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我是慕容将军的女儿,我叫慕容菲。
人家提起我都是这样开头的:亏她还是慕容家的女儿。
又说:倒底是庶出。
又说:幸亏不是慕容夫人亲生的,不然气也气死了。
是呀,幸亏我不是大名鼎鼎的慕容夫人的亲生女,不然,人家该怀疑慕容夫人的贞节了,慕容大将军同慕容夫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孩子呢?据说我又笨又懒又坏。
我妈妈常叹气:“唉,你就不能给我争口气。”
我回答:“妈妈,什么气都争,我累也累死了,还有,我们俩但凡有一个是争气的人家也就不会说了,所以,妈妈,我们各自努力,从自身找不足,别到别人身上找自己的不足。”
真是的,难道因为我是慕容的女儿,就要累死不成?
我妈妈幸亏也只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血气,不然,别说这将军府的熏天气焰,光是我就把她气死了。
人家又说:“幸亏慕容夫人的儿子争气。”
慕容夫人的儿子,我的大哥,嫡长子,英俊潇洒,高贵大方,武艺高强,知书达礼,衣着整洁,品貌端庄,乐于助人,勤劳勇敢,总之,你知道的词,凡是赞美之词,用在他身上总不会错。只有一个词不能用在他身上,就是爱护手足。
我大哥叫慕容长英。
有一天,我跟妈妈一起坐在后园子聊天,我看见家里的柳四挑了泔水去喂猪,非要跟着一起去,要知道我长到十五岁,虽然吃过不少猪肉,可还没见过猪跑。柳四不敢带我去,我一定要跟着,结果吓得他不敢走。我妈妈气得骂:“你看人家长英,再看看你,人家出人头地,你象滩猪屎!我是做了什么孽,才会生下你!”
我大乐,拍着胳膊转着圈做飞翔状:“我是慕容苍蝇,我是慕容苍蝇,我象滩猪屎,我象滩猪屎。”我还没乐完最后一声,就看见慕容长英站在杨柳枝下,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我。
很显然,慕容长英不是那种有幽默感的苍蝇。
当我准备低下头,从他身边老老实实地溜走时,慕容长英用温柔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你敢再说一遍,我用鞭子抽烂你的皮。”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但是牙齿没有动,他的牙齿,始终咬在一起。
我妈妈担心地问我:“你大哥跟你说什么?”
我说:“他说这么动听的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妈妈泪盈于眶:“菲儿,你又闯祸!”
你知道了吧,我大哥一向对我不假颜色,他好象觉得有我这样丢人的妹妹,连带他的脸上无光,所以,什么时候找到机会都会狠狠教训我。
打个呵欠吧,你听,方方菲菲,莺莺燕燕,一听我这名字,就知道父母对我没报什么大希望,我自己呢,最喜欢庄子,泛若不系之舟。我妈妈就会乱抱怨,也不想想,我要真有出息,这会儿还有空听她发牢骚?我把长英说成苍蝇有什么了不起,舌头伸不直,不见得他还能为这杀我的头。
我大哥喜欢胡蝶,胡蝶成天穿着七彩纱衣,色若春晓地对着我大哥笑成一朵花,我大哥站在花旁鞠躬尽粹地做绿叶。
我偷跑出去同外面的孩子玩, 一时想起来,一边跳绳一边随口唱:“一二三四五,天上胡蝶飞,五四三二一,慕容苍蝇追。”
第二天我正在花园练剑,我大哥拿着一张纸进来,他不知怎么一挥手,我的剑“悠”地飞出去,然后他把那张纸直举到我鼻子上,我的鼻子当然看不见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我就闻了闻那张纸,然后问:“是宣纸吧?”
