着头发的手。
她又被骗剪了一个短发呢,就好象,她又被余正骗回上海了。
坐在的士里,车子一动不动在卡在高架上,司机开始不耐烦地东张西望,最后打开了车内的收音机。
最初知道余正跟老总闹翻的时候,宝淑十分地惊讶。因为余正可以说是公司的重要人物,学设计出身,又有management的学位,据说总公司十分器重他。更何况,他半步都未行差踏错,怎会突然跟老总翻脸。
她去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已在收拾东西。
他的办公室本来就相当整齐,经过一番整理,更令她不禁感叹:“这像是有人用过吗……”
余正抽空对她笑了笑。
他也经常笑,但总是微笑,在宝淑的记忆里,很少有他大笑的场面。
然后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白色信封交给她。
这分明是一封辞职信。
宝淑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八年的男人。他该不会要她把这封信——
“去交给William。”没等她花时间细想,他已吩咐道。
宝淑垮下一张脸。他必定不好意思自己去,便找她做替死鬼。
“阿正……”她很少这样叫他,只有在求他的时候。
“快去。”他仍然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虽然已经不是她的上司,但是差起她来一样得心应手。
她哭丧着脸转身向另一间办公室走去。来到门口的时候,她没有敲门,而是先顺了顺自己的表情,最后决定微笑着进去。
William坐在办公桌前严肃地看着电脑屏幕。宝淑一年才见他一次,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古怪的山姆大叔。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信递到他面前。
William斜眼看着她手上的白信封,又看看她。终于用他那原本握着鼠标的手接过那封信,拆开来读。
最后他口气平淡地对她说:“Ok。”
然后又把信递回给她,继续盯着他的电脑屏幕。
宝淑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当她转身要带上门的时候,William突然对她说:“Good luck。”
她有一秒的迟疑,然而还是微笑着关上门。
在门口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呼了口气,她一边走一边看起那封信。
这封英文信简洁而明了地叙述了出于个人职业生涯的考虑而想另谋发展的无奈心情,以及辞职的愿望,一看就是余正的风格。他总是恰倒好处,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只是看到信的落款时,她几乎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来。
BoBo Lam!
BoBo Lam除了她还有谁!
宝淑“哐”地踢开余正办公室的木板门,以至于余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在干什么!你知道这是公司财产吗?”
“啊!”她终于尖叫了。
她冲过去抓住余正整洁的衬衫袖子:“你这个猪!干吗要这样对我!”
余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但他没有让宝淑察觉:“你别这样,这里是办公室,别人会以为我逼你去堕胎。”
宝淑简直要哭出来,虽然这份工作也是拜他所赐,然而此刻他又令她重新做回失业人员。香港最近几年的市道不好,再找一份这样优渥的工作对她来说实在不容易。
然而在这个尤其伤心的时刻,他却平静地说着冷场笑话——她要疯了!
但她没有疯,她是真的哭了。
不出意外地看到余正瞬间错愕的表情,宝淑哭地更委屈。
“别……别这样。”他平时的雄辩口才全部变为熊熊口吃。
见她还在哭,余正有点不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宝淑……”
她想甩开他的手,但他却握得紧。她打他的手臂,他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半步。
最后是她哭得累了才停下来。
那天晚上,余正带她去吃她最爱的法国海鲜大餐。
然而直到坐在回上海的飞机上,她才突然发现,他都没跟她道过歉,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她。
不过她看向窗外,心想,算啦,余正一定不会害她的。
余正和宝淑都是地道的上海人,高中毕业的时候余正拿到了南洋理工大学的奖学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抱着试试的态度去参加了入学试,竟然被录取了。于是她欢天喜地地跟着余正去到新加坡。
其实,她只是不想跟着父母移民去澳洲而已,她不爱每天看到的都是一张张金发碧眼的白人面孔。
余正跟她,从中学开始,认识了很多年。
其实她是有些崇拜他的,因为他这个人很聪明。宝淑觉得,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问题能够难倒余正。所以她跟着他上补习班,跟着他参加国际象棋兴趣组,跟着他玩电脑。她总是跟着他的脚步。因为她觉得跟他在一起,能学到很多东西。
中学的时候,根本没有男生或女生的概念。到了三年级男女生互相别扭起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却还时常混在一起,一点也没有顾忌。宝淑想,大概是因为很熟了吧,而且他们两个都是很晚熟的人。
但是仔细想想,她至今也对余正摸不着头脑。或许是他真的太聪明了。
升到高中部以后,他们也有很多要好的朋友,只是宝淑觉得,还是跟余正最有默契。
他们常说男女之间没有真友谊,她不相信,她跟余正,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命运有时候是很捉弄人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二名的余正竟然选择去读design,而物理和化学加起来不过及格过九次的宝淑却不得不读起Civil Engineering。
所以在她看来,余正的大学生活是蓝天和白云,而她的是黄土和灰石。
好不容易挨到毕业的时候,余正已在当地的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工作,她却屡屡遭到拒绝。同寝室的香港同学Ada于是劝她去香港试试,而且据说机会十分多。
于是宝淑试着向一些香港的设计师行投简历,竟然有很多家请她去面试。她跟着Ada来到香港,面试的第一家公司就表示要请她。她高兴得不得了。
于是马上打电话给还在新加坡的余正,但怎么打也打不通。
晚上她在Ada家楼下买胶糖公仔的时候,竟然一转身看到了他。
她张大嘴巴瞪着有些风尘仆仆的余正,他却还是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说:
“有家4A的广告公司说要请我,我就来看看。”
最后他们双双留在了香港。宝淑想,她跟在他身后这么些年,终于也有自己领着他走的时候。于是颇为得意了好一阵。
然而好景不常,她这种懒散的作风根本没办法适应设计师行大量的工作。勉强应付了几个月后,她终于忍不住辞职了。
于是,她成为浩浩荡荡香港失业大军的一员,又重新投简历,这次她放低些要求,也去过一些小公司面试。但常常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
不多的积蓄很快就用完了,她只有天天在狭小的公寓内吃泡面。有一天余正忙完case来看她,站在她的单身公寓门口简直惊呆了。
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请他进来。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潦倒,但是事实往往就是不遂人愿。
余正放下手中她最爱吃的车离子,说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那天晚上余正走了以后,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两万块钱。那个时候,这就是余正一个月的工资。
她拿着钱颓然坐到床上,鼻子酸酸的,只想抱着余正大哭一场。
但她最后还是一个人在床上慢慢抽泣,因为她知道余正最怕她的眼泪。
当这两万块就要用完的时候,余正来找她,说可以给她在自己工作的公司安排一个工作,只是跟她的专业搭不上边。
她既高兴又觉得很丢脸,但还是穿得正正经经跟着去了。
业务部的经理最后竟然同意录用她,不过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余正已经升做助理部门经理,人家大概是卖他的面子。
她很快喜欢上这份工作,广告公司的气氛总是很活跃,就好象以前大学里的社团一样。因为这是一家4A的国际广告公司在香港的分公司,所以就算不大,仍然有很多客人找上他们。他们每人跟几个case,虽然忙起来也有连续三天不睡觉的时候,但她做得有声有色。
到第二年的年底,余正坐上了副总监的位子,宝淑的日子就越发好过起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余正却泼了这样一盆冷水过去,快得她都没有时间发抖。
既然辞呈也递了,宝淑无奈只能听从余正的“建议”,跟他一起回上海。
或许是因为前几年曾回来过一次,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所以劝服她并没有花什么力气。
离开香港的时候家禾给了她两把公寓钥匙,是她在上海租的,因为租期是一年,所以空着也是空着,就给了她。
余正问她领了一把。
但其实余正跟她不一样,他的家在上海。
而她,既然不想在父母身边,那么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飞机场里,来接他们的是以前非常要好的同学。她推着行李车,看到他们,突然感到,她是回到家了。
星期一,顶着那头新剪的短发,宝淑来到了余正租在徐家汇附近的办公室。
因为租金便宜,所以地方很小,只做了三个隔间和一个厅,另外还有一间三角形的储藏室。
余正和Ben正卷着袖子在搬东西。宝淑愣了愣,这个周末他回家去了,所以她没见到他,原来他也剪了个新发型。
Ben是余正下一届的学弟,很听他的话。正好在新加坡工作得不顺利,就来帮他们。
是了,他们是打算自己开公司。不过更确切地说,是余正开的。
宝淑看着飞扬的灰尘,用手捂住鼻子站到门口。
余正抬眼看她:“还不快来帮忙。”
她摇摇头,捂着嘴巴鼻子说:“好脏啊。”
余正把桌子调整好,然后站直了看着她,撇撇嘴角:“你是说你打算把你的办公桌和椅子放在那里吗?”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后看,走廊里堆满了家具。
她哭丧着脸撒娇地晃晃肩膀,然而余正从来不吃她这一套。
把办公室布置妥当打扫干净以后,已经是午饭时间。
Ben带他们去了附近一家他新发现的餐馆,宝淑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只剩她一个在办公室,她举着杯咖啡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阳光明媚的街道,心想,算了,跟着他一定不会错的。
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心血来潮打电话给余正:“不如晚上我们出去玩吧?”
“好啊。”余正不紧不慢地回答,“去哪里。”
这让她一时语塞。回来不过一个星期,她好象还没有融入这里的生活。
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余正忽然说:“不如去找池少宇和梁见飞吧。”
按下门铃,接着听到两种不同的脚步飞奔而来。
门一下子被打开了,池少宇和梁见飞赤着脚,表情由欢喜转为抽筋。
宝淑和余正互望了一看,笑起来。他们两个,一定又在玩猜人游戏。
中学时,一定没人想到池少宇跟梁见飞会变成夫妻。
其实宝淑现在都觉得他们两个走在路上,嘻嘻哈哈的样子,像兄妹多一点。
不过他们是貌离神合。她开心地想。
跟他们两个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闷。他们总是能玩出各种花样来,甚至有时候看他们吵架也是一种乐趣。
他们四人于是快乐地打起了八十分。到了十点,池少宇却说不打了。
“你脑抽?”宝淑瞪着他,不明所以。
“我明天飞。”
怎么会忘记,像他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竟然是民航的飞行员。
记得中学时,池少宇便已立下这个“宏图大志”。
“我要开着飞机去接我老婆下班。”他说。
“我一定不要跟你老婆一起下班。”宝淑说。
然而,他就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宝淑放下手中的牌,她的梦想又到哪里去实现?
从池少宇家出来,宝淑双手插袋,闷头跟在余正后面走。
余正忽然停下脚步,她一头撞了上去,也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余正的表情在灯光的照耀下,看不清楚,但是他微开张嘴,好象要说什么。最后他微笑了一下,说:“去吃麻辣烫。”
宝淑可以肯定,他要说的不是这个。
但她还是愣愣地跟在他身后,或许这已是她的习惯了。
记得以前跟池少宇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互相嘲笑对方,有时还会动手。池少宇跟梁见飞结婚以后,宝淑再见他时,已找不回以前那些毫无顾忌的年少时光了。
因为,他们都长大了。
而她跟余正,她望着他在路灯的照耀下拖地长长的背影。
大约终有一天,跟在他身后的,也不会是她。
二
如果一年有七百三十天,一天有四十八小时,那么宝淑想,她的睡眠时间或许应该就会足够了。
余正的工作室才开张没多久,就有一个大case送上门来。是以前在香港时做的一个品牌,要在上海开新铺,最后还是找上了余正。
当宝淑惊奇于他的运气时,他却不紧不慢地说:“是我拜托Vicent把他们介绍过来的。”
她一时无语。他若耍起手段往往都能达到目的。
于是他们三个没日没夜地忙了一个礼拜,终于只剩收尾的工作。余正放她和Ben回来休息,自己继续把工作做完。
宝淑从被子里伸出手,在昏暗的灯光下摸索着手表。
六点。
她愣了十几秒,才发现现在是晚上六点。
房间内一片安静,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想,余正一定还没回来。
家禾在上海住了大约一年,五月的时候回到香港,但租金已经全部付了。她租了这幢三层老式洋房的二楼和三楼。
宝淑挑了二楼,理由很简单,只要爬一层楼梯就得。
余正只有星期一到五的时候会住在楼上,周末他要回家。
平时他在的时候,她总能隐约听到木制地板上他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不如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打着哈欠起身穿衣服。
十月的晚上,宝淑穿着薄薄的风衣一点也不觉得冷。走到写字楼下面的时候,看到办公室的窗户里有灯光,她提着手中的麻辣烫,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走到门口时,已觉得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宝淑踮起脚尖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趴在电脑屏幕前睡着了的余正。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走过去。
他的头埋在双臂之间,睡得无声无息。
因为看不到他的脸,宝淑有点懊恼,说不定余正睡觉的时候也是张着嘴巴流着口水的呢。
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他总是没有一处破绽的样子,相形之下,她的破绽太多。然而她又为什么总是要跟他在一起呢?
宝淑笑起来,因为自己是一个自尊心不强的人吧。所以愿意跟比自己优秀很多的人做朋友。
忽然她惊讶地盯着余正的头顶,曾几何时,他竟然有了几根白头发。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头顶,她一直以为时间没有在他们两个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只是原来,是她没有注意。
她悄悄伸出手,捉住他的一根白头发,轻轻一拔。
白发在她手中,他醒了。
余正揉了下眼睛,这是他的小动作:“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有种睡醒后的沙哑。
“我想你大概还没吃东西就来找你。”
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好吧,去吃什么。”
宝淑摇摇头:“我吃过了。”
她拿出那碗打包的麻辣烫,余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吃得很起劲,仿佛很久没有吃东西。于是宝淑忍不住问他:“今天早上我跟Ben回去以后你干些什么?”
他吃着东西口齿不清地回答:“把计划写完。”
“你忙起来就是顾不上吃饭。”
余正一边吃着竹轮一边望住她,嘴角温柔地扯着。
“你什么事都管得好,就是管不好自己。”宝淑下了个结论。
工作室开张的第一个月就有钱分,是一件令人高兴到可以去百货公司大肆shopping的事情。
梁见飞远远走来,宝淑觉得这些年,她好象是贴着保鲜膜般没怎么变。
她的头发还是不长不短,人高高瘦瘦的,面目清秀,说起话来却铿锵有力。看她的样子,怎样都不像是亚太区总裁的秘书。
“你、你就穿成这样去上班吗。”宝淑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中午吃饭时便打电话约了见飞下班后逛街,料想她一定是直接从公司来的。
梁见飞无辜地耸耸肩:“难道我穿成这样不能去上班吗,我穿了衣服的。”
宝淑惟有瞪着她的宽松T恤加牛仔外套无话可说,她的打扮好似随时随地可以去露营。
“你老板一定人很好。”
梁见飞拉着她走进百货公司:“他自己也经常穿POLO衫来上班。”
宝淑的注意力很快被各种打折的商品吸引去了,即使见飞或者她的老板上班的时候是穿着泳装隔着玻璃墙晒太阳,也与她毫无关系。
买完东西已经八点了,然而两人都不想吃饭,就去街对面的星巴克坐了下来,一人点了份黑森林蛋糕。
“你跟池少宇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梁见飞不为察觉地苦笑了一下:“根本没有打算。”
宝淑好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立刻轻松地说:“你们两个自己都像小孩,是不用再养一个出来了。”
女孩子间的友谊,跟男孩子之间总是有些不同。
男孩子几年不见,再见面的时候,仍然可以仿佛昨天才分别。话题天南海北,一聊就是几小时,而且相谈甚欢。
女孩子几年不见,再见面的时候,总免不了有几分生疏。话题只有以前在一起时的那些回忆或者是将来的打算,仿佛当中那些时光,是真空的,无从说起。
大概,女孩子的心中,对过去的回忆,总是记得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更多一些,但她们的友谊是深刻的;而男孩子,想到的却大多是快乐的事,所以友情也大多是浅浅的。
因为,快乐是肤浅的,而痛苦是深刻的。
宝淑不愿意看到见飞这样苦笑的表情,她明白,即使在外人看来多么幸福的一对,也总有他们的烦恼。
“那你有没有男朋友呢。”见飞忽然眨眨眼睛。
“有过一个。”宝淑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蛋糕送到嘴里。
见飞笑了:“你喜欢他吗。”
“当时蛮喜欢的,不过现在早没感觉了。”
“那余正呢。”
“他……”宝淑眯起眼睛仔细想了一下,好象这一刻她才发现,那家伙竟一直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当然也有些跟他关系暧昧的女孩子,但从来没听他说过自己在谈恋爱。
“我说不清楚,可能他在这方面喜欢玩暧昧。”她下了个结论。
见飞笑得暧昧:“我也这样觉得。”
谈了一会要结帐的时候,池少宇打电话来叫她们去附近的一家茶坊,据说今天约到些以前的同学,现在正等她们去。
隔了许多年再见到旧同学,那种感觉,就好象把一样珍贵的东西锁到盒子里,再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它有了光鲜的外表,只是不知道内里,是不是也变了。
刚坐下来,一个男子便一手搭在宝淑的肩上,痞痞地说:“林宝淑,没想到你女大也会十八变啊。”
她愣了好几秒才大声叫道:“胖子,是你!”
那个被她叫做的胖子的,现在却身形一流,头顶架了一副墨镜,越发显得英俊。他又笑笑:“恩,不过我看你也就是换了层皮,人还是一样傻。”
宝淑笑了,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反而有种久违的开心。当那个熟悉的声音,那种熟悉的语调又出现在她耳边的时候,她反而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仿佛失去联络的友谊又在这一刻悄悄地连上了线。
她跟胖子在最初的两年里并不十分熟悉,她只知道他是很有点愤世嫉俗的人。高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喜欢逗她,经常骂得她跳脚。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她慢慢发现,他只是嘴上喜欢说些恶毒的话,其实心里是关心他们的。
记得有一次留下来做值日生,刚换上去的日光灯灯泡掉了下来,是他一把推开她,结果自己头上被砸出了血。还有一次余正去参加篮球比赛伤了脚不能走路,也是他二话不说冲下看台背着他去医务室。
高中毕业那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胖子:“你干吗总来惹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好笑地说:“我惹的又不是你。”
她不明白,然而明不明白或许不那么重要了。
有时候,青春路上,有一个诚挚的朋友,就已经足够。
人生往往充满惊奇,以前跟女孩子说话会脸红的“芬芬”已经结婚有了儿子,整天不做作业的阿诓在图书馆里工作,数学只在高考时及格过一次的嘉奇现在在银行做分析师,而一直被大家笑没品位的胖子竟自己开起服装店,且据说生意很不错。
宝淑喝着汽酒听他们谈天说地,就算平时话不多的余正,也侃侃而谈。原来很多时候,岁月在我们身边不经意地流走,当抬起头的那一刻,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是我们原来所认识的那个。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要做的只是抓住那一刹那。
晚上回到公寓,宝淑给家禾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非常吵闹,她猜想家禾在参加party。
“I miss you so。”她第一句话便说。
家禾笑了:“I miss you too。”
没有想到,她们重聚才两个月又要分离。曾家禾,是唯一一个,在重聚时也不会觉得生疏的朋友。
“You know,我今天碰到了你的壁球学长。”家禾走到一个清静的地方。
“我今天碰到很多老同学,简直认不出了,”
“再见的时候总是有惊喜。”
宝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又或者是认真的感慨。她承认,虽然年纪相仿,但家禾在为人处世上胜过她很多。
“你知道吗,我今天忽然又想谈恋爱了。”
家禾哈哈笑了两声:“那就擦亮眼睛,或许这个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那又怎么样。”
“我最近发现自己眼角有两条很深的鱼尾纹呢,涂了十几天眼霜都不见好。”
“这跟恋爱有关系吗。”
“当然,我已经不是青春无敌了。”
家禾又哈地笑了一声:“青春从来不是无敌的。”
宝淑想了想,觉得或许是有点道理的。青春不是无敌,无知才是无敌的,而青春往往无知。
但她马上又想到一问题:“但余正是无敌的,虽然他有白头发了。”
家禾继续哈哈大笑,宝淑觉得,自从她交了个20岁出头的小男友后经常开怀大笑。
“BoBo,you must trust me,余正他从来不是无敌的。”
但宝淑并不怎么trust她,至少在这一点上如此。
“James在找我了,晚点再打给你,该睡觉了。”说完,她挂了线。
宝淑走到窗台前看着幽暗的路灯下放满盆花的园子,今天余正回家去了,她一个人,做些什么好呢。
余正的奶奶很热情,虽然年纪一把了,还是喜欢指示别人做这个做那个。而余正的妈妈却相反,虽然并不凶,却少言寡语,默默接受奶奶的指示。
“宝淑啊,你多吃点。”奶奶笑着往她碗里夹了一个红烧鸡腿。
宝淑却笑不出来,只是她还是勉强挤出点笑容,因为这是奶奶请她吃的第三个鸡腿。
她求救地看着余正,他当然接到了她的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继续扒着碗里的饭。她惟有尽量不哭丧着脸拼命咽了下去。
吃完饭她摊在余正房间里的大床上,说:“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碰鸡腿了。”
余正笑着拉开写字桌前的转椅,开始上网。
“你奶奶还是这么热情。”
“恩,因为你是女孩子嘛。”
“可是你奶奶也很疼你啊。”
“当然,我听话嘛。”
宝淑想了半天,确实不能驳回他,便放弃地不作声。余正从小打的就是乖乖牌,不像她,妈妈总是不放心,但这两年已不再管她了,也不知道是对她放心了还是放弃了。
她起身慢慢走到余正身后,他感觉到她的脚步却没有转回身。
她在灯光下看着他的头顶,忽然说:“你有五根白头发了呢,加上上次我帮你拔的那一根,一共是六根。”
余正笑了:“数那么清楚做什么。”
宝淑噘起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象余正经常能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她还是蹦出一句:“说明你老了嘛。”
他明显僵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着她,表情有点严肃:“真的?”
