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12

张楠: 躺着的爱情 第二卷

第二卷

24. 别人的风花雪月

其实我对出国半点儿兴趣也没有,我这人恋家,又爱吃,出了国我上哪儿吃去啊?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把欧美几个发达国家瞧了一遍,没一个爱去的。于是我扔了那些学校的介绍,打算毕业以后再筹备这事儿。
我觉着这个寒假过得莫名其妙的。先是王燕莫名其妙的来找我,然后呼啦一下子就告诉我她得了癌症;后来宋乐天又莫名其妙地跟我说要分手,最莫名其妙的是我居然连个理由都没要到。我真是贱到家了,让人家甩了连个理由都没捞着。
我是极度郁闷地回到学校的,王燕已经在寝室等我了。见我一副丧气相,她问我:“怎么啦?”
我颓丧地往她床上一躺,“宋乐天不要我了。”
王燕“咯咯”地笑,“你别逗了,你俩大事儿都挺过去了,还有什么事儿熬不过去非得分手啊?”
我坐起来,“真的,骗你干嘛!宋乐天就是不要我了,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告诉我,我就是莫名其妙地被甩了!”我连着说了四个“就是”,又开始生气了。
“不能吧?!我回烟台的时候你俩还好好的呐!” 王燕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惶恐地问我:“别是…还因为我吧?”
我挥挥手,“不是,跟你没关系。要是跟你有关系提分手的应该是我不是他。”我信口说着,忘了王燕的尴尬。不过我没说是宋老爷子有可能让宋乐天跟高干子女好,我也说不清楚原因,我不愿意跟王燕说这些,有可能是为宋乐天,也有可能是为我自己的自尊心。
王燕怪小女儿家地绞着手指头,羞羞答答地问我是不是能给罗涛打个电话,跟我刚进门儿时候那个兴奋的人完全两码事儿了。我翻出电话本,费劲拨了一大串201卡的密码,罗涛的电话关机。我把电话一摔,“也不知道死忙什么,一天到晚电话不开,那还买它干嘛?有钱还不如捐希望工程去,好歹也算做点儿贡献。”
王燕看我火冒三丈的,也没敢言语,走过去瞅瞅电话,拿起来一听,还没坏,才搁下,递给我一饭盒洗好的葡萄。
我恶狠狠地咬着葡萄,恨不能把我那失败的爱情也像葡萄这么嚼了,一颗葡萄籽格在我牙上,顿时我半边儿腮帮子就麻了,疼坏了。我吐出葡萄籽,口齿不清地跟王燕嘟囔,“怎么连吃葡萄都能格牙啊?我招谁了这是?!”
王燕赶紧把葡萄拿开,像母亲训孩子似的跟我说:“你说你跟葡萄叫什么劲呐,人家也没招你!”
我疑惑地看着她,忽然间想起什么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燕子,你这病不是不能治吧?我们家我表哥是第四军医大的,我问他,他说没准儿能治,这年头白血病都能治了,你这病也能治啊!”
王燕凄惨地动了动眉毛,想笑,没笑出来,“我们家为我这事儿谁也没闲着,再过一阵子我可能去美国,那边儿技术始终是好点儿。”
“你一人去??”
“我也不知道。我妈要陪我去,可我不想看见她整天在我身边儿哭哭啼啼的,难受啊。能治好就治,治不好就算了。”
我心里忽然一动,动了个去美国的念头。我这人生下来就害怕孤独,如果出了国,不定寂寞成真么样儿呢,要是能和王燕在一起,怎么说也是个伴儿,要真能看着她好起来,也是一件特开心的事儿吧。只不过我要去也得等毕了业,扔下还剩半年就能拿到的的大学文凭我可做不到。我这人沉不住气,心里有了这念头就憋不住了,跟王燕一说,她乐坏了,“真的?真的啊?那可真太好了!你说好了你一定来,我就是死也得死在你面前呐!”这话听着真耳熟……好像是我在心里对着宋乐天念叨过的。
“你怎么不找罗涛陪你去?爱人始终比朋友亲呐。”
王燕的脸又黯淡下来,“我对爱情早就绝望了,过几天见着罗涛,他肯定都不认识我了。我在他心里,就是一个不知道深浅的黄毛丫头――如果他还能记得我的话。”
我叹了口气,听出了王燕话里深深的无奈。怪不得她对男生连个好脸色都不给,都是罗涛这小丫的害的。可我估摸着王燕要是见着罗涛还是狠不起来,要不然她也不会死活要把自个儿送给宋乐天了。我知道我自个儿赶明儿个碰见罗涛肯定又是一顿数落,忍都忍不住。王燕是不会骂人的,这口气还得我帮她出。等着吧罗涛,你要记得王燕也就罢了,你要敢给我多想一分钟,我骂死你。
想到这儿我又叹了口气。我这儿替别人操什么心呐!人家偷摸把我男朋友办了,我这儿还体谅人家,我有病吧?我骂哪门子罗涛啊?我连宋乐天都没骂过!
晚饭之后,罗涛的电话通了,我没等他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罗涛你也忒不够意思了,过年连个电话也不打,还口口声声管我叫妹子,挺大个男人真丢人!你算是个男人么你?”
罗涛让我骂得一愣一愣的,“啊哟,怎么了妹妹?我不就过年没给您打电话嘛,至于这么大火儿?出来,出来哥哥请你吃饭。”
“少跟我起腻,我问你,王燕儿是谁你认识不认识?”
“王燕儿?……哪个王燕儿?”
我情不自禁地就骂了一句粗口:“我靠!罗涛我算看错你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哎哎,你等会儿,这哪儿跟哪儿啊?什么王燕儿啊?”
我强压了压火,“你丫当初在烟台实习的时候,有一小姑娘看上你了是不是?后来还给你写信来着是不是?后来还要上东北找你是不是?后来你就把联系断了是不是?这女人呐,就是傻,碰上你这么一没德没行的浑人,还把自个儿都搭上了!人家小姑娘现在得了绝症了你知道么?!你他妈还不赶快来看看!!”
罗涛想了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哦,操,想起来了,那个王燕儿啊!我他妈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要来找我啊!后来我上北京了,有一阵子没跟她联系,往后再想找找不着了啊!再说了,我从来也没对她有什么表示啊,你也不能因为这就说我不是男人吧?”
我这两天心情本来就不好。罗涛现在当着我的面儿说他没错,我更来气了――实际上,如果照他说的,他是没错,就是王燕单相思,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可我就是生气,这会儿是个男人我看着就不顺眼。“罗涛你给我句明白话吧,你来还是不来?甭跟我说对呀错的,你们男人都爱推卸责任。”
“得,得,我来还不成么?我来,这就来。你跟王燕儿天外天等我,我一准儿来。”
“多长时间?”
罗涛想了想,“一个钟头吧。”
“不成!用不着你梳洗打扮,给我半个小时以内过来!”
“哎,我这……”没等罗涛说完话,我挂了电话,拉着王燕就出门了。
我也不知道罗涛刘星这帮人哪儿惯的毛病,一吃饭就上“天外天”,就好像海淀除了这家没别的饭店似的。我现在特腻歪“天外天”,倒不是因为那儿菜不好吃,是因为宋乐天和王燕出事那天,刘星就打算把我们往“天外天”领。
我跟王燕刚坐了一会,罗涛来了,后面跟着刘星和邢振羽。刘星看见我就特夸张的打招呼:“哎哟妹妹,咱可老久没见了,好不好哇?哟,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啦?”之后又跟王燕说:“哎哟王燕,咱俩也老久没见了,你怎么样?”我估计罗涛把什么都跟刘星说了,要不他也不能语气里带着一种怜惜。
我拿眼瞪着罗涛,罗涛赶紧坐下,特不自然地跟王燕说:“咱俩,有六七年没见了吧?你都变样儿了。”
王燕低着头,“你也是。”
我在旁边儿看着,怎么看怎么像琼瑶电影,别看我平时跟宋乐天怎么腻都成,一看见别人腻我就浑身难受。再说我也不想打扰他俩,王燕好不容易才把罗涛找着的,让他俩好好说说话吧。我朝刘星邢振羽使了个眼色,俩人立马心领神会,吵吵着要上里屋再开一桌。我们几个走了,把王燕跟罗涛单独留在了一起。
我没跟刘星提宋乐天,刘星也没问,邢振羽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大腿,说:“哎哟!我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呐?忒不象话了,不行,我得说说。”邢振羽开始痛心疾首地陈述我把他和罗涛胖揍一顿的事儿,我就纳了闷儿了,刘星回来也快小半个月了,邢振羽罗涛俩人就死活没想起来给他讲这事儿?也可能是他们仨老没见面的缘故,这帮人都自己忙自己的,关系再好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凑一起。我猜今天要不是我骂了罗涛一顿,刘星还不能露脸。刘星听着,差点儿笑背过气去,“行,妹妹,你行!哎哟,我这肚子笑得疼……你们哥儿俩也忒没出息了,让一小姑娘打得屁滚尿流的,传出去丢人不丢人呐!”
邢振羽说:“她这叫欺师灭祖,对我不尊不敬的,算起来我好歹也是她师公啊!”
我一口可乐全喷出来了,喷得烤鸭上全是,刘星那边儿又笑开了,直问我怎么算出来师公这辈份儿的,我跟他说还有刘海波这么一号人,他才明白。
刘星忽然问我,还有没有出书的打算,他可以帮我。我琢磨他是哪儿的弦搭错了,好端
端干嘛想起这事儿来啊?我说没时间写,等毕了业再说。刘星说只要有这念头找他就行,他尽量给我想办法。我问他:“星爷,要说咱俩认识时间也不长啊,您干嘛这么待见我呀?”
刘星嘿嘿笑,“咱俩这不是有缘嘛!”
我当时又感动了。我心想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对我这么体贴,你宋乐天凭什么这么对我呀?你跟我说你照顾我,可到现在你除了欺负我你还干什么了你?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刘星一看赶紧站起来,“哎哟妹妹,怎么了这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啊?”
邢振羽那边打哈哈,“我管你叫师公还不成么?你别哭啊!”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我是个没人要的人了,宋乐天不要我了。”
刘星和邢振羽对看了一眼,然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我:“不是你不要他了么?”
“老黄历了你俩!”我没多解释,看着外屋王燕羞红的脸,心里替她幸福着。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幸福。能这么幸福一次,得了绝症又怎样?
刘星看我不言语,开始逗我,“哎,妹子,你知道长得人模狗样的一打球的小子么?我搁广州见着丫了,忒他妈不是东西了,耍大牌儿不说,还打女朋友。大伙儿一块吃饭吧,丫和人家划拳,输了不喝酒让女朋友喝,人小姑娘不想喝,丫上去就一巴掌。那小姑娘可能特喜欢他,就喝了。后来这样儿的事儿又来了两三回,也亏他是个大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打女人,真他妈三孙子!”
我听了,没笑。我只是想,经历着爱情的女人们,都是没有脑子的,任凭她们的男人怎么对她们,要她们做什么,她们都死心塌地地爱着他、顺着他、宠着他,只要他不离开自己,自己死也甘愿。傻啊!有病啊!贱啊!
对,我就是在说我自个儿呢。


25. 与死亡最近的距离

王燕他们家的关系真不是盖的,手续说办就办了,连我的手续都是他们家给办的,就等着我拿着毕业证颠儿美利坚了。还好大三那会儿宋乐天拉着我把美国佬儿给外国人准备的考试全考了一遍,要不然我的手续也不能办的这么顺利。王燕是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走的,她说她爸先陪她去,看看医院。她走的时候我拽着罗涛去机场送她,坐的“咱舅”的红旗轿。临上飞机前王燕抓着我的手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荆盈,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一定得来啊,我等着你,你别让我等不着你啊。”
我从来没见王燕哭得那么伤心,给了罗涛一胳膊肘,我知道王燕这不是舍不得我,她是怕她往后再也见不着罗涛了。罗涛嗫喏着上前,站在王燕对面,说:“你别怕,好好治病,早点儿回来,我跟北京等着你。”
王燕一下子哭开,抽抽搭搭地开始咳嗽,我赶紧安慰,“别啊,你别这样儿啊,大夫不是说有治么?那可是北京,哦,不,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我亲耳听见的啊!”这之前我陪着王燕上过一回医院,看着那大夫沉重的表情,我都快急死了。可大夫还是跟我们说并不是完全没希望的,王燕表哥当时都乐颠儿了,我也跟着高兴。
王燕哭得更厉害,对着罗涛说:“我还能见着你?”
罗涛坚定地说:“能!肯定能啊!”
看见这情况我眼睛也有点儿湿了,我拉住王燕的手,说:“燕子,你等着我,毕业证儿一到手我就找你去。”
“你不怪我?真不怪我?” 王燕一双大眼看着我,惊喜异常。
我被她说笑了,“得了吧,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忘了,你看我都要上美国念书了,说明我什么都放下了呀!”
王燕黯然,“你就是因为放不下才走的吧?”
我的心事被拆穿,只好干笑,“甭管为什么吧,反正你在那边儿等着我,我一拿着毕业证儿就找你去。其实我还得谢谢你呐,要不是你,手续哪儿办的这么快这么顺利啊!”我跟王燕大舅不熟,人家盘儿高,我不能直接谢,所以只有谢王燕,给那位大高干听见,也算我心意到了。
罗嗦了大半天,王燕和她爸算是进了海关了。我没跟“咱舅”一起走,我坐罗涛车走的。一路上罗涛加起来一共说了三句话,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满心欢喜地觉得,他终于爱上王燕了。可是,不知道算不算太晚,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生活就是这样,有太多事情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估计世界上要是有后悔药,肯定卖的比什么都好!妈的,早知道当初学化学去,研究出来一剂后悔药,我就发了。
大四下学期,毕业生的楼道里到处充斥着伤感和不舍,男生女生都在没完没了地告别,我们宿舍少了王燕,看着她那张空荡荡的床,大家异常失落。离校那几天,北京站整天被泪水淹没,挺大的男生也哭天抹泪的,在这之前,他们在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不一定哭过多少次呢。我们寝室除了王燕走了就是我了,剩下的全部奇迹般留在了北京,所以我们伤感的味道没那么重,至少我放假回国的时候能见着她们。王燕就不一定了,说不好听点儿,客死他乡也不一定。老三有一次喝多了,她跟我说,王燕临走前把什么都跟她说了,我跟王燕什么瓜葛她其实都知道,她就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原谅王燕,她说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能折腾自个儿好朋友啊。她说她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我不知道王燕为什么要跟老三说这事儿,想来想去,有可能是她内疚了吧。
我临上飞机那天,大牛送的我,别人我一个也没让来,刘海波也让我给硬挡回去了。大牛像当初我们上大学时候一样跟我爸妈保证,把我安全送上飞机,我是真不愿意跟我爸妈在机场分别,那场面我铁定受不了。就在火车站,火车开了那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刚上大学那会儿的事儿。我妈在火车启动的一瞬间捂住嘴哭了,我爸眼圈也红了,我忍住没哭。等火车开出北站,我扑在桌上就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可能是因为离开我爹妈又远了一步。
宋乐天没去送我。我知道他不敢来。可我还是失望了。我这一走不一定几年,他不来,就意味着我好几年见不着他了。
打了辆出租车去机场,还没到机场高速,车就不动了。“怎么着师傅?”大牛探了探头。
“哪国领导来访问吧?封路了嘿!”司机指着前边的标志说。
我一下子急了,“什么跟什么呀?我这儿赶飞机呐!这不坑人嘛?!”
司机回头冲我笑,“您着急,我这儿也着急呀,耽误我拉多少活儿呐!您飞机赶不上,总比不了人家领导安全重要吧?您冲我嚷嚷什么呀?我这儿也没招您……”我早就说,千万别跟北京的哥腻歪,要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不敢言语了,看着手表,心里着急啊!早知道我早出来一个小时好不好啊,偏踩着点儿走,好像对北京多深感情似的。这下好了,飞机赶不上了。真他妈的倒霉!
大牛嘟囔着骂,跟着司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跟说相声似的。我光顾着着急,也没心思听他俩说了。好不容易通路了,到了机场,飞机早飞了。我这个生气啊,把手里的机票扔了,大牛急了,“哎,你别扔啊!这还有用呐!”到询问处一问,机票不算作废,换一张可以,得交点手续费。让我上国航办事处去。
我气哼哼地跟着大牛回了人大――大牛他们宿舍空了,我只好在他们宿舍凑合一晚上,明天再说了。我坐在大牛床上跟他叨咕:“你说国家再小,他再怎么也是个总统吧?他干嘛跟我叫劲呐?我这儿招谁惹谁了我?!”我气得手都哆嗦了,我犯合计我是不是犯太岁,怎么这么倒霉啊?!连想跑都跑不成,成心让我窝在国内嘛不是!我一生气,糊涂得连电话都忘了给我爸妈打一个,大牛说好了把我送上飞机马上给我爸妈打电话的,这会儿我俩全忘了。
大牛正劝我,宿舍的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宋乐天血红着双眼冲进来,看见我,入了定一般僵在了屋中间。
“你怎么来了?”大牛站起来去拉宋乐天,宋乐天也不动。
等到把我看仔细了,宋乐天才慢慢走过来,蹲下,拉住我的手,“真是你?荆盈?”
我被他弄得一愣。“不是我是谁啊?你怎么了?”
宋乐天像个孩子一样攥着我的手伏在我膝盖上哭起来,哭出声儿来了。上回他说要跟我分手,流出的眼泪是男人的眼泪,这次他是像个丢了玻璃弹珠的小男孩一样,放肆地哭着。他死死攥着我的手,像是小男孩攥着最后一颗心爱的玻璃弹珠。
我和大牛都懵了。
好半天,宋乐天才放开我,抬起头望着我,满脸的泪水,哭得不成样子。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断断续续地说,飞机失事了,掉海里了,他刚知道的,他打电话问旅客名单,人家不给,他以为我出事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宋乐天念叨着,站起来把我拉进怀里,没命地把我往他身体里箍,我怎么挣也挣不开。这种感觉真熟悉,好像昨天才感受过似的。
那一刻,我觉得我距离死亡真近,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只要我准时上了飞机,那么我就没命了。要不是我没多提前一个小时出门,要是那个东欧小国的总统没来北京,要是飞机晚点了,我就没命了。死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我操!你放开她让她给她爸妈打个电话啊!老两口儿不得急疯了啊?!你丫松手啊!”大牛死命掰着宋乐天的手,宋乐天这才反应过来,放开我,抹了一把眼泪,从兜里掏出手机来递给我。
我这么一急,我家电话号码多少我都忘了,大牛抄起电话拨了我家电话号码,刚想把听筒递给我,看见我木讷的眼神,立刻改变了主意,自己跟我爸说:“叔,我大牛,您别着急,别着急,我跟您说,荆盈没赶上飞机,啊,真没赶上……可不是嘛,您和我婶儿放心,没事儿,等会儿啊,我让她跟你们说话。”
大牛把听筒递给我,我只叫了一声“爸”,就再也说不出话,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肝肠寸断,心胆俱裂。


