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13

翼龙: 一见喜


1

弓长岭镇是个小地方,一横一竖两条街,没有骡马店。想上县城,得跟过路的车把式打招呼。倘若没有紧急军情,辽阳县的信差约莫每个月能来一趟,把要寄的信啦东西啦打两大捆,掂在驿站的老灰马背上,在石子路上晃悠着走。老灰马脖上挂一只叮叮响的铜铃,引得小孩子们屁颠颠跟在后头。
这小镇靠近边关,治安紧要,家家户户都养狗。正街上白家肉店每天卖半扇猪,晌午收了案板,狗儿就成群围过来寻地上的肉星星。把地舔得明镜似的,才摇着尾巴聚在墙根底下,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
“要谋生,最忌讳人地不熟。”说这话的是白家阿胖。虽说是哈巴狗,可毛光肚圆,看着就有身份。何况她已实足五岁了,算这镇上的寿星婆。狗们见了她,都得恭敬地夹起尾巴,叫声“阿胖婶”。
“比如寻主家吧,光有钱可不成,还得厚道。像开当铺的陈二,啃剩的骨头还留着熬汤呢,这号人家坚决不能跟。再一种是下人太多的,他们受委屈没处诉,就得跟咱们出气!胡善人家的三花,不就是给黑心小厮踢了一脚,肚里娃娃都掉了!多冤呐!你说这些个弯弯绕,咱们不教,后生们上哪打听去?是不是,老黄?”阿胖说得动情,嘴角淌出一小滩白沫。
老黄摇摇已经花白的尾巴表示同意,紧跟着又补充,“男孩多的家子也不能跟,见天拽尾巴拔胡子,没一刻清静。年轻的还好,我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起咯。”
“那究竟该去啥样人家?”有些性急的小狗坐不住了。
阿胖用圆滚滚的肚皮挨个儿蹭小狗脑袋,表示安抚。“慢慢来。你们这个月出窝的共三户,合计十一只。羊倌那去两只、庙祝一只包子铺一只,镇西北角新搬来那户看着不错,也能安排一只。剩的都下乡去。”
有些小狗在抗议,老黄喉咙里威严地咕噜一声,镇压下去了。
“乡下不错的。宽敞,遍地吃的,打狗的来了也容易跑。”阿胖好心安抚。“也是这二年狗口不多,往后乡下还住不了呢。”
小狗们凑在一块低声商量。放羊有肉吃,当然也最辛苦,成天跑路,夜里还不能睡。包子铺那人多,得防贼,不精明的去不了。城隍庙待遇一般般,可不会随便就给人逮去炖香肉,想直接养老的去那最合适。至于刚来那家,摸不清底细,谁也不愿先吭声。
“那家人做啥营生?”终于有只胆大的小四眼举起爪子。
“我叫三花过去打听了,”阿胖费力地扬起短脖子看天色,“再等一锅饭功夫就来。”
众狗等了一锅又一锅,直到日头偏西,肚里咕噜噜叫,才看见街那头腾起一小团灰黄的烟尘,是三花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什么事?”阿胖和老黄一起问。
“那家子、那家子、那家子墙根下趴了条玩意儿!可不是咱镇上的母狗生的,从没见过那么个玩意儿!”
大家都紧张地低声嗥叫起来。
“慌也不顶事。慢慢说,究竟你瞅见啥了?”老黄咳嗽一声示意狗们安静。
“尾巴这么耷拉着,耳朵这么竖着,毛色油亮亮的。”三花卖力比划。“还有那双瞳子,黄圈儿套绿心,娘诶,我活了二三年,从没见过这样的狗!”
阿胖不安地瞧瞧老黄。“他黄大叔,是不是过路野狗扔下的?你倒说说看。”
老黄的爪子在地上划圈,寻思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结论。
他沉稳地向阿胖点点头,视线从左边扫到右边,把所有狗都盯得矮了一截,然后很肯定地说,“狼。”
狗群沸腾了。
弓长岭镇三年前遭过狼,老黄是幸存者之一,现在屁股上还留着俩牙印。据说猪啊羊啊都没剩下,连小孩子都丢了好几个。亏得驻在县城的潘家军出马,射死了头狼,事儿才算摆平。而今青壮狗都没见过狼,兴奋得追着别人的尾巴乱叫。
“有一只就能引来一群。都去看看,要真是,打伙儿并肩上,”老黄眼神阴森。“——咬死。”

几十条狗蹑手蹑脚往新住户那头去,气氛庄严肃穆,屁也不敢放一声。有几只胆小的企图落跑,都被老黄带着成年公狗逮住,连踢带咬赶回队伍里。
新住户租的胡善人家屋子,不大,一明一暗两间,后头带了个小茅房。院里菜地种了点茄子萝卜,窗台上架一根青竹竿,晾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还有开裆裤和红兜兜。
老黄率狗众绕屋三圈,不曾寻到恶狼,悻悻地冲墙角使劲闻味儿,小狗们也学样。
“没有香喷喷的羊肉。”
“没有猪头猪爪儿。”
“没有鸡鸭。”
“只有酱菜缸。”
大家都很失望,头顶上悠悠地升起一个“穷”字。
“干什么!别尽顾着吃!”老黄张牙舞爪冲过来,狠咬。“在屋里面,狗日的狼崽子!”
“黄大叔,你又说溜了。”阿胖提醒。“上个月就知会过你,狗话标准化了,往后别再说狗日的。给孩子们立个好样,他们还得考级呢。”
老黄尴尬地摇着尾巴。“俺知道,就是拗口。这人日的、人日的……,听着多不顺!”
“没办法,猫协、猪协和驴协都抗议过了,牛协马协更通不过,只剩人了。横竖他们听不懂。”
小狗们低声咕噜。
“瞎扯淡,人能日出狼?”
“无所谓啦,昨天我还听白屠户骂他儿子‘小狗日的’,扯平了。”
“什么狗屁、不,人屁的标准话,改来改去,考一次两根骨头,亏死我了!”
“还是四眼你好,早早考过了,省心。”
老黄大喝一声,“安静!两岁以上的公狗在前,不到两岁的殿后,母狗和小狗在中间,给我冲啊!”
一秒钟,又一秒,第三秒……
狗众都呆在原地,眼眨巴眨巴看老黄,老黄气得胡子翘。
“为什么不动!”
“狼好凶的。”
“我小狗还没断奶呢。”
“黄大叔你见过狼,你先,咱们跟着。”
正在危机关头,屋门吱呀呀开了,踏出一只穿虎头鞋的脚丫。虎头鞋上面是红花绸子棉裤,棉裤上面是红花棉袄,棉袄上面是红喷喷的胖脸蛋。
老黄犹豫着要不要叫几声。理论上不管多大,只要是个人,狗儿就该敬三分。要是吓哭了小鬼,回去可没好儿。
胖脸蛋愣愣地盯了它一阵,嘴一咧,铜锣似地大嚷起来。
“阿爹、阿爹,出来看,好多菜狗诶!咱拣肥的炖了吃吧!”
狗众集体抽冷气。老黄恨恨地哼。
“小砍头的,不厚道!”
胖脸蛋瞪圆眼,一把揪住老黄尾巴。“我才不叫小砍头的,我叫武金宝。”
嘿!
地上倒了一片狗。
这娃娃懂狗话,邪了门了!


2

“你说瞎话,咱家才没有狼呢。”武金宝眼珠转转,蹭地蹦老黄背上。“会跑不?得儿得儿——驾!去东京,找妈妈——”
“咳咳咳……救……”老黄在她屁股下面,给压成一张狗皮地毯。
“走嘛走嘛,去东京给你肉饼吃,我家好多呢。”
金宝见老黄翻着白眼乱扑腾,有点鄙视。“真孬。元宝儿比你强多了,骑上就走,从来不耍赖。”
阿胖赶忙上去解释。
“不怨他。咱都是看家狗,只会汪汪,不驮人。”
“我家的元宝儿就会。”武金宝摇脑袋表示异议。
“哪能跟东京比啊。官家脚下,泥巴蛋子还卖钱呢,狗能不驮人嘛?你说我为啥知道?说起来,我爷爷当年可是生在李学士府里的。他能干,看家护院,里外一把罩。时常跟李学士同桌吃饭、同炕睡觉。后来李家坏了事,才放他出来。”阿胖自豪地摇起尾巴尖儿。“要不他们推我进狗协主事呢,咱有那个根基。”
三花小声儿问,“胖婶,好像先前听你说过,三代都跟白屠户?”
“啐,瞧这话说的。他租的李老爷房子么,当然得算学士府。少见多怪!”阿胖不屑地横过一眼。
这时候屋里有人叫。
“囡囡,囡囡。”
“哎!”金宝儿响亮地应一声,跳了起来。老黄好容易逃出生天,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不见了。
“阿爹找我呢,以后再跟你们玩。”
“嗳哟那啥,等等——”阿胖想起还没给小狗介绍主家,忙着追金宝儿。突然一道黑光从门内飚出来,结结实实撞在她鼻子上,两下里都跌个脚朝天。
“呐?!”狗们齐声惊呼。
阿胖挥动短腿奋力爬起来,瞅瞅,没一个上来搀扶的。正要开骂,狗众忽然集体后退三大步,留她独个儿同祸首面对面。
阿胖打量这个冒失鬼,才一尺长,刚出窝嘛!再看身上,黑油油的毛,耳朵尖儿上两小撮雪色,长得还算俊。鼻子粉粉的,眼睛绿幽幽的——诶?绿眼?
“看什么看!”冒失鬼跳上前,两排小尖尖牙一呲。“我是狼!再看,咬死你!!”
阿胖一见两排白牙齿闪着寒光,没来得及吭声,咕咚又瘫回地上。
狗众全慌了,连当初摩拳擦掌要跟狼恶斗一场的公狗们也悄悄往后头溜。
小黑狼大得意,乱窜、瞎咬,把成年狗赶开,又去撵小狗。几条小狗被堵在墙角里没处藏,吓得扯足嗓子哀嚎。三花见自个的娃有难,忘了怕,扑上去叼住小黑狼后脖子使劲一摔,摔得他骨碌碌滚出几尺,跟着就跳在背上死命踩。小黑狼只好瞪眼吐白沫,可掀不动她。
“大家伙并肩子上啊!咬死这个杂种!”老黄不知从哪钻出来,声嘶力竭地嚷。
有些年轻狗见这“杂种”并不像传说中的恶狼那么神勇,壮起胆子上去助拳。小黑狼被压在地下,还不肯认输,一面奋力抓挠,一面嗷嗷叫,
“臭老不死,敢骂你爷爷是杂种,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虽然他嘴硬,到底众寡悬殊,身上落了不少伤口,血染红了黑毛。
金宝儿捏着一根糖渍萝卜,噔噔噔跑来搭救。
“不许打架,小串是我家的!”
本地狗还没顾上吭声,小黑狼一听,立刻开骂。
“臭小娘们,什么串不串,嘴给老子放干净点,老子是纯种狼!再放屁回头一起吃掉!!”
老黄这边一听,咬得更凶了。
金宝儿见都打绿了眼,灵机一动奔到厨房,从灶膛里抽出根火势熊熊的长柴禾,照众土狗就是一顿流星乱舞,吓得它们跑的跑叫的叫,这才算把小黑狼弄出来。
“我说闺女,你咋能护着狼呐?”老黄想不通。
“小串不是狼,不信你看。”金宝儿拽着小黑狼的尾巴晃来晃去。“竖起的。阿爹说,下垂才是狼。”
小黑狼狂怒,可没力气咬金宝儿,只好格吱吱磨牙。
“没长着狼尾巴,可有狼脾气。闺女,当心他恩将仇报喂。还是咱土狗好,忠心护主,见啥吃啥不费粮食。要不这么着,你挑条咱们镇的小狗看家,这个送出去拉倒。”阿胖说。她方才吓尿了,趁人不见,忙使尾巴扫土盖住。
金宝儿扬起头。
“我不。阿爹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还说对人好一时容易,好一世难。小串是我捡的,我得管他。”
“米不要粗,盐可要重?”阿胖迷惑地重复了两遍,忽然觉得肚饿。屠户太太今天说要炖黄豆猪蹄儿,喷鼻香,不快回去可就没了。想到这个,她顿时觉得小黑狼的存在也不那么重要了。
“好啦好啦,我家还有急事,今儿就先这样吧。小闺女,啥时要狗,跟我阿胖说声就得。咱弓长岭镇的狗,身板壮、素质高、培训到位,我阿胖一手调教出来的,包你放心!”阿胖一口气嚷完,颠起四条短腿沿原路撒欢儿跑了。
其余众狗觉着没意思,也都慢慢散去。惟独老黄,行一步回回头,愤愤地咕哝。
“不听老狗言后悔在眼前,走着瞧!”

金宝儿看看小黑狼,很困扰。
“又得重新给你洗澡了。洗完澡还得上药,养你可真不省心。”
小黑狼哼一声。
“臭小娘,老子有求你养吗?”
武金宝照他鼻子打一巴掌。“再说粗口,晚上的肉饼扣掉。”
小黑狼急了。
“臭小娘烂小娘坏小娘,出手段胁迫我,不是好汉。”
“你本来就不老,充啥老子?我阿爹都不充。”
“切,你爹就是一给人吃的货。还有,”小黑狼骄傲地翻身亮肚皮。“我从出生以来,已经见过三次满月了。现在我是一头英~俊~少~狼,别拿我当小屁蛋子。”
金宝儿揪着自己的朝天辫犯起了难。
“你连这个都记得啊,我也看过,可忘了次数。”
“算算呗。”
“我六岁,一岁十二个月……那是多少?”
“所以说你笨嘛,我帮你。”小黑狼在地上扒拉,“一、二、三……,喂,臭小娘,三往后是啥?”
两人蹲在泥巴地上头碰头数了很久。
“到底多少啊,我爪子都磨秃了!”
金宝儿抹一把脸上的汗沟沟,“五九、六十……别吵,你一吵又害我回头数。六十五、……七十、七十一,七十二。数完啦!我生下来看了七十二次月亮圆。诶,你怎么晕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小黑狼趴在脚桶里,头顶一片开裆裤改成的浴巾,十分惬意。武金宝拿着丝瓜瓤子给他刷毛。
“小串,左前爪抬高点,阿爹说沾了水会得破伤风,要死的!”
“今天你喊了十五遍小串。”小黑狼邪气地舔牙齿。“我都记着数呢,得吃掉你十五遍。先咬死再吃,吃了再咬,咬了再吃,吃吃咬咬,咬咬吃吃……阿唷唷唷唷!臭小娘你找死啊,手那么重!”
“好,洗完了!”武金宝不管小狼张牙舞爪,拿开裆裤一把裹住,使劲儿上下拧。拧干毛,拿一罐臭烘烘的药膏往他身上抹。
“哪,屁股没擦到,快撅起来。”
“不撅,公狼的这里神圣不可侵犯。”
“不撅就捏小鸡。”
“……好吧。”
“乖,摸摸头。晚上咱吃羊肉粥。”
小黑狼心情大好。
“我吃肉,你跟你爹吃粥。”
“没门!”
“小气鬼,不吃肉会死啊?”
“你还敢说我?”
“我跟你们可不一样。狼天生是吃肉的,你们啥都吃。”
金宝儿拄着胖鼓鼓的腮帮想了想。“不成,你见了肉跟没魂似的,会吃穷我爹。一斤肉二斤小米,就这么定了,不够你自己想办法。不许抱怨,阿爹自己都舍不得天天吃肉。”
管饭的最大,小黑狼丧气地点点头。
“一斤就一斤,肉饼肉粥都要。肉饼要韭菜味儿的,粥里掺羊血。”

大圆月亮挂在天上,就像一个两面黄的巨无霸肉饼。
武金宝、阿爹和小黑狼围着桌子吃饭。武金宝坐在阿爹腿上,小黑狼趴在武金宝的小板凳上。小黑狼埋着头呼噜粥,羊血可真香啊。
阿爹把肉都盛在武金宝碗里,也放几块给小黑狼,自己吃萝卜和韭菜。
“爹,吃羊肉。”武金宝夹一大块肉饼给阿爹。
“爹是大人,不用吃,囡囡吃了长得快。”
“爹吃嘛,二爹说多吃肉才有力气干活儿。”
扑通,两根筷子从天而降,掉在小黑狼的粥碗里,溅了他一脸羊血沫子。
小黑狼最恨吃饭被打搅,学着成年狼的样子,低沉地嗥着,表示严重警告。
“呼噜噜噜,老妖怪你抽风啊,不会拿筷子就别拿,跟小爷我学学怎么使舌头舔!真是,笨得没药医啊没药医!”
其实金宝的阿爹看上去并不老,可居然连武金宝都活了七十二个月,小黑狼就觉得她爹铁定是个精怪。
他一面骂,一面抬眼凶悍地瞪金宝爹。
武金宝从阿爹膝上滑下来捡筷子,顺便跟小黑狼对瞪,嘴一张一张的。那个口型是:
“不许骂我爹爹,否则捏爆你的小鸡,让你做天下第一太、监、狼。”
而今小黑狼觉得,让这臭小娘捡到自己实在是狼生最大的错误。
金宝儿跑去厨房洗筷子,又扯嗓门问。
“阿爹阿爹,大爹二爹几时回来?我想他们了。二爹说,等到树叶子落了,就带我去吃烤全羊。”
耶,烤全羊!
小黑狼口水泛滥,一条大河啊波浪宽,风吹那个羊肉啊香两岸~。
“喂,老妖怪,往后不骂你了,带我一块去,好嘛、好嘛?”他抬头眨巴眨巴眼看金宝爹,为示友谊,还特地摇了两三次尾巴。当然,幅度很小很小,狼可是有尊严的。
可金宝爹的眉头紧紧皱着。
“他们去关外打老虎,要很久才能回来。”
“树叶落的时候能回来吗?”金宝儿从厨房伸头出来问。
“不能。”
“过年呢?”
“也不能。”
“那,我过生日的时候就回来了吧?”金宝儿跳过来抱着阿爹脖子使劲蹭。
阿爹看这架势,只好点点头。
金宝儿可高兴,又唱又跳,还用小肉手去摸她爹眉心。
“阿爹阿爹,不要老皱着,会长皱纹的。笑一下笑一下。”
小黑狼坐在桌子脚边嗄冷气。
“臭小娘,你爹骗你的,猪啊。”
武金宝赶忙揪着他尾巴拖到厨房去。
“瞎话,我爹才不骗人。”
小黑狼傲慢地抬起包着破布的左前腿。
“啥都逃不过狼鼻子。你爹方才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往外滋溜溜冒着谎臭。”
“不信,打你!”
“不露一手你也不知道。”小黑狼耸鼻头闻了一阵。“坐这等着,待会自有人送肉上门请咱们吃。嗯……带小孩的女人,浑身猪油味,知道了,是白家老板娘。”
还没到一柱香时分,小路尽头出现了娉娉婷婷的少妇身影。头插一点金丁香簪子,青袄红裙,提着个油汪汪的竹篮子,后边跟着个光屁股小娃。
武金宝佩服得不行,抓住狼爪子猛晃。
“小串,再帮我闻闻大爹二爹啥时候来。”
小黑狼白眼一翻。
“我从没嗅过你那俩傻爹,闻不出!”
金宝儿失望地噘嘴,胖脸蛋挤出肉褶子,汤包似的。
小黑狼的小良心好像给冷风吹了一小下,稍微有点过意不去。
“算了臭小娘,”他拿尾巴尖儿轻轻拍武金宝的屁股。“天有不测风云,那俩人这么久不回家,铁定给谁吃了。”
武金宝大愤,狂捶他。
“你瞎掰、瞎掰,我大爹二爹能干着呐!”
小黑狼利索地跳到柜子顶上,叫武金宝打不着。
“信不信随你,反正咱狼窝里就这样,三天不回,就是永远回不来。你们比咱弱多了,没牙齿没爪子,一身膘,被吃掉不算丢脸。”
武金宝踮脚比划着手刀。
“呸,我二爹还打过狼呢,我们家有狼皮褥子!”
“谎话好臭。”小黑狼挥挥爪子扇风。
“就是有嘛,在城里那个家里面。”
“那你为啥跑这儿来?”
武金宝抓抓朝天辨。“我也不知道,睡醒就在驴车上了。阿爹说我们要搬家。”
“通常来说,搬家只有两个原因。第一,”小黑狼敲一下尾巴,要武金宝注意。“食物不足。你们搬家前是不是连续很多天没有吃饱过?”
武金宝掰起手指头。“没有啊。二爹才打了好多兔子和野鸡回来。烤了两只羊,送潘阿姨一只,我们留一只。蘑菇炖腊狍子肉也好吃,还有大爹买回来的海参干……”
滴答、滴答,小黑狼口水哗哗落下。
“臭小娘,赶快搬回去,现在!”
“我得问阿爹。”
说曹操曹操到,金宝爹突然跑来搅局。
“囡囡,会不会招待客人?”
“会的会的。”金宝儿脑袋像小鸡啄米。
“阿爹知道囡囡最能干。现在白老板娘在外面,你帮阿爹去开门,先问好,再倒茶,问人家有啥事。记下了?”
“包在我身上。”武金宝一蹦一跳去了,到门口回头问,“阿爹,那你呢?”
“阿爹忙,要爬梯子上天摘月亮,给囡囡做月亮饼吃。不过我们不要告诉白老板娘。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也想摘。梯子架不住两个人,很危险的。你就说我出门瞧病。”
“我知道,我不说。”金宝儿竖起食指放在嘴上。
砰!小黑狼大头朝下自由落体。
“这谎撒得比屁还臭!臭小娘真可怜,有个骗子爹。”
金宝爹布置完,吱溜一声闪进菜地没影了。
武金宝费力地搬开门闩,放进客人。
白老板娘见金宝爹不在,有点疑,问了武金宝好几遍。
“金宝乖,你爹去哪啦?”
武金宝摇头。
“不知道。”
“啥时候回?”
武金宝又摇头。
“不知道。”
“一个人看家不怕?”
“不怕,我有小串。”
“去阿姨家玩好不好?要是晚了,就在阿姨家里睡。”
“我等阿爹回来。”
老板娘摸摸自家小厮的秃脑门。
“寿官,你看姐姐多乖。金宝啊,这小袄儿真好看,你爹缝的?”
武金宝继续摇头。
“不是阿爹,是妈妈。”
老板娘眉头轻轻一跳。
“金宝的妈妈也不在家?”
“她不住这。”武金宝胳膊伸长长的往南边指。“住东京。”
老板娘眉头又跳一跳。
“妈妈怎么不和你们一块住呢?”
武金宝想也不用想,脱口道,“因为妈妈要在东京赚钱给我买衣服,阿爹和大爹二爹要在这里赚钱给我买肉吃。”
老板娘的脸有点抽搐。
“你爹和你妈妈是成亲的人,应该一起住才对。”
“啥叫成亲?”
“这个,吭吭……就是,吭吭吭……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在一块,养几个娃娃,种点地做点小生意什么的。”
金宝儿张大眼瞧她。
“不是这样的。是男的和男的一块儿,女的和女的一块儿,小孩子和狗一块儿。”


3

月亮爬啊爬,巨无霸肉饼挂在天当中。
有点崩溃的白老板娘还想等,可儿子寿官已经趴在她怀里打呼噜了,无奈只好告辞。
“囡囡,篮子里是黄豆炖猪蹄,你爹回来,告诉他一声。”
等老板娘走了,本来躲在厨房装睡的小黑狼一跃而出。
“哦哈哈哈哈,这个女人想给老妖怪生崽子。”
武金宝困得东倒西歪,听见这话,两只手使劲撑眼皮。
“为什么为什么?”
“她~发~情~了。我闻得出来。”
“发情?”
“跟你这么笨的人很难解释咧。总之,发情后雌的会缠着雄的,雄的也会缠着雌的。然后哩,屁股撞屁股,然后哩,就有小狼崽子出来。知道了不?”
金宝儿似懂非懂,点点头。
“白老板娘运气还真好。”
“为什么?”
“第一雌狼不在嘛,要不然,哼,她死定了。”
“你说谁呀?”
“第一雌狼都不知道?你妈妈呗。狼群里最强的雌性才有权生崽子。”
“原来妈妈这么厉害的。”武金宝乐得在地上转圈圈。
“还行吧。”
小黑狼本来想说,“跟我妈妈比可不算个啥。”不过又觉得还是含蓄些更好。
武金宝眼珠转转,抓起小黑狼。“小串小串,既然我妈妈很厉害,那我也一定很厉害是不是?”
“不知道诶。还有跟你同窝出世的幼崽没?”
“我家就我一个。”
“效率真低。”小黑狼抬爪拈胡子。“我妈妈一次生了七个。”
“那小串是最厉害的吗?”
“当当当然了!我长得最英俊,吃东西最快,还有、还有……”小黑狼有点心虚地四下瞅,“打架也最猛……”
他声音越来越小,就快接不下去了。幸而金宝爹及时出现。
“囡囡,洗澡了,洗白白的好睡觉。”
阿爹帮武金宝洗完澡,到井台边上搓衣裳。武金宝穿着红兜兜和花裤衩跳到炕上。
“小串过来,我们帮阿爹烘被子。”
小黑狼记挂着竹篮里的好东西。
“猪蹄儿还没吃呢。”
“那是明天的。”
“提前吃行不行,就吃我的份。”
“不行。你吃了我们都没得吃。阿爹说猪蹄儿煮汤能管好几顿,不能一顿全扫光。”
武金宝提起小黑狼,硬塞到被窝里。
肚子咕咕叫,小黑狼睡不着。
从臭小娘身上传来一阵阵奶香,怪好闻的,就像小羊羔、小猪崽儿。
吸溜——小黑狼淌下一大溜口水。
只咬一口,没关系的吧?
小黑狼张开大大的嘴,露出小尖尖牙,对准武金宝的胳膊。
啊呜——
武金宝突然翻个身,胖胳膊打在小黑狼鼻尖上。
“痛痛痛痛!”小黑狼悲愤满怀。
武金宝没听见,吧唧几下嘴。
“妈妈,妈妈。”
小黑狼试着吹她脸蛋,没动静。敢情说梦话呢。
“做梦叫妈,真孬。我就算梦见妈妈也不叫,叫也不给人听见。”
小黑狼忽然有点难过,把鼻子藏在枕头下面。
他记得出生的草荡子,淡黄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野天鹅成群在湖面上划,有时飞起来,就看见雪一样白的翅膀,像小云朵那样高高地飘在天上。
可是最白的天鹅,也比不上妈妈耳朵尖儿上的绒毛那么干净、那么白。
妈妈的眼睛,像草荡子湖水那么蓝。妈妈的脊背,像最黑的夜那么黑。妈妈的耳朵,像雪山最顶上的积雪,亮晶晶地映着太阳。
妈妈的名字叫雪耳,妈妈是草荡子狼群的第一雌狼。
可他在追地鼠的时候走丢了,再也没见过妈妈。
小黑狼用力抽鼻子,把清鼻涕揩在金宝爹的被头上。
他突然一点也不想咬武金宝了。
金宝爹举着油灯进来,小黑狼赶快装睡着。
金宝爹摸摸金宝儿,给她掖好被角。又看看小黑狼,犹豫要不要把它搬回狗窝去。
小黑狼闭紧眼皮一动不动,金宝爹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拨亮灯芯,坐在那张裂了缝的榆木桌子跟前开始写东西。
等他转过身,小黑狼吱溜钻出被子,趴在炕沿上仔细观察。
金宝爹没有黝黑发亮的毛皮,可有着又软又长的黑发。没有美丽的尖耳朵,可是有白白的脸蛋。没有锋利的巨齿,可有会扇动的眼睫毛。没有一双钢爪,可是有修长的指头。
基本上,就小黑狼所见的全部人类而言,金宝爹不算很老,当然也不算很难看。
可是,可是,小黑狼想不通。
为什么一个雄性会独自带着幼崽?
抚养幼崽这么复杂的工作,向来是雌狼主导的,雄狼只不过帮忙猎食物而已。
而且,明明有雌的追求这家伙,可他躲起来了。
一、定、有、问、题。
身为一头充满智慧的英俊少狼,小黑狼认为自己能想这么深刻,真的很了不起。
思考很辛苦。所以小黑狼在墙角蜷成一个毛团,打起了小鼾。
按狼的习惯,他就算睡着了,也还会支棱起一边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小黑狼听见很轻很轻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轻得像树叶儿敲窗棂。可树叶儿没有脚,不会越敲越近。
小黑狼警惕地支开眼。
金宝爹趴在桌上,武金宝摊在炕上,都睡得很香。
有贼。
他脖子上的毛炸了起来。
小黑狼一直都告诫自己,做狼像狼,别被镇上那帮土狗带坏了。土狗是人的奴才,狼可不是。肯呆在武家,是给臭小娘面子。土狗见人摇尾巴,小黑狼见了肉才摇两下。土狗得看家,得讨一家老小开心,还得乖乖提供狗肉。小黑狼天天吃完就睡,高兴时跟臭小娘斗嘴,不高兴时骂老妖怪。看家?笑话。
心里这么念叨,小黑狼还是蹿下炕,悄没声溜到厨房和卧房的交界处,两眼炯炯地蹲着。
他打算好了,如果这毛贼敢动宝贝猪蹄儿,就往死里咬。
一个大块头蹑手蹑脚钻进来,吱溜闪进卧房,直奔老榆木桌子,逮住趴在桌上的金宝爹,贴在脖子就是一顿猛嗅。
小黑狼熟悉这种感觉。仿佛一整块又肥又嫩的羊腿摆在面前,实在太好吃了,不知该从哪先下嘴。
但是,老妖怪比羊腿也差忒远了。小黑狼见过他洗澡,皮包骨头,要多寒碜有多寒碜。换成臭小娘还差不多。
做贼而没有眼神,是多么悲哀的事啊!
小黑狼不禁有些可怜大块头。
既然大块头的目标不是猪蹄,小黑狼觉得可以看看再说。要是金宝爹打不过人家,再上去帮忙。
然而金宝爹只是动了动,仍然睡得像烂泥。
大块头嗅了脖子嗅头发,嗅了头发嗅脸蛋,还把手伸到金宝爹衣服里面。
小黑狼很不耐烦,举起后脚挠耳朵。
老妖怪胸前净是排骨,有什么好摸的?倒不如屁股上还有点肉。虽说那儿不好吃,可份量足。最嫩的得数前腿,不过那是成年公狼的专利,小黑狼从没捞着口福。好在他已经发现很多零碎部位都不错。比如黄羊蹄筋、梅花鹿的尾巴、兔子耳朵鸡鸭屁股之类的。对了,有次他背着弟兄姐妹偷到一窝天鹅蛋,大快朵颐,油腻腻香喷喷的蛋黄子淌得满下巴都是。
在小黑狼沉醉于美好回忆的时候,大块头已经把金宝爹搬到炕上,手忙脚乱地扒衣服。
总算开吃了。小黑狼两眼绿光荧荧。
“哇呀呀呀呀大胆毛贼!哪条线上的,敢来小爷地盘撒野!这老妖怪是小爷我的厨子,你吃了他,小爷岂不得饿肚皮?识相的赶快滚,留你条狗命!”
只听小黑狼大喝一声,毛贼吓得二便齐流跪地求饶,不但没敢吃老妖怪,还献上猪腿十大车烤全羊二十大车鸭屁股一百对,权当买命钱。从此小黑狼当上弓长岭的大王,每天享用毛贼们进贡的美食,快乐又逍遥……
以上,出自小黑狼同志的丰富想象。
现实则是,此贼长得过壮,小黑狼认为贸然冲上去不太稳妥。所以从大块头开始脱金宝爹第一件衣服开始,到扔掉贴身裤衩为止,他都在屋里绕来绕去,寻找最佳攻击点。考虑了十来种方案后,决定还是从大块头背后猛扑过去,跳上肩膀咬喉咙。
小黑狼前腿蹲、后腿弓,气沉丹田,牙闪寒光,正要纵身而上……
噗!
一件黑东西闪电般直击面门,还带着浓烈的气息。
不好,有暗器!
小黑狼本能闪过。定睛看处,这暗器大小跟成年人的脚丫差不多,通体乌黑底儿粉白,扁若团鱼臭如大蒜,却正是——
一只鞋。
小黑狼还没缓过来,噗地又是一只,正砸在脑门上。
冬里个冬冬呛,小黑狼仇恨满胸膛。
大块头正脱自己裤子,听后面似乎有磨牙声,晃亮火折猛回头。
“奶奶个熊,我还当啥呢,原来是个狗。嘘——接着!”
怀里面摸出物件扔过来。
小黑狼早有准备,闪过一边。细看此物同先前颇有不同,小而且圆,白而且胖,还喷着扑鼻的肉香。舔一舔,滑滑的,咬一咬,软软的。却正是——
一只肉包。
微不足道的贿赂,比不贿赂还令人生气。
小黑狼终于爆发。
“小爷我×你××,给三分颜色你开染坊,我手下留情你当老子是狗。今儿不嚼烂你骨头,你也不知咱草荡子的狼长啥样!”
他边吞包子边嗥叫,总算吵醒了金宝爹。
“小串乖,别叫了,邻居要嫌的。”
金宝爹揉了半天眼,才看见裤子褪到膝盖,傻在炕前边的大块头。他立马冷下脸。
“不认识你,出去。”
大块头可怜兮兮缩成一团。
“我们找你好久……咋连封信也不留?”
“没必要,往后各过各的。”
“不成!”
“缘分到头了,你给我闭嘴。”金宝爹照炕上猛拍一掌,突然发现自己光着,慌忙抓被子。
大块头胳膊长,先一步抢到被子不放。
俩人接着抢裤子、抢衣服、抢枕头,最后炕上除了睡得呼呼响的武金宝和褥子,啥也没剩。
大块头灵机一动,把所有东西卷成包坐在屁股下面,笑眯眯看金宝爹。
金宝爹气半死,抱着膝盖不理大块头。
大块头壮起胆子摸金宝爹的脚,金宝爹抬腿就踢。大块头顺势把金宝爹拖到怀里,箍着拼命哄。
但是不管他说什么,金宝爹的回应都始终如一。
“好兄弟,都是我错,往后打死也不去妓院了。”
“贱人!”
“其实只有喝茶而已,你知道我不嫖的。”
“贱人!”
“我绝对没说你老,只说你比陪酒的小娘大几岁。是她先问的,要不我也不会说。”
“贱人!”
“我趴地上是为捡筷子。要是摸了别人脚,就罚我手上长黄梅烂疮。”
“贱人!”
“你走了,我晚上睡不着,闭上眼就闻见你的味道。”
“贱人!”
“让我弄一回吧,我快憋死了。”
金宝爹阴森森盯着大块头。小黑狼以为他又要骂贱人,结果这次是,
“禽兽!”
顺带还附送一记大耳刮子。
大块头好不容易把脖子正过来,摸着脸回味。
“不对,以前打得没这么轻。你实招,是给谁榨干了?”
“你血口喷人。”
“那凭什么你每次上肉铺称肉,那婆娘都多切二两?”
“你……你胡说八道。”
“还不老实!告诉你,你跑路第二天我们就追到这了。你卯时三刻出城四刻搭上驴车,原打算去平安州可是车钱不够只好中途下来。在王婆婆茶摊吃了馄饨,还给囡囡买了五个铜板的糖炒栗子。人家告诉你平安州在直南向,结果你越走越西差点没钻草荡子里去。后来,”大块头停下喘口气,又说,“后来你遇上卖肉婆贩猪的车子,就跟着她跑这来,当了头簪租的房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的?”金宝爹的气势有点儿矮。
“切,也不看看我什么出身!”大块头摸出根小金簪子别在金宝爹头上。“我赎出来了,往后不许乱丢。”
金宝爹立刻拔下来扔墙角里。
“我自己做自己吃,不希罕这玩意。”
大块头苦着脸。
“我知道,你跟卖肉婆勾搭上了,得新忘旧始乱终弃。”
金宝爹气得发青。
“你、你、你血口喷人!”
“夜入民宅非奸即盗,卖肉婆到底是来奸你还是偷你?说!”
金宝爹已经被搅糊涂了。
“什么奸情……不是……”
“那就是偷情,偷的哪,前面还后面?”
“不是……没有……”
“我要检查。”大块头眼明手快,掰开金宝爹的腿压上去。
金宝爹乱蹬乱推,总算憋出一句比较正常的。
“放手……会吵醒囡囡…………”
大块头拉起金宝爹就往厨房跑,丢下小黑狼独个干瞪眼。
第一雌狼对雄狼管得很严,绝对不允许老公跟别的雌狼亲热。
因此……所以……难道……
这大块头居然是臭小娘的娘?
厨房里传来很大的响动,小黑狼眼噙热泪,同情地望了那边一眼。
找了个这么丑的雌的,老妖怪,你命好苦啊。


4

雄鸡一唱天下白,九月初八。皇历曰:诸事不宜。
阿胖有点气不顺。昨晚白老板娘煮的香喷喷猪蹄儿,本以为可以放开享用,谁知老板娘悄没声出了一趟门,回来后猪蹄儿就不见了,只给了她两勺汤拌饭。为表抗议,阿胖特地在老板娘陪嫁的红木脚盆里撒了几滴尿,结果吃了顿鸡毛掸子。
白老板娘也有点气不顺。一大早在院子里挥刀卸肉,剁得砧板震天价响,小排都快变饺子馅了。平常爱凑过来搭讪的光棍们见她脸色不善,全部自觉闪远远的。
老板娘切完肉,坐在柜台里,胳膊肘撑着肉案子发怔。
直到一条长长的影子投在案上,她才醒过神。
“来块排骨,再来块里脊,外加一只蹄膀。”
老板娘慌忙答应着,眼里瞧人手里秤肉,脸不知不觉有点红。
“六斤八两。一斤十二文,合计八十一文。算八十。”
来人摸出一串百文钱,轻轻丢在柜台上。
“不用找了,你看着配点皮肚顺风什么的。”
老板娘忙了好大一会,把肉切小块,使干荷叶包得方方正正,系上细麻绳,才递到人手里。
“劳驾。”
老板娘脸上的红又深一层,水灵灵的桃花眼,秋波滴溜溜转。
“慢走,吃着好再来。”
那人丢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老板娘,记得明儿留下个鲜蹄膀,免得我跑别家。”
掸掸袖子,提着荷叶包儿施施然走了。
老板娘瞅着他远去的背影,不住拿手扇风。
“死天气,九月里日头还这么毒,晒得人冒汗!”