她忽然很想捉弄他:“是啊,你看这几年,你明显没以前英俊了,搞不好马上就要秃头了,你这么聪明……”
她没说下去,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嘛,谁都知道。
现在轮到余正沉默了。
宝淑偷偷笑起来,还是忍不住伸手弄乱他的头发:“骗你的,老校草。”
其实余正并不十分英俊,不过宝淑觉得,他也可以一名列十大校草之一。大概是她很崇拜他的智慧的缘故。
“哎……”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如果我也有家禾那么好运,可以圈到一个很handsome的男朋友就好了。”
说实话,她真是非常羡慕家禾,她的男朋友既年轻又十分地英俊。
“不要只看外表。”余正却冷冷地说,没有回过头来。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以前交了两年的那个男友Crig就是十分英俊,只是最后因为他实在很花心两人分手了。那以后,她就对恋爱这回事有些提不起兴趣。
宝淑忽然有些生气,余正虽然聪明、成熟,却也还没有资格来嘲笑她的爱情。于是她负气地拿起包,说:“我就是这么肤浅,只看外表。走了再见。”
说完她去跟余正的家人道了别,愤愤地走回孤独的公寓。
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那三个鸡腿还是没有消化,反而令她觉得愈加难受,胃有点疼。
她回到家喝了两大杯热水好象好了很多,但还是有点不舒服。
于是心情没来由地差起来,差到甚至有点想哭。没错,她就是这么肤浅、这么笨。男朋友在外面跟无数的女孩子玩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也有同学告诉过她,但她自信满满,以为自己魅力无边,以为男人值得相信。直到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他跟一个女孩子亲密地搂在一起从酒吧里出来,她才相信自己是错了。
新加坡,她最痛恨这片土地这样的小。小到让她明白原来感情是没有永恒的。
她说要分手的时候,他有点愕然。其实她是该得意的,他这么花心,但承认的女朋友只有她一个。但她不要这样的得意,她只要他一心一意。
想到这里,胃越发难受起来。这时,门外的楼梯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宝淑屏住呼吸,脚步声在她门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上走去。
余正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其实,他没有错。
睡梦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她,她不安起来。四周像着火一样闷热,有点透不过气来。忽然她感到一种撕裂的痛,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即使中学的时候跑步摔在地上,也没有痛地这么剧烈。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昏死过去,然而一瞬间她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真的是很痛,她捂着肚子,是胃痛。
她经常胃痛,所以睡觉前她简单地吃了点胃药,以为醒来就会好的。但现在她痛地说不出话来。
宝淑挣扎了几下,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她好象能感觉到汗水正从她冰冷的脸颊上流下来,四肢也有点麻木,然而她还是勉强按了8个数字。
她颓然倒在床上,等待电话被接通。在寂静的夜晚,她甚至能听到楼上的电话铃在回响。
响到第五下的时候,余正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喂?”
“余正……”
她不知道自己痛苦地有点哽咽的声音令他一下坐起身来。
“怎么了?”
“我……胃好痛……”
他说了句“我马上来”便挂上了电话。
宝淑虚弱地放下手中的听筒,有点安心了。余正有她公寓的钥匙,他会来的,他来了,一切就都有解决的办法。
没过几秒,果然听到楼梯上焦急的脚步声,门一会就被打开。
黑暗中她看到他焦急的脸,忽然很想哭。她不是因为疼得哭,虽然也确实疼到可以令人哭。她只是想哭,想在自己疼痛的时候,也看到他疼痛的表情。
余正抱起她,扭亮台灯。她疼得嘴唇发白,不过在看到他的黑色外套里穿着小熊维尼的睡衣时,还是很想笑。
他在床边的凳子上找了件衣服把她裹起来,然后她感到自己腾空了。
他抱着她穿过走廊,一边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带你去看医生。”
宝淑终于放心地闭上眼睛,她最讨厌看医生,但余正说没事了就是没事了。
这一次,她没有哭,然而,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疼痛的表情。
宝淑醒来的时候,窗外是黄昏的夕阳。她试着动了下身体,却觉得腹部有种刺骨的痛,不动时只是微微的刺痛。她这是怎么了?
她四周望了下,病房里有三张床,另外两张是空着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连余正也不在。
过了一会余正推门进来了,他换了身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看到她醒了连忙走过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她的声音细小又微弱,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疼不疼?”
她点点头,然后问:“我怎么了。”
余正无奈地说:“盲肠炎。”
她愕然。小时候当然被警告过千万不要在吃饭以后蹦蹦跳跳,否则会得盲肠炎,送到医院去开刀。
她是多么自觉地遵守这个规则,因为她最怕去医院开刀。
只是没想到,在二十六岁的时候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谢谢你。”宝淑说。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帮助她,好象永远是她的救星。
“傻瓜。”余正笑了一下,“吓死我了。”
有那么一瞬,宝淑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当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两个仿佛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
但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谁叫你不帮我挡你奶奶的鸡腿。”
三
余正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宝淑,他一阵疑惑。她才刚刚可以下地,会去哪里。
他走到床前,忽然瞥到她在洗手间。
宝淑原本对着镜子在叹气,忽然看到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衣服遮住肚子。
他觉得很好笑,便问:“你在干吗。”
她扁着嘴从洗手间慢慢走出来:“我肚子上多了一道疤,以后怎么穿泳装啊。”
“你又不会游泳。”余正一针见血。
他把她扶上床,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帮她削水果。
两天前的晚上,他们不欢而散。他从来不跟人赌气,然而那一晚,他真的在赌气。
她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叫住她,其实,他可以拉住她的手臂,跟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没有其他意思。
但他说不出来,因为他就是那个意思。
他就是讨厌她总是只看外表,就是讨厌她总是被英俊的男孩子迷得晕头转向。他讨厌她这样,更讨厌那些男孩子。
他还记得,那是大学二年纪的暑假。他代表学校去香港参加东南亚的大学国际象棋夏令营,一去就是一个月。当他兴冲冲地赶回新加坡,宝淑却兴奋地告诉他,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但他知道,一定不好看。
她身后远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英俊的男孩子。而他眼前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多了一分妩媚。
那是一种,他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在她脸上读到的表情。
这一刻,他余正,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妒忌。
后来他经常看到那个男孩子跟其他女孩子在一起,但他从来没有告诉宝淑。他只是一次次去警告他,而他似乎从来也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直到有一天,他发火了,在酒吧旁边的小巷子里跟Crig打了一架。那家伙当然打不过学过空手道的他,不过他的嘴角一直扯着刺眼的嘲笑。他愈发疯狂起来,打得他嘴角出血,但他还是那样微笑。
最后,他从地上爬起来,说:“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她喜欢我。”
余正第一次有一种,控制不了自己的感觉。
他转身把他踢倒在地,后来据说那家伙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
宝淑为了那家伙忙了一个礼拜,而他,一个人在宿舍躺了一个礼拜。
后来,他们终于分手了。那是宝淑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他却隐隐觉得高兴。
那天晚上,他又想起了那段往事,心里没来由地不舒服。但是最后,他还是在她离开后十五分钟也跟着离开了家。
走在公寓的旧式旋转楼梯上,连他自己都觉得脚步声那么沉重。他在她门前顿了顿,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但他看到了灯光。
最后他还是回到三楼,开门进去,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
睡到半夜的时候,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
电话那头是宝淑哽咽的声音,他随手抓了件外套套上就拿着钥匙飞奔下去。她躺在床上,灯光下面色惨白。
他吓坏了,但还是逼自己冷静下来。
他安慰她说没事了,却发现自己声音都是颤抖的。
护工把宝淑推进手术室以后,他才颓然坐在医院冰冷的塑料凳子上。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穿着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小熊维尼睡衣和皮拖鞋,头发一定是蓬乱的,金属的电梯门上映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但他不在乎,只要她出来的时候,又能够笑着跟他说:“余正,我们去吃麻辣烫吧。”
这几天余正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里,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去上班。
宝淑拆线那天下午,他终于提着包去了工作室。他们的办公桌上都积了一层灰。
傍晚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设计图案的时候,他时常习惯地望向她的桌子,就好象以前上课的时候,也经常偷偷瞄她。
毕业那天,宝淑问胖子:“你干吗总来惹我?”
胖子愣了一下,然后好笑地说:“我惹的又不是你。”
宝淑不明白。
但他又怎会不明白,胖子逗她,是在惹他。
宝淑总说他是无敌的。其实他,从来不是无敌的。
晚上他回到公寓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去医院。来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已听到欢快的笑声。
原来是池少宇和梁见飞来了。
他们在病房里聊到十点,护士来赶人了才匆匆告辞。
少了他们的病房,好像冷清了很多。
余正一边洗着橙子一边听宝淑说着医生的吩咐。
忽然她迟疑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探头看她。
“阿正……”
他知道,她只有在有事求他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他握着橙子的手有些用力。
“你这个月不会扣我薪水的……对吧。”
她的表情十分乖巧,而他,只想用手里的橙子砸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余正非但没有扣宝淑的薪水,还帮她付了住院的医药费。
她根本不懂得存钱,所有的薪水都用在了那一堆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价值的东西上。
一个二十六岁的人,银行帐户里的存款永远是四位数,而这个人却一点也不担心将来的生活,有时更常常将他气得没话说——林宝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出院第二天,他放她假,回到公寓的时候,又不见她的人影。
他扯开领带,开始打她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响起百货公司里的宣传广播。
“林宝淑,你给我马上滚回来。”她应该清楚,他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
“……还有两个人,马上就轮到我付钱了,付好钱,我去抽过奖以后马上就回来,真的,我保证。”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
“……”
“现在还有一个人……”
他按下挂机键,猛地把手机摔到床上,一把扯下领带。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不再把他的话当作至理名言,不再模仿他说话的语调,不再用心看着他。否则,她一定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余正颓然拿着衣服走进浴室,热水淋在他的身上,或许,他该要解脱了。
他转过身,让水淋在他脸上,闭上眼睛,露出苦笑。或许,他早就该解脱了。
打开浴室的门,听到门铃声,他走了两步打开门。
宝淑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脸颊有点红,大约是因为急着赶回来的缘故。
“我奖没去抽……”她看着他,一脸真诚。
余正忽然笑了,发梢的水甩在宝淑身上。或许,他是永远也别想解脱。
晚上,他陪她去抽奖,竟然抽到了一套Esprit的毛巾。
在新旺吃饭的时候,宝淑开心地拿出奖品,念念叨叨地说:“这条蓝色的好衬你,你说是不是?”
他吃着菠萝油,没有回答,但心情没来由地好起来。
宝淑停下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餐厅的一角,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是池少宇,跟一个女孩子单独吃着晚餐。他们有说有笑,好象相处愉快。
余正转回头,说:“吃你的河粉吧,不然凉了。”
“你也看到了不是吗。”宝淑疑惑地望着他。
余正笑了笑,看到了又怎样,看到的就代表是真相,看不到的难道就没发生过吗?而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
宝淑知道他不想管,所以有点愤怒。打算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
“你这个笨蛋,给我坐下。”他低声说,皱着眉。
“我要去问清楚。”她倔强地回答。
他拉着她的手,一脸严肃地说:“答案,不应该是由你先知道。”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忽然她挣脱他的手跑开了,余正站起身想阻止她,却发现她不是向池少宇走去,而是奔出了餐厅门口。
他迅速结了帐追出去,餐厅角落的池少宇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向身边的女伴露出迷人的微笑。
余正下了的士,宝淑还在前一部车上等司机找钱。他走上去,她砰地关上门。
两部的士纷纷离去。路灯下只有他们两个长长的身影。
“余正,你告诉我。”宝淑首先开口。
“……”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Crig在外面跟其他女孩子玩?”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不会说谎。
宝淑鼻子一酸,哽咽起来:“你们人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余正低下头,有点不知所措。
他余正,从来不是无敌的,至少,在她的眼泪面前,他可以轻易投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红着眼,却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
“你说呀!”她伸手推了他一下。
他没有动,最后缓缓抬起头,说:“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宝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她笑了。
“余正,我真是败给你了。”她打了他一下,或许,她已不再是那个小女孩。她能够明白别人的良苦用心,也不需要他事事担心。
但她错了,被打败的那个,其实是他。
圣诞节前,余正的工作室很忙。为了赚多一些钱,他们甚至接一些设计橱窗的生意。
宝淑拿着一叠发票来找他报销,他有点头大地翻了翻,自己开工作室,最麻烦的就是做帐的问题。即使他也有management的学位,还是对财务工作心生厌烦。
但抬头看看另外两人……他最终还是放弃地垂下头。
忽然他抽出一张太平洋百货的发票问:“这是什么?”
宝淑朝他笑了笑,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在跳:“碧欧泉眼部深层净化露?!”
宝淑干笑两声:“最近一直加班,我黑眼圈好明显,所以昨天就抽空去买了一支这个,专柜小姐说很有用——”
他打断她:“Stop!拿回去。”
宝淑有点委屈地噘起嘴,一边伸手接过发票,一边喃喃地说:“以前阿May都给我报的。”
他瞪她。现在他是她的上司,而不是阿May。
她不情不愿地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好了,我只是试试看……早知道不买这么贵了。”
Ben哈地笑了一声,被她打了一下头。
余正把发票放到第二格抽屉里,继续他的工作。
把宝淑拉回上海,是他自私。
当他决定要辞职的时候,便盘算着怎么把她骗走。她当然中计了,虽然闹了点别扭,还是跟着他回到了上海。
最初他也对自己的决定有点一筹莫展,但很多时候,事实既然已经在眼前,能够做的只有为以后做打算。
好在他跟宝淑都是很随遇而安的人,什么问题都要试着去解决,喉咙里堵着一根刺就要想办法把它吞下去或者挖出来。
他是自私,他的计划里永远有着她的一份。
下班回去的路上,宝淑缩在他身后。在赤道附近呆了这么多年,不太习惯这种湿润的冷,然而余正微笑地想,其实太阳一直就在他身边。
四
如果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一年有七百三十天,余正觉得,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工作。
揉揉眼睛,觉得头皮发涨。宝淑从客户那里回来以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坐在办公桌前翻着杂志,表情很认真。他猜想她大概碰到麻烦了。
他点开MSN的对话框,输入:“你怎么了?”
她朝电脑屏幕看看,然后转过头,透过玻璃墙望着他,摇摇头,表情还是一样的麻木。
他笑了一下,或许有的问题,他不应该帮她解决。于是他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只是还是常常瞄她几眼,总是有些不放心。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是胖子打来的。
“圣诞节有什么活动?”
“没有。”他疲于应付那些工作,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出来打牌?”
“好啊,如果有空的话。”
“自己做老板都这么累?”胖子有点不满。
“就是这样才累。”他是真的觉得累,所以不想多说。
“好吧,你再打给我。”他们虽然多年不见,但还是有一份默契。
余正把手机放回桌上,按了按太阳穴。一杯咖啡摆到他面前,是宝淑端来的。
“喝了它,然后到十点就回去睡觉。”
他苦笑一下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却觉得有点甜。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她背上黑色的单肩包踱了出去。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干劲?他不知道。不过喝着她泡的咖啡,连思路都清晰起来。
十点了,宝淑却没有回来,余正看着手机,在想心事。最后他还是拨通了宝淑的电话。
“喂?”响了很多下,她才接的。
他听到争论的声音,于是问:“你在哪里?”
她踌躇了几下,才说:“Oliver。”
“我来接你。”
余正挂上电话,找出客户的通讯录,记下地址。她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晚间十点半,Oliver在淮海路上的新铺还是灯火通明,后天便是他们开张的日子。他走进店铺的时候瞥了一眼橱窗的摆设,跟他的设计不太一样。
店里的工作人员正在摆放物品,中间空着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他一眼便看到了宝淑。
“怎么了?”他走上去问。
她瞪了一下对面的年轻男子:“有人说你的设计是狗屁。”
余正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于是他转身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
之所以说他是“年轻人”,是因为他看上去已很像大学生,再加上脸上倔强的表情,令他想到过去的Ben。
“你好。”余正笑容可掬地伸出手。
男孩子愣了愣,大概没想到他的态度这样好,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
“我是余正。”他礼貌地说。
“我叫唐嘉年。”
“不好意思啊,本来我是很反对橱窗和店铺由两家公司制作的,但是我们经理坚持,我没办法。不然也不会令你们为难了……”站在旁边的是店铺主管Vivi Chow。
余正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唐嘉年认为他的橱窗设计跟店铺设计并不相衬,所以有另外的主张,跟宝淑发生了争执。
“不如你把你的设计给我看一下,我可以重新做些修改。”他诚恳地对唐嘉年说。对方立即请他到桌边坐下,拿出自己的店铺设计图。
余正一边讨论一边看看宝淑,她好象斗败的公鸡般垂头站在旁边。
讨论结束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他们约好第二天再布置。唐嘉年一改倔强的态度,对余正很是赞赏的样子,甚至在告别时对冷口冷面的宝淑say goodbye。
回去的出租车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路过法国领事馆时,宝淑忽然问:“我是不是很差劲。”
余正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他从来不赞扬她的缺点,也不贬低她的优点。
她回过头望着他:“你是对的,我只知道坚持原则,根本没想过这样其实让其他人很难做。”
“你能够认识错误,就是有进步了。”他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终于笑了。
余正很喜欢看她笑,一直就很喜欢。她仿佛有一种感染力,当她在身旁的时候,他会觉得快乐。
当然也有很多令他觉得快乐的女孩子,但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在他心里印得那么深。
事后余正才知道,原来这个唐嘉年今年才刚毕业,却已得过不少奖,在上海的业界颇有一点名气。
Oliver的店铺终于如期开张,经理对他们的设计都很满意,所以帐也结得快。
宝淑邀请他在元旦一起去参加她堂妹的婚礼,所以他趁有空约了胖子一起去买西装。
“不会吧,你毕业四年连套西装也没有?”胖子瞪大眼睛。
“有吧,”他想了想,“有过一套,但是利用率不是太高,所以走的时候送人了。”
胖子干笑了两声:“以你的表情,即使穿汗衫短裤也能达到一般人穿西装才能达到的效果。”
余正冷冷的脸上浮现温暖的笑容。
两人在空荡荡的百货公司男装部逛了起来,胖子不时对各个专柜的衣服发表颇为专业的评论。余正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时光在有些人身上流逝地很慢,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却很快。胖子显然属于后者。
他现在对着他,几乎已想不出他过去是怎样的了。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性格。
“对了,你怎么还没把她搞定?”