26. 最最正确的决定

我看明白一件事,如果你觉着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会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你什么都不在乎了,爱怎么活着怎么活着,别人怎么样全跟你没关系;第二是你对什么都比以前在乎得多。可这两种可能的共同之处在于,你会觉得,活着,可真是好。
出事那天晚上我躺着没睡,想了好多东西。我在想,为什么这件事儿就让我赶上了呢?飞机失事这种事也就在电视广播里能听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能经历一把。我捡回一条命,我得好好活着。不好好对我自己我都对不起特意来北京让我赶不上飞机那东欧小国总统。我想我为什么要原谅宋乐天呐?就因为他今天差点儿急死?我跟他在一块儿连死的心都有了,我这哪是谈恋爱呀??宋乐天先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人上床,后来又无缘无故地不要我,他这回以为我出事的确是真情流露了,见这么一个大男人在自个儿面前那么个哭法儿,没法不感动。可他还是伤害我了,伤害得很深很深,我好容易捡回来的命,我干嘛还要重新回去再受伤呢?哦,对了,人家宋乐天没说要跟我和好,我这儿自作多情了。
还有王燕。老三说得对,她得了什么病也不能这么折腾我啊!她跟宋乐天那件事,说什么我也没办法完全释怀,那我干嘛还要去逼着自己原谅她?我凭什么啊?我受了伤害我找谁去?是不是我得了绝症我就能乱抢别人的男朋友然后泰然自若地上外国治病还让人家陪着?我凭什么啊我?我贱不贱啊?!我干嘛非要逃出中国?我压根儿对外国没兴趣,我爱鼓捣文字,出了国我没有用武之地啊!美国不好去,何况还是那么好的学校,王燕他们家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费了不少劲儿。那我是不是非得一辈子对她们家感恩戴德啊?我干嘛呀?我不去了!我大学毕业,我懂两门外语,我能找个挺好的工作我干嘛非得上美国佬儿那儿糟蹋我自个儿去呀?我没病!对,我就跟国内好好呆着,我爱干嘛干嘛,我爱工作工作,爱写东西写东西,我爱睡觉吃饭谁也管不着我。我离我爹妈那么远,要是没人陪他们说话怎么办?我才不去呐!死也不去!
我就这么想到天亮,一大清早我就跑国航办事处把机票退了,没把票款全给我,只给了我一半多一点儿,我也没计较,拿着支票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大牛看着我,抹着眼睛发愣,问我干嘛,我说:“我要回家,我不去了。”
大牛拍了我脑门儿一下,“傻啦?!你丫疯了?那签证多少人想要要不着你知道么?就这么不去了?”
我白了大牛一眼,“飞机要再掉下来,你跟我爸妈陪得起女儿么?”
大牛恶狠狠地咬牙说:“你丫嘴别那么损啊,哪儿那么多飞机掉下来啊?你当是面捏的呐?”
我不管,我一定要回家。大牛没辙,上人大附近的北京站售票处买了一张明天晚上的卧铺票,要把我发回东北去了。我不打算留在北京,我有点不敢呆。我和宋乐天生生在这地方好了四年,我走到哪儿几乎都能看见我俩的影子,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说是没有和他和好的打算,可我还是爱他,我没办法。我还是回家去吧,找一份工作,陪着爹妈,没准儿还能找个好人家把自个儿嫁了。
我没跟宋乐天说,一个人偷偷跑了。我不是不想见他,我是不敢见。我怕他跟我说要重新开始什么的,那我肯定扛不住。扛不住的后果就是没完没了的受伤,没完没了的掉眼泪。我不愿意这么折腾我自个儿。
我爹妈可不管我上不上美国,女儿就是女儿,捡回来一条命他俩巴不得我天天在他们身边儿呆着,一听我说我不走了,连北京都不呆了,俩人乐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第一顿饭我妈做的,我胃口奇好,连吃三碗饭,把我妈做的冬瓜虾仁吃得连菜汤都没剩下。放下饭碗,我一抹嘴,靠在椅背上,大大舒了一口气,“终于回家了!”
我没急着找工作,我这人从头到尾心气儿都挺高的,不满意的学校不念,不满意的工作不干。我还是打算找一份儿自己喜欢的工作,跟文字挨边儿的。当年我是为了宋乐天才念的国贸,现在总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可我这专业要想应聘个记者编辑什么的挺难的,我也没什么写作经验,充其量就是爱好。被拒绝了几次之后,我决定留在家里歇两天。我爸是搞机械设计的,最近弄出来一什么专利,在家扬扬自得跟我夸耀自个儿,还说:“甭着急,咱家不缺你挣的那俩钱儿。”
我乐了,说:“那正好儿,你养着我吧,我在家上网,白吃白喝。”我爸我妈没意见。他俩惯着我,只要我开心,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给王燕写了email和亲笔信,我跟她说我不去美国了。我把我的想法跟她说了一些,唯独没说我无法原谅她。我让她好好治病,治好了回来,咱们还是好朋友。我背叛了我的诺言,当初去机场送王燕的时候,我亲口答应她一定去找她,我还记得她哭得伤心欲绝。可我现在不去了。可惜的是,我没觉得我错。
王燕很平静地给我回了信,跟我说她正在做化疗,医生说她的病是有治的,也许过一阵子她就能回国了。
宋乐天没有回东北。我很奇怪。就凭他们家老爷子,他回东北横着走,干嘛都行。可他留在北京了,在当了一段海带(海淀待业青年)以后,在中关村找了一份待遇暴高的工作,变成IT精英了。
大牛自诩“海草”(海淀被炒鱿鱼的人),他两个月内炒了第一个老板,因为他觉得那人虚伪。刘星说这地球上没“虚伪”这俩字儿就转不了,教育了大牛一顿之后,特够意思地把大牛推荐到了另外一家杂志社,也是北京高薪高待遇出名的一本杂志。
我在一个挺红的但是挺乱的论坛混了一阵子,因为那会儿无所事事,每个星期六看完德甲就写点东西。赶上我爱看球,赶上我会德语,写出来的东西还真能蒙人。那天收到一封email,是一个叫阿呆的家伙,问我用OICQ还是MSN,还把OICQ号码和MSN都给我让我加他。要说这新时代的东西就是先进,微软这帮人也真能想,我就乐意用MSN不乐意用OICQ――那会儿还不叫QQ呢。
我知道这个阿呆,国际足球版挺有号的一人,不知道干什么的,说话特逗,像北京人。我现在见着北京人就像原来在北京见着老乡那么亲,所以想都没想就加他了。聊了几句,阿呆就问我是不是留学生,我说我不是,他说那你怎么懂德语呐?我说我原来二外学的是德语,大学也有德语班,跟着学过好一阵子。阿呆又问我是不是女孩子,我说如假包换,但据说像男的。我有点烦了,我说你查户口啊?你干嘛的?阿呆没理我,接着问我是否对新闻报道有兴趣。我一听来劲了,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嘛?我赶紧说我有啊有啊,阿呆把我电话要走了,让我这礼拜德甲结束后等着他,他给我派任务。
就这么着,我成了我们东北数一数二体育报纸的临时记者。我寻思了一晚上这事儿到底真的假的,直到我给阿呆写了一个月稿子之后,收到了若干稿费和一摞报纸,才彻底信了这码子事儿。我跟阿呆也渐渐熟悉起来了,他是那家报社国际部的头儿,手下都管他叫“呆老大”,北京人,为了追他的东北媳妇儿才跟着上这儿来。三张儿多了,有个两岁的儿子。阿呆的声音很好听,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儿。他说报社不重视国际部,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我知道,我们这家地方报纸,全国有名的地方保护主义,把家乡球队吹得跟AC米兰似的,你要不懂足球,看完了这种报道,肯定信以为真。像我这种懂球的人有好几回看完都激动得不行。其实我知道那帮人怎么回事儿,也不是没见过,可我还是激动,那就是记者手腕高了。
人要是倒霉倒多了,就能有幸运的事儿来了。我给阿呆写了一个月稿子之后,阿呆打电话给我,心急火燎地让我上他们报社去,还让我带一份儿简历和乱七八糟的证书以及毕业证,我说干嘛呀?阿呆一句话就把我从床上震起来了,“国际部正缺一德甲编辑,你快点儿来呀!”
我找工作找得多了,简历这些东西根本不用找,我拿了一摞,顺手抄起了以前发表过文章的报纸和杂志,奔着报社就去了。
结果顺利异常,几个应聘的全被我顶下去了,最最主要的原因是主编看见我给他们报纸写的若干篇豆腐块稿子以及我的德语中级证书,当场拍板了。我乐得都快晕过去了,当天晚上拉着阿呆出去狠吃了一顿,并且给大牛刘海波我爹妈打电话说:“从此我也算文人了!”
谈了待遇签了约,我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的时候,我觉得没有去美国是我这辈子最最最最正确的决定。


27. 你欠我一个愿望

那时候报纸一个星期出一期,加上国际版不受待见,所以我工作不怎么重。礼拜天晚上熬半宿,约稿、组稿、分版面,后半夜上版,一个礼拜最忙的时候就过去了。国际部五个人,除了我全是男的,他们说没想到能招来一女编辑,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说得挺邪乎的。他们四个关系挺好,工作气氛也就跟着好,我觉着我掉福堆儿里了,整天甭管干嘛都开心。
刘海波还当着他的班主任,还当着他的优秀教师,赚的银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老。
这天我正在抢稿子,忙得喘气儿都没功夫的时候,刘海波来电话了。
“干嘛呀?等会儿再说,我忙着呐!”
刘海波抢在我挂电话之前急匆匆地说:“你有时间没时间,今儿能陪我么?我三十岁生日。”
我握着电话愣了。三十了?刘海波三十了?这几年我都忘了刘海波多大,一直以为他跟我差不多。我忘了他比我大七岁。瞅瞅人家呆老大,三张多一点儿,儿子都有了,可这刘海波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呐。
“荆盈,行不行啊?”
“哦,你等着啊!”扭头我跟呆老大喊,“老大,我今儿晚上有点事儿,急事儿,非去不可,给我一天假,成么?”
呆老大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挥挥手,“你把稿子选好,搁那儿,剩下的我来吧。哎,欠我一顿啊!”
我赶紧抱拳感谢,一边跟刘海波说:“你在哪儿呐?我半个小时把稿儿弄完了就过来。”我知道我潜意识里是在乎刘海波的,我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等着我,我不烦他,我觉着嫁给他挺好的,刘海波肯定是一标准好丈夫。前段时间我最脆弱的时候,刘海波要开口跟我说他喜欢我,我肯定想都不想就点头,他让我跟他结婚我都能。可刘海波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这点――他明知道什么时候他只要想就能得到,可他不。他要我的真心,我知道。
我认识他快十年了,从来他也没主动约我出去过,从来也没告诉我他哪天生日,今儿他三十岁生日,他找我了,我不能不去。
已经很晚了,我找不到地方给刘海波买礼物,在肯德基买了一套儿童套餐,就为了那个小蓝精灵。我打算把这小东西给刘海波当礼物,他肯定挺喜欢的,他跟我说过他觉着蓝精灵特好玩儿。这比我塞给他一千块钱当生日礼物得他欢心。
老远我看见刘海波站在那儿等我,穿着一件半长黑呢子大衣,西装裤,皮鞋。我以为我认错了,走过去仔细一看,没错,是刘海波。这家伙今天穿的西装!我没说话,绕着刘海波走了一圈儿,看看他身上的灰色衬衫、浅灰色鸡心领羊绒衫,加上同色系的领带西装,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没看出来,刘海波一打扮这么人摸狗样儿的,我盯着刘海波看,其实他长得挺好的,不如宋乐天那么好看,但多一些男人味儿。走上去比比个头儿,比我高半个头,挺合适啊。
“你看什么看啊?”刘海波终于憋不住了,红了脸。
我“噗哧”笑了,“你相亲呐?穿得跟新郎官儿似的。跟我出去吃饭,这身衣服也不配啊,你瞅瞅我。”我就穿着平时穿的休闲装,连双皮鞋都没有。这身打扮站在刘海波身边真不合适。
“我过生日也不是你过生日,你打扮什么劲儿啊!”
“哟,我还以为你带我上法国餐厅吃饭呐,我回家换衣服吧?”
刘海波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俩烤地瓜来,塞给我一个,拉我坐在路边儿,叫我吃。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把我拽出来给你过生日,就为了大冷天坐道边儿上吃烤地瓜?!”
刘海波咬一口红薯,指着马路说:“现在开始,从左往右开过去的车,车牌子哪个市的你猜猜,猜对了我请你吃法国菜,猜错了你得给我办件事儿。”
我拨了红薯的皮,也咬一口,嗯,真甜。“猜就猜!ABCDEFGH…XYZ,总有一个对的吧?”我把二十六个字母全背了一遍,“想敲诈我?门儿都没有!”
远远地过来一辆车,我准备着站起来打车奔法式餐厅,结果车来了,我一看,军车。
我狂晕啊!我怎么忘了军车这码事啊?我瞅着刘海波,刘海波笑得双手乱抖,一口红薯卡嗓子眼儿里了,直咳嗽,好半天才好,“输了,输了啊!”
“不算!”我心说我真是笨,忘了军车!再来一次我把军车也猜进去。
“我可够让着你了啊,你把二十六个字母都背出来了,我都没说啥。”
“不行,再来一次,我再输我就服了你。还猜车牌。”
刘海波掏出纸巾擦擦嘴,“那不行!我这么让着你,不能再猜车牌了,回头你把车牌全背一遍,那我不输定了?这回猜车门儿,你说一会儿来这车是单开门儿还是双开门儿。”
“那自行车不能算。”我留了一个心眼儿。
“行,就说有车牌子用汽油的。”
“不是单开门儿就是双开门儿呗!”我又横行霸道地把答案全猜了,得意洋洋瞅着刘海波。
远远又听见汽车的声音了,我也没仔细听听就对着刘海波指指点点,“输定了你,看看兜儿里钱够不够吧!”车开近了,我一看,鼻子差点儿气歪了――摩托。
刘海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直说老天爷照顾他。
其实我知道刘海波想让我给他办什么事儿,我心里也想了,今儿要真这么猜都能输,那我就答应他。我等着刘海波跟我说他的要求,我会让他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的,我保证。可刘海波什么都没说,他竟然又什么都没说!他说:“小丫头,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个愿望,早晚得还上。”
我糊涂了。怎么他还是在担心我无法忘怀宋乐天么?是的,他是对的,我根本无法忘记宋乐天,我还爱着他。我这种想法是对刘海波不公平的,所以,也许他是对的。可是,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宋乐天,刘海波就这么拖一辈子?
“走吧,吃饱了,咱上酒吧。”刘海波拉上我,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刘海波领我到了医大附近的一个酒吧,叫了两杯啤酒,让我祝他生日快乐。我没含糊干了一杯,祝他生日快乐,并轻而易举地用小蓝精灵博得了刘海波的灿烂笑容。这会儿过来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很结实,戴着一副眼镜儿,虽然身上带着书生气,但总觉着是那种让人不敢靠近的人。他过来就跟刘海波打招呼:“刘老师,好啊!”
哦!敢情是刘海波的学生啊!我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可不应该呀,刘海波第一拨学生是我们呀,这人起码二十七八了吧?怎么当的刘海波的学生?
“哎!小东你怎么来了?坐,坐!”刘海波相当热情相当惊喜地招呼这个叫小东的人坐下,并且给我介绍说:“荆盈,这是小东,龚小东。小东,这是荆盈,哎,你俩应该一届的,不认识?”
哎??我不记得我们那届有个叫龚小东的啊。
龚小东笑笑,腮边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四班的荆盈吧?特会写作文儿的那个才女?”
“你…你是哪班的?”
“六班的。”
我心说这人长得够显老的。六班的人我不全认识,想不起来也不奇怪。
“你肯定认识我,那会儿咱学校没人不认识我。”
我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上高中那会儿我们学校有这么一号人,不管是学习还是调皮捣蛋,出名的都没他。
“那你总知道龚克吧?”龚小东接过服务生送过来的啤酒,笑笑望着我。
“龚克?”啊!我说看他这么眼熟,长得真像当年那个打死人的龚克啊!“我记得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哎,你是他哥哥?”
刘海波乐了,“他就是龚克,出来以后改的名儿。”
我猜我那会儿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张着嘴,目瞪口呆。
后来就闲聊,我才知道当年打死人的不是龚克,是一个社会上的人,龚克家里还有点儿路子,在里边儿呆了一阵子就出来了。我记得当年龚克挺凶的,在监狱里呆了几年居然有了书生气,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奇怪。哦,还是别管他叫龚克了,龚小东好一点。人家都打算重新做人了,我干嘛还老翻旧帐啊!龚小东跟我说,他进去以后,全学校总去看他的就刘海波一个人,他出来以后刘海波也帮了他不少忙,他说能碰上刘海波这么一老师,他真是太他妈幸运了――这是龚小东原话。他说刘海波劝过他多少回别干现在这行儿,可他抽不出身了。
“知道我干嘛的么?”龚小东问我。
我看着他,怎么猜也猜不出来。他这么斯斯文文的样子……贩毒的?不能吧,胆儿再大也不能,北方这玩意儿查得紧。那么,鸡头?也不能,他不像那猥琐着赚女人钱的人呐。猜到最后,我摇摇头。刘海波看着我,眼中忽然溢满了温柔,我心里一动,脸红了。多亏灯光暗,不然就现眼了。
“黑社会的。”龚小东平淡地说着,我差点一头从椅子上栽下去。


28. 夹着温暖的冰凉

刘海波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跟他打听了一路龚小东的事儿,我知道东北打架闹事儿的人有的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不能跟东北人叫号。可黑社会这玩意儿,是电视上的吧?真有?要有也是香港那头的吧?东北能有?我问刘海波我上高中那会儿打死人那人算不算黑社会的,刘海波一笑,“你知道什么叫黑社会么?就是有组织、有巨额利益收入的,政府、法律都不能容的组织,有的连军火都敢折腾。你说那个最多是个小混混儿,连黑社会的门儿他都迈不进去。”
刘海波咬文嚼字地给我扔出来一个黑社会的概念,我脑袋里琢磨的是《蛊惑仔》那里边的镜头。我忽然疑惑地看着刘海波,“你哪儿知道这么多东西的?都是龚小东教你的?好歹你也是一人民教师,啥时候变质成这样儿的?”
刘海波摸了摸鼻子,“当年我念中学的时候,十六吧好像,让人砍了四刀,一刀都没躲,你信不信?”
“啊?!”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跟你说了,反正我就是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别看我混进教师队伍这么些年,看着挺好,其实我这人不咋地。你特吃惊吧?”
我异常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像不认识刘海波一样――我认识他八年了啊,他是打架打出来的?不能吧?我脑袋想掉了也想不出来刘海波打起架来什么样儿。
“上大学就学老实了,也不愿意惹事儿了,觉着挺没劲的。后来当了老师,就更安分守己,跟原来一点儿都不一样了。当时考师范的时候我就合计,往后我要当老师去,不能让比我小的孩子走我当年的道儿。要不是我自个儿有那么一段经历,我也不能这么照顾小东,我可不是什么圣人。”
刘海波跟我说,他现在是跟黑社会那帮人毫无瓜葛,但他跟小东是铁哥儿们,这绝对没的说。他说小东是个特讲义气的人,当年要不是年少轻狂,绝对不至于把好端端的前途毁了。我还记得,当年龚小东出事儿的时候,刘海波对我说:“唉,他的前途算全毁了!”当时他的表情很沉重。我还以为那是老师心疼学生,还在心里偷偷佩服了刘海波一把。
我说龚小东他爸怎么说也是政府官员,他怎么就上了道儿呐?刘海波像看三岁孩子一样看着我,眼光中居然带了一丝慈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姑娘,你不知道的事儿啊,太多了。往后慢慢学吧。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没你眼睛里的那么美好,险恶的事情多了去了。在你眼睛里,爱情就是一切了吧?别否认,我知道肯定是。可除了爱情,有太多事儿了,人要是光有爱情就能活着,那就好了。”
我歪着头看刘海波,轻轻笑,“我发现你跟看起来的不太一样,把自个儿伪装得挺好啊,八年了,我愣是没看出来,够阴险的你。”
“那你觉着好是不好呢?”
说心里话,刘海波跟我说起这些我是吃了一惊的,我没想到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当年是个让人拿着片儿刀砍的人,我也没想到他当初是那么一个人,现在就能彻底变成这么一个人。他就能说不去掺和那些事就不去,就连和小东这种情深意切地交往都是干干净净的。刘海波说,小东的事儿从来不找他,他有事儿也从来不找小东,朋友就是朋友,讲的是感情而不是别的。我越来越佩服刘海波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或者不如说,他在我心里的形象跟以前不一样了。“你都跟黑社会扯掰上了,那能好么?”我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地说着,不看他。
刘海波没有反驳,转了话题,“你知道刘四老爷么?”
我听说过这人,东北响当当的人物,十大杰出青年,还是市人大代表,牛得很。年纪不大,四十不到,可好些人都管他叫“刘四老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听说的时候就觉着这名儿怎么听怎么都像老大的名字,他怎么能是那么一个看着挺有风度挺有爱心还挺有文化的“杰出青年”呐?
哎,对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姓刘的?我跟姓刘的还真有缘!“知道,还人大代表呢不是?”
“小东是他保镖。”
“啊??政客还要保镖?”
“政客?”刘海波看我的眼神又变成看孩子的眼神了,“那是蒙人呢,他要不是什么‘十大杰出青年’,什么市人大代表,他能干他想干的事儿?”于是刘海波给我讲小东为什么上了道儿,又为什么从此脱不开身。我直听得是瞠目结舌手脚冰凉。在这以前,我从未想过世界上真会有黑社会这码事。真的。
刘海波说,小东还没出来的时候,刘四老爷就通过里面的朋友知道他,另外小东和刘四的亲侄子也认识。其实小东能这么早出来,刘四也是有点贡献的。小东出狱那天,门口一辆奥迪A6在等着他,刘四亲自来的。小东那时侯除了自己一条命和下手狠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刘四领小东走了趟广东和上海,算是领小东见见世面,再加上每个月的好烟好酒供着,小东还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当然,天下没有白掉的馅儿饼,小东很快就开始给刘四干活儿了,也迅速成了刘四的得力助手。小东一副斯文样子,还近视眼,平时戴一副眼镜儿,可动真格儿的时候谁看见他都胆儿颤。小东现在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气吧,一般三、四十岁的老人儿,都知道刘四老爷手下有小东这么一号。
“那个刘四老爷,前两天还上新闻了呐,在太原街开了一巨大的超市,狂好的地段儿,叫什么阳的,我忘了。就这么一人,能是黑社会的?”
刘海波叹了口气,转而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东是好人没错儿,你跟他交朋友我没意见,但他的事儿,他不说你别打听,最重要的,别跟着掺和。你见他的时候,最好有我在,懂了么?”
我哈哈大笑,“刘海波你忒神经过敏了吧?我是什么啊?人家能把我怎么着啊?”
刘海波可没笑,停下脚步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是女孩儿,一不小心就能被人家怎么着。小东他也不是神仙,万一他保护不了你,你怎么办?我都说了,你不懂的事儿还多着呢。听我的,知道不知道?”
我笑了一半的脸在刘海波的目光里僵住,我猛然间意识到,原来这世界上有一种人,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可能对我死去活来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爱情根本不屑一顾。而我是一个想站在这个圈子外边儿往里瞧一眼的丫头,这一瞧,要是不小心,就能把自己折进去。可我又不能不瞧――我这种人骨子里是个极不安分的人,天生就对危险事务有兴趣。过后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种个性,虽然危险,但其实并不一定是坏事儿。
刘海波谈起小东的时候,总是用一种怜惜担忧的语气,他说:“不是我乌鸦嘴,小东这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定什么时候就栽了。你别看刘四现在这么拽,那是市里有人帮他压着,上头要是知道他这么个折腾法儿,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快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刘海波忽然问我:“还想着乐天儿呢?”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脑子迅速地旋转,打算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可没等我这笨脑子想出来,刘海波又说话了,“刚才喝酒的时候,我看出来了。”
我知道刘海波说的是哪件事。
在酒吧的时候,我、刘海波和小东我们仨坐在墙角的坐位,我窝在最边儿上的角落里,有一阵子我发现小东总盯着我看,眼神专注,还不说话,把我看得心里直发毛。正打算找个什么笑话转转他的注意力,他忽然间冒出一句:“操,下来不下来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真的是下意识,连半秒钟都没有停留――果然,我看见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吊在我头顶不远的位置。我的心“忽悠”一下,觉着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了似的,眼前一黑。我知道,我又在无法抑止地发疯地想念宋乐天了。
刘海波在旁边淡然一笑,“小东,有个人我得介绍给你认识。这人在他念高三的时候,在我的语文课上,当着一百多人的面儿,就像你这么骂了一句,当时他看见的也是蜘蛛。哎,没准儿就是你看见这只它爸。”
小东顿一下酒杯,兴奋得不得了,“介绍给我,一定得介绍给我啊!”
“真想认识?”
小东一乐,“嗷嗷想啊!”
刘海波看了我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始终都不知道刘海波对爱情的看法是什么,但我想他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有跟我提过他喜欢我,一直一直这么不动声色地和我交往下去,一直一直这么耐心地等着我忘记宋乐天。
“我要说我没想,你也不能信。”我淡淡地说。
“有没有可能不想?”
我的心跳忽然过速起来,见鬼!“跟你有关系?”我故意歪着头看刘海波。
刘海波开怀地笑了,“关系大了!”他说完这句话,我等着他跟我说为什么“关系大了”,可他不说了,转而说:“有一种男人,他要是能得到人不能得到心,那他就宁可不要。这种男人其实是傻冒儿,你说,能把自个儿喜欢的女人弄到手,管她有没有心呐?天底下这种男人快绝种了,我估计要是让别人知道还有这种男人苟且活在世上,所有男同胞都会觉着家门不幸。”
刘海波一边说一边笑,我的心里却掠过一阵夹着温暖的冰凉。