小黑狼从阳沟里钻出来,抻抻小腰打了个硕大的哈欠。假装散步,悄悄靠近一只胖黄鼬。
老在武金宝家混吃混喝,他觉得脑袋都快锈了。狼跟狗果然是不能比的。
他并不知道草荡子狼群现在到了哪里。不过,等到能完全靠打猎养活自己的那天,他就会离开镇子,去找妈妈。
黄鼬正在专心致志地刨一个秸秆堆下的鼠洞,没有注意他。
小黑狼摆出扑食的架势。
黄鼬的上半身已全部探入鼠洞,高高地撅着屁股。
最佳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小黑狼后腿猛蹬,飞身扑上——
秸秆堆忽然轰隆一声整个垮下来,把他给埋了。
“阿嚏!阿嚏!阿嚏!!”
小黑狼顶着满头稻草棍子狂打喷嚏,黄鼬早没影了。
这种事很平常,不过小黑狼免不了有点失望。为了泄愤,他跳上那堆秸秆乱踩一气。
“不要拆我的房子嘛。”
有个小喉咙在下面吱吱地说。
小黑狼低头瞄一眼,亮出尖牙。
“有没有搞错,猪也敢出来混?”
“我是豕耶。跟家猪算亲戚,不过还是有些不同啦。”小喉咙好脾气地解释着。
“我管你屎尿屁,小爷现在心情不好,滚远点。”
小黑狼看看小喉咙,挺肥的。他有点遗憾,如果长出成年狼那种巨大的牙齿,今天就能好好吃一顿了。
“可这是我的房子耶,要留着过冬的。”
“过过过,过你妈个头。老子是狼,狼!专吃你这号笨猪,怕了吧?还不滚!”
小喉咙不但没滚,反而好奇地爬到小黑狼身边,长鼻子又拱又嗅。
“你身上的毛毛好软哦,好暖和。”
一脸羡慕地靠过来。
“尾巴也好软好暖和。”
顺便把小黑狼的尾巴盘在脖子上当围巾。
小黑狼气塞胸臆,照猪头就是一脚,踢得小猪骨碌碌滚下秸秆堆。
小猪脚爪和肚皮并用,又爬过来。
“就是很软嘛,不信你自己摸。是吧?像我妈妈的奶头一样。”
小黑狼愤怒得每根毛都在哆嗦。
“这、是、你、逼、我、的。”
他啊呜一口咬住小猪脑袋。
“安心上路吧,我会把你吃到只剩骨头的。”小黑狼默念。
我撕我啃我吞!
这瞬间,时间仿佛被杀气凝固了。
有片火红的枫叶打着转飘下来,盖在小黑狼眼睛上,遮住了一滴即将涌出的泪水。
“呜呜呜呜……嘴好疼……”
小黑狼气呼呼拔下牙齿。
“为什么你皮这么硬!”
“我是野猪嘛。”小猪自豪地追尾巴转圈。
“为什么我嘴会流血!”
“你撞到我的獠牙了。”小猪踮脚看看,“伤口不深,我给你舔舔吧,我特别会舔。”
“滚你的,臭口水!”
小黑狼抽着冷气、步履蹒跚,往金宝家走去。似血的晚霞很苍凉地罩在他头上。
“明天还来玩不?我这有好吃的红薯哦。”小猪扯着小喉咙,在他背后使劲叫唤。
小黑狼晃晃悠悠走回镇上,远远闻见金宝家飘来肉香。
数量如此之多、质量又如此之好的肉,来这后他还是第一次遇上。
小黑狼撒腿快跑。
他记得臭小娘家一向很冷清的,今天却像来了千军万马。
厨房里白汽升腾,好像天上的小云朵都挤到这里了。
大块头系着金宝爹平常使的蓝布围腰,忙得团团转,锅碗瓢盆一块响。
武金宝从卧房跑出来,看见小黑狼,“咦”了一声。
“你平时不是不回来吃午饭的么?”
小黑狼嘴疼,只斜了她一眼。
“耶?你受伤了?”
武金宝掰着他脑袋使劲看。
“走,让阿爹给你瞧瞧。”
金宝爹还没起,盖着被子蜷在炕角,被子上还有斗篷,整个儿包得像蚕蛹。
小黑狼过去闻闻,被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腥腥的。可看金宝爹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躲着吃肉。
金宝爹费力地睁开眼,给小黑狼看过伤,又叫伸舌头出来瞅瞅。
“这是牙印,好在不是毒虫。拿火酒擦擦,再上点药。”
“诶!”金宝凑上来,跟阿爹额角贴额角。
“阿爹阿爹,你好热,脸也好红。”
“阿爹不小心吹了点风,睡一觉就没事了。屋檐下晒得有豆角,囡囡拿去给二爹,叫二爹给你做干豆角炒肉吃,好不好?”
“好!”
武金宝抱起小黑狼,蹦蹦跳跳出去了。
小黑狼眯起眼沉思。
老妖怪脖子上也有好大一溜牙印!难道说——
他也跑去打野猪了?!咋就没闻见呢?
这时一个男人托着花布包袱走进屋。
“囡囡,看大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小黑狼还以为大块头使的分身法,仔细看看,还好,长得有点像而已。
武金宝蹿上去在男人怀里猛蹭。
小黑狼被挤在俩人中间,就要变成薄饼。
“铃铛手镯和风车都是囡囡的,泥娃娃也是囡囡的。好看吧?”
厨房里大块头在叫。
“哥,清蒸蹄膀、糖醋排骨、软炸里脊加干豆角炒肉,再配点啥?”
“炒个青菜,别忘了兑高汤。”
“哥,还有这玩意,咋整?”
两条大汉对着白老板娘的竹篮研究了三秒钟,很默契地互看一眼。
“喂狗。”
榆木桌子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摆在卧房中间,一家子带小黑狼合共五口,吃团圆饭。
因为金宝爹着凉,金宝的大爹和二爹一个拿汤匙、一个端碗,凑在旁边喂。上桌吃饭的其实只有武金宝和小黑狼。
“乖,嘴张开~先来一勺鸡汤~再来只小馄饨……”
“好兄弟,淡不淡?要不要加点醋?哥,你吹两口再喂,当心烫着他!”
武金宝见怪不怪,管自大吃。
小黑狼很是迷惑。
挤在炕上的三只,到底哪只才是第一雄性呢?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攸关小黑狼未来的生存策略。
首先排除大块头。臭小娘很坚决地否认了有关大块头是她娘的猜测,看来确实带把儿。可他在这窝里的地位真不高。干活在先、吃饭在后,还惨遭老妖怪殴打。小黑狼本想把他归为“可以随便欺负”一类,回头想想,大块头实在很壮,于是爪子拨拉拨拉,改成“需要看情况欺负”。
那么是老妖怪?论体格最弱,可好东西都归他先吃。经过夜袭事件,小黑狼对老妖怪的尊敬度上升了几个百分点。居然敢揍大块头,精神可嘉,以后还是少骂他为妙。爪子拨拉拨拉,金宝爹也被他划进“需要看情况欺负”的框框里。
还剩猪肉男。没见过他干活,老在外晃悠,可回家时总带着好东西。一脸笑眯眯的从来不发火,可他说事另两只都会听着。连臭小娘也不敢在他面前无法无天。小黑狼爪子划个大叉叉,没错,就是这家伙!
综上,小黑狼决定要讨好猪肉男、拉拢金宝爹、适当怀柔大块头。
说干就干。
吃完饭,武金宝拖小黑狼出门放风筝。
小黑狼四下瞅瞅,大块头在洗碗,猪肉男拿个梳子给老妖怪梳头。
小黑狼马上跑到猪肉男跟前,拿鼻子擦他裤腿。
没反应。
小黑狼进一步努力,扒猪肉男膝盖上小声儿呜呜叫。
“去!”
猪肉男揪住他后脖子随手一甩,小黑狼跌个四仰八叉。
第一雄性总是不太容易被讨好的,小黑狼不气馁。
他第三次凑上去的时候,猪肉男开始吆喝。
“囡囡,把狗牵出去。”
转身又跟金宝爹咬耳朵。
“女孩子还是不要养狼狗,老爱扑人,过俩月发情了更麻烦。回头我挑个小叭狗给囡囡。”
噼里啪啦,小黑狼心碎了一地。
猪肉诚可贵、自尊价更高。安能摧眉折腰事猪肉(男),使吾不得开心颜!
他正打算掉头而去,却听金宝爹道,
“囡囡喜欢,随她吧。再说小串挺乖的,认家,又不乱拉屎。”
小黑狼很感动,没想到一直被欺负的老妖怪这么好心,虽然他对自己的优点总结得那个、呃、非常之不准确。不过没关系,以后慢慢沟通。
于是他纵身上炕,伸出小红舌头,充满友爱地舔金宝爹的嘴。
猪肉男勃然大怒,提溜着狼尾巴在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一把扔出窗外。
幸好,着陆地点是武金宝的一堆旧尿片子。
小黑狼毫发无伤,跳起来抖抖毛,趴窗台往里看。
猪肉男压着老妖怪不许动。
“我就不明白,你咋连畜生都能勾搭上?”
“说的是人话吗这,给我滚!”
“告诉你,少动歪主意,病好了乖乖回家。再有下次,穿了孤拐锁起来!”
“我高兴在这边。”
“图你高兴,就让囡囡跟着捱苦?瞧瞧,整得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的,亏你还当爹!”
“怎么不像吃不像穿了。我种菜养鸡,搭上点猪羊杂碎,每天有肉。囡囡的冬衣都接了袖口。我再帮庙里抄经,月底拿了钱,扯几丈布做新的。真当我离了你们俩会饿死?”
“我哪儿亏待你了,你说。”
“……说也白说。”
“是嫌老二烧菜口味不对?”
“不是。”
“给你置的衣裳鞋袜不中看?”
“不是。”
“夜里干得你不舒坦?”
金宝爹头缩到夹被里不吭气,半晌挣出一句。
“你也就知道这些。”
“过日子,不活这些活哪样?以前在东京,你有记号出不去。而今没人管你,想上街就上街、想拜佛就拜佛。要是路远,家里有的是牲口,套个小车就走,一点不费事。眼看着同天节了,回家把帐目齐一齐,收拾东西下通州逛去。好了,乖,别耍小性子。”
猪肉男隔着被子轻轻拍金宝爹,金宝爹翻个身缩成团,脊梁骨对着他。
“我是个人,不是给人养的物件。”
“谁不把你当人看了?”猪肉男有点生气,喉咙高了不少。
“二爹二爹,我们放风筝去嘛。”武金宝在厨房里缠大块头。猪肉男赶忙低低声。
“说话凭各人良心。你身子不好我们两天才敢来一次,老二早上常憋得喝凉水。花样都随你舒服先尽着你,还要怎么样?”
“你就知道干!你们快活一次我躺一整天,活着专为给你俩干的?”
“又不是不给你插,你自己不乐意。”
“你真傻还装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求荣华富贵,你抬抬手让我活出个人样成不成!”
“你倒是说说你会点啥。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翘趟家能把自个丢了,带孩子孩子连你都瘦一圈。那杀猪婆也没眼色,你都撑不过一柱香,勾搭去有个屁用!瞪什么瞪,我问过柳端端。她还说……”
金宝爹青筋乱绽,抓起枕头照猪肉男就是一顿猛抡。
“打得好,再打!左一拳、右一脚,打得猪肉男满地爬~”小黑狼在窗台上蹦跳助威。
猪肉男左手按翻金宝爹右手扒裤子。
“力气没处使是不是,叫你老实点!”说着就扬起巴掌。
他巴掌还没落到金宝爹屁股上,自己的那儿忽然痛不可当。
回头一看,小黑狼的小尖尖牙像两排钉子似的楔在肉里。
“我操!”猪肉男一掌拍去,小黑狼伶俐地躲开。尖尖牙一撕,猪肉男屁股上血花怒放。
小黑狼闪到金宝爹身边,送上大大的笑容。
“江湖弟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往后记得多煮点肉……”
砰!
金宝爹的枕头重重砸下,小黑狼头昏眼花。
“哥,我拿白药去,你趴在那别动。”金宝爹也不顾自己还流清鼻涕,穿个单衫就往外跑。
猪肉男捂着屁股痛得直咧嘴,嚷道,
“老二!快拿刀,把这野狗崽子给我炖喽!”
还傻站着就不是狼了,小黑狼夺窗而出。


5

月黑风高夜,英雄落难时。
小黑狼在草丛里躲了很久,直到掌灯才敢出来。
晚饭是百分之一百二没了指望,要命的是他饿了。
小黑狼打个哈欠,看看四围,指望能碰上点啥。
有一团短腿的白毛慢慢颠过来,也许是只迷路的兔子。小黑狼屏气静心守着。
白毛越来越近,小黑狼一跃而起,正逮!
“真他妈晦气,怎么是胖老太婆?”
阿胖被白老板娘揍得伤心,刚从老黄那诉苦回来,没想到碰上小黑狼,立时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黑狼闻闻她,靠,又尿了!
要不要吃掉胖老太婆呢?小黑狼挠着下巴思考。
第一,他的犬齿才长出一点点,吃全生肉有点难度。
第二,老肉不好吃。
更重要的,阿胖勉强算是熟人,吃了感觉不太好。
他两尾巴扇醒阿胖。
“老太,别晕了,有话跟你说。”
阿胖颤巍巍地瞅他,一边挂一个很大的泪水泡。
“咳咳,这个……”他本想说“小爷今天心情好暂时不想吃你”,又怕阿胖再度昏过去,于是简明扼要地问:
“老太,你那有吃的没有?”
阿胖拼命点头。
在白家吃掉了阿胖的晚饭,小黑狼心情好多了。
“老太,你这地方也不错嘛。”
阿胖看着被他扫得干干净净的碗,心头一酸,泪水泡儿像断线的珠子。
“挺宽敞的,往后小爷我就在这睡了。”
他没看阿胖悲愤的脸,摇着尾巴去后院散步。
后院养着猪,都在槽上吃食,一头两头三头四头。
小黑狼很满意,往后的福利有着落了。
这时一束桔黄的灯光打在他头上。
小黑狼回头。
是白老板娘,阿胖正拼命咬着她的裙脚往猪槽跟前拖。
黄光罩着小黑狼,绿眼睛格外幽幽亮。
“狼狼狼狼狼狼狼啊——!”
白老板娘扭曲了面孔,抄起猪粪铲砍将过来。
四邻都醒了。
“狼又来啦!”
“在叼猪呐!”
“围上一块打啊!”
人声粥粥、火光熊熊。
火是小黑狼最害怕的东西之一。看到四面八方涌来那么多火把,他懵了,绕着猪笼乱窜。
“喂,你过来、过来嘛。”
有个怪熟的小喉咙在叫他,小黑狼本能地看去。
是小野猪。
“跟我来,这边走。”
小野猪叼起一处南瓜秧子,露出黑黑的洞口。
小黑狼顾不了许多,闭眼往里钻。
俩只闷头狂奔一阵,看见月光漏下来。钻出地面,已经在麦子地里了。
小黑狼深深深吸口气,生命真美好。
“你怎么会在那里?”
“有亲戚嘛。他们挺厚道的,请我吃玉米棒子。”
小黑狼鄙视地哼哼。“我呸,跟案板上的肉攀亲戚,不怕丢人。”
“他们真的很好嘛。要吃点心乜?有红薯、大麦仁儿,还有板栗。”
小黑狼看都懒得看。
“我只吃肉。”
“好吃的,不骗你。”小猪用鼻子把红薯滚到小黑狼边上。
“你烦不烦呐?”小黑狼一爪下去,红薯稀烂。
小猪眨巴眨巴眼。
“别发火嘛。”
“我没有发火。”白痴才会跟一头猪计较。
“那尾巴借我围一下好不好?”
小黑狼气得有点无力。
“随你便。我困了,要睡觉!”
今天确实跑累了,他仰天倒在秸秆堆上。
小野猪抱着狼尾巴,跟小黑狼躺一块儿。
“小狼,你来这里多久啦?”
“快一个月吧。”
“你跟人一块儿过么?”
“算是吧。”
“那小狼喜欢人嘛?”
“屁,一帮大傻。又凶恶又小气又白痴又爱骗人,越老的越讨厌。长得也难看。”小黑狼想想,补充,“反正老子不在这呆了,明天就找妈妈去。”
“你有妈妈啊。”
“你没有?”
“好久以前我妈妈吃了一条水蛇,后来她变成紫颜色,再后来就死掉了。”小猪半个脸埋在秸秆堆里看星星。“她告诉我,吃地里长的东西比较安全。”
小黑狼转过头瞧小猪,小猪眼睛里也有星星。
“少呆在人旁边。”他粗声粗气地说。“当心他们拿你做熏肉。”
“可是越来越冷了,食物很难找诶。”
小黑狼又看了小猪一眼。
“你个笨猪。”他咕噜着,没怎么想就做了决定。“算了,我带你打猎,但愿你的獠牙能管点用。明天开始,一切全听我的。”
麦垄上的野草半人高,把小黑狼和小猪遮得严严实实。
“闻到了吧,前方三尺有个兔子窝。不能急着扑上去,要等它们离开洞口。”小黑狼努力回忆当初妈妈教给他的东西。“扑到后立刻咬喉咙,或者咬断一条腿也行,要不然就给跑了。”
小猪怯生生地举起一边耳朵。“可是,这样对兔子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它们存在的作用就是给我们吃。反正兔子很能生,吃不完的。还有地鼠、鼬子、黄羊、梅花鹿……,全是老天爷留给我们吃的。人类养的鸡鸭猪羊更好吃,就是不容易打到。”
“我们吃地里的东西也行。”小猪小声说。
“反正我要吃肉,不吃兔子就吃你!”小黑狼恶狠狠张大嘴。
他俩等啊等,毒日头烤得脑袋冒烟。
一对棕黄色的长耳朵慢慢冒出了地面。
小黑狼朝小猪努努嘴儿,尽量沉下脊背,把自己藏在草丛里。
妈妈说,姿态得低,出手得快,这样才能吃饱。
兔子终于钻出地洞,抖抖毛,开始啃四周的嫩草叶。
小黑狼屏息一步步靠近。
十步、七步、五步。
扑!
兔子发现了他,撒腿往窝里狂奔。
小黑狼咬了一嘴毛,放声喊。
“猪头、猪头!”
小野猪慌慌张张地从草丛另一侧跑出来。
“白痴,快去堵住!”
小猪如梦方醒,忙要去追,可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牛粪,滑出去好几尺。
这边小黑狼跟兔子只差一个身位,看看马上到洞口,没时间犹豫了。
他后腿发力蹬地,腾空跳起照着兔子头上扑去。
尖尖牙撕裂兔子后腿的同时,小黑狼摔到一堆碎石子上。
他本以为那是草丛,可不是的。
受伤的兔子突然狠狠一脚蹬开小黑狼,拼力往洞口爬。
小野猪愣住了,不知怎么办。
“猪头,快用獠牙戳!”小黑狼声嘶力竭大吼。
小猪笨拙地顶住兔子,锋利的獠牙就像自己滑进去似的切开了兔子肚皮。兔子挣扎了两次,不动了。
小猪看看小黑狼。
“你眼睛上面突起来了耶。”
“我知道。”小黑狼装得若无其事,打算站起来。
可他没法站。
小黑狼试着动动左后腿,很痛。
为了一只兔子陪上一条腿,真的太糟了。
如果妈妈在,铁定会被骂死。妈妈从来不许幼崽犯这么弱智的错误。
小黑狼现在有点想哭。

英俊少狼不可以哭,于是小黑狼化悲愤为食欲。
他打着饱嗝抬起头,兔子的尸体只剩下脑袋、屁股、皮和几根骨头。
小黑狼并不觉得不好意思,狼群吃饭都这样,各顾各。
但小猪一直蹲在旁边安静地瞅着,这让他有点不自在。
“你可以吃耳朵。”小黑狼招招前爪。
小猪谨慎地伸长鼻子嗅。“好奇怪的味道噢,臭臭的。”
“那是血,没毒。”
“……它还睁着眼呢。”
“哪那么多废话,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来!”
小黑狼忿忿地扑到兔子身上。
“呕……”
胃里的肉块往外涌。
小黑狼不知道他已经吞掉了相当体重三分之一的肉,只是有点难过。
浪费可不好。
所以他努力伸脖子吞口水,还用三条腿跳着扑腾,好把那些肉压回去。
他成功了,又吃掉了一只兔耳。
现在他的肚子就像一面绷得很紧的鼓。
“你还好吧?”小猪从上面担心地看他。
小黑狼想说没事,结果只打了个嗝。
“那回去嘛。”
你看我像走得动的样子吗!
小黑狼想放声骂,可是没有力气。
他觉得猪的脸格外蠢笨,看了就生气,所以翻身拿屁股冲着小猪。
小猪不介意,高高兴兴抱住小黑狼尾巴。
“小狼你好厉害。”
小黑狼翻翻白眼,忍不住又是一个大嗝。
这个时候,他的肚子里一丝儿一丝儿,像被针刺着那样,疼了起来。
越来越疼。
小黑狼开始哼哼、打滚。
小猪用蹄子使劲压住他。
“不要动,肚子会破的。你得吐出来。”
小黑狼哼得更响。多么宝贵的肉啊,他舍不得。
“真的会死的,一定得吐。”小猪的眼睛急红了。
小猪很快地用獠牙挖了个坑,硬要小黑狼把头放到坑里面。
“脖子再低一点,心里想,要吐要吐,就吐出来了。”
猪蹄在小黑狼背上很有规律地敲,小黑狼的胃在跳。
他想叫小猪别管闲事,嘴一张,又酸又臭的肉块混着黄水,哗啦啦喷了出来。
“加油加油,全吐掉就好了。”
粉红的猪鼻子安慰地拱着小黑狼。
等小黑狼吐完,小猪又开始敲他背,结果小黑狼又吐了一次。
吐到第三次,就只剩下有点混浊的水,再也没有肉了。
小猪拿脑袋顶小黑狼,帮他爬开点,远离那个臭烘烘的土坑。
“我挖点萝卜给你,吃了好更快。”
小黑狼肚皮朝天躺着,看小猪在他身边忙活,粉鼻子东嗅嗅、西拱拱。
他有点不自在,狼群里都是各管各的,打猎的时候才会凑到一起。
大概、也许,猪就是这么麻烦的吧。
“呐,找到啦。”小猪衔给他一串绿疙瘩。“吃下去肚子就不疼了。特别管用,我妈妈说的。”
小黑狼咬一个嚼嚼,涩的,不过这次他没有吐掉,也没有骂人。
小猪躺在他旁边,扇耳朵赶小虫子。
从小猪身上传来松树林的气息。又厚又软和的松针,松鼠和红胸鸟在树枝上跳舞。松脂顺着树皮滴下来,埋在地底下一千年、一万年,就变成亮闪闪的宝石。捂在爪子里,香香的。
小黑狼闻着味儿睡着了。在梦里,小猪变成了香香的宝石猪。可小黑狼模模糊糊地想,还是会动、会说话的小猪比较好,哪怕它只是一头猪。

细碎的雨丝落了下来。
小黑狼鼻子凉凉的,打了个喷嚏。
他睁开眼,看见小猪蜷成一个团。
“冷?”
小猪怪可怜地吸溜鼻子。
“那你自己回去呗。”
小猪摇头。
“一起。”
“我现在懒得动。”小黑狼不想说腿伤了,怪丢人的。
“一起嘛。”
“干嘛老一起,我又不是野猪。”
小猪紧紧抱住他的尾巴。
“喜欢小狼。”
“为什么?”
“小狼长着好多毛毛,又软又暖和,像妈妈的奶头。”
“奶你个头!”小黑狼悻悻地。
他决定等腿好了就走,跟一头蠢猪混实在太没有面子了。

可惜天不从狼愿。
第二天,小黑狼的腿没好。第三天,还是没好。
他还是住进了秸秆堆下的猪窝,小猪背他回去的。
腿肿起来了,有点像桃子,又有点像鸡蛋。
小黑狼心情很坏,吃素让他心情更坏。
他绝食。
于是小猪天天出去抓老鼠麻雀刺猬。小黑狼开始有点不习惯,后来就好了。
说到底,要不是这个笨猪头,他怎么会摔到脚呢?
他可是草荡子第一的英俊少狼。
“喂,找只鸡来吃吃吧!”第五天晚上,小黑狼在吃完了晚饭——一只不慎淹死在河沟里的杜鹃之后,对小猪指示说。
“只有人才养鸡。”小猪提醒。
“等他们放风的时候,叼一只就跑。”小黑狼自信地捋胡子。“我试过。”
“鸡会叫的。”
“咬断喉咙不就结了?我干过好多次,从没失手。”小黑狼撒了个谎。正确地说,他是“打算”过好多次。
“会被人抓耶。”
“不会的,你试试嘛,我知道你行。鸡可好吃了,又香又嫩。”小黑狼努力游说。
“还是不要吧,偷东西不好耶。”
“你吃的玉米红薯还不是人种的,有啥不一样?”
“那是人扔在外头不要了的,可鸡鸭都呆在屋子里边。”
“算了,不就是胆小嘛,猪头!”
小黑狼一拐一拐地走到窝那边,离小猪远远的。他想了想,把尾巴卷起来掖在屁股下面。
哼,不给你抱!


6

小猪轻轻走到他身边。
“小狼。”
小黑狼装睡觉。
“小狼~。”小猪撒娇地吹他脊梁骨上的绒毛。
小黑狼觉得腿上有个湿东西,转过脑袋瞧,是小猪在舔伤口。
拍马屁没用。男子汉大丈夫,说不给抱,就不给抱。
小黑狼把尾巴夹更紧。
可是小猪的舌头好舒服,软软的,酥酥的,让他想起妈妈,断奶后妈妈就很少舔他了。
小黑狼把没受伤的腿伸过去,小猪也一样舔。
呜呜呜呜,好舒服。
别的地方也想要舔舔,小黑狼一骨碌翻过身,四脚朝天亮肚皮。
粉鼻子喷着气,吹得他肚脐眼上热乎乎的。
“小狼,你这里和背上颜色不一样耶。白白的真好玩。还有奶头,一个、两个、三个……六个诶六个诶,我妈妈有八个,不过好小噢,都不像有奶水的样子。”
小黑狼跳起来照小猪头猛揍。
“蠢猪蠢猪蠢猪!我是公的、公的、公的,怎么会有奶?!”
“还有,为什么你可以数到八?”
小黑狼可是好不容易才学会数到五,还是武金宝教了很多次的。
小猪身上裹着很厚的松脂,打上去爪子疼,但小黑狼要出气,顾不得了。
“以后不许数到八,只许数五以内的。”
“那好嘛。咱们不数奶头,数别的。你躺好。”小猪摆着胖屁股围小狼转了半圈,东看看,西瞅瞅。
“有啦。咱们不数奶头,数别的。你听我唱嘛:小狼有、两只耳朵四条腿,一条尾巴一张嘴,两排牙,尖又尖,肚脐眼,圆又圆,小鸡鸡躲在毛里边。”
小黑狼拨开肚子上的毛瞅瞅。
“尿尿的时候就变大了,现在它睡觉。”小黑狼见过成年公狼的家伙,他有信心赶上。
“我能尿得比头顶高,你呢?”
小猪也往自己肚皮下瞅瞅。
“不知道耶,我们尿尿时不抬腿。”
“你看了我的,我也要看你的,快拿出来。”小黑狼按倒小猪,爪子往下面掏呀掏。
“你个胖猪,肚子这么大!”小狼抱怨着,费力地拉出那根小玩意。“喝,还带弯的,真他妈难看!”
“小狼别扯了,疼。”小猪在求饶。
小黑狼忽然有个好主意。
“我要吃鸡。”
“不要啦。”
“没有鸡就捏你小鸡。”
小狼拽着小圈圈一使劲,小猪疼得泪花儿直转悠。
“说好了,明天带鸡回来,嗯?”
小猪很勉强地点头。
耶!
小黑狼大获全胜,几天来的憋屈一扫光,三条腿跳起踢踏舞。
小猪墩在角落里,耳朵耷拉着,怪没精神。
小狼可不同情他。
“谁叫你没长爪子,活该!”