结果我挨了一记耳光。虽然头晕眼花,我还是看见了上面写的第一句话:“一二三四五……”而且也认出了我在上面画的一只慕容牌苍蝇。
我倒底是将军的女儿,挨了一记耳光总不能坐下来哭吧,我立刻抡起右拳打在苍蝇的鼻子上,我的手指粘乎乎地粘着血。
然后鞭子雨点般地抽在我身上,我一次次扑过去,试图抓住那只苍蝇,将它撕成碎片,却一次次被痛彻心肺的鞭打抽了回来,后来,我痛得惨叫起来,我只是个弱女子,用不着有风度及坚强勇敢,我嚎叫起来。
我那可怜的老妈妈,听到我的叫声,以为我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害,痛哭着扑到我身上:“慕容少爷,你可怜我女儿小,要打就打死我吧!”我在妈妈的哭叫声中抬头,看见苍蝇捂着鼻子,他的鼻子血如泉涌,滴得一身都是。
慕容长英看见我看他,不知为什么又火起来,将我妈妈一把拉开,又用鞭子向我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我没出声,我妈妈已经坐在地上哭了,我总不能再吓她。
就在我双手握拳,心中一团怒火想杀人时,听见一声厉喝:“住手!”
我的老父亲慕容将军出场了。
我父亲慕容越就象戏文里写的那样,面如冠玉,唇若丹硃,眉分八彩,目如朗星,八字燕尾黑胡,眉宇之间,透着傲骨英风。
现在他气得面如锅底,问我大哥:“怎么回事?”
慕容长英跪下,但是没说话,我以为他会把握机会好好告一状,反正他说什么是什么,他是嫡长子,又是父母的心头肉。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猜,象:“小妹骂我是慕容苍蝇”这种话大约永远不会从慕容长英嘴里说出来。慕容长英跪着不说话,我正要开口,却听我的老父亲怒喝:“你干了什么?”不是问我大哥,是问我,我看看自己一身横七竖八的鞭伤,挨打没什么,这口气难咽,我不禁冷笑:“女儿不小心跑到大哥的鞭子底下,扰了大哥的雅兴,真是对不住得紧!”
慕容越气得胡子都吹起来:“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我大声地:“我挨了打,你倒问我干了什么?这是正确的问话方式吗?”
慕容越给了我一记耳光,他打痛了我!
我痛叫着扑向慕容长英,我不能打我爸爸,所以我扑过去揍慕容长英,我当然打不过他,所以我只是碰了他一下,就被拉开了,但是碰的这下子,足够让他记住我,慕容长英脸上留下三道血痕。相信我,我已经尽了力,人有三个手指比较长,那两个短的没机会接触他的脸。
我听到我妈妈的尖叫声。
我微笑着对慕容长英说:“你不该推我母亲,你可以打我,不该让我母亲心痛。”
我爸爸慕容越,那样镇静的一个人,居然颤抖着声音:“反了反了!”至于吗?男人脸上多几条疤有什么了不起。然后他命令人把我关起来,然后一连声地叫医生。
真夸张。
我在阁楼上睡得好好的,里面是比较冷,没有被褥,但是对我不成问题,我只是功夫学得不太好,给慕容家丢了脸,但比起一般人来,三五个壮汉都不是我的对手,有一点冷算什么。
我们学武的人耳朵特别灵,我睡得好好的忽然醒了,我觉得一定有问题,虽然此时我什么也没听到,万籁俱寂,但是刚刚睡着时,我一定是听到什么才会醒的,是什么呢?
虫鸣声!不是太吵,而是没有了,这个夜本该有的虫鸣声哪去了?
我跳起来向窗外看去,猜我看到谁?
慕容苍蝇!哈哈,脸上还敷着药!
找你不着寻你不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撞进来。半夜三更,我英俊漂亮的大哥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大半对我不利,所以我努力地寻找了一下,随手拿起一个最重的又刚好能从我牢房的小窗子扔出的——花盆,猛地向苍蝇的大头扔下去。
我的天,我真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将慕容苍蝇打倒了,花盆“砰”地一声砸在他的头上,他晃都没晃,直直地倒在地上了。
你要知道,慕容苍蝇别的本事不说,他的武功是一等一的,怎么会被我这九流暗器重伤呢?
他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我的天,该不会死掉了吧?我这个玩笑开大了,看起来如果不逃跑的话,明天可能会被活活打死。
慕容家的阁楼,毕竟不是关押要犯的地方,我跳上房梁,打开天窗,逃之夭夭。
临走时,我没忘摸摸苍蝇的脉博,还在有力地跳动,我放下心来。
我准备回屋取些东西,然后到我面躲几天再说。经过花园的水池,看见慕容夫人拉着我爹,干什么?半夜三更,正经夫妻跑到后花园拉拉扯扯。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慕容夫人的容貌天下无双?