29. 四位不速之客

我在报社工作挺顺利,由于我是国际部唯一的女性,所以备受宠爱,想偷懒的时候说一声就有人代劳。可今天不行了,这事儿累死也得我自己干――一直给我写稿子的一北京小子忽然间撂挑子不干了,让南方一家体育报纸给挖走了,因为人家给的钱比我们给的多。这下可好,本来他的任务都得我来。以前约约稿子看看版就成,现在连稿子也得我自个儿写了。我的德语是半吊子,看个普通文章能看明白,可让我去翻译什么《明镜周刊》的足球报道,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今儿一篇一共不到一千字的稿子,我愣是写了俩小时。用小东的话说,那《明镜周刊》的德文,嗷嗷难啊!
赶上奥运会,大家全都忙得脚打脑后勺,国际足球版的编辑在顾及自己版面的同时,还被拉去别的版面帮忙。奥运会的缘故,报纸加了增刊,我忙得晕头转向的,连爹妈长什么样儿都快忘了,那会儿我们这帮人真是“以报社为家”,一天到晚泡在办公室里,除了上网看新闻、联系各位作者之外,一天吃五顿饭,所以那一个月我没瘦反倒胖了。我问过呆老大,咱也不像人《体坛周报》啥体育新闻都报,干嘛还忙成这样儿啊?呆老大语重心长愁眉不展地对着一碗还没泡开的“康师傅”说:“想跟人家竞争,就得付出努力。想要赚到银子,就得出卖苦力。想要吃到泡面,就得等到无力……”我们当时全翻了。后来我听见台湾人讲的评书叫《欢乐三国志》,曾经极度怀疑那俩人是呆老大师出同门的师弟。
这天正赶上中国又得了金牌,是个打球的小帅哥,全国女孩儿面前暴有人缘的一位。那篇稿子扔给我写了,我一边儿写一边儿念叨:“过瘾啊,光荣啊,激动啊……”弄得呆老大直问我是不是看上那小帅哥了。我忽然想起来刘星给我讲过这小子在广州打他女朋友的光荣事迹,立刻极度八卦地把这件事讲出来给大家听,结果被全体女同事骂我不明事理,破坏小帅哥在他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男同事们则深表赞同,教育女生们千万不要轻信男人的外表。结果这件事在报社里引起一阵毫无道理的讨论――这帮人是体育记者啊,什么八卦新闻不知道啊?无非是忙得太累了给自己找消遣,我撞枪口上罢了。我心里骂自个儿多嘴,顺带着把刘星也骂了一顿。正写着那小帅哥的表扬稿,门外进来俩人,一个胖一个瘦,指名道姓要找荆盈。我抬头一看,嘿,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蹦来――来的人一个是刘星,另一个居然是宋乐天。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宋乐天了,所以看见他的时候差点儿认不出来。他瘦了,沧桑了,味道像是大二那年我在一食堂门口见到的刘海波。宋乐天似乎变了,他从前最不在乎的就是穿戴,有什么穿什么,名牌不名牌他才不管。可现在不了,从头到脚都是名牌。按说他这种中关村的IT精英该是蓬头垢面、趿拉着一双凉鞋,手里捏着一根油条,一副整天睡不醒的样子,可宋乐天不是。要不怎么说我认不出来他了呐,瞧他那件平整得有点儿夸张的Lacoste白色T恤,我打赌他以前连Lacoste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要说这社会是真能让人脱胎换骨,我这才多长时间功夫没见着宋乐天呐,丫就变得这么风度翩翩了。
“怎么着星爷,组稿儿组到我们东北来了?我们这儿哪位编辑跟你勾搭上了?”虽然我无数次地想象我跟宋乐天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可今天这种状况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无法开口和宋乐天说话,因为我毫无准备。
刘星这回居然没跟我嬉皮笑脸,特沉重特严肃地望着我,一脸旧社会。我再瞅瞅宋乐天,他脸上阴云密布,像是谁要惹他他就能把那人生吃了似的。怎么了这是?
“你什么时候下班儿?”宋乐天走过来,顺着空调的冷风飘来一阵清爽的香味――那是我熟悉不已的香味,男生洗过澡换过干净衣服以后的普通味道。当初宋乐天每次打球回来,身上都是这么一种味道。我以为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应该换做古龙水的味道才对,可他的味道一点儿都没变。
“那你去问问奥运会什么时候结束吧。”我盯着显示器,盯着那半篇没写完的表扬稿。“星爷,我给你那小哥儿们写表扬稿呐,丫今儿得了一金牌,牛叉得要命!”
刘星勉强笑了笑,说:“我这才一年多没见你吧?小丫头怎么说话变这么糙啊?”
我嘿嘿一乐,“我都快加入黑社会了,不糙点儿人家老大看不上我。”我回头瞅了刘星
一眼,余光看见了宋乐天绷得紧紧的脸,火一样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把我烫得一个激灵。“逗呐,哪来什么黑社会呀……”其实我这不是说给刘星听,是给宋乐天听的。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要解释给他听,他跟我早就没关系了,我这儿都等着刘海波跟我说明白我就把自个儿嫁了,还怕他作甚?!我刚想问刘星到底干嘛来了,门外头又冲进来俩人,这回我更吃惊了――大牛几乎是把罗涛扯进来的,直到进门儿了,罗涛看见我了,他才不挣扎。这回我站起来了,“哎哟,吹的什么风啊这是?你们都干嘛来了?你们丫几个挺行的啊,我们报社的门儿说进就进,身上有武器没有,啊??”说着我过去要搜大牛的身,罗涛见我过来,下意识往后一躲,“怎么着罗涛,干嘛怕我怕成这样儿啊?我身上也没电!”
“你现在能走了么?有事儿找你。”大牛满头大汗,我想起了上回王燕冲到我们同学聚会来找我的事。
“荆盈啊,要不你先走吧,今儿差不多了,剩下的哥儿几个攒攒成了。”呆老大永远都是那么体贴入微,怪不得他儿子小名叫微微。
我用了十分钟时间把那小冠军的表扬稿写完,拎起皮包跟着他们四个出了门。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干嘛来了,这么大动干戈从北京杀过来,肯定有事儿。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们俩把宋乐天惹毛了。可他们把宋乐天惹毛了关我屁事啊?来找我干嘛?我死活想不通,索性不想了。罗涛一直都是不情不愿地跟着我们,大牛像看犯人似的看着他,惟恐他跑了似的。宋乐天一路虎着一张脸,脸色发绿。刘星一反常态不怎么说话,这种气氛下,我觉着后背“嗖嗖”往外冒凉气。
刘星问我上哪儿,我强烈要求上饭店,而且要去吃烧烤。我的理由是我长期以来受到方便面的摧残,要求改善伙食。宋乐天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我知道他又想起原来的事儿了。我爱吃烧烤,打以前念中学的时候就爱吃,在北京上学没有东北这样又便宜又实惠的烤肉吃,我憋得一到假期下了火车就奔烤肉店,宋乐天惯我毛病,兜里那点银子全贴给饭店了。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跟他吵着要去吃烧烤了,今天这么一吵,还把他吵高兴了。我心里忽然有点儿甜丝丝的。
不是吃饭的点儿,饭店人不多,我是好几天没见好吃的了,先要了一盘拌花菜,三口两口就解决了。我吃的时候宋乐天什么都没说,像从前一样怜爱地望着我,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面前的东西吃光光。等我吃完了,我才看着刘星说:“星爷,你们到底干嘛来了?”
刘星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宋乐天,这才说:“妹子,我想了挺长时间了,这事儿得告诉你。”
我也看了一眼宋乐天,他那表情可真吓人,怪不得刘星这种老油条都有点儿惧怕。他这是要跟刘星拼命怎么着?看着慎人呐!这刘星和罗涛该不会是让宋乐天大牛俩人拿刀逼东北来的吧?我估摸着,小东要是狠起来也就这样儿了吧?够厉害的。
刘星改了口,“妹子,你知道什么叫酒后失言吧?”
没等刘星往下说,我呵呵一笑,“我还知道什么叫酒后乱性呐!”宋乐天的脸抽动了一下,盯着刘星和罗涛的目光更加恶狠狠了。
“哥哥我就是因为喝多了,才把不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下我才知道,刘星是在跟大牛一块喝酒的时候说了一些本来藏得很好的秘密,大牛一下子狂怒,立马打电话给宋乐天,宋乐天跟屁股上安了火箭似的赶来,一盆凉水浇刘星脑袋上把他浇醒了,拎着他脖领子让他说实话。刘星把实情告诉他俩,他俩想都没想就把刘星罗涛拽机场去了。大牛说,罗涛挨了宋乐天一拳,要不他还不来。
大牛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刘星和罗涛谁也没插嘴,我估计是因为理亏吧。要不就凭这俩人,十个大牛十个宋乐天绑起来也不是对手。我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儿能让这二位缄口不言,任由大牛说他俩的不是,居然一句辩解的话都没。
刘星第三次开口,异常动感情地说了一句话:“妹子,从打一开始,我就觉着对不起你啊!”


30. 真的还是假的

我不知道是我的情绪容易激动还是刘星说出来的话太离谱,反正他接下来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从椅子上蹦起来隔着桌子上的烤炉要抓他胳臂,还好大牛把我拉住了,要不然刘星那白白胖胖的胳膊上肯定留下五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可我还是瞪着眼睛狂喘气,就因为刘星说的那句“王燕儿吧,其实是我表妹”。我他妈不是傻子,我智商一百三十四我高考分数五百八我毕业成绩是优我他妈还是国内数得着的大报社的编辑,我一听刘星这话就知道这里边儿有鬼。我怎么就让这帮人悠悠儿涮了我这么多年呐?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克制,我要跟宋乐天和大牛学习,我要把这到底什么猫腻儿弄清楚咯,要不然我死都不瞑目。
刘星可能似乎料到了我的这种反应,所以才坐在离我最远的地方。我盯着罗涛,心想指不定他还憋着什么坏呐。这个世界,人心真他妈险恶!
接下来我知道了一些让我越听越冒火的事,直把牙咬得“咯咯”响。
刘星是王燕他们家的远房亲戚,反正拐弯抹角算来算去算是王燕的表哥,刘星大学毕业那么快就在文化圈里混得有鼻子有眼,跟王燕他们家的关照息息相关。所以刘星很感激这家本来可以不必理他的远房亲戚,想报答却没有机会。后来王燕来找他了,让他帮忙。王燕说她看上一个男生,可这男生是她朋友的男朋友,王燕说是真喜欢这男生,喜欢三年多了,现在快毕业了,实在憋不住了,哥你得帮我这个忙。刘星让这漂亮妹妹一声“哥”叫得心里直发酥,再说这世界不就是我算计你你算计我么?帮妹妹抢个男朋友怎么了?没准儿真顺应天意呐!刘星就答应了。他本来以为王燕是没人找了才找他的,可后来发现不是,王燕找他是因为他认识大牛,而她看上那男生就是宋乐天。“我当时心里一阵发冷啊,这小丫头,心机真深呐!”
是王燕叫刘星请我们吃饭的,刘星故意上“天外天”,因为他之前去过一次,知道那没位置。王燕还知道我一定能带上她,因为我想撮合她跟大牛。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王燕装作喝醉了,刘星拉住我不让我去照顾她,于是大牛和宋乐天去,王燕趁着大牛迷糊的功夫把宋乐天拉进房间,大功告成。而刘星则被警告不许泄露他俩的关系以及此事的秘密,否则王燕这一声“哥”可就叫不下去了。
“你还没说我当时为什么跟个死人似的任人摆布呢。”宋乐天开口了,杀气腾腾。我几乎能想象宋乐天这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听见这种事的时候会什么反应,他那火爆脾气,没上厨房拎把刀出来已经很克制了。这回我们几个被他们涮得真够惨的,宋乐天当时得气疯了,比我现在还得生气。难得他现在能这么平和地坐在这里,看来成熟太多了。
刘星摇了摇头,“我没想到,这事儿我真没想到。我当时不知道她给你那酒里搁安眠药了,我要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啊。”
我靠!天底下还有这么阴险的女人??安眠药?那不就是说那天晚上她其实跟宋乐天什么事儿也没?就是脱光了躺一块儿了?那不就是故意给我看的么?我气得脸都绿了,恨自己没有啥内功把手里的茶杯捏碎泄愤。
“荆盈,你听明白了?我跟她什么事儿都没有,她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宋乐天转而望向我,目光在半秒钟之内换成了柔情似水。
我让宋乐天这么一看,火气下去一半儿――瞅瞅,他对我就是有这么大的力量,我真没出息!
刘星叹了口气,“妹子,我见着你之后,真是于心不忍呐,从头到尾我都觉着你这小姑娘特好特善良,那天以后我一直觉着特对不起你,要不然我也不能那么帮着你,今儿我也不能上东北来跟你解释了。”我一合计,也对。就凭刘星,宋乐天和大牛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么着?人家在北京那地位那背景那后台,人家凭什么认错凭什么跟你俩上东北啊?你俩就拿着刀抡着拳头怎么了?那是人家的地界,人家要是不乐意,还能容得着你撒野?还真就是他有良心,他觉得对不起我,要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忍气吞声地跟我解释。说到底还是个好人――他应该算好人吧?
我想着刘星大冬天的和宋乐天大牛一块儿满世界找我的事儿,想着他要上广州了还托罗涛邢振羽看着我的事儿……我猛然想起罗涛来。他跟这事儿什么关系啊?听刘星这意思,没他什么事儿啊。难不成这往后的事儿里也有猫腻?“罗涛,你怎么回事儿啊?”
罗涛抬眼看了我一下,“你呀,做人就是太善良。”
“我靠,你骗我你还有理了?!”我急了,刚要站起来,又被大牛一把拉住。妈的,什么态度啊!瞧人刘星,那态度让人一瞅就心软,丫罗涛理直气壮拽得跟蟠桃似的,牛什么啊?又不是我求着他骗我的!“你跟丫也是串通好了一块儿骗我的?你根本不是她老师对不对?她也根本没喜欢过你对不对?”我越说越生气,就等着罗涛确认了我的猜测,我就把手里那早就让我捂热的茶杯扔他脸上。
“我是她老师,这事儿真的。我实习的时候教过她。”
罗涛这么一说,我稍微消了点气,平静下来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不过,她喜欢我这事儿就是假的了。”罗涛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事儿说起来也挺巧的,我是跟星爷家里看见王燕儿的,当时就觉着眼熟。你想,当老师的要是教过这么一个漂亮学生,说什么也不能忘了吧?王燕儿也认出我来了,当时特兴奋。后来出了你们那当子事儿,我他妈还让你给胖揍了一顿。”罗涛的胳膊上现在还留着一道疤,那是后来把我弄伤的木头刺划的,我看见了。“后来王燕儿打电话给我,让我跟她在你面前演一出戏,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真不愿意失去你这个好朋友,她知道错了,她让我帮她一回。我就帮了。就这么回事儿。其实,当时我也不光是为着王燕儿,我有心帮海波儿。”
他为了帮刘海波??这事儿刘海波也有份儿??我眼睛里头都要冒出火来了,罗涛赶紧说:“我跟毛主席保证,海波儿对这事儿一点儿也不知道。”
假的?!我在“天外天”看见他俩含情脉脉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是假的?!我在机场看见王燕伤心欲绝地跟罗涛告别是假的?!这俩人不去当演员可真他妈白瞎了!!这…这什么世界啊?!我的怒火又一次转向了刘星,“你跟邢振羽全知道是不是?敢情你们仨合着伙儿耍我一个是不是??”
刘星刚想说什么,罗涛又说话了,“其实这事儿你要是仔细想想,就都能想出来,王燕儿她们家那背景,我们惹不起。她要骗的是你,可你要好好想想,都能想明白。我可不是说你笨啊,我是说你忒善良忒容易相信人。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
是啊,真是这样的。我怎么就没仔细想想呢?我要仔细想想都能明白啊!我说的刘海波怎么比大牛还早知道我跟宋乐天分手呢!敢情是罗涛屁颠儿屁颠儿告诉他的啊!可巧合太多了啊,怎么就那么巧,罗涛和刘海波就是同学呢?怎么就那么巧,王燕她姥爷就认识宋乐天他爸呢?因为有这些巧合在,也因为我太容易相信人,所以我才根本没去怀疑。那么…后来我跟宋乐天分手的最终原因也在王燕身上咯??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宋乐天,“你呢?你有话要跟我说么?”这是今天以来我第一次主动跟宋乐天说话。
“有。”宋乐天淡淡地说,“等会儿我单独跟你谈。”
如果我说我当时心里没乐开花,那我是瞎扯。我真乐坏了,我把刚才一切的愤怒一切的委屈全扔到脑后去了。宋乐天他没有背叛我,他从来都没有!我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我受苦的日子总算可以有个头了。
我这人一高兴就昏头,本来刚才想问王燕那什么淋巴癌是不是也涮我呢,可一高兴给忘了。我忽然间胃口大好,叫了一桌子菜,嚷嚷着要请客――您说我是不是有病啊?刘星一看我不生气了,挺高兴,又开始乱说了。罗涛始终都是他来的时候那副样子,不冷不热的,饭桌上跟我说过一句:“你要这样儿下去,往后还得吃亏。”我知道罗涛这人一直这德行,他觉着王燕涮我这事儿正常。别看他没刘星老道,可他绝对比刘星狠。他这么待见我,肯跟宋乐天来见我,全是看刘海波的面子,要不然罗涛那野劲儿,宋乐天十拳也打不服他。
宋乐天始终都不知道刘海波喜欢我这事儿,我正琢磨待会儿怎么跟他解释,大牛说话了:“小姑娘,别把谁都当好人,自个儿始终都是最重要的。”
管他呢。这世界是没我想的那么美好,刚才罗涛说过,以前刘海波也说过,可要是宋乐天能回到我身边,我管他世界美好不美好呢?干我底事?我就傻了,就有病了,就单纯了,怎么着吧?我高兴,我乐意,谁能管得着我啊?


31. 心碎的声音

九月了,天气不怎么热。我像很多年前一样,小女孩儿一般走在宋乐天身边,他走在靠马路的一侧,替我挡住来来往往的车流。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倒流了,我们似乎又变成了大学生,整天无忧无虑地傻玩儿,一点儿烦恼也没有。
我不知道大牛怎么安顿的刘星和罗涛,我只知道宋乐天有话要跟我说,这对我来说是天下最重要的事儿。和刘星寒暄了几句,我便拉走了宋乐天,理直气壮地把刘星和罗涛留给了大牛。
这么些年了,我第一次发现宋乐天的侧脸很好看,他的线条很硬朗,除了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有一张巧手刻出来一般的嘴,所以他的侧脸才这么好看。也许只有在失而复得的时候,才能发现对方身上所有的好吧。我一直喜欢走在宋乐天身边的那种骄傲的感觉,那会让我很有满足感。记得大四上学期我陪他到一家公司面试,那天他穿了一套藏蓝色西装,头发稍微理了理,英俊得一塌糊涂。我只穿着平常穿的休闲夹克,跟他手牵着手,楼道里好些穿戴整齐的白领们等待面试,看见我俩,眼睛里都是惊讶。宋乐天说:“他们肯定在想,我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傻妞当老婆。”那天我没臭他,因为我心里是自豪的。
今天呢?宋乐天应该算是那种“金牌王老五”了吧?看他现在一身的成熟风度,我想我如果不认识他,还会爱上他一次――我这人俗得要命,就喜欢帅哥。要不然那回意大利一个球队访华,我就不会死活要了一张记者证闯进现场去,借口采访一个德籍球星把签名合影弄了个过瘾。
“人心险恶,是吧?”宋乐天低着头说,看都不看我。
“你猜如果今儿王燕儿在场,我能什么反应?”
宋乐天向上扯了一下嘴角,“我估计你能找根棍子打个过瘾,就跟上回咳罗涛似的。”
我乐了,“我那么野蛮呐?”宋乐天还真知道我的脾气,就今儿这场合,要不是大牛在旁边儿看着我,刘星也免不了挨打――可能我打不过他,但我肯定打。王燕要是在,我肯定不能抡棍子,没准儿抽她一巴掌。我可不管饭店有没有人,我要一生气,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以为呢?”宋乐天侧过头,扬了扬眉毛,我心里一动。“咱回学校看看吧。”宋乐天扬手叫了一辆车,跟从前一样横行霸道,只是通知我他要我做什么,而不是跟我商量。
我忽然想起大学里一个女孩和她男朋友吵架的事儿。好像大二吧,线代考试之前,俩人吵架了,女孩坐着复习线代,过一会儿男孩也来了,走过去话也没说就把女孩的笔记拿走了,女孩一急,就喊:“你干嘛呀,那是我的笔记!”男孩头也没回地说:“连你都是我的,笔记算什么!”我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由怒气冲天变成眉开眼笑的――他多霸道啊,霸道得让人甜蜜到死。
我顺从地跟着宋乐天上了车,回到了我们已经离开很多很多年的高中。
学校变样儿了,新修了教学楼、宿舍楼、食堂,大门也换成金壁辉煌的样子,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宋乐天交车钱的时候感慨说:“现在的孩子比咱们那会儿幸福多了。”司机给他找钱,搭茬儿说:“我儿子就在这学校,交的钱也比你们以前交的多呀!”当父亲的脸上都是自豪,就好像我老爸当年的表情一样。
“变样儿了,都认不出来了。”我说。
收发室的老大爷问我们俩干嘛的,我说我找高二三班班主任刘海波老师,老大爷一听是找刘海波的,笑眯眯地把我俩让进门了。“瞧见没有,你这兄弟还挺有人缘儿的。”我扭头冲宋乐天笑,宋乐天又开始绷脸了。
“刘头儿喜欢你吧?”我俩刚找了个荫凉地儿坐下,宋乐天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呀!”
“我早看出来了,大二那回他上北京,就是冲着你吧?”宋乐天掏出烟,点了一根。“我也不傻,你瞒着我,瞒得了么?”
“你什么时候学抽烟的?”我惊讶极了,宋乐天从前对烟深恶痛绝,坚决不抽啊。
“人压力大了,心烦了,无聊了,空虚了,抽烟都能解决。”他熟练地吐了一个眼圈给我看,“刘头儿那人不错,没考虑考虑?”我听不出来宋乐天这是认真的还是在跟我吃醋。我忽然发现这一年多我一点儿没变,宋乐天却变了太多,变得我都看不清楚他了。这不公平,他还能对我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而我却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你什么意思啊?”
宋乐天没理我,指着不远处的小卖部说:“记得吧?我就是在那儿把那封信给你的。”我点点头,他抬头看着树叶,又说:“到现在我也觉得,喜欢上你是件特别正确的事儿,我估计往后我也碰不上你这样儿的了,所以我就不打算喜欢谁了。”
我越听越迷糊。怎么他不是回来跟我和好的?他什么意思啊?
“以前你气得直哭,手也受伤了,你看,这么长的疤,夏天穿衣服都不好看了。”他拿起我的手臂,轻轻抚摸着那道触目惊心的长长的伤疤,我浑身一颤。“今天所有的事儿都清楚了,你也甭生我气了,你知道我从来也没对不起你,就行了。”
“宋乐天,你成心是不是?我消停了一年本来挺好的,你又打算干嘛呀?”我本能地觉察出宋乐天根本不是来跟我和好的,所以他要说什么我忽然不想听了。
“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什么么?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也不能说我不喜欢你,我就喜欢你一个人,到了什么时候也是。”
我把我的手抽回来,狠狠盯着宋乐天说:“你喜欢我?喜欢我你就不应该这么折腾我!本来我挺好的,你回来跟我说这些屁话干嘛呀?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啊?你不能和我在一块儿还惹我干嘛呀??干嘛呀你?!”说着说着我又委屈了,想哭。
宋乐天深深叹了一口气,“荆盈,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太自私了。我是打算让你好好过下去,可我忍不住,我真想让你知道我对你什么感情,这对我太重要了。除了这,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听见宋乐天这种可怜巴巴的表白,我居然没心软。我冷笑了一下,“你现在多威风啊,不定多少小丫头围着呢吧?你们家老爷子是不是真给你找了个高干的闺女当媳妇儿啊?”
宋乐天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盯住我。完了,我让他这么一看又完了,他说什么我都得听,这是我软肋,他一看我我就玩儿完。“我要让你等我,那我就真不是人了,因为我根本没把握能娶你。我知道我让你等多少年你都能等,可我总怕你等到最后是一场空,那我死多少次也赔不起啊!所以我不能,不能啊,可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好,我…我真他妈的受不了啊!”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们家你爸到底为什么不同意咱俩啊?他真给你找了个别人?”我也不生气了,我也不伤心了,我也不难过了,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这会儿我知道宋乐天有苦衷,他跟我说出来,那多少年我都等,我等下去,等不着我就认了,我赌一把,赢了我就赚大了!只要他不结婚,我就等下去。
“本来是,现在不是了。”宋乐天说,“荆盈,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真不能告诉你,我就这一个爸,我不能说,真不能说。我…我总不能咒我爸出事儿啊!反正…你知道我心里有你,就行了。至于…至于你想和别人好,我…我也没资格管你,刘海波真挺好的,你要真打算跟别人,就选他吧,你跟着他,我放心……”
我这时候的反应确实夸张了点儿,也许我打宋乐天打上瘾了?可能是。反正我又给了他一巴掌。“宋乐天,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你就给我说实话!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说,你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啊!你让我跟谁好我就跟谁好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宋乐天抬起了左手,我的心“倏”地凉了,凉得彻彻底底,以至于,活不过来了――宋乐天左手的无名指上,居然套着一只戒指。
“荆盈,别等我,千万别等我,你好好活着,我知道了,就心满意足了。这不是套话儿,我是打心眼儿里希望你能幸福,真的。”
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了。因为,那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和宋乐天有一个约定,一个关于左手无名指的约定。
高三时候,我俩一起听过一个故事,说左手的无名指是通向心脏的手指,只要套住它,就能套住心,所以是最重要的一根手指。我俩约定,以后的结婚戒指一定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我当时曾戏言,如若我不能嫁给宋乐天而要嫁给别人,就不把戒指戴在这个手指头上,我说:“如果咱俩不能在一起,很多年以后你就看我的这根儿手指,如果上边儿没有戒指,那就说明我还喜欢你,你还有机会;如果上边儿有戒指,那就说明我把你给忘了,你就想都别想了。”
不是么?我知道他没结婚,就算他结婚了,也不该把戒指戴在那根手指上啊,他说他只爱我一个的!那么,也就是说,他打算忘记我了。所以,没关系了,他的一切,跟我都没有关系了。既然他下了这个决心,那么,算了吧。算了吧……
“你知道么,刘国梁输给瓦尔德内尔了。”我说。
“知道。”
我没再说话,两行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进嘴里。我看着多年前宋乐天塞给我情书的地方,想,刘国梁输给了瓦尔德内尔,我输给了你。刘国梁输的是一届奥运会,我输的却是整个世界。
我听见我的心碎了。稀里哗啦的。