这天夜里月亮弯又白,像金宝爹包的饺子。
武金宝吃完满满一小碗,喝了饺子汤,还学二爹拿大葱蘸着甜面酱,咬得嘎嘎的。
“囡囡,吃过饭要漱口,牙不烂。”金宝爹一面抄经一面说。
大块头硬跟金宝爹挤在一张椅子上。
“嘴臭,一边去。”
“哪里臭,不信你闻。”大块头往金宝爹脸上猛吹。
金宝爹回手就在他脸上画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武金宝又盛满一碗饺子,端着往外飞跑。
“囡囡,囡囡。”金宝爹在后面叫。
“我马上就回来!”
“这娃,跟你一样倔。”大块头小声抱怨一句,又喊道,“别想那狗了。给你买条新的,像元宝那么黄灿灿的毛,好不好?”
“小串一~定~会回来的!”武金宝的大嗓门响响地传过来。
大块头笑着叹口气,又去啃金宝爹脖子。
武金宝跑到镇子跟麦田的交界,把小碗端端正正放在地上。怕不够稳,拣了好几块大石头垒住,然后就坐着等。
小串鼻子那么灵,一定能闻到。
天很黑,风有点大。
武金宝不怕黑。小老鼠这会就没睡,忙着嫁闺女呢。元宝儿说的。
武金宝很想元宝儿,还有他老婆金豆儿,还有妈妈,还有榴莲儿姐姐,好多好多。
阿爹和大爹二爹去接武金宝的时候,妈妈哭得很惨,小手帕都拧出水了。
“要不是怕囡囡日后难找婆家,才不给你们带去。”
“街上的小孩儿欺负囡囡,不和她玩,老这样咋成?”
“囡囡老跟狗一块儿,不知叨咕些啥。找神婆子瞧,又瞧不出什么。东京人太多,人多了怨气重,怕不干净。”
武金宝偷偷笑了,妈妈啥都不知道。
整条街的小孩都怕武金宝,谁惹武金宝不开心,会被几十条狗追着咬。因为武金宝懂狗话,还有各种小动物的话。
武金宝的衣服最漂亮,武金宝吃得最好,武金宝的爹最多。
可东京的大人们总是怪怪地瞧武金宝。
为什么呢?
哼,武金宝知道,他们嫉妒!
狗狗从来不用那种眼光看武金宝,武金宝要对狗狗好。
小串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有人在等他。
有人打着气死风灯笼过来,是阿爹。
阿爹坐在田垄上,武金宝坐阿爹腿上。
“囡囡冷不冷?”
“不冷。”武金宝钻在阿爹斗篷里蹭蹭蹭。
“阿爹阿爹,大爹的屁股好了没有?”
“嘘——女孩子不说屁股。”
“那,大爹屙粑粑的地方好了没有?”
金宝爹很苦恼的样子。
“也不能这么说。”
“明明大家都长着屁股嘛,没有屁股怎么屙粑粑嘛,屙不出粑粑会撑死的嘛,为什么不能说嘛?”
金宝爹更加苦恼的样子。
“算了,你还是说屁股吧。不过别在外人面前说,很不礼貌的。大爹他还有三五天就好。”
武金宝使劲点头,囡囡可是最乖最能干的小孩。
“阿爹阿爹,我们等小串回家了再搬走好不好。”
金宝爹眼睁得有点大。
“谁说要搬家?”
“二爹说的,大爹屁股好了就搬,可小串还没回呢。”
阿爹两手搂着金宝,小声问,
“囡囡,住在这里会不会不开心?”
武金宝转过脖子,奇怪地看他。
“干吗不开心?我很忙的咧,我要学放羊,要盖新的狗窝。羊倌大叔答应把那只瘸羔子给我,我和白寿官打伙儿养,养大了,羊毛一人一半儿。我们不杀它。”
阿爹拿下巴颌儿轻轻磨武金宝的脑瓜。
“都怪阿爹,没大爹二爹那么有本事,害囡囡吃苦。”
“我不要吃苦瓜,拌肉炒就吃。”
阿爹不说话,抱着武金宝摇啊摇。
“阿爹。”武金宝打个大哈欠,头靠在阿爹肩膀上。
“什么?”
“我要跟你一块睡,我会焐被子。二爹说我打呼噜,他骗人,都是他一个人打的,比猪还响。要是回了城里的家,就得一个人睡了,我不要……”
武金宝眼皮合上了,流下一小滴口水。
金宝爹又坐了一会,抱着武金宝轻轻站起来,端上小碗要走。
有团黑东西打地下猛钻出来,正撞上金宝爹的腿,把金宝爹拱了一跟头,饺子全撒了。
武金宝惊醒,揉着眼看阿爹。
“阿爹,是不是小串?”
“没看清。小串有那么胖?”
“我找找去。”武金宝一头钻进麦地。
“小串,小串,有饺子吃,出来吧。”
金宝爹也帮找,撮起嘴呜呜学狗叫。
过了好一会,有个小喉咙怯生生地答应。
“我不叫小串,也可以吃饺子吗?”
“嗯,你出来呗。”
小野猪顶着一堆秸秆钻出来,满头热汗,身上糊满泥。
“咦——原来是猪娃娃。”武金宝捏小猪腮帮子。“饿了就来吃嘛,不客气。”
小猪闻闻那些饺子,忽然间惊慌后退。
“我不吃亲戚。”
“亲戚呀?对哦,今天包的猪肉馅儿。”武金宝很抱歉,抓抓小辫子。“要不你跟我回家吧,家里有剩饭。”
小猪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问,
“你有鸡嘛,我拿八个红薯跟你换可不可以?玉米也行,要不板栗也行。”
“我家老母鸡要留着下蛋,不能吃。再说你是野猪,为什么吃鸡呢?”
“不是我,是我好朋友小狼。”
“诶~?”

小黑狼躺在猪窝里,无聊到数地上的草叶子。
笨猪一整天都没回来,是不是没抓着鸡,偷偷溜走了?
再不然,难道已经变成包子馅了?
小黑狼并不怎么关心小猪死活,特立独行——那才是狼的风格。
但是,没了管饭的可要糟。
小黑狼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饿死在猪窝,一点点变硬发臭,最后被蚂蚁吃掉。
太可怕了,这绝对不是英俊少狼该有的死法。
他用三条腿慢慢蹭到洞口,有点冷,蛐蛐叫得怪大声。
小黑狼缩缩脖子。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他试着向空中小声喊。
“妈妈——”
没人应,小黑狼往爪子上哈了口热气,看着一小团白雾在冷风里很快被吹散。
妈妈一定以为他死了。
“妈——妈——”
小黑狼又叫了一声,一拐一拐地向外走去。
狼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几千几万年都不会变的。
他在麦田里走了一会儿,听见很熟悉的脚步、还有蹄子声。
“小狼、小狼。”是小猪。
“小串、小串!”是臭小娘。
“对不起噢,这么晚才回来。可是我真的不会抓鸡,你可不可以先吃别的?”小猪还没进窝,就心急火燎吱吱叫。
“小串快出来,要不然我揍你。”武金宝伸直俩胳膊在猪窝里乱掏。“咦,他上哪去了?”
小猪慌忙钻进去找。
“他走了,肯定在生我气。刚才我还听见他叫来着。”小猪爬出来伤心地吸鼻涕。“我不是故意让他挨饿的。”
武金宝抱着小猪。
“好啦,不难过。他就是脾气坏,动不动翘家。我把碗搁在这,他回来就知道了。”
“那他要是不回来了呢?”小猪眼湿湿地瞧武金宝。
“不会,他走不远的。”武金宝担心地瞧着黑漆漆的麦田。“笨小串,一点不会照顾自己,腿摔坏了也不知道回家。笨死了,死笨!”
小黑狼躲在一丛麦草后面,心里酸酸的。
臭小娘胡吹大话,狼才不要家,狼是最自由的。
可是她来找他了。
臭小娘很肥、臭小娘爱骂人、臭小娘动不动就捏他小鸡、臭小娘有三个大傻子爹。
可是她来找他了。
他是草荡子第一英俊少狼,以后要变成像妈妈那么漂亮又强悍的大狼,才不希罕人施舍。
可是她来找他了。



7

小猪耸着长鼻子在地上猛嗅。
“闻到了!”小猪颠儿颠儿跑到麦草跟前,“小狼,你没事吧?”
小黑狼不好意思,只哼了一声。小猪马上冲过来贴着他拱拱拱,很高兴很高兴。
“笨猪。”小黑狼咕哝,然后他被武金宝揪住脖子提了起来。
“臭小串臭小串臭小串,”武金宝愤怒地敲他脑壳。“以后不许乱跑听到没有,会变成狗皮帽子啦!”
一般小黑狼都要回骂的,可这次他伸出舌头,轻轻舐了武金宝的脸蛋。

虽然小狼不愿意,还是被金宝爹和武金宝合力灌了点洋金花水,木头似的睡过去了。
金宝爹用匕首切开他腿上的肿块,挤掉脓,把骨头接好,拿药布包住,又绑上两块杉树皮。
“阿爹阿爹,让小串和小猪在屋里睡好不好,外头好冷。”
金宝的大爹和二爹有点不爽。
“这娃,不论脏的臭的就往家里拖!”
金宝爹瞪了他俩一眼,俩人马上乖乖闭嘴。
金宝爹拿了几条旧的屁股帘、一个柳条筐,在炕脚给搭了个铺。
“囡囡在上面,小猪小狗在下面,都要乖乖的。”
武金宝一定要头朝外边睡,躺在被窝里不老实,伸手出来摸小猪和小狼,乐得嘎嘎笑。金宝爹坐在她身边讲了好几个故事,才总算哄睡着。

“回家吧。”猪肉男跟金宝爹说。
“不要,都给你们养成猪了。”
“那又有啥不好。”
“不好。我能养自己,辛苦点也乐意。”金宝爹拍开两人的膀子。“压得慌,放手。”
大块头翻个身,又从后面搂住金宝爹。
“信我们就那么难?”猪肉男抓一把金宝爹的头发,在手指上打结。
“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金宝爹小声儿背书,“换了是你,整天坐家里吃穿都靠人,跟个哈巴似的,你能情愿?”
“你真别扭,”猪肉男叹口气。“我是没那个福分!”
“那你俩搬过来,我养你们。”
猪肉男刚要哼鼻子,大块头说话了。
“依你,搬就搬。”
猪肉男慌了。
“老二你少掺合。搬这破地方,家里咋办?”
“细软运过来,店子咱跟潘老爹轮班守着,有啥大不了的。”大块头在金宝爹脸上香香地亲了一大口。“你在哪,哪就是咱家。”

小黑狼在柳条筐里趴了将近一个月,武金宝每隔三天换次药布,还给他煮小鱼吃。
在这一个月里面,猪肉男和大块头搬来不少东西,跟金宝爹斗过很多次嘴。
他们从胡善人手里买下了小房子,找泥水匠砌了墙、修了屋顶、搭了马棚,顺带把门脸也整了整。现在小土屋摇身变成秀气的青瓦房,门上还有个黄澄澄的虎头铜环,看上去怪不错。
金宝爹仍然在抄经,也有人找他瞧病。他把挣的铜钱搁在竹筒里,偶尔贴着耳朵摇一摇,脸上笑盈盈的。
猪肉男和大块头骑马跑来跑去,有时这个不在,有时那个不在,不过晚上一般都在。小黑狼经常看见,他们悄悄把武金宝连人带被子抱到土炕那边,过一会再抱回来。
等小黑狼重新能走的时候,天上开始撒细细的雪粒子了。
金宝爹把竹筒里的铜钱倒出来,买了毛蓝梭布和棉花。奋战好几个晚上,缝出一件针脚像大蚯蚓的棉袄。上面绣了一大朵黄花,金宝爹说是牡丹,小黑狼觉着是牛屎转。
武金宝嘟了一分钟嘴,终于在猪肉男的利诱下穿上了。
“好漂亮。”小猪摇着耳朵说。
小黑狼十分不屑。“我啐,拍马屁。”
“就是很漂亮嘛,我最喜欢黄颜色还有紫颜色了。”
武金宝歪头想想,递给小猪一根煮玉米。
“我叫金宝,金子是黄的。元宝儿的毛也是黄的。我想黄色应该蛮适合我的。对了,小猪,我们家现在有元宝儿金豆儿小串儿,你叫什么好呢?”
“粉鼻子或者肥屁股。”小黑狼举爪。
“难听。”武金宝瞧着小猪圆滚滚的肚皮,来了灵感。“叫你富贵吧。武富贵、武小串,正好。”
“呸,老子是狼,才不跟人姓!”
“那就狼小串罗。”武金宝一手搂小猪一手小黑狼。“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啦啦啦啦。”小猪跟着唱。
小狼扔过卫生球。“肉麻加傻蛋。”
大块头忽然慌张跑进屋。
“囡囡,有人来了,你帮二爹顶住。人问起就说我去东瀛。”
大块头嘱咐完,一头扎进茅房里。
“我也要去。” 武金宝冲大块头背后扬起的尘土喊。
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打门声。
一个高个子女人叉腰堵在门口。
“武老二,滚出来!”
武金宝赶快上去搂她腿。
“潘阿姨~好!”
女人一把抱起武金宝,亲得口水直吧唧。
“谁家的闺女这是?长真胖,咱煮煮吃了吧?”
武金宝尽量把自己缩小。
“我肉酸,吃了肚子疼。”
“嘴可真乖。”女人又往武金宝脸蛋亲一口。“潘阿姨漂不漂亮?”
“漂亮。”
“潘阿姨好不好?”
“好。”
“你家里烤了肥鸭子,鸭腿留给谁?”
“给潘阿姨。”
“潘阿姨放了个屁,你要怎么说?”
“潘阿姨放的。”
“嗯?”女人的调门儿蹦得很高。
“我放的。”
“这就对了。哪,告诉潘阿姨,你二爹躲哪去了?”
“二爹去东瀛了,刚刚走。”
“东瀛啊……”女人上下左右瞅。“打从茅坑游过去的是不?”
武金宝大惊,嘴张得像个白煮蛋。
“原来东瀛就在茅房里,为什么我没看见呢?”
“那地方小,一泡尿就淹了,你当然看不见。”
女人放下武金宝,蹭蹭两步堵在茅房门口。
“武老二,明人不做暗事,你给我出来。”
茅房里静悄悄。
“武老二,你贿赂童老头恶毒诽谤于我,人证物证俱在,躲是躲不掉地!”
茅房里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武老二,你再不出来我进去了!”
“不怕生眼疮你就进,我可脱裤子啦!”大块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潘金莲寒飕飕一笑,武金宝棉袄上的牛屎牡丹抖了三抖。
“你敢现,老娘就敢割!”
武金宝绕着她转圈。
“潘阿姨你不要跟二爹打架,看我新衣裳嘛。”
“看了,你爹的手艺那叫一个越来越烂。想当初他好歹还能连个裤衩,而今整的就一面口袋。所以说男人不能惯……”
“潘阿姨你饿不饿,我家有大肉包。”
“不用,我等着炖人鞭。”
“潘阿姨,我叫大爹回来跟你玩好不好。”
女人目不斜视。
“你大爹有啥好,坛子里隔年老腌菜。”
“那我叫阿爹回来跟你玩。”
女人感动地摸武金宝脑袋。
“这孩子真懂事,叫你爹先去洗白白……”
茅房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吼叫,一条人影舞着粪勺扑上来。
“潘金莲,淫妇!老子跟你拼啦!!”
潘金莲飞起一脚,大块头雁落平沙,地上给砸了个大坑。
小黑狼的胡子惊得翘起。
这个女人,不寻常!
大块头蠕动着想逃走,潘金莲跳过去一屁股压住。
“今儿跟你耗上了,你说怎么赔老娘吧。”
“……一只烧鸭子。”
“我呸!”


8

武金宝见势不好,悄悄往外溜,临走跟小黑狼猛眨眼。
小黑狼直啧嘴,咳,看在江湖交情份上,栽就栽吧!
“喂,猪头!”他吆喝。
“你藏起来,别让那凶女人瞅见,我去对付她。”
小猪摇耳朵反对。
“太危险了,我跟你一块儿。”
“没事,我有经验。”小黑狼见小猪满脸怀疑,赶快又补充,“你别跟了,变熏肉我可不管。”
小猪只好缩在门槛后面,露出一截粉鼻子。
“那我在这等你,小心噢。”
小黑狼学猫那样尽量优美地走到潘金莲跟前,在地上敲了几下尾巴。
潘金莲眯细眼盯他,嘴里念念有词。
“一锅香肉、一件坎肩,外加一条围脖,不错、不错……”
小黑狼努力保持风度,向潘金莲送去动人的微笑。
潘金莲“哗”地叫唤起来,揪住大块头。
“快看快看,这表情咋跟你哥一样奸乜?”
大块头不屈不挠继续挣扎。
“泼妇,还不把臭屁股挪开!明天砍死你全家!!”
潘金莲手托香腮笑得很妩媚。
“乖,小孩子压一压长得快。”
小黑狼见了大块头的惨状,有点不忍,于是进一步出卖色相,拿鼻头蹭潘金莲。
潘金莲开始热心地研究小狼。
“唷,咋整的,鸡鸡头上还长毛?”
抓过小毛鸡揪一揪,左扭扭,右扭扭,盘成螺丝状,又放手让它自个弹回来。
小黑狼脸色都变了。
他严重怀疑这凶女人是臭小娘师傅。
在这危急时刻,小猪吱溜窜出来跑向潘金莲。
潘金莲扔下小狼,提起小猪。
小猪很快发现她跟妈妈的相似之处,钻在潘金莲怀里,粉鼻子呼哧呼哧拱得特卖力。
潘金莲很感慨。
“连一头猪都能领略到老娘的风情……男人……果然猪狗不如。”
大块头一听,乐坏了。
“喔哈哈哈哈哈,相亲又黄了?我就知道你是老姑婆的命!”
“再说阉了你。”潘金莲凶狠地拿三白眼盯他。“先掏蛋,后割鸡,往后就天天跪着等秀才插吧。”
“我老婆温柔贤惠,才舍不得插我。”大块头言之凿凿。“有次我都脱光了,他怕我疼,硬是没上。”
“吹吧你。”
“骗你是狗,就是七年前回南的时候。”
“我日,七年你才舍得给人上一次?虚情假意的东西!”
“哪只一次,后面还有。”大块头两眼呈星星状。“他说我们跑生意辛苦,就老没要。”
“可怜的秀才,被你们两个搞得阴阳失调需求错乱,搞不好更年期会提前。看来得带他去趟妓院了。”
“无耻八婆!你害了我还不够,还想勾引我老婆?我剐了你!”
潘金莲漫不经心挥开大块头的拳头,“都怪你太笨,连我爹都盯不住。我告诉你,他要是从那给我领个后妈回来,我可饶不了你们仨。”
“你爹出墙跟老子毛相干?!”
“不相干是吧?老施写的东西我带来了,晚上给你哥瞅瞅,让他看看他兄弟多孝顺。”
“……有话好商量。”

屋外马蹄答答,救星来了。
“干啥呢,这么大人了都。”猪肉男还没进屋,就忙着吆喝。“老二你也是!人来了都不知道招待,就往地上睡!去,烧点水冲茶。”
潘金莲不好意思,放了小猪,跳起来跟猪肉男打招呼。
大块头这才委委屈屈地爬起来。
武金宝跟在后边,一面拼命拖金宝爹,一面嚷嚷。
“阿爹走快点嘛,我跟潘阿姨说好叫你洗白白陪她玩……”
“洗白白?为什么?”金宝爹没听懂。
潘金莲猛咳嗽。
“吭吭吭吭,囡囡,阿姨给好东西你,快过来瞅,不然可没啦。”
武金宝见财眼开,立刻抛弃她爹奔向潘金莲怀抱。
“哪,缠臂金镯子,外面买不到的噢。”
金宝爹赶快拦住。
“这怎么行,囡囡乖,跟阿姨说咱有,不要。”
“我没有嘛,”武金宝不高兴。“是你说不能说瞎话的。”
“好孩子不贪图别人东西,囡囡是好孩子不?”
武金宝挠着腮帮想了很久,毅然点点头,
“我是,我不要。”
潘金莲“切”了一声。
“老娘给都给了,难道收回去?总共不到三钱金子,你个酸人唧唧歪歪的,讨厌!那谁,武大哥你拿着,就当囡囡的压岁钱。”
金宝爹给她斟上热茶。
“不为争多少。由俭入奢容易,倒过来就难了,小娘子你说是吧?”
“救命哪,酸死人啦!”潘金莲呸呸猛吐舌头,“亏那俩怎么过的,想着都替他们累!”
猪肉男给马添了点干草,回屋放下门帘。
“雪下大了。潘丫头,今儿过来是有事?”
大块头慌忙赶着潘金莲丢眼色。
“没啥事,就是想囡囡了。”
“没事?潘安身上汗粒子都冻冰了,快马过来的吧?”
“你烦人呐,说没事就没事。”潘金莲恨恨地咕哝,抓一大把瓜子仁往嘴里塞,咕咚咚喝茶,终于被自己呛着了。
“老二,”猪肉男不再问,改叫大块头。“柜子里找副铺盖,晚上大家挤一挤。”
“干嘛,不会吧,让她住这?”
“天都擦黑了,不住这住哪。”
“男女授受不亲。哥,传出去你可得娶了她。”
“放屁!轮到你说俏皮话了还!囡囡跟潘丫头炕上睡,咱仨人打地铺。”
大块头很丧气。
“地上凉,莲儿受不起。”
“我没……”金宝爹话说一半,被潘金莲截住。
“得啦,保不准有人半夜里爬上爬下。月黑风高的,闪着腰不好办。你们都睡上边,我睡地。”
“岂有此理……”金宝爹努力辩解。
“我要跟潘阿姨睡,”武金宝使劲叫唤,“上次打强盗的故事没讲完。”
“行,给你讲。” 潘金莲捏一把武金宝的脸蛋,有点小惆怅。“你长这么快,我老得更快,不高兴!”
“什么老不老,水灵着呢。”猪肉男安慰她。“我都没叫轮得到你么。”
“小娘子长得顶好看。”金宝爹在一旁帮腔,大块头有点气愤,躲在后面拧他屁股。
潘金莲的五官慢慢挤成一团,就像厨房里那块油抹布。
“四十岁、胖猪……媒婆说温柔体贴事业有成,见就见吧……进了酒楼才告诉老娘他还有三个崽子两个妾!我日!!”
大块头钻过来同情地拍她肩膀,顺便揩手上的锅黑。
“妾就妾呗,至少证明他没阳痿。”
“不行,脏。”
“他们说啥呢?”小猪悄悄问小狼。
“一头大猪和三头猪娃。”小黑狼只对某些特定词汇感兴趣。“那可是老老大一堆肉。说起来,”他瞅瞅小猪,“你好像肥了不少嘛。”
小猪低头瞧自己的肚皮,慢慢躲到炕洞里。“不要那么看人家,好害怕。”
“怕啥,有羊的时候我不吃猪。羊吃青草,所以肉很香,猪跟人似的逮啥吃啥,肉味儿串了,不好吃。”
小猪干脆钻进炕洞不出来了。
“喂,我好不容易总结出来的诶!至少也敲敲蹄子表示回应嘛。”小黑狼有点明珠暗投的失落。
在他们头上,潘金莲正处于发飙边缘,抱着枕头使劲砸。
“凭什么霉的烂的都塞给我?我找男人又不是找爹!连我爹都能找大姑娘我就该找臭烘烘的二手小鸡?!”
“那个,小娘子……”金宝爹试图插话。
“你闭嘴,这个月我已经被十多个八婆同情过了,”潘金莲用手帕擦清鼻涕,“不许跟风。”
金宝爹笑。“小娘子随时来,随时欢迎。”
“秀才你好好噢。”潘金莲一个熊抱,头靠金宝爹身上。“借个肩膀,马上还。”
“要借借我的。”大块头出手揪潘金莲,被踹开。
金宝爹服务周到,左手端茶右手端瓜子盒,还叫武金宝“给阿姨捶捶背。”
大块头拖住猪肉男不放。
“哥,你就看得下去?人都欺上门了!”
“要不你先出去转转,顺便割二斤肉回来。”
大块头不肯动,在地上荡来荡去。
“武老二,鬼节早过了,冤魂似地吓唬谁呐?”
猪肉男打圆场。
“吃饭了吃饭了,老二搬桌子,潘丫头拿碗,囡囡去拌猪狗食。”
“得令!”武金宝一溜烟窜进厨房,潘金莲后跟。
“武大哥,猪放房里养不臭啊?”
“富贵儿很爱干净的。”武金宝大声说,费力地搅动锅里的玉米糊糊。
“是吗,过年宰不?这时节烤肉正好。”
“不——宰!”武金宝生气了,两手叉粗腰。
“这家里除了人,活物都归囡囡管。”猪肉男端起冒白汽的紫铜火锅,笑眯眯说。“囡囡是小当家。”
窗外飘起细雪花,有几片跟着北风钻进来,粘在潘金莲头发上,热气一喷,都变成亮晶晶的珍珠。
“好想自己生个哦。”潘金莲抱着一摞青花碗,呆呆地小声嘀咕。


9

火锅里面咕嘟嘟冒泡,好多菜在打滚。
武金宝捞了几大块豆腐添在小猪盆里。
“吃吧,别烫着。”
小黑狼抱一副羊下水在菜园里嚼,他现在能吃全生肉了,饭量也比以前大得多。每天除去在武家吃,还得打点野食。
小猪前脚扒在门槛上叫。
“小狼,小狼,外面冷,进来吧。”
小狼才懒得理。
“老子有厚毛,没你那么不经冻!”
他喜欢独个儿在雪地里转悠,偶尔嚎两声,很酷。
“小狼,小狼,我留了豆腐给你,进来呗。”
“没兴趣。”
“进来一起嘛,我帮你梳背哦。”
“妈的屁事多!”小狼叨咕。他看看小猪伸在门帘外的那截粉鼻子,还是进去了。
他俩挤在后门旮旯里,小猪叼稻草给小狼揩毛,小狼吃猪盆里的豆腐。
武金宝吃完饭,挨个儿爬大人们的膝盖,在猪肉男身上翻出几个梅干塞嘴里,又拿走大块头的打火石,蹲在金宝爹背后哒哒地敲。
“囡囡乖,不闹。”
“阿爹别动,看能烧得着你头发不?”
“来来,咱玩人流星。”大块头拎起武金宝,两手换着转几个圈,把武金宝甩得飞起。武金宝嗷嗷叫唤,下地摔了一屁蹲,抱着大块头腿不肯放。
“这孩子,人来疯。”金宝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有小的才热闹。我说,你家这个过几年给我做媳妇吧。”
“泼妇,你连老公都没,难道儿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大块头哇哇嚷。
潘金莲两个指头笃笃笃在桌上跳舞。
“没老公不见得没儿子,儿子又不归老公生。”
大块头眼珠子转了半天,蹭地扑过来拖开金宝爹。
“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拉屎拉尿。我告诉你,休想!”
“你吵吵啥?我不用秀才。”潘金莲把个“用”字儿咬得特别重。“虽说他人不错,终归是二手小鸡,可惜了。”
“你们聊,我去烧洗脚水。”金宝爹拉着武金宝仓皇撤退。
大块头环顾左右,拉住潘金莲说悄悄话。
“大家这么熟,有话直说。你不就是看上我大哥嘛,行,我一力赞成!厨房里还有两坛烧刀子、半片儿羊、一对鸡,你们俩将就圆个房,我这就带莲儿回县城去,不打搅你们好事。柴米充足,你尽管住上一年半载都没问题。怎么样,够意思吧?”
潘金莲抓起瓜子盒盖在大块头脸上,拳脚声响彻房间。
武金宝对着她爹叹气。
“快去救二爹。”
“再等等,天花板上还有点阳尘没震下来。”猪肉男拿了三顶斗笠,给金宝爹和武金宝各一顶。
“玉环步!”
“抓鸡手!”
“鸳鸯腿!”
“抓鸡手!”
“罗汉拳!”
“抓鸡手!”
“好像停不下来了耶。”小猪看着在炕上揪成一团的俩人。
“阿爹我困。”武金宝揉眼睛,金宝爹赶快牵她去洗澡。
武金宝在脚桶里面睡着了,金宝爹给她擦干,拿小被子裹好,抱在手上拍。
大块头先掉下地,潘金莲跟着下来,都狂喘粗气。
“打完了吗?”小猪问。
“小鸡鸡一直被捏在人手里,还能坚持到现在,不愧是条汉子。”小黑狼赞叹地说。“过去我低估了他。”
“排队洗澡,时间不超过一柱香,潘丫头先去。”猪肉男拿笤帚扫炕上的灰,金宝爹跟着换干净铺盖。
炕洞里火烧得挺旺。猪肉男抱了几大捆稻草在地上打底,铺了狐狸皮褥子,再上面是新棉花的垫被和盖被。金宝爹怕不够暖,把自己的汤婆子也塞进去。
小狼和小猪躺在自己窝里,小猪抱着狼尾巴。
柳条筐早就装不下他俩了,这个窝是武金宝拿草席搭的,现在也显得有点窄。小狼得侧着睡,脊梁骨贴猪肚皮,一条后腿跷在小猪身上。
他没觉得有啥不舒服,习惯了。
小黑狼听见雪花唰唰落个不停,明早上草荡子该结冰了。他打算去湖边的沟沟里掏丁岁鱼,运气好的话,半天就能掏十多条,够他俩吃的。
妈妈也会去掏鱼吗?
小黑狼在梦里又看到了妈妈的身影,像纯黑的箭一样,在一千座大山顶上奔跑,耳朵尖儿的茸毛比雪还要冷,比月光还要白。
武金宝趴在潘金莲怀里,大块头在打鼾。猪肉男和金宝爹还没睡,说悄悄话。
“往后梳掉的头发别扔了,留着我做网巾。”
“我剪给你。”
“我没鞋垫了,你给我做。”
“买吧,我针线不行。”
“不管,要大红的。还要条红汗巾。”
“嗯。”
“后天我和潘丫头下趟通州。”
“诶?”
“押一批军马,顺路捎点私货。”
“啥时回?”
“赶在小年前吧。”
“北边又有事?”
“不怕,每年都这样,小打小闹。”
“小心点。”
“嗯。”
“别在野店子里吃。”
“嗯。”
“明天我给你洗头。”
“嗯。”

小黑狼在半硬的淤泥里努力挖,等再下几场雪,湖岸会整个儿冻成硬梆梆的,到时就没法掏鱼了。
“猪头,叫臭小娘别在冰面上晃悠,淹死不管。”要不是被韭菜羊肉煎饼引诱,鬼才带她出来。
“小狼小狼,过来看,好多好漂亮的冰花。”
“切,少见多怪!”
他边挖边吃,连鱼骨头也不剩下。冬眠的丁岁鱼又肥又嫩,小黑狼口水一个劲流。
小狼打了两三个悠长的嗝,从鱼堆上抬起头。
“猪头!吃鱼。”
“来了来了。”小猪乐颠颠凑上来。“好多诶,我去叫金宝儿。”
“臭小娘不吃生鱼,留下几条整的就得。对了,她人呐?”
“刚才还在的。”小猪四下张望,“我去找她。”
“拉倒吧你,肚皮比山大,跑路慢过牛。”小黑狼叭地吐掉一片儿鱼腮,“我去。”
他鼻头在地上蹭两蹭,利索地蹿进灌木丛里。
武金宝蹲在地上,像个红红的小棉球。
小黑狼咬她裤子。
“叫你别乱跑,你丢了我可麻烦。”
“没事,我捡乌拉草呢,回去给阿爹做鞋垫用。”
“走了。”小黑狼咬住武金宝,很轻松地拖走。
“臭小娘,你吃那么多,咋就不长个儿呢?”
“谁说没长,阿爹天天给我量。”武金宝单手比划。“春天到现在我长了一寸,比白寿官高半个脑袋。”
“我呸,跟没长一样。”
小黑狼已经不能算“小”。今早潘金莲拉他去肉铺过秤,五十八斤,连尾近六尺。不过比不上小猪,小猪都一百二了,比金宝爹还重。白老板娘看到小猪,两眼放光问啥时杀,被武金宝抗议了很多遍。
“富贵儿会帮阿爹翻地、会数数、会驮人。它是我家伙计,不是养来吃肉的。”
老板娘听到阿爹俩字,就很郁闷的样子,连着砍坏了两块排骨。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如果男人能跟男人,猪能种地,那我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一定!”出了肉铺,潘金莲捏紧拳头向天嘟囔。

武金宝把乌拉草打成一捆系在小猪背上,剩下的鱼拿树枝穿了,提在手里。
“小串,回家了。”
小黑狼围着灌木丛跳来跳去,练腿。
“肚子又不饿,回去干嘛。”
“阿爹和大爹二爹在家等咱们呢。”
“有啥好等的,整天粘一块不烦?”小黑狼一个空中大滚翻,唰地跳过武金宝的头。“有空不如学学怎么搞食物。要是哪天他们嗝屁,你就惨了。这可是良心建议。”
武金宝两手拽住他尾巴,起脚踢屁股。
“不许咒我爹,快道歉!”
小狼呲牙咧嘴跟她拔河。“烂小娘,背后偷袭不算好汉,有本事单挑!”
武金宝立马扭住狼鸡鸡。
“猪头,你帮哪边啊,快动手!”小狼要害被制,单挑改群殴。
小猪从善如流,亮出法宝粉鼻子,跟武金宝蹭蹭蹭。
“金宝金宝,鸡鸡被捏很疼的,你轻轻捏一下就好了嘛。”
“妈的臭猪头,什么叫轻轻捏,老子的命根是人能捏的吗!拿獠牙戳她,快点!”
“可是你最多三天就被捏一遍耶。”小猪认真地指出。
小狼眼睛燃起仇恨之火。“肥猪瘟猪八蛋猪,背信弃义不是东西,老子一定要吃掉你吃掉你!”
“不吃可不可以?”
“那快去戳臭小娘。”
小猪没办法,用獠牙尖儿轻轻顶了武金宝几次。
“戳过了。”
“猪——”小狼气得快要断气。
一群红胸鸟扑啦啦飞起,有刀光划破天空。
“小姑姑发鱼冻,鼠鼠拿酒捏!”
“阿爹呀!”武金宝吓得抱头蹲地。
凭着英俊少狼敏锐的视力,小黑狼发誓他既没有看见鱼冻,也没有看见酒。
也就是说,挥着大刀从天而降的那厮铁定是个疯子。
也就是说,可以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尽情咬之。
狼眼绿森森,小黑狼要吃人。
他嗷嗷叫着扑上去,跟大刀客斗在一起。
小猪挡在武金宝前面,在地上磨牙。
大刀客武艺不咋的,小狼觉得,还不如臭小娘那招抓鸡手。
大刀客唰唰唰连砍三刀,全部落空。
小黑狼噌噌噌连扑三下,也全部落空。
砍啊扑啊砍啊扑啊……
高手过招,天空中总会有一些烘托气氛的东西,比如剑影,比如桃花。
所以,现在他俩身边飞舞着很多黑毛和破布。
黑毛来自小狼尾巴,破布来自刀客的腿。
这和小黑狼想的不一样,本来该一口搞定的。
他有点郁闷。
刀客往武金宝那瞅瞅,继续嚷“发鱼冻发鱼冻”,往小黑狼头上出力猛砍。
小猪好几次要助拳,又找不着空档,急得在地上钻来钻去。
小黑狼有点累了,他趴下身子,等刀客露破绽。
刀客也立刻收招,目光炯炯瞪着小黑狼。
……
啪嗒,一坨鸟粪掉在对峙的二人中间。
武金宝打了个哈欠。
“他们要站多久啊?”
“到那家伙饿倒为止。”小猪严肃地说。“小串没问题,他特别会等。而且我们还有吃的。”
武金宝看看小猪,又看看手里的鱼,充满了信心。
“小串加油,回去给你做双份肉饼。”武金宝把鱼当成花环摇来摇去。
“发鱼吧发鱼吧,”刀客大声嚷。“有鼠鼠在。”
“才不发鱼给你这种坏人。”武金宝嚷回去。“等着瞧,我大爹二爹能揍扁你。”
刀客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膀,摘下背上的短弓。
“小串快跑!!”武金宝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吼。
武家墙上就挂着一把大弓,可小黑狼并不知道那是干啥用的。
刀客正在搭箭,小黑狼还在看。
武金宝大叫一声,和小猪一起冲上去。
刀客没来得及出手,就被武金宝在胳膊上咬了一大口,然后又被小猪撞了个五体投地。
小猪结结实实骑在刀客身上,刀客在地上乱抓一阵,抓起很多烂泥,然后就不动了。
“死掉了耶。”小猪吃惊地往屁股下面看。
小狼上前闻了闻。
“没死。这个算我的猎物。臭小娘,把他带回去,加点大酱腌着慢慢吃。”
他翻了个白眼给小猪。
“你们钻出来干嘛,添乱!”