余正做了个惊讶的滑稽表情:“我搞得定谁啊。”
“我原本以为没有你搞不定的人。”胖子表情夸张,引得正在试衣服的余正哈哈大笑。
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没想到,被搞定的人是你。”
余正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有点无奈地说:“是啊,你看我风流倜傥赛潘安,一枝梨花压海棠。怎么就是搞不定。”
但胖子对他的冷面滑稽丝毫不感兴趣,眯着眼看着镜中的他:“你确定要穿着这身龟壳去?要不要再加一顶绿帽子?”
余正最终买了一套中规中矩的黑色西装加浅色条纹衬衫和深色领带。
回到公寓的时候,宝淑来找他:“圣诞节去哪里玩?”
“你说呢?”其实他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但跟她在一起,他总是先问她的意见。
“我好想去滑雪,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去哈尔滨滑雪?”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她跟Crig在一起后第一个圣诞节。
他当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虽然同学们约他一起过圣诞,但他还是倔强地等着她的邀请。所幸最后她还是兴高采烈地来问他,要不要跟Crig的同学们一起去哈尔滨滑雪。
他假装考虑了两天,在出发前一天才“勉强”答应了他们。那一次的旅程对他来说是简直一个噩梦,跟着一群不认识的人,看着她和Crig一路上亲密地谈笑。他余正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最不知所谓的事,大概便是这一件。
期间更有一位和蔼的女同学向他表白,却被他粗暴地拒绝了。他至今仍对那个女孩子感到抱歉,因为当时他的心情糟透了。回到学校以后,他也曾试着想要找那个女孩道歉,但终究还是因为他已不记得她的样貌而作罢。
“我想起来了,那次旅行,他们传说Lucy向你表白,有没有这件事?”宝淑忽然兴致高昂起来。
原来那个女孩子叫Lucy,余正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起来?”
宝淑蹲在冰箱面前找着零食:“其实大家很关心你的私人问题。”
“干吗。”他喝了一口咖啡,打开笔记本。
“怕你性冷感啊。”
“噗——”一口咖啡喷在VAIO的黑色键盘上,令余正有点泄气。
宝淑关上冰箱门,十万火急地来抢救。
“我知道你想换一台新的已经很久了,但是也不要糟蹋旧的啊。”她一边用棉纸吸干键盘上的咖啡渍,一边帮他擦着下巴。
“谁叫你说我是性冷感。”他抬高下巴抱怨。
“我只是说担心你是,当然我知道你不是。”她的口气,好象在安慰小朋友。
余正一时玩性大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宝淑顿了顿,笃定地说:“有一次我跟你在客厅看《色即是空》,有那种镜头的时候我偷瞄过你那里。”
余正语塞,想玩她,被玩的却是自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有没有?”宝淑又再问。
“有什么?”他脑子里在回想看那张碟片时的情景。
“Lucy啊!”她拍了下他的前额。
“哦,”他的思绪又转回来,“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说的Lucy,不过确实有一个女孩子跟我说……”
“是不是身材很小巧玲珑,面孔圆圆,戴副无框眼镜?”
余正眯着眼睛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记不得了。”
宝淑无奈地看着他:“你怎么总是不把女孩子放在心上。”
他怔了怔,没有答话,回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要脱口而出:我一直把一个女孩子放在心上。然而他还是没有,因为她转开视线背对着他收拾起他那台笔记本。
他余正,这辈子做过的所有窝囊的事,都是为了林宝淑。
星期六下午,余正缓缓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昏暗的日光。楼下的马路上似乎有车辆不停穿梭的声音,他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手表,四点三十分。
昨天晚上,他们三人工作到凌晨两点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他一回到公寓,连澡也没洗就倒头睡着了。
发了一会呆,他爬起来去洗了一个澡。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午后奶茶,喝一口,才感到自己是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窗外的马路上依旧是没有多少人,只有枯黄的树叶一片片掉在地上。他抬起手看着腕上带万年历的手表,忽然发现,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
敲开宝淑的门,她非常不雅观地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大哈欠,头发乱糟糟的,一看便知道是刚被吵醒的。
“快换衣服。”他简单地命令道。
“干吗,晚上随便吃点杯面吧,我不高兴出去了。”说完她又打了一个哈欠。
“不行。”他推着她回到房间里,走到浴室前,“洗澡换衣服,晚上我们出去吃。”
宝淑不情愿地看着他,最后还是被他坚决的表情说服了。
搭上往莘庄方向的地铁,宝淑一边吃着余正扔给她的汉堡一边问:“我们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他也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吃大餐。”
余正笑了笑,伸手抹去她嘴角的色拉酱,把手指塞进嘴里。他要弥补那个,关于滑雪的糟糕回忆。
当的士停在七星滑雪场门口的时候,宝淑才瞪大眼睛明白余正的用意。
“顺便告诉你,今天是平安夜。”他笑着拉住张大嘴巴说不话来的宝淑,走了进去。
滑雪场不大,人也不多,虽然只有一条一条坡道,但他们滑得很开心。
宝淑把雪橇叠在他的雪橇上,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他笑着大声问,准备好了吗?宝淑回答:准备好了。
他用力一滑,两人便直线向坡底冲去。
宝淑开心地尖叫,他也笑着叫起来。
他又去借了滑板来,当他腾空跃起的时候,宝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滑板滑得这么好?!”
他挑了下眉毛,酷酷地说:“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说完来了个空中转身。
宝淑笑得很疯,跟在他后面滑了下来,一边大声叫:“接住我接住我!”
他停在坡底,看着她重重撞进他怀里,笑得喘不过气。
这个,才是他要的回忆。
宝淑不知道,他滑板滑得这么好,是因为Crig曾经是亚洲雪地滑板塞亚军。
五
“Joe Yu係南洋理工大學design科班出身,畢業之後在香港開始佢嘅職業生涯,短短四年之中經已在城中創下不小名聲,可謂英雄出少年。”宝淑用标准的广东话念出手中杂志上的内容,上面更有几张余正在办公室拍摄的写真,不过他接受这个访问后第二天便与William闹翻辞职了。这本名人杂志是家禾上个星期买来寄给她的。
她瞄瞄余正,他当然一定听到她读的内容,只是没有搭理她罢了。
宝淑并不因为余正的漠然而扫兴,继续饶有兴致地看起那本杂志来。
他的专访一共有六页,当中穿插了一些照片,她觉得那上面的余正好象跟她认识的那个不一样。
她认识的余正,虽然喜欢扮酷,笑起来却很温暖;连续工作几天不刮胡子的时候像土匪,而刮完胡子的他却像书生;天生头发蓬蓬卷卷,梳起来又很斯文;上身超级瘦,腿却有点粗;戴上黑框眼镜比较像色狼,不戴的时候若眯起眼睛来也很像;明明上身穿的是西装衬衫加领带,脚上却蹬一双夹脚拖鞋;他不英俊,却能吸引女孩子。
她认识的余正就是这样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男孩子。而照片上那个余正,看上去那么professional,那么man,令她有点措手不及。他竟在她的眼皮底下慢慢长成了一个男人。
“怎么不念下去。”余正说话的声音一向冷冷清清,很少分辨得出他的情绪。
“因为我觉得这上面这个不是你。”她抬起头,一脸认真。
余正也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交汇,他笑了。
“那么哪一个是我?”
“我面前这个。”宝淑起身走到他面前,把他梳直的头发弄乱,不出意外地看到他愤怒的表情,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时间,在她的指缝中流走,而他,却停在她的指尖。
余正和宝淑怎么也没料到,第二次见到唐嘉年,是在他们的工作室门口。
“你们好。”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点也想象不出来他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其实是有着一双大眼睛。
他们刚吃完饭回来,虽然有点吃惊,但余正还是很有礼貌地把他请进了工作室。下午Ben出去了,正好多出一把椅子可以给他坐。
“有事吗。”余正的作风是一向简洁明了。
“哦,有的。”原本四处张望的唐嘉年连忙正了正身,严肃地回答,“我想请你们雇佣我。”
“啊?”宝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余正双手抱胸,笑了笑:“你怎么会想到我这里来工作?”
“因为……”唐嘉年顿了顿,“我的主管根本不懂设计,他只是学管理的,我跟他很难沟通。”
“可是我们这里很小,我知道你那家广告公司在上海是数一数二的。”宝淑插嘴。
“这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做我喜欢的设计就可以了。”他认真地说。
“我们没那么多钱给你哦。”
“这我不在乎。”
“而且也不像大公司有那么多case可以做。”
“……”
“你有没有考虑清楚?”
“我是考虑清楚了才来找你们的,我知道余正在香港很出名的。”唐嘉年一脸兴奋。
宝淑颇为得意了一番,心想,那是自然。
“我拒绝。”余正忽然冷冷地打断他们。
宝淑和唐嘉年同时惊讶地望着他。以唐嘉年的才华,虽然是新人,但是能够有他加盟,对他们的工作室也是一件好事,何况设计工作都是由余正和Ben来做,他们两个忙不过来。
“你回去吧,我认为你现在不适合来我的工作室。”余正起身推着椅子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
“你认为我没有工作能力吗?!”唐嘉年气愤地问。
“不是,”余正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你还没有适应社会的能力之前,不适合呆在我们这种小型工作室。”
他有点愕然。
“做任何工作都不是你喜欢就可以了,广告工作更加需要团队精神。”
“……”
“你回去好好跟你的主管学学,等你自己觉得有能力的时候再考虑是不是要来找我。我的话你能听懂最好,不能懂的话……”余正顿了顿,“以后慢慢体会也不迟。”
这番话不但震慑了唐嘉年,也震慑了宝淑。
原来她眼前这个才不是真正的余正,真正的余正便是杂志中那个。很professional,很man,是个厉害的男子。
她早就知道余正很厉害,只是,现在这个余正,更加天下无敌。
下班之后,宝淑独自去给堂妹挑选结婚礼物。既然加上了余正那一份钱,她自然要挑一个好一些的。
元旦快到了,余正和Ben正忙得不可开交,有时看到他一副睡眠不足的颓废相,她有一种好好帮他洗洗脸的冲动。大概她就是不能忍受胡子拉杂的男人吧,连余正都不例外。
她刚来上海几个星期,便在办公室几条街开外找到了一家卖古董表的店。她是一个表迷,尤其爱收藏非主流品牌的限量版手表。这大约跟她的爸妈有关,他们两个是标准的古董迷,家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最后更双双辞去会计师的工作,去到墨尔本开了一家古董店。他们也卖自己的收藏,但真正赚钱的,还是一些在城隍庙市场里批发来的中国小玩意。
其实她并不赞成他们的决定,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大约孩子对父母最好的支持便是沉默。
店老板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大叔,头已经开始秃了,每次看到他,总是在抽烟斗,十分复古,跟他的店子形象吻合。
宝淑在店里兜了一圈,看中了一条手链,在等老板包起来的时候,她随手翻了翻老式点唱机上堆着的杂志。忽然她眼前一亮,有一本杂志的封面登的正是十年前出现过的那支“宝记” 。
“老板这本杂志怎么卖。”
“你要就送给你喽。”老板头也不抬,认真剪下一块双面胶。
晚上回到家洗好澡,她把杂志拿出来仔细翻了一遍,这是一本八年前的日本杂志,上面有关于“宝记”的报道,全是由那本率先刊登的杂志上转载而来的。她有点失望地把杂志放到沙发下的箱子里,梦想,不是这样轻易就能实现的。
她发了会儿呆,想起来要给堂妹打个电话。
“宝泰。”
“恩。”堂妹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吗?”
“差不多吧,我累死了,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结婚了。”
宝淑哈哈地笑起来。这个堂妹其实跟她一样年纪,她们以前一起念过小学和初中,所以感情比较好。只是自从她读大学以后就少了联络,但堂姐妹间的感情跟其她朋友又不一样,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关系吧。
她也是突然听宝泰说要结婚的,但她并不觉得意外。一直以来,她就知道,像宝泰这样看似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其实很有主见,决定的事情就要做到。不像她,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挂上电话,过了一会儿,她上楼去找余正。
一进门,就见他叼着根香烟,表情严肃地坐在电脑前。鼠标旁边是一缸烟头,房间里充斥着烟草的味道。
其实宝淑是很爱看余正抽烟的,特别是他吸了一口烟,皱起眉,又吐出来。那样让她感到,只要这样吐出来,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而且她很喜欢余正吸过烟后身上的烟草味,那样让他很有男子气概。
但她知道,他只有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抽烟。
“晚饭吃过没有?”她走过去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
余正随便应付了她一句,继续他的工作。
宝淑没有生气,他恐怕是遇到瓶劲了。
她走到他身后,抚平蓬乱的卷发,他一定是洗过澡没有吹干头发。他头顶有两个旋,人家说,两个旋的人都很聪明,比如周伯通。
“你看这两个哪个比较好?”余正忽然开口问她,笔记本上出现了两个图案。
她低下身仔细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两个图案,很久以后,她才说:“左边这个吧。”
然而余正却没有说话。
她疑惑地转头看他,原本夹在他修长手指间的香烟掉在地上,他的表情是目瞪口呆。
宝淑顺着他的视线,望到的是自己低胸礼服下只穿着肉色内衣的胸口,她低下身的时候,会有诱人的乳沟。
“色狼!”宝淑尖叫着站直身体,随手抓了本杂志砸到余正长满胡渣的脸上,然后奔下楼去。
杂志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表情还是一样的呆滞。
宝淑一边下楼一边捂住发烫的双颊,难堪地想,怎么会忘记了自己特地穿着要参加婚礼的礼服上来给他看的呢。
Ben的右边,是肿了半张脸的余正,左边,是黑口黑面的宝淑。
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于是打开包开始翻他的客户手册,当终于找到一个该“交货”的雇主时,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I, I go to Odagiri。”他一紧张便要讲英文。
看着Ben落荒而逃的样子,宝淑很想笑,但她还是用手托着下巴,不让自己笑出来。抬眼一瞥,余正也是这个姿势,于是她在心里轻哼了一声,放下手转身对着电脑。
忽然MSN对话框跳了出来:“Sorry……”。
她忍住没有回头,把对话框关了。
但接着它又跳出来:“I'm so sorry。”
她想了想,输入:“Would u invite me to have dinner?”
“Sure sure……”
宝淑笑了,其实她并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难堪。因为她知道余正不是故意的,他是正人君子。
“In a French restaurant?”
“Sure, but I refuse to have the French dressing。”
她又笑了,余正只要沾到一点法国生菜酱就会呕吐。
“But……what did u see last night?”
她听不到余正敲击键盘的声音,她很想回头看他,甚至在脑海里揣测他现在的表情,不过她终究忍住了。
余正敲了几个字母,她的电脑屏幕上跳出来:“Everything……”
余正的另半边脸也被砸中了。
星期六去参加宝泰婚礼的时候,宝淑特地在礼服外加了一件针织的短背心。
余正穿着黑色西装,更是前所未有得帅气。
只是见到新郎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惊讶,他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岁,即使在结婚这样的场合仍然一脸严谨,令得宝淑在被介绍给他时诚惶诚恐,好似被国家元首接见般。
当司仪要求新郎新娘各自向对方说一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的两人竟不约而同地说:“谢谢。”
司仪等了十几秒都未见有下文,才明白他们要讲的已经讲完,于是干笑一声继续主持。两位新人很配合地站在一边没有出声,任他一个人天马行空般讲了半小时笑话。
宝淑转过头俯在余正耳边问:“你觉不觉得有问题?”
“觉得。”他严肃地回答,“你结婚礼物到现在都没给宝泰。”
宝淑倒吸口冷气低声说:“糟糕!我忘记带了。”
宝泰的婚礼就在这样怪异的气氛中结束,原本打算去闹新房的众人在看到两位新人阴沉的表情后不得不打消了所有念头。
余正喝了点红酒,所以步履有些蹒跚。宝淑扶着他坐进的士,透过车窗看着新郎新娘钻进花车,她忽然觉得,情愿自己的新郎醉倒,都不要他面无表情。
余正大概睡着了,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闻着他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宝淑有点走神。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去参加余正的婚礼,婚礼上的他会笑得很温暖,她在台下笑得开心,而她身边那个座位却是空的。
想到这里,她没来由地感到失落,甚至有点想哭。
于是在车内响起了那首Karen的《忽然之间》时,她忍不住问:
“余正,你什么时候结婚?”
他没有回答她。
她有些许的失望,然而她又不想听到他的答案。当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决定跟其他人走过余下岁月的时候,另一个人的使命便结束了。
是了,她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守护天神,而她,也做着他的守护天神。
余正忽然抬头非常温柔地吻了她的面颊,然后继续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有点错愕,嘴角却不自觉地带着微笑。他是在安慰她,用一种新的方式。
她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的嘴角一定也带着笑。
宝淑约了宝泰在星巴克喝下午茶,重要的是,要把结婚礼物给她。
她仔细端详堂妹,才发现,宝泰的神情跟她那位新郎十分相似。
“你们没有去过honeymoon吗?”
宝泰抬了下眉毛:“没时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是干什么的?”宝淑忍不住问。
“我回去群发一封mail给你们,里面有所有你们想知道的答案。”
宝淑愕然。碰了一鼻子灰,她把头转向窗外,正好看见梁见飞走过,并且不约而同地向里面张望。两人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起来。
“恭喜你,结婚了。”梁见飞一坐下来就对宝泰说。因为曾经是同一所中学,所以她们互相之间也认识。
宝泰嘿嘿笑了一声,不敢搭话。
她们很快谈起以前学校里的趣事,关于老师间的明争暗斗,关于同学间的八卦,一些平常的事在此时也有特别的意义。
“其实你跟池少宇怎么会在一起?”宝泰忽然问。
梁见飞喝了口咖啡,才缓缓地说:“就像一般普通男女一样啊。”
“他过去曾经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宝泰不无感慨地说。
池少宇外形英俊,又任过校篮球队的队长,自然迷住不少女孩子。
梁见飞又微笑了一下,表情有些俏皮:“他现在也是风云人物啊。”
宝淑没有搭话,因为她想起上次曾经在餐厅看到那一幕。看着见飞幸福的脸庞,只一秒钟她便打消了告诉她的念头。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不想看到幸福的人变得不幸。她最能够体会,一个人独自揣测着爱人心里究竟还留有几分情意的苦闷。
聊了一会儿,宝泰的那位新郎来接她去亲戚家中吃晚餐。他很绅士地帮他们结了帐,随宝泰一起钻进的士。
“我觉得他看上去很威严,很有气势。”隔着玻璃窗,见飞说。
“你猜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见飞认真地思索起来,宝淑一脸卖关子的表情令她牙痒痒的。
“很像高级管理人员呢。”
“……”宝淑喝了口咖啡。
“工程师?”
“……”她开始吃蛋糕。
“大学教授?”
“……”她吃第二口。
“警察?”
“……”
“不会是黑社会的吧……”见飞失去耐心。
“我回去盘问过宝泰再告诉你。”她伸出舌头把嵌在牙齿上的蛋糕舔出来,吞了下去,笑眯眯地回答。
吃晚饭的时间,办公室空无一人。宝淑于是搭地铁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看到三楼有灯光,连忙跑上去。
余正来开门的时候又叼着一根烟,表情却很轻松,她知道他一定是完工了。
“你猜宝泰的老公是做什么的?”宝淑也心情愉快。
余正吸了口烟,喷在她脸上:“法官。”
她呛了一下,他笑着帮她赶走周围的烟圈。
“你怎么知道?”