32. 你多久能爱上我

我出现在刘海波办公室的门口,别说刘海波,连我自己都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可能我是真没人可找了吧,也可能我觉出刘海波跟大牛一样,是我失意时候的依靠。
宋乐天走的时候,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我说我不跟他走,我要找刘海波去。宋乐天咬着牙,愣是一句话也没说。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一首歌的歌词:“在漫天风沙里,看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己。”没有漫天风沙,可我真的悲伤得连血液都跟着发抖。
“找海波儿吧?”我刚到办公室门口,一个女老师就笑盈盈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愣了一下,仔细辨认她是不是教过我的老师,不是,肯定不是。可她怎么认识我的?“海波儿,找你的!”没等我回答,女老师热情地拉我进门,把我领到刘海波背后。
我看见了刘海波桌子上的照片,于是我明白了那位女老师为什么认识我――刘海波桌上摆着一个相框,照片上四张脸,分别是大牛、宋乐天、刘海波和我。那照片是我们四个在人民大会堂前面照的,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
“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啥事儿啊?”刘海波给我搬了把椅子,顺手合上了正在批改的作文。
正是上课的点儿,办公室里没人,刚才领我进屋的女老师也不知去向,我当着刘海波,心里一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你说宋乐天他想什么呢?他怎么就三棍子打不出来一句话啊?他这是干什么啊?”
刘海波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考试的时候他监考抓住女生作弊,人家一哭,他就手忙脚乱,立马放人,全校闻名。这回看我哭了,更加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就快攥出水来。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干嘛分手啊?分手就分手了,干嘛还回来找我啊?他怎么这么能折腾人呐!”
“乐天儿回来了?”
我白了刘海波一眼,“还有你那个铁子罗涛!”
刘海波一愣,“罗涛也来了?我不知道啊……怎么回事儿?”
刘海波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我可委屈开了,也不管是不是办公室了,翻江倒海地就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给刘海波讲王燕的种种,刘海波算定力好的,只摔碎了一只茶杯。这要是宋乐天,估计一屋子能砸的东西都得让他砸个遍。没等我说完刘海波站起来就往门外冲,我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我是怕他揍宋乐天去,刘海波是什么人我最近是全知道了,他要跟宋乐天动起手来,宋乐天半条命都得交代咯。
刘海波回过头,怒火霎时灭了,他满眼哀婉地望着我说:“我要去找罗涛,不是找宋乐天。”
我的心事当场被戳穿,心想自己又这么紧张宋乐天真是没出息,可我想不紧张他又不行。想着想着我又难过开了,用刘海波给的毛巾捂住脸,抽抽搭搭哭起来。我越想越难过,我就是不明白,他宋乐天凭什么这么几次三番地折腾我!他也不能仗着我喜欢他他就有恃无恐啊!绕来绕去到了这份儿上,跟我说让我不等他了,不等他了干嘛还回来告诉我他一直喜欢我?这不明摆着折腾人么?你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不就是给你找了个高干的女儿自己想往上爬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宋乐天以前挺爽快的一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腻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宋乐天好了,东北话里有一句形容他倒是很贴切――莫即(音译,这两个字没有具体写法)。
“我陪你散散心吧,想去哪儿?”刘海波蹲下来,像哄孩子一样柔声细语地对我说。
我也确实想出去走走,我也确实想忘了宋乐天带给我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伤痛,可我想不出应该去哪儿。“你没课了么?”
刘海波抬手擦了擦我的眼泪――这是我跟刘海波认识八年以来第一次有肢体接触,可他做的那么自然,好像一直以来他都这样对我似的。“周末补课嘛,放学早,差不多能走了。想好去哪儿了么?要不咱找小东吃饭吧,他能逗你乐。”
是啊,小东能逗我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在场,我们就笑声不断。我挺愿意跟小东在一起的,可我又不愿意跟他走得太近,每次刘海波叫我,我才去。刘海波知道我喜欢跟小东聊天,所以差不多每次他们见面都叫上我。今天我不开心了,他又比我先一步想到了小东。
“那就这么着,我去看看学生,差不多放学了。你给小东打个电话。”刘海波站起来, 摸了摸我头顶,转身出门。
我看着刘海波消失在门外,忽然觉得特别舍不得他,忽然想叫住他,可我硬逼着自己不叫。我知道我这是失魂落魄的时候想抓住一个人罢了,我不能糟践刘海波对我的好,我说什么也不能这么自私。
好不容易不哭了,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小东的号码,“喂?小东啊,我荆盈。”
小东一嗓子喊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哎!!!少见呐!啥事儿啊?”
“刘头儿说请我俩吃饭,有空么你?”
“有!那能没有么!啥时候?”
不知怎地,一听见小东爽朗的声音,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他就好像没有烦恼似的,尽管他天天把自个儿的命搁在刀尖儿上。“你还挺乐意跟我吃饭的?”
“那可不!嗷嗷乐意啊!哎,啥时候啊?”
“等会儿他放学吧,要不你上学校来吧。”
“那破地方我才不去呐,等会儿你俩上太原街来吧,我搁商贸正门口等着。”
我有了笑模样,“哟,高级了,上商贸混饭去了?”
“那是,你小东哥我嗷嗷好使啊!”
我笑了,又和小东扯了两句,挂了电话。要把电话往包里收的时候,发现刘海波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眼中含笑望着我,“还是小东厉害,几句话就把你逗乐了,我要是有他那两手儿就好了。”
“他接触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苹果都多,你能跟他比?”
“我宁可吃苹果。”刘海波笑,拉着我出门。
正是放学的点儿,楼梯上挤满了学生,碰到认识刘海波的一群男孩,那一群跟当年的宋乐天一样的男孩看着我暧昧地哄笑,并且高唱:“春天里那个百花开,我和那妹妹呀把手牵……”刘海波不生气也没反驳,任由他的男学生女学生们窃窃私语地讨论我和刘海波的关系。直出了校门,远离了这群孩子,刘海波才跟我说:“我是故意让他们看见的。”
这回我又是硬逼着自己没说话。我怕我这时候说错一句话就后悔一辈子。我现在太脆弱,极有可能情不自禁地投向刘海波温暖的怀抱,可那样的话我就太不是东西了,刘海波对我好这么多年,我哪儿能心里装着别人和他好啊?我那不是混蛋么?!
看样子小东已经在那儿等了我俩好一阵子了,看见刘海波就冲过来,“我还以为得派个八抬大轿把你扛来呐,架子够大的你。”
刘海波一阵笑,指着商贸饭店说:“你可别进去啊,这地方我可请不起。”
小东说要去他家附近的一个饭店,免得他喝多了送他回去不方便。我和刘海波谁也没反对,跟着他走了。小东跟我说过,女孩喜欢布娃娃,有时候形容男人也可以用布娃娃,他问我知道为什么不,我说男人有的时候需要温暖?小东狂笑,“我可没你们文人那么爱咬文嚼字儿,我给你看。”小东当场脱下了衬衫,我看见了他胸膛上后背上几十处伤,当时傻了。小东说他干的是玩儿命的活儿,他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就是怕自个儿什么时候交代了,老婆孩子没人管。我听小东这么说挺心酸的。我为了一个宋乐天死去活来的,小东却觉着自己不缺胳膊少腿儿活到现在已经算幸运了。
饭店不小,在我们那儿算中档饭店了,只不过地段儿不好,所以没什么人。小东领我们坐下,叫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小东不傻,他看见我红肿的眼睛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他这是想哄我。小东见过的女人真是太多了,对女人的心理了如指掌,这时候我爱听什么想听什么,他丫的全知道,一会儿功夫就把我哄得“咯咯”笑开了。小东有过不少女人,算起来十几个总有了吧?我知道有几个坐台小姐愿意为了他改行的,可小东不乐意,他说:“你可别为我这么干,我也不能娶你,你别耽误了挣钱。”我问小东是不是嫌弃人家当过小姐,小东说哪儿啊,这年头儿,谁比谁不容易啊?就我这样儿的,指不定哪天就得坐轮椅上“让我们荡起双桨”了,还敢娶媳妇儿?好歹小东有个哥,现在他爹妈儿媳妇娶了,孙子也抱了,要不然小东得难受死。
吃了一半,有人端着酒杯过来了,是最里边那桌的客人,“哎,小东,朋友啊?”那人猥琐地看了我一眼,刘海波眼睛立马横了起来。“活得挺好啊?还没死呐?”
我不知道这人谁,不过看着就不像好人,饭店老板也毕恭毕敬的,看样子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儿。
小东一听这话就跟汽油粘了火星似的,攥拳头攥得手“格格”响。我一看那桌,七个人呐,小东再狠也得让人办咯,刘海波也急了,要拉小东坐下。小东这会儿也看明白怎么回事儿了,端起酒杯,跟来人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小东说过,你要想在社会上站住脚,必须能有和你的仇人在一起喝酒的定力,喝完怎么弄你的仇人是后话。
喝完酒,那男人迈着方步走回自己的桌子,小东没坐下,对我和刘海波说:“你俩先走吧。”
我着急了,“你要干嘛呀?你一人不行啊!”
刘海波一拉我,“走。”我这时候是不懂事了,小东要办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能这么跟小东说话的,没准儿就是那位刘四老爷的冤家对头,这事儿我根本不该掺和。刘海波没拉我出门,只找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躲着。他怕小东真一个对付七个,要看着点儿,不行叫警察,不能让小东把命赔上。我早说了,我这人骨子里是个极为不安分的人,我早就对小东的生活充满好奇,老早就想看看,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我太高看我自己了。或者不如说,我太小看黑道了。
我和刘海波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小东拿手机拨了一个什么号码,对着电话那头说:“老K,我这边儿着火了,你赶紧带家伙过来。”
我跟刘海波躲着,以为还不得来一车人呐,结果就来了一个。我这心都悬嗓子眼儿了,我看着刘海波,跟他说:“咱叫警察吧。”刘海波摇头,“小东自己有谱儿,你别管了。”其实我知道刘海波也怕,他直冒汗。
小东和那个叫老K的走过去的时候,那桌七个人全喝大了,正晃晃当当结完帐准备走呢。俩人从前后两个方向把七个人围住,二话没说,上去就砍。小东上去照眼前那个醉鬼的后脖埂子就是一下,那人当时就趴下了,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倒的。有一个顺手超起一个凳子,来砸小东,还没等凳子抡上呢,小东照对方抡凳子的胳膊就是一刀,那人当时半截膀子不会动了,紧就着又是一刀,第二个又倒了。老K那儿也不含糊,刹那间也倒了一个。还剩下四个,两个个算是有心眼,一个瞅准旁边的窗户就跳出去逃了,一个奔厨房去了,从厨房的后窗户跑了。还剩下俩,那俩全傻了,哪还敢上啊?一个站着直哆嗦,一个当时就跪下了。小东和老K没动这俩人,照着躺下的那个跟小东敬酒的又一人来两刀,那人的手筋脚筋估摸着全断了。
服务员看着这眼20秒的惊变,全傻了。老K临走时,冲着服务员来一句:“你们谁要敢报案老子整死谁!”小东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那几个服务员,很轻柔地说出俩字:“记住。”
要不是刘海波在我身边,我早就倒下了。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这么残忍,小东太狠了,太狠了……我从来没象现在这么害怕过,我死死抓着刘海波的胳膊,浑身上下全是冷汗。那可是人啊,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小东说砍就砍,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海波看小东没事,抽出自己被我攥着的胳膊,像他帮我擦眼泪一样那么自然而然地揽我入怀,另外一只手握住我冰凉的手,说:“小姑娘,害怕了吧?还好奇,告诉你,这就是黑道儿。”
我再也没力气抗拒,再也没力气逼着自己拒绝,我靠在刘海波怀里,一下子觉得安全无愈。我刚才都看见什么了?那一地血,那横七竖八躺着的五个人,还有小东拎着刀的右手。
我几乎是被刘海波抱着离开的,我吓得浑身都软了。我仍然害怕极了,死攥着刘海波的手不撒手,好像我一放开就要淹死似的。
“荆盈啊,八年了,从你十五岁开始,我等着你长大,你现在长大了么?”
我快二十四了,应该算是长大了吧?可我心里的宋乐天呢?今天在场的如果是宋乐天呢?他能像刘海波这么镇定自若的保护我么?他能不害怕这场面么?又或者,如果我一早爱上的人不是宋乐天而是刘海波,刘海波会让我受这么多伤害么?都不会。
我再也坚持不住,刚才血雨腥风的场面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儿上,触到寒冷一般发起抖来。
刘海波在我身旁坐下,说:“小姑娘,别怕,我在这里。”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刚才我的想法了。我怕小东真跟他们动起手来,我怕刘海波也跟他们动手,我怕小东出事,我更怕刘海波出事。我知道刘海波为什么留下,他不是等着叫警察,他是等一旦小东扛不住他就上。他让我留下,一是因为他知道我一直好奇,他想让我知道这世界残酷的一面是什么样;二是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他总觉得我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当时我看着小东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好几个人,我真怕刘海波不得已冲上去让人砍几刀,我怕,我真怕。
“海波,你可不能出事啊……”我眼泪又下来了。而且,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刘海波不带姓的名字。
刘海波答非所问地说:“我不在乎你多久能爱上我,我能等。”


33. 就是要牵你的手

我跟刘海波认识的时间确实不短了,我认识宋乐天多久就认识他多久,可事实上我并不了解他。在我眼里,刘海波是个趋近于完美的男人,因为我说不出他有什么缺点。人家都说,谁都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完美,那么刘海波算是成功了。这两天我就犯合计,你说刘海波这么一好男人干嘛就看上我了呢?这感觉跟当年宋乐天塞给我情书以后的感觉一样。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死心塌地这么多年情有独钟啊?我又想,刘海波这么好的男人我都不要,我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让我妈知道了又得说我眼睛长脑袋顶上了,二十四了,也老大不小的了,愣是谁也看不上。我妈说像宋乐天那条件的全市有几个啊?你就别那么挑剔了。其实,论条件刘海波不比宋乐天差,可能他没有宋乐天长得好看,可能他们家没有宋老爷子高干,也可能他挣钱不如宋乐天多,可这些我全不在乎。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刘海波身上有什么缺点,他不可能浑身都是优点吧?那不成神仙了?什么东西一完美了就让人不放心,老让我觉得看不透似的。
其实,我就是在给自个儿找借口。可不是么?谁也没藏着噎着不让你了解,你乐意了解就了解去呗,打着一个不了解的幌子不接受人家,好像还挺理直气壮的。说到底我还是放不下我那活冤家宋乐天,我要是能少喜欢他一点儿,也不至于觉着这么对不住刘海波。
刘海波昨儿说的那句“荆盈啊,八年了,从你十五岁开始,我等着你长大,你现在长大了么?”差点儿就把我感动哭咯,我一下子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童安格的一首歌,有几句歌词说:“我已等你多年,一段漫长的时间。终于你已成年,可以公然地坦诚爱恋,爱到已经忘年,这种心情像春天,年轻那样鲜艳……”怪不得学文的,真会煽情!刘海波这人真笨,当时他要是趁火打劫趁热打铁地提点什么要求,没准儿过几天我就跟他领证儿去了。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不乐意在那种情况下得手。
虽然刘海波什么都没跟我说,可他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上版的日子,他都来接我下班,对于报社同事的种种有关我和刘海波的猜测我从来也没去否认过,我也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可能是想给自己造成一种错觉或者气氛,又或者,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否认,没准儿潜意识里早就想这样儿了也说不定。
我过了好一阵子平静惬意的日子,上班下班,跟刘海波逛街吃饭看电影,除了身体上的亲密,我看我跟刘海波和普通情侣也没啥区别――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要说这天底下的事儿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你不想碰上谁就偏碰上谁,心虚也让你碰上,还碰得面对面,碰得咣当咣当直带响儿。
这两天过新年,我知道大牛和宋乐天全回来看爹妈来了,大牛回来头天晚上就把我家大门敲得山响,给我爸我妈送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什么这黄金那鱼肝油的,他没跟我说宋乐天什么事儿,但我知道他俩肯定一起回来了。
所以这几天我不太乐意跟刘海波上街,我怕保不其就碰上宋乐天。你说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我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是不太乐意让宋乐天以为我跟刘海波好了,至于为什么,您别问我,我不知道。
那天刘海波拉我去看一个什么爱情电影儿,电影院里边儿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愣是一点反应没有,刘海波问我是不是冷血,我说这电影剧本忒俗,俗得一毛钱一斤都没人买,那些个哭的小丫头肯定是没受过生活熏陶的黄毛丫头。出了电影院大门,刘海波要给我买糖葫芦吃,对面过来俩人,我一瞅,坏了,是宋乐天和大牛。
你说中街那么长,他俩怎么偏往这儿走啊?刘海波在他看见宋乐天的一秒钟之内牵住了我的手,我居然没躲。这会儿我又不怕宋乐天瞎想了,这不是报复心理,肯定不是,我发誓。也许是我打算面对现实了,谁知道呢。我知道宋乐天和大牛这回算是看明白了――我跟了刘海波了,而且特幸福特心甘情愿。
宋乐天看见仇人似的盯着我被刘海波牵住的那只手,我也跟见着对头似的盯着他戴着戒指的左手,谁也不放过谁。刘海波是什么心理呢?这么长时间了,他从来没拉过我的手,怎么今儿就这么痛快呢?
宋乐天和大牛都比我大,过了年我过本命年,他俩逃出去。二十五了,宋乐天眼瞅着二十五了。我一抬头,看见他身上那件少说六千的阿米尼大衣,笑了,“行啊二嫂,混上阿米尼了,当上CEO了?”
宋乐天的脸雪青,我看出来他是硬控制自己,要不然他就能一把把我从刘海波身边儿拉怀里去。我知道他这么想,故意笑呵呵的用另外一只手抱住刘海波的胳臂,等着他说话。
“刘头儿,明儿我请你吃饭。”宋乐天咬着牙对刘海波说。
“那不成啊,明儿我们还有事儿呐,你光请他不请我可不成,要不你问问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刘海波宽容地笑笑,“你别是想揍我吧?你问她吧,领导批准了我才敢去呐。”
大牛是长期以来的“消防队员”,这会儿他又说话了:“怎么着荆盈,一晚上假都不给啊?”
我笑盈盈地,“哪儿能啊,你这么说就招人爱听了,行,批准了。”
“晚上我给你电话。”宋乐天说完转身就走,我看着他挺峻的背影,笑容僵在了脸上。
刘海波没放开我的手,一直牵着,大冷天的,我俩都没带手套,谁也不嫌冷。
“你拉我手经过我同意了么?”我冷不丁问了刘海波一句。
“你抱我胳臂经过我同意了么?”刘海波反问。
“我这叫以牙还牙,谁让你先占我便宜的?”
“那以后这样儿的‘牙’你可得多还点儿,我求之不得呢。”刘海波笑嘻嘻地看着我,引得我伸拳头捶他肩膀。那时候我觉着阳光真灿烂,生活真美好,爱情是什么啊?爱情就是一瓶醋,没事儿闲的喝两口,挺痛快。
我没问刘海波为什么牵我的手,我觉着不一定什么事儿都得弄清楚,有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也挺好,人活得太明白了就累了。原来我就是活得太明白了,什么事儿都想弄明白咯,结果把自个儿折腾得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何苦呢?
回家的路上刘海波跟我说小东上回砍人那事儿刘四老爷摆平了,让我别惦记了。我心想这刘四老爷可真够厉害的,到底什么人物呐?电视上那风度一大把的年轻有为的刘伟,不像他们说的这样儿啊。
“明儿乐天儿要真请我吃饭,你真让我去啊?”到我家楼下了,刘海波还是没松开拉着我的手。“他要动手打我怎么办?”
我极其不自然地一笑,“他哪儿能打过你啊,你别把他打残了就行。要不你穿西装去吧,到时候你心疼衣服,就不能动手了。”
刘海波忽然不说话了,抬手板住我的下巴,“我跟我自个儿说过,下回再穿西装,就是结婚的时候,你要打算再看一回,那就嫁给我。”我感觉刘海波的呼吸越来越近,我愣着,脑子已经不会思考,我以为刘海波会吻我,可他没有。他在最后一瞬间放开了我,转而把我拉到怀里。
我听着他一遍一遍地叫我“小姑娘”,真想留在他的怀里不出来了。天晚了,很冷,我把手伸进刘海波的大衣里,想着他的那套只穿过一次的西装,心想,嫁给这么一个人,其实也不错。