我爹说:“不行,这事不能这样算了,菲儿一定要受罚!”
咦!这么大半夜的讨论我?有没有搞错?我?
慕容夫人道:“你打她骂她就是了,怎么可以毁她容貌!”
什么?
我爹说:“医生说常英的脸会留疤!”
慕容夫人道:“男孩子脸上有点疤怕什么?”
什么?什么?我有没有听错?我忍不住对着满天星斗苦笑,幸亏我逃出来,不然差点会画个大花脸呢,原来,这个家还真不能回了呢。
外面的天地真宽广。
这才知道原来将军府的日子多么窒息,原来外面天大地大,亏我在将军府受了十五年的气。
混日子好象是理所当然的,每个人都在混日子,张三李四各守个烧饼牛肉摊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过了,打个哈欠,就到了收工的时候。
你看,天底下懒人有的是,以前我在紫藤架下打个盹,就被人骂懒得似猪,到外面来看看,简直遍地是猪。我喜欢这轻松的气氛,我乐意做一只猪,过得这么快活,当猪有什么不好?为啥非要做牛做马?又不是人人都能成龙成凤。
唯一可惜的是,我居然也得找个方式赚钱来养活自己。我会什么呢,唯一会的不过是在将军府里学的半瓶醋的武功。我学花木兰,女扮男装入了伍,当然不是我们国家的军队,去我爹手下当兵,不是找死?
我干脆到对面汉人的军队里去当兵。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冲锋在后,撤退在前,杀人放火不敢,搜括财宝不断,虽从无建树,但是马屁山响,每次按例进级也没落下我,就这么我居然也混到了副将。
然后就遇到了慕容长英。
我们国家产一种马,出汗如血,奔驰若飞。举世闻名,汗血宝马。
汉人要用真马大小的一个金马来换一匹我们的汗血马。小孩子怀璧夜行,遇到劫路的要他的和氏璧,当然是双手奉上才是保命的要诀。
可惜,我的祖国太多宁死不屈的好汉了。
开战了。
二万精兵兵临城下,城中守将是我大哥慕容长英。慕容长英的功夫是不错,可是他手下只有五千人,而且武器没有汉人的精良。他在城中死守不战,汉人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我预料,坚持到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弹尽粮绝,饿死了事,不知道慕容大哥会不会象汉人有个什么将军那样,把自己的小妾拉出来杀掉给大家吃肉。不知道慕容大哥有没有娶到胡蝶姑娘,要是饿极了……
可怜,他死了倒也不是什么损失,可是城里的百姓会先饿死,不饿死只怕也逃不过被屠城的噩运。
汉人常自夸自己太仁慈太有道德了,远方的小国被他们感动得自动投降,可惜,我大哥长个榆木脑袋,顽固不化,居然一点不感动,害得汉武不得不派军队来对他进行思想教育。我个人也认为慕容长英欠揍得很,但是城中百姓何罪之有?
我现在的上司是汉武的小舅子,汉武的大将军大半是他的大小舅子,这是汉朝的风俗。
汉武的小舅子李广利,久战不下,天天在自己的大帐中转圈子,转来转去,人家不出战,攻城又攻不下,他对慕容长英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将大宛人杀个干净,我进了他的大帐,在他背后轻声道:“我可以引慕容长英出战!”
李大将军转过头来看到我,瞪大了眼睛。
我一直跟着李大将军,所以他很知道我的为人,因为我跟他的为人差不多,所以我才能在军中一直混下去,他瞪了我半天,问:“用不用叫军医看看你?”
我说:“我能活捉慕容长英,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李大将军哈哈大笑,但是他太想拿下这座城了,所以象一根稻草那样微薄的希望他也不愿放过,他笑过之后脸一沉:“军中无戏言!”
我微笑:“我的头对将军有何用处,可我要是外一真的能活慕容长英,那不是奇功一件。”
李广利想了想:“好,你能活捉慕容长英,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你要是叫我白欢喜一场,看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带兵出征。
白袍金甲,身后火红的大旗在风中“烈烈”飘动。汉人的衣服真够帅的。
我身后的士兵齐声大叫:“慕容苍蝇,出来应战!”
然后又唱歌:“一二三四五,天上蝴蝶飞!五四三二一,慕容苍蝇追。”
唱了一会儿,城墙上的兵士一阵骚动。
我可以想象,听到歌声的我的大哥,一定铁青着脸大声吩咐:“来人,备马!”