第 10 章

武家后院搭起简易木板秤,一头站小猪,一头搁刀客,刀客那头沉在地下。
大块头在小猪边上放了十斤米,木板晃悠几下,慢慢升到两边一般平。
“八尺五寸长,一百三十斤。”大块头宣布。
“还成,够吃五六天。”小黑狼跟小猪说。“前腿是我的,谁也别抢。”
“二爹二爹,我们真的要吃掉他吗?”武金宝缠着问。
大块头抱着胳膊,眼睛转转打算盘。
“不吃,留着送人。”
武金宝松了口气。
小黑狼不高兴。
“凭啥?那是我辛苦打来的!臭小娘,叫你傻爹当心点,别以为熟人老子就不敢咬!”
武金宝举起一根胡萝卜似的胖手指,“嘘,人不能吃。吃人的要变妖怪,还要被猴行者打死的,阿爹说的。”
“呸,猴子敢跟狼斗吗!”
“猴行者可厉害了。他会变成小虫飞到你肚子里,他还有这么老长老粗的金箍棒,比房子还粗。他有顺风耳和千里眼,有坏人他都知道。”武金宝两眼亮亮的,“我想要他的毛,可以变好多好多肉饼。”
小黑狼很不甘心,可是又怕猴行者真钻他肚里,只好恨恨啐唾沫。
大块土兴冲冲去叫潘金莲。
“喂,泼妇,给你找了个老公。”
潘金莲打量刀客半秒,转身拧大块头耳朵。
“分明是个爹!”
大块头挡住她的尖指甲,继续热情推销。
“哪里,剃掉胡子还能看。再拿胰子格支格支洗一回,保证卖相好。对男人我比你有经验。”
潘金莲凑近瞅瞅。
“臭死了,一股子馊味!”
“胡人当然得有点胡臭,洗干净再用嘛。”
“放屁!当老娘什么人!”
“这么多年交情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大块头左手庄严指天。“奸杀随便,又不要你出钱。实在看不上,插根稻草卖了他!”
“我说,你该不会就是这样把秀才搞到手的吧?”潘金莲挑起两片儿柳叶眉。
“切,老子明聘正娶!”大块头往门那边看看,小声补充。“我哥才是先奸后婚。”
潘金莲晒笑。
“上梁不正下梁歪,大狗撒尿小狗跟。”
大块头闪电般掏出胰子和鬃刷。
“闲话少说,要就快下手。不然我处理给白寡妇了。”
潘金莲踢踢刀客的腿,从破裤子上落下一些毛球。她捡起看了看。
“鬼针草。鞋底还有羊驼粪。打契丹人地界过来的。”
“探子?”大块头紧张了,“我寻大哥去。”
“先搜身,你负责扒裤子。”
“我正经男人有家有口,不干这事。”
“就别提溜着腌鸡充新鲜货了。”潘金莲作势掏裆,“怎么,不敢跟人比?”
大块头很不屑。
“懒得跟你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老二管用不在嘴上,基本上这是个技术活。——何况我尺寸标准得很,主要是怕老婆误会。懂不?”
“秀才那头我去说。”
“不干。”
“哎,武大哥!”潘金莲扬声大叫,“给你介绍一本年度畅销书——”
大块头光速冲过去堵嘴。
“不要每次都拿这说事!有本事换个来!”
“一招鲜,吃遍天。”潘金莲笑眯眯。
大块头无奈,发给武金宝几个铜板,哄她出去买糖葫芦。
“金宝金宝,等我们一下。”小猪拿鼻子拱小狼,“一起嘛。”
小黑狼留恋地望望那百多斤的一大坨肉,吸溜口唾沫,一步三回头离开了伤心地。
潘金莲捂着鼻子翻看刀客衣裳。
“火镰火石和火绒各一件、金枪药一小盒、地图一张、罗刹文《圣经》一本,碎银子和银币若干。雕花小镜子一面,我恶!喂,他那半边还有点啥?”
“裤带一根,破裤子一条。等等,裤带是夹层的,里边塞着东西。”大块头递过张二指宽的羊皮纸。“你看看认得不?”
潘金莲眯细眼。
“三天三夜……碰到你,白头的月亮……走过来。三天三夜……肚子饿,热情抱住……这一刻。”
大块头的眼神很复杂,怀疑、怜悯、同情和理解,千丝万缕兜兜转转。
“别担心,我说处理给白寡妇是开玩笑的,”他温柔摸潘金莲肩膀。“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激动,来,深呼吸,放轻松点。”
潘金莲一掌盖面,大块头立仆。
“是这家伙写得乱七八糟,关老娘屁事!”
一瓢凉水被泼到刀客脸上,他动了动,睁开眼。
潘金莲开始盘问。
“blablabla?”
刀客有气无力哼哼。
“blablablabla……”
“blablablabla?!”
“blabla……bla………”
“blablablablablabla……!!!!!”
“……”
“我日,又昏了。”潘金莲抱着胳膊往外走。“连太监都不如!”
“那拿他咋办?”大块头爬起来问。
“你,负责拿胰子咯吱咯吱把他洗干净,再换条裤子,我去叫武大哥。”
“没空。”
“难道你想让秀才看别的男人光腚?”
大块头认命地抓起鬃刷忙活起来。

“体力消耗过度,还有点营养不良。我去弄点肉汤。”金宝爹把过刀客的脉,说。
“你这样当大夫会穷死。”潘金莲摇头。“稀米粥就够对得起他了。”
大块头拿了一个板凳,正气凛然坐守在厨房门口。
“我要进去。”
“不许进。”
“那你把昨天炖汤的罐子拿出来给我。”
“没有汤,都喂猪了。”
“柜子里剩的那碗猪蹄?”
“喂狗了。”
“还有鸡蛋羹呢。”
“我喝掉了。”
“那剩的锅巴饭总有吧?”
“泼妇吃光了。”
“武老二,你当老娘叫化呐?”潘金莲冒火。
金宝爹想了想,把大块头拖到一边。
“又怎么啦?救人一命……”
“不要,你总是对外人好。”大块头闷闷地哼。
“人都这样了,怎么好放着不管。”
“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呢,惹出一大堆事!要不是你滥好人,如今我们还在东京呢。”
“又来了,不要老拉扯从前!”
“怎么拉扯了?就凭你那阴沟里挖皇帝的狗屎运,而今这个,还指不定是啥!”
金宝爹小声嘀咕,“潘小娘子说是罗刹人来着……”
“管他罗刹不罗刹,带棍儿的就不行。还有,那眼睛跟猫似的,老子看了不爽!”大块头扛起金宝爹冲出后门。“两晚没弄了,你得给我补回来。”
“你们走了,我中午吃啥?”潘金莲揭开帘子问。
“随便你。”大块头边拉马边往外走。
金宝爹被压在马鞍上,慌得直嚷嚷。
“小娘子,米和干面条都在厨房门后,肉在纱笼里面,菜园子里随便拔,油盐囡囡知道在哪。麻烦你了。要是我饭后还没回,劳驾你打发囡囡睡午觉。”
“我理会得。哦对了,顺道捎点擦脸油,柴家老店红罐子装的,镇口左手边大槐树底下有卖。”潘金莲抓把花生豆,悠然自得嚼起来。
刀客不知啥时醒了,挣扎着想下炕。
潘金莲瞅瞅他,递过一块糕。
刀客立刻一口吞掉,潘金莲又递过去一块。
刀客吞掉所有的糕,开始咳嗽,拍胸脯。
潘金莲倒给他一杯开水,刀客喝一大口,立刻喷出来,含着泪花哈哧吐舌头。
“真落魄。”潘金莲皱眉自言自语。“做男人不能这样。虽然爹遇到娘那会也很落魄,但好歹还管着二三十号人马,而且后来发达了。他们都说娘很会挑,可娘没说,而且娘自己也很强。到底是因为娘强悍爹才变强了,还是爹自己变强了?如果娘很没用,爹会不会也没用?如果我要挑男人,到底是先自己变强呢,还是先挑个小强然后慢慢等?如果小强最后却没有变强,我是该认倒霉呢还是再挑一个?到那时候我都老太太了,再挑一个很为难诶。或者挑个落魄的慢慢调教?驯狗都够难的何况男人,再说我自己还浑身毛病呢,不敢保证教好……到底该咋办啊娘,你做什么都急吼吼的,等我想起来问你,你已经赶不及死掉了。真是!”
“跳溺稀饭地。”刀客把舌头塞回嘴里,说。
潘金莲有点惊奇。
“你懂汉话?”
刀客自豪挺胸。
“鹅瞎了很旧。鹅要去种愿,当死人。”
“……大家都会轮到的,不用这么赶吧。”
“鹅鞋了很多死。”刀客在裤子里面摸来摸去,找不着,急得一头汗。
潘金莲恍然大悟,把羊皮纸条还给他。
“鞋鞋,鞋鞋,溺酒了鹅。”刀客激动地抓住潘金莲的手。“鹅要抱大溺。”
“老娘够大的了,不用抱。”潘金莲甩开刀客,砸一床棉被他头上。“饿死我了。我说,你会煮饭不?不会就老实呆着。”
刀客从被窝里爬出来,猫眼睛忽闪忽闪望潘金莲。“鹅会。”
潘金莲大声喊,“囡囡,囡囡!”
武金宝骑着小猪跑进屋。
“把汤匙都拿出来,今天吃西餐。”
刀客系上金宝爹的围裙,利索地削土豆,汤锅噗噜噗噜翻泡泡。
“好香啊。”小猪大力抽鼻子。
小黑狼试图用爪子搬开锅盖往里看。
“是土豆炖牛肉。”武金宝揪着小辫子,很为难。“我要吃阿爹做的饭,不要吃生人的。”
“闻着比老妖怪强多了,你不吃我吃。”
“肯做好东西给人吃的一定是好人。金宝金宝,吃嘛。”小猪用粉鼻子把武金宝拱到板凳上。
潘金莲找出几块花手绢,教武金宝挂在脖子上。
刀客花了半个多时辰,做出热腾腾的葱烤丁岁鱼、土豆炖牛肉和煎饼鸡卷。
“邀是又耐又,害能做得更耗。”
“奶油我家有,待会放鸽子让人捎过来。”潘金莲喜滋滋。“多少年没吃过正宗罗刹菜了。”
武金宝嗷唔嗷唔吃得像小老虎,迅速跟刀客混熟。
“叔叔,你做菜真棒。”
“叔叔,等会你跟我们玩捉迷藏。”
“叔叔,你多住几天好不?”
小黑狼一脸无可救药的样子。“脸丢到家了。猪头,你可别跟臭小娘学!”
小猪的腮帮里满满塞着土豆,一脸幸福。
“小狼小狼,我要学烧土豆,做好了给你吃。”
“老子又不吃土豆。”
“那么你烧给我吃。”
“……吃生的得了,那么费事!”其实小黑狼怕火,不过说出来没面子。
“因为小狼很聪明嘛,肯定烧得好吃,比刀客还好吃。”小猪撒赖地蹭小狼。“烧嘛,烧嘛烧嘛。”
被能数到八的猪头夸了……
猪头很佩服他……
他是草荡子第一聪明能干英俊少狼……
小狼觉得自己飘啊飘的,像一朵小白云、不,小黑云浮在天上。
“哼,好吧。”小黑狼拈拈胡子,神气活现地说,“明天烧给你。天下第一好吃的土豆。”


11

金光万丈的朝阳下,小黑狼静静坐在一堆土豆跟前。
他刨好了生火的土坑,武金宝抱来了柴炭,小猪挖了好多大土豆。
“该点火了。”武金宝说。
“催个屁,我知道。”小黑狼默诵烧土豆口诀。
首先生把火,把土豆埋在炭灰里,烧烧烧。然后拿出来,沾点盐,就可以吃了。
首先要生火……
火在灶膛里……
“臭小娘,你,去灶底下抽根柴禾,要烧得旺旺的。”
“不去,明明你是厨子,该你动。”
“我当然会动,你先去。”小黑狼设法让声音听起来温柔些。
“这么大还怕火,真——孬。”
“谁说我怕?”
“那去呗。”
“急啥,我先想想。是先烧熟再剥皮呢,还是先剥皮再烧。这种事很重要的,别净念着吃!”小黑狼换了个地方继续静坐。
他头上的天又高又蓝,小风不紧不慢吹着,给他戴了几片干叶子。
武金宝趴在小猪背上打哈欠。
“小串我饿,再不动手我回去了。”
“金宝金宝,等等嘛,小串他一定能烧好。”
呸,要你个死猪头多嘴。小黑狼心里念叨。
“他是吹牛大王。”武金宝踢地上的树叶,踩得嚓嚓响。“上个月说打鹿来着,现在还没打。上上个月说能跳过一座山,结果连房子都跳不过。”
小狼脸在烧,幸好被黑毛遮住了。
“要、要你个臭小娘罗里八嗦,一、一边儿去!”他把嘴张大大,露出两排刀牙齿。
小猪轻轻衔住他尾巴。
“小狼小狼,不可以欺负金宝。”
“滚滚滚滚滚,猪头!”小狼飞爪踢小猪脑袋,不解气,照脸上就是一口。
红红的血从耳根涌出来。小猪本能地拼命甩头,伤口撕裂了,血流得像小河。
武金宝忘了绝招抓鸡手,冲上去揪耳朵挝脊梁,乱打小狼。
小黑狼呆愣愣。以前咬过,明明没事的嘛。
他嘴里满是血腥气,还有点淡淡的甜。
原来猪头的血很好喝……
砰!
武金宝一拳砸在他鼻头。
“大——臭——蛋。”武金宝气得连臭小串也不说了。“赔富贵的耳朵!”
“……又不是有意的。”
一定是猪头吃太多,才把皮撑薄了。小黑狼告诉自己。
“你就是有意的,你牙那么利,还咬别人!”武金宝又是一拳揍来。“赔耳朵!”
小狼有点发飙,把武金宝撞了个筋斗。
“就不是有意的!”
小猪赶快拿鼻子给武金宝揉屁股。武金宝气哼哼,含着两泡泪。
“臭蛋、坏蛋、怂糕蛋!再也不理你了,你滚蛋!!”武金宝骂了一阵,想不出新词儿,屁股又痛,于是委屈地号哭起来,边哭边使劲蹬地。
“金宝,我没事。”小猪用那只没受伤的耳朵帮她擦脸。“小狼小狼,你背金宝回去嘛。”
小黑狼的脑筋好像变慢了,不吭声。
“小狼小狼,说句话嘛。”小猪央求地瞧他。
小黑狼又想了好一阵,有点艰难地说。
“狼,不道歉。”
“不用跟我道歉,你舔一下金宝,大家讲和好不好?”
“才不要他舔,他嘴臭。”武金宝继续蹬地,不过力气小了很多。
“跟弱者道歉用不着,跟强者道歉也没用,所以,狼不道歉。以前听妈妈说过的,可我忘了很久。”小黑狼望着地平线低声咕噜。
妈妈在等他,在不知哪里的山巅。那儿的月光像狼眼一样蓝,那儿的雪像狼牙一样冷。
“真的,跟人住了这么久,都快忘记自己是头狼了。好丢脸。”
小狼撒开四条腿向山那边跑去,越跑越快。
“小狼别走,快回来——”小猪拼命叫。
小狼犹豫了一下,回过头。
“我不吃你们。”他大声吼,就像是在给自己宣誓。
武金宝哭得格外响,可小黑狼没有再回头。就像一道黑烟溶入天空,他钻进草荡子消失了。

弓长岭镇的狗都很兴奋。
“我就说过,狼总会现原形的,你们看这不是!”老黄坐在白家肉案下演讲,唾沫星子喷了一地。
“那崽子早就不地道,那天夜里撞着他,差点把我……”阿胖爱面子,后边就没接下去。
“咦——”众狗一起盯她。
三花悄声跟旁边的年轻母狗说,
“那谁……也好大个儿了。”
“就是,挺壮的呢。你没见那身板、那一块块疙瘩肉。”年轻母狗有点害臊。
“莫不是已经……?”
“总得开春后才……?”
“他不是狼嘛,这事儿怎么也比狗来得早。”
于是她们都深思地盯着阿胖看。
“……也差太远了吧?!”年轻母狗不禁愤然。
“狼嘛,谁知道呢,没准就好那口。”三花用过来人的语气安抚她。“咱还是挑个合适的,你看四眼咋样?他在庙祝那,生活稳定,脑袋瓜也活。”
“再说吧,不急。”年轻母狗撇着尾巴走远了。

武家乱糟糟的。
武金宝的屁股摔肿了,脚在蹬地的时候给扭到,头绳儿也不知掉哪去了。现在正趴在金宝爹膝盖上,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
潘金莲打手巾给她洗脸,金宝爹拿红花油擦她屁股。大块头蹲在一边,哄着她吃糖。
猪肉男说,“跑了就跑了,大爹给你买条叭儿狗。”
“我不要叭狗。”
“那给你买个更好的,又漂亮又听话的狗。”
“我要养小串一辈子的,……我没有想打跑他,……我轻轻打的……我叫他他都不回来,他坏……”武金宝想到伤心处,鼻涕汹涌似黄河。
“会回来的,没事。”潘金莲摸她脑门。
武金宝哭更响,还把糖吐在地上。
所有人都不知怎么办,忽然刀客从厨房钻出来。
“裤吧裤吧,使劲裤。裤死了他也布会回来地,是捏干走他地。”
“我没有赶走他,我轻轻打的!”武金宝一骨碌跳下阿爹膝盖,光着屁股嚷。
“大了就四大了,轻轻地、重重地,都四大。”
武金宝低了头,拿脚蹭地。
“够跟人一样,被大了都会上心地。”
“他先咬富贵的……”
“他要人四他八对,捏大他四捏八对。印熊浩瀚,做错了要趁认。”
武金宝想了想,自己把鼻涕擦干净。
“这菜四印熊浩瀚。”刀客拍她的肩。“串上裤子,向办法罩他回来。”
武金宝点点头,系好裤腰带,郑重地对大人们说。
“我去菜园子里打坐一下,你们别吵。”
所有人都松口气。
“你蛮有经验的嘛,养过小孩?”潘金莲带着几分佩服问道。
“笑孩和大人一样,要酱道理地。”刀客说。“鹅要做奈又千层糕,捏看怎么样?”
“要得要得。”潘金莲的口水流了出来,跟着刀客屁颠儿钻进厨房。

小黑狼跑了一整天,跑出了草荡子,跑过连绵二三十里的树林。路上打了一只野鸡、两只地鼠。
他没吃饱,夜里几次梦见武家的炖肉。
第二天早上,他在河边拦住一只正在洗脸的山猫。吓得半死的山猫告诉他,狼群可能迁到草荡子西面的黄羊草原去了。
黄羊草原离这大约五六天的路,那里有好多好多美味的黄羊,山猫还说。
小黑狼放过山猫,开始往西走。
就像小猪说过的,冬天食物很难找。好多动物冬眠或者迁徙了,留下的不是老就是瘦。
可小黑狼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他努力回忆武家人打猎的法子,试着挖陷阱、放诱饵,吃掉一切可吃的。
过去他只吃新鲜肉,现在觉得虫子和尸体也不是不能入口。
走了七八天,他还没有看到好多黄羊。
小黑狼知道被骗了,有点后悔。真该吃掉那只猫。
他继续往西走,直到遇到一只老狼。
“我不知道什么雪耳,但白色耳尖的雌狼,我见过。”老狼混浊的灰眼睛里闪过一点光。“她曾跟我属于同一个家族。”
“现在呢?”小黑狼急性子地问。
老狼嘲讽地笑笑,抬起前爪拨掉一片挂在眉毛上的草叶。
“不知道。孤狼从不关心那些。”
“什么是孤狼?”
“就是像我这样,老得打不动猎物,被家族撵出来的狼。”老狼蹒跚着往前走去,“谢谢你的地鼠,愿你好运,后生崽。”
小黑狼迷惑地挠挠下巴,跟上去。
“他们应该养你的。”小黑狼知道鸡鸭猪到了年纪会被杀掉,但狗不会,弓长岭人不是很爱吃狗肉,看家狗多半能呆到老。
狼怎么着也得比狗强吧,小黑狼想。
老狼奇怪地看他。
“这是狼的法律。后生崽,成年狼没有教过你吗?”
“我只认识妈妈。”小黑狼有点不好意思,他连妈妈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更别提其他狼了。
“难怪。”老狼喉咙里咕噜一声,吐口痰,继续往前走。
“你运气挺好,孤儿狼通常长不大。”
“我跟朋友一起。”
“能跟我们称朋友的可不多。狐狸吗,还是豺?”
“……猪。”小黑狼犹豫了会儿,没说武金宝。他见老狼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自己,慌忙补充,“野猪。”
“那也没啥两样,都是食物。”老狼鄙视地说,“往后别宣扬这事,丢脸。”
“嗯。”
“野猪那玩意,蠢着呢。别看它獠牙凶,想当年我上去照屁股一口,那肚里的花花肠子哗地就流出来了,在地上拖了十几尺呐。肉也怪香,还有皮下头白花花的油呃……想当年我打的猪那叫一个多,喝!”
小黑狼忍不住连打几个寒战。
他截断老狼的话头。
“搭个伴儿吧。我不懂狼群的事,你教我。打来的东西一块分。”


12

老狼很意外,但立刻就答应了。
他俩在草原上游荡。老狼教给他怎么看天气、怎么观察脚印、怎么隐蔽、怎么夜袭。小黑狼打了猎物,会留下柔软的肚腩和内脏给老狼。
老狼跟他点点头,毫不客气大吃起来。
吃完了饭,老狼说,
“后生崽,你的牙不行。”
“你开玩笑呢吧。”
“你看我。”老狼张开嘴,指给他犬齿的位置。
“只有两个黑洞。怎么了?”
“如今是这样没错,可当年我一口就能撕开牛胸脯。而你呢,就算咬獾子都不利落。你看这皮上的牙印都歪成啥样了。后生崽,你的犬齿比一般狼小,这样下去可不成,当不了头狼。”
“……一定要当头狼吗?”
老狼昂头嗷嗷地笑,笑得小舌头都露出来了。“后生崽,公狼命苦嘿。不做头狼,连找伴儿、传宗接代的资格都没有。”
“骗人。”小狼半怀疑半丧气地咕噜。
“骗你做啥,反正我也干不动那事了。后生崽,雌狼很势利的,小心哪。”

在他俩找狼群的同时,武家人忙了起来。
猪肉男和潘金莲出发下沧州接军马,刀客跟去做厨子。
金宝爹半宿没睡,给猪肉男整出二十套里衣。
“宁可多带几身,别没得换。脏的包着回来我洗。”
大块头开始办年货,腌火腿、晒灰灰菜、做香肠,屋檐下架起好多竹竿,挂的鱼肉一溜一溜。
白老板娘有时路过武家,忍不住向院里张望,看见小猪,她“咦”了一声。
“咋整的,倒比上个月瘦,别是猪瘟吧?”
这么想着,她赶紧回家把栏里的两头大猪给杀了。
小猪耳朵上缠了几天白布条,伤口没长好,耳根留了个小窟窿。
武金宝拆了手镯的铃铛,给小猪挂在耳朵上。走起来,就叮叮的响。
“好看的,很多女孩子都戴。”武金宝告诉小猪。“风会把铃铛声带得很远很远,一直带到小串那。”
“他听见了就会回来吗?”小猪低着头问。
“嗯,听见了就会回来的。”
“肯定会回来吗?”
“嗯,肯定会回来。”
小猪开心地吃起玉米糊糊。武金宝摸着猪肚皮,告诉它,
“多吃,吃胖点。这样就会变漂亮,小串回来也会高兴的。”
“那么我要再吃一盆。”
“嗯!”武金宝用力点头。
天上的小白云飘啊飘,小猪头上的银铃铛摇啊摇。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松鼠要进洞,黑熊要猫冬,红胸鸟要一群群往南飞,小串要快快把家回。”武金宝坐在小猪背上,大声唱起来。

这天早晨小黑狼在草丛里找到几堆粪,老狼说,应该是过路狼群留下的。
“冬天大家都集体行动,春天到了才分开。”
小黑狼使劲找脚印子,可已经被踩得看不见了。
“别着急,迟早会碰上。”老狼跟在他后头,嘎吱嘎吱地嚼一根没干透的浆果枝。“在那之前,先整整你的牙。”
小黑狼被老狼引到一片河滩,那儿有不少鹅卵石。
“使劲磨,直到把犬齿磨尖。”
小黑狼试着磨了几下,冰凉的石子儿崩得他牙酸。
“这么点疼都受不了可不成,”老狼站在高处看戏似地瞅,“冲着当头狼,多加把劲。”
小黑狼一爪把石子踹远远。
“老子不当什么狗屁头狼,老子要找妈妈。”
“找到了她也不会认你。成年狼没有妈,只有自个儿。没本事当头狼,就只能做孤狼到死。”
“吹个屁,你自己还不是孤狼!”
老狼发黄的眼珠子暗了一小会,很快又恢复到平时的样子。
“算啦。树老根多狼老话多,随便你吧。”
小黑狼斗嘴赢了,可还是不开心。
臭小娘说他牙太利。
但是、但是、但是,他真的没成心咬坏猪头的耳朵。
肚子饱的时候他都不怎么张嘴。又不是猫,他从不乱磨牙。
猪头应该知道的,可都不帮他说话。
不讲义气。
他才不要跟不讲义气的瘟猪待一块。
还有臭小娘,脾气坏,又肥又丑,只会捏他小鸡。
永别了臭小娘,去捏猪头吧。
老子自由啦——
他仰起头,向天空嗷嗷地嗥叫。
“别叫这么凄凉,一听就知道是落单的。”
“老子才不凄凉,老子是高兴!”小黑狼斜着眼跟老狼嚷嚷。
老狼笑一笑,走开了。

突然少了三个人,武家有点儿冷清。
金宝爹接了不少写春联的活计,有时写着写着,胳膊肘拄在红纸堆上,托着半边脸发呆。呆一会,摇摇头,提笔继续写。
大块头出出进进,冷不丁过来摸一把或者拧一下。
金宝爹就说,“君子不妄言妄动,一边去。”
“我又不是君子。”大块头耍赖皮。
“那么君子远小人,一边去。”
“切,你也不是,看这都这样了。”大块头在桌下做拿手的小动作。
“滚,我忙。”
“不贴春联人也要过年的。给我亲一个,下下火。”
“整天上火,阴虚阳亢,去吃点六味地黄丸,乖。”
大块头一个饿虎扑食,咕咚,椅子翻了。
“关门!”金宝爹奋力抗争。
“先救火。”
“先关门!”
“先救火!!”
“要不要阉了你。”金宝爹笑得花儿似的,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指甲刀。
大块头乖乖去关门,看一眼,发现不对劲。
“囡囡不见了。”
金宝爹蹭地窜起来。

这会儿,武金宝骑着小猪、夹着个小包袱走到白家后院,雄纠纠地打门。
白老板娘的儿子寿官看见她,吱溜钻过来。
“金宝,我娘说你家猪是瘟猪,得杀。”
“你才瘟猪,富贵好好的。”金宝仗着比白寿官高,伸手就拽小厮头上那撮毛。
白寿官很委屈地两手护头。
“我又不是猪。”m
“富贵是我家伙计,你骂他我当然骂你。”
“我娘说的……”
“你听不听我话,不听就不和你玩。”
白寿官犹豫了好一会,怯怯地点头。“娘不在就听你的,成不?”
武金宝鼻孔抬得高高的,表示不屑。
“你不忠心义气,你穿开裆裤,你是笨球。”
“娘给我缝了新裤子的。”白寿官屁颠颠去找白老板娘。
白老板娘不让,要留到正月才给穿。
白寿官在家里东掏掏、西摸摸,找到他爹当年穿的一条油花花青布裤子,套上了,裤腰晃晃悠悠系在胳肢窝底下。
“哪,金宝你看,浑裆裤。”
“真丑。”
“金宝跟我玩嘛,我的肉夹馍给你。”
白老板娘卤的肉很香,武金宝咬一口,满嘴油。
“阿爹说不能白吃,给你个香袋。”
白寿官拿手在花裤子上揩揩,很小心地把香袋挂在脖子上头。
“金宝,今天还玩躲猫猫不?”
“不躲,我忙大事呢。回头再跟你聊。”武金宝握着胖拳头,要小猪开步走。
白寿官牢牢钉在她后面。
他们来到小黑狼掏鱼的河沟边上。武金宝跳下猪背,从包袱里拿出小铲子。
“我要在这修一座长城,城墙上再建一个烽火台,然后在烽火台上面点狼烟。这样小串就会看见,看见了就会回家。”
噼噼啪啪,白寿官使劲鼓掌。
“金宝好聪明。”
“那当然。”武金宝得意道。“寿官,你负责给这座城起个名字,要最好听的。”
白寿官坐在地上努力想。
“因为是等小串的,叫等串城好不好?”
“不好听。”
“怀串城?”
“小串又没死。”
“串归城?”
“一个比一个难听。”武金宝皱起肉包子脸,“亏你还跟我爹认字呢,你笨球。”
白寿官很着急,在地上乱拍。
“我再想我再想我再想……有了,叫卧狼城。”
“为什么要卧呢?”
“名字里带个卧就会很厉害,孔明不是又叫卧龙嘛。”
“富贵你看咋样?”武金宝回头问小猪。
小猪敲打蹄子表示赞成。
武金宝庄严地举起小铲子。“好,就这么定了。开工!”
武金宝挖土,寿官帮忙搬石头,还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上面歪歪扭扭刻了卧狼城仨字。
小猪獠牙和蹄子一起上,把大堆大堆的树枝和干草推到武金宝划出的地界里。
太阳就像开水锅里的汤团,小小又白白,从云后面浮出来一会,又沉下去了。
武金宝看着地面皱眉毛。
“为什么挖不动?”
“明天我带铲子来,一块挖。”白寿官说。
“金宝金宝,冬天的河泥会冻很硬,小串说过的。”小猪拿鼻子顶顶武金宝。
“我要小串能看见。”武金宝狠擦把额角上的汗,用力把铲子往地上戳。
“有声音。”白寿官警惕地跳起来。“咕咕的像鸟叫,又像人放屁。”
小猪扇扇耳朵。“金宝,是你肚子响。”
武金宝手放在肚皮上往下按。
“瘪的,好饿。”
她很不高兴,嘴嘟成猪鼻子。
“你干嘛告诉我,现在我没力气了,可城墙还没修好。”
“明天再来修。”白寿官给她打气,“我叫三儿、黑丫他们都来。”
小猪也拱她。“天快黑了,你阿爹等你吃饭呢。”
武金宝确实很累,趴在小猪背上不甘心地嘟噜。
“要快快的修,小串就能早点回。早点回了,就不会变成狗皮帽子。他脾气那么坏,动不动跟人打架,外面有老虎,他会被咬死的……我不要狗皮帽子……”
“不会的金宝,小串那么能干。”小猪轻轻地说。
白寿官打着哈欠,拉着小猪尾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星星亮亮的,小猪眼睛也亮亮的。
吧哒,有一颗星星从它的小眼睛里落下,滑进草丛不见了。
他们走在田埂上,看到很多灯笼挤在镇口。
白寿官揉揉眼,立马推醒武金宝。“是我娘呢,娘!娘!”
白老板娘箭一样飞过来,抓住白寿官,劈头盖脸一顿巴掌。
“叫你野,叫你野!咋不死在外头你?!”
白寿官给揍懵了,猛嚎。
武金宝拉白老板娘袖子,嗓门亮亮地分辨,
“阿姨,不怨他,我带他出去的。”
白老板娘有点发楞,不知该咋反应。
金宝爹也跑过来,边跑边跟白老板娘赔不是。
白老板娘情绪复杂,瞅了父女俩一会,抱起寿官扭身走了。晚风凉凉地吹过来一句,
“没娘教……”
武金宝抓抓脸,
“阿爹,她说啥呢?”
金宝爹的脸色有点难看。
“乖,回家。”
“她说我没娘,可我有妈妈的。”
“快回去。”
武金宝甩开他手,噔噔几步追上白老板娘,大声嚷。
“白阿姨,我有妈妈,你说错了。我妈妈在东京挣钱,好多叔叔阿姨都来我家玩……”
“囡囡!”金宝爹生气了,拎起她打了两下屁股。
其实不太重,因为金宝爹的手举得很高,落下有点慢。
但是武金宝很愤怒很愤怒。
她号哭的声音,整个弓长岭镇都能听见。
白寿官本来也在哭,可听见金宝的哭声,立刻不哭了。
“坏老头儿,你欺负金宝,我跟你拼了!”
他一把挣出他娘怀里,蹬着腿大喊大叫,挥拳头带吐唾沫,捶金宝爹。
大块头本来在一边安静地看,这时走上前,从金宝爹手上接过武金宝。
“囡囡,咱是好汉,好汉子哭不哭?”
“好汉子不哭。”武金宝抽着气儿说。“可是我停……停不下来。”
“哪,二爹告诉你,偷偷说的喔,别人咱不告给他。好汉子难过了也会哭的,可是哭完睡一觉,起来照样是条好汉子。现在你狠狠哭他一大场,然后咱回家睡觉觉,二爹给你唱个摇篮歌,明天咱们还是好汉子。好不好?”
“嗯。”武金宝拿拳头使劲揉眼睛。“二爹,我现在就是好汉子,我不哭了。”
“眼泪水打鼻孔里淌出来罗。”
武金宝又擦干鼻涕。
“二爹,我真的不哭了。”
“笑一个给二爹瞅瞅。”说着,大块头叭地亲了她脸蛋。
武金宝就嘎嘎笑了。
“告诉寿头,你是好汉子,问他是好汉子不?”
武金宝跳下地拉开白寿官。
“喂,你不许打我爹,轻轻的也不行。”
“可他揍你呐。”
“他是我爹嘛,你看,他就不揍你。”
白寿官羡慕得要命,拉住武金宝。
“金宝,你有仨爹,分个给我呗。分个差点儿的就行,谁都行。”
旁观的人轰地大笑起来。
两家大人爆尴尬,强行掰开他俩,一边一个拖了就跑。