34. 照片里的新娘

我是头一回把刘海波往我家领,他来之前我跟我妈说,等会儿领来个优秀青年给她审查审查,我妈乐得把正在单位开会的我爸给拽了回来。我爸那可是土皇帝――单位的头儿啊,平时把工作看得嗷嗷重要,结果听说我要领男朋友回来,什么会啊,全扔下,坐车就回家了。坐了不一会儿,刘海波来了,我妈一看见他就说:“这不荆盈的刘老师么?”
我妈记性可真好,虽然她从来没给我开过家长会,就在毕业照上见过刘海波一回,这么些年了,她还真能记住。我记得当时我妈看见我毕业照的时候,指着坐在教师席的刘海波问我:“怎么学生也让往这儿坐?”我跟我妈说,那是我语文老师,高一还当过我班主任呐,我妈连声赞叹:“年轻,年轻啊!”
我爸认识刘海波,高中每次家长会都是他去。那会儿他是家长,看见刘海波客客气气的,这回身份不一样了吧,我爸还不习惯了,怎么也忘不了刘海波是我老师。刘海波可吓坏了,他没想到我爸妈全记得他,还把他当我老师那么招待,他别扭得不行,话都不会说了。憋到最后,刘海波实在受不了了,终于说:“叔叔阿姨,你们别管我叫‘刘老师’了,叫我海波儿就行。”
我妈要留刘海波吃饭,上厨房张罗的时候把我拽了去,跟我说:“这孩子挺好,一看就挺本分挺实惠,对你肯定好吧?”我一个劲儿点头,心说您要是知道刘海波拎着刀砍人的历史还不得把他顺窗户扔出去啊?我妈又问我:“你俩到啥程度了?”
我摇头晃脑,“你和我爸要是瞅着行,过年就领证儿。”
我妈这一惊可不小,手里装了小白菜的小铁盆儿“咣”就砸地上了,吓了我一跳。“你俩啥时候开始的啊?”
我蹲下帮我妈捡掉在地上的小白菜,“挺长时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我爸和刘海波在客厅里手舞足蹈地聊,刘海波真能投其所好,跟我爸神聊历史。我爸自从过了五十,就极其热衷于买书,尤其是在《雍正王朝》风潮之后,他把中国历史上所有皇帝都买回家来,加上一套《资治通鉴》,一有空就研究。刘海波是学中文的,这些东西根本不在话下。我拿了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刘海波正神情专注地跟我爸讨论汉武帝,我爸听得津津有味,看这意思,我要不让刘海波给他当女婿他都得认下这个干儿子。
那顿饭吃得特高兴,我很久没看见我爸我妈这么高兴过了,我估摸着他俩是打着算盘要把我嫁出去了,心里可能琢磨着给我多少嫁妆呐。刘海波走了以后,我爸跟我说:“我跟你说啊,这女孩儿找丈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可靠、有责任心,我看海波儿这孩子真不错,你认真点儿。”见我不言语,我爸又说:“爸能看出来你不是特别喜欢他,可你也不能老找感觉啊,你也不小了,好时候马上就过去,为了一个人耽误自己的事儿,是不是不值?你说爸说的对不?”
我就知道我爸我妈能看出来我不像喜欢宋乐天那么喜欢刘海波,要不然我看他的眼神都得柔情蜜意的舍不得放开。可我爸我妈的想法是,刘海波可靠,对我也好,女人不能靠爱情过一辈子。我挺同意他俩这个想法,所以我才把刘海波领回家的。
既然我爸我妈都已经拍板儿,我就准备把自个儿嫁给刘海波了,可见着刘海波这句话就死活也说不出口,于是打定主意,刘海波不跟我提,我也不说。
这些日子,我偶尔会去四中找刘海波,他也越来越明目张胆地给他的学生他的同事介绍我。有一次我去找他,还没下课,他办公室也锁着门,我就到他们班门口等他,结果学生看见我了,开始起哄说:“刘老师有人找!”刘海波扭头看看我,冲我笑了笑,对他的学生们说:“她当年也跟你们一样,是我的学生。”这下子课可上不下去了,全班一起问刘老师究竟怎么回事儿,我赶紧跑了,怕下课铃响了矛头指向我。刘海波办公桌上的照片换成了我的单人照,他和学生的关系那么好,肯定都参观过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看见我就起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幸福。有这么一个在乎自己的男人,我一个丫头,还想要什么呢?
过年的时候,刘海波带我回家,我见到了他当老师的母亲和他那曾经也是高干的父亲。刘海波的妈妈见到我特别高兴,我猜也许是因为刘海波三十年了头一回往家领女朋友。刘海波他爸特别显老,六十多岁,看着像七十几岁,并不怎么热情,也许是职业病,还也许是退下来之后的落寞吧。
我倒是没想到刘海波他爸会是离休的公安局长,刘海波从来没跟我说过。刘海波说,他少年时候打架打得最凶那会儿,出去打完架回家就挨他爸的打。老头儿是个严厉正派的主儿,一瞅就能瞅出来。
我挺会讨老人家欢心的,一会儿功夫就把刘海波爹妈哄乐了,因为我知道这年头女孩儿都懒,不爱干活,我虽然不勤快,装装样子总是会的。他妈一瞧我切黄瓜那利索劲儿就乐了,老头儿看我对他养的热带鱼头头是道地评论,也眉开眼笑了――这得托我爷爷的福,要不是我们家我爷爷摸索养鱼技术养死了若干条珍贵的热带鱼,我哪儿能认识这么多鱼啊!
那天晚上刘海波安然极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已婚男人的安稳和兴致勃勃,眼神中也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满足。他心安理得地看着我帮着他妈忙里忙外,吃饭的时候帮我挑出鱼里的刺,帮我夹出我不爱吃的香菜。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我家了,让我管老头儿老太太叫声爹妈,我乐意。
那晚刘海波送我回家,跟我说:“我看电视上说,有家婚纱摄影正新春酬宾呐,要不明儿看看去?”
我心里一动,“人家酬宾,关你什么事儿啊?”
“我就觉着你穿上婚纱肯定挺好看的,咱照一套去吧。”刘海波勾住我的腰,柔声问。
我向往婚纱向往了二十四年了,既然我早就打算把自个儿嫁出去了,为啥不穿一把啊?只是我对刘海波这种没有鲜花没有戒指的求婚方式有点不满罢了。“你这是跟我求婚啊?”
“不是。”刘海波像也没想就否定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来的话,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想先照一套照片儿,不结婚。”
我一把推开他,有点儿生气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可能我觉得刘海波对我不诚心诚意了。女人被惯坏了就容易任性,我这就是让刘海波惯出来的。“谁跟你照相啊,我才不去,你爱照找别人去!”
刘海波还是笑眯眯地,低声下气地拉住我的手说:“你不是本命年么?你没听说本命年结婚不吉利?”
“你响当当的人民教师还信这些?”
刘海波看我不生气了,又从背后抱住我,我俩一点一点挪着步子往前蹭,“信了总没什么坏处吧?讨个吉利总好,我还想跟你天长地久呐,九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
我“呸”了刘海波一声,笑了,“谁和你天长地久啊!”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爱上刘海波了,他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这份感情,连一个小小的传说他都看得这么重,宁可冒着我有可能变卦的风险也要等上一年再娶我回家,我是真被他感动了。这时候我无可避免地想到了宋乐天,想到了他那双清澈的眼,想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既然他已经打算忘掉我,那么,我也忘掉你吧。不同的是,你没有结婚,你的戒指是个记号。而我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视我如性命的人,我也要戴上戒指,在我左手的无名指。
刘海波的爸妈早给他准备好了结婚的房子,装修一下就能住了。刘海波买了一只戒指给我,是电视上说的那个什么“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传”的,他说,他要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要嫁了,让别人不准有非分之想。我说也就你把我当个宝儿似的,除了你没人看上我。宋乐天当年跟我说过,“你瞅你走哪儿都跟个卖烤地瓜的似的,除了我谁要你啊你说。”宋乐天,刘海波他要我了,你说,你和他,谁更爱我一点呢?
春节过后,我和刘海波真的去了那家正在打折酬宾的婚纱影楼,当我化好妆穿着雪白的裙子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刘海波看着我愣了。他说我真漂亮。我拉了拉他身上燕尾服的下摆,说:“短了。”
我没告诉刘海波,当我从楼梯上下来,看到他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等我,我觉得那就是我今生今世的幸福。


35. 谁给你的戒指

化装师真是厉害,愣是把我这么一其貌不扬的柴禾妞给打扮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好看是真好看,可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自个儿。我发现男的穿西装都特帅,刘海波一穿上燕尾服更加斯文了,临走的时候我恋恋不舍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舍得让他换衣服。摄影师本来给我们拿了一套也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婚礼服让我俩穿,就是女的戴了凤冠穿了霞帔,男的带了大红绸子戴了乌纱帽那种,我死活没干,说什么也没穿。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一想到刘海波穿上那套衣服的样子就想笑,我可不想照片拍出来在我若干弟弟妹妹中间让刘海波尊严尽失丢人现眼。
照片冲出来了,我跟刘海波拎着一本大相册和好几个超大的相框回家,这堆东西先抬到我家再抬到刘海波家,之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又抬回我家,因为我想摆在自己屋里头多看几眼。刘海波一直就这么宠着我,我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我妈说我掉福堆儿里了,捡着刘海波这么一绝世好男人,我也有这感觉。
我现在要嫁给刘海波了,可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缺点,老觉着不放心。有一天我问刘海波,“刘海波,你说你怎么没缺点呐?你是神仙?不能吧?跟我说说,你有啥缺点。”
刘海波说:“我的缺点多了,往后嫁给我你慢慢体会吧,比如乱丢东西,爱睡懒觉,还比如睡觉不老实……”
他说起“睡觉”的时候,我心里一紧,脸一下子红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和宋乐天以外的男人亲近,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现在我跟刘海波都这样儿了,我俩连接吻都没有过。
“干嘛,害羞啊?都要成人家老婆了,说起这些还害羞?”切,我就不相信他刘海波见我现在害羞心里不偷着乐!这帮男人,都是外表一个样儿心里一个样儿,虚伪!
那天是刘海波头一次亲我,他接吻的技术并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没有意乱情迷的感觉。我不知道刘海波从前有没有过女朋友,我从来没问过他,可我知道他特喜欢我。我想我自己现在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我清楚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的。
我们宿舍老三要结婚了,发来喜贴让我去北京当她的伴娘,这是我们大学时代就订好了的。我们寝室是当时出了名儿的美女寝室,除了我,其余的都能在北理工排上名次,老三说她以后要是结婚,肯定找我当伴娘,因为除了我,我们寝室她再也找不出来比她丑的了,只有找我当伴娘,才能不把她的风采压下去。
赶上休息天,我又求着呆老大给了我一天假,收拾收拾包就上北京了。刘海波上机场送我,问我要不要带张合影给她们看看,我是真想带来着,可一急就给忘了。刘海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来,是我俩前些日子才照的结婚照,我问他哪儿来的,他说自己去加印的,说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的。
我在首都机场碰到了久未谋面的刘星,正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某人,见我走过去,特兴奋地朝我喊:“哎哟妹子,您怎么颠儿这儿来啦?可老没见了,好不好哇?”
“你少跟我这儿逗闷子,跟这儿蹲什么点儿呐?又勾搭上谁了大记者?”我一踏进北京的地界儿,说话立马改北京味儿了,变得比那有开关的机器人还快。
“我这儿…我这儿等人呐。”刘星说着跟我背后的谁打招呼,是从海关刚出来的,国际航班下来的。
我回头一看,眼熟,使劲儿想想,原来是王燕的妈妈。老太太憔悴得要命,人干瘦干瘦的,一点儿不像高干家属。我最看不得长辈这样儿,一个没忍住,跟刘星一块儿走过去了。
“姑,一路顺不顺?您看您,别哭了,没事儿。”
老太太看见我,疑惑地看了看刘星,刘星赶紧说:“这是王燕儿大学最好的姐们儿,荆盈。”
我呸啊!我还是她“最好的姐们儿”呐?瞧她把我给耍的,滴溜乱转呐,现在好了,我跟宋乐天也掰了,什么也没了,我恨她恨得牙都快咬掉了,她还我“最好的姐们儿”呐?我冤不冤呐我?!
谁知道老太太像认识我似的,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你就是荆盈啊?王燕儿跟你联系过没啊?”老太太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心里纳闷儿啊,怎么回事儿啊?我迷茫地看看刘星,一边儿跟老太太说:“我这儿是碰巧遇上星爷的,等会儿我参加婚礼去,王燕儿我老没见了,她不搁美国呢么?”
老太太一听我没跟王燕联系过,立马要晕,刘星赶紧一把扶住,“姑,姑,您别着急,咱慢慢找,没事儿,王燕儿她不能走哪儿去。”
这下子我才记起来,王燕是得了淋巴癌的――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啊。不过这两三年过去了,她还没事儿,估摸着不能是真的吧?可这老太太干嘛这么着急啊?到底怎么了?
“姑,车在外头等着呐,咱先回吧。妹子,我手机号没变,你今儿晚上给我一电话,我告你怎么回事儿。”刘星没等我言语,就扶着老太太出了门,门外一辆桑塔纳,瞅着像罗涛的车。按道理以罗涛跟刘海波的交情,他还应该管我叫声嫂子,我应该去打声招呼,可我没过去,我甚至压根儿就没想给刘星打电话,因为直到现在,王燕做过的那些事对我而言都是无法愈合的伤害,我对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有一种深深浅浅的厌恶。
老三满以为我能带着宋乐天一起来,可我给她看的却是我跟刘海波的结婚照。她和在场的所有同学对我跟宋乐天分手的事情惊诧不已,对我要跟刘海波结婚的消息更加大跌眼镜,为了不变成八卦的女主角,我赶紧夸老三的夫君如何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老三的那位是个商人,挺有钱的,据说固定资产三千万。我对钱没概念,不知道三千万从天上掉下来能把我砸死。刘海波一个月赚多少来着?两千?可能吧。
老三那天光彩照人,在场所有女客的风光全被她压下去,我看得出来老三特爱她老公,站在他身边儿她就小天使似的,柔和甜蜜得要命。我这个伴娘当得真是称职,尽给新娘子当绿叶了。当时我看着这场面,想着一年以后我和刘海波也要这么经历一把,心里又幸福又害怕。可我拿自个儿的结婚照跟老三的结婚照比一比,啥也不差啊!我要是当新娘子,也挺好看的,用不着害怕吧?
那晚闹了洞房,已经挺晚了,老三问我有没有地方住,我说有,拎包就走了。我问呆老大要了一天假,其实就是想在北京到处看看。我离开北京有年头儿了,我想北京了。刚开春,晚上还挺冷的,我回了海淀,到人大门口下车,想起了上大学第二天和宋乐天大牛约好在这儿见面的情景。那天我头一回上魏公村,头一回跟宋乐天牵手,也是头一回把宋乐天介绍给王燕。
想到王燕我就纳闷了,她不是一直惦记宋乐天么?我现在跟他分也分了,散也散了,她干嘛还不下手啊?宋老爷子要是想给宋乐天找一个高干的闺女,谁能有王燕这么矜贵啊?我又想起来白天在机场看见老太太哭天抹泪的样子,愈发糊涂了。
溜达着,我到了中关村,永和豆浆还在,我想进去再吃碗炸酱面。拎着手提包走进去的时候,我心想,如果我能碰上宋乐天,如果我真能碰上宋乐天,说明我跟他缘分还没断。老天爷,让我碰上宋乐天吧,不,老天爷你别让我碰上宋乐天。对不住了,我不是难为您老天爷,我真不知道我想不想碰上他。
我知道我潜意识里是希望碰到宋乐天的,要不然我不会连理工都没回去看看,就不自觉地走到中关村门口来了。那可是宋乐天工作的地界儿,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现在我身边了。
永和里面人不少,我满怀希望地看了一大圈,没有宋乐天。是的,我承认我失望了。
买了一碗炸酱面,我捧着碗坐到了玻璃窗前,却没胃口吃,万分不应该地想起了大学四年在这么一个餐厅里发生的所有所有的事情。我想得那么仔细,以至于宋乐天当时的每个表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惊讶我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忽然我一走神,看到了明晃晃的路灯下闪过一件墨蓝色阿米尼大衣,我认得那件衣服,那是宋乐天穿过的!于是我连提包都忘记拿,冲出门去,追上那件大衣,拉住他的袖口,那人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只能讪讪地跟他讲一句:“先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刘海波为什么要给我一张我们的结婚照?我知道,他是怕我一到北京就忍不住想宋乐天,他要我把照片带在身边提醒自己。刘海波一直知道宋乐天在我心里是什么地位,但他还是放我一个人来北京了。在我看来,刘海波的这种宽容不是大度而是无奈,一种无可奈何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宽容。他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宽容,可能我会离他越来越远。我想如果是宋乐天遇到这种情况,他想都不会想便会跟我一起来北京,他会给我理由,那就是:我不准你一个人单独去,你现在是我的人。可刘海波不会这么说,他跟我没这个勇气。刘海波就是对我太好了,他但凡是霸道一点,专横一点,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为所欲为了。也许是他太害怕失去我吧,毕竟他用快要十年的时间来成就这段感情,十年啊,太不容易了,再不小心翼翼,碎了,就救不回来了。
我觉得我真对不起刘海波,瞧我结婚照上笑得那个甜蜜,我怎么能如此混蛋地坐在这里怀念宋乐天呢?我手上还戴着人刘海波给我买的钻戒呐,我是他未婚妻啊!
炸酱面没吃,凉了,我喝了两杯冰豆浆,冷得直发抖。我搓着手取暖,对面坐下了一个人,我还没抬头看清那人的脸,他已经说话了,“谁给你的戒指?”


36. 出其不意的访客

等到看清宋乐天那张稍显苍白的脸,我差点哭出来。这怎么跟拍电影似的?TVB的电视剧也就这么点儿戏剧效果了吧?最后还是让我碰上他了。是啊,我今晚没打算走,我根本就是知道宋乐天一直以来都是在这里吃东西,我根本就是知道他比我更加珍惜这里,我根本就是知道我等一夜肯定能把他等来。我真他妈的混蛋,背着刘海波干这种事情。
“谁给你的戒指?”他又问了一遍。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在大学同学中间传阅过了的照片,宋乐天一看见那张照片,脸色立刻煞白,他死死咬着嘴唇,咬得渗出血来,“你…结婚了?”
“快了,还有一年。”
“一年?”他放松了些,拿起照片又看,“我早就知道,你穿上婚纱准定好看。”
我鼻子一酸,想哭。我在桌子底下攥着拳头,没让自己哭出来。不成,我坚决不能在宋乐天面前掉眼泪,说什么也不成!
“来北京…出差啊?”
“老三结婚,我来当伴娘的。”
“见大牛了?”
“没,谁也没找。”
忽然没话了。似乎我俩都害怕说错话,宋乐天尤其怕。好半天好半天,他问我:“结婚以后,你会把戒指换到无名指么?”
我看了看左手中指上精致的白金钻戒,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想会吧。”我都没问这戒指花了刘海波多少钱,这次回去得问问。
宋乐天面无人色,仍然拿着那张照片,见到鬼一样盯着看。我没话找话地告诉他我今天在机场遇到王燕妈妈了,我告诉宋乐天老太太如何如何着急,如何如何憔悴,我还说刘星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儿而我小心眼不愿意打电话去。宋乐天听了惨淡地笑了一下,“你啊,就是太善良,她那么对你你还理她干嘛?出什么事儿也跟你没关系。”
我以为宋乐天会问我刘海波对我好不好,会问我工作如何,可他什么都没问,就那么干坐着,看着他手里那张照片,眼皮都不动一下。末了,他问我,“送我吧,成么?”
“嗯。”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坐机场大巴走,下午一点半的飞机。”宋乐天没再坚持,只是在最后的最后告诉我,王燕从美国离家出走,家人找不到她了。我比宋乐天先走,因为我受不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时候的痛。我强忍着没回头,我不知道宋乐天有没有在原地望着我。那晚,我住在理工大学的招待所里,汹涌地思念着我也许这辈子都忘不掉、也许这辈子都爱着的那个冤家。
我没告诉刘海波我在北京见到了宋乐天,我知道我要是告诉他他不说出来也会在心里自个儿跟自个儿叫劲。回去以后我问刘海波,新年时候宋乐天请他吃饭都跟他说什么了,刘海波扭头看着我说:“怎么才想起来问呐?我还当你忘了呢。”
我甩了甩头发,“你又没打架,我看没什么大事儿就没问。”
“他说他在北京混得挺好的,还说…还说…”
我一听事情不对劲儿,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急切,只好装出最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问:“说什么了啊?”
“他搭上了一个女孩子,似乎是哪个部长的女儿。”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好你个宋乐天,你他妈忒不是东西了,我瞅你恋恋不舍那样儿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啊,你丫怎么就能一边儿跟我含情脉脉一边儿跟别的女人起腻呐?部长怎么了?你是给你爸当儿子还是当开路先锋啊?你比那共产党员还有奉献精神!
“咋了?”刘海波握住我的手,我一哆嗦。刘海波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永远知道他该告诉我什么。我不能说刘海波有心计,爱情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自私的。况且宋乐天这么跟刘海波说,也就是为了让他告诉我吧。
“你买这钻戒多少钱?花了你半年工资吧?”我勾住刘海波的手臂,把手上的戒指给他看。
“我能养得起你么?”刘海波自然而然顺着我的意思带开了话题,温和地笑着,“我估计我能吧?你不爱逛街也不爱化装,就是馋点儿,吃能花得了多少钱呐?”
我笑,“我给你爸你妈买的烤鸭,一会儿我就不过去了,你给老头儿老太太带过去得了,明儿我再上你家去。”刘海波把我送到我家楼下,我让他先走,我想知道自己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的滋味是什么。刘海波走了,三步一回头,我站在楼门口,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居然没有感觉。也可能,我知道明天还能见到他,而宋乐天,就不知何年何月能见到了。
我上楼开门就对着屋里喊:“爸,妈!我回来了,给你们买好吃的了!”低头脱了皮鞋找拖鞋的功夫,有人伸手接过了我的手提包,我抬头一看,这一惊可不小,我差点儿就坐地下了――我的妈呀,怎么会是她呐?!见了鬼了!
“啊呀,海波儿没上来呀?你看,这王燕儿都等你一下午了,你俩上哪儿去了?”我妈从厨房走出来,埋怨我回来得太晚。
我这嘴都冻住了,傻乎乎地看着王燕,根本不知道说话,我在想我这时候应该什么反应,是不是上去就应该给她一巴掌,先解解恨再说。可我没下去手,真下不去手。她简直是,她这样儿简直是…要是刚才我在楼道里看见她,非觉得见到鬼了不可。那哪儿是王燕啊?灰色的脸,瘦得已经不行,头发枯黄枯黄,掉的已经不剩多少了,眼睛深深陷下去,整个儿一病入膏肓的人。“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她说。嗓子也变得沙哑了。难道真的病入膏肓了?不是离家出走了么?怎么找我这儿来了?
“妈,妈我买的烤鸭,我爸回来再吃饭吧。”我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烤鸭塞给我妈便拉王燕进屋。我这人就是心软,一瞅见王燕这样子,就把过去的仇恨全忘了,也全忘了当初发誓见到她铁定毫不含糊就抽她一大嘴巴。不成,对着这样儿的一病人,我除了同情就是可怜了,我真下不去手。
“你,要结婚了?我看见你的结婚照了,你当新娘子真好看。”
王燕拉着我的手,我一看,眼泪差点儿掉出来。王燕那可是会弹钢琴的手啊,现在怎么变成枯树枝一样了?唉,真让人心疼。“你那刘老师对你特好吧?你看这戒指,少说也得一万多吧?”
王燕又拿起我的左手看,眼神浑浊不清。
“这两年,你的病有进展么?”我没理她的问题,把手抽回来,她又拿回去握着。
“我是跑出来的,” 王燕放了一个手指头在嘴唇上,“他们不让我来见你,我是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你干嘛跑出来呀?治病要紧啊!”
“我没病,” 王燕说,“他们把我送到美国那么远,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没病?没病就见鬼了!她都这样儿了,说没病谁信呐?不成,我得把她带医院去。“王燕儿,你跟我上医院吧,你这治疗中断了不得了啊,你不为了自个儿也得为你爸妈想想,昨儿我搁机场见着你妈了,老太太哭得都快晕过去了。”
王燕一把拉住我,“不,我不去,不去。他们不让我来见你,我就跑出来了。”
我这下子可急了,“你非见我干嘛呀?还非得弄清楚谁是谁非不可?咱们也都不小了,你说我是那狠心的人么?你都这样儿了我还能怪你么?当年的事儿就算了吧,你看,我现在也眼瞅着要结婚了,跟你计较那些也没意思。”我一边儿说一边儿往起拉她。
王燕不依,“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浑身都跟着颤抖。我叹了口气,哄孩子一样蹲下,“你怎么了?你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王燕接茬儿哭,越哭越厉害,我急了,“燕子,你这是干嘛呀?有话说话是不是?别哭,你看,两年多了你也没事儿,说明你这病还是能治,听话,上医院,给你妈打个电话,好不好?大家伙儿都着急呐。”
王燕抽抽搭搭这才好了一点儿,抬起头,一脸全是眼泪,我站起来,“我给你拿条毛巾,等会儿。”
我拿着毛巾回来,王燕正在摆弄刘海波前几天才给我买的一把瑞士军刀,宽大的毛衣袖子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来,露出细得触目惊心的手臂,我心里“倏”地一寒。“擦擦脸吧,你看……”我话还没说完,王燕拿着刀就站起来了,把刀搁在脖子上,喘着粗气跟我说:“你答应我,答应我别结婚。”