余正撇撇嘴,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她,上面印着: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叶安泽。
“这可是内部名片。”他向其他地方喷了口烟。
余正,从来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人,跟他在一起,她永远不会觉得闷。
宝泰果真如约发了一封email给她,回答了很多她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问题。宝淑不得不又一次感叹,生活原来充满惊奇。
她不由得托起下巴怔怔地自言自语起来:“结婚真有那么好吗……”
“不错啊,如果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Ben边说边眨了眨眼睛。
宝淑作了一个“这是废话”的表情,然后无奈地说:“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而且也喜欢自己的人,而且就算有这样的人,跟他结婚了也未必就幸福。”
“从来没有人说过结婚代表幸福。”
“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结婚?”
“是因为责任。”Ben耸耸肩。
“那女人就变成生育机器了吗。”
“No,no,no。生育一个孩子并不难,但养育一个孩子不容易,父母要担的责任很大。”
宝淑眯起眼睛看着他:“没想到你很有些理论基础呢。”
Ben摆了摆食指:“我有实践经验。”
“什么意思?”
始终做着自己事情的余正终于发话了:“Ben的儿子一岁了,他太太现在怀了第二个孩子。”
宝淑目瞪口呆。
“我没告诉过你吗。”余正手指不停敲击键盘,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没有。”她看着Ben,无论如何,他在她心目中还是以前那个总爱跟着余正的学弟。
“那是因为你没问过我。”余正得出结论。
晚上宝淑跟余正一起去大客户那里交设计稿,这一阶段终于忙完了。
“马上要过年了。”
余正应了一声,继续走着。街道两旁散落一地的树叶踩在脚下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宝淑从背后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两年,他瘦了很多。
过马路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等她跟上来,自然而然地走到她左边。无论在什么地方,她只要看到他站在哪一边,就能知道车子驶来的方向。
绿灯亮了,但宝淑没有动,他转过头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余正,如果你结婚了……我怎么办。”忽然之间,她竟发现,他在她生命中的意义远比她想象的大。
他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很孩子气:“傻瓜。”
“你不许在我结婚之前结婚。”她任性地说。
余正拉起她的手臂:“好吧,暂时答应你,可以过去了吗?”
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她也开心地露出笑容。
余正答应她的,一定不会骗她。
六
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地过农历新年了。
余正中午起床,站在窗边吸了一支烟。晚上宝淑跟他一起回家吃年夜饭,他不禁笑了,把她骗回上海是对的,他好象已经渐渐有一种独自拥有她的感觉。
快乐,有很多种,其实心里有一个人,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快乐。
“余正余正!”她飞奔上来叫着他的名字。
他打开门,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叠照片。
“是上次我们去参加宝泰婚礼的时候照的。”她坐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每次只要她一来,就把他的宝座霸占了。
“其实你穿西装很有型。”宝淑津津有味地看着摊在他桌上的照片,很自得其乐。
他笑了,吸了口烟坐在她旁边看着那些照片。
“我觉得你这张好handsome!”她兴奋地拿给他看。
他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继续吸烟。
“你怎么了,不说话。”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他。
他耸耸肩还是没有答话,对着她的脸缓缓喷了口烟。
“我以后得肺癌你就要负起全部责任,因为我所有二手烟都是从你这里吸来的。”
宝淑吸他的二手烟有些年头了,听到她这么说他竟隐隐有些得意。
“东西带齐了没有?”他终于开口问。晚上她要住在他家,免不了带些用品。
“又不是去露营,没带可以用你的嘛。”她继续看着手中的照片。
“是叫你去露营,我家又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睡。”
“我睡你的床,你睡沙发去。”
“我不要。”他深深吸了口烟,五官都皱在一起,然后急速喷出烟雾。
“那你睡床下好了。”
久违的年夜饭令在外漂泊了七年的他们感动不已。
“今年我们家终于团聚了。”奶奶高兴地说。
在外一个人惯了,也不会特别想家。以前每年过农历新年的时候,总有上海的同乡会举办迎新会,很多人聚在一起,好象又过了一个圣诞般。然而当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摆在他面前的时候,那些年少时快乐的回忆又钻回他的脑海里。
他看看身旁的宝淑,她好象也很高兴,他猜想,他们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
奶奶又夹了个鸡腿到宝淑碗里,她为难地看着他,这一次他含笑来援救:“奶奶你别偏心了,我会吃醋的。”
说完,他把她碗里的鸡腿夹到自己碗里,毫不犹豫地大口吃起来。
吃完饭奶奶还不忘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宝淑高兴地红了眼眶。他知道,不是为了压岁钱,而是,真的太久没有人给过他们这样温暖的过年气氛了。
余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了个地铺,他说过不要睡沙发。
他们坐在床上打关牌,输了的人喝500毫升水,三小时内不准去厕所。但最后他还是对宝淑网开一面,他的例外哪一次不是为了她。
十二点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拿出偷偷买的烟火,笑着下楼,后面是兴奋地尖叫着蹦下楼的宝淑。
楼下早已有父母带着孩子欢欢喜喜地点燃着炮竹,他们,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这样的场景?
身旁的鞭炮忽然响起,宝淑吓地躲到他身后,他揽住她,笑地很开心。
轮到他们放的时候,宝淑拿着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燃,他蹲在她身旁帮她挡着风,火线终于点燃。他们跳起来站到一旁,金黄色的烟花喷到空中,绽放开来。
她挽住他的手臂,抬头看着天空,没有看到他温柔的目光。
这一晚的烟火,美丽过维港任何一次的表演。
半夜仰面躺在余正的床上,宝淑说:“很像露营,如果没有天花板就好了。你还记不记得高一的时候我们也去露营过?”
“恩,团委组织的。”他闭着眼睛说。
“我们去了哪里?”
“忘记了。”
“我也不记得了。仔细想想,已经十年了呢。”
余正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那次好象我生病了。”
“没有,只是有点发烧而已。”他肯定地说。
“我吓死了,跑到荒山里,又没有医生。”
“不会啊,我看你那天晚上还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
“那是因为第一次出来露营很兴奋。”
“……”
“后来我记得坐在帐篷前面看星星。”
“……”
“后来好象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不发烧了。”
“……”
“只是头还有点晕,嘴巴也肿肿的。”
“……”
宝淑抬起头看着床下的余正,他睡着了。
她受不了地叹了口气,躺下来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晨竟然也是在鞭炮声中被惊醒的。余正眯着眼睛翻了个身,表情十分痛苦,最后他坐起身决定喝口水才继续睡。
床上的宝淑仰面躺着,好象一点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他不习惯睡在僵硬的地板上,好象无论铺多少床垫在下面都无济于事。看着宝淑在他的床上睡得那么香,连鞭炮声都没能把她吵醒,他忽然想要惩罚她。
余正趴到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庞,温柔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
她难得有这样一刻,是安安静静在他面前。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她比以前漂亮了,成熟了一些,性格却还是没变。
他曾经以为,她是在他手掌心里的,然而最后他终于知道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Crig不是不喜欢她,而是心思太多,如果他一心一意对她,那他余正一点机会也没有。
他们两个分手以后,他曾经在一个酒吧里遇见过Crig几次,身边围绕着不同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却总是一样的。他知道,这个人,也是真心对宝淑的。
Crig见到他,反倒没有以前的那种敌意,笑得很轻快。临走时,他轻声说:“看紧点吧。”
他说得很轻,但他听到了。
Crig是对的。
只是,他还是缺乏那样的勇气。害怕在他的心里占着多数席位,勇敢是反对党。
宝淑轻哼了一声,还是没有醒。
看着她恬静的脸庞,余正忽然很不平,于是低下头狠狠吻住她。
中午刷牙的时候宝淑疑惑地抚着唇,他在客厅假装看报纸,眼角却在瞄她,心里竟隐隐有些得意起来。
她一定不知道,十年前,露营那个清晨,他也做过同样的事。
初一这天晚上,宝淑去宝泰家里吃饭,余正决定在家里看书。才看了第一页,胖子就打电话来约他出去。
走进约定的酒吧,远远就看到他们一班人已经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喝酒。余正笑着摇摇头,一定又是men’s talking,宝淑是永远不变的嘲笑他的话题。
“老大,”胖子挤到他旁边坐下,“我们刚刚正谈到你。”
“说我什么。”余正瞥了他一眼,喝着汽酒。
“说你胆子小。”
他没有搭话,不论承认或是否认,他们永远有嘲笑他的理由。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跟宝淑在一起了,他们会找什么新的话题。或许,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话题。
“对了,你们知道我上次遇见谁了吗,‘四眼钢牙妹’!她现在长得超级正点,身材也很辣。”池少宇一边说,一边暗暗向余正眨了眨眼睛。
余正笑了笑,他知道池少宇是在为他解围。
于是大家把话题转到女生身上,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他们决定相信池少宇的说法——四眼钢牙妹真的变成超级美人了。
他们喝到十一点的时候,纷纷有电话来找。大多是太太或女朋友打来催他们回家的。
余正问池少宇:“梁见飞不打给你吗?”
他愣了愣,有点尴尬地说:“她从来不会打电话来催我回家。”
余正看着他,张嘴想问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好朋友也未必是无话不谈。
这个时候,余正的手机响了,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有些惊讶。
“余正,你在哪里?”但电话那头却是宝泰的声音。
“在徐家汇。”
“太好了,我们现在在衡山路,你能不能来接宝淑回去?她醉了。”
他答应了,合上手机,有点无奈。有时候,他很怀疑自己对宝淑来说究竟是什么?
“余正,你怎么在这里。”宝淑站直身子盯着他,一点也没有醉了的样子。
但他知道她是醉了,因为她的表情看起来特别认真。
“跟我回家。”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然后向公寓的方向走。
宝淑就跟在他身后。
只有他和宝泰知道,她醉了的时候,只要下一个命令,她就照做。
“手拿来。”
宝淑把手交给他握着。
衡山路上热闹非凡,转到高安路的时候,一下子安静起来。
“傻瓜,今天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很久没喝了……”
余正微笑,她的理由总是千奇百怪。
他们沉默地慢慢走着,仿佛这条路是没有尽头。
“宝淑。”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余正忽然说。
“恩?”
“你还爱不爱Crig?”
“……不爱。我讨厌花心的男人。”她皱皱鼻子。
“……”他停下脚步牵着她。
“……”
“那我呢。”借着路灯,他望着她的眼睛。
“……”她也望着他,一动不动。
“……”
“余正……”
“……”
“你的眼神很忧郁。”她瞪大眼睛,表情迷茫。
泄气地翻了个白眼,余正决定给她点惩罚。
他揽住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头,吻上她微张的嘴唇。
宝淑睁着双眼,眼神涣散,双手不自觉地也揽着他。
当她张开嘴回吻他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的火花忽地绽放开来。他不停地吻她,好象这一刻是如此地短暂,惟有用尽他所有的力气才能留住美好的一瞬。
突然,他一把抱起她,冲上楼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可以抱着五十公斤的宝淑在两秒内打开门,又在三秒内把她摔在自己的床上。
他更加不知道自己竟会像电影里的歹徒那样扑到她身上,热情地吻她的唇,双手在她身上游走。
更令他疯狂的是,他身下的宝淑,竟也睁着眼睛回吻他。
当她的双手攀到他的胸口解着衬衫扣子,他倒吸了口气,低声而嘶哑地说:“天啊……”
这样的桥段多么熟悉,但是真的发生在他们身上。
然而宝淑继续解着他的扣子,当解到最后一颗的时候,她忽然大叫了一声:“啊,好痛。”
余正愕然:“怎么了。”
“我的脚……抽筋了……”她抓着他的衬衫,表情很痛苦。
他连忙翻身坐起来去看她的脚。
她穿的靴子被他脱下来,脚板向内翻着,果然是抽筋了。他捏了一下,她叫痛,捏第二下的时候她没有出声,他继续捏了几下,她的脚趾终于整齐地排列着。
余正吁了口气,转头看向宝淑。
她闭上了眼睛。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翻身上去看着她的脸——他可以确定,她是睡着了。
他抱头坐在床边,竟然笑了起来。
天啊,他究竟在做什么,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冲动过。一分钟之前,他还不计后果地拥住她,想跟她做一件,他十六岁时就想做的事。
是了,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后果。这样的余正,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笑得胃隐隐有些作痛。他很感谢宝淑那只抽筋了的脚。否则,他根本不知道明天早上醒来,要怎么面对她……
余正无奈地起身帮宝淑把被子盖上,拿起换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当洗完出来时,他决定,今天在客厅睡他最讨厌的沙发。
第二天早晨,宝淑头疼欲裂,昨晚的事情,她果然根本不记得了。
他递给她一杯热水,准备然后去楼下的药房买止疼药。
“余正,”宝淑叫住他,“谢谢你。”
他笑了笑,她要谢他的,又何止这一件。
“我是说真的……谢谢。”
他停住脚步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她一定有心事。
一个念头闪电般窜到他的脑海里,但他不敢想。
难道,她记得昨晚的事……
余正转身快步下楼去买药,如果昨晚他真的那么做了,那么他们两个,现在又会是怎样?
她是害羞又或是痛哭?是娇嗔又或是埋怨?
他不知道。
池少宇曾经问他,为什么明明宝淑就在眼前,却不争取,这不像是他们认识的余正。
但其实,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篮球鞋,至今一次也没穿过。他最喜欢的唱片,一直放在抽屉里。他最喜欢的书仍然像新的一样,他最喜欢的作品一次也没发表过。
他就是这样,越是喜欢,越要保护那样东西。
只是最近,他常常想,是否太过珍惜,反而缺乏勇气。而他余正,应该是勇往直前的。
回到故乡,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跟宝淑,也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七
宝淑一直认为余正的奶奶是一个很可怕的老人。她虽然年过八旬,精力还是一样的充沛,而且有些专断蛮横,常常喜欢支使别人。
余正的妈妈却刚好相反,总是很沉默,但偶尔发表一些意见,却很有道理。宝淑也很怕她,大概因为她曾经是他们的物理老师的关系。余正妈妈至今仍在他们的母校教物理,她一贯板着面孔没有表情,这一点,跟余正比较像。
余正的爸爸是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他是这个家里最温和的人,总是笑嘻嘻的样子,但宝淑最害怕的就是他。记得高二的时候,为了让她通过会考,余正曾经请爸爸给她补习物理。当她仍在庆幸可怕的余正妈妈拒绝为她补习时,却发现余正爸爸更加严厉凶悍。
他们一家都是很可怕的人,不断请她吃鸡腿的奶奶,总是面无表情的妈妈,笑面虎的爸爸,还有天下无敌的余正。
“宝淑啊,吃鸡腿呀。”奶奶笑嘻嘻地夹了一个鸡腿到她碗里。
她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就被糖衣炮弹砸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余正笑着从她碗里把鸡腿夹过去,一边还说奶奶偏心。她感动地看着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把她从奶奶的鸡腿攻势里救出来,那个人一定是余正。
这是时隔七年之后,她在上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虽然身边的不是自己的家人,但她已感到了那种久违的新年气氛。
吃完饭,她跟着余正一起下楼放烟火。快乐的滋味原来也是可以保存的,当烟花在空中绽放的时候,她开心地挽住身边的余正。
初一这天她去堂叔家里吃饭,又见到了那位叶法官。吃完饭,宝泰借口跟她出去逛街,拉着她到衡山路的酒吧喝酒。
“发生什么事了?”宝淑问。
宝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昨天晚上我们做了。”
“做了什么?”她问的一瞬间,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宝泰沉默地喝着啤酒。
她从来不知道宝泰是能够把啤酒当饮料喝的人。
“你们是夫妻……”宝淑指出。
“可是……”宝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结婚,我大概是疯了。”
宝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她知道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只是很想结婚,很想过一种新的生活。”
宝淑看着堂妹,原来小时候的无忧无虑,长大以后全部烟消云散,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烦恼。
宝泰叹了口气,喝下一小瓶海力根。
宝淑也有点蠢蠢欲动,于是叫酒保也给了她一瓶。其实她不常喝酒,是因为她并不喜欢酒精饮品,喝了以后会有一种上瘾的感觉,而她心底最害怕的就是对什么上瘾,那让她感觉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凉凉的啤酒下肚,她舒了一口气,忽然记起跟Crig分手的那段时间,也日日买醉,只是到了最后,无论喝多少酒她都能清醒地记得他无奈点头的那一幕。
现在想起,已经没有了当时的心痛,但至少还有一点点无奈。因为自此以后,她离感情路走得很远,总是没有遇到对的人,常常感叹“出现的人不喜欢,喜欢的人不出现”。
当身边的女朋友都结了婚或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却连一个男友也没有,想起来的时候总是觉得很灰心。她,顶着一张八十分的脸,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银行的存款始终是四位数,而年龄却已过了“永远的二十五”。
她也希望过一种新的生活,只是,没有人来救她。
她又叫了一瓶啤酒,看着宝泰,忽然很想喝醉。
宝淑趴在吧台上看着宝泰找出她的手机,打电话给余正。
为什么他们人人都要打电话给余正。那个时候,Ada在酒吧找到她,也总是打电话给余正,让他来接她回去。
幸好她酒品相当好,虽然醉了以后意识不太清醒,但是从来不会呕吐,不然她想余正也不会不厌其烦地来接她。
余正一定也觉得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女孩子,只是他从来不说罢了。其实,余正是一个好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她觉得自己的意识还很清醒,只是人很懒,不想动。
过了一会余正就来了,她一下子站直了身体,问:“余正,你怎么在这里。”
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跟我回家。”
然后就走了出去。
她跟在后面。
他又说:“把手给我。”
她伸出手,被他握住,忽然感到他的掌心很温暖。他牵着她,向不远的公寓走去。他们沉默地慢慢走着,仿佛这条路是没有尽头。
“宝淑。”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余正忽然说。
“恩?”
“你还爱不爱Crig?”
她沉默了几秒,才回答:“……不爱。我讨厌花心的男人。”
其实她早就不爱Crig了,只是,他打破了她对爱情的幻想,所以她一直记得这个人和这件事。
余正停下脚步,手还牵着她。然后转身借着灯光看着她。
“那我呢。”
她吓得一动不动。
他什么?她觉得自己脑袋好像打了结一样不能思考。
“余正……”她叫着他的名字,很想问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还是盯着她。
她在他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她开始迷茫了。到底是她喝醉了,还是余正喝醉了?又或者,他们都醉了?
“你的眼神很忧郁。”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最后话到嘴边却是这一句。
他好像翻了个白眼,忽然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头,吻住了她。
她张开嘴回吻他,惊愕地发现这竟是她的第一反应。
余正抱地更紧,不停地吻她。
突然,他一把抱起她,冲上楼去。
当他像电影里的歹徒那样把她扑到在床上的时候,他的热情令她很想笑。
她忽然觉得,这很像她想要的那种新生活,一种能够刺激她的生活。
她耳边反复回响着宝泰那一句:昨天晚上我们做了。
她双手攀到他的胸口解着衬衫扣子,他低声而嘶哑地说:“天啊……”
他的这一句话好像瞬间触动了她的神经,令她觉得胸口好像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她竟真的想跟他做了,不是为了她那所谓的新生活。
她继续解着他的扣子,不敢看他。当解到最后一颗的时候,她的另一根神经被触动了,脚上传来的疼痛感使她松开手大叫:“啊,好痛。”
她忽然有点晕眩了,意识渐渐弱起来,其实她早就想闭上眼睛了,只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刺激着她。而脚上的疼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此刻,她就像漏气的热气球般倒了下来,疼痛感也渐渐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明亮。
宝淑四周看了看,这里确实是余正的房间,只是,他不在。
昨晚就好像是一场梦,不过,她知道那都是真的。
她平躺在床上,看着斑驳的天花板。
她跟余正,竟然差一点点就要做了呢。只差了一点点。
如果昨晚没有差那么一点,那么他们两个,现在又会是怎样?