武金宝虽然挨了小揍,可回家就吃上了热腾腾的肉饼。萝卜丝虾仁拌馅儿,鸡蛋面皮儿,两面黄。金宝爹煎的。
武金宝不记仇,吃得干干净净,还舔盘子。
金宝爹说,“囡囡,以后不许瞎跑,更不许出镇子玩。冬天了,外头有大灰狼。”
“不怕,富贵会帮我。”
“那也不行。”
“阿爹,我要修长城。”武金宝小声说。
“这娃!”
“不骗你。今天我们挖了好多土,连名字都想好了,卧狼城,白寿官想的。把长城修好了,小串就能回来。阿爹你不要不许我出去。”
金宝爹很无奈地笑。
“这么上心,不就是条狗吗。”
“小串是我捡的。”武金宝认真地看着阿爹眼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对人好就好一辈子,不能亏心,你说的。”
“那是说人……”
“小串跟人一样的。什么他都知道,不乱咬人,也不欺负小狗。”
武金宝抠着棉袄上的牛屎牡丹,像是跟阿爹说话,又像跟自己说。
“他打到东西都会拿回来,兔子什么的都留下整张皮。……虽然脾气坏,可我打他鼻子也没还手,他鼻子很软很怕痛的……他从不贪别人东西,寿官拿来的熏肉都是我给才吃……他独个在外头会饿肚子、还会被欺负,……我一定要找他回家!”
金宝爹拿起手绢,给她擦掉泪花花。
“明天阿爹带你去。”
武金宝使劲点头,在阿爹脸上吧唧了个特别大的口水印子。


13

“哈——啾、哈——啾、哈——啾!”大清早上,小黑狼连打了一串喷嚏。
他擦着清鼻涕,有点颓丧。
下半夜很冷,他习惯地把背往后靠,结果撞到一块大石头。
真他妈疼。
他忍不住想起小猪圆圆的肚皮,又软又暖和,就像妈妈的……
啊,不好,呸呸呸。英俊少狼怎么可以说猪头的台词。
小黑狼一骨碌跳起来,蹬蹬腿,伸伸腰,招呼老狼。
“大叔,起床了。”
可老狼没动静。
他又叫了几声,老狼还是不动。
小黑狼凑过去闻闻,扬起爪子拼命扇老狼的脸。
“喂,大叔、大叔!!”
老狼眼皮跳了跳,慢慢睁开眼睛。
“啐,吓死我了,还当你嗝屁呐。”
老狼很不好意思,想爬起来,可腿使不上劲儿。
小黑狼用肩膀帮了老狼一把。
“大叔,我都能看见你肋骨了。不要紧吧?”
“冬天都这样,熬到雪化就好喽,就怕熬不过去。”
在他狼生的第一个冬天,小黑狼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艰难。
他瘦了不少,也不像刚出来的时候那样有力气,能跑一整天。现在他多半时间都谨慎地趴在草丛里等待猎物出现,可收获真的、真的不多。
他俩弄了点积雪当水喝,商量上哪找吃的。
老狼提议顺着河边走,也许能碰到些水鸟。
“河岸里头还有蛇、有地鼠,要是能挖开的话。”
可河泥冻得像铁。
小黑狼恨恨瞅着冰面,像要瞅出个洞来。
“大叔,有什么动物冬天不挨饿吗?”
“冬天没有草,吃草的就得挨饿;吃草的饿死了,咱们就得挨饿。要说也就数黑瞎子强点,能冬眠。”老狼在他后面磕磕碰碰地走着,就像随时会倒一样。“不过你可别妄想去打熊,他们太壮了。”
小黑狼忽然想起镇上那些他瞧不起的土狗。没本事,可人吃啥他们吃啥。不操心夜里睡哪,也不怕半夜突然给别的什么叼了去。
“大叔,土狗咋不挨饿呢?”
老狼笑了笑。
“狼是狼,狗是狗,没法比。你要活得随性子,就不能老顾着饱肚子。”
“随性子、饱肚子……两样都要成不成?”
“难。”老狼一字否决。“狼有狼命狗有狗命,谁也没法两头占,多少代都这么过来的。”
小黑狼默默往前走去。
走出七八十步,他回头看着老狼,说,“我一定不要饿死,我们回人的地界去,打牲口。”
老狼有点吃惊地盯他看。
“也有这样的事儿,可得是群狼才干得了。后生崽,不要小看人,不知多少壮过你的死在人手里。听我一句,你年轻,耐下性子在河边守着,总会等到猎物。狼就算饿上半个月也死不了,玩命不值当,你往后的日子多着呢。”
“我已经守了半个月,再守半个月一定会饿死。”小黑狼冷静地说。“一定死和可能死,我选后边。你跟我去吗?”
“我就算了,跑不动那么远的路,也不想死后变成人的皮袄。”老狼咳嗽两声,原地趴下来。“那么再见了,大叔。我挖的那个洞你继续用吧,希望春天还能见到你。”
“彼此彼此,后生崽。记住,别逞强,该放手时一定得放手。”
小黑狼胸口有点发酸。
“大叔,谢谢你。”
“没什么可谢的,亏得有你我才能多活这些天。喔对了,我在洞口埋了点东西,你拿去吧。”
小黑狼回到他们睡觉的山洞,挖开雪,找到两个兔子头,还有一挂不知什么动物的肠子。
他想了想,叼了一个兔头走到空地上,把兔头摆在那儿,用尾巴扫平脚印。
等到快中午,终于有只赤狐小心翼翼地蹭过来。
小黑狼平心静气趴着。他在下风口,狐狸闻不到他。
狐狸四处嗅,嗅了一会儿,放心了,伸长脖子咬住兔头。
这时候,小黑狼闪电般地扑过去。狐狸想跑,但慢了一步。他一爪拍去,狐狸就像棉花口袋似的倒在地上,头盖骨整个碎了。
小黑狼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力气,也许只是因为饿。
狐狸的颈骨在他嘴里断成两截。热乎乎的鲜血顺着喉咙一直流下胃里,让小黑狼又活了过来。
他吸干狐血,咬住尸体往河边拖。
远远地看见老狼的灰毛在风里飘动,像一小堆茅草。
“大叔,大叔,有吃的了。”
“大叔,你不是又睡过去了吧?”
“……”
他不甘心地拿鼻头拱着老狼。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
北风夹着雪花粒子打在他们身上,老狼已经一丝儿热气都没了。
小黑狼胸口很痛,很憋屈。
“呃呜——你就不能再多撑会儿吗——呃呜呃呜——”
可是没人回答。
小黑狼使劲刨地,雪混着黑土,从他两边噗噗翻开。
他刨好了坑,看看老狼,一口咬断了老狼脖子。
这也是老狼教他的生存法则之一。
狼也好,兔子也好,大家终归都要回到草原的。活过老天允许的时间,留下了后代,是很幸运的狼生。被同类吃掉,并不比被老虎吃掉、被人打死更糟。
老狼几乎没有什么肉,但小黑狼吃得很认真、很仔细。每一根骨头都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他留下了老狼的脑袋、四个爪子,还有皮。把它们和白骨一起埋在土里。
也许这些东西又会救谁的性命。
他叼着赤狐,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雪还在下。


14

在小猪和金宝爹的全力协助下,卧狼城进展很快。
白寿官趁他娘不在,也会翻院墙出来帮忙。
因为天很冷,金宝爹出主意,让把雪啊土啊树杈啊石头啊都堆在一块,浇上水,隔天就冻硬了,跟砌墙一样结实。
卧狼城修了快两人高,武金宝站在下面满意地看。
虽然基本上只是一个土堆,不过大家都很有成就感。
白寿官找木匠的儿子小三儿要了点红油漆,在土堆上刷了卧狼城仨字,远远看着特别醒目。
卧狼城顶上架了一根横木,是木匠出的。金宝爹要给钱,人家不要,只好送了两幅春联,和一幅很大的中堂画。
金宝爹抛根绳子上去,绳子一头系个铁皮小桶,桶里搁上半湿的柴禾和牛粪,拿干柴点着,就冒出呛人的黑烟。
小猪咬住绳子另一头往下拖,桶慢慢升到卧狼城顶,黑烟柱子往天上飘去。
白寿官揉揉眼睛。
“我们修了一座长城呢,真的!”
“等春天来了,上面会开很多颜色的花,还会有红胸鸟来做窝。”武金宝挥着藕胳膊,踌躇满志地做规划。“我们再在旁边种樱桃、种山楂树,秋天结了果子,让刀客鼠鼠做果酱和蜜饯吃。寿官,你看咋样?”
“嗯,还要种桂花,可以包元宵的。”
小猪咬住武金宝的棉袄,有点害羞地说。
“金宝,我想搬到这里住。”
“好冷的。”
“不怕,我这么胖。”
武金宝抓抓脸,两手抱住小猪脖子。“要是你丢了,小串会生我气的。不走嘛。”
“那,要是小串回来没见着我,走掉了咋办呢?”
“有办法。”
武金宝抄起油漆刷,在卧狼城仨字旁边画了一个笑眯眯、戴着小铃铛的猪头。
“好了,大家回去吃腊八粥吧。”
远处蹄声笃笃,是大块头的大青马。
“鸽子回来了,契丹军队大举南下。大哥叫我们收拾东西,他正快马过来。”
于是金宝爹、武金宝和白寿官都被搧在马上一起拖走。
“年年来,奶奶个熊!仔细别给老子碰上,来一个砍一个,来俩砍一双!”大块头飞快地磨刀,“你看着囡囡,我套车去。”
金宝爹脸色严峻。
“得告诉镇上人。”
“等会。传开就乱了,见过大队流民没,能踩死你!”大块头一把将金宝爹摁在墙上,鼻子钉鼻子、眼瞪眼。“你、听、好,不许再给我丢一次。”
然后他小小声补充,“要是找不回来咋办,虽然我运气一向很好……”
结果金宝爹就被拴在炕头的石狮子上面了。
“你爹睡觉也落炕吗?”白寿官看看他,又看看石狮子,问武金宝。
“可能吧。听小串说他们晚上经常爬上爬下,还比赛摔交。”武金宝在泡菜坛子里抓根黄瓜,给寿官掰一半,两人大口价啃起来。
大块头给车轴滴了点油,套上老红马,把金宝爹和两个大包袱一起塞进去。
“红娘子,稳着点走。”
“二爹,我们回县城吗?”武金宝问。
“呃,快上去。”
金宝爹趴在车辕上跟寿官喊,“快回家告诉你娘,契丹人来了——”
镇上好多人都听见。
“契丹人?”
“契丹人……”
“契丹人!”
在腊八这天,弓长岭镇陷入空前的恐慌了。
不过也有人不信,比如胡善人。
“老朽不才,在这住了几十年,就没见过契丹骑兵赶腊月下来。大雪天的,人且不论,马吃啥?”
大块头懒得下马,扬扬猪肉男的字条。
“不信拉倒,潘家军来的消息。”
胡善人的花白胡子抖啊抖。
“事缓则圆,依老朽之见,不如等军报到了再……”
一个家丁跑过来。
“报告老爷,太太和姨太太抢轿子,打起来了!”
胡善人慌忙去拉,不幸脑门挨了一脚盆,倒地不起。
大块头很鄙视。
“一个母的就够受了,还娶俩,找死!”

白老板娘抓起衣裳忘裤子,抓起裤子忘了鞋。
“娘,我要带上泥关公,还有兔儿爷。”白寿官从竹箩里伸个头出来。
“只许带一个。”
白寿官犹豫好久,拿上了关公。
阿胖蹲在墙角碎碎叨叨。
“厉害家伙要来咯,这世道,一年不如一年,想当初我在学士府,吃的油穿的绸,走哪都有轿子,而今可好,一把年纪还得逃命!……”
她还没念完,忽悠一下四脚离地,给白老板娘塞进了箩筐。

武金宝抱着个酒瓶坐在马车里,数一棵棵过去的树。
“一、二、三……九、十,预备——。”
她揭开瓶盖,往地上浇了几滴黄黄的水。
大块头直捂鼻子。
“啥玩意这么臭?”
“富贵的尿。”武金宝甩着辫子说,“我们留了记号,小串就会找过来。”
“我——”大块头憋回粗话,手往车里伸。
“拿香茶饼子来。”
金宝爹递给他一片,大块头刚含进嘴,呸地又吐掉。
“要你身上的。”
金宝爹摸摸荷包。
“没有了。要不给你剥个桔子?”
“你闻,真臭。”大块头小声诉苦。
“风刮走就好了,吃桔子。”
金宝爹剥一瓣,往大块头嘴里填一瓣。
大块头满口桔汁地抱怨。
“还是臭,臭得头晕。”
“给你削个梨?”
“不要,会划破手,还吃桔子。”
金宝爹剥一路,大块头吃一路,武金宝浇一路。
小猪跟着车轮小跑,耳朵上的银铃当叮叮铛铛,叮叮铛铛。
快黄昏时他们到了县城,街上店子大都关了,有些人背着大包袱往城外走。
“下来吃点东西,晚上继续赶路。”
于是一家三口都坐进唯一还开着的牛肉面铺。
“大碗牛肉面来四碗,烧酒一壶,熟牛肉半斤。”
大块头吃三碗面条,金宝爹和武金宝分吃另一碗。两匹马在外面吃草,小猪埋头使劲喝水。
“富贵,还走得动吗?”武金宝摸着小猪肚皮问。
“没事,我有劲儿。”
武金宝掰碎馒头,蘸着肉汤喂小猪。
外面进来一彪闹哄哄的人,占了店堂中央的桌子,嚷着要老板上茶上酒。
“严常侍您点菜。”
“王大人先,王大人先。”
“远来是客……”
“客随主人便……”
“两位,小店只卖牛肉面和牛肉的。”老板指招牌。
那两人悻悻对视。
“宽汤窄面。”
“窄面宽汤。”
“马上就得,您慢坐——”
大块头溜一眼,飞快抓起斗笠盖头上,拉起金宝爹和武金宝就跑。
“咋啦?”金宝爹问。
“你忘了?那是对头!”
这时候,严常侍坐在板凳上,白眼珠忽忽转,双眼皮啪啪眨。
“刚才那俩有点面熟……”
大块头猛甩响鞭,催马快跑,小猪紧紧跟着。
“这猪真能跑!”大块头惊叹道。“没准能做种猪,年后牵到集上去,五十文一次,一天配二十头母猪,嗯,有得赚……”
“二爹我叫你慢点。”武金宝捏着两个肉拳头在他背上暴捶。“富贵会跟丢的!”
“没关系金宝。”小猪四蹄飞舞,眼珠子放出淡淡红光。“我跑出感觉了,至少还能跑一晚上。”
又跑了三十多里,金宝爹喊他们看前面。
“潘家军的指路灯,我们到了!”
“潘大脚还算有点心肠,在中军帐等咱呢。”大块头满意地说,“最好刀客那小子也在,我想吃香菜烤鸡。”
吱溜——。
吱溜——。
武金宝和大块头一起流口水。
大块头忽然感到背上两道刺人的凶光,赶忙解释。
“那个,我没有说你烧的菜不好吃,只是说刀客的好吃……不是,不是他好吃,是他烧的好吃……不是他烧的好吃,是你的比较不好吃……不是不是你不好吃,你比谁都好吃,只是烧得可能有那么点点不够好吃……”
他背上开始冒烟,滋啦——衣服穿了两个洞。
大块头哀求地拖金宝爹袖子。
“看着点路。”金宝爹收回飞刀眼,哼了一声。


15

大块头意气扬扬,赶着马车穿过军营大门口。
“吁——”
老红马稳稳站下,大青马跟着站。小猪往前蹿了几尺,赶忙地退回来。
大块头一个小翻身跳下地,伸手去接武金宝,嘴里吆喝,
“哥,哥!”
武金宝跟着吼,
“大爹、大爹,我要抱抱!”
营帐大开,哗地涌出乌泱泱一堆人,潘金莲打头。
“没多少东西,不用都出来……”
大块头话未落音,嘴给潘金莲的拳头塞住。
“不、许、出、声。”潘金莲横眉立眼。
后面是猪肉男,脸黑得像铁,一把将金宝爹塞回车里。
“咋才到呢?”
“路上可没耽误,”大块头给自己找理由,“就是带了猪,所以……”
“跟你说粗重都不要了,还带猪?!”
武金宝觉得猪肉男瞅小猪的眼神有点不祥,蹭过去扯袖子。
“大爹,不要扔掉富贵嘛,大爹……”
猪肉男没理会她。
“猪留给潘丫头,我们上路。”
“哎呀武兄,朝廷用人之际,你总不能甩摊子吧?”背后有人追过来叫唤。
猪肉男回首抱拳。
“牛记室,不好意思,军马押到我的事就算完了。如今咱不是官身,不吃朝廷的饭。”
武金宝还在扯他袖子,仰着脸缠人。
“大爹,富贵跑得可快了,比马还快……”
牛芒菟仔细打量地上的武金宝。
“这是……武二哥的千金?”
“啊,呃。”猪肉男含含糊糊应着,抱起武金宝。“囡囡乖,别吵。”
“真看不出,”牛芒菟赞叹,“玉娃娃似的。嫂子来了没?请出来咱见个礼也好。”
“啊,呃,回娘家了。”猪肉男继续敷衍。
牛芒菟过来摸摸武金宝的后脑勺。
“几岁啦?”
“我现在六岁,过年就七岁了。”
“叫啥名儿?”
“我叫金宝,妈妈给起的。阿爹还写过诗,金辉生丽水,宝玉蕴昆岗。我家有娇女,茁茁胜弄璋。意思说我比男孩子还能干。”武金宝在猪肉男怀里很骄傲地挺着小胸脯。
牛芒菟很吃惊。
“武二哥,没想到你这么勤学,真是可敬!”
猪肉男、大块头和潘金莲的嘴都有点歪。
“他瞎写的,瞎写的。”猪肉男说。
“写得不好,写得不好。”大块头说。
“其实是我写的,是我写的。”潘金莲说。
武金宝非常不满。
“你们全部都在说瞎话,羞羞脸!明明是阿爹写的!!”她伸长脖子大叫,“阿爹,阿爹,你说是不是嘛!”
牛芒菟眉头一跳,突然蹿到马车前掀帘子。
唰唰几声,潘金莲抄起马鞭子,猪肉男抄起刀鞘,大块头忘了带武器,一把抄起小猪。
牛芒菟抓着帘子慢慢回头,脸上写着一排大字:“就知道你们是这种鸟人”。
“天气真好。”猪肉男举着朴刀面不改色。
“月黑风高,最适合谈情说爱、杀人放火。”潘金莲眨眨眼。
大块头头顶小猪,眼瞪牛芒菟。
牛芒菟盘算了一会,慢慢从马车旁边退开。
“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仨人松了口气。
“多承多承。”
“好说好说。”
金宝爹很小心地把车帘掀开一道缝,露出冻红的鼻子尖,怯生生往外瞅。
猪肉男跟他使个眼色,递过武金宝。
武金宝哧溜滑下地,跑过去搂住小猪。
“我要富贵儿。”
“不准带。”猪肉男有点生气,瞪眼。
“小串还没回呢,我不要连富贵也丢掉。……”武金宝把头埋在小猪耳朵后面。“富贵能干活,又不挑嘴,我可以分我的饭给它吃。”
大块头蹲过去跟她讲道理。
“囡囡,咱们现在是跑路,不是玩儿噢。要是跑慢了,契丹人会把你抓去煮了吃的。听话,快上车去,别让阿爹等。”
“那契丹人也会把富贵吃掉的,不行不行不行!”
“哪,潘阿姨给你照顾着,回头再还给你。”潘金莲也蹲过去。
“我不干,你上次还说要拿富贵做烤肉。”
“还由着你了!”猪肉男终于爆发,一把拎起武金宝塞到金宝爹手上。“老二,走!”
武金宝拼命求金宝爹。
“阿爹阿爹,你跟大爹二爹说嘛,留下富贵嘛,富贵会帮你种地,还会……”
金宝爹把她搂紧。
“囡囡,乖,等我们回来再养小猪,阿爹跟你保证,一定接小猪回来,啊?”
大块头甩了一记响鞭,两匹马撒开蹄子跑起来。
武金宝撕破喉咙大嚎。
“嗷呜……你们都是坏人……明明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说瞎话……富贵又没犯错,为什么不养它……你们都骗我……嗷呜呜……”
马车咣咣地往夜色里奔去。
潘金莲摇头叹口气,打算牵走小猪。小猪一低头从她腋下钻过去,跟着车轮印猛追。
“唷!”潘金莲吃惊地叫一声。
她回头瞅瞅,两边尽是潘家军的人,不见了牛芒菟。
武金宝以钢铁般的耐心坚持抗争,拒绝大人们抱抱,爬到车窗旁一面嚎哭一面洒猪尿。猪尿洒完了,就往下扔手绢、扔头绳、扔小袄、扔裤子。
金宝爹几次要去哄她,都被猪肉男按回去。
眼看武金宝快光屁股了,金宝爹蹭地站起来。
“大哥,掉头吧。”
“叫你别惯着她。”猪肉男严厉地说。
“不是给碗饭吃就叫爹娘。”金宝爹自顾自脱掉斗篷,包住武金宝。“生死有天命,带头猪又怎么了。”
大块头喊声“吁——”,马儿停下了。
“哥,算了,孩子哭成这样,别整出病来。又不是有两个三个。”
猪肉男气忿忿地坐在角落里。
“随你们的便。”
金宝爹掏出手绢给武金宝擦脸。“好了不哭了,咱们回去接小猪。”
武金宝钻在阿爹怀里,毛葡萄眼睛转啊转。“不扔富贵。”
“不扔。”
“拉钩钩。”
“拉钩钩。”
马车往回走不到半里,后边两串红灯撵过来。
全是高头大马,把他们困在中间。打头的是严皮双和牛芒菟,后面一驾小车,挂个黄门帘。
严皮双干咳一声,清清嗓子。
“车上几位,下来面圣吧。”
猪肉男慢慢走下车,然后是大块头,然后金宝爹。
大块头怒盯牛芒菟。
“早该宰了你这龟孙!”
“我说不告诉‘别人’,没说不告诉万岁爷,万岁爷可不是‘别人’,对吧?”牛芒菟泰然自若。
“圣上正预备巡阅潘家军,路上接到消息,就先过来了。国家用人之际,几位还是留下好。”严皮双帮腔。
武金宝看看大人们,突然“噢”地欢叫一声,跑向黄帘子小车。
“富贵、富贵!”
小猪从车影子里钻出来,呼哧呼哧喘粗气,拿粉鼻子拱她。
严皮双正要使鞭子把她拨一边儿去,牛芒菟使个眼色,下马抱起武金宝。
“囡囡,伯伯给你带小猪来了。伯伯好吧?”
武金宝使劲点头,脆脆地说,“谢谢伯伯!”
“来,伯伯教你给万岁爷磕头,万岁爷最喜欢小姑娘了。”
牛芒菟手拉着武金宝,把头伸得近近的,道,“陛下,人都齐了,请您的旨意。”
半晌没动静,牛芒菟急了,小声儿唤。“陛下,陛下?”
黄帘子里伸出只手,一把揪住牛芒菟。
“狗才,催个头啊,朕这刮胡子呐!”
牛芒菟磕头如捣蒜。
“臣万死万死。不过陛下天日之姿龙凤之表,本来已经英俊到无以复加,何况三绺美髯更能突显您的男子气度,臣以为不用剃也行……”
皇帝不相信,问严皮双。严皮双赶快上前。
“臣与牛记室有同感……”
黄帘子里伸出两只脚,左一脚右一脚,踹他俩。
“早干啥去了!朕都剃掉一半才说!”
严牛两人猛磕头,武金宝跟着磕了几个,爬起来很迷惑地问。
“你们在练铁头功吗?”
黄帘子里终于伸出个脑袋,铁青的下巴,还剩着稀稀拉拉几根胡子茬。
皇帝看看武金宝,又看看站在几丈外的金宝爹,悲愤得格吱吱咬牙。
“装死骗我……偷汉子、偷婆娘……孩子都这么大了……死贱人……”
武金宝拉住他的黄袍子。
“叔叔,不要憋眼泪,你看你流清鼻涕啦。我二爹说,好汉哭鼻子不丢人。”
皇帝赶快拿袖子抹掉。
“小丫头不要乱讲话,朕啥时哭了?”
严皮双和牛芒菟立刻作证。
“陛下绝对没有出过龙涕,臣等以性命担保,那只不过是雨水而已。”
皇帝翻两个大白眼。
“切,扯谎都这么没档次!你们就不会说‘上天见陛下赶路辛苦,特地降了几滴雨给陛下添凉’?!”
严牛又磕头。
“臣等愚钝,现在就重新说一次?”
“算了算了。”
他牵上武金宝,摇摇摆摆走到金宝爹跟前。
猪肉男和大块头没办法,只好跪下了,金宝爹不肯跪。
“杀剐随便,别为难孩子。”
“多年没见面,见了我就这么一句?”皇帝又开始悲愤地流鼻涕。
“他好像感冒了,应该吃萝卜。”小猪说。
武金宝甩甩小辫子。“我也想吃,可泡菜坛子扔在家里了。”
“让我闻闻,这附近就有吃的。”
小猪四处嗅,用獠牙挖树根。
“哪,挖到香喷喷的松树菇了。”
武金宝跟着拾,把蘑菇揣在兜兜里。
在他们捡蘑菇的时候,金宝爹正在跟皇帝谈判,说一些武金宝和小猪都听不懂的话。
“戴罪立功,跟朕回去……”
“君无戏言,你写了赦书的……”
“你们欺君在前……诛九族……”
“昏君……”
“敢骂朕,诛九族,外加那头猪……”
“我告诉你,敢动我闺女就跟你拼……”
“贤弟,我说说而已……不如今晚抵足而眠……”
“没门……”
“无情无义,看我宰了这两个奸夫……”
“你敢……”
“至少也要充军……”
“那我也去……”
猪肉男和大块头站在旁边,完全插不上嘴。
武金宝捧着一大兜蘑菇过来,扯皇帝的袖子。
“万叔叔,吃蘑菇,特别好吃,吃了不流鼻涕。”
皇帝悻悻地。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谁告诉你我姓万?!”
“你不是姓万,叫岁爷嘛,牛伯伯说的。”
“切!”皇帝揉揉鼻子,想到个主意。
“囡囡,跟叔叔去好地方玩,有糖糖吃,小猪也可以带去。”
“我要问阿爹。”
“没事,叔叔有大车,让你爹一块儿去。”皇帝猛跟金宝爹送秋波。“别吓着孩子,事情回大营再说,咋样?”
就这样,武家一家人又全部回到了潘家军。


16

“我还想跑呢,好几万幽燕卫戍军守在外面,怎么溜得掉?”潘金莲摇头耸肩,表示没办法。
“那就先拖着,等仗打起来后趁乱走。”猪肉男仔细看地图。“照契丹人的速度,最多七天就到了。”
潘金莲从头上拔根簪子,指着一处小地方。
“前面二十里有山谷,到时候你们裹上毛毡子,从顶上滚下去,我让彼得潘在山下预备马。”
“谁呀?”
“少装傻,不就是刀客嘛。”潘金莲有点害臊,“他名字老长老长一串的,我嫌麻烦,给改了。”
“靠,狗男女,果然勾搭上了!”大块头的耳朵竖起老高,“快说,睡过没有??”
潘金莲一记摧心掌拍开他。
“不要以猥琐腌鸡之心,度纯情少女之腹!!”
大块头面容纠结,扑到墙角呕吐。
“十岁就偷看男澡堂,纯情……”
“看了又咋的,还不是给你带的。话说看过以后恶心了好多年,导致老娘如今还嫁不出去,你打算怎么赔?!”
“我有逼你看乜?一边看一边八得热火朝天,‘这个是红鸡,那个是黑鸡,这个是光鸡,那个是毛鸡,还有一个烂小鸡’,害得老子被你爹打,趴着睡了半个月!!”
“行了,都少说两句。”猪肉男喝开他俩。
“说起来,秀才跟囡囡呢?”潘金莲小声问。
猪肉男也小声回答,“都在‘那家伙’跟前。”
大块头气愤愤,脑袋扭一边。
潘金莲安慰他,“别想太多了,秀才挺有主见的。有他在,赵四那家伙也不好拿你们咋的。”
大块头把头埋在胳膊里。“我就是憋屈!”
“往好处想嘛。至少秀才不会怀他小孩。”
猪肉男和大块头同时凶恶地盯潘金莲。
潘金莲哆哆嗦嗦,缩小。
“当我没说过……”

更鼓咚咚敲,皇帝睡不着,硬拉金宝爹下棋,玩骨牌、对对子,可金宝爹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
武金宝睡一觉又醒了,坐在小马扎上吃皇帝给的金丝内糖。
小猪在刀客那吃了豆渣和烤红薯,肚子撑得圆圆的,回到帐篷里绕着皇帝散步。
“为什么它老在我跟前转?”皇帝不高兴,“脏兮兮的。”
“富贵喜欢你嘛。”武金宝塞一块糖到小猪嘴里,“富贵说你的衣服好看。”
“我果然是真命天子……”皇帝得意地捋胡子,捋了个空,只好又揉揉鼻头。
“怎么这么热,贤弟,不如把外面衣服宽了吧?”
金宝爹裹紧斗篷。“不用,我是老寒腿。”
“贤弟饿不饿?有板栗炖子鸡……”
板栗炖子鸡被端上来,武金宝吃。
“贤弟渴不渴?有陈年虎鞭酒……”
虎鞭酒被拿出来,武金宝拿筷子头蘸着舔。
“贤弟困不困?有热被窝……”
武金宝打个哈欠,爬到被窝里睡。
北风呼拉拉吹,吹透了牛皮大帐篷,吹得人心怦怦。
金宝爹胳膊肘撑脑袋,有点像小鸡啄米。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从椅子上滑下来,趴在小猪身上打呼。
月亮慢慢爬,爬过山梁不见了。
皇帝翻个身,唔,怀里这个好软好暖和。抱紧,蹭蹭。
一滴口水流下来,皇帝嘟嘟囔囔说梦话。
“贤弟你好香……”
小猪看了皇帝一眼,拿肚皮贴住他。
“晚上很冷啦,你又不像小串有厚厚的毛。”小猪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天慢慢亮了。

脚步声啪嗒啪嗒,严皮双钻进牛皮帐篷。
“启禀陛下,诸州节度使、诸上将军在外候旨。”
皇帝动了动,还在流口水。
严皮双只好凑近点,重复一遍。
皇帝把脸埋在猪鬃里。
严皮双趴在他耳朵边上,喊,
“陛下!”
皇帝像个受惊的兔子似地猛跳起来。
“狗头,嚷个啥!谁许你擅自闯进来的?!诛九族!!”
他嘴里骂,一边四处找金宝爹。
“咦,贤弟哪去了,贤弟?”
严皮双弯着腰,小心地说,
“启禀陛下,洪先生带着孩子去更衣,走了好大一会了。”
“切!”皇帝甩甩胳膊。“你怎么铺的床,我这腰酸得,嘿,跟睡在地上似的!”
严皮双满怀委屈瞅小猪。
“臣万死……”
“算啦,整天万死万死,也没见你少吃一顿。”皇帝系好玉带,往外面走。“我说你发啥呆呐?”
“是!”严皮双一骨碌跳起来,精神抖擞地跟了出去。