37. 六年四个月零十天

我不是没见过刀的人,当初小东拿着一把西瓜大砍把七个人砍得血流成河我也见过,可我还是傻了。这回比见小东砍人那回还害怕,也许是因为那回有刘海波在我身边儿?谁知道了。那王燕拿的那可是开了刃的世界有名锋利的刀啊,她架在自个儿脖子上,那不是假的,血都出来了。不让我结婚?我跟刘海波结婚又跟她有关系了?哪儿跟哪儿啊?干嘛不让我结婚啊?
“燕子,你…你干嘛?你把刀放下,那玩意儿伤人。”
“你答应我不结婚,我就放下,不然我就死给你看!”她坚定不移地说着,刀刃又往皮肤里探了一点。
我可真是被吓坏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这什么跟什么呀?是不是美国人治病治出毛病来了?怎么连命都不要了?“行,行,我不结婚,你把刀放下。”
“荆盈,我是为你好,真的,你看你搁宋乐天身上得着什么了?这刘海波对你好也是一时的,荆盈,你不能毁了自个儿啊。”
王燕自顾自念叨着,没有把刀放下的意思。
“燕子,咱有什么话都好说,你看我都答应你不结婚了,你干嘛还这样儿啊。”我想起来电视剧里劝那些要自杀的人都这么劝的,先满足他们的要求再说。这会儿我深信不疑王燕让美国佬儿给折腾出毛病来了,更加心疼她起来。
“你骗我!你肯定骗我!等我把刀放下了,你就又嫁给刘海波了!”
我心里一紧,“燕子,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六年四个月零十天。” 王燕轻轻地说着,那表情那语气让我在一瞬间想起了离我而去的宋乐天。
我本迟钝,可王燕这句话还是对我产生了惊人的效果――您知道我这时候是什么感觉么?我就感觉一阵寒气顺着我的脊梁骨直奔脑门儿。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想起来《霸王别姬》里边儿程蝶衣的一句台词,“师兄,我要跟你唱一辈子戏,我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我当时手也哆嗦了,声音也打颤儿了,我觉着我们家那有暖气的屋子比外头零下二十几度的天还冷,奶奶的,刚才进屋干嘛把大衣脱了啊?
说心里话,我不是对同性爱有偏见,《北京故事》我看完也感动得哗哗地,大学里也不是没有这样儿的事儿,我知道了照样和那女孩是挺好的朋友,连我最喜欢的歌手都是同性恋者――张国荣。可这事儿发生在自己个儿身上,我真觉得冷。此时此刻,我希望来场地震什么的把我救出去,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记错了么?” 王燕问了我一句。
“没…没有。”我说,“你把刀放下,告诉我你在美国都干什么了。”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冷静下来的,这会儿我不仅不恨她,而且又变得像大学时代那样珍惜关心她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着什么故事,我想也只有我能够帮她了。“我说了我不结婚,我不骗你,六年多我骗过你没有?”
听我这么说,王燕终于放下了那把刀,我一把抢过来塞进柜子里,拉王燕坐下,“他们怎么给你治病啊?”我把王燕的手臂拉过来的时候,她的毛衣又顺着胳膊滑了下去,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细细的胳臂,还有胳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燕子!他们一天给你打多少针呐?!”
海王燕自己把袖子拉下来,笑了,笑得我头皮直发麻,“你还是关心我的,是吧?”
“当然。”
“那你听我的,别结婚,男人都不好,真的。”
“燕子,你告诉我你的病怎么样了,他们都怎么给你治病啊?”
王燕根本不理我,只是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一句话,“别结婚,荆盈,千万别结婚。”
我吓坏了,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给刘海波打电话。这会儿我才觉得刘海波对我真重要,我害怕的时候就想起来他的肩膀,有他在身边,我就不会那么惊恐无助了。可王燕死死拉着我的手,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就跟我说同一句话,我也动弹不了,我急死了。这功夫我妈喊我收拾桌子,我赶紧跟王燕说:“燕子,你让我出去一趟,我妈喊我了。”
“那你还回来么?”
“我回来啊,你等着我,我妈喊我了,等会儿咱吃饭,等着我啊。”我好不容易哄着王燕放开了我的手,带上房间的门冲到客厅抄起电话就拨了刘海波的号码。“海波儿,你赶紧过来,快过来,你给罗涛打电话,让他跟刘星能多快上东北来就多快,你跟罗涛说,王燕儿在我家。”
“刘星谁啊?你怎么了?”
“你别管了,快点儿吧。”刘海波听我语气里除了着急还是着急,那边儿也坐不住了,拿着手机一边儿穿衣服一边儿跟我说话,让我别着急等他过来再说云云。“你赶紧给罗涛打电话吧,先挂了吧。”说着我挂了电话,回头看看我房间的门,还关着,松了一口气。
我爸我妈丝毫没觉出气氛的不对,叫上我跟王燕一起吃饭,碗筷刚摆好,刘海波就按门铃了。我这时候看见刘海波,真跟看见救星似的,我拉着他的手让他进门,小声跟他说:“等会儿再说,你先别言语。”之后给他拿碗拿筷子,我妈我爸看见他都挺高兴,唯独王燕横起了眼睛。
刘海波看见王燕,显然也吓了一跳,他肯定没想到从前那个美得仙女儿一样的女孩会变成这样。我没敢跟刘海波坐在一起,我怕王燕又自杀,只说我不知道刘海波忽然来,挺意外的。
我妈我爸不知道情况,直问我上北京参加老三的婚礼怎么样,王燕一听就放下碗,“老三结婚了?”
我一听,完了,王燕反对所有女孩结婚,不单是反对我。看她那眼神,老三要是在场,她也能像刚才劝我似的把老三吓一跳。
“啊…是啊,我刚从北京回来,学校还那样儿,盖了一幢新楼……”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刘海波一句话没插,只和我爸谈论最近的国家大事,和我妈说这几天的天气变化。刘海波真是太了解我了,他就是知道我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你知道张国荣的男朋友叫什么么?” 王燕端着饭碗,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没等我回答,我妈就说:“张国荣不是男的么?”
“妈,演艺圈儿的事儿你哪儿能都知道啊!”我赶紧把我妈拦住,“姓唐,叫什么不知道。”
“唐鹤德。” 王燕说。
我忽然很感动。我不是个盲目追星的人,可我始终如一地觉得,“风华绝代”这四个字,只有张国荣配得。始终记得他在《霸王别姬》中说:“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是啊,那本来就是他。如果他没有把唐唐讲出来,我还真就不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真就不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多少人唾弃他骂他,只因为他沾上了中国人所不齿的一个词――同性恋。
我不是为了张国荣才接受同性恋的,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爱情无须分性别,只是张国荣让我把这个概念更深刻地理解罢了。
“你知道他们感情很好么?” 王燕又问我。
“她怎么不知道!她最喜欢张国荣了。”刘海波第一次插嘴,因为他发现我在发愣。
王燕第一次对刘海波有了笑容,那笑容楚楚可怜,我这辈子头一回体会那笑容也是可以瘦弱的,此时此刻,王燕的笑容便是瘦弱得不堪一击,瘦弱得让人揪心。
“那,你没有瞧不起同性恋咯?”她接着问。
刘海波一个激灵,似乎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于是他惊恐万状地望着我,我无从回答。
这时候我妈又说话了:“要我说,就没啥同性不同性的,我瞅张国荣那孩子不错,小伙儿长得多招人疼呐!”
我爸吃完了饭,放下筷子,“人孩子说话你别老跟着掺和啦,咱俩进屋看电视去吧,中央八台重演《雍正王朝》了。”我爸把我妈拉进了屋,我没来得及告诉我妈,张国荣不是孩子,张国荣只比她小五岁。
“不,我没有瞧不起,”我定了定神,说:“你知道咱学校外语系的李亚吧?我跟她是不是好朋友?她就喜欢上一个女孩子。”
王燕惊喜地拉住我的手,我没有躲开。“燕子,我告诉你,你说男人都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海波儿他是好男人,你要是不相信,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证明给你看,我不会瞧不起同性恋,永远都不会,可我喜欢的不是女孩子,我喜欢的人是刘海波,我要嫁给他。”我极少极少这么语气严肃信誓旦旦地说话,而且我说这番话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我要冒着王燕再次拿了某种利器自杀的风险,我还要冒着以后的一辈子不能全心全意对待刘海波的风险。我用的是“喜欢”而不是“爱”,所以我没有撒谎。
我看得出王燕因为我这一段话受了相当的刺激,我也看得出刘海波因为我这一段话受了相当的感动。刘海波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听见我说“一辈子”,就死心塌地地对我放心了,什么宋乐天,全忘了。
“你答应我不结婚的,你骗我!!你骗我!”
王燕忽然发起颠来,多亏我早有准备,在思考她为何如此之前一把拉住她把她按在椅子上,“你骗我!骗我!!!”忽然我按不住她了,她开始拼命地发抖,拼命地挣扎,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痛苦地拉扯着自己的衣服,牙齿格格作响,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我看不懂也看不清楚的欲望。
在数次想要把王燕扶起来的尝试无效后,我只有不停地喊:“王燕儿,燕子,你怎么了?怎么了啊?”我实在被王燕的样子惊得心里发冷,她那样子实在实在是太可怕了,活象千万条虫在她身体里一般,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这么痛苦过。我爸我妈闻声走出门来,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说不出话。
刘海波,这时候只有刘海波了。刘海波拿起电话,拨了三个号码,我听见他说:“麻烦你,请问戒毒所的电话是多少?”


38. 真想一生跟你走

我要跟着去,刘海波把我拦住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你别去,我去就行了。”我还是要跟着去,刘海波冲我一瞪眼睛,“让你别去你就别去!那儿是你去的地方么?”最后我没去,因为刘海波跟我发火了。
那一夜刘海波给我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说他把王燕安顿好了,第二个说让我睡觉他会陪着,第三个说他知道我肯定没睡他陪我聊聊。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门铃便响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刘海波回来了――你看,我用的是“回来”。
门口站着的是刘星和刘海波。刘海波一夜未眠,眼睛里全是血丝,我一看,心疼了,赶紧把他拉进来,“你先进屋躺会儿吧,回头还得上班儿呢。星爷,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刘星脱鞋进屋,“甭忙了妹子,我不渴,那边儿现在不让见人,我就过来跟你说说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来。”我瞧着刘海波进了我的房间,这才跟刘星一起做到了沙发上。
刘星问我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叫“精神偏执狂”,我说我没听说过。刘星说这病也有轻有重,王燕属于轻度的那种。刘星说,王燕高中时候确实和她一个老师好过,那老师后来把王燕骗了,王燕从那以后便不相信男人了。我问刘星,知道不知道王燕是同性恋者,刘星说王燕从小就有这取向,因为王燕小时候一起玩儿的一个男孩也没有,一直到十三四岁都是这样。确切的说,王燕这不能算同性恋,她对我的感情不能算爱情,只是她空洞的内心深处唯一的一个寄托罢了。她把我当成她的感情寄托,如此而已。刘星跟我说,王燕当初要出国的确是治病的,但不是什么癌症,而是去治精神病,因为她越来越严重了,常常陷入不可自拔地臆想当中,那个时候,她也真的以为自己得了癌症,并不能算骗我。我说那为什么不在国内治?刘星叹了口气,“妹子,燕子她们家那是什么地位啊?有个得精神病的女儿,让他们家老爷子脸往哪儿搁?”
“我现在真腻歪这帮当官儿的,动不动就前途啊地位的,自个儿的儿子女儿也能当棋子儿当筹码,什么天理啊这是?!”我气坏了,不光为了王燕,还有宋乐天。
我又问刘星王燕怎么会沾上毒品的,刘星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说其实王燕真挺可怜的,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没什么人去看她,孤苦寂寞的,有人一给毒品,就沾上了。“他们家老太太不是在那儿陪着么?”
“陪什么呀,偶尔去看看罢了。”
“是亲生的吧???”我简直惊讶透了,那可是亲闺女啊,怎么舍得啊这是?瞅她那天在机场就要晕过去那劲头儿,早干嘛来着?!
刘星说,王燕在美国那边儿被关起来,整天就吵吵着要见荆盈,后来病情有好转,出院了,联系了一个学校念着书,沾上毒品就是那会儿的事儿。王燕跑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在美国,家人都不知道,一发现人没了就满世界找,他们家老太太直接告诉刘星找荆盈,刘星这才知道的一切。我特别心酸地问刘星,他们家这么着急找王燕,是因为王燕是亲闺女还是因为怕王燕回来给他们丢人?刘星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一半儿一半儿吧。”
“老太太怎么没跟着来?”
刘星苦苦一笑,“我没跟他们说,我得先见着燕子,看看她什么样儿了。”
“什么样儿了?你看见她肯定都认不出来了……”我想起王燕的样子,眼睛湿了。
刘星抬头看看我,又看了看我房间的门,说:“那边儿说今儿下午让见人,我下午再去。那谁,刘海波那哥儿们真挺好的,他也不认识燕子也不认识我,愣是跟亲哥哥似的跟那儿守了一宿啊,他是为什么啊?那是为了你啊!妹子,好好对人家吧,碰上这么一位,不容易。”
“我会的。”人家都说勉强来的感情不幸福,搀杂了感激和感动的爱情不会长久,我不知道,可现在这个时候,我真的想要好好跟刘海波过一辈子。
请原谅我没有详细叙述我和刘星去戒毒所看王燕的过程,请原谅我不愿去想起我见到毒瘾发作人的痛苦,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我跟王燕告别时候为什么痛哭流涕。我不想说,是因为我不想去面对生命的纷繁复杂和脆弱无依。你在看我的故事么?从头到尾的在看?你从前恨王燕了么?现在你同情她了么?多少人羡慕她啊,美丽、高贵,有着不凡的家族背景,有着非凡的气质和修养,可是谁知道她家庭中的冷漠呢?到底是谁逼着她变成了现在这样?是欺骗她的那个男人么?如果不是她家人从小就不让她跟男生一起玩耍,如果不是她家人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不准她在少女时代接触男孩,她会去义无返顾地去找她唯一可以正大光明接触的老师??
我离开王燕的时候,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那双大眼似乎是别人的,跟她无干一般。她还那么年轻啊,怎会变成这样?刘海波握着我的手,当刘星推着轮椅走进海关的那一瞬间,我扑进刘海波怀里放声大哭。刘海波紧紧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才活了二十四年,怎么觉得那么累呢?怎么全世界离奇的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呢?我有点儿筋疲力尽了,我盼着本命年赶紧过去,盼着刘海波赶紧把我娶回家,盼着赶紧躲起来过我的小日子,从此外界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盘算着和刘海波结婚以后的幸福生活,多好啊,平头老百姓,小康生活,不愁吃不愁穿,高兴了还能上风景名胜旅游一把,咱也不想升官发财,咱也不是高干,咱想喜欢谁喜欢谁,想干嘛干嘛,活得多好啊。
我都恨不能天天拜菩萨了,求求菩萨能让我安安静静活下去,别折腾我了。我累得就想窝在刘海波怀里看电视,看啥都行,动画片儿、动物世界、新闻联播,都行。报社的同事说我最近印堂发黑双目无神,将要大祸临头,我一个矿泉水瓶飞过去,大骂:“你少在那儿乌鸦嘴啊!本姑娘最近心情奇差,你别惹我,当心我拿你当出气筒!”
开春儿了,我特喜欢东北的春天。那铺天盖地的桃花儿呀,还有那铺天盖地的新绿,没有北京狂大的风,春光明媚的,特舒服。刘海波在某一个周末拉我出去拍照,给了我一根长树枝让我扮作“黛玉葬花”状,我说我最多只能扮作“黛玉挖地瓜”状,别糟蹋了人曹先生呕心沥血的作品。之后我俩就笑。我当时想,这要是有个小刘海波在身边儿就好了。
快到五一的时候,大牛回来了,还领回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来。那女孩好大的一双眼睛,一只顶上我一对儿了。女孩儿也就一米六零的个儿头,大牛说那是他未婚妻,他请了假是为了回家结婚。我可乐坏了,拉着大牛说:“哎哟大牛,偷着找了个女朋友谁也不知道啊?你忒不够意思了,要结婚了才跟我说!”
大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这不是…不是没来得及嘛。”大牛还是那样儿,憨憨的,特老实。
说实话我没想到大牛结婚这么早,他当初打定主意不到三十岁不结婚的。所以爱情这玩意儿永远没有定数,你碰上了,就由不得你了。我心里特为大牛高兴,特开心我的好朋友没有像我一样经历这么多见了鬼的折腾。有多少人不满足于自个儿平淡的生活啊,可要是真让他象我这么折腾几年,他就知道平淡的幸福了。
大牛这些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又是张罗婚礼又是去拍结婚照,多亏女孩家里也是本地人,不然够大牛忙的了。我和刘海波抽空就去帮忙,我心里忐忑地想,宋乐天肯定快要出现了。