他会笑着吻她还是转身背对着她,会甜蜜还是后悔?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此刻她必须装作对昨晚的事什么也不知道。
忽然一阵偏头痛令她呻吟起来,余正走了进来,问了她两句,然后出去倒了杯热水给她。
“我下去买止疼药。”他转身出去。
“余正,”她叫住他,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他。她一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谢你。”她能想到的,只是这一句。
余正笑了,好像在说,没事的。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个回答。
“我是说真的……谢谢。”她又说了一遍,但仍然是那两句话,没有一句能够表达她的意思。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宝淑抱住膝盖靠在身后的靠垫上。
她要感谢他,没有这么快把她带到一种新生活里去。
否则,她一定会迷失。
这几天,她没有去找余正,余正也没有来找她。本来过年是一个她期待了很久的假期,但现在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于是她想到打电话给家禾。
“我很闷。”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每天都很闷。”家禾却给了她一个更无奈的回答。
“……”
“大年夜的晚上我还在工作,你说闷不闷。”
“我不想跟你讲话了。”她噘着嘴,很不满。
“你以为我想跟你讲。”
宝淑笑了,曾家禾这个人,变了很多,以前不会这样跟她开玩笑。或许,爱情真的是有一种力量,让我们勇于改变自己。
“闷的话去找余正吧。”家禾说。
“……”她沉默。
“他不会就是你闷的原因吧。”
“……”
家禾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她分不清究竟是嘲笑或是可笑。
其实,问题一直在她的眼前,只是她,以为不是由她来解决罢了。
“我只有一句话想说。”电话里响起少爷的喊声,家禾语速加快,“余正是一个好人。”
说完,她跟她道了别,就挂了线。
余正是一个好人。
她又怎会不知道?
Crig也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在家里闷了三天,在初五这天中午,宝淑决定去外面逛逛。
她又去到那家卖很多古董表的店,老板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她站在柜台前仔细地看着里面摆放的表,十分地痴迷于这个能够记录下每分每秒的玩意。
猛地抬头,竟看到柜台上摊着一本杂志,正好翻在介绍“宝记”那一页。
“老板,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吗。”她问。
老板瞥了她一眼,摇摇头。
“那这本卖多少钱?”
老板还是摇摇头:“这本不卖。”
“为什么。”
“这本是我儿子的收藏,非卖品。”
她有点失望。
“不过如果你想看可以在这里看,那里有把椅子,你坐吧。”说完,他又转头继续看电视。
宝淑叹了口气,于是捧着书坐到墙角的椅子上看起来。
关于这支表,后续的报道非常少,因为它从此就像人间蒸发般。但是这本杂志上有一张十分清晰的照片,她仔细地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这支表很像是——
“八十年代的Tissot。”
她面前响起一个很温和的声音,抬头一看,竟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他虽然戴着眼镜,但是眼神很犀利,宝淑很想说他是在“装斯文”。
果然,他咧开嘴笑笑地说:“我很好看是吗。”
原来,她想,有一些人就是不能开口的。一开口,便给人完全相反的印象。
宝淑笑了笑,一点也不因为他的唐突而感到脸红,反而问:“你是谁?”
“我儿子。”在看电视的老板忽然说,只是他的视线始终还是盯着电视机。
“这本书是你的?”她问。
“没错。”他靠在旁边的玻璃柜上,“你对这支表也有兴趣吗。”
宝淑点点头,站起身把书放在柜台上。
“我知道一些内幕。”他忽然说,眼神有些闪闪烁烁。
她怀疑地盯着他,他马上站直身子表情严肃:“我是说真的。”
宝淑想,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有些流气,但是并不像在逗她。
“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当然事实上也没多少人对这支表感兴趣,但我要把它找出来。”他语气很坚定,就好象小学生在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为祖国的四化事业做贡献般。
宝淑笑了,心情一点点好起来。
是否当男人喜欢上什么的时候,表情都是这样的坚定?
走过卖盗版的CD店,廉价音箱里传来一阵清澈的歌声:
长长的路上我想我们是朋友,
如果有什么我想最好是不说。
你总是微笑的你总是不看我,
世界被你掌握。
……
宝淑被这段歌词打动了,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向前走去,四周各种嘈杂的声音立刻盖住了那阵歌声。当她想要听下去的时候,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停下脚步,想要退回去再听一听那首歌,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令她迈不出步伐。
她有点害怕那些歌词写着她的心事,更害怕当她想要转回去听的时候,歌已经放完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办法让时光倒流,去看清楚或听清楚一些,她没有认真去看去听的东西。
宝淑叹了口气,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余正的?不记得了,大概是从跟Crig分手那段时间开始的吧。
那是一个阳光非常明媚的日子,只是她的心里都是阴霾。图书馆旁边那条路上开着快乐的牵牛花,但她看不见,因为她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忽然有人从身后拉住她,扳过她的肩,气喘吁吁地说:“总算找到你了,我捡到两张电影票,跟我一起去吧。”
她笑了,心里还是那么悲伤,但他的话又那么可笑。后来想起来,那时的她,确实悲伤得有点可笑。
这个捡到电影票的奇人就是余正。校园的地上,连一张废纸也没有,更何况是两张连座的半小时以后就放映的电影票。
那部法国电影的名字叫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只知道男主角是已经变老的Alain Delon和变得更老的Belmondo。她的眼前是一片模糊,那些法文听在她的耳朵里更像是有人在用闽南话骂人。
她把头靠在余正肩上,他大大的手掌一次次抚摩她的头发。
她把眼泪擦在他新买的黑色外套上,心想,或许自己没有那么惨,因为至少还有余正在安慰她。
忽然他转头吻了她的额头。他的唇跟他的掌心一样温暖。
屏幕上是一团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她看到了。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读到过的。
而那次以后,她也再没机会看到。
这些年来,有一句话她一直在问自己,却从来没有胆量问他。
一对年轻的男女牵着手从她面前的拐角走出来,她愣住了,虽然看到的只是背影,但她可以肯定这是池少宇。
他身旁的女孩,不是原先餐厅里那个。
绿灯在闪烁,他们加快脚步穿过马路,她却停住了脚步。
她已没有勇气去追寻这个与她没有多大干系的真相,只是,她再次被激怒了。
宝淑看了下手表,十点了,于是有点不情愿地埋单。
低着头走到公寓楼下,却意外地看到余正。他的眼神有点迷茫,叼着烟,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你会被抓去用藤条吊起来抽的。”她说。
余正转头看到她,愣了愣。
在新加坡呆了四年,他们都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但至于说被抓去用藤条打屁股这件事,据当地的同学说,根本没有传说的那么严厉。他们去之前那年曾经有一起很著名的美国男孩被罚事件,其实是那个男孩乱吐了口香糖后态度相当恶劣,才会有那样的判罚。一般即使违规,只要态度尚可,都以罚款为主。只是罚款的数额不小,所以大家都很遵守法规。
“他们穿着警服还是皮衣?”
他的冷场笑话这一次却逗得她哈哈大笑。
“这么晚才回来有没有记得吃药?”他问。
“……忘记了。”她心思没有在这个上面。
“要记得,傻瓜。”他又吸了一口,然后吐出烟圈。
宝淑在这阵烟雾中有些失神,他在楼下等她回来吗?
“上去吧。”他转身上楼。
她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池少宇跟余正都是好人,但是他们的爱呢?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宝淑赤着脚却不觉得冷。她捧着刚热好的牛奶走到窗边。
楼下有一个人影,是余正,他正拿着扫帚和畚箕处理先前留下的烟头。
余正是不是好人,她说不清楚。
但她很清楚余正是什么样的人,从那一场电影开始。
她认识了一个,新的余正。
那天晚上以后,他们两个又回复了以前那种融洽和默契。宝淑很高兴,至少她不会觉得不自在了。她的个性虽然是开朗的,但却从来不是积极的。她不会主动把问题挖出来解决,而总是等着那颗种子发芽,钻出了泥土,才去想怎么拔除它。
所以她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地一天天过去。
十五这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而且宝淑一眼就认出她来。
“余正,真的是你!”林樱一走进工作室就惊呼起来。
余正却皱眉看了她半天才说:“林……”
“林樱。”她接道。
余正笑了一下,表示自己还记得。
“我们经理给我你的名片时我就猜想会不会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余正,没想到真的是你。你不是去美国读生物的吗?”她的语速还是那么快。
余正微笑了一下,耸耸肩:“看起来情报有误,我去新加坡读设计。”
“你讲话还是这么简洁明了。”她也笑了。
宝淑起身踢了Ben一脚,示意他去倒茶。
“林宝淑!”林樱像发现新大陆般叫起来。
宝淑转身露出甜美的笑容,终于发现她了呀。
林樱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然后惊讶地说:“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她不知道这是赞美还是嘲笑,只能勉强挤出个笑容。
事后她把这段“奇遇”告诉梁见飞的时候,她很没形象地大笑起来:“是不是要重演‘双林夺鱼’事件?”
宝淑用力拍了下桌子,杯子里的咖啡也洒了出来。
“我说过很多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所谓“双林”,当然是指她跟林樱,而那个“鱼”就是余正。
这个“笑话”发生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记得当时学生会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艺术节”,每个兴趣小组都要排出两个节目。宝淑参加的是“智力魔方兴趣小组”,虽然单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相当乏味的兴趣小组,但因为负责人是瘦弱文雅的历史老师,而且据说如果这一年再没有人参加的话,明年就要取消。于是几个很有同情心的同学就报名参加了,当然她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智力魔方,能够玩出什么花样?
历史老师本就苦恼的脸上又多了些更苦恼的表情。
宝淑去找余正。他什么也没说,微笑着用魔方变了一个魔术,她开心地笑了。
于是她跟老师保证说自己可以用魔方表演魔术。那是她第一次,除了在讲到路易十六是怎样被送上断头台时,在历史老师的脸上看到兴奋的表情。
只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直到要表演那天她才想到了这件事。而表演的节目和名单老早就送了出去,况且她不表演的话,魔方组就没有其他节目了。
她火烧屁股地在中午吃饭时间赶去学生会办公室找余正,他正跟林樱在练习莎士比亚的英文诗歌。
“阿正阿正!”
余正抬头愕然看着她。
“快教我怎么变魔术。”
但佛脚并不是每次都能抱到。
宝淑学了一小时,眼看艺术节的表演就要开始,却还是变不好。
心急之下她央求余正代替她上台表演。
“不行,”林樱说,“规定一个人只能参加一个节目,余正要朗诵诗歌。”
“你一个人上台也可以啊。”宝淑记起规则,顿时矮了半截。
“我们是有分工的,我一个人上台朗诵,这个节目就等于缺了一半。”林樱拿着诗歌的本子,对她扬了扬。
“阿正……”她知道自己理亏,惟有向余正撒娇。
谁知林樱见她这样,顿时火冒三丈,泼辣地拉着余正的手臂说:“我们去别地方排练。”
“阿正!”宝淑连忙拉住他另一只手臂,露出一副可怜相。
因为学生会是主办人,所以办公室外人来人往,这样的场景立刻引来了同学们的驻足观望。
“双林夺鱼”事件马上就一传十、十传百,并且演绎出越来越多的版本。
宝淑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头有点疼。
最后,在她哀求的目光下,余正还是没有答应。理由是:
“我已经参加了诗歌朗诵。”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威严。
他从来就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而她的魔术表演,在一片笑声中以失败告终。不过历史老师没有责怪她,他总是很好脾气。
她还记得,那天之后,有一个礼拜她都赌气没跟余正说话。但最后他们又是怎么和好的,她却不记得了。
“前几年同学会的时候我见过林樱,据说她在一家饭店的公关部工作。”梁见飞笑着说。
“好象是。”宝淑心不在焉地点头。
“你还恨她吗?”
“林樱?”她错愕,“我为什么要恨她?”
“因为她抢走你的余正呀。”梁见飞调皮地眨眨眼睛。
宝淑无奈地叹了口气:“就说我们没有在抢余正啊!”
回家的路上,宝淑用长柄伞戳着地面。
那个时候,她恨死了林樱。见飞说得没错,她第一次,被人抢走了余正。
八
酒吧里的men's talking每次的主题都是“girls”。
余正只得沉默地坐着喝啤酒吃花生,因为对于这个主题,他是最没发言权的一个。
“对了,林樱现在还在做公关吗?”忽然有人问。
余正嚼着口香糖慢条斯理地说:“她升做公关部主任了。”
其他的人目光都投向他,好象很惊讶。
“她工作的那家饭店最近找我们做宣传海报。”他解释说。
“你们还记不记得‘双林夺鱼’事件。”胖子冒出一句,气氛一下高涨起来。
余正自顾自吃着花生,今天池少宇没有来,少了帮他解围的人,便懒得解释。
“众口铄金”这个成语究竟是用在哪里,他在高中二年级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
当宝淑拉着他的手臂央求他去表演魔术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软了。然而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他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后来她赌气不跟他讲话,到第七天,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于是下课在路上堵她。
她在他面前经过的时候,故意不看他一眼。但是当他追上去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起司蛋糕时,她的眼睛在发光,把她小小的脸庞照得很亮。
他怎么可能让她知道,那几天,他每天跟在她身后,每天看到她停在那家蛋糕店前露出渴望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的零用钱很少,一个月只有五十块钱。然而他还是花了一大半,买了一盒来给她。
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她吃完一块,舔着手指的样子,他至今还记得。
二月底是池少宇的生日,当然免不了请大家去家里做客。
宝淑一进门,就被池少宇一把拉下头上绒线帽,遮住了整张脸。
“小鬼,记得开三个洞,不然看不到钱也呼吸不了。”他哈哈大笑。
宝淑拉开帽子,整张脸都是埋怨的表情。
余正帮她理了理弄乱的头发,说:“换拖鞋。”
“我就不换。”她故意踩着地毯冲进去。
池少宇露出无奈的笑容:“她真是一点没变。”
余正换了鞋,也给了他一个无奈的微笑。
宝淑看到玻璃橱柜里池少宇的奖杯,惊叹道:“没想到你还是个人先进呢,算劳模吗?”
“那当然。”池少宇的表情相当得意。
“好土。”宝淑嫌恶地瞥瞥他,转身走进他们的书房去了。
“……”池少宇恨得牙痒痒。
余正笑了,她总是能轻易把人惹火。
晚上大家在池少宇家里吃火锅,他出去买啤酒,余正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什么时候升做机长?”路灯下,他们两人的影子被拉地很长。
池少宇哈哈笑起来:“早呢,起码四十岁。跟公务员差不多,看资历。”
“你行的,我觉得不用到四十。”
“承你吉言。”
“其实我们都没想到你会真的去当飞行员。”
池少宇双手插袋:“我总觉得,既然自己喜欢,有机会就一定要试。”
两人走进超市,收银机前已经排起了队。
“我们也没想到你会跟梁见飞结婚。”余正拿起一瓶橙汁放到手推车里。
池少宇又哈哈笑起来,幽默地说:“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呢。”
余正走在他后面,考虑着该怎么开口。
其实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正经地谈起过各自的感情。池少宇爱玩,他很早之前便知道。只是当一个错误在他的面前,他想要提醒的时候,反而有些无从说起。
“那天我看见你了……在新旺。你跟小鬼。”池少宇忽然说。
余正走在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是认真的。
池少宇转身,苦笑了一下:“还好你拉住她了,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余正垂下眼睛,想了想才说:“那就别玩了。”
“哈,你知道的,我这个人——”
“——我是说真的。”他打断他的话。
池少宇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上,然后开始翻找打火机。
“难道你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懂得珍惜,不懂什么叫责任吗!”余正的口气有点差,因为他生气了。
“我……”池少宇找不到打火机,只得把叼着的烟塞回盒子里。
“……”他越过他,在架子上拿着啤酒。
“……”池少宇叹了口气,靠在架子上,“其实我没打算这么早结婚的。”
“不要跟我说你现在后悔了。”
“我没有后悔跟见飞结婚,只是……有点早了。”
“无论你现在有没有跟她结婚都一样会在外面玩的不是吗。”余正停下手中的动作。
池少宇沉默着,最后挫败地点点头。
“你是不应该这么早结婚,你根本没明白结婚的意义。”他推着车向收银台走去。
池少宇连忙跟上去:“你生气了吗。”
他停下脚步看着他:“你应该关心的,是见飞有没有生气。”
农历新年过后,工作量虽然大了,但大多是店铺的橱窗设计,这令余正有些无奈。可能万事起头难,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明白每一步都要靠自己去踏出来。
“给你看样东西。”宝淑走到他身边,在他的电脑上打开一个网页,“Joey的新唱片要找人做封面设计,你投个稿试下怎样?”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你很有兴趣吗?”
“我觉得如果成功的话对我们的名气很有好处。”她托着下巴看他。
余正笑了,他最喜欢她这种,迎韧而上的性格。
宝淑这个人,是永远向前看的。
“那我们一起来做做看吧。”
下班以后,他陪宝淑去买家具,她嫌现在那张床太小,要换一张大的。
在的士上,他又想起了那一晚,那时候的他是否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迷心窍”?
他不着痕迹地注视着身旁的她,对着一个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要怎么才能让她明白他的心思?
或许所有的疑问,只有时间来回答。
“这张怎样?”宝淑用力坐下去,轻轻弹了两下。
余正忍住笑:“不错,看上去很桃红。”
作为一个designer,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一种适合自己的颜色。宝淑的,应该是绿色。
“会不会太cute?”她看着身下桃红色的床说。
“你说呢。”
余正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走到一张床前说:“这个怎样?”
宝淑垮下脸来:“不要吧,像个大龟壳。”
只是最后,她还是买下了这张大龟壳。
他有点开心地走在她身后,她是依赖他的,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变过。
林樱从高中的时候,就是一个很能干很泼辣的女子,所以当看到她在拍摄现场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作人员时,余正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摄影师按照他的构想从不同的角度拍着饭店的外貌,他拿出烟想抽,突然想起这里是公共场所,于是又放了回来,喝起矿泉水来。
“我真的没想过你会去学设计。”林樱走到余正身旁,很由衷地说。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以后会做医生或者律师,或者是科学家……Sorry,我不是说你现在的工作不好,只不过……”她有点窘迫。
“我明白。”余正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是不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古板,不像是靠灵感吃饭的人?”
“可能。”林樱大方地点点头。
“你好象没怎么变。”
“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吗。”她颇为吃惊地看着他,“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了。”
余正无奈地耸了下肩:“不记得名字不代表不记得你这个人。”
“我可是一直记得你。”她说。
“?”