“不是这样的。”
小黑狼站在山坡上俯视弓长岭镇,以为自己走错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本打算去武家转转,瞅一眼猪头和臭小娘,就当是对同栖生活的告别。
结果谁都不在。
雌狼花背叼着一只鸡跑过来。
“喂,小牙齿。”
“跟你说过老子不叫小牙齿。”小黑狼怪凶地盯她。
“谁让你除了个儿大,别的啥都小。”花背贼贼地笑,“要不改叫小小鸡?”
“给老子滚!!”小黑狼作势咬她。
“啊咧,动手了嘿!”花背一个漂亮的扭身,跳得远远的,“敢咬老娘,我叫你绝后!”
“绝后又咋样,会生崽子了不起啊!”小黑狼虚张声势骂了几声,低头去闻草叶子,指望着找到点气味。
“小牙齿你便秘呐,吃草?”
“少管闲事。”小黑狼拿屁股对着她。
花背无聊地走开了,过了一会,又蹦蹦跳跳跑过来。
“头狼叫咱们呢,走呗。”
“我又不是你一家族的。”
“那你要咋样,做孤狼?别傻了你。”花背咬住他脖子上的皮使劲拖。“家族现在缺新丁,这可是个机会。搁在平时,外来狼削尖脑袋也进不来呢。”
小黑狼鼻子里笑一声。
“我要找妈妈。”
“放着老娘这么年轻漂亮的母狼不要,找妈妈,你有病啊?”花背恶狠狠地挠他,“她难道还能给你生崽子?”
小黑狼推开她,扇扇尾巴。
“你不懂。”
他默默地抬头望。
一朵大白云带着几朵小云在天上飘。
风一吹,云就散了。风继续吹,云又凑拢来。
什么样的风吹走了妈妈,为什么还不吹回来呢?
什么样的风吹走了臭小娘,为什么还不吹回来呢?
什么样的风吹走了猪头,为什么还不吹回来呢?
小黑狼觉得自己胸膛里有一种很苦很苦、很重很重的东西在膨胀,越胀越大,胀到眼睛那里,然后,就顺着眼角流下来。
“我说错了什么吗?”花背不安地看着他。
小黑狼在草叶子上揩掉眼泪,望花背摇摇头。
“没事。”
“那走吧,头狼在叫了。”
花背家族总共有八只狼,他们从西北边游荡过来,一路觅食找到这里。
“等春天到了,我也要建立自己的家族。”花背悄声跟小黑狼说,“咱俩打伙儿吧。你做第一雄狼,我做第一雌狼。”
“家族到底有啥用?”
“互相帮忙才能活下去,生崽子。生很多崽子,子子孙孙传下去,等我死了,我的后代照样会统治这片草原。你不觉得挺伟大的嘛?”花背想起自己宏伟的蓝图,很兴奋,鼻子咻咻地冒气。
“……也许吧。”小黑狼不怎么感兴趣。
“切,反正你好好想想。”花背抬起一条后腿给他看,“哪,老娘的乳房比普通雌狼饱满,奶水肯定足。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哦,别当老娘见了雄的就上!”
“……你是说你喜欢我?”小黑狼想了好一会,有点呆呆地问。
“你怎么这么迟钝呐!”花背发火了,咬他耳朵。
“可是……”小黑狼拿前爪挠挠下巴,“你喜欢我什么呢?”
花背也挠挠下巴。“你废话还挺多!我想想……呃,你脑袋还算好使,长得不顶丑,也不大爱跟女生献殷勤。老娘可不要花心贱货,生崽子这么大的事,必须找一头靠得住的公狼。……要是你的犬齿再大点尖点,就是一头满帅的公狼了。不过世事难全,我很实际的。喂,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啊,咬你喔!”
小黑狼沉思地看着远处冒起黑烟的地方,那里画着一个微笑的猪头。
小猪都没说过他帅,他有点不甘心。很想找到小猪,把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一遍、
不过,不过,那个家伙,一定会说他像妈妈的奶头,从小到大只会那一句。
笨猪,大蠢猪。
小狼苦笑地把头埋在爪子里。
“奶头就奶头吧……”
后面的几天,他都跟着花背家族在镇子里四处大嚼。急着逃亡的人们丢下了好多鸡鸭猪羊,还有腊肉、馒头米饭之类的,让狼们很快活。
不过,花背家族的首领,那只上了年纪的灰耳朵中年雌狼说,大批骑马的人正往这边来,还带着刀枪。
“人类又要战争了。守在四周,不要惹起注意。我们会有很多新鲜尸体可吃。”
“战争是什么东西?”一头和花背年纪差不多的雌狼问。
“人类最喜欢的游戏之一,自相残杀。”首领歪歪嘴巴笑着说,“奇怪的是他们到现在还没绝种。”
“经常有这种事吗?”
“呃,今年特别热闹。等着瞧戏吧,不是每头狼都有运气看到这等大战的。”
小黑狼犹豫了一会,问她。
“小孩子呢,我可以叼着走的那种,没多少肉的小丫头片子,应该没事吧?”
“那种死得最快。”首领一句话打回来。“他们可不是我们,没有成年人照顾就活不了。”
“那,那……别的动物,比如猪什么的,不会被杀的吧……?”
“猪本来就是食物。”首领瞥他一眼。“后生崽,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小黑狼唯唯诺诺退到一边去。
傍晚的时候,他向花背告别。
“什么啊,必须找到那俩,找不到他们就会嗝屁?”花背脖子上的毛蓬蓬地竖起来。“实说,是不是外边有雌狼?”
小黑狼赶快摇头。“不是,是以前跟我的两个家伙。”
“雄的雌的?要是雄的,叫他们回来搭伙儿,雌的赶出去。你别误会啊,老娘才不跟别人搞三搞四,不过多几个小弟呢,往后可以帮我照顾崽子。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几天回来?”
小黑狼张口结舌地瞅着她。
“你说话的腔调好像一个人……”
“啥?”
“没什么,算了。我也不知啥时回,再说吧,要不你先找几个雄的备用?”
花背一尾巴扇得他眼冒金星。
“都跟你说了老娘不滥交的!”
为了防止小黑狼在外发生某些事儿,花背特地在他鸡鸡上抹了一些茜草汁,看上去红红的很硌瘮。
“告诉你,这个草的别名是‘乱搞就会死翘翘’,要珍惜生命噢。”花背很灿烂地笑着送他上路。
小黑狼比较郁闷,有点凄凉。
他只不过是不好意思揍她,结果现在被吃定了。
回想起来,他认识的人类雄性好像也老是给雌的欺负。
这世道……


17

潘家军大营里,士兵们排队上来领新的护具。
“基本的策略是倒八字阵,”潘金莲盘腿坐在地上,指给两武看地图。“契丹人靠骑兵打头阵,我们据高守,派一个小队把他们引进来,围着打,困也困死他们。关键是给养要跟上,以前粮草银子都是户部拨兵部,兵部拨辽东司,一层层刮皮。这回从京中直押,想必强点儿。”
“谁是押队官?”大块头问。
“开国伯梅醒木。”
“那个我认识,”大块头说,“一起赌过。他还欠我三十两。”
大块头就兴致勃勃去讨债了。
一去不回。
“这小子难道又犯老毛病?”猪肉男掸掸袖子,“我看看去。”
又一去不回。
刀客在帐篷前切肉,一边抑扬顿挫地吟诗。
“风笑笑兮——易水汗——,壮士一去兮——不吃饭——。亲爱地,后面是甚么?”
“后面没了。”潘金莲眯细眼睛。“就那两只,忘了姓啥也不会忘吃饭。除非……”

她刚走到仓库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不小的动静。
潘金莲拨开看热闹的守兵钻进去。
金宝爹、大块头和猪肉男都在,还有一只八爪鱼,手脚并用缠在金宝爹身上。
大块头正把那只八爪鱼往地上拖。
八爪鱼抵死不从,号哭。
“莲哥哥你七年都不睬我,我不依啦嗷嗷,……除非你砍死我否则不回去嗷嗷……你的鞋我还揣在怀里嗷嗷……排队也该排到我了嗷嗷嗷嗷嗷……”
他一面号,一面尖起嘴像啄木鸟那样猛啃金宝爹脖子。
大块头立刻撕八爪鱼衣服搜身,“小狗日的,鞋呐?老实交出来!”
“你爹跟我娘是嫡嫡亲亲的兄妹,我是狗日的,你是啥?!”
“行了,都给我消停点。”猪肉男下令,没人听。
“乖,先下来,有话慢慢说。”金宝爹抚慰八爪鱼。
八爪鱼得寸进尺。
“那先亲我一个。”
“老子扒你皮!!”大块头暴走。
“二哥,没事,你先去歇会。”金宝爹劝,回头又哄八爪鱼。“哪,给囡囡见着不好意思,你先下来,吃饭洗澡,没衣裳就穿我的,困了在我们帐篷里睡。”
八爪鱼不依,还要闹,被潘金莲一把揪住脖领子。
“这不西门小狗吗,谁让你跑来的?私闯军营,小心老娘拿你祭旗!梅醒木呐?”
八爪鱼唬得矮了三寸三,不由得就放开了金宝爹。
“梅梅梅、梅大人他给万岁召去了,我我我、是押队的,有千户腰牌。”
“我呸,还千户,就差不是绝户了你!”潘金莲白眼一翻。“当老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八爪鱼眼皮叭答叭答,开始流眼泪,一滴滴、一串串、一行行。
“莲哥哥……人家肚子好痛啦……多半是一路风霜,吃坏东西了,没准是绞肠痧,也可能是疟疾,再不然就是肺痨,或者还会血山崩……看看待死不久将亡,你、你就可怜可怜小弟吧……”
除了金宝爹,别人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潘金莲亲切地摸他脑瓜。“没事,姐有个万灵方,包治包好。别说血山崩,连小产都能治。”
她一招手,上来俩卫士。
“喏,找棵大树把这位小爷捆上,头上压块砖。啥时他不闹腾了,啥时放下来。”
金宝爹本来想说点啥,犹豫了会,又憋回去了。
八爪鱼给绑在树上,哀号、哭泣。
没人理。
大块头在帐篷里支起小圆桌,刀客上菜。
金宝爹不时伸头往外瞅。
“秀才,囡囡呢?”潘金莲问。
“牛记室带去御帐玩了。”金宝爹摇摇头苦笑,“她不怕生。”
“还别说,”潘金莲盘算,“跟那家伙混熟了,没准能弄个王妃做。那家伙有俩儿子,年纪都相应。”
“想那干啥!”金宝爹剥个桔子,掰一半给猪肉男,一半大块头。“齐大非偶。”
猪肉男走到角落里,把不多几件行李又检查一遍。
“老二,那些银酒器吃完不用收拾,全部留给潘丫头。”
“呃。”
潘金莲夹起一片罗刹泡黄瓜往嘴里放,“本来呢,等打起来趁乱一溜是最好。不过都这样了,你们还是早点跑吧。”
“镇么了?”刀客问。
“还不是那家伙,把他俩编在先遣骑兵队里,明摆着没安好心。不说了,吃过饭你去喂猪,顺便把囡囡带出来,留点神。”
潘金莲走到八爪鱼跟前,
“喂,小狗,你那里有背篓没有?拿两个我用。”
“有的有的。”八爪鱼忙不迭点头。
潘金莲摸他脑袋。
“这不挺懂事吗,待会有啥事都别吭声。”
“知道知道。”八爪鱼继续学啄米。“潘大姐,别告诉皇帝我在这。”
“切,老娘才不管你们狗皮倒灶。”潘金莲把他解下来,叫进帐篷吃饭。
没多久,武金宝被刀客牵了回来,手里捏块狮蛮酥,咬得正起劲。
潘金莲隔着棉袄捏捏她的小圆肚皮,“看样子是吃饱了。”
金宝爹稍微有点失落,放下手里预备盛饭的小碗。
武金宝发现了八爪鱼,蹭过来拽他腰带上的比目鱼玉佩。
“表叔好。”肉乎乎的手抓着玉佩绦子不肯放。
“不许讨表叔东西,表叔要用的。”金宝爹说。
八爪鱼脸苦苦的偷看金宝爹。
“没事,拿去玩儿。”
“表叔我只玩一下下,马上还。”武金宝拿给小猪瞅。
小猪伸舌头舔了舔。
“不能吃的诶。”
“很漂亮嘛。”武金宝举起玉佩对着漏进来的阳光,里面就出现好多层半透明的小山,换个角度,又变成一群群奔跑的动物。
“有羊、有兔子,耶,这个大尾巴的像小串。”
“真的诶。”
小猪和武金宝一起坐在太阳底下,看小串。


18

小黑狼一直都跟着人,没错,就是首领说的那种骑马带刀的家伙们。
他很小心,睡觉永远在下风头。那帮家伙有好多大弓,臭小娘说过的,那个比刀还可怕。
那些家伙戴着毛茸茸的皮帽子,老虎皮、豹子皮、狐皮,也有小黑狼同胞们的皮。皮帽子下面藏着小辫子。
明明比臭小娘老多了,还梳小辫,真丑。小黑狼想。
这些人不断往南走,身后丢下很多东西,没啃干净的肉骨头、吃掉一半的牛脑袋、变酸的奶子酒。
小黑狼在捡现成的同时,也很好奇,没见他们种地放羊,可比弓长岭镇的人阔多了。
如果猪头歹运给抓住,铁定被烤来吃,还是吃一半扔一半的那种。
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让猪头这么不体面地嗝屁。
那家伙可是能数到八的呢。
就这么跟着跟着,他来到潘家军驻扎的山崖下面了。
那些人搭起帐篷,点亮篝火,嚓嚓地磨刀。有些系金腰带的骑马到处跑,哇哇大叫着喊话。
小黑狼听不懂,可他知道狼在打猎前会收拾自己的爪子和牙齿。
他闻着小猪的尿味,往山崖后面绕去。论爬山,人一定不如他快。
他跑出去没多远,听见咚咚的擂鼓声,人吼马嘶。地里面一连响起几百个霹雳,震得天都要碎成片。
大团大团的黑土和着血肉被抛起来,小黑狼闻到烧焦的气味,紧跟着被甩出去,在天上翻了好几个筋斗。
他重重跌回地上,把雪地砸了一个坑。
就在不远的地方,有穿着铁盔甲的人冲出来,跟戴皮帽子的打成一团,大刀互相砍,箭枝像蝗虫。
小黑狼埋着身子在战阵边上溜,很多人瞅见了他,但都不理他。
两边都有人倒下,还有人嚎叫,叫得有点像狼。小黑狼听得懂“爹”、“妈妈”这几个字眼,别的就不懂了。
他们明明有食物,为什么要杀同类呢?
臭小娘说,吃人要被猴行者打死的,哪怕一个也不行。死了这么多人,猴行者怎么不来呢?
也许、也许,猴行者他忙不过来吧。
小黑狼想,如果自己是猴行者,一定要收很多小弟。
穿铁盔甲的往山谷里面退去,戴皮帽子的要追,但是一个头目喊了几声,于是一半人留下了。
过了好一会,山谷里面传来隆隆的雷声。小黑狼跑过去,发现山顶上尽是穿盔甲的人,他们正拼命往下推巨大的圆木,还有大石头。
戴皮帽子的还没反应过来,谷口就被堵上了。
过世的老狼说,下暴雨的时候会山崩,可现在又没下雨。
小黑狼顾不上继续想,照老狼教他的办法,顺着与滚石垂直的方向全速往上冲。
“贡布赤那!贡布赤那!”
那些戴皮帽子的看见了他,激动得乱嚷乱叫,跟在小黑狼后边拼命爬。
“有没有搞错!不要跟在老子屁股后面,想害死老子啊!!”小黑狼大怒,边跑边骂。
戴皮帽子的人更激动了,“嗷呜嗷呜”应声嚎,还跟小黑狼使劲招手。
小黑狼眼含热泪。“我靠!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穿铁盔甲的人很吃惊,互相嚷嚷几声,加紧往下扔东西、射箭。
很多戴皮帽子的倒下了,不过也有些特别猛的爬到山顶,挥腰刀乱砍。
小黑狼在刀光剑影里穿行,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猪头!臭小娘!别急着嗝屁,老子来救你们啦!”

潘金莲正在指挥铁甲马结成防线,牛芒菟跑过来。
“潘郡君,谷口吃紧,敌军突围上来了!”
“怎么搞的?!”
“据说契丹人那边出现一只苍狼,刀枪不入,来去如风,带着他们闯阵,怀疑是黑天神化身,现在对方气焰很旺……”
“我日!”潘金莲把潘家军的令旗插在背后,翻身上马。“保护好官家,我去挡住。叫幽州节度使盯紧后边,千万别让人夹击了。”
刀客也弄了匹马,跟在她旁边。
潘金莲瞅他一眼。
“干嘛啊,跟你说了先躲躲。”
“不敢打仗的死人不是好死人。”刀客庄严地说。
“真的会死啊!”潘金莲有点崩溃。
“要是鹅死了,亲爱地,把鹅写的死念给别人听。”
“没准我也挂了呢。”
“你不会死,亲爱地,鹅会站在你前面。”
潘金莲把头扭一边,很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说什么鬼话……行了我知道啦,随便你。”
他们拍马往契丹人来的方向奔去。

在山坡那边的羊肠道上,猪肉男和大块头策马急匆匆跑着,小猪跟在后边。
武金宝坐在大块头前面,不断回头看。
“金宝,我听到小串叫了。”小猪说。
“你还能再撒尿吗?”武金宝大声喊着问。
小猪憋了会儿,很发愁。
“尿不出。”
武金宝也要尿,挣扎着想从马背上站起来,被大块头按回去。
于是她把皇帝给的糖都掏出来,拿起一块舔舔,往地上扔。
马儿一路跑,留下一路各种形状颜色、都沾着亮晶晶口水的糖块儿。
“不知小娘子那边怎么样了。”金宝爹很忧心。
猪肉男抬头看月亮照着的山顶。
“红灯升起来了。形势不好。”
大块头也抬头看。
“哥,我说,潘大脚好像搞不定。”
猪肉男看看怀里的金宝爹,不吭声。
金宝爹拉住他腰带。
“咱们得搬救兵。”
猪肉男沉思。
“七十里外的龙门山还有一支马军,人不多。先送你和囡囡到平安州,然后我就去搬。”
“光你去不行,这又不是请吃饭。咱没兵符,得找潘老爹。就算他病着起不来,也得写个字儿。”大块头说。
猪肉男想了一小会,“总之先去平安州。”
“大哥,你跟二哥搬兵去,我带囡囡去平安州,在那里等你们。”金宝爹小声说。
“那咋成!”
“小娘子担风险帮咱出来,咱可丢下人跑路,于公于私都说不过。”金宝爹坚持,“仨汉子还赶不上一个妇道人家?”
大块头和猪肉男互看了一秒钟,勒住马头。
武金宝被装进背篓里面,金宝爹背上她。
“你们小心点。”
“你才是。”
“又不是没出过门。”
“往南走,多看看树桩子,年轮稀的那边是南,记住了?”
“嗯。”
“别失了道,别往林子深处钻。”
“嗯。”
“走路看着点,别踩兽夹子。”
“快去吧你俩!”金宝爹往两匹马屁股上各拍一巴掌,马儿噔噔跑开去。
大块头回头拼命喊。
“别认准一条道死走,走几步看一看两旁,不行就坐这等着,我完事就回来……”
“嘁,不要总当我路痴!”金宝爹从袖子里摸出块白颜料,在一棵树上划了个十字,“囡囡,帮爹瞅着点,看到记号就说。”
“嗯哪。”武金宝掀开背篓盖子,探出脑袋。“富贵,你在前面带着阿爹。”
小猪就站到前面,扭扭胖屁股,示意金宝爹跟上。
金宝爹小声咕叨,“这娃。”不过还是老实地跟上去了。


19

潘家军的大旗被北风吹破了好几个大口子,红灯熄了好几次,又被重新点上。
潘金莲拿手绢给刀客裹伤,手绢儿用完了,就撕衣服袖子。
“妹事。”刀客跟她笑。
潘金莲小声吸溜吸溜鼻子,站起来问手下的。
“还剩多少人?”
“算上挂彩的还有快一半,没一个跑的,有口气的都在打。”
“挂三盏红灯,让大家边打边慢慢往西边隘口处退。”潘金莲咬牙,“非剐了幽州那帮贱人不可!叫他们跑!”
刀客撑着刀把子站起来,在胸前划个十字。
“妹事,上帝在鹅们这一边。”
“那他可捞过界了。好吧,要是他灵,回去给做个像挂起来,跟观音放一块。”潘金莲撇嘴。
这时契丹人的吼叫声格外响亮。
“贡布赤那!!贡布赤那!!”
“我日,老娘不信这个邪!”潘金莲拍马向外,“狗屁黑天神,一箭射死丫的!”
她看见了传说中的苍狼,呆掉。
那家伙也看见了她,兴奋得乱叫唤,直直冲过来。
“我……日!这不武家那条狗吗!!”

小黑狼很绝望,戴皮帽子的家伙们完全赖定他了,怎么吼都不走。
他跑了好久,还跟那些睡在地上的人打听,可是没人听得懂,大家都很害怕地瞅他。
有些穿铁盔甲的想砍他,不过戴皮帽子的会拼命冲上来拦住。所以到现在他还是好好的。
可是穿铁盔甲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
好不容易,他终于找到了熟人。
“呜喂,凶婆娘,你知道猪头跟臭小娘去哪了吗?还有啊,帮我跟后边那帮说一声,不要老跟着……”
谁知刀客照他就是一箭!
幸好躲过了。
戴皮帽子的叫得更起劲。
“贡布赤那!长生天!贡布赤那!!长生天!!”
小黑狼困扰地举起前爪挠挠脸。
算了,刀客那小子脑袋差根弦,他不计较。
不过戴皮帽子的嗓门太大了,吵得他头昏。
小黑狼回头,怪凶狠地瞪着戴皮帽子的。
“吵什么吵啊!又不下蛋!老子快要聋啦!!”
戴皮帽子的这边立马安静下来,连一个屁都听不见。
耶,他们服他诶!
小黑狼乘胜追击。
“都别跟老子啊,谁跟咬死谁。”
有几个戴皮帽子的本来要往对面冲,给小黑狼一吼,又悄悄溜回去了。
他甩甩尾巴,优雅、从容、大气地迈着猫步向潘金莲走去。
呃,为什么要学猫?
算了,回头再改。
黑马潘安鼻子里喷出白汽跟他打招呼。小黑狼也抬头嗅嗅马脖子。
“小串儿,好久没见你,干啥营生去了?”
“咳,瞎忙吧。老哥你呐?”
“这不,跟主人打仗呢。你看我这腿。”潘安扬起一只蹄子,给他看伤。
“真惨,我说你都八岁了,悠着点。”
“谁叫咱是战马呢,死在这也算尽了本份。”潘安有点自豪地说。“你还是躲躲吧,金宝富贵他们,傍晚就下山往南边去了。”
“多谢啦老哥,我正找他俩呐。”小黑狼朝天嗷嗷笑,笑出两排大尖尖牙。
“不客气。”
“那我走先,你当心点,别死啊。”
“嗯哪。”
刀客猛推潘金莲。
“亲爱地、亲爱地?怎么叻?不要发呆!”
小黑狼拔腿往南跑了两步,想想不放心,又回头跟戴皮帽子的吼,
“再别跟了,谁跟谁是母鸡下的!”
戴皮帽子的都迷惑地盯他。过了会,一个系金腰带,看上去比较聪明的家伙跳出来,哇里哇啦嚷了几句,其余人“噢噢”地答应,跟着小黑狼一起往南跑,扬起的灰遮住了小半个天。
在他们背后,刀客还在推潘金莲。
“亲爱地,怎么叻,发生鸟甚么事?”
潘金莲喃喃地道,“没事,就是有点晕……”

金宝爹和小猪在岔道上起了点小争执。
“应该往左走。”金宝爹坚持,“我记得很清楚。而且这边的年轮比较大。”
小猪拿粉鼻子把他往右边拱。
金宝爹转回左边,小猪再拱。
拱、拱、拱。
小猪不留神用过了劲,噗哧,把金宝爹拱了个脚朝天,倒在背篓上。
背篓里打瞌睡的武金宝哇地尖叫一声。
金宝爹赶快跳起来,抱出武金宝。
“碰到没有?”
武金宝哭兮兮,皱着肉包子脸。
“背和屁股都好痛。”
小猪耷拉着耳朵,过来蹭金宝爹的裤腿。
“金宝对不起嘛。”
金宝爹很威严地拨开猪头,拍拍灰,昂首挺胸往左边大步而去。
噗哧,扑通。
“都告诉你桥板烂掉了。”小猪站在桥洞旁边,摇头。
金宝爹及时蜷成大虾状,搂紧武金宝。
“囡囡,摔到没有?”
武金宝摇脑袋。
“没有。阿爹你呢?”
金宝爹摸摸腿,折了根骨头。
武金宝喊,“富贵,富贵!”
武金宝骑在小猪背上,俩人一块用力,顶住阿爹肩把他搀起来。金宝爹那手扶着石头,拐啊拐,拐回原来的地方。
武金宝帮忙脱掉阿爹的鞋子袜子。
金宝爹在脚上摸索着捏一阵,绑上两根树枝。
“天亮前大概到不了了。”他小声儿说。“金宝,下来自己走可以嘛?”
“嗯,没问题。”武金宝答应着,“富贵,帮阿爹找根粗粗的树枝,当拐杖。”
他们重又上路,金宝爹的行李都转移到小猪背上。武金宝一手牵阿爹,一手拽猪尾巴。
“阿爹阿爹,我要听故事。”
“诶,猴行者、过火焰山、好不好?”金宝爹走路一跳一蹦,话也跟着一跳一蹦。
“好。”
于是,猴行者,一跳一蹦地,到了,火焰山,又,借来,芭蕉扇。
在这个过程中,武金宝至少三次差点睡倒在地上。
金宝爹靠着树根坐下,用皮斗篷把她包起来,从行李包儿里拿出葱花烧饼给小猪。
小猪吃口雪,吃口烧饼。吃完了,就趴在金宝爹脚头。
金宝爹拍着武金宝,哼一首跑调跑得很厉害的摇篮歌。
月亮蓝蓝的,小小的,坐在漆黑的云上,看着他们仨。


第 20 章

远方传来整齐而又密集的马蹄声。
小猪跳起来,喘粗气拱金宝爹。
金宝爹打个激灵,睁开眼。
“咋啦?”
小猪叼住他衣带往树丛里拖,雪地给拖出一条很深的沟。
金宝爹也听出不对劲,连滚带爬,躲到几十丈外的山岩后面。
小猪嘴里喷着白气,在树上磨牙。
金宝爹捏紧拐杖。他想想,把武金宝连斗篷一块儿包成个蜡烛包,拿汗巾捆在自己背上。

小黑狼慢慢习惯了。
他走,戴皮帽子的也走,他停,他们跟着停。
偶尔他回头吆喝一声,那帮人都很低声下气,讨好地小声儿学他叫唤。
他饿了,直接走到一个皮帽子跟前,拿爪子拨拉那家伙的干粮袋。系金腰带的就嚷嚷,叫人拿东西出来。整条的羊腿、整块的牛肉干,都被恭恭敬敬地搁在小黑狼跟前。
小黑狼抓抓脖子,咦,这倒是不坏!
他吃完了继续走,走着走着,猪尿味儿没了,过了一会,路边出现红红绿绿的糖疙瘩,过去闻闻,是臭小娘的口水。
那俩还活着哪。
小黑狼很乐。
他仰头呜呜叫,叫得树枝上的雪扑簌簌往下掉。
戴皮帽子的不知多听话,立马跟着叫,四面八方的山上传来回音。
“嗷呜——嗷呜嗷呜嗷呜——”
大风起兮云飞扬,小黑狼耀武扬威兮归故乡。
“猪头——臭小娘——来吃肉啦——”
他要给臭小娘瞅瞅什么叫豪情,才不小气兮兮地搞什么肉末粥,就得左爪羊腿右爪牛肉,敞开了吃,吃他个四脚朝天!
“嗷呜嗷呜——老子是天底下第一英俊少狼——”
“嗷呜——贡布赤那——嗷呜嗷呜——长生天——”
山鸣谷应,好多好多雪团从山顶上滚下来,就像给小黑狼献花。
呃?怎么越滚越多?!
雪崩啊——
雪是薄薄的,软软的,是一小片一小片打旋在天上飘的。
雪也是沉沉的、硬硬的,是一大坨一大坨排队往地下滚的。
天上的雪跳舞,山上的雪赛跑,白人白马白旗号、白狮子白老虎白菩萨,轰隆隆,哗啦啦,把山道淹成个白面缸,面缸里好多小黑虫子爬。
小黑狼拚出吃奶的劲往山坡上窜,从一块大石头跳到另一块。戴皮帽子的也跟着窜,可这边积雪太深,他们站不稳,都吱溜吱溜滑下去,给淹在面里头。
过了不知多久,轰隆隆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
小黑狼从藏身的浅洞里爬出来,怯生生瞅。
戴皮帽子的少了很多,有些能动的一瘸一拐站起来,很冤屈地捶胸。
小黑狼模模糊糊觉得有点内疚。
而且,新雪盖住旧雪,小猪他们的气味闻不到了。
他懵了,四处乱转。转了一大会,忽然发现树根下半拉猪蹄印,慌忙连蹦带趔趄往前追。
“猪头、猪头!”
好不容易,终于听见蚊子似的哼哼。
“小串是你嘛?”
小猪、金宝和金宝爹挤在一块,金宝爹背上有一点红。
小猪用粉鼻子轻轻嗅小黑狼脖子。
“小狼。”
“啊。”小黑狼稍微有点脸烧,不过很高兴,心忽悠忽悠往上升,好像一个给吹得鼓鼓的、粉红的猪尿脬。
告诉你噢,我现在很能干了咧,还有很多小弟咧。
以后你不用挖红薯了,让小弟帮你挖。
夸我嘛,夸我帅嘛,嘛,嘛。
他很认真地盯着小猪眼睛,等小猪说他想听的。
但是小猪说,“金宝爹受伤了,咱们想办法驮他出去。”
什么啊,小黑狼胸脯里边的猪尿脬像给针戳了个小洞,噗地泄了气。
气从鼻孔里头钻出来,咻~,不见了。
他郁闷地拍打武金宝。
“别睡了,你爹要嗝屁!”
小猪拦住。
“金宝很困,别吵她嘛。她今天特别累。”
“切,老子还跑了好多天呐!”小黑狼翻起三白眼。“老妖怪这么沉一只,咋整?”
“不怕,等金宝醒了,咱们打伙儿驮。”
“搞屁啊,敢情你们守在这专等老子回来驮人呐!老子又不是驴!!”
小猪有点难过,吧哒小眼睛。
“小串你不要脾气坏。”
“老子是狼,狼!不吃他就够给面子了,还驮、驮他个大头!”
“可你吃的肉粥是人家煮的呢。”
“那又怎么样?老子又没求他。”
小黑狼确实没求过,都是武金宝帮要的,所以他不觉得欠金宝爹人情。
“还有,如今牛羊肉尽着我吃,才不希罕啥破粥。”
小猪摇摇耳朵,不瞧他。
“不驮算了,我来,你一向也不爱干活。”
小黑狼非常生气,胸脯里面又鼓起一个大大大猪尿脬,黑颜色的。
“你啥意思猪头?嫌弃老子啊?老子天下第一英俊少狼,小弟赛似树叶子,一人一脚就把你踩成猪肉干!”
小猪蹲在一边给金宝爹舔伤,不回嘴。
小黑狼觉得被无视了,气鼓鼓往外走去。
猪咬吕洞宾不识好狼心。被人拿红薯玉米收买的臭猪、蠢猪、大瘟猪,再也不理你了。英俊少狼要千里走单骑,再回来就一辈子被花背抹成红鸡鸡。
他走两步,又坐下来等。
“小狼。”小猪终于开口了。
小黑狼的耳朵忽地立起。
快点道歉吧,道歉了就原谅你唷。
道歉吧~
道歉吧~
“小狼你挡着亮了,往里边来点,顺便给金宝捂捂脚。”
靠——啊。
英雄,是注定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小黑狼扬起脑袋,维持一种冷傲、高贵、凄美、不屈的姿态,往洞口走。
他一步三寸走了快半个时辰,小猪都不跑过来抱他尾巴,也不哭着挽留他。光顾着给金宝爹舔脚舔脊背,和用肚皮贴臭小娘。
小黑狼嘴酸酸的,好像一大捧山楂哽在喉咙里。
他努力吞口水,还是酸,酸得冒泡泡。
酸酸的泡泡终于从眼角冒出来了。
小黑狼大叫一声,撒腿跑不见了。


第 21 章

武金宝动了动,睁开眼。
“我好像听见小串叫。”
小猪点头。
“又走了。”
“一定要捏他小鸡,回来都不告诉我。”武金宝不高兴,爬起来冲到洞口,手圈成喇叭。
“小串是天下第一太监狼——”
群山回应。
“太监狼——”
“小串你没鸡鸡——”
“没鸡鸡——”
小黑狼气急败坏,从十丈外的一棵老松树后边冲出来,要咬她。
“你才没鸡鸡,老子有,还是红的!”
武金宝抱着胖胳膊,斜眼撇嘴。
“哼,叉烧。”
“叉烧也是鸡鸡。”小黑狼勇者无惧,跷腿给武金宝看。
然后……就再一次被暗算了。
“揪揪揪死你,叫你不回来!”
小黑狼被惨绝人寰地揪了足足五分钟!
然后,还被强迫跟小猪一起背金宝爹。
武金宝提着包袱在前边开路。
小猪耳朵上的银铃当在风里摇,叮当,叮当,叮叮当。
“猪头你哼啥,看老子倒霉高兴是不是啊?”
“不是呢。”小猪的小眼睛弯弯的,像金宝爹烙的月牙饼。
“那你干嘛哼哼。”
“小狼你有点瘦,可是,”猪头伸过来,蹭蹭他。“还是很软很暖和。比谁都暖和。”
小狼的心好像落在热乎乎的棉被上,有一阵子没说话。
“啊,你多蹭两下也可以。”
“晚上把尾巴借我。”
“行。”
“我们给你修了长城,金宝跟我,还有别的人。”
“呃,瞅见了。”
“等春天来了,我们去那里种树吧。”
“喔,随便你。”

武金宝走两步,回头摸金宝爹额角。
“没事。”金宝爹使劲睁眼,跟她笑笑。“我们去南边找大爹二爹,找到就好了。”
“嗯。阿爹你乖乖睡觉,我给你唱摇篮歌。”
武金宝扯起喉咙唱起来。
“切,又走调。”小黑狼说。
“囡囡,别出声,别招来契丹人。”
武金宝摸摸荷包,还剩最后一块糖。
她把糖掰两半,塞一半阿爹嘴里,“吃了不冷。”
另一半给小黑狼。
“你还没吃呢。”
“臭小娘,还有多远啊?”小黑狼含着糖问。
“嗯——找到大爹二爹为止。”
“他们在哪啊。”
“不知道。不过,好好找就能找到。”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找人?”
“一家人当然要在一起啦。”
“真麻烦。”
“是一家人嘛。”
雪又纷纷飘起来,盖住了他们的脚印。

胖胖的太阳从山背后爬出来,打着哈欠。
金宝爹的脸本来像纸那么白,阳光给他添了点儿黄颜色。
“老妖怪好像真的快嗝屁。”小黑狼顶顶小猪,“他都不怎么动弹了。”
“那我们得加油走,走到有人住的地方。”
“要是真嗝屁,就吃了呗。给他啃干净点。”
“别说瞎话。”
“没所谓背着尸体到处走吧,走雪地很费劲的,我又有点饿了。”小黑狼咕咕叨叨,抱怨。“放着羊腿不吃,跑来扛活,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你和臭小娘容易嗝屁,原来老妖怪更弱的……”
金宝爹在他身上咳嗽了两声。
咦?小黑狼有点忐忑。
他不会也听得懂吧?
武金宝跑到她爹跟前,拧开皮水壶。
“阿爹喝水。”
金宝爹喝了几口水,摸摸武金宝的脑瓜。
“囡囡,我们到哪了?”
“富贵说已经走了二十里。”
“还有一半路。”金宝爹轻轻哈出一小口白汽。“阿爹真的很没用……”
“总算你有自知之明。”小黑狼连连点头。
武金宝大力摇头。
“才不是。李老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富贵会种地、小串会看家,大爹会买好东西、二爹会打猎,刀客鼠鼠会烧菜、潘阿姨会养马,我会吃饭,大家都是有用的。”
“李老白……?”
“刀客鼠鼠说,他起了笔名叫李小白,这样唐朝那个就是老白。叫我们注意别搞混了。”
“可不能乱叫。”
“没有。鼠鼠说李老白很久前就上天堂了,不会生气的。耶,肚子好饿。”
他们歇了一阵,吃烧饼。小猪给武金宝挖了几个干板栗。
小黑狼怪无聊,在松树根里面乱翻。他看到一块黄澄澄的石头,粘在离地表很近的树皮上。仔细瞅,里边有好多红艳艳的小花。
他用爪子扒下来,递给武金宝。
“哪,这个给你爹。叫他挺住别嗝屁。”
武金宝吃惊地捧着黄宝石。
“好漂亮诶,阿爹你摸。”
“是琥珀。”
金宝爹把琥珀握在掌心里,有暖暖的松树香味飘出来。
“囡囡我们来对对子。琥珀对什么?”
武金宝猛挠头,“嗯……珍珠。”
“琥珀酒。”
“珍珠饭。”
“……琥珀酒香。”
“珍珠饭白。”
“琥珀酒香君子饮。”
“珍珠饭白金宝吃。”
“呃,不要把自己写进去。”
“那么珍珠饭白阿爹吃。”
金宝爹摇头笑,不小心碰到伤口,立刻蜷成大虾。
这时山道上又传来马蹄声。
他们赶快躲到树丛里。
小黑狼耸着鼻头在风里嗅。
“猪头,闻到没,是红娘子和大青。”
“嗯啦。”
他俩用前爪箍着金宝爹,坐在雪上往山下滑,武金宝拉着狼尾巴一起滑。
远处过来一支军队,都戴着乱七八糟的草叶子,打头是武家的红马和青马。
武金宝大声喊“大爹、二爹!”,小猪和小狼跟着叫唤。
猪肉男和大块头拼命拍马冲过来。
金宝爹被抹了很多药,放在辎重车上面,大块头泪汪汪地守着他。
“我没事。”金宝爹坚持,“先对付契丹人。”
猪肉男指挥步兵分成两个方阵,前排背弩箭,后排拿刀和挠钩,很快地在雪地上跑。骑兵在两边防护。
刚从雪地里爬出来的契丹人正好跟他们碰上,又打起来了。