39. 不能撇下我

大牛结婚的前一个礼拜,宋乐天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还真挺够意思,愣请了一礼拜的假帮大牛张罗,还真是哥儿们。宋乐天又瘦了,瘦得什么都没有了,脸瘦成一条,显得那双眼睛更大更亮。可他身上的气质一点儿都没变,挺傲气挺矜贵的。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带女朋友,手上还戴着那只我看着刺眼的戒指,一切如昔。
我觉着我见着宋乐天就心跳加速的毛病这辈子是改不掉了,我也用不着装什么矜持,只希望刘海波不要看出来我的紧张。
我在半年内连参加两个好朋友的婚礼,大牛的婚礼还是我在帮着筹备的,忽然心下怅然起来,心里无限羡慕别人的幸福。我知道我不该想,可我还是幻想起来如果我能够嫁给宋乐天的话,我将会多么的快乐和幸福。我这人打小儿就驴脾气,爱钻牛角尖,爱就爱了,根本就放不下。可不放下又不行,不放下就是死路一条,我总不能糟践我自个儿。
大牛结婚,我要给他折一千只纸鹤当礼物,我打心眼儿里希望他俩白头偕老。这礼物算起来也该是刘海波和我一起送的,因为他折得比我认真。开始的时候见我拿回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开始折,刘海波说我这么大人了弄这些不合适。我特认真地跟他说,人家说一千只折出来了能实现一愿望,这比花多少钱都值。刘海波比我还天真,一听我这话就坐下帮我叠了,他手不巧,叠得挺慢,但是很认真,我又被他感动了一回。叠纸鹤的时候我问他最近怎么没小东的信儿了,他说小东最近跟着刘四老爷五湖四海地忙活,也不知道忙活什么,反正就是不着家,抓不着人。
大牛结婚前一天晚上,我和刘海波被他叫出去吃“告别单身”饭,刘海波有点儿犹豫,我拉着他说:“吃顿饭,当是咱俩也告别单身了。”刘海波乐颠儿乐颠儿跟我走了,他可真好哄。
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了,我再长两只手两只脚都数不过来,可从来没象现在这么别扭过,大牛是憋着来当和事老的,也不知道之前他都跟宋乐天说什么了,他居然肯来跟我和刘海波面对面。宋乐天还是那个样子,面无表情,眉毛中间深深的两道皱纹,每看我和刘海波一眼脸色就变黑一点儿。
“什么时候喝你俩的喜酒啊?”宋乐天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仍然是冷冰冰的语气。
“明年这个时候儿,咱等大牛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办事儿,双喜临门。”我说。
“刘头儿,你不怕荆盈跑了啊?一年太长了,保不其发生什么事儿呐。”大牛拉着刘海波真诚地说。宋乐天听见这句话眼睛都蓝了,差点儿就说话了,可他还是忍住没说。
刘海波倒是大度,笑着跟大牛打趣说:“她要是跑,我也拦不住啊,她要是想跑,现在结婚了也照样儿跑,是不是荆盈?”
我笑,干笑,“得了吧你,我往那儿跑啊?你当我是非洲猎豹呐?”
这会儿刘海波手机响了,是小东,找他喝酒。本来我以为刘海波不能去,这样的场合他该留下看着我才对,可刘海波站起来了,“小东找我,我也快俩月没见他了,我去了,你们聊着吧,晚点儿你俩把她给我送回家去啊,别少了哪个零件儿。”说完他穿起外套,摸了摸我的头发,冲大牛又说:“别喝太多了,明儿还当新郎官儿呐。”
我不知道刘海波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想让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还是他想让我跟宋乐天把话说清楚?他这是大度还是阴险啊?我不知道。
刘海波走后,我们三个人好久都没说话。终于,大牛开口了:“咱们仨认识年头儿也不短了,都快十年了吧?明儿我结婚,当年我想,咱们仨要是能一天结婚就好了,我从来没想过你俩能分开,真的。”大牛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我就受不了了,要不是死命憋着,肯定哭出来了。“上天,冲着咱兄弟这么多年,你得给我句明白话儿,你到底是为啥不跟荆盈好了?明儿我就结婚了,我不要你随礼,你就给我一句话,荆盈对你这么些年不薄吧?你这是干嘛呀?连句明白话儿都没有,这不行。”
宋乐天憋着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我苦笑了一下,“大牛,你都要结婚的人了,跟别人操哪门子心呐,把你自个儿管好得了。我这眼瞅着跟刘海波办事儿了,你没瞅见怎么的?跟着穷搅和什么呀?!”
我就知道我一说这话宋乐天就肯定憋不住了,果然,他说:“你真喜欢他么?”
“哎哟!”我夸张地叫,“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我跟您什么关系啊?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的?最起码他没说甩就甩说不要就不要,最起码他干什么事儿都有个理由,最起码人家说喜欢我能娶我。”说完我狠狠地瞪着宋乐天,眼睛要喷出火来。
宋乐天死死攥着拳头,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大牛幽幽叹了口气,“你们俩呀,叫什么劲呐,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干嘛呀!荆盈,这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跟一个自个儿不爱的人结婚,一辈子受罪啊。你瞅我,头一回谈恋爱吧?可就是运气好,找着自个儿喜欢的人了呀,你可不能作践自个儿啊。”
“切!”我收回瞪着宋乐天的眼神,凄苦地说,“跟自个儿爱的人在一块儿就不是作践自个儿了?我觉着那作践得更厉害。”
大牛不说话了。他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跟着宋乐天受的不明不白的罪他全看在眼里。我只是没想到宋乐天跟我分手的原因连大牛都不知道。我本想问问宋乐天他搭上那部长的女儿到底何方神圣,可突然间觉着这些跟我没关系,我没必要自个儿找气受。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宋乐天出去上厕所的功夫,大牛跟我说:“上天他心里头一直有你,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儿,可我知道他心里除了你没别人儿。他钱包里放的照片一直是你高二时候给他那张照片儿,这么些年从来没换过。给你讲件事儿吧,可能不该给你讲,可我还是想说。”
“腻歪不腻歪啊你?到底说不说?”
“去年,我跟上天喝完酒半夜回家,让人抢了。”我一听,心里一寒,妈的,我又心疼了。“人把他钱包抢走了,他死命追着人跑,让人好顿打。”
“多少钱呐里头?”我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宋乐天不是爱财的人啊,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呗,干嘛非找打呀?
“什么钱呐!”大牛点了颗烟,“他就想要你那张照片儿,钱不钱的他才不在乎。你说,他现在这收入,能为那一千块钱跟人家拼命??”
这时候宋乐天进来了,大牛闭嘴不言语了。我是百感交集,话也说不出来,连个表情都没有地看着宋乐天。我俩就这么对看着,我再一次看到了宋乐天清澈眼睛里的柔情似水。这样的时候,我是不是该抛弃一切。等待一个如此爱着我我也如此爱着的人呢?
电话响了,就这么打断了我的念头。是小东。
小东张嘴就叫嫂子,说话都不是动静了,“嫂子,嫂子我对不起你啊!”这小子干嘛呀?认识好几年了从来没管我叫过嫂子也从来没这么失态过啊,他什么事儿没见过啊?今儿怎么了这是?
“啥事儿啊?你搁哪儿呐?”
“医院,医大二院,你赶紧来,赶紧来吧,刘哥出事儿了。”我一下子毛了,本能地预感刘海波跟小东在一起出的事儿跟定是大事儿。我没问到底什么事,也来不及多想,挂上电话抓起衣服就往外跑,大牛问我怎么了,我说刘海波出事儿了。大牛也不顾上结帐了,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塞给站在一边儿的服务员跟宋乐天一起站起来,“赶紧,快走。”
进了医院,我冲进急诊室,小东正在走廊里痛苦地徘徊,见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别说自个儿了,海波儿呐?”
“手术室抢救呢。”小东眼睛也红了,手上缠着纱布。他跟我说,他俩见面没多久,正往饭店走的时候,就有人过来要砍小东,刘海波替小东挡了一刀,来人一见刘海波倒下就跑掉了,就这么简单。
砍什么呀?我们这社会还是不是和平啊?怎么说砍人就砍人呐?你龚小东凭什么就让我们刘海波出来吃饭呐?他陪我陪得好好的,干嘛呀!本来挺好的,这都怎么了啊?我招谁惹谁了?刘海波招谁惹谁了?我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一抬头我看见手术室的门开了,有人推出一张床,上头躺着一个用白布单从头盖到脚的人。我一见,心里一紧,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登时晕了过去。


40. 活着我就嫁给你

“荆盈!荆盈啊,你看花眼了吧?醒醒啊!”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宋乐天那双清澈的眼。可这次我没有停留的心思,也没有留恋宋乐天的怀抱,我只有一个念头――刘海波死了。“海波哪儿去了?他们把海波送哪儿去了?”
说着我要起来,宋乐天心疼地把我抱紧,“傻丫头,你看花眼了,刚才推出来的是空床,上头根本没人,你是不是太着急了,啊?”
“没人?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上头躺着个人的!”我认定了是宋乐天在安慰我,挣扎要起来。
“没,真不是刘哥,你别急啊。”小东用力摁住我,用他受伤的那只手,疼得他一哆嗦。
大牛也把我摁住,“你看见那不是人,是人家医院的医疗设备,往外挪呢。靠,也是的,好端端的盖什么白布啊,让人看着眼花。”大牛骂了一句。我仔细看了看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这才信了他们的话。
我坐在地上,浑身无力地靠在宋乐天怀里,盯着手术室的红灯,我心想,刘海波,你可不能犯混,你可不能死啊,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你说的要娶我,咱俩还没领结婚证儿呐,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呐?你答应我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十年都等了,等着了你干嘛呀这是?我不都说嫁给你了么?我结婚照也跟你照了,订婚戒指也戴上了,我逮谁跟谁说我是你准媳妇儿,你还让我怎么着啊?你不满意你说啊,你犯不着这么折腾啊!那身子骨儿是自个儿的,你这是干嘛呀!刘海波,你这混蛋,少跟我整年轻时候那破事儿,你死了我跟你没完!你要扔下我一人,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也不能饶了你!你缺胳膊少腿儿我不在乎,你得活着,千万得活着啊。刘海波,我是你老婆,你不能连老婆都不要啊!!
我正想着,手术室的门开了,我一下子通了电一样窜到医生面前,没等医生说话我就说:“大夫,我是刘海波的爱人,他怎么样了?”
“已经没危险了,但麻醉作用还得等一阵子才能过去,你们留一个人陪床就行了。”说完,那四十左右岁的医生朝我笑笑,“小姑娘,没事儿,别哭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满脸全是眼泪,我听见医生跟我说刘海波没危险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觉得从来都没这么放松过,感谢老天爷。
宋乐天站在一旁,从我对医生说那句“我是刘海波的爱人”开始,他就没动过一下。
我守在刘海波床前,不知道守了多久。我看着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他。我看清了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看清了他眉毛中间和宋乐天一样的两道深深的皱纹。刘海波三十一岁了,不算年轻也不算老,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不少人都以为我俩同岁。可他都有白头发了,都是教书累的。中国男人结婚很少戴戒指,一般女的给买个手表就完事儿了,可刘海波不,我俩的戒指是一对儿的,他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如珍如宝。刘海波不是没缺点,他只是在我面前没缺点罢了。要不然,他跟他的学生好,怎么不跟他同事好?要不然他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四中教导主任的?可这些跟我没关系,他对我好就行。
麻醉剂的作用渐渐过去了,刘海波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第一句话是:“我没死?”
我抹了一把眼泪,骂他,“滚蛋!你还打算死啊?撇下我一人你特爽是不是?我告你,没那么容易!”
刘海波艰难地笑了,好像笑都要费好大力气,“别哭,我不是没事儿么,别哭。”
我想给他一拳,可我没舍得,“你傻呀?你以为自个儿钢筋铁骨呐?没事儿闲的你当什么英雄啊?还替人挡刀!你说,你说你这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咋办啊?”我哭起来,因为我一想到刘海波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我就喘不过气。
“小姑娘,我要是死了,你会嫁给别人么?”刘海波伸手摸我的脸,轻轻问我。
我看着他,摇摇头。
“那我要是残了呢?”
“咱俩生个孩子吧,省得你以后残了来不及了。”我说。
刘海波一把把我拉到怀里,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也不知道他伤口疼不疼。从他怀里爬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哭了。感动的?我不知道。
下午探视时间,小东来了,一看见刘海波就开始哆嗦,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要不是刘海波,他就交代了。刘海波挨那刀再偏一点儿就没命了,他龚小东到底惹着谁了啊?我瞅着小东,眼神不太友好,要不是刘海波伤着,我早骂他了。我这人说话一直都这德行,没遮没拦的。“小东,你招谁了?干嘛呀要死要活的?”
小东放下他给刘海波买的一大堆东西,坐在床边,黑着脸,“我把我们老大惹毛了。”
“谁?你把刘四老爷惹毛了?你小子胆儿也够肥的啊,自个儿主子都敢惹。”
刘海波一听,躺不住了,“怎么回事儿?”
“你老实儿躺着,干嘛?还嫌自个儿挨的刀不是地方是不是?”我呵斥了刘海波一句,刘海波不言语了。“小东,咱这么些年朋友了,冲着海波给你挡这一刀你也知道他什么人了吧?有话能说明白不?往后老这样儿不行啊,咱朋友归朋友,命可就一条。”我确实不高兴了。小东是什么人我知道,好哥儿们好兄弟那的确是,可他差点儿让刘海波把命送咯,那我能不急么?
小东刚想说话,宋乐天和大牛拎着比小东拿的还多的东西进来了。宋乐天的脸色比小东的脸还黑,黑得吓人。他看见小东,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之后问我:“荆盈,这位是?”
“昨儿晚上你们不是刚见的么?龚小东。”我估摸着宋乐天昨儿晚上也吓懵了,连小东几只眼睛可能都没看清楚,别提他长什么样儿了。
宋乐天不说话了,坐在一边儿继续盯着小东看。
我拉着大牛:“大牛,真太不好意思了,你婚礼没参加成,回头把录像给我看看啊,你的结婚礼物我们早准备好了,本来想今儿给你送新房去的……”
大牛一拽我,“你拉到吧,咱多少年交情了?这么说话多腻歪啊!我媳妇儿搁家招呼人呐,我过来瞅一眼就得回去。”
刘海波跟大牛招招手,“大牛啊,你回去吧,我没事儿了,刚结婚,头一天,别往外跑,赶紧回去吧。”
大牛跟刘海波又说了几句话,扔下两千块钱走了,我没推辞,我跟大牛这交情用不着推三推四的。要说大牛结婚让我俩给搅和得可真不轻,结婚头天晚上居然见着血了,不要不吉利才好。
宋乐天一直坐着,好半天才站起来,“请问,你跟刘伟,就是刘四老爷是什么关系?”这一句话把我、刘海波和小东都问得一愣。怎么他认识刘伟?要不怎么能看出来小东跟他有关系?
小东霍然变色,“你认识我?”
“不认识,随便问问。”宋乐天拉过椅子,坐在小东面前,皱着眉头盯着他不放。
“跟你没什么关系吧?”小东恢复了镇静,毫不畏惧地也盯着宋乐天看。
“暂时没有。”宋乐天说,“可跟他们有关系。”宋乐天指着我和刘海波说,“你差点儿把他害死,这是没关系?”
“乐天儿,说什么呐!”刘海波不高兴了。我知道,他跟小东的感情比跟宋乐天的深。他觉着是兄弟就应该两肋插刀,替自个儿兄弟挡一刀没啥。神经病!那命可是自个儿的啊!
宋乐天扭头问我:“荆盈,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话么?”
我看刘海波,刘海波笑笑,“去吧,乐天儿你带荆盈吃点饭去,她一直也没吃东西,我和小东唠唠。”
我站起来,“那等会儿我给你带点吃的回来。”我猜刘海波和小东有话说,再说我和宋乐天也有话说,趁这个机会都说完吧。
宋乐天也站起来,竟然老熟人一样拍了拍小东的肩膀,“兄弟,你是刘哥的哥儿们,也就是我哥儿们,听老弟一句话,离刘伟远点儿,他没几天了。”说完他走到刘海波跟前,“刘哥,我明儿再来看你。”说着他掏出一沓钱放到刘海波手里,刘海波也没推辞,似乎我们都觉着推辞挺假的,人家还肯定不乐意。我一开始以为宋乐天是因为大牛拿钱了他不好意思不拿,一两千差不多了,后来刘海波告诉我,宋乐天给了他五千。靠,五千,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真有钱。得了,都是好心,我也不说他了。我一直弄不清楚一件事儿,就是宋乐天在刘海波出事儿那天晚上有没有希望他就此死掉。


41. 戒指的秘密

“你是不是真爱上他了?”宋乐天这个“他”指的是刘海波。自从我跟他说我跟了刘海波以后他就没在我面前提过刘海波的名字。
我想,是不是呢?可能是吧。要不昨儿晚上我怎么能那么着急啊?当时我想刘海波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真是这么想的。我爱上他了?可那挨一刀的要是宋乐天,我也能是这反应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是怎么了?不是怎么了?跟你有关系?”
“你觉着跟我没关系?”宋乐天抽烟,“我看你是真挺在乎他的,要不然你不能说你是他老婆。”
我没抬头看宋乐天,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就是他老婆。”
宋乐天急了,“没结婚就不能叫老婆!”
我抬头,“打高三你就这么叫我了,那会儿咱俩啥关系?”宋乐天口才本来不如我好,碰到这件事,他更是没办法跟我讲理,我一句话就把他嘴赌上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戴戒指么?”
“我听说你搭上一部长的千金?”
宋乐天伸手想抓我的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荆盈,你正经点儿。”
“我还敢跟你正经啊?不成,我不敢了。”我夹菜吃,不理他在犯急。
“这么些年,我一直跟人家说我结婚了,我跟人家说,这是我结婚戒指。你看。”宋乐天把戒指从手上摘下来递给我,我没忍住还是看了一眼。那戒指的里面,刻着两个字母:T
我白了宋乐天一眼,“哪个港片儿里头学来的馊招儿啊?酸不酸呐你!”我得承认我当时心里又是一动。我早就说过,我对宋乐天没有抵抗力,一点点都没有。可我还是努力让自己抵抗他,为了刘海波,也为了我自己。
“你是铁了心要跟他结婚了?”
“多新鲜呐,要不是今年我本命年,孩子都有了。”
宋乐天在我面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看他这样儿,真心疼了。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我仍然心疼了。既然他爱我如此,为什么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我?既然他告诉所有人他结婚了,为什么他还跟一个部长的女儿在一起?既然他打定主意不再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他今天还要对我说这些话?我不知道。
“那么,这大半年的时间,是不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不会动摇?”
“刘海波死了我就一辈子不嫁人。”我恶狠狠瞪着宋乐天。
宋乐天苦笑,“我还没那么狠。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了当年我离开你的原因,如果你认为这些原因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你还会不会有别的选择?”
我愣了一下。什么?他准备告诉我原因了么?他爸不逼他了?他不用和别人好了?我知道我自个儿,不管宋乐天说什么,只要他跟我说了原因,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原谅他,因为我实在是太爱他了,我不会去想那些理由成立不成立、合理不合理。只要我没有嫁给别人,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宋乐天身边,这是肯定的。我知道我自个儿。
“会不会?”宋乐天看着我,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你哪儿那么多如果啊,到时候再说!”尽管我语气不善,但如果宋乐天对我有足够的了解,那么他应该能听得懂我这句话的话外之音――你告诉我,我就原谅你,不管你说的是什么理由。
宋乐天当然对我有足够的了解,我看见他松了一口气,把戒指套回手上。妈的,我简直水性杨花,刘海波要知道我这样儿非伤心死不可。这就是命啊,一物降一物。宋乐天是我命中一劫,而我是刘海波躲也躲不过的冤家。
我忘了自己是来跟宋乐天摊牌的,忘了自己是打算跟他说以后让他别再有什么想法,我已经是刘海波的人了,我跟他不可能了。可宋乐天永远都比我快一步,他太了解我了,他永远都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能留住我渐渐远去的脚步。我记起大四那年宋乐天送给我的那个银色的小自行车,像那个时候一样骂了一句:妈的,我鄙视我自己。
刘海波这么一受伤,可把他们家老头儿老太太吓坏了,我妈我爸也吓坏了,好像刘海波是纸糊的似的,动都不让他动一下,俩老太太轮班看着,把我打发报社上班去了,说我不会照顾人。我瞅着刘海波像个布娃娃似的让人摆弄就想笑,刘海波哭笑不得地跟我说:“你再给我一刀得了。”
我笑,“我哪儿敢呐,别说你妈,我妈就得把我吃咯。你还是赶紧把病养好吧,回头你那些学生都想你了。”刘海波早就不当班主任了,人现在的办公室在教导处。可他从前的学生跟他照样挺好的,刘海波受伤进医院的消息在四中一传出去,医院可就热闹了,来看刘海波的一天一大堆,多亏这是单人间,要不然别的病人得烦死――宋乐天让他爸的秘书跟医院的哪个领导说了一句话,刘海波就进高干病房了,连拒绝的时间都没给。
刘海波不乐意住这高干病房,我的理解是他不乐意领宋乐天的情,因为那是他心里头的疙瘩。他没告诉我,所以我就没问他,我知道这话不好说,尤其是男人。
因为刘海波不愿意领宋乐天这份儿情,所以还没到出院的时候他就吵吵着要出院了,刘海波平时挺和气的,可上来那劲儿贼宁,谁说也不好使。没办法,跟大夫好说歹说地放他出院了,回到他家,他往床上一躺,说:“舒服啊!”
我妈心疼刘海波,见天儿地做好吃的让我给刘海波送,刘海波真爱吃我妈做的东西,每回都吃个精光,我说他这是拍丈母娘马屁,刘海波说他乐意,我管不着。我妈是真疼刘海波,疼得我嫉妒了。我爸那更不用说了,对刘海波好得跟对自个儿亲儿子似的。我说刘海波你可真好,这回俩爸俩妈。
我妈问过我,要是宋乐天再回来找我我还会不会回头,我跟我妈不太撒谎,这回有点犹豫。我妈就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孩儿啊,妈跟你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可千万不能回头。海波儿那孩子多好啊,咱可不能干那没良心的事儿。”
“妈,我也不是马,啥草不草的。”
“妈也不是说乐天儿不好,可他再好也是过去的事儿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说,你多幸福,你瞅王燕儿,这辈子就毁了啊!有海波儿这么对你,你还图啥?还不老老实实跟人家过日子?你还合计啥?”