“你知道吗,”她顿了顿,撇了下嘴有点无奈,“你是我整个高中生涯里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子。”
“……”余正愣住了。
“行了行了,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另外希望你不要说出去,万一传到我老公耳朵里就糟了,我骗他说他是我高中里唯一喜欢的男孩子。”
他笑地很开心,至少,能够被人记住,就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
“你先生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高我们一级。”林樱拿出手机,把背面贴的照片拿给他看。
“啊,”余正点点头,“我认识他,我们一起参加过国际象棋的比赛。”
生活是很奇妙的,一些原本不相干的人,最后竟甘愿相伴度过一生。
“你会不会觉得我跟你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收起手机。
“如果我说不会你相信吗。”
她笑了笑:“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你想让那个人知道,就要说出来。不要等到没机会了又后悔。”
余正竟被她的话震住了。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然而直到今天才有人站在他面前,这样真真切切地告诉他。
林樱的这番话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爷爷。
余正小的时候,是一个有些自闭的孩子。父母都是老师,却常常没有时间跟他沟通。
爷爷把他带到工作室去,在那些冰冷的零件里,他看到了一个跟在家里不一样的爷爷。
爷爷非常认真地做自己的工作,在他小小的心里,看到了一个值得他尊敬的人。
高二那一年,他为了一件小事顶撞了爷爷几句。他思量着怎么道歉,但话总是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直到有一天晚上,爷爷脑溢血过世了。
他还记得,追悼会那天是一个下着雨的冬日。
早晨一去到学校他就跟老师请了假,但是整个上午,他一点心思也没有。
在那个挤满人的大房间里,他看到了躺在透明棺木里的爷爷。他好象突然松了口气似的,“那个人”的脸是浮肿的,跟他和蔼的爷爷一点也不像。不是的,躺在那里的一定不是爷爷。等下回家的时候,爷爷又会坐在电视机前打瞌睡,会一边看报纸一边洗脚,等水凉了才叫他去拿毛巾。
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从那一刻起,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晚上回到家,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手冻僵了。
妈妈叫他去买些面包回来早上吃,他低着头走到弄堂口,却意外地看到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宝淑。
“林宝淑。”他叫了她一声,她连忙走过来。
“我忘记你家是几号了,所以就在这里等,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的脸颊冻得发红。
他知道她的手表上个月掉了,于是抬起手,借着路灯看了一下:“五点半。”
“啊,这么晚了。”她不停地哈着手,突然把一个塑料袋伸到他面前。
“什么。”
“青团!你以前跟我说过,你爷爷做的青团跟‘乔家栅’的味道很像。”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拿着吧,我走了两站路去买的。虽然你爷爷不在了……你每次想他的时候,吃这个青团……大概心里会好过些。”她把塑料袋塞进他手里,笑得有点笨拙。
不知道是雨水又或者是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吃着青团想念爷爷,只会令他更加难过。
然而在这个冰冷的雨天,有一个人用这些冰冷的青团温暖了他的心。
后来想起来,大约,他就是从那一刻起爱上宝淑的。
三月一到,温度明显上升了一些,风吹在身上不再令人发抖。
余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着月历,外面下着雨,只有他一个人。
再过几天就是宝淑的生日,他想了想,拨了通电话去香港。
“Vicent,呢陣個膠糖公仔有咩新玩意啊?”
Vicent请他等一下,可能去翻查了一阵才回答他说:“YUJIN有套‘懶洋洋’。”
“係咩嚟架?”
“小動物。”
挂上电话,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今天宝淑和Ben都去店铺布置橱窗了。突然想起宝淑说要设计个唱片封面,于是开始翻起那些他当作工具书来看的潮流杂志。
“你好……”
余正抬起头,看到浑身有些湿淋淋的唐嘉年。
“外面雨有点大,正好路过你这里,所以想上来躲一下……”他的口气有点不自在。
“没关系,你把伞放在门口,我帮你泡杯咖啡。”余正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纸杯和速溶咖啡。
唐嘉年拍了拍身上的水滴,坐到正中央的大桌子旁。
“习惯放糖吗。”余正一边放着热水一边问。
“一块,谢谢。”唐嘉年恭敬地说。
“我这里没有糖,我只是问问你是不是习惯放糖。”
唐嘉年愕然看着他,好象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正笑笑,把搅拌过的咖啡放到桌上:“请。”
“今天就你一个人在啊。”唐嘉年四周看了看说。
“他们出去工作了。”他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坐下,继续翻着那些杂志。
“呃……”唐嘉年放下手中的杯子,抓了抓头,“其实……”
他抬头看着他。
“……谢谢。”
“?”
“你上次那样说是对的……”
余正笑了。
“谢谢你。”唐嘉年诚恳地说。
“最近工作顺利吗。”他没有接他的话,却换了个话题。
“还可以吧,反正如果有困难的话大家一起商量也能很快解决。”
“你用心点就能做得好的。”余正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低头看着杂志。
“……你认为我什么时候才能合格?”
“合格?”
唐嘉年站起来说:“我想过了……以后我还是想到你们这里来工作。”
余正有些惊讶,考虑了一下才说:“我上次说的话,如果你明白了,你觉得自己合格就是合格。”
唐嘉年有点紧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余正看着他,好笑地想,他终归还是个小朋友。
唐嘉年的公司离这里只有一站路,与其来他这里躲雨,不如直接回公司的好。
男孩子,叫他道谢,跟叫他道歉一样难。
晚上余正去接了宝淑,然后一起吃饭。他们又去了那家新旺,店里的生意非常好。
宝淑还是点了那一千零一份炒河粉,他想了想,也还是点了份咖喱鸡饭。
“我想你说的或许是对的……”宝淑忽然说。
余正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是今天第二个说他正确的人。
“池少宇的事情,我们是不应该过问。”
“我以为你会对梁见飞说的。”他眨眨眼睛。
宝淑噘噘嘴,沉默了一下才说:“本来我已经要说了,但是忽然又觉得……还是不应该由外人告诉她。”
“……”
“我不想看到她难过。”她垂下眼睛。
餐桌很小,余正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谢。”
“?”
宝淑抬头看着他:“那个时候,你没有告诉我,谢谢。”
她也是今天,第二个跟他道谢的人。
晚上八点,淮海路上竟拦不到一部的士。宝淑提议走回去,但走了一半路,她又喊走不动。
“我去前面路口看看有没有车。”余正笑着说。
“不要不要,已经走了一半,再坐车,多不划算。”宝淑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伸直腿。
“你想在这里坐着?虽然雨停了但是风很大。”他两手插袋。
“不如……”宝淑抬起头看着他,“你背我吧。”
上一次背她是什么时候?余正想了想,大约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吧,他们一班人喝醉了,他背着她回宿舍。
“你好象重了。”他有点喘。
宝淑揽紧他,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要背我,所以特地在口袋里放了两个铅块。”
“小鬼。”他笑了,双手从她的腿向上移。
“啊!”她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摸我那里啦。”
“我怕你滑下去。”他笑着回答。说完,把她往背上推了推,双手还是固定在那里。
宝淑捶了下他的肩,没有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余正借着路灯转过头看她。
有多久没见她脸红了?不记得了……
被胖子摔倒在地,余正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有七年没玩过空手道了,只除了跟Crig打架那次。这个道场里到处是学生,胖子闲暇时就来这里兼职做教练。
“看来你真的是很久没玩。”胖子拉他起来。
“不堪一击是吗。”
“那倒不至于,只是记得以前没摔倒过你。”
他无奈地苦笑一下。
走出体育俱乐部的时候,竟开始飘起了小雨。
“太好了,不用去洗车了。”胖子吹了声口哨。
他的普桑总是积着厚厚的一层灰,雨点打上去更班驳。
余正在前排坐好,系上安全带:“坐完你的垃圾车我回去还要再洗一次澡。”
胖子一边倒车一边笑得很大声:“不如去你家吧。”
他耸了个肩,不表示反对。
胖子走到二楼的时候用力敲了敲门:“林宝淑你快滚出来,你爷爷我来了。”
余正用食指甩着钥匙往上走:“她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了。”
胖子有点失望地跟着他上楼。
洗完澡出来,余正从冰箱里拿了一支雪糕开始吃起来。胖子在上网,大约是女孩子聊着天,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晚上吃什么?”他问。
“随便。”
余正丢了个菠萝包给胖子,引来他不解的注视。
“你的晚饭。”
胖子大声咒骂了一句,把面包丢还给他,继续专注地聊天。
余正走到窗前,一边擦着头发,一部的士停在楼下,宝淑拎着大包小包钻了出来。
晚上最后决定在家里吃火锅,因为宝淑说上次还有很多火锅料没吃完。
“小赤佬下午去哪里了,爷爷来找你人也不在。”胖子捧了罐薯片躺在沙发上。
宝淑笑着走过去坐在他脚跟旁:“我去给你买棺材了呀。”
“小赤佬!”胖子坐起身挥手打她的头。
余正从冰箱里拿出一根雪糕叼在嘴里,开始洗菜。
“锅子呢?”宝淑出现在他身后,开始翻找起来。
“那里。”他含糊不清地指指碗槽旁的柜子。
宝淑把锅子洗干净,开始放汤料。厨房的空间很小,他们沉默着各忙各的。
“我也要吃。”宝淑忽然说。
“?”他看着她。
“雪糕。”
这雪糕是她买的,冬天的时候吃不掉就丢到他的冰箱里来,还告诫他价钱不便宜,所以一定要吃完。
余正拿在手里咬了一口,说:“没有了,最后一根。”
说完又叼着继续洗菜。
宝淑皱起脸:“明明是我买的……”
他看看她,然后把头凑到她面前,含着雪糕口齿不清地说:“下面还没咬过,你要不要吃?”
她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才捏着木头柄,把雪糕从他嘴里抽出来,咬掉木柄两边的雪糕,最后又把剩下的雪糕塞进他嘴里。
余正很想咧开嘴笑,但嘴里塞着雪糕。
看着宝淑快乐地嚼着朱古力衣,他在心里提醒自己,等下记得把剩下的几根雪糕转到最下面的冰格里去。
九
宝淑蹲下身子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塑料储藏盒,里面放着她的另一些宝贝:胶糖公仔。
她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收集,从最初的M豆系列到麦当劳所有的限量赠送或换购的小公仔,再到后来各种各样的卡通人物,这几年随着香港胶糖公仔制造业的发展,她还自己设计送去定做。除了表之外,这是她唯一的收藏。
不要以为小玩意很便宜,其实随便哪个限量版的价钱都可以炒到千元以上。
宝淑最得意的收藏,是托家禾买到的Edison的公仔,他的耳朵上竟真的镶了一个钻石耳环。
其实胶糖公仔,最令她喜欢的不仅是制作得惟妙惟肖,更重要的,它们能够代表某部电影、某个人、某个故事、甚至是某段时光。
宝淑最爱那些,能够记录下时间的东西。
她是一个,只懂得向前看的人。所以她想要一些,能够令她在看到时会想起往事的东西。
余正常常说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她反驳不了。但她觉得,那是因为余正什么事都心里有个数。事实上,他们是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翻着日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自己的生日,但她却好象完全提不起兴致。对于一个超过二十五岁还没有男友的女孩子来说,生日、或者其他任何节日,都是毫无意义的。
她起身走到镜子前,拉开上衣看着肚子上那道疤,有点泄气。为了能在夏天的时候穿上分体式的泳衣,她节食半年,当小肚腩终于消失的时候,一道疤又令她丧失信心。
“啊!”她尖叫着倒在床上。
过了几秒,电话铃响了。
“你发什么疯。”
听到余正的声音,她叹了口气:“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不会,你至少意识到自己失败了。”
“我忽然又很想冲上来打你。”
电话那头的余正低笑了两声,说:“你要小心,今天是月圆之夜,狼人要变身了。”
宝淑抬头望向窗外,月亮真的很圆。
“余正,你在干吗。”
他顿了顿:“在缝狼皮。”
“骗人,明明在吃东西。”她吃吃地笑了。
“一边吃东西一边缝可不可以啊。”他含糊不清地说。
“在吃什么?”
忽然之间,她很想看看他,于是又说:“把头伸出来。”
“那你把窗打开。”
她爬到床头打开窗子,过了几秒飞进来一样东西正好砸在她肚子上。
“好痛。”她捡起来一看,竟是一颗小时侯经常吃的花生牛轧糖。
“吃完记得刷牙。”他在电话那头提醒。
宝淑用肩膀夹着电话,剥开糖纸,把白色的乳糖含在嘴里,那种味道,真的一直都没有变。
“谢谢。”她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她用力嚼着牛轧糖,开心地想,余正也能令她想起过去的时光。迄今为止,她生命中一大半的时光都是跟他一起度过的。
家禾发了封email给宝淑,告诉她,她要买的那个日本的胶糖公仔系列在香港已经卖光了。
她立刻打电话给阿Ken,他也说确实卖完了。于是整个下午,她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还有什么比在生日的前一天得知最想买来犒劳自己的东西已经卖完了更令人沮丧?
唱片的封面余正已经设计好了,他问她:“用什么色系比较好,蓝色还是橙色?”
她想了想,说:“橙色怎样?”
蓝色太忧郁了,她想要轻快一些的颜色。
看着电脑屏幕上余正的设计稿,宝淑忽然很想要做一个Joey的胶糖公仔。
晚上洗完澡,宝淑拿着一张DVD去楼上找余正。
“我昨天整理箱子的时候发现的,可能是以前买‘假面超人’公仔的时候送的。”
听到她这么说,余正胡子刮了一半就探出头来:“不会是什么‘咸蛋超人’的DVD吧……”
她哈哈大笑,他一半脸上是泡沫,看上去很像怪医秦博士:“怎么可能呢,假面超人的公仔一定是送假面超人的DVD嘛,不会是咸蛋超人啦。”
余正转身走回浴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吃着花生牛轧糖,看着正义勇敢的假面超人惩奸除恶,宝淑觉得自己好象能够怀念起中学的时光,就连男主角都很眼熟。
过了一会余正从浴室出来,穿着短袖T恤,天生有些卷的头发因为刚刚洗过所以乱糟糟的。
她忽然叫起来:“这个假面超人长得跟你很像!”
余正放下正在擦着头发的毛巾,眯起眼睛看着她。
她撇撇嘴,坐在沙发上继续看她的电影,可是越看越觉得像。这大概也是好几年前拍的了,男主角的五官很分明,面部轮廓也小,令她一下就想起了中学时代的余正。
她偷偷瞄他,他正在冰箱前找着吃的东西。
现在的余正,变了一些。他的表情本来就不多,现在更加少了。原本清楚的脸上长起了胡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了些皱纹。这几年,他更清瘦了许多,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从那双清澈的眼睛下看到隐隐的黑眼圈。
原来,宝淑想,男人也是会老的。
余正拿了瓶矿泉水一边喝一边在她身旁坐下。
她起身跪在沙发上仔细看他的头顶:“又有两根白头发了。”
余正笑了笑,没有回答。
宝淑忽然有点无奈地发现,这几年,他是太辛苦了。
她帮他拔下白头发,包在面纸里,怔怔地说:“余正,你想不想放假?”
他看着电视屏幕,没有看她:“不是刚刚过完春节吗。”
“我们去一个没有工作的地方吧。”她拉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很心疼。
他回头看她:“傻瓜,你在说什么呢。”
“没有工作的话你就不会辛苦了。”她只是倔强地说。
他还是疑惑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笑笑地说:“如果你长大一点的话我就不那么辛苦了。”
宝淑竟说不出话来。余正的这句话,令她很想哭。他是否真的为她,做了很多事。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他一句话,这句话,这些年来每次到了嘴边,她都没有问出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也不知道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余正……”
他看着她,她从来不知道,他的轮廓,是这么清晰。
“?”
“……你,你真的跟那个假面超人长得很像。”
宝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次,还是没有说出口。
半夜两点,在网上遇见家禾,宝淑连忙打了一连串的感叹号。
“我不是故意的,去买的时候他们说已经卖完了,我有什么办法。”MSN上面跳出一个对话框。
“……”
“Happy Birthday!”
宝淑这才想起,半夜两点,已是她的生日了。
“Thank u......”她继续敲着键盘,“你有没有看过‘假面超人’?”
“……Sorry,我对穿着蓝色紧身衣的男人不感兴趣,更不用说是其他戴着咸蛋或者昆虫面具的那些了……”
她笑起来:“我要说的重点不是假面,而是那个超人。”
“What?!”
“你知不知道オダギリジョー?”
那些日本的假名她不会读,只是从网上copy下来的。
过了几分钟,家禾才打出几个英文字母:“Odagiri Joe。”
“你知道他?”
“不知道,James懂一些日文,我叫他翻译的。”
“他在你旁边?”
“他就在旁边看我们聊天。”
“拜拜。”宝淑连忙下线。本想跟家禾谈一些事情,但是否恋爱中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
她走到窗前,外面的马路上静得连风吹叶子的声音都那么明显。
她想要找到那个“假面超人”,她想再看一看,过去的那个余正。
不知道是谁说的:女孩子,就像圣诞节的蛋糕,过了二十五就没人要了。
但宝淑相信,蛋糕其实与圣诞节无关。
早上醒来已经是十一点,余正准她休假一天。洗完脸坐到梳妆台前,忽然发现,涂了那么多的美白保养品,到头来却显得眼圈愈发的黑。
她双手捂住脸,有些泄气。
任何话语都无法安慰她这样一个二十七岁,但几乎一无所有的女人。她抬起头,这个年纪还称自己是女孩子的话是否有些做作了?
但她依旧涂着那些美白霜,思量着要不要出去买支去皱的。
午饭不过就是一只面包加杯可可。礼拜三,人人都在上班,或许这个时候去百货公司人会很少。
她再次坐到梳妆台前,认真地化起妆来,无论如何,在今天这个日子都要让自己光鲜一些。
打开门在楼梯间的鞋柜里翻着那双新买的靴子,一抬头却看到一个白色的包裹。
宝淑愣了愣,四周望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惊慌。
从未想过,自己家门前会有一个好似在电影里出现的白色不明包裹。
她僵硬地凑上去仔细听着,里面没有滴答的声音。犹豫再三,她放下靴子,拿起那个包裹,分量并不重。
外面用一张全白的纸包围着,纸质很普通。宝淑轻轻地由接缝处拆开,露出一个蛋糕盒般的长方形盒子。缓缓提起盒盖,里面就是她托了神通广大的Ken都没买到的胶糖公仔。
这些形态各异的狮子大象河马猩猩懒洋洋地做着各种动作,没有卡片,没有只字片语,但她知道一定是余正送的。
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把礼物递到你面前看着你拆开它然后接受你的感谢,不会用漂亮的纸包起一个光鲜的外表,不会给你一个昂贵或浪漫的惊喜。
他永远都不用说“祝你生日快乐”,因为他的礼物真的令你快乐。
心动往往只是一刹那。
宝淑已记不得,第一次对他心动,是在Ada家楼下意外见到他的那个胶糖公仔店又或是,他第一次吻了她额头的那个漆黑电影院……
工作室的灯还亮着,宝淑在楼下踱着步,五分钟后她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屋里竟然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有点迷惑。他们租的是这栋五层写字楼的顶层,所以就算跑开也不怕有人闯空门。但余正究竟去了哪里?
等了十五分钟,她确定他不是去了厕所。忽然,她想到什么似的,沿着电机房旁边狭窄的楼梯向楼顶走去,那扇生锈的铁门果然是开着的。
轻轻拉开门,余正的背影在夕阳下印得很孤单。他一定抽着烟,白色的烟雾淡淡散在他的四周,令他看起来有些朦胧。
他穿的这件藏青色毛衣是她在前年圣诞节Jack Jones打折时买给他的。香港一年到头穿的机会没多少,到了上海反而一直看他穿着。
他真的很消瘦,望着这个背影,她竟有一丝丝心疼。
她就这样站着没出声,四周十分安静,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余正默默地抽着那支烟。
忽然,他像感应到什么似的,转回头看向她。
一瞬间,两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对望了一会儿,他们又相视而笑。
宝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什么也没做,他却感应到她的存在。
她曾经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男主角是一个警察,为了救人质跟歹徒周旋,故事的最后,歹徒绑架了他的女友,把她藏在一个废弃的旧仓库。警察通过重重磨难当然消灭了歹徒,但炸弹十分钟后就要爆炸了,他大叫女友的名字,然而她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嘴上贴着粘胶。警察焦急地寻找起来,五分钟过去了都没有找到,这个时候,他忽地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心跳感应着那个他深爱着的女子。最后,他奇迹般地在柜子里找到了女友,她竟没有哭,看到他的一瞬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法国,是一个多么浪漫的国家,就连枪战片也可以借由一个关于爱的情节来感动人。
宝淑是被这个电影感动了,她一直以为,如果一个男子能够感应到一个女子的存在,他必定十分爱她。
“吃饭了没有?”余正走向她,喷着烟圈。
他说出的话永远不够浪漫,在这样一个,印着夕阳,同时令她感动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场景,他竟又煞风景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是她不介意,余正就是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人。
“没有,找你一起去。”
他弹着烟灰:“好,去哪里?”