小黑狼有点发愁,帮哪边呢?
这边是熟人,可那边有羊腿吃。
他决定跟戴皮帽子的打个商量。
那个系金腰带的砍人特别猛,好像是老大,对,就找他。
小黑狼向金腰带跑过去。
“我说,你叫那些小弟别打了,大家把地盘分一分。谁先撒尿算谁的,狼群都这样。要是还不行,干脆你和那边的老大打一架。对了,公平起见,得脱光了打,不兴暗算,特别不能捏小鸡。”
系金腰带的张着嘴瞅他,好像没听懂。
小黑狼有点着急。真是的,咋这么笨?
“臭小娘,臭小娘!”他扯起喉咙喊武金宝,“你过来跟他说说。”
乜,臭小娘不见了。
“那谁你等等哈,我找找……。”他抱歉地举爪示意。“真是,没事吧老在跟前晃,要用着她了,倒来个脚底抹猪油!”
忽然金腰带举起大刀砍他!
小黑狼闪身躲开。
金腰带又砍。
小黑狼眼前蓝花花一片,尽是刀影子。
“那谁,搞啥呢?你再过来老子还手了啊!”小黑狼吼。
小黑狼其实不太想打架,肚子又不饿,讲讲道理不是蛮好吗?
但金腰带的刀实在太快了。小黑狼只想咬他的手腕,可刀已经到了自个脖子上。
蓦地黑光一闪,然后一声尖叫,然后刮起一阵冷风。
不过,也许三件事是同时发生的,小黑狼分不清楚。
好在他也不爱操心。
小黑狼揉揉眼睛,耶,猪头啥时钻出来了,还骑在金腰带胸脯上?
金腰带的刀掉在一边,两眼睁得大大的。
“我这说事呢,别紧张。”小黑狼安慰小猪,又看看金腰带。
“不是吧,挂了?”
小猪跳下来,在地上擦干净獠牙,平静地说,
“我戳穿了他。”
小黑狼好像给浇了桶冰水,缩起身子。
金腰带肚皮上好大一个豁口,都可以看见内脏了。
“你戳穿了他。”他有点困难地重复道。
“嗯哪。”
“我都不知道你能跑这么快,刺这么准。”
“练的。”小猪摆摆耳朵,“别呆了,去金宝那边吧。”
“呃。”
这以后他们坐在武金宝和金宝爹旁边,等到仗打完。
戴皮帽子的很惨,死了很多,剩下的被麻绳捆成一串串,像白寿官抓住的蚂蚱。
中午潘金莲的人马跟他们接上了头。然后都回到弓长岭镇,在那里扎营煮饭。
刀客胸脯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坐在小板凳上用左手切肉,嘴里念诗,
“啊战争,就像魔鬼的汤锅!啊爱情,就像甘甜的松露!战争淬炼的爱情,就像汤煮蘑菇…………”
他擦擦油手,拿出羊皮纸和鹅毛笔,写下一行字:
“李小白诗全集,第一卷第一首。”
猪肉男走过,跟潘金莲咬耳朵,
“丫头,跟你打个商量,诗朗诵能不能从饭前挪到饭后,他写的东西越来越长了……大人好说,总不能饿着孩子……”
因为棉被都扔了,金宝爹只能睡在皮袄上。大块头蹲在角落里给他开小灶,炖红参鸡汤。
武金宝找到了泡菜坛子,挖萝卜出来吃。
“今天家里好多人。”她告诉小猪和小狼,“除了潘阿姨和刀客鼠鼠,还有表叔、万叔叔。”
“那饭够吃吗?”小黑狼顶关心这个。
“够的。万叔叔拿了好多东西来。”武金宝把萝卜都塞进嘴里,又挖出一根长长的酸豆角。“万叔叔叫我喊他爹,可是我有好多爹了。阿爹、大爹、二爹,还有林干爹和鲁干爹。大爹二爹不在的时候呢,还得管表叔叫三爹。这样万叔叔只能当四爹了,他又不愿意。”


第 22 章

晚上一大伙人围炕桌吃饭。
皇帝的屁股牢牢钉在金宝爹枕头旁边,一手扒饭,一手在下面不知干啥。
八爪鱼坐在地下,把金宝爹的汗巾一点点往外扯,卷成团揣怀里。
猪肉男和大块头光顾着盯皇帝,没注意八爪鱼。
八爪鱼继续扯金宝爹的荷包,也揣在怀里。
他第三次伸出手,被潘金莲狠狠一筷子扎在手背上。
八爪鱼哀号。
整桌人盯他看。
“没事,忽然挂念起娘亲……”八爪鱼眼圈通红,拿袖口盖住手。
吃完饭,大块头去厨房洗碗,潘金莲跟进去。
“见着我爹了?咋样?”
“就那样呗,看着又老了点儿。”
潘金莲就不做声。
“我说,别跟你爹怄气了。鳏夫十多年不容易。你找着了人,也得带回去给他瞅瞅。”
潘金莲拿脚在地上蹭,靴子头蹭黑黑。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教了,怪。”潘金莲脊背抵着墙,咕嘟个嘴。
“有吗?”大块头把洗干净的碗倒扣在灶台上。“可能平时听老婆念的。话说找到老婆后才发现你爹真的很惨,那么些年,手上老茧都磨穿了。”
潘金莲扑上去揪打。“这等屁话是对闺女说的吗?!”
“切,平生最恨装纯!”大块头持抹布奋力抵抗。
过了一会,猪肉男在门口说,
“行了。碗不够了。”
两人愤愤收手。
“老二烧洗脚水,潘丫头,你晚上在哪睡,营里还这边?”
“她还能在哪,跟奸夫睡呗。”
“奸你个夫!老娘还没洞房!”潘金莲又跟大块头扭在一处。
“鬼才信——!”大块头在拳林腿雨中奋力高呼。
猪肉男只好自己烧水,给武金宝擦澡。
战火从厨房延烧到卧房。门板倒了一扇,三条腿的炕桌又少了一条腿。
八爪鱼躲避不及,被那俩各踹一脚,飞出窗外。
皇帝嚷嚷,“撒野,诛九族……”
严皮双说,“清官难断……”
牛芒菟说,“惟女子与小人……”
俩人一块说,“恭请圣上移驾……”
黄门帘的小车前脚刚走,后脚大块头和潘金莲就停手,互相眨眨眼。
总算打发走这尊瘟神。”
“那我回营里去了。”
“啊。”大块头神秘兮兮,从摸出一本花花绿绿的册子。“正宗东瀛货,拿去当洞房参考,哥哥我够意思吧……”
潘金莲翻一翻,皱眉,“全是公的?”
“横竖差不了多少。”
“我瞅瞅先,”潘金莲把书揣怀里。“不行再过来找你。”
大块头偷眼瞅金宝爹,使劲把潘金莲往外面推。
“没啥大不了的,吃饭还用学?”
“你试过俩人摸黑在一个碗里扒饭?”
“行了行了,横竖吃不进鼻子去。”大块头轰走潘金莲,插上门,爬上炕。
“好点没?”
“没事,就破点皮。你进来捂捂脚。”
大块头三两下脱光钻进棉被,金宝爹摸他。
“别动那,等你好了再。”
“不怕,你弄。”
“你手给我。”
“不给。”
“唔,别夹着……”
“你弄不弄。”
“那我弄了啊,疼就说。”
棉被一扇一扇,小黑狼耳朵尖上的毫毛跟着一摇一摇。
“喂,猪头,他们又比赛摔交了。”
“嗯。”
炕底下,四只眼睛亮晶晶。
“又来一个。”
“嗯。”
“不过还蛮公平的,都光屁股摔。”
“金宝爹老被压。”小猪说,“好像从来没赢过诶。”
“看他那样就不中。”
“但是,为什么那俩人老找他比试呢?”小猪问,“还总是两个打一个。”
“因为老妖怪也会抓鸡手嘛,你看,正抓着呢。”小黑狼自信满满。“做人没点绝招可不成。等着瞧,我一定学到手。等学会了,第一个就抓臭小娘,不行,她没鸡鸡。那抓谁好呢?……”
小猪慌忙悄悄藏起鸡鸡。
“小狼小狼,不学也可以的。”
“切,不够!你背着我变厉害了,我要比你还厉害才行。狼怎么可以输给猪?”
“你是比我厉害嘛。我只有獠牙,你除了牙齿,还有爪子。”
“少来。我知道你奸诈。”小黑狼往前爬几步,两眼绿幽幽,盯住炕上仨人猛瞅。
“嗯,手要这样这样,脚要那样那样,适当时候用屁股把敌人顶开,牙齿辅助攻击……”

梆梆梆梆梆,破门被大力敲响。
大块头提着裤子窜过去。
“泼妇干嘛!吵死人你赔命!”
潘金莲披着件挺肥的衫子,胸口露一抹红肚兜,大口喘粗气。
“夜入民宅非奸即盗,还穿这样,又想搞什么鬼?”大块头压着喉咙骂,“我这忙着呢!”
潘金莲还在喘,使劲指手画脚。
“你给的那书不对……怎么都进不去……”
“不可能,我试好多回了。”
“你帮我瞅瞅。”
“这怎么瞅?你叫刀客多试试,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那时就进去了。”
“可他动不了啦,还流了点血。”
“嘶——不会吧,马上风?”大块头回身捞件衣裳套上,“哥,我去去就回。”
金宝爹从炕上挣起来。
“莫不是别的病……我也去。”
“那么一块去。”猪肉男拍板。
临走前,金宝爹拍着小猪头,指指武金宝。小猪很明白的样子,爬上炕趴在金宝旁边。
他们过了好久还没回。
月亮笑眯眯,挂在中天数星星。
“猪头,有人来了。”小黑狼忽地跳起来。
小猪和小狼一起把武金宝弄下炕,塞在稻草里。
“不是生人,可也不能算熟。你负责罩臭小娘,我盯着。”小黑狼叫小猪守后门,自己趴在窗台下头。
倏,闪进一条黑影子,爬上炕摸来摸去。摸个空,失望地叹气,倒在被窝里开始打小鼾。
又过了好一会。
月亮不说话,滑向西边荡秋千。
倏,又是一条黑影子,没进门就被鸡窝拌一跤,进屋又差点踩到小黑狼尾巴。他揉着屁股摸到炕上,抓住睡大觉的黑影子拼命啃。
两个黑影子滚成一堆互啃,啃了脸啃脚丫。
啧、啧啧,唰、唰唰,呼哧、呼哧。
其中一个好不容易爬到另一个身上,立刻被反压,翻来覆去像烙大饼。
鞋丢出来、衣服丢出来、裤子丢出来。
大饼还在烙,怎么也烙不熟。两边都喘得像牛。
小黑狼不耐烦,伸爪拍上面那个的屁股。
“喂,是汉子就快点。”
那家伙“嗳哟”一声,踹小黑狼。
小黑狼大怒,一口咬住。
“呜哇!莲哥哥救命,这贱狗咬我呀!”
下边那个嚷得更响。
“大胆狂徒!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戏弄朕!诛你奶奶的十族!!”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哇——哇——哇——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会,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扑向墙角呕吐。
“还以为是莲哥哥的脚……”
“幸好拼命护住了后面……”
外面飘来猪肉男的声音。
“丫头,不兴这样的,两口子偶尔情趣一下无所谓,可不能乱捅那地方,尤其不能使罗刹黄瓜,一辈子的事儿……”
“谋杀亲夫也不能这么毒。”大块头跟着数落。
“我知道啦,是我不对。”潘金莲垂头耷脑,霜打青茄子。
刀客哼哼着,拉她手。
“亲爱地,妹关系,我听得住。”
“潘兄弟,你安心养几天,多喝点粥,没事。我这有药。”金宝爹趴猪肉男背上说。

他们打着火把进门,见皇帝大摇大摆坐在炕中间,八爪鱼乌眉灶眼跪在地下。
“跑哪去了?!男女混杂衣冠不整,一看就知没好事!”
“今夜月白风清,故而小民举家外出观赏,未料到圣上也有此雅兴踏月光临,迎接不及,还望圣上恕罪。”猪肉男最机灵。
“担架上那个怎么回事?”
“回圣上,他痔疮发作。”
“就是就是,痔疮膏为证。”潘金莲在裤腰里掏,不小心扑通一声,掉出根顶花带刺的罗刹黄瓜,骨碌碌滚到皇帝跟前。
“哼,你们!当朕白痴啊?!”皇帝抄起黄瓜当惊堂木,在炕沿上使劲一敲。“四男一女聚众淫乱,加上这千刀剐犯上的狗头,一共六个,来人啦,给我拴起来——”
“来人啦——”
“来人啦——”
过了很久,严皮双和牛芒菟蹭进来,衣服破破,发髻蓬松,面容惨淡,啼啼哭哭。
“怎么搞的,你们的裤子呢!”皇帝怒,大力敲黄瓜。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潘金莲偷笑。
“切,白送我也不要。”大块头说。
小黑狼在外面叫了几声,叼着两条烂裤踱进来,威风凛凛坐在地上。
皇帝的气焰顿时矮了好几丈。
大块头悄悄摸狼头。
“我说陛下,今儿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刚给你卖完命,没功劳也有苦劳。”潘金莲提议,“我男人还没搽药呢。”
“还有,烦请陛下再多赐一道赦书。”猪肉男补充提议。
皇帝左看右看,只好让步。
“别人算了,这小狗头一定得宰,就知道坑朕!”
八爪鱼立刻高呼。
“大家听了,陛下龙屁屁上长了七个痦子,呈北斗七星之象,可见实乃天生圣人尧舜转世,怎么可以乱杀子民呢?”
皇帝飞速堵嘴。
“还有、大家想不想知道龙齿的数目、龙奶头的形状以及龙鞭的长度?想不想,想不想?”
“想!——”众人热情指数飚至满点。
皇帝悲愤难当。
“刁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银!一万两!”
“万岁爷乃天下人之父母,天下人的银子都是您的,放在哪个口袋里有什么区别吗?意思下一千两行不行?”
“竟敢跟朕还价,定要杀得你全家鸡犬不留。……看在贤弟分上,九千!”
“二千。”
“不要逼朕,八千不能再少!”
武金宝被吵醒,揉着眼看皇帝,看了会,爬到他腿上继续睡。
皇帝就有点不好意思,捏武金宝的脸。
猪肉男站起来。
“这么晚了,圣上不嫌弃就在屋里歇吧。”
于是大家都挤在炕上,皇帝死活抱住金宝爹一条胳膊,笑眯眯地睡着了。
小黑狼走到院子里。
蓝蓝的月光罩着他,给小黑狼披了层青纱。
他撮起嘴呼气,看着细细的一小束白汽膨胀、散开,消失在黑暗里。
狼血又烧起来了。
他悄没声撒开腿向院门跑去。
“小狼,小狼。”小猪在叫他。
“不好意思啦猪头,可我还没找到妈妈。”小黑狼看着门外面,说。
他有点怕回头。
小猪跑上来跟他并肩站一块儿。
“一起。”
“要走很远呢。”
“嗯。”
“要找很久呢。”
“没关系,慢慢找嘛。”
“臭小娘咋办?”
“给她留个信儿。”
小猪嗅了一阵,从八爪鱼的衣服里叼出金宝爹的荷包,倒出琥珀放在泡菜坛子下面,还在旁边拍个猪蹄印。
小黑狼也学样。
“金宝金宝,我们去松树林里面了噢,等找到小串妈妈再回家。”

黄澄澄的琥珀安静地睡在雪里,它前面有四行长长的脚印。
“小狼,原来山有这么大,比镇子还大。”小猪说。                
  松树林很黑,林子深处吹来一阵阵他们熟悉的松香味。
  “是挺大。山外面有草原,草原外面还有山。”
  “也有野猪吗?”
  “好像有,春天就会看到。”小黑狼忽然有点不舒服。“喂,说好了找我妈妈的,你又不找。”
  “我问问嘛。”小猪蹭蹭他。
  “不许乱投奔。这边有狐狸、有熊,还有老虎,你得跟着我。”小黑狼无比权威地说。
  “嗯啦。”              
  “待会带你去见几个朋友。在外面跑,不认识人可不行。”
“金宝那样的嘛?”
  “啊,不是,都是狼。”小黑狼心里咯噔一下,站住发了会儿怔。
  他有一丁点担忧,不过转念想想,狼群这段时间吃得不错,应该没事。
  他们到了当初跟花背约定的地方,小黑狼朝天嗷唔嗷唔叫。
  “花背——花背——”
  过了好久,远方传来呜呜的答应声。小黑狼撒腿快跑,还要小猪跟上。
  他们来到一处谷地,几条黑影子从背风处钻出来,花背打头。
  “白痴,知道你迟到了多久吗?”花背很凶地骂。“还有,鸡鸡怎么落色的?”
  另一条年轻雌狼劝她。
  “回来就好,再说了,人家还带着礼物咧。”
  狼崽子们非常兴奋,抢着奔向小猪。个个张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
  “喂喂,别误会,他是跟我的。”小黑狼噌地挡在小猪前面。
  狼们都“嘶——”地倒抽气,一起鄙视他。
“什么啊,明明是食物。”
  “难不成你想独享?”
  “不行啦,最多让你先挑。”
  “小牙齿,我爱吃猪心,留给我噢。”
  小黑狼接近崩溃。
  “你们、你们、你们全部搞错了,他不是吃的,不是不是不是!!”
  “你才搞错,白痴!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头猪,香喷喷的肉猪!啊对了,难道你一直跟这种家伙厮混?神经啊神经啊神经!”花背张牙舞爪。“这么笨叫老娘怎么放心跟你生崽子?咬死你个狼头猪脑!!”
  在她叫骂的同时,其他狼已经迅速围住了小黑狼和小猪。
  首领站在高处冷冷瞅着他俩。
  小黑狼鼓起所有勇气。
  “算我没回来过,头儿,放我们走。我要找妈妈。”
  “你走,猪留下。”
  “你们在镇子里打的食够过整整半个月的。他、他是我朋友。”
  哗,狼群集体大笑,笑得头上的松针都在颤抖。
  首领没笑,灰耳朵强硬地竖着。
  “狼不说够。还有,”她的翡翠眼睛盯看小黑狼,把小黑狼盯矮了一尺。“狼没有异类朋友。无论猪,还是人。”
  小黑狼愤恨地瞪着那双眼。他自己也有一双同色的眼睛,还很为这个骄傲。因为老狗阿胖说,绿眼的是狼。
  可现在他面对着首领的绿眼睛,觉得很难看,很呕心,胃都要倒翻出来。
  他抓碎一块土疙瘩。
  “老子不管。你要他,就放马过来!”
  小猪躲在他背后。隔着厚实的脂肪,小黑狼能听见它的心跳,怦怦的,就像无数个平常的晚上那样。
  梦见妈妈的时候,总是有点伤心,可是,因为猪头在,就可以坦然翻个身继续睡。
  跟臭小娘吵架了,跟镇上的狗群殴了,猪头会用红红圆圆的舌头舔他。一遍不够,还会再舔一遍,舔到他高兴。
  猪头肯给他骂、给他揍、给他咬耳朵。
  猪头会留他爱吃的豆腐给他。
  ……
  这些事重要吗?不重要吗?小黑狼不知道。
  他已经长大了,独个儿睡也不会害怕。他能养活自己,他不用吃豆腐也能过,他敢单挑镇上所有的狗。
  但是,但是,他一定得看见小猪的粉鼻子,一定得听到小猪的小喉咙。要是看不见、听不到,胸口就会很痛很痛,比被捏鸡鸡还痛,比挨饿半个月还痛,比独自在草原上流浪还痛,比……永远见不着妈妈还痛。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清鼻涕悄悄流了出来。
  “猪头,屁股贴着我。”他知道小猪身上的松脂很硬实,能挡住狼牙狼爪子,可是屁股不行。随便一头成年狼,只要给那来一口就能拖出猪肠子。
  他俩站在空地中间,屁股对屁股,头冲外,摆出迎战的架势。
  “有八头呢,八头狼。”小猪轻声说。
  “别当老子不知道你能数到八。”小黑狼用力揩掉鼻涕,“那俩崽子不用管,犬齿还没长齐。当心头狼,还有那边的老公狼。边打边顺着来的路跑,他们带着崽子,撵不上咱,放心。”
  就像冷风扫走两片叶子,狼群静悄悄地向他们扑了上去。
  小黑狼准确地扑,努力咬,但是对手们经常能巧妙地避开他。相反,他和小猪都显得太笨。他只在野外活了不到一个月,可别的狼打出娘胎就在这讨生活。
  野狼们在他身上留下很多咬痕,都很深,一个劲地冒血。
  现在小黑狼才知道死去的老狼为什么一定要逼他磨牙。
  “小狼,小狼,小心他们咬你肚子。”
  “没事,管好你自个。”小黑狼一面反击一面嚷。
  他明白不进攻不行了。幸好,他因为吃得好,比其他所有狼都壮,块头整整大一圈。
  他和小猪退到一棵合抱粗的松树跟前,让小猪屁股顶住树干。
  “猪头,咱们得配合打。明白吗?”
  “嗯,干吧。”小猪的眼珠开始变成红色。
  小狼努力回忆以前的战斗经验,跟狗打架、跟人打猎。人没有爪子牙齿,可会各种狼想不出来的招数。刀客会射箭、凶婆娘会套马、猪肉男会扔飞镖,就连臭小娘也会抓鸡手。
  乜,抓鸡手。
  他的狼脑袋里闪出一点亮光。
  他挪动身体,把胸脯抬到一个很容易被咬的高度。
  一头雄狼立刻冲过来。
  小黑狼学着大块头平常打拳的样子,腰一扭,滴溜溜闪开,跳起来把对手顶在树上,死命抓雄狼的鸡鸡。
  雄狼痛得哀号,完全不能动。
  小猪立刻戳穿那头狼。因为用力太猛,獠牙深深插进树干。
  小黑狼顺着猪獠牙的切口一撕,死狼的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别的狼给吓住了,暂时忘记出手。
  小猪费劲地拔出獠牙,跟小黑狼蹭蹭。
  小黑狼得意地笑。
  首领朝天嗥叫一声,闪电般扑向小黑狼。小黑狼还想重施故技,可是首领比他快,堵在他打算闪过去的位置,照他脸上就是一大口。
  小黑狼没觉得很疼,只觉得很热,眼睛给蒙上一层红雾。
  小猪发疯似地冲向首领,一头把她撞得飞出十多步。
  剩下四只成年狼一起扑过来。
  小黑狼顾不上擦血,跟小猪并肩迎战。
  他知道牙不行,于是用身体撞、推、顶,爪子配合,专门攻击眼珠、小鸡鸡之类的要害。
  又一头老雄狼倒在小猪獠牙下,肠子流了一地。另一只的蛋蛋给小黑狼捏碎了,有出气没进气地抽搐着。
  两头年轻的雌狼慢慢向后退。
  小猪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白汽,将獠牙对准她们。
  小黑狼顶着满脸干涸的血,跟花背对望。花背露出惧色,可也只是一小会,很快地,她眼里的绿光又幽幽亮起来。
  这丫头,也是头不折不扣的狼呐。
  小黑狼有点难过,也有点莫名的高兴。
   他张开嘴,露出个歪歪扭扭的笑容。
  “猪头,算了。公的揍母的不地道。”
   就像大块头跟凶婆娘打架,动口永远比动手多。
  其实不是真的打不过。
  花背长出了一口气,合上嘴。
  “想起来了,你宁可吃老鼠、吃死蛇、吃骚臭的狐狸,都不吃猪肉。”
  “呃,猪肉不好吃。”小黑狼拿出口头禅。
  “不好吃么?”花背若有所思地笑。
  “是是不好吃……”小黑狼忽然有点尴尬,说话也不利落了。
  “那你就预备这么跟猪过一辈子?”
  “一、一、一辈子……?”小黑狼呆呆地念叨。
  一辈子么?
  跟猪头?
  他扭头瞅小猪,脸慢慢热乎起来,不是因为流血。
  这么久的日子,他眼睛上一直都蒙着一层纸。
  猪头和臭小娘,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可又有点不一样。
  臭小娘管饭,还给他洗澡,可他从没想过和臭小娘睡一个窝。
  可以跟臭小娘斗嘴,但只有在猪头面前才能掉眼泪。
  想保护臭小娘,想跟猪头并肩战斗。
  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闯江湖、一起活到老。
  就这样,一辈子。
  是花背揭开了这张纸。
  小黑狼用力眨眼睛,他清楚地看见,想要的狼生就在自己面前。
  他向花背微微低下头。
  “对不起啦,不能跟你生崽子。”
  花背夹紧尾巴,头撇向一边。
  “切——什么啊,狼头猪脑,一脚踹飞你!”
  “真的、真的对不起。”小黑狼像偷鸡被抓似地,非常不好意思。
  “你追过老娘吗?我可不记得。”花背高傲甩头,“谁会无聊到跟一头猪抢老公啊。”
  小黑狼苦笑。
  “找一头帅帅的公狼生崽子吧,生很多崽子,统治这片草原。”
  “我会的,带孩子回来吃全猪宴。”花背看看小黑狼的脸色,莞尔一笑。“开玩笑的啦,不过没准真会回来哦。到时候你就头疼了。”
  “啊,被你的子孙吃掉也不是坏事,世界就是这样的。”
  花背突然惊惶地睁大眼。
  在她翡翠的瞳仁里,小黑狼看见一条黑色闪电。
  跨越一千座大山的闪电。
  从来不困惑,从来不犹豫,从来不害怕。
  在他蹒跚着走出狼窝时,就深深刻在脑子里的身影,正从花背的瞳仁里朝他扑过来。
  小黑狼呆呆地、很费力地,小声儿念出来。
  “妈——妈。”
  小猪跳起来推开他,亮出獠牙。
  但是黑色闪电没有停留,只一纵身就掠过他们头顶,准确无误地刺向树丛。
  树后传来马的嘶叫。
  两头年轻雌狼如梦方醒,慌忙奔过去。
  小黑狼和小猪尾随。
  一个戴皮帽子的骑士倒在地上,弓落在草丛里,右手在首领嘴里。
  骑士拼命用左手拔出腰刀,往首领身上乱砍。
  花背从后面咬穿了那人的喉咙。
  骑士跳了几跳,不动了。
  受惊的马两脚立起来,没命地逃。
  “杀了那匹马!”首领吐出几口血沫子,大叫道。
  可已经追不上了。
  小黑狼趴在她身边。
  “妈妈,妈妈!”
  首领咳嗽着,不断吐出血沫,草地被染红了一小块。
  花背咬住小黑狼的后颈。
  “肋骨断了,别动她。”
  “你滚开,她是老子妈妈!”
  “你闹腾她死得更快。”花背哼一声,“头儿,现下该怎么办?”
  “更多的人……会跟着马蹄印过来……赶紧跑……”首领艰难地说,“人是天敌……”
  “妈妈,你是我妈妈雪耳对不对?为什么你耳朵是灰的,为什么你不认我??”小黑狼口齿不清地吼。
  首领慢慢睁开眼睛,瞅他一眼,又闭上。
  “你……真像狗……你爸爸……再强的狗也是狗……”
  “我从没见过爸爸。”小黑狼难过地说。
  首领很温柔地微笑着。
  “当然……他背着我勾搭母狗,被我吃掉了……”
  她不再吭声,笑容凝固在嘴角。
  小黑狼努力推她,他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来不及问。
  可首领再也没有醒过来。
  花背把耳朵贴在地上。
  “小牙齿,人在接近。走吧。”
  “可妈妈……”小黑狼抽噎着,他不能让妈妈变成皮帽子。
  “看开点,世界就是这样。至少头儿是给你姘头撞死的,没死在人手里,对一头狼来说这结局不错。”花背向另一头雌狼打了个呼哨,撒腿往树林深处跑去。
  她突然又折返回来。
  “那个,小牙齿,来告个别吧。”
  小黑狼顺从地走过去,低头擦花背的脖子。
  花背冷不防咬了他耳朵。
  小黑狼痛得倒抽好几大口凉气。
  “八婆,你给老子有分寸点!”他装出还手的架势。
  花背贼贼一笑,转身跳开几丈远。
  “临别纪念。满怀悔恨想老娘的时候,就摸摸耳朵吧。”
  她苗条敏捷的背影在山梁上飞纵,转眼就看不见了。
  “小牙齿——要活到我带孩子回来吃你那天哦,还有你姘头——”
  小黑狼挂拉着破耳朵回到小猪那。
  耳朵很痛,不过蛮奇妙的,他心里倒是很轻松。
  “那个,猪头,臭小娘倒是没给我起错名字。”他额角抵在小猪身上咕噜着。“难怪妈妈也懒得找我……我牙齿小、脾气坏、吃得多……要是你嫌弃,说出来也没关系……”
  小猪伸出舌头,细细地舔他,舔耳朵、舔眼睛。
  “你妈妈临死前也在挂念你,跟我妈妈一样。”小猪认真地看他,“所以不要说泄气的话,我会咬你的。”
  “嗯。”小黑狼在树皮上擦掉清鼻涕。
  “走吧。”
  “等一下。”小狼跑到妈妈尸体旁边,张嘴撕掉她背部的一块皮肉,整个吞到肚里。
  “我记得妈妈的味道,以后也不会忘记。妈妈是最漂亮最强悍的狼,我不是,可我是这里最漂亮最强悍的狼狗,所有动物都会知道。”
  他和小猪往弓长岭镇的方向跑去。
  “戴皮帽子的又来了,好多诶。”
  “啊,得保护臭小娘。”
  “我们跑快点吧。”
  “废话,老子是草荡子第一英俊少……狼狗,怎么会输给人!”
  一条细长的黑影子和一条胖胖的棕影子并肩跑着,背后是雪白的荒原,前面是温暖的、炊烟升起的地方,那里有闹喳喳的小姑娘,有食物、有窝棚,有傻瓜男和凶婆娘,有吵闹、有笑容,……有家。


番外--洞房花猪

  有羊羔羔就有放羊娃,有老百姓,就有皇帝。三皇五帝到如今,不知换了多少朝廷。皇帝有英明也有窝囊,英明的青史长留着名姓,至于那窝囊的……
  ……窝囊的正坐在武家炕上吃烧饼。
  “这面擀得地道,芝麻也香,强似御厨房!”皇帝把碗伸得长长的,“贤弟,劳你驾,再来碗羊肉汤。”
  刀客要接,皇帝攥得死紧,直着脖子嚷嚷,“贤弟——贤弟——”
  正在絮被窝的金宝爹只好从炕上爬下来,一拐一拐走过去盛汤。
  武大和武二蹲在门外面,叽咕叽。
  “哥,那驴蛋咋还不抬屁股呐?”
  “跟他耗。”
  “我挺不住啦,憋得慌。”
  “沉住气,再耗。”
  “他还赖这睡咋办?”
  “炕让给他,咱另寻地方。”
  “说得也是。”大块头紧握双拳,泪花儿闪闪。“今晚上我要和老婆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馋死丫的!”
  潘金莲和八爪鱼蹲在南墙根儿下,叽咕叽。
  “我不管,你叫姓施的重写,不然打他个稀烂。什么玩意儿!”
  “潘大姐,又乡了不是?而今暴力文过气了,咸湿最火。新生代写手有个叫兰陵啥啥生的,不错。我已经下了五两定钱,让写个长篇。”
  “崽卖爷田心不疼,你就花吧。先说好,我是女主角,给来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
  “不好吧?男主已经定了我的。我要跟莲哥哥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八爪鱼嘴巴没关拢,滋溜——,落下一大滴口水。
  “没所谓啦,你搞你的我搞我的。”潘金莲掰起指头,“英俊猛男型、风流才子型、邻家大哥型、乖巧弟弟型、小忠犬型,不用多,一样给我来一个。”
  八爪鱼给自己的口水呛到。
  “开茶话会咧?还凄美动人,情杀还差不多!”
  潘金莲拍拍他肩膀。“编一下,意思意思。我们都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但还是要志存高远……”
  武金宝端着个海碗,咚咚咚跑过来。
  “潘阿姨好表叔好,帮我跟阿爹说一声,我去肉铺了。”她一口气吼完,咚咚咚冲出院门,就像个带轮子的小火炉,在雪地上滑溜着跑远了。
  潘金莲望着远去的的红点点发呆。
  “我有种预感,未来的儿媳妇保不住了……”
  八爪鱼跟着感慨。
  “我也有种预感,未来的苦命男人又多了一个……”
  