而他忠心的属下想必在死劝:“将军,你绝不能出去啊!”
我那全身都是优点的大哥想必会说:“若我以身殉国,你要死守城池!不必出来救我!”
我等了有一刻钟,要是时间再长,慕容长英多想片刻也许就不会出来了。
但是,一刻钟后,城门缓缓打开。
慕容长英身后不过两三千人。
但是我大哥骑着一匹血红的宝马,手中一支长枪,整个人精神挺拔得象一颗松!
他大喝一声:“来将何人!”
我笑嘻嘻缓缓带马上前:“啧啧啧,三军统帅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你不是应该死守不战吗?”
慕容长英惊骇地看着我:“真的是你!”
他脸上还留着三道浅浅的白色抓痕。
我吐吐舌头:“你出来了,可就回不去了。”
慕容长英拍马上前,一边说:“你跟我回去!”一边就来抓我。
我笑问:“回到城里困死吗?”趁他一愣之间,我用刀砍他。
侥是如此,慕容长英的枪还是及时来架住了我的刀,而且,被他的兵器一挡,我的刀立刻象长了翅膀一样飞掉,我转头就跑,他在后面紧追,马蹄声近,慕容长英的手指已经抓上我的丝绦,哈哈哈,他的马却扑倒在地。
我设绊马索的功夫还是很高的。
但,慕容长英双脚一落地,人立刻跳起来,并且身形利落地向我扑过来。我不是说过我大哥武功好得不得了吗,他的轻功也十分了得,就算是双脚依旧追得上我的快马。
不过,就在他要抓到我时,天空中又落下一张银丝网,这张网乃绳子拧着银丝织成,坚韧无比,但是,慕容长英的臂力惊人,枪又好使,大网被他的枪一挑,居然飞到一边。
天,快逃!
慕容长英一把抓住我的战袍,我立刻掏出匕首向他刺去,结果被他抓住手腕,好一个武艺高强的慕容长英,借这一抓之力已跳上我的马背,他抓住我的腰带,将我从马上抓起,打算终止我对我的马的控制权,我在半空中转身,对他微笑一下,然后一整包迷魂散都拍在他脸上。
慕容长英慢慢把我放回马背上去,然后,他就开始不住地摇晃,他的眼睛盯着我,里面好象有小火苗在摇啊摇的。
我拍拍他的脸:“别不甘心了,倒吧!”
他慢慢地扑倒在我身上,差点没压死我。
就象我猜想的一样,他手下的士兵,看见他被捉,并没有跑过来救人,而是一边抵抗,一边慢慢缩回城去。
我高唱凯歌还。
李大将军惊骇地看着我,半天才道:“慕容长英怎么会这么白痴呢?”
然后又夸我:“虽然你是用下三烂的手段抓住他,但一样可以封官进爵,你放心,我这就禀明皇上,你奇功一件!”
我挥挥手:“小事情小事情,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李大将军热情地:“你说你说!”
我指指慕容长英:“这个人归我处理,这座城要是攻下来,里面的人也归我处理!”
李大将军愣了一下,用手摸着下巴,半天道:“慕容长英要是不投降,是要斩首示众的。”
我冷笑:“你放心,他要是不投降,绝对活不到需要斩首示众的时候。”
慕容长英被吊起来,一盆冷水叫醒他,他看见我恨恨地叫了一声:“慕容菲!”
我问:“干什么?”
他忽然又住了口,不敢再叫我慕容菲。
结果李广利进来问:“穆容飞,你劝得怎么样?”时,慕容长英惊得瞪大眼睛。
李广利好象对我有点不放心,我问:“将军是怕我吃了他还是怕我放了他呀?”
李大将军不知深浅地跑到慕容长英跟前,仰着脸:“我劝你识时务点,早早投降,免受皮肉之苦。”
结果,只听“呸”的一声,李大将军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大叫:“来人!拉出去砍了!”
我急忙上前侍候:“将军,还是我来试试!”
我跳到慕容长英面前,他好象又运好了一口唾沫,我笑笑地:“你要是骂我,我就叫人扒光你的衣服,你要是冲我吐口水,我就叫人往你脸上尿尿!”