“你决定,反正你请客。”她撒娇地挽住他的手臂,他竟愣了一下。
“鹭鹭?”他把烟喷在她脸上。
“那我要吃面筋煲还有温蟹。”她开心地笑着说。
他们十分幸运地抢到了最后一张桌子,余正点了啤酒,两人都很有心情地喝着。
“二十八岁。”他举起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她的。
“是二十七!”她纠正,“过了二十五就不能再说虚岁了。”
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些年都没有变。”
宝淑放下酒杯,像在思索着什么,忽然问:“我哪里没有变?”
他耸了耸肩,好象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觉得你也没有变。”她看着他的眼睛。
余正有点迷惑,体味着她话里的意思,竟失神了。
宝淑往杯里倒着啤酒,倒完之后大喝了一口,觉得心旷神怡。
回家的车上,他们很有默契地各自看着窗外,大概酒精令他们有些浑噩。
沿着旋转扶梯拾级而上,这个生日,她很快乐。生日就要过去了,这让她突然有种悲观的情绪,好象快乐也就要过去了。
拿出钥匙打开门,余正在她身后。
她走进去,转身看着他。楼梯间的灯光是昏暗的,而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他微张了下嘴,好象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说了句:“晚安。”
她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一句,一定不是。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也看着她。
几秒后,他转身上楼去。
他的背影又令她想到夕阳下的那一幕。
一瞬间,她冲动地叫住了他:“阿正……”
余正转身看着她,这一次,他的眼神好象在询问什么。
宝淑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眼神回答他。她只是,轻轻地对他笑了笑。
下一秒,余正上前拥着她,吻住了她的唇。
她也吻着他,觉得自己有点颤抖。
她伸手到他背后,忽然觉得,拥着他是这么快乐。
心中的暖流像潮水般涌出来,她感到自己尝到和闻到的,是一点点酒精加一点点烟草。那是一种,余正的味道。
他挤进门里,把她推到墙边,关上门。
原来,余正竟是这么热情的人。她很想笑,因为胖子曾经说过,他是一个很“闷骚”的人。
他忽然抬起头,在黑暗的房间中,借着月光看她:“笑什么。”
她还是笑盈盈的,没有答话。
他又低头吻住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宝淑的心中,变得很宁静,她的整个世界,只有蓝天白云还有余正。
他的轮廓,原来已经印得这样深。
他放开她的唇,抵住她的额头,也有点气喘:“小傻瓜,你告诉我……”
“?”
“你有没有喝醉?”
她愣住了,摇摇头。
那么,他有没有喝醉?
他亲了她一下,又问:“真的没有?”
她点点头。
他抱起她,就像那一晚,把她放到床上,关上房门。
她看着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然后打开空调。她有点吃惊地微张着嘴,在这个性感的时刻,他竟还细心地注意到不要着凉这个问题。
然后他又一把把她拉起来,一边热情地吻着她一边脱她的外套,弄得她头有点晕。
当宝淑的双手在余正赤裸的背脊上游走的时候,她忽然推开他,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你有没有买那个?”
余正挑了下眉,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皮夹,在一个小暗格里摸出一个桃红色的正方形的真空塑料包,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随身携带。”
宝淑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直到余正再次低下头封住她的嘴。
原来,眼前这个男子,暗暗藏着东风,随时准备草船借箭……
宝淑很喜欢在傍晚时分,捧着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不管有没有风景。其实最初,她只是想体味那种电影里一再出现的都市浪漫,但时间长了,这就真的变成了一种习惯。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颜色,她的,一定是pink,就像宝记的那种pink。
她转回头看着自己那张在夕阳下更显明亮的绿色大床,她不爱这个颜色,像个大龟壳。
然而,有什么关系呢,是余正选的……
十
一抬头,看到的是绿色床头,余正的脑中有几秒的空白,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宝淑的房间。
头顶的空调里吹出一阵阵热风,他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点也不觉得冷。
宝淑背着他,被子拉得很紧,他知道她十分怕冷。
他轻手轻脚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探过头去看她。好象,真的睡得很熟。
他又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唯一的枕头被她睡了,一晚下来,他的后颈有些酸疼。
等下再去买个枕头来吧,他想。但忽然,他发现今天不是周末。顺手去床边柜拿手表,却抓了个空,原来她床的左边是个梳妆台。
抬手一看,表就在他手腕上。
余正一手捂住双眼,一方面因为现在已经十点半,另一方面,他昨晚竟戴着手表做爱,很可笑——要知道他连袜子都脱了。
宝淑翻了个身,对着他。眼睛还闭着,伸手拉紧被子。
不知道,她醒过来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有些许害怕。虽然昨晚已经问过她是不是喝醉了,但他知道,即使她说醉了,今天早晨他还是会躺在这里。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般,宝淑慢慢睁开眼睛。
她慵懒地抬眼看看他,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嘟嘟囔囔地说:“饿死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等她完全醒来,还是去给她弄早饭?
忽然,宝淑瞪大眼睛看着他,张开嘴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两个就这样眼瞪着眼,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世界大概就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余正那颗不安的心却被抚平了。这个,才是他认识的,毫不造作的宝淑。
他伸出手指抚着她的面颊,在她错愕的表情下低头吻了她一下,然后又吻了她的额头:“我怎么会忘记,你从来只在早晨刷牙。”
她还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余正笑起来,翻身捡起床边的衣服穿上身:“吃炒蛋还是荷包蛋?”
宝淑愣了很久,直到他穿上长裤才说:“荷、荷包蛋吧……”
他点点头打开房门去厨房,她却忽然叫住了他。
“我……我以后晚上会记得刷牙的……”
她的眼神有一点点羞怯,就好象初二那一年的寒假,她跟在他身后说:“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上电脑班……”
他笑着关上门,然后又探身进去补充道:“记得右边倒数第二颗要好好刷,好象有点蛀。”
宝淑坚持要跟余正分开去上班,他来到办公室门口,却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里没有人。
他泡了杯咖啡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捧着杯子傻笑,连他自己都觉得愚蠢。
或许,男人这个时候都是愚蠢的。
他是等得太久,然而一切都是值得。他忽然很想看到她,于是走到窗前去等她。十分钟之后,终于看见宝淑沿着街面的商店橱窗缓缓走过来。她抬头望向办公室的窗口,看到他,猛然低头疾步走进写字楼。
他笑得温柔。无须去猜她是不是爱上他,答案,对他来说不再重要。此刻,他仿佛是充满太阳能电力的咸蛋超人,即使她还没爱上,他也一定会令她爱上。
原来,一个人的存在是很有意义,但有时一个人的不存在或许更有意义。
余正竟十分感谢起Ben的旷工,整个下午,宝淑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一旦对上他的视线,又好象被揪出泥土的鼹鼠般,假装忙着做任何事。
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他不想令她害怕,如果她总是像在扮贼,他们两个或许会面临另一种尴尬的局面。但他暂时不想打破这气氛,至少十年来,他第一次在这段关系中占了主导地位,他竟有片刻的享受。
到了下午三四点,宝淑终于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做起事情来。余正收回目光,对Joey的唱片封面作一些补充设计。
下班时间很快就到了,余正保存了画面,关上电脑说:“去吃什么?”
她像是吓了一跳,然后立刻移开视线,慢吞吞地说:“随便啊……”
“那去我家吃吧,我妈前面打电话叫我们回去。”
宝淑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他走过去帮她把东西整理进公文包:“干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她的表情更加错愕,简直令他笑出来。但他没有,而是一把拉起她,低头吻了她一下:
“别愣头愣脑的,他们很快会看出蛛丝马迹。机灵点,懂吗。”
她咽了下口水,深沉地点点头。
所幸的是,东南亚禽流感使得余家的桌上少了鸡腿这一道菜。只是,饭桌上的气氛也冷清了一些,奶奶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致。
“余正,下个礼拜我们去给爷爷扫墓。”余爸忽然说。
“哦。”他点点头,为自己竟忘记了这件事感到内疚。爷爷曾经是他最亲的人,但不知不觉中,他的那一部分记忆慢慢淡了。回想起来的时候,有一点点遗憾,然而却从未有心痛。
有些事会慢慢存在记忆的小匣子里,偶尔漏出一些,会有伤感,但这个小匣子永远存在。
吃完饭,宝淑去帮忙切水果,他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在最里面有一个墨绿色的盒子,他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忆起一些往事,又关上抽屉。
“吃哈密瓜。”宝淑走进来叫他。
他忽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将头埋在她胸前。
她一定是吓到了,身体很僵硬。他在心里笑,宝淑,是一只多么可笑的小鸵鸟。
她的手迟疑地抚上他微卷的头发:“你怎么了。”
他很动容,揽紧她,小鸵鸟其实也会温柔。
余正猛地起身,低声说:“我们回家吧。”
他觉得自己,已经上了瘾。只是,那一打杰士邦究竟是放在电脑桌的第三格抽屉里,还是在浴室的左排第一个柜子?
“你最近好象经常笑。”
这句话,已有好几个人说过,余正并不介意,但也什么都不会说。
林樱歪着脑袋打量他,大约是想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只不过终究还是失败了。
“你不是催照片催得很紧吗,怎么拿来给你又不看。”余正坐在林樱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面向着那一片明亮的落地窗。
“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她耸耸肩,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他。
余正并不觉得她唐突,也没有不自在,而是抬了下眉毛,示意她直说。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很直接的人,却喜欢别人对他直接一点。
“余正你知道吗,”她的口吻有点像中学里的老师,“其实以前有好几个女孩子暗恋你,但是谁也不敢说出来。”
“Why?”他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听到她这样说却突然有点兴致听下去。
“因为你总是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下了一个结论,并不需要别人来佐证。
“那她们为什么还要暗恋我。”他瞪大眼睛。
林樱“哈”地笑了一声,摆摆食指,以一副“其实你不了解”的口吻说:“小女孩嘛,最喜欢比较酷一点的男孩子。如果单看长相,你是占不到什么优势的。”
余正笑了:“原来我这么受欢迎,而且还很有style。”
“怎么不是吗。”
他无奈地咧开嘴,大概是吧,只是他没有意识到。
“对了,据说池少宇结婚了?”
“你认识他?”
林樱转过身看着窗外,自嘲地说:“要知道我们年级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大多都跟他有过一段,你说我认不认识他。”
林樱这个女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么泼辣。但余正认为,她很有担当。
“这么说来你也算颇有几分姿色的喽?”他知道,她的心里,未必是像嘴上说的这么轻易,惟有避重就轻地回答她。
“难道不是吗。”她回头瞪他。
“……其实你是很有几分姿色。”他摸摸鼻子,从不习惯赞扬女孩子。
林樱无奈地翻个白眼,走到他身旁十分老友地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你回去吧,有结果了我告诉你。你跟林宝淑也老大不小,别再玩什么猫捉老鼠了。”
走在淮海路上,余正觉得莫名其妙地好笑,猫和老鼠,那他就是一只很没用的猫。
忽然想起来,宝淑说中午约了梁见飞在百盛对面的星巴克,看了下表加快脚步。
就算是加菲猫也有想要奋斗的时候。
“午饭吃了没有。”走进咖啡馆,很快就找到了她们,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宝淑旁边。
她原本正跟见飞谈得眉飞色舞,一看到他立刻目瞪口呆。
见飞笑着说:“正要去呢,你请客吗。”
“当然。”他很有绅士风度地回答。
“宝淑你选个地方吧。”
她表情尴尬,有点说不出话来,最后吐出三个字:“我随便……”
“那去徐家汇吧,离你们办公室近。”见飞体贴地说。
只是进了餐厅他才知道,女人原来都不是那么体贴的……
“来一条一斤左右的多宝鱼好了,你们大闸蟹吃不吃?”见飞抬头征询他们的意见。
宝淑好象心不在焉,敷衍地说:“随便吧……”
余正耸了下肩也表示无所谓,事实上,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对了宝淑,你刚才说那个新加坡男孩子结婚了?”点完菜,见飞若无其事地打破沉默。
宝淑的脸唰地下白了,脸上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容。
“新加坡男孩子?”余正看着她,口气淡定。
“是……我是说Ben嘛……”她在笑,可是样子像要哭。
“不是啊,明明是叫Crig。”见飞一手撑着头,表情可爱。
一瞬间,余正心中烧起一股莫名之火,他不是随便发怒的人,但此刻他没有理由地,就是十分生气。
宝淑垂下头不敢看他,这令他愈加愤怒。即使知道她跟Crig已经是过去时,看到她这般躲躲藏藏地告诉别人旧男友要结婚的消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感觉,就好象小时候千方百计去讨好大人,为的是吃到自己最喜欢的朱古力糖,但最后他们还是把糖给了表弟,因为他够可爱年纪又小。
他倏地起身拿起外套和公文包疾步走出去,没有心情跟见飞道别,他怕自己一旦开口就忍不住要吼叫起来。
走出餐厅,外面是温暖的阳光,中午的徐家汇很热闹,然而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自己要走去哪里也不知道。
后面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那是宝淑新买的单鞋的声音。
“余正!”她焦急地喊。
他反而加快脚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任性,但偶尔任性一次,或许也不错。
“余正!”她奔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他终于停下脚步,她气喘吁吁,头发也乱了。
抓到他,又不道歉,只是呆呆地站着。然而对于眼前这个女子,他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生气啦?”她开口说。
他不回答,看着别的地方。
“……其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他的怒火又烧了起来,似乎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
“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生气……”她懦懦地说,抓着他的手却始终很紧。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结婚我高兴都来不及!只要对象不是你!”他很不耐烦地说。
宝淑怔怔地问:“那你还生气……”
“你……”他瞪大眼睛看着她,“有时候我真的想把你掐死算了。你昨天跟他通电话了?”
“他发了电子请柬给我……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起他,所以什么也没说。”
她的眼神十分无辜,听到这个回答,他的气消了一半。原来,她也知道他的妒忌。
“余正……”宝淑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
他轻轻回握着,等她说下去。
“你别生气了……”她的声音很细,仿佛真的有些害怕着。
他心软了,情人之间,除了背叛,还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他拥住她,抚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回去吃饭吧。”
“我们还是去吃便当吧,回去见飞一定会问东问西的。”
对于“他们之间的事”,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告诉别人。他并不有所谓,只是宝淑很不好意思,他想或许习惯了会好。
他牵着她向办公室走去,盘算着吃什么。
“我想要没有鸡腿鸡腿饭加大排。”宝淑撒娇似地说。
“那我只能吃没有大排的大排饭加鸡腿了。”
“老公……”见飞有气无力地一手撑着桌面,“你快带着钱来救我啊。”
十一
Crig通过网路寄来了结婚请柬,宝淑有些吃惊,是怎样的女人,会令他想要结婚?
她是错愕,但不心痛。
曾经以为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其实早就荡然无存。原来人真的是善忘的,尤其是幸福的时候。
她回了他一封电子邮件,祝贺他,请他发一张结婚照片来看,最后,她犹豫了很久,加了一句:你知道吗,世界真的很奇妙,我竟爱上了余正……
这句话,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即使是那个她爱的余正,也没有。然而她想在此刻告诉他,不是为了向他示威,而是觉得,幸福的人才会理解她的幸福。其实她和Crig,也真的可以做朋友。
她想要去选一件结婚礼物,寄给远在英国的Crig还有他的新娘。这是她来上海以后第二次去选结婚礼物。小学的时候大家排着队去学钢琴小提琴,中学的时候排着队去补习功课,大学的时候排着队去谈恋爱,工作了几年大家又排着队结婚。其实,她是有些羡慕的。
宝淑推开那扇木框的玻璃门,那个绅士般的老板并不在,店里空无一人。她新买的单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忽然有人说:“好久不见。”
她吓了一跳,原来是老板的儿子。
“你好。”
“随便看看。”他低头缩在墙角打着电玩。
宝淑转头去看那个中间的柜台,里面有些新来的古董手镯,非常漂亮。转了几圈,她还是决定买个象牙雕刻品,买一件礼物送给前男友的新娘,始终令她有点心虚。
年轻人一边帮她包着礼物一边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盒子从柜台里面拿出一支钢表,乍一看跟“宝记”十分相似。
宝淑惊讶地拿在手中把玩,表面也是黑色,但中间“12”的位置上并没有一个“宝”字,四周的钢圈是大红色的。
“这是我托人去日本改装的,是不是很相似,不过我故意不要做的那么相似,因为这个世界上‘宝记’只能有一支。”他颇有些得意。
宝淑也对这一支手表赞叹不已,看了很久终于还是还了给他。
“你不问价钱吗。”他在屋内也戴着黑超,看上去竟跟木村十分相似。
只有看过他样貌的她知道,其实不戴黑超的他更似车太玄。毕竟,这个世界上木村也只能有一个。
“你会卖的吗。”她反问,催促他继续包着礼物。
他笑了,仔细剪下一段双面贴:“如果我找到了‘宝记’,这一支就送给你。”
宝淑也笑了:“还是给我再打点折更现实些。”
走出古董店,她去书店买了张明信片跟礼物一起寄去伦敦。然后又去超市买了些火锅材料,便急匆匆赶回家。
牛奶凉了,宝淑脱了鞋把冷冻食品放到冰箱里,轻轻走进房间。
窗帘拉了一半,阳光照在床上,一切都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包括被子里的那个人。
她走过去跪在他面前,怔怔地看着他熟睡的脸,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他还是那个少年余正。
她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雨天。早上急急赶到学校,整个人就好象在湿冷的冰窖里,但余正的脸却更冷。
她经过他的身边,他竟一点反映也没有。坐到位子上,宝淑有点担心,他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把胖子挤走坐到余正身旁:“你怎么了。”
“……我爷爷过世了。”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看着他的侧脸,她忽然很心疼。她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她想了好几天,在一个同样下着雨的中午跑了两站路去学校附近的“乔家栅”买了几个青团。回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她竟买了青团想去安慰余正。
回到学校,他们说余正走了,下午是他爷爷的追悼会。她愣住了。
放了学,她兜兜转转走到他家的弄堂口,在阴雨中等待。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余正那种忧郁的表情,她很害怕,仿佛他随时要被打败一样。
那天,她最后把青团交到他手里,因为没有戴表,她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
那天以后,她每天都戴着表,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爱上收集手表。她想要知道,时间,是怎样一分一秒地流过。
此刻的余正,眼角有了些皱纹,头顶有几根白发,但是那种淡定的表情还是没有变。
宝淑伸出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低下头吻上他的唇,却在触到他的一刹那被掀倒在床上。
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的声音有点点沙哑,大约因为刚刚醒。
“买东西嘛……”
他低头吻住她,很久以后才放开她说:“以后,等我醒过来再离开。”
她笑着点点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余正一定也爱上她了,可是说出去谁会信呢……
“我相信,”家禾在电话里说,“唱片公司的老板一定很喜欢你们的设计,尤其是那个胶糖公仔,很有趣。”
“哈哈。”宝淑大笑了两声,“希望能赚钱吧。”
“对了你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哪里?”
“就是我去年租的公寓里,你们续租了?”
“续租?”宝淑愕然。
“我的租期去年十二月就到期了啊……”家禾显然明白她压根没想过这件事。
“可是,”宝淑努力回想,“现在已经四月了,房东一次也没有来过。”
“……”家禾可能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于是在挂断电话之前告诉她,“去问下余正吧。”
外面的路灯很明亮,宝淑穿上外套上楼去找那个,她最近越来越不懂的男人。
“哦,房东圣诞节钱来过,我付了今年的房租。”他在刷牙,给她开了门,口齿不清地说。
“你怎么没告诉我,我应该付自己的那一份啊。”
他喝了一口水吐出牙膏泡沫,这样反复几次,才拿起旁边的毛巾擦着嘴:“无所谓。”
她走过去靠在门边问:“什么叫无所谓,我应该付的。”
她一直有些女权主义的倾向,但家禾说她是个“不彻底的女权主义者”。
余正转回身抚上她倔强的脸庞:“傻瓜,能帮你做的,我一定会做,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她看着他,一瞬间,忽然明白,这些年来自己虽然碌碌无为,还依然过着快乐的生活,都是因为,身边有了余正。
她抱住他只着了一件单薄T恤的身体:“我有什么好?”