  弓长岭镇的狗回来了一多半,自从白家肉铺重开张,每晌午的狗会还是照样开。
  武金宝挨个给他们发肉骨头,问,
  “谁要打短工?看家、捉老鼠、翻地,还有帮我爹捂脚。烂肉炖饭管够,干得好另加骨头。”
  狗们都很犹豫。薪水不错,可技术要求太高了。
  “这根本就是狗加猫加牛嘛!咱的专业是看门好不好!”
  “会过劳死的……”
  “打倒霸王协议……”
  有只小狮子狗怯生生补充。
  “而且她的爹实在很多,恐怕捂不过来……”
  阿胖婶很着急。
  “如今后生崽咋都这样呐?先就业再择业,就了业再择,你没干就知道干不的?”
  好说歹说,总算有三条狗愿意应征。
  武金宝给最大那条公狗套上小木头犁,教它翻菜园子。
  狗走得歪歪扭扭,不小心,就栽倒地上,糊了一鼻子泥。
  守老鼠洞的出去玩了。捂脚的认错了人,往皇帝脚上趴,被暴踹。
  武金宝叹一大口白汽,耷拉小辫子。
  “小串、富贵,你们啥时回啊?”
  一边敲冰凌儿的白寿官吱溜跑过来,拉她手。
  “金宝不着急嘛,我帮你干活。”
  白寿官背上小木头犁翻地。白寿官拿烟熏老鼠洞。白寿官给金宝爹灌汤婆子。
  金宝爹说,“这孩子真懂事,你娘往后享福了。”
  潘金莲撇撇嘴。“难说,像赔钱货。”
  武二警惕地支起耳朵。“我哥是从五品的官,我八品,我老婆好歹也是准四品。官家小姐怎么可以找杀猪婆的儿?”他跟旁边的家伙歪歪头,“你说是吧?”
  “有什么不可以,老子还找了猪头咧!”
  武二给惊了一屁蹲。“我靠,打哪儿钻出来的,这死狗!”
  小黑狼懒得搭理他。甩着尾巴自顾自走到院子中心,站定了四下瞅。
  打工狗正在吃食,看见他来了,一个个跳起来没命跑。
  小院还是老样子,就是更破了。门少了半扇,墙塌拉了一个角,窗框也没了。
  那些戴皮帽子的真能糟蹋东西。
  不过,只要有他草荡子第一英俊少狼在,就没过不去的坎。
  他想起小猪,回头瞧瞧,猪蹄印已经进屋去了。
  切,马屁精!
  这时,武金宝猛冲出来,揪住尾巴把他拖到后园子。
  小猪已经熟门熟路干上了。拖着犁在地里走着,黑土噗噗地从两边翻出来。
  “你先吃饭,我得翻完这两垄地。金宝说,菜籽儿再不下就耽搁了。”小猪像一家之主似地吩咐。
  小黑狼还想“切”,不过又改了主意。
  他也要学种地。狼不会种地,狗也不会,可他会,就比狼和狗都厉害。
  小猪拉犁,他在边上帮着顶。走到地头转弯的时候,小黑狼的屁股给木头杠子撞了一下,嗷嗷怪叫唤。
  金宝爹忙拄着拐出来瞅。看过伤,给他擦了点红花油。
  伤口在鸡鸡上边一点,肿起来了。
  “你还疼吗?”小猪很担心,舔他。
  小黑狼翻个三白眼,“老子没事!”
  跟着他小声咕哝,“笨猪,真他妈笨。”
  小黑狼光荣挂彩,免了干活,趴在院里吃大锅熬的牛杂碎。武金宝拿丝瓜瓤子给他顺毛,告诉他,
  “戴皮帽子的人又来了,要给先帝报仇。先帝呢,就是那个系金腰带的。可我不想搬家,阿爹说我们能打赢。”
  可小黑狼觉得金宝爹靠不住。嗯,是非常非常靠不住。
  一个金腰带已经不好对付了,要是来上那么一群……
  他眼前浮现出被烤得油滋滋,外焦里嫩的小猪,还有跟土豆一起炖的武金宝。
  看上去都很好吃的样子,吸溜——
  他猛省,气得自己抽自己一嘴巴。
  “你干吗呀?”武金宝瞪大眼,要他伸舌头出来瞧。
  “滚,老子没发烧。”小黑狼拖着受伤的屁股,瘸啊瘸,在镇子里转了好几大圈。
  他黄昏才回,很累,扎在盆里猛喝水。然后自豪地告诉武金宝,
  “叫你傻爹收拾好东西,多带肉,我搞了一条去草荡子的小道。”
  武金宝告给金宝爹,金宝爹告给潘金莲,潘金莲拉上了彼得潘。
  他们从白家肉铺的后院子出发,爬了一会地洞,走出来,弯了很多转,来到卧狼城。
  潘金莲扯出小手帕扇风。
  “囡囡,这条道真是你家的猪跟狗找的?”
  “嗯,富贵说,小时候老打这去肉铺子吃点心。昨天小串把洞挖大了。”
  潘金莲擦把汗,冲着刀客笑。刀客在胸前划个十字,叨叨咕咕念经。
  潘金莲拉了不少人马来,躲在灌木丛里面。还找了铁匠,丁丁当当敲东西。
  小黑狼有点不爽。
  “臭小娘我告诉你,老子费力挖洞不是给凶婆娘用的!”
  不过武金宝立刻从兜兜里掏出一大块叉烧。
  “潘阿姨奖你的。”
  小黑狼吃掉叉烧,觉得天很蓝,雪很暖,潘金莲长得很好看。
  
  潘金莲和皇帝他们开了一个小会,然后就搬东西、挖壕沟,好像预备大打一场。
  附近的老百姓都来帮忙,看见了皇帝也会磕头,就是动作不如严皮双、牛芒菟那么流畅。
  皇帝偷偷跟金宝爹说,
  “朕会留名青史的喔,贤弟你再考虑考虑嘛……”
  金宝爹揉揉耳朵。
  “老寒腿犯了,听不见。”
  “不是吧?”
  “寒着寒着就听不见了。”
  皇帝很伤心,抱住金宝爹的脚不肯放。
  金宝爹左看看、右看看,把棉被套子拖过来继续缝。
  “陛下,麻烦帮我拿个顶针。”
  “再拿个线轴子。”
  “啊,大头针没有了。算了,用小针。”
  一板之隔,八爪鱼怀里摸出小人,拿大头针使劲戳戳戳。
  “叫你个死色鬼动莲哥哥!”
  大块头带着人风跑进屋,把八爪鱼扔出门外。
  八爪鱼的爪子被大头针戳到,放声号哭。
  金宝爹忙一拐一拐出去安慰。
  大块头说,“契丹军前锋离镇子只有七十里了,请陛下按原定计划先走。”
  严皮双和牛芒菟跟着说,“该死,是请陛下移驾!”
  皇帝无奈,只好挪动铅一样沉的屁股,钻进黄帘子小车。
  金宝爹摸摸脚,叹口气。
  “拿走七八双袜子了……就剩这双破的,又拿了……留着我出门穿也好……”
  大块头撕汗巾给他包脚。
  “回头咱做新的。”
  武家全家搬到窝棚里,跟别的难民挤一块。
  武金宝和白寿官,还有好几个小孩,在树底下玩骑马打仗。
  潘金莲过来瞅他们。
  “喝,秀才,裹脚了哈,啥时这么新潮了?”
  金宝爹的脸有点像猪肝。
  小黑狼看见潘金莲,就想起那天的美好回忆。
  他走过去摆摆尾巴。
  不出所料,潘金莲拿出叉烧给他。
  “秀才,借你家狗使使。”
  小黑狼吃着叉烧走掉了,还告诉武金宝。
  “晚上不用煮我的饭。”
  他没跟小猪道别,反正过不几天就回来的。
  武金宝知道了小黑狼的任务,跟金宝爹使劲嚷。
  “小串不可以去打仗,他会被砍死的!”
  大人们都教育她。
  “要是打输了,你可没肉饼吃了。”
  “为了这么多老百姓,死条狗不算啥。”
  “好孩子要爱国。”
  武金宝哭了,连阿爹也不肯帮她。
  她抬头问月亮,“怎么办呢?”
  月亮戴上白面纱,不说话。
  武金宝叫醒小猪。
  “我们去救小串。”
  月亮还在照,照不见武金宝。他们走到黑沉沉的山影子里面去了。
  风儿轻轻刮,猪耳朵上的银铃铛在远方说起悄悄话。
  叮叮、当当,小串你在哪?
  
  小黑狼住着军营的单间,有人管饭,还有人给打扮。使牛角梳子梳毛,涂上好多油,把他整得油光可鉴、香喷喷的。
  小黑狼很欣慰,总算有人认识到他的价值了。
  他打算好了,回家就要武金宝加肉。
  每天早上有人带他跑圈,路上埋着不少铁西瓜,他得靠鼻子嗅,然后绕过去。如果全都没踩上,就可以多吃一顿烧肉。
  潘金莲跑来瞅他,摸着他脑门说,
  “加把劲,看你的了唷。”
  小黑狼剔剔牙。
  “切,这点小破事——下次有活别忘找我,啊对了,有红薯粑给我点,我屋里的爱吃。”
  潘金莲作迷惑状。
  “这狗都吃五斤了,咋还叫唤呐?”
  “克能撑着了。”刀客分析。
  “那可不成,还指着它干事呢。”
  他们端一盆黑黑的药水,要小黑狼喝。
  小黑狼不肯,嘴里被硬塞了药包儿。刀客拿布带绑他嘴巴,小黑狼蹦起三尺,要咬刀客,被好几个人七手八脚摁倒,拴在旗杆上。
  含着苦苦的药包,小黑狼默默思念武金宝。
  
  “先烧洗脚水吧,我累死了,待会再吃饭。”潘金莲趴在行军床上跟刀客说。
  “不嫩不吃,捏像吃甚么,鹅来做。”
  潘金莲翻个身,瞅着帐篷顶漏出来的一线天。
  “我说……”
  “甚么?”
  “为什么你愿意给我烧饭呢?”
  “稀饭嘛。”
  “喜欢我还是喜欢烧饭。”
  “都稀饭。”
  潘金莲不甘心,扔枕头。
  “要说喜欢我,心甘情愿给我烧饭一辈子,只给我一个人烧。”
  刀客把下巴支在枕头上思考。
  “鹅觉得撒谎不浩。”
  潘金莲捶床。
  “这不是撒谎,这是哄女人,女人要哄的懂不懂!”
  “动了。”
  “真聪明——我漂亮不漂亮?”
  “如果鹅说捏漂亮,捏可以洗碗嘛?”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老娘要找这个猪————!!!”潘金莲掩面奔,奔了一会,原路返回。
  “我饿了,我要吃红菜汤和高加索烤肉。”
  但是帐篷里没有刀客,只有一头小猪。
  潘金莲崩溃。
  “我说说而已啊!老天爷你做人要厚道……我好不容易才逮着一个的…………”
  小猪严肃地瞅着潘金莲。
  潘金莲犹豫很久,蹲下去试着把锅铲塞给它。
  “我说……够得着灶台不?烤肉就算了,咱摊个鸡蛋煎饼?……呜呜呜呜别这么看我,你倒是快点变回来呀……我保证以后不打你、不骂你、不使黄瓜插你……不拿你跟酸文男主角比……我洗碗也没问题的……东瀛画本子也还给武老二了……实在不行,叫西门小狗把订的那文撤掉,咱不凄美了还不行吗……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扔给伙夫啊……”
  门口出现几只脚,两只大的两只小的,还有四个爪儿。
  潘金莲还在拼命许愿,小脚丫跑上来拉拉她。
  “潘阿姨,你抱着富贵干吗呀?”
  潘金莲猛回头,跳起来揪住刀客。
  “成心看老娘笑话!”
  刀客提醒,
  “捏才说不打人骂人地。”
  武金宝也帮腔。
  “印熊浩瀚,说了话要算,不算是狗熊。”
  潘金莲只好放手,从刀客怀里拿手绢擦鼻涕眼泪.
  武金宝牵上小黑狼,告诉他,
  “跟潘阿姨说再见。”
  小黑狼受了老大委屈似地,扎在她背后不肯动弹。
  潘金莲端一大盘烤肉,边吃边说,“这娃不懂事!你爹不定急成啥样了,为个狗跑出来?!”
  武金宝挡在小黑狼前面。
  “小串会被砍死的,我要带他回家。”
  潘金莲坐在地上,跟她打商量。
  “打仗嘛,就是这样的。我说不定也会死啊,这里的人说不定都会死。可是呢,为了保护大家伙,就得有人不怕死。”
  武金宝小声问,“不打行不?”
  潘金莲也小声回答。“好像不行。别人馋咱们的好房子、好田地、好衣裳,想抢,你说咱能乖乖给他们吗?给了不成狗熊啦?”
  武金宝抓抓小辫子,上去啃了潘金莲一口。
  “那我帮你打仗,你别死,小串也别死。”
  潘金莲拿油手擦擦眼角。
  “哼,老娘才没那么容易嗝屁……”
  她有点不放心,偷眼瞅瞅,见刀客并没变成猪,才接口道,“在当上女主角之前!”
  吃完烤肉,潘金莲把盘子丢给刀客,顺便送去一记秋波。
  “是碗我就洗,这个嘛……。”
  刀客耸耸肩,提上水桶出去了。
  潘金莲掏出个红绸子包,很宝贝地打开,里边是个小牛角梳子。
  武金宝乖乖过去坐下,让她给梳头。
  潘金莲撸一把小细头发,黑黑的、软软的。
  “你那傻爹,辫子也不会打,白瞎了好头发。这要是我闺女,天天给你换花样,今天一个麻花辫呀明天一个麻花辫。”
  武金宝撅嘴,“净是麻花。”
  “那可不一样,今天打个咸麻花,明天打个糖麻花,后天打个天津大麻花。哪,待会咱们一块睡,让鼠鼠打地铺,给你看门。”
  “还有小串和富贵。”
  “行啊,让他俩也进帐篷。”
  小黑狼不太愿意靠近潘金莲,武金宝拿自己的棉袄盖他身上。
  “臭小娘你真臭,好像老老大一坨便便。”小黑狼把棉袄当成红盖头,脑袋整个埋里边。
  闻着熟悉的奶香味儿,享受着小猪的舔舔,他呼里呼噜开始做好梦。
  
  朝霞像三九天卖的糖葫芦,带着点哆嗦劲儿,一嘟噜一嘟噜洒开去,天边上颤巍巍一片红。
  小黑狼站在山坡顶上。
  为了跑快点,早上他没吃饭。他得把皮帽子们引到埋铁西瓜的地方,就像上次那样。
  武金宝说,要是皮帽子不跟他走,就赶快跑掉,越快越好。
  号角呜呜吹,地平线那涌出黑蚂蚁阵,朝着小黑狼爬过来。
  小黑狼回头看看,武金宝和小猪就在山洼子里边。
  戴皮帽子的黑蚂蚁,会吃掉猪头和臭小娘的黑蚂蚁。小黑狼恨黑蚂蚁。
  他的脊背积了薄薄的雪,脚掌在出汗。
  他想活下去,像老狼那样、像妈妈那样,活到耳朵变灰,活到犬齿掉掉。
  不过,还不光是那样。
  要像狼一样有自尊,要像狗一样有人疼。
  真难。
  所以他必须活久一点,直到搞明白为止。
  皮帽子们,对不住呐。
  像斩断飞雪的刀锋,小黑狼悄没声往山脚冲了下去。
  
  跑在前边的皮帽子看见了他,呜喂呜喂叫唤。小黑狼镇定地叫回去。
  号角声响起来,皮帽子们赶快往两边散开。
  从他们后面走出一匹白马,马头很高、马鬃很长,马上骑着个黑斗篷。
  黑斗篷若有所思,侧身打量他,斗篷里滑出半截金晃晃的刀把。
  大白马喷着粗气扬起蹄子。
  小黑狼警觉起来,后腿使劲推雪,预备跑路。
  黑斗篷摸摸马脖子,拿出点肉干给小黑狼。
  小黑狼没敢叼,往边上蹿几步,又回头瞅瞅。
  旁边上来两个金腰带,噼里啪啦说话。黑斗篷听他们说完,摆摆手,说了两句,大家都上马跟着小黑狼走。
  小黑狼放下一丁点心,不过,黑斗篷的气味跟死掉的金腰带有那么点像,所以他立马把心重新提到喉咙口。
  人和马都很安静,只有雪片在他们脚底下嘎吱嘎吱。
  走着走着,铁西瓜地就到了。
  小黑狼不知道该咋办。
  是跑路呢,还是继续走。
  这回的皮帽子跟上次不一样,虽然跟他走,可是一点也不兴高采烈,也没吆喝“贡布赤那”什么的。
  会上当嘛?
  他回头看黑斗篷,黑斗篷也看他,眼睛又蓝又大,深深深深不见底的湖。
  他又瞧山那边,山脊梁给雪幔子遮了。
  猪头,臭小娘,别死啊。
  他怔了一会,埋头往铁西瓜地里钻去。
  
  闪电在云里飞,帆船在海里飞,小黑狼在铁西瓜上飞。
  隔着厚厚的雪被子,铁锈味儿一丝丝钻进他鼻孔,给他画地图。
  朝左两步、右三步,往前四步,还得退半步。
  他跑快点,皮帽子们就离小猪远点。
  所以他越跑越快,背上的毛全部被吹站起,像插着一大面黑旗子。
  妈妈跑起来也是这样的吧?
  小黑狼想,下次要让猪头站在旁边看,还要敲蹄子鼓掌。
  他听见后面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什么东西滚着跟上来了。
  铁西瓜炸了。
  火赶着雪,雪赶着火,呼啦啦冲到天顶上。
  小黑狼给一大蓬雪托着,飙,很帅地闪过半空,跟着肚皮着地,脑门嗡嗡响。
  他踢踢后腿,还好,没折。跳起来继续跑。
  皮帽子们大声吆喝着,拼命敲刀鞘,发出很刺耳的声音。
  小黑狼回头瞅瞅,地上铺满了东西,有焦黑的木头,也有破车轮子,可是不像上次那样到处躺皮帽子,他们都直直地站着呢。
  出了漏子吗?可他明明干的很好的说。小黑狼挠脑袋。
  皮帽子们冲了上来。
  不远处冒出黑烟柱子,是卧狼城。
  耶,自己人。小黑狼来了精神,加油跑。
  皮帽子们拍马追,有几个动作特快,追上小黑狼乱砍。
  小黑狼在马肚子下窜来窜去,拼命找地方躲。
  这时候,地底下升起成片的白铁墙,对着太阳,比几千个大白灯笼还亮。墙后面有人敲锣打鼓,还射箭。箭头绑鞭炮,霹雳啪啦炸人。皮帽子的马受惊了,后脚站着叫唤,皮帽子们骨碌碌滚下来,成了米粉簸箕里的汤团。
  “敢砍老子,活该!”小黑狼跳上去狂咬一气。
  好多穿铁盔甲的从白铁墙后面跑出来,拿着巨大的盾,砍那些没被射死的皮帽子。
  小黑狼胆更大了,到处找马打架,瞅准脖子就是一口,连咬好几匹。
  忽然他屁股一凉,跑不动了。
  他看见黑斗篷拿着弓。
  那可是要命的玩意,咋就忘了臭小娘的话哩?
  小黑狼顾不上后悔,三条腿跳着逃跑。
  黑斗篷又搭上箭。
  噌。
  这次是反方向来了一箭,射断了黑斗篷的弓弦。
  潘金莲骑着潘安,望着黑斗篷笑。
  “对不住啦,这狗是小屁丫儿的,用完得还。”
  黑斗篷的大蓝眼睛睁更大。
  潘金莲把头盔往后推点,露出脸。
  “别客气,彼此彼此。”
  黑斗篷也摘掉兜帽,一根油亮的辫子滑出来。
  潘金莲抱拳。
  “辽东马军司都统潘长庚标下掌旗官,花阳郡君潘氏,参见陛下。戎装不便行礼,请恕罪。”
  黑斗篷点点头,把辫子甩到背后。
  两边都竖起令旗,喊杀声静了。
  “南人很少有女将的。”黑斗篷看着潘金莲说。
  “没办法,好男人不是老了就是战死了。”
  “你做得不错。”
  “还成吧。天照应,人帮衬。”
  “我还有五万骑兵在后边。”
  “我知道。我们这边二十万步兵,火器钢弩都有。”
  “我男人死在你们手里,这事没法算了。你退下吧。”
  潘金莲翻翻眼,噘起下嘴皮往额角吹口气,咕叨,
  “亏死人呐。”
  黑斗篷挑眉盯她。
  “一马平川,千里奔袭,则南不如北。高墙深池,据险固守,则北不如南。今日陛下若执意一战,即使得胜,至少折损三成兵力。立春已过,眼看就是阴雨天,再好的马也跑不了湿泥巴路。等陛下大军到了瓦桥关,人困马乏,实力又去两成。南路五百里内百姓大半逃离,粮草无人供给,不免又削弱一成。以强弩之末,对以逸待劳,不利于人,大害于己,窃为陛下不取!”
  潘金莲喊完,手往刀客怀里摸,刀客很默契地递上水壶。
  黑斗篷点点头,又摇摇头。
  “报仇事大,生死在所不计。”
  潘金莲忙伸出指头,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先帝宾天未久,新君尚在襁褓。外有敌国,内乏干城。贵戚林立,窥神器于萧墙。臣民震恐,忧性命于乱世。陛下以国母之尊只身犯险,无异置孤雏于覆巢之下。此战败,社稷危;此战胜,社稷亦危!陛下英明远虑,百年后待将何面目见、见、见老公?”
  “亲爱地,是酱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刀客小声纠正。
  黑斗篷使劲眨眼睛,皱眉头。
  “我日,听懂没听懂啊?”潘金莲瞅眼黑斗篷,拍拍潘安,让上前两步。“陛下,咱就不掉书袋了。先帝死也死了,咱们好好地安排殡葬,没失礼数。男人杀人只要一刀,女人生娃娃可得十个月。你背后几万儿郎子,一手一脚一根头发都是他们娘辛苦养下来的。都白瞎在这,是要教契丹人的娘没人养、契丹的闺女嫁不着人?你守寡不乐意,人守寡就乐意?这草也长了,马也发春了,耽误了马驹子是大事。都是女人,说实话我真不想打,还没洞房,死了成青头鬼,多惨呐!”
  黑斗篷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吭气。
  “再加把劲。”刀客悄悄说。
  “能想到的全说了。”潘金莲悄悄回。“是不是说实话比较好?其实她男人是被猪……”
  刀客凝重地摆头。“部要。让鹅们为死者保留最后一份尊严。”
  黑斗篷默了很久,说,
  “我要接我男人回去。”
  潘金莲整个人很慢很慢地放松下来,咧嘴,笑。
  “没有问题。臣愿为您向敝国天子转达。”
  “不用了。”后边有人上来,“在这里就可以谈。”
  是皇帝。
  潘金莲大惊。
  “我没看错吧,几天不见胖成这样?”
  猪肉男做个噤声的手势。“他身上三件牛皮软甲一件明光铠,两顶头盔、四双鞋。”
  
  靠着大家帮忙,皇帝艰难地抬起一条腿,从马鞍上滑下来,咣当咣当蹭到前面,拱手。
  “娘子,幸会幸会。在下姓赵,行四,大小算个管事的。娘子远道辛苦,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聊?”
  黑斗篷飞身落地道万福。
  “四爷,久仰。妾身姓萧,字猫儿。”
  “请。”
  “请。”
  地上铺下大红绣花毡子,铜壶架起来,咕嘟嘟煮奶茶。
  两边的人们开始照顾伤员,收拾尸体。潘金莲眼尖,在人堆里瞅到武家的老马红娘子。
  “武老二,娃接回来啦?”
  武金宝坐在大块头肩膀上,小声喊阿姨。
  “怎么啦?眼圈红红的。谁欺负你跟阿姨说。”
  “咳,还不是为狗。”
  小黑狼屁股包着白布,腿耷拉耳耷拉,怪凄惨的。潘金莲轻轻摸他背。
  “你呀,是个好伙计。”
  小黑狼一下来了精神。
  “凶婆娘,你也不错嘿。”
  潘金莲望武金宝笑。“它舔我手呢。”
  小串很乖的。”武金宝揉眼睛。
  “没事,阿姨有好药,擦了就好,包好。”
  “老子才不擦药。”小黑狼躺着等小猪服务。“要舔舔,两条腿都要。”
  小猪帮他舔。
  “你小心点嘛,老受伤。”
  “切,小菜。你没见我刚才放倒一大片?”
  “你腿原先伤过的。”
  “不是这条。”
  “哪条也不行。”
  “妈的废话多,你管老子啊?”
  “小心点嘛。”
  “我不。”
  “真的。”
  “你烦。”
  “晚上你睡里面,腿跷我身上,别压着。”
  “嗯。”
  
  潘金莲抓住金宝爹,堵在树后敲爆栗。
  “写的那叫啥玩意,当契丹人来考进士的?一堆堆的四六,背死老娘了!亏得我脑子活,现改了词儿,要不然,哼!”
  金宝爹拐杖夹在胳肢窝底下,两手护头。
  “轻点可以吗……其实,我已经结合实际作了不少修改,比标准骈体文通俗很多了……”
  
  谈判赶在太阳下山前结束了。皮帽子们把金腰带的棺材放在牛车上,开始往回走。有些人拿刀割自己的脸,割出好多血口子,边哭边唱歌。
  萧猫儿戴上黑面纱,情绪复杂地望着南方。
  潘金莲从头上拔下小牛角梳,双手送上。
  “我娘的遗物,转赠陛下,愿陛下青丝常在。”
  萧猫儿点点头,摘下一只嵌红宝石的金鸳鸯跳脱,托在掌心看了会儿,塞给潘金莲。
  “送我的时候,他许下一块去钱塘江看潮头,……只会卖嘴……。我不戴了,你拿着吧。早点洞房。”
  皇帝也咣当咣当蹭过来。
  “南朝百姓不会忘记陛下的恩情。赵四在这里谢过。”
  萧猫儿瞅着他一笑。
  “真是位幸运的天子。”
  皇帝非常不好意思。
  “这个,比起高祖、太祖和先帝,在下的军事经验确实稍有不足、稍有不足。而且能不打仗还是不打好,才修了黄河,国库又快没钱了……”
  潘金莲猛咳嗽。
  萧猫儿笑出声来。
  “不,我是说,南朝百姓能有您这样的天子,真的很幸运。天色不早,妾身就此告辞。”
  她望空一记响鞭,大白马四蹄腾空跑向契丹车队。
  皮帽子们拔刀向天,吼着唱起来。
  “奔腾的斡难河水,要流到天上。赤那人的儿郎,要回到故乡。飞去南边的大雁,要飞回北方。赤那人的君王,要回到故乡。”
  “他们在给老子唱歌儿呐,猪头快听。”小黑狼踢小猪。“赤那就是老子。”
  “耶,小狼好厉害。”
  “那是——我也唱歌送送人家。”
  小黑狼扒到卧狼城顶上,放开喉咙嗥叫。
  “嗷呜————”
  “赤那人的儿郎,要回到故乡……”
  “嗷呜嗷呜————”
  “……儿郎……回故乡……”
  “嗷呜嗷呜嗷呜——”
  
  武金宝站小猪背上,拿树枝戳他屁股。
  “小串,阿爹说可以回家了。”
  武家的小破房里,炕烧得烫乎乎的。
  皇帝坐在炕上嘀咕。
  “幸运天子?她是说真的还是挖苦我?”
  金宝爹拄着下巴想了会儿。
  “萧陛下说的是真心话,百姓们都有同感。”
  皇帝一把抓住金宝爹。
  “贤弟此言当真?”
  “嗯。”
  “但是,但是没有打胜仗,就不能留名青史了,最多死后混个‘某宗本纪’,两页纸搞定。文人也不会写诗怀念我,民间也不会有轶事、传奇,后人压根就不会知道我……”
  “可能吧。”金宝爹说。严皮双和牛芒菟拼命丢眼色,他也不理。
  皇帝把脑袋缩在毛领子里面。
  “朕很窝囊吗……”
  “不知道。不过,对我来说,能做你的子民就是最好的了。比起秦皇、汉武,比起那些所谓英明神武的名君,你好多了。”
  皇帝感动到死,蹭金宝爹。
  “贤弟真是知音……不如今晚抵足而眠?”
  金宝爹皱皱眉,说,“行吧。”
  砰砰两声,猪肉男和大块头的脑袋撞在窗棂上。
  金宝爹又补充,“还跟那天一样,各人各被窝。”
  听墙角那俩恢复了点血色。
  八爪鱼从后门爬进来,眼睛学小狗忽闪忽闪。
  “莲哥哥我也要嘛。”
  金宝爹叹口气,说,“行吧。”
  猪肉男和大块头继续撞窗棂。
  “这日子没法过了……”
  猪肉男面目狰狞在怀里掏。
  “你们自找的……”
  大块头拦住。
  “哥,你干啥?不要冲动!”
  “别拦我!老子不能当活王八!”
  “真要干?”
  “废话!”
  大块头立马摸出小白纸包。“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哼哼哼哼……”
  “呵呵呵呵……”
  两个黑影子在黑角落里呲牙笑。
  
  这个晚上,小黑狼有点睡不着。
  鸡鸡烫烫的,胀胀的,还跳跳的,特别难受,都好几天了。
  “我问过阿胖婶,不是生病。”小猪安慰。
  “切,胖老太婆的话你也信?快帮我舔。”
  小猪埋头舔他,小黑狼舒服得直哼哼。
  “我说猪头,你那根是不是也有毛病?”
  “没、没有。”小猪犯结巴。
  “屁。刚我睡觉那会,你干吗拿鸡鸡蹭我。”
  小猪脑袋埋在稻草里边不吭气。
  “少装了,哪,给我检查。”
  小猪磨唧不肯,小黑狼伸爪子硬拽。
  “肿成胡萝卜啦!你不是给蛇咬了吧?来来来我舔舔。”
  他刚刷一舌头,小猪就叫疼。
  “有刺。”
  小黑狼拉出舌头瞅,真的,好多小肉刺。
  “这咋整,对了,要不你搁我屁股里?老妖怪他们经常这么弄,过一会就好了。”
  “能行吗?”
  “试试呗。”
  “那我试了啊。一、二、三……”
  “咝——”小黑狼牙缝里抽冷气。
  “小狼你疼?”小猪赶快拔出来。
  “不疼,给我进去!”小黑狼咬着后槽牙。
  “那我再试试,一、二、三……”
  小黑狼大口喘气。
  “我出来吧?”
  “不许出……老子是草荡子第一勇敢善战英俊少狼……这点小屁事算啥……”
  小猪继续努力。“四、五、六、七、八……”
  “不疼不疼不疼不疼……”小黑狼翻起白眼。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不疼不疼……”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好多星星,我看到妈妈了,妈妈……”
  “四二三四五六七八……”
  “……”
  “小狼,小狼,你怎么了,你醒醒呀小狼!”
  屋子里的人们被惊动了,赶出来瞧。
  “啊——”
  “咦——”
  “呜——”
  “诶——”
  “哦——”
  大块头直搓手。
  “糟,还指着这猪配种呢。”
  潘金莲意味深长地看着金宝爹,伸出小拇指。
  “不算糟,至少它们没找……嘿嘿。”
  金宝爹大窘,缩小。
  “你们家风水绝对有问题。”潘金莲拖上刀客往外蹿。“走,回娘家去。老娘不想生个龙阳崽。”
  大块头挥抹布依依相送。
  “八婆,这辈子就别再上门啦!”
  
  猪肉男假装惋惜。
  “羊肉刚涮好,老二,叫潘丫头吃了再走。什么?已经出镇了?这事整的。陛下请回屋用饭吧,外面冷。”
  八爪鱼大呼,“我要吃涮肉,我要吃涮肉!”
  武家弟兄充满慈爱地发给他筷子。
  “尽管吃,多的是!”
  当晚,茅房人满为患。
  
  镇上的大夫和军医都来了,查不出啥。
  在大家极力劝说下,皇帝眼泪婆娑,捂着屁股踏上归途。
  八爪鱼被打包成粽子,扔进随行车队里。
  “贤弟——”
  “莲哥哥——”
  “朕改日再来探望你——”
  “莲哥哥,你枕头下面有我一条裤衩,想我的时候就看看——”
  武大武二站在送行人群中,挥手远目。
  “老二,这就是东瀛自圣堂秘制春药慰尔刚?”
  “然也!自圣堂秉持精益求精、服务客户的传统,力求一药多用,让您排完毒再爽,爽完再排。花一样钱补两样。”
  “只是有些便宜他们……”
  “算了,人生在世不要计较太多。说起来,老婆昨天也吃了点,时辰好像差不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纵起,半空中伸掌互击。
  “耶!!”

  史载,天朝景仁八年正月,与契丹会战于弓长岭,杀其帝。三月,契丹新帝登基,母后萧氏临朝听政,号肃圣皇太后。两国互市,设榷所于弓长岭镇,商旅云集,财货广聚,人称“北江南”,又名“卧狼城”,因契丹帝又称狼主也。
  
  小黑狼并不介意人类的说法。
  他照旧过日子。看门吃肉,打架骂人。跟小猪你舔我,我舔你。春天的时候,就舔舔鸡鸡,不过某些高难度技巧就算了。
  “老子不怕疼,主要是因为拉稀,老让臭小娘看屁股,怪没面子的。”
  
  弓长岭镇现在是个大地方,车水马龙,啥好东西都有。
  白家肉店的墙根底下,狗们在开会。
  “谋生呢,最讲究品牌效应。”继阿胖之后,主持狗协的是三花。“弓长岭是个出传奇狗的地方。没有前狗们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就没有如今的弓长岭。后生崽们上岗前呢,要搞个镇上一日游,参观、学习。具体景点包括——斗狼英雄老黄的故居、狗协第一任主席阿胖的遗物,还有……”
  小狗们嚷嚷起来。
  “我们要看传说中的犬狼!”
  “冲破种族樊篱,最伟大的情圣犬狼!”
  “打遍人狼无敌手!”
  “犬狼桑、犬狼桑、犬狼桑……”
  三花头昏脑胀。
  “太不像话了!一代不如一代,我就说不能瞎扩招,还招啥交换生,风气就是他们带坏的!”
  秘书长四眼给她摇尾巴扇风。
  “三花婶,依我说也没啥大不了的。后生崽嘛,偶像综合症,教育为主、教育为主。要不,咱把参观路线临时调整一下?”
  三花叹气。
  “好吧。你跑一趟,跟富贵先打个招呼。”
  “得——嘞!”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