42. 真相大白之后

我妈一提王燕,我想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她她无神的大眼和无动于衷的身体,大牛告诉我,刘星去山东看过王燕一回,王燕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只知道她是某个大领导亲自关照过的人。
我想起了王燕那些高贵的亲戚们,想起了坐红旗轿的“咱舅”。“咱舅”现在春风得意,当年王燕那一纸肿瘤医院的证明以及那医院的大夫在我面前说的这病可以治的那些话,全是托他老人家的福。他那时候表现得多疼王燕啊?我还真以为他是疼王燕呢,谁能想到他是想赶紧把王燕送出国去啊?我不知道“咱舅”有没有提携宋老爷子的心思,反正宋老爷子现在也风采不减当年,整个儿市委里头除了市委书记就他最红,看着都有升官儿的架势。估摸着这一切老爷子还得感谢宋乐天,要不是他逼着宋乐天把我甩咯,他还真不见得能有今天。
尽管后来我知道了宋乐天跟我分手这事儿王燕脱不掉干系,可我还是不忍心再去怪她了。“咱舅”那地位,王燕一跟宋老爷子表示自个儿对宋乐天有意思,宋老爷子还能不逼着宋乐天甩了我?当然这当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要不然宋乐天不会离开我。也许这是跟他们家老爷子生死存亡有关的原因,所以他才不说吧。我不知道。我实在不想给宋乐天再找理由,可我忍不住。
这期间小东像搬家似的往刘海波家里倒腾吃的喝的用的,我都看不过去了。“刘海波,你替人小东挡了一刀呗,也不能这么额人家吧?瞅瞅,把中兴都给你搬来了。”
小东一边儿从塑料袋里往外掏我爱吃的“旺旺小馒头”一边儿说:“哪儿啊,我这些东西搁着也是搁着,用不着,还不如给刘哥拿来。”
刘海波只说往后不让他拿了,脸色破天荒地暗了下去。
不久以后,小东不见了,我问刘海波,刘海波告诉我,小东当初真的是得罪了刘四老爷,刘四老爷饶得过他一时饶不得他一世,他要不跑路,早晚得让刘四老爷办咯。我说刘海波你是不是傻呀?谁不知道你跟小东好啊?人家管你要人怎么办?刘海波从容地把我抱在怀里,说:“现在这社会不是讲权势么?我爸下来是下来了,好歹也在公安干过几十年,我是我爸的儿子,刘四要是动我也得合计合计。”刘海波没告诉我小东跟谁走了,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得罪的刘四老爷,我问他,他只说我小姑娘不该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转而跟我谈足球去了。我这人好奇心强,死缠烂打问个没完没了,刘海波大体给我讲了一下,说小东有一回喝多了差点儿把刘四老爷的事儿捅出去,那回跟小东一起喝酒的人倒是没什么,但他们桌子旁边儿的人是省委的人。刘四老爷知道省委的人肯定得找小东问,那是什么狠人呐?他还能留着小东?
我说刘海波当我是傻瓜似的骗我。本来嘛,刘四那种地位的人,要办了小东还能让他活到现在?那不是开玩笑么?再说了,小东搁道儿上混了多少年呐?能酒后失言把不该说的说出去?骗傻子也没这么骗的。刘海波最后终于跟我说实话,他说小东帮刘四办一个对头的时候失手了,人家把他认出来了。以往都是刘四保他罩着他,这回刘四火了,不保小东了。所以才有了小东让人追着砍的事儿。
我问刘海波,那刀光剑影的他怎么就还能想起来替小东挡一刀呐?刘海波说:“哪儿来得及啊,我是寸劲儿赶上了,当时也没来得及想啥,也没看清有人拿刀过来了,反正就扑过去,谁能知道挨一刀啊?”
“哦,敢情你不是英雄啊?白让人小东拿你当救命恩人了。”我对着刘海波翻白眼。其实我多少知道点儿,打架的时候帮人挡刀那是电视里头才有的事儿,真打起来的时候谁也顾不上谁,刘海波这是让人打懵了,小东那打架打得倍儿明白的主儿,能看不出来?不过的确是刘海波救了他一命,他感谢感谢也应该。
我只是想,不都说黑道儿上的人讲义气么?小东可是为了刘四老爷拎着刀拼命啊,他怎么忍心就说办就办呐?小东跟他这几年,就算是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了,他们都说刘四狠,可看他那风度翩翩的样儿,怎么也看不出来是这么一狠角儿啊。嗯,当初我还看不出来宋乐天张嘴就说脏字儿呐,人是真不能貌相。
“你说他怎么有这么大能耐啊?呼风唤雨的。”
“我早跟你说过,刘四市里有人,要不他不敢。”刘海波眼睛盯着电视,手往我手里的“旺旺小馒头”塑料袋里伸,抓了一把过去吃。
“哪儿来的交情啊?”
“不懂了吧?”刘海波看了我一眼,“我跟你说吧,这帮人,尤其是刘四,手段多着呐。刘四绝对算是有眼光那种,在他自个儿不是很行事儿的时候,就开始结交一些他认为有‘培养前途’的人。这个社会,你要想混出点儿名堂来,必须黑白两道都有人,一般的都是先白道的摆事儿,白道的摆不平的再来黑道,黑道弄他一下子之后白道的再出来平事儿,一般都是这个过程。而这一切虽然都是以利益为基础,但是也必须有‘人情’两字。比如现在有个现任副公安局长,原来在某个小派出所当所长的时候,刘四就几乎天天找他出来吃饭、桑拿、小姐一条龙,然后过年过节经常到人家的老人那送上价值超过千元的厚礼。刘四还托在某车行的熟人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帮’他买了台桑塔纳2000.”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送??”
“当然不是了。为了掩人耳目,那位局长也自己拿了一部分钱。你想啊,拿了两万块钱,弄量手续齐全的新车,谁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有了这样的过儿,如果将来他上去之后,他还不把刘四当亲哥儿们对待啊?刘四那叫会做人,等这位局长上去的时候他还不去找人家了。还是人家先找的他,人说:”哥,我不行的时候你那么照顾我,我行事的时候你怎么不来找我啊?‘刘四一共押了三注这种人,结果两个上去了,一个是市检察院检察长,一个是全市公安二把手,你说,在白道上他还能不吃得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海波,“你哪儿知道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啊?你不说你不管小东的事儿么?”
刘海波笑笑,“小东还不算够级别,他知道的可能还不如我多呐。其实也都是道听途说,有的是我爸那边儿知道的,有的是朋友说的。赶明儿个你就知道了,人刘四老爷手底下四大金刚,小东排不进去。”
“他这么嚣张,那要是省里或者中央查下来他不完了?罩着他的人不也完了?”我靠着刘海波,眨着眼睛问他。
刘海波宠溺地看着我,“那可不?所以啊,这坏事儿干不得,天理还是有,法律也不是吃干饭的。”
我来劲了,拿出我那敏锐的“新闻触觉”来,爬上刘海波的膝盖,挡住他的视线,问他,“那你肯定知道市里罩着刘四的人是谁,告诉我,告诉我。”
刘海波拨拉我,“看球儿呐!”
“你告诉我,不告诉我我不走。”我耍赖,刘海波一向拿我这招儿没辙。
“多了,要不他刘四能当上人大代表?还十大杰出青年!可真杰出啊!”刘海波不拨拉我了,让我坐在他腿上,把塑料袋拿在手上,他一口我一口地吃。“人家干爹干妈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公检法人家全有人,要不然能在这儿横着走啊?你看看人家在太原街那买卖,一般人能做的起?”
“这些全是废话,你还没告诉我都是谁呐,他干爹谁啊?”
“真想知道?”
“废话吧你!”
“我怕你知道了你就离开我了。”
“你这人真腻歪人,刘四跟我有啥关系啊!不说拉到。”我装着不高兴,翻身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呼呼喘气。我知道我这一耍性子刘海波肯定得告诉我,他宠着我,从来没跟我说过“不”字儿。我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招儿,百试百灵。我这叫有恃无恐,谁让我知道刘海波喜欢我来着?
果然,刘海波侧过身,用胳膊肘撑着身子,脸对着我的脸,“刘四的干爹是市委的红人,宋万青。”
我“扑棱”坐起来了,盯着刘海波久久说不出话。
那宋万青,是宋乐天他们家老爷子。


43. 长大成人

刘海波说完这句话,深深望着我,想要从我狂乱的眼神中找到什么。可他什么都找不到,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头绪。
这下我全明白了。宋老爷子一直在刀尖儿上悬着,当年他让宋乐天跟我分手是万不得已,除了儿子,他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宋乐天结交一个高干的女儿,也许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当年宋乐天对我说的“我总不能咒我爸出事儿啊”就是这个意思吧?他爸出事儿,他才能和我在一起,不然他不得不时刻准备着用一桩政治的婚姻来拯救生他养他爱他宠他的老父亲。宋乐天真傻啊,他跟我说啊,他说又能如何呢?我能和他同甘共苦啊,我能等啊,多久我都能等啊!他爸退下去了,不就没事儿了?到时候我不就能跟他结婚了?他真傻啊!看着挺精的一人,为什么关键时刻这么傻啊?!气死我了!!
权势这个东西,真是没办法说啊。有时候,这就是生命!
“在想什么?”刘海波握住我的手,轻声问,像是怕吓坏了我。
“你说呢?”我不相信刘海波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他知道我多在乎宋乐天,他知道我多了解宋乐天,要不然他不会说他告诉我是谁我就要离开他了。
刘海波低下头笑了一下,还是那么从容地说:“我看你上一趟北京吧,跟他谈谈。”那一刻我怀疑刘海波真缺心眼。他留住我啊,这时候他应该想方设法留住我,要不然我一见着宋乐天就完了啊!他只要跟我说他不准我见宋乐天,我就不见啊。我相信我此时对刘海波的感情决不次于对宋乐天的,区别在于…在于…是不是爱情。
“还记得当年我跟你说过什么么?”刘海波拿起我的手亲了一下,“我不在乎你多久能爱上我,我能等。”
我一下子哭了。“刘海波,你就是一傻冒儿!你把我放走了我要是不回来了咋办?啊?你说你咋办?”
刘海波笑了,“傻丫头,你能不回来么?”
“我怎么不能?”
“我就不信你不爱我,就算是比乐天少,也肯定有。你要真能完全舍下我,我认了。”
他妈的,这俩男人算是把我看透了,我的弱点他们俩全知道!连刘海波都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了,我算是完蛋了。没错儿,我不可能完全舍下刘海波,现在这时候,让我在宋乐天和刘海波之间做出选择,对我来说真的是个太难的问题。我想起来《一声叹息》里头张国立跟徐帆说的一句话:“我摸她的手是摸女人的手,摸你的手是摸自己的手,可要是一刀割你手上,那也是割我自个儿手上了。真疼。”可能有点儿不恰当,可我现在对刘海波就是这感觉。我觉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有可能是他受伤那天出来的这感觉,我也说不清。
“你去吧,要不然你一辈子也不安心,我也不想我老婆一辈子心里都装着别人。说清楚了好,要是你真不回来了,我认命。”刘海波清清淡淡地说着,他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真上北京了,刘海波给我买的机票。不过我不是特意为了找宋乐天去的,报社有趟差,呆老大让我去了,刘海波说我命好,出去还有人报销路费。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强作欢颜,可我看不出来,啥也看不出来。
我到了北京先找的大牛。大牛两口子住在东四一套挺好的房子里,正琢磨着买车呐,小日子过得滋润得要命。我问大牛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大牛羞羞答答跟个大姑娘似的说,还得再过两年,现在没想法。我让大牛带我找宋乐天去,大牛趁着午休把我带中关村去了,我站在玻璃门外边儿,一眼看见了宋乐天。似乎正在那儿冥思苦想什么东西,盯着显示器一动不动。
我让大牛别言语,我信心灵感应这一说,我跟宋乐天有心灵感应。大牛没搭理我,他是懒得理我。
有没有心灵感应我是不知道,反正宋乐天是看见我了,他从办公桌冲到门口的过程中一共撞了三个人,其中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你…怎么来了?”
“大牛,我想跟他单独聊聊,晚上我们俩再找你,成么?”我跟大牛说。
大牛点头,“我才没功夫跟你们俩这儿逗闷子呐,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呐,先走了,回头给我打电话。”说完他扭头走了。
我跟宋乐天说:“我知道你们家老爷子跟刘伟什么关系了,咱俩上学子居,怀怀旧,顺便儿听你讲讲故事。用请假么?”
宋乐天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
“不请假啊?回头再把你开除咯!”宋乐天不搭理我,把我拽到门口打车就奔理工去了。道儿上我说他:“屁大点儿道儿非打车干嘛呀?你有钱呐?”宋乐天根本不理我,就跟司机说让他快点儿。那才多远呐?十分钟就到了,今儿这司机没跟我们犯贫,我觉着挺新鲜的,可能是道儿太近的缘故,他没来得及犯贫就到了。
其实我比宋乐天还慌张,因为这次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出什么决定。可我始终记得刘海波到机场送我的那种表情,那是一种生离死别却不能表现出来的苦涩表情。就算我是石头人也会动容,何况我不是石头人。
“你怎么知道的?”坐在“学子居”里头,宋乐天第一句话就是这。
“你犯什么急呀?我又不能说出去!”我有点不悦,宋乐天也闭上了嘴。“宋乐天,今儿这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倒是给我说说明白吧,这么些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官场上的事儿,你多少也知道点儿。”也不知道憋了多长时间,宋乐天终于开口了,他跟我说了这么多年以及这么多年以前都发生了什么。他说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能跟我说,不是他不信我,我万一不小心露出去一丁点儿,他爸就没命了。他说的跟我猜得一摸一样――
他在时刻准备着以一桩政治婚姻交换他爸的安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咱俩熬到我爸下来就能熬到头儿了,我再怎么着也不应该那么绝情,是不是?”
“知道还问!”我白了他一眼。
“我告诉你吧,这事儿是没期限的,退下来了人家该查你还是查你,所以我根本没把握。我要是让你等着我,万一我爸有事儿,我跟别人结婚了,那我能对得起你么?那是我爸,我能盼着他出事儿??”宋乐天说着双手掩面,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荆盈啊,谁也不能怪,命啊!”
“你觉着刘伟差不多了?”
宋乐天看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中央要查了,没人拦得住,我也帮不上忙了,怎么着,看我爸的造化吧……”宋乐天似乎垮了,最后这句话若不是我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我是吃了一惊的,宋乐天居然能这么泰然,他明知道他们老爷子要出事儿啊!那可是死罪啊!他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他爸死呢?他那么孝顺一人,他爸就这么去了,他不得精神失常了?这件事肯定是宋乐天通过刘星从“咱舅”嘴里知道的,要不然在北京没人能这么神通广大。
“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刘伟太无法无天了,没人拦得住,我要是能帮,我就帮了,荆盈,我尽力了,尽力了啊,不行…不行啊!”宋乐天伏在桌上哭了,我看着心里“突”地一疼。
他原来知道他爸最多一年肯定出事,所以他打算让我等着他。那是生他养他的父亲,换做是我,我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捕而顾着自己的风花雪月,他就要看着他父亲伏法,他帮不上忙。我曾想宋老爷子为什么不能像小东一样跑路,宋乐天苦涩异常地说:“小东是个打手,我爸是市委副书记,跑?往哪儿跑啊?!”我无法想象一个以父母为天为地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会痛苦成什么样。我这不是原谅宋乐天,我是理解他、体谅他。如果他没有了父亲,再失去我,那么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我,该做何选择呢?
“我好一阵子没上这儿来了,一点儿也没变。”宋乐天说,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学生换了,可能跟咱们那时候一样,无忧无虑的。”
“多少人羡慕你呐,一个月小一万块钱拿着,潇洒呀。”
“我也就是别人看着挺好。你呢?”
我苦笑,摇摇头。
“还记着我问过你么?如果我能给你一个你可以原谅的理由,你会不会重新选择?”宋乐天前所未有地无比期待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再次无处可逃。


44. 将往事留在风中

可现在这个时候,无论我选择谁,对另外一个都是致命的伤害。宋乐天和刘海波都是爱我的,都爱了快要十年,哪个更深刻一些,根本没办法比较。要是搁电影里头,女主角肯定谁也不跟就离家出走了,可这不是电影,这是现实生活,我不能一走了之啊。
见我不说话,宋乐天黯然,“荆盈,你知道么?我曾经自信地以为,不管你跟了谁,只要我跟你说出我当初那样做的理由,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到我身边儿。可我太高看我自己了,我没想到你心里除我之外还会装上第二个男人,打死也没想到。他那天晚上进了医院,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永远不可能是你唯一爱着的人了。”
我陌生地看着宋乐天――他从来没这么直截了当这么自然地跟我谈论“爱”或者“永远”或者“唯一”这样的字眼儿。
“他挺有本事的,居然能让你爱上他。”宋乐天掐灭了烟头,吐出了一个规整的烟圈儿。
“感情是以心换心的,你应该知道。他对我什么样儿,这么些年你看在眼里了吧?”
“我原本以为你那是感动,而感动和爱情是无关的。可你真爱上他了,这就是两码事儿了。为什么?你为什么爱上他的?”
我拿着筷子在手上转来转去,“他说,他不在乎我多久能爱上他,他能等。他让我上北京来找你。他能替小东挡一刀差点儿没命。你能做到?”我是明知故问。宋乐天能做到第一条,但他未必能做到后面两条。就算是他能做到第三条,但第二条他打死也做不到。他那么霸道,决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放我去见一个我心里爱着的人。
宋乐天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你不是一直说,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么?你不是一直说,人这一辈子只能爱一回么?”
“是,我说过。”
“那么你现在不是同时爱着两个人?”他依然痛苦地望着我,万千宠爱地。
“不,我只爱着一个人。”我回答说。我是只爱着一个人,这个人也许是宋乐天,也许是刘海波,我不确定。可我不想告诉宋乐天这个答案,就让他以为我爱的人是他吧――他一定会这么以为的――那么他好过一些。我打算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仔细考虑一下。考虑一下我的爱情,考虑一下我的归宿。这些都需要时间。
宋乐天没有再往下问,他定是认为我说的那个人是他了。我了解他,我也了解他对我们爱情的自信。是我太不坚定么?可能吧。我原本也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宋乐天身边,今天自己的这种反应实在令我惊讶,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我真的爱上刘海波了么?
“你会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么?”宋乐天在结账之前问了我一句。
“不。”我说。
我看见宋乐天脸上现出的极其隐晦的欣喜。我想,我在北京的这几天,足以让我把一切考虑清楚了。若是不够,那么我真的要离家出走了。人家徐志摩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不成,我把胳膊挥掉了也得带走一大堆东西。比如两个男人沉重的爱情。
事情不多,办完了我就坐在酒吧里发呆。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大牛陪着我。大牛陪着我是陪着我,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大牛真好,我能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是造化。大牛看着我和宋乐天从互相斗嘴到相知相爱,看着我和宋乐天闹了一出一出的事儿之后分分合合,大牛是最有资格发表意见的人,可大牛什么都没说。大牛真好。
“结婚了特幸福吧?”我问大牛。大牛憨憨地点点头。“大牛,你说爱情是什么玩意儿?”
“爱情就是折腾。”大牛说,还故意加重了“折腾”俩字儿的语气。“我跟我媳妇儿当初也没少折腾。”
“有意思么?”
“多新鲜呐,谁愿意折腾啊?吃饱了撑的啊?可是不折腾就不知道珍惜是不是你说?”
嗯,真能折腾啊,十年了,快要十年了,也折腾够了吧?人家都说二十五岁的新娘最美,那我干脆就把自个儿在二十五岁这一年嫁掉算了。可是,我该嫁给谁呢?我想起那年我跟宋乐天吵架,我在永和豆浆碰到他和王燕,我跑出去,还打了罗涛跟邢振羽一顿。那晚我失血过多,差点客死他乡,我在倒下的一霎那,看到的是宋乐天清亮的眼。那时候我是真爱他啊。人家都说,生死之间的时候想起的人是最爱的人,可不是么。
我用十分钟时间把我跟宋乐天从认识到现在的过程想了一遍,我发现我现在能够心平气和了。虽然我感觉不到自个儿的成长,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宋乐天由一个青涩少年长成了成熟的男人。他真的变了很多,变得深沉冷峻了,也变得比从前更迷人了。我认识的那个宋乐天是骄傲的,而现在的宋乐天是高傲的,只差一个字,可是差得太多了。我认识的那个宋乐天是鹤立鸡群的,而现在的宋乐天是孤芳自赏的。他从前才气纵横却并不寂寞,他有很多朋友。可现在他不,他那么孤独,似乎他的世界没有任何人进得去。宋乐天笑起来很好看,可自从我们分开,我就没看见过他笑。他的脸上有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沧桑。这种沧桑却跟他的气质很相称。这样的男人,一定有好多小女孩为他着迷吧?可为什么我没了当年那种砰然心动的感觉了呢?
我又用了十分钟时间把我跟刘海波从认识到现在的过程想了一遍。人在非常时刻便有不一样的想法。好比刘海波出事那晚,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我怕极了他会离开我,我当时甚至想,刘海波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为什么不留下个孩子给我养。刘海波要是真死了,我是决计不可能嫁给宋乐天的。这一点宋乐天和我都清楚。刘海波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了,没有太多的激情,可是很安全,不会害怕。刘海波没有宋乐天那么英俊,这是肯定的,他也没有宋乐天那么有魄力,可能他一辈子都拿不到宋乐天这么高的薪水,可是他比宋乐天踏实。也许是他经历得比宋乐天多太多了吧。当年他让人拎着刀砍的时候,当年他决定做一个好老师的时候,就已经比宋乐天成熟老练了。
想到这里,我还是没有确定我爱的到底是宋乐天还是刘海波。我想我离开宋乐天肯定会难过心痛好一阵子,看着他失去我的痛苦,我会心疼得要死。我想我离开刘海波我也会难过心痛,但也许就一辈子都记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可以冲淡一些东西,也许是宋乐天给我的这个缓冲的时间太多吧,我就是无法义无返顾地跟他走。
“中央开始下狠心查刘四了。”大牛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狐疑地望着他,“你都知道?”
“靠!我跟上天什么交情啊?这点儿事儿能瞒得住我?我不说罢了。”大牛摆了摆手。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牛讪笑,“荆盈,你听说过那句话没有?有时候,错过一时,就是错过一世了啊。”
“什么意思你?”
“这是命。我要是在他跟你分开的时候就知道这么档子事儿,我能不跟你说?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会儿你跟刘头儿都好上了。”
我颓然放下抓住大牛的那只手,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这时候,酒吧里放了一首歌,我听着耳熟,仔细听了听,想起来了。这首歌快放完的时候,我跳起来拿了钱给招待,让他把这首歌的CD给我。CD到手了,我跟大牛说:“明儿,把这个给宋乐天,说我给的,让他听第二首歌。往后的事儿怎么办,他自己掂量吧。都是聪明人,你说是吧?”我想起了高二时候宋乐天告诉我让我听一盘磁带的一首歌,那首歌是黄家驹的《喜欢你》。
大牛接过CD,翻过来看了看,抬头望着我,“决定了?”
“嗯。”
有时候,你做出的艰难的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可能是某个人的一句话,可能是一首歌,可能是一个动作,你就把好久好久想不通的事儿相通了,把怎么想都决定不了的事儿决定了。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多时间去想了,劳心劳力。
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歌。你看过《霸王别姬》么?那么一定听过《当爱已成往事》咯?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我仍有梦,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总是容易被往事感动,总是为了你心痛。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问我是否言不由衷。为何你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人生已经太匆匆,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


(尾声)躺着的爱情

刘四老爷在某年某月终于被捕,整个案子轰动了全国。如刘海波所说,我真的在事发的时候从电视里知道了刘四手下的“四大金刚”,比起小东来,他们四个要凶神恶煞多了,多瞧一眼都觉着害怕。市委市政府以及公检法查出了很多贪官污吏以及跟这个案子相关的人,宋老爷子是其中的一位,之前刘海波跟我说起过的那二位公安局以及检察院的头头也都榜上有名。宋老爷子在狱中心脏病发,由于是重刑犯,不能保外就医,于是老爷子在监狱的医院里治疗,至今仍未痊愈。
小东仍然没有消息,我问刘海波,刘海波说他们半年前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通过信息。
折腾累了,我很想把所有的经历都写下来,刘海波说我这回忆录写下来说不定能拍成电影儿了,没人相信我有这样儿的经历。我说我慢慢写吧,看我能写多少。刘海波问我想要取个什么题目,我说我不知道。
这期间我见过宋乐天几次,从一开始的憔悴不堪渐渐变得对一切毫无感觉,之后再变得易怒暴躁,再之后变得狭隘自私,后来,他开始有了笑容,因为他开始接受我跟刘海波在一起的事实。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我是知道的,尤其是对宋乐天这样的人而言,做出这样的变化实在是需要太多勇气太多努力。可以说他是为了我,也可以说他是为了他自己。若不是这样,他一辈子也不会快乐,我亦然。
你肯定要问我,这段时间看着宋乐天的这些变化有没有动摇过,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的确有心疼,可我没有动摇。我始终都觉得,于我而言,选择刘海波是正确的。这跟幸福无关,事关一辈子的爱情。大牛说的那句老话儿是对的,有时候,错过一时,也就错过一世了。有缘分的话,下辈子再续吧。
前段时间宋乐天回东北探望他爸,顺道拎着一只烤鸭来看我,他看到我的电脑上开着word文档,题目是《躺着的爱情》,他说你这什么玩意儿啊?我说小说。
“你这小说题目我瞅着怎么这么黄色呐?”
我白了他一眼,“也就你这龌龊的人才往黄色上想。”
“那你给我一个不黄色的解释得了。”
“我不给,你给我一边儿呆着去!把那烤鸭给我拿来,老久没吃了,想了。”
宋乐天把烤鸭卷进鸭饼递给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我和刘海波的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我们都不小了,该结婚了。我没在二十五岁嫁给刘海波的原因是,刘海波要再给我两年时间考虑,免得日后后悔。我没跟他争,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不清。刘海波总是觉得我心里放不下宋乐天,而他并不想娶一个不全心全意对他的人回家,他也不想我以后后悔。那我就不争了,反正是要嫁给他的,就让他再验证一下,自己放心也好。于是,两年过去,宋乐天脸上的真实的笑容告诉刘海波,我对他的感情并非我一时之间的错觉。我们定下今年结婚了。
定下婚期这天我和刘海波躺在床上看足球,也就是这天,我想出了我回忆录的题目――《躺着的爱情》。
那天看的是甲A联赛,大连对上海申花。我和刘海波抱着一篮洗好的水果,专心致志地看比赛。进球的时候,我躺在他旁边,他躺在我旁边,我们的爱情,躺在中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