“什么都不好。”他也拥住她,轻笑起来。
“那你还那么爱。”她脸红了,承认知道他爱上自己。
“就爱你什么都不好啊。”他说得自然。
她听得感动。
“……”
“……”
“……余正,我最爱你什么都好。”她抱紧他,不让他看到自己红透的脸颊。
宝泰从东南亚回来,约了宝淑吃饭。
“好玩吗。”她点了一份咖喱饭,惹来宝泰嫌恶的目光。
“好什么玩,我是去工作。你把这盘东西拿远点行不行,我闻到这味道就想吐了。”
宝淑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你跟那个人怎么样了。”
宝泰又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应该转到我们娱乐新闻部门去,他们最近正在招人,不过你恐怕不习惯,薪水太少了。”
“那就是说关系越来越复杂了?”宝淑把咖喱和饭拌在一起。
她的堂妹无奈转头看向窗外,过了很久才说:“男人真是很难懂,尤其是老男人。”
宝淑一边吃一边隐忍住嘴边的笑意,有时候,爱情就是因为不懂得。
吃完午饭,她去拜访了几个客户,把余正和Ben的一些初稿送去,向他们解释设计师的用意,然后听取他们的修改意见。
其实宝淑大学里读engineering的时候也学过design,但她自问并非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所以一直也没有转做designer的意思。
做完所有的工作已经六点了,她拿出手机才发现余正打过好几个电话给她。
忽然觉得,每天晚上,竟有人牵挂着她,是多么温暖的感觉。
“小鬼!”
宝淑转身,原来是见飞。但她的表情好象在生气,宝淑这才想起上次放了她鸽子,连忙假笑起来。
“……好、好久不见。”
见飞夺过她手中的电话,打给余正。
电话那头,余正温柔地喂了一声。
“余正。”见飞的声音没有一点抑扬顿挫。
他错愕了几秒才问:“见飞?”
宝淑把耳朵贴在手机的背面,心想还好他没有多说话。
“我们在上次那家店等你,现在就来。”说完,见飞挂了线,把电话还给宝淑。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没有说话,宝淑扁着嘴,心想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声,等下自有多宝鱼会安慰见飞。
“这样说起来,余正刚刚那一声‘喂’, 真是‘喂’得很骚呢。”见飞忽然摸着下巴说。
宝淑的表情就像被卡住的磁带,嘴角抽搐了几下才又假笑了两声。
见飞露出微笑,挽住她的手臂说:“走吧,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位子。”
她舒了口气。聪明如见飞,怎么会没有察觉,而她最聪明的地方,或许就是即便察觉,也仍旧粉饰太平。
肇家浜路上车来车往,上下班的时段,总是闹哄哄的。许多中学生走在路上,她们在路灯下评论着他们的校服,仿佛又看到当年的自己。
“我回到上海以后走在街上常常觉得,看到一些熟悉的事物就想起过去。但在新加坡或者香港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以前的事,是不是因为总是忙着眼前的生活,就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见飞转回身倒着走在她面前:“因为看不到嘛,看不到就不会想那么多了。再说,人总是要向前看。”
“可是我把你们也忘记了。”宝淑有些内疚地说。
“现在不就记得了?”
她笑了,是啊,不记得也没关系,再见面的时候,我们是从一条新的道路起步。
忽然宝淑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想逼自己笑地自然点,但见飞已经转回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一个女孩子挽着池少宇的手从街角迎面走来,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他点起一根烟,微笑不答话。当他抬头吐着烟圈的时候,终于看到了立在灯下的她们。
他倏地停下脚步,烟滑落下来,身旁的女孩不明就里埋怨地叫他,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宝淑想上前去挽住见飞,但她的背影是那么坚强。
女孩疑惑地看着见飞,学生们在十字路口道别,这片路灯照耀下的街道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见飞忽然迈开脚步向池少宇走去,宝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心惊胆战,害怕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于是连忙跟上去。但跟了几步,还是站在原地。
十几米的距离,她很快来到他的面前。弯身捡起地上的烟扔进路旁的垃圾箱,见飞说:“这是我第十三次看到你……”
“……”
没有人料到,她的声音竟十分地平静:
“但你是第一次看到我是吗。”
池少宇看着她,没有说话。
见飞苦笑一声:“第一次,我对自己说,等下次,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再跟你说分手。……”
“……”
“不过,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第十二次,你都转身消失了。这一次……你终于看到我了。”
池少宇脸上的表情,是宝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是一种,迷惘的表情,仿佛看不到以后的路。
“见飞……”
“我们离婚吧。”她抬起头直视他。
身旁的女孩倒吸一口冷气,松了手,转身跑开了。
大约,如果在街上遇到他的另一个女朋友,她还可以理直气壮一些。然而眼前的是他太太,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颜面呆下去的。
过了很久,池少宇开口说:“如果我答应你以后都不再犯,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她低下头:“我已经改过十二次主意了……”
“不能再改第十三次吗?”他拉住她的手。
见飞苦笑了一下,抽出手:“你不明白吗,如果我十分爱你,多少次我都会改主意的。”
“……”
“但现在早就没有十分了,我不想等到要怨恨你的时候才分手,那样我们的婚姻就没有任何意义。”
宝淑含着泪,悄悄走过那个街角。她不想在旁边,看着两个相爱的人讨论该不该分手。并不是爱着一个人,就可以原谅他的一切。
Crig给她寄来了结婚照片,那个女孩子表情非常温柔,笑起来很亲切。不过,她的眼睛跟她有几分相似。他在那封email里告诉她:
“毕业之后,你离开了新加坡,于是我也去了另一个地方。在伦敦,我遇到了这个女孩子,第一次看到她笑的时候,我竟有些发呆,那种笑容很像你。其实,我一直非常喜欢你,但我也非常喜欢自己的生活。我知道,上帝不会把所有都给我。虽然已经对你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我开始追求这个女孩子,因为我很想看到她笑,很像你。可是,我渐渐发现,你们的笑容有些不一样,但我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不一样。老实说,我追求她的过程有点辛苦,并不逊于追求你的那一次。当然,最后,她还是成了我的女朋友。
慢慢地我又发现,那种不一样的笑容消失了,她笑起来简直跟你一模一样。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想,那是因为,你们都真心爱我。
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去你,不是因为上帝,是因为我自己没有珍惜。
在结婚之前,我很想得到你的原谅,于是不安地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你。谢谢你的祝福和礼物,我知道你已经原谅我了。
非常感谢你,不是为了你的原谅,而是为了,你也曾经真心爱过我。谢谢。
(PS,转告余正,我开始练习空手道了。)”
原来,她是真的原谅他了,在爱上了另一个人之后。
可是看到这封信以后,她才明白,无论最后他是怎样地令你伤心,但是不要忘记他也曾为你做过一切。
怨恨并不会令他改变自己,也不会令你爱上别人。原谅,才是对自己真正的救赎。
她早该原谅Crig,这样的话,或许她会更早看到余正的心。
餐厅就在眼前,那个她早该爱上的人就站在门口。
余正看到她,有点吃惊地走上来抚上她的脸:“怎么了?”
她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抬起头,见到的是他的不知所措。
她扑到他怀里,说了句令他莫名其妙的话:“他们要离婚了……”
余正大概根本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还是拥着她,安慰她。
见飞和池少宇要离婚了……
幸好,他们还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宝淑试着打见飞的手机,但关了机,于是她发送了几条短信,劝见飞三思而行。可是按下发送键,冥冥之中她竟有种预感,他们是结束了。
坐在办公桌前,她的心早就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忽然手机响了,宝淑连忙接起电话。
“咁神速?”原来是家禾。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迎面撞上余正的目光。昨晚听说了见飞他们的事,余正虽安慰她,但一定也很担心。
她向他摇摇头,示意不是见飞打来的。
“做咩啊?”宝淑有些意兴阑珊。
“好消息,唱片公司请你们来做Joey的唱片封面。”
“是吗。”听到这里,她有些惊喜。
“他们觉得你设计的公仔很有创意。不过同时也请了另一家公司制作一套封面,完成以后看哪个效果好一些就用哪个。不过当然酬劳是一样付的。”
“谢谢,我们怎么联系唱片公司?”
“他们会来联系你的。”
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幸事。但在担心着别人的不幸时,自己的快乐好象也不那么痛快。
下班以后,宝淑和余正分头去买东西。经过盗版CD店的时候,门口那两个破旧的音箱又在放着那首歌:
“长长的路上我想我们是朋友,
如果有期待我想最好是不说,
你总是微笑的你总是不开口,
世界被你掌握……”
她走进那家商店,心不在焉地浏览架子上排放着的碟片,其实,她只是想听完这首歌。
“月亮绕地球地球绕着太阳走,
我以为世界是座宁静的宇宙,
今晚的天空有一颗流星划过,
在预言着什么……
在无声之中你拉起了我的手,
我怎么感觉整个黑夜在震动,
耳朵里我听到了心跳的节奏,
星星在闪烁,你会怎麽说……”
她痴痴地站着,想起了过去、以及现在的种种。早就知道生活并不是这么容易,但有时候,还是觉得太艰辛了。许多她曾经以为的东西,在时间的长廊中渐渐消失,这,大概就是书中常常说的,青春的残酷。
“你已经有她就不应该再有我,
世界的纯真此刻为你又迷惑,
我想我应该轻轻放开你的手,
我却没有力气这么做,
我却没有力气这么做……”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事,莫过于感情。莫过于,付出得不到回报。
她停在货架前,拿起一个碟片盒,封面上就是《假面超人》的DVD中那个长得很像余正的日本男人。现在回想起来,说不清楚究竟当时为什么很想找到他。大约,是因为少年时代的余正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而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希望他的一切都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而此刻,她却觉得他们除了样貌以外一点也不像。
余正在她心目中是独一无二的。
她重又放下碟片盒,转身离开了这家盗版CD店。
她很喜欢那首歌,但那种沉重,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十二
星期六已是清明过后的第四天,上个周末,他的家人已经去给爷爷扫过墓了。他因为赶着做一个唱片的封面设计,今天才有时间来扫墓。
宝淑陪他一起来的,两人买了些水果和鲜花。墓碑上打扫得很干净,他放下手中的鲜花,其实他知道爷爷并不喜欢这个,但活着的人是以自己的意志表达着对死者的敬意。这束花不能代表死者的喜恶,却能代表生者的怀念。
余正独自坐在墓碑前,宝淑去买纸钱了,她很信这个。
墓碑上有爷爷的照片,他看了很久,深深地把他印在脑海里。
很多故事里都说,一个将要死的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了之后没有人记得他。其实,活着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人最害怕的不是出现了什么,而是消失了什么。
“我买了很多,人民币、美金、日圆,他们甚至有卖欧元呢。”宝淑从他背后走上来,手中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的纸钱。
他回过头,淡淡地笑了笑:“你来烧好不好?”
宝淑看着他,仿佛想读出他的心情。
他递给她一个打火机,站在旁边看她烧。
“啊……这是你爷爷。”她一抬头看到了墓碑上的照片。
“恩。”他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然后把烟架在石炉上。他吸烟,也是爷爷教的。
“原来他是你爷爷啊……”宝淑把烧着的纸钱放到石炉里。
“你认识他?”
“以前经常在学校后面的花园里见他跟人下棋。”
余正笑了,爷爷一定会高兴的,以前见过他的小女孩竟还记得他。
“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他是钟表匠。”
宝淑把手中的纸钱悉数放到石炉中,站起身:“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很像警察。”
“他是很想做警察,”他点了根烟抽起来,“但没做成。所以他希望我爸爸做警察,当然他也没做成。”
“那他要你做警察吗?”她回头看他。
他吐出烟圈,点点头:“我曾经答应过他,如果他没有过世的话,我高考的时候就该报公安专科了。”
“你后悔吗,没有遵守这个约定?”
他又吐出烟圈,摇摇头。
“为什么。”她看着他。
“……因为,”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不管曾经答应过他什么,今后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宝淑轻轻“啊”了一声,她一定觉得他的爷爷很伟大。
事实上,长大以后,他才明白爷爷真的很伟大:他知道死了的人不应该成为活着的人今后的羁绊,所以在临终前要大家开心地过。
回去的时候坐在巴士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余正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梅陇,身边的宝淑望着窗外,左手温柔地牵着他。
办公室里只有余正一个人在整理东西,宝淑和Ben下班回去了。他打电话给池少宇,没人接,于是他传了一条简讯,请他7点以后到办公室来。
余正并不能肯定池少宇一定会来,然而他还是一边整理一边等待。
八点差五分的时候,他来了。
“你要换办公室了?”池少宇一进来吹了记口哨。
“没有,明天去香港,走之前找一些要带的东西,顺便整理一下。”
池少宇把买来的啤酒放在桌上,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便不出声了。
余正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有什么打算?”
他低下头默不做声。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池少宇摇摇头:“你应该知道,我对女孩子办法很多。但是对见飞……”
余正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男人之间,安慰的话从来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他们打开一拉罐喝起啤酒来。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安慰。
酒过三巡,池少宇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流了下来:“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是喜欢自由,我只是不喜欢寂寞。但是现在,我却觉得更寂寞。这是不是就叫做,自食其果?”
余正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徐家汇的夜景:“你从来都是一个,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不是吗。”
长大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很多时候,他不是要你告诉他怎么走,只是要你告诉他你会支持他。
送走池少宇,余正把要带的东西放进大公文包里,赶回家去。
宝淑已经洗完澡坐在他的电脑前看片子,见他开门进来招着手叫他过去。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长得很像你?”
他挑了下眉,解来领带扔到床上:“没觉得。”
宝淑却坚持认为很像,他笑着走进浴室放洗澡水,这是不是代表她看任何人都有他的影子?
热水打在脸上,余正勉强睁开眼睛寻找洗发水,最顺手的位置,放的却不是他用的那一瓶。一定是宝淑,洗完澡也不记得把他的那瓶放回来。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四处寻找,但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拿起宝淑那一瓶往头上倒去。
这样,他跟宝淑,就拥有了同一种味道。
四月的香港,对习惯了上海气候的他们来说,已经相当的炎热。
这是余正第一次做唱片封面,唱片公司做宣传的工作人员听说是Joe Yue操刀,脸上竟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苦笑了一下,以前的公司也会做一些唱片封面或者杂志封面的设计,但是要请动总监,并不单单是酬劳的问题。
好在Joey虽然是城中炙手可热的singer,但是为人十分谦逊,比约好的拍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达,而且配合积极,只一个下午就完成了他的计划。
傍晚的时候家禾同James来探望他和宝淑,他又突发奇想,用James的背影作为背景做了些新的设计。拍完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了。
这一次,轮到家禾请他们吃饭了,他们又去了以前经常去的火锅店。
家禾把菜单给James,然后眨眨眼说:“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在这家店一起吃饭,已经是一年多之前了。”
“你们现在好吗。”
跟家禾他们一起的时候,余正总是习惯沉默不开口,因为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他甚至有一种直觉,宝淑第一次带他来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的心思了。
他边喝着温润的茶水,边看着宝淑滔滔不绝的侧脸,或许,他还是对着“傻”一点人才更自在。
添茶的时候,余正看向对面的James,他也看着身边那个女子的侧脸,带着一点崇拜。
他突然有点想笑,因为记起妈妈曾经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的男女,就像赤豆和糕,一块一块搭好的。
吃完饭,他们竟突发奇想,去花园道搭缆车上山顶。这部缆车上山的时候非常倾斜,他看着窗外一栋栋掠过眼前的高楼,忽然很想在这里安一个家。
又或许,他只想要一个家。
夜晚的山顶冷风吹过,竟不像是四月天。在香港工作了这些年,他们还是第一次搭缆车上山。一路上宝淑快乐地四处张望,就好象许久没有春游的小朋友。余正笑了,搂住她亲了下她那被风吹得有些凉的面颊。
他们沿着山顶往下走,一路上游客并不多。宝淑忽然走上来牵住他的手:
“今天我遇到Susan了。”
Susan是他们在香港供职的那家广告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
“她告诉我,其实你跟William吵架,是因为我让企划会议延迟了。”她看着他,眼里竟有无奈。
他没有答话,事实确实如此。
“是我害你辞职的。”她停下脚步,一脸内疚。
余正看着她,路灯十分昏暗。他伸手抚去她脸上的不安:“小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延迟企划会,是为了我吗?”
宝淑惊讶地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他的秘书搞错了会议的内容,如果不是她故意出错延迟那次会议,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会议桌前向大家道歉。
宝淑并不十分漂亮,性格倔强,容易冲动,不懂得存钱,做事情从来没有计划,房间乱七八糟,没什么女孩子样,也不够温柔体贴……然而,他从她身上体会到,什么叫做关心。
在她身旁,他总是觉得温暖。不知不觉之中,情根早已深种。
这一晚,他们在薄扶林道上牵着手漫步,没有说话,嘴角是满足的微笑。
回到上海,是五月,天气开始回暖。见飞去了泰国的分公司做主管,大家都为他们可惜,但是也同样认为池少宇不值得同情。
余正特地约了他去一家新的咖啡馆,然而他始终无精打采。
“振作起来吧,你这样也于事无补。”
池少宇抬眼看看他,没有答话,只是点头。大约,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暂时振作不起来。
“跟你比起来,我太混蛋了。”池少宇忽然轻声说。
余正有些无奈,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爱见飞。或许这种爱以前就像空气中的氧气般简单平凡,然而失去的时候尤见可贵。
余正忽然想到了自己爱着的那个人,有些为自己庆幸起来。很多时候,我们不知觉地爱着,以为很多东西都是天经地义的,从来没想过会失去。
却原来,我们拥有的,已是最珍贵。
回到家里推开门,宝淑正在帮他整理杂志。见他回来,她浅浅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也笑了,对着她忙碌的背影。
Zippo的打火机是胖子送给他的,用了很多年,只是经常忘记加油。他坐在沙发上反复按着滑轮,却怎么也打不着。
宝淑回头看他,他也叼着烟看她。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她掌心里,是他给的房门钥匙,钥匙圈上还栓着一个银色的圆桶。
大约从他给了她钥匙的时候起,她就一直用着这个钥匙圈,今天,她把钥匙放在他面前,是要还给他吗?
余正的心里第一次,有一丝恐慌。
宝淑见他没有动,于是拿过他手中的打火机,熟练地拆开,拧开圆桶,往打火机里加煤油。
余正嘴上的烟掉在地上,原来,那是一个煤油罐。
很多情侣有信物,戒指,项链吊坠,皮夹等等等等。
而他们的,却是一只打火机,和一个煤油罐钥匙圈。
余正笑了,宝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一定,很久以前就天天带在身边,希望有一天,有一个机会,拿出来让他感动。
这一刻他再也不怀疑,他爱的这个人,也爱着他。
她把打火机拿到他面前,他摇摇头,站起身握住她的手。
夜晚,在月光昏暗的房间里,余正还是能清楚地看到身边这个人的样子。那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心。
或许,旁人会感慨,他何必用十年的时间去等待她,当中错过了多少青春年华。
但他并不后悔。
心灵的相遇,没有太早或太晚,只有正好。如果结局是好的,当中的蹉跎都不必叹息。
究竟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心事,他淡淡笑了。
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顽固又寡语的爷爷。
不然,他不会在他的请求下做那块表,更不会瞒着他悄悄在12的位置上换了个银色的“宝”字。只是,这个生日礼物他始终没有送给他想送的人,因为这是爷爷最后的作品,他一直把它放在抽屉的最里面。就好象,他一直把自己的感情放在角落里。
他要一直把这块表留在自己身边。
宝淑,也是一样。
窗外的街道在迎接黎明的到来,阳光总会照到每一个角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