慕容长英很识时务地把他的口水咽下肚,我也就不用命令我的手下当众小便了。
我还不知道他,爱面子超过爱性命。
李广利问我:“你跟他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爱你,你别吐我!”李广利听了表示恶心得不得了。
我笑道:“慕容长英,我们将军说了,你再不降,就把你拉出去杀了。”
慕容长英很配合地冷笑:“要杀快杀!”
我冲将军摊摊手:“吓他没用的,你看我的!”
“来人!”我喊:“去把最重的鞭子拿来!”
我又笑咪咪看着慕容长英:“我长这么大还没拿鞭子抽过人呢,你有经验,告诉我,感觉好不好?”
慕容长英的嘴巴动了动,欲述还休,呵,多么动人的表情啊,还有那只曾拿鞭子打我的手,多么修长美丽啊!
老天爷为什么要把美丽给一个男人呢?既然我们是一个家里的孩子,难道不是郎才女貌的好吗?干什么把一切都给一个臭男人呢?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甚至,一个大男人要那样修长美丽的手指干什么呢?
我来不及地想知道一朵花被揉碎了是什么样子。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挥鞭子,鞭鞘差点没抽到我自己的脸,我命令人给我换个短点的鞭子,换完后,慕容长英背后的那道鞭痕已经渗出血来。
他低下骄傲的头,手指紧紧扭在一起,白皙的手指握得指节惨白,指尖又血红。
慕容长英,鞭子打人是痛的吧?真想把你母亲也找来看看你。
我为什么这么小气呢?我也不知道,我是很希望自己宽宏大量的,象“海纳百川,有容及大”,但是我不能,我也许可以忘记慕容长英曾用鞭子抽我,但是我忘不了我父亲说的话:“你干了什么让他打你?”我总是梦见我痛哭流涕,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来不会那样哭。我在现实生活中会嚎叫,会痛哭,但绝不会那样哭,那样伤心,那样哀切,那种能让人感受到我的痛的哭,我从不会那样哭,我不要别人看我的伤口。不过当我的伤口痛时,我不会假装自己是个大方的人。不,我不是。
所以,我继续抡圆了鞭子抽他。
这个人,因为他,我被赶出家门,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抓他,要是见到一点血,我就手软了,那我也就不配做慕容家的人了。
我,在沙场上也是见惯了生生死死,见惯了鲜血浸透黄沙的人。
说了这么多,我不得不告诉你,将一个人的后背打得流出血来,即使那是你的仇人,也不是件容易忍受的事,我只能说,在这件事上,慕容长英还真比我强,想当年,他才几岁,我还是个女人,他还真下得了手。
打人原来是满重的体力活,李广利又进来时,我正站在那儿,一边喘息,一边挥汗如雨。
李广利问:“怎么样?你劝得怎么样?”
我请李大将军自己看:“您看,他已经对将军您低头了。”
李广利过去一看:“妈的,你把他打昏过去了!”然后回过头来:“我看,你这手也不太好使!”
我一边招手令人用水泼醒慕容长英,一边对李广利说:“着什么急,我还有办法呢,就算要杀他,也不用急,不能那么便宜他,明天一早,两军阵前,把他五马分尸,或者剥皮抽筋,或者倒点天灯,或者……”
我还没说完,李大将军已一个踉跄,退后半米远远地问我:“你从哪听来这些损招。”
我搔搔头,是啊,从哪听来的?我呵呵笑。
李将军问:“你要那全城的百姓,该不是也要如此处置吧?”
我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打算将他们按贫富分成十等,最富的交一万两黄金,其次的交一万两白银,再次的交一千两,最最少的也要交一两银子的赎命钱,否则,哼哼!”
李广利当然知道我哼哼是什么意思,他恍然大悟:“这是好大一笔钱啊!”
我摩拳擦掌:“是啊是啊。”我看了一眼李广利,发现他的眼睛有点红,我急忙道:“我与将军平分——四六也行,我四你六——三七?最少三七!”
李广利笑呵呵地走了。
我走到慕容长英面前,慕容冷冷地看着我,一脸不屑,我笑了:“你真可爱。眼睛瞪得圆圆的,真是漂亮啊。”慕容长英的嘴巴又动动,很显然,他很想含血喷我,但是他很有记性,考虑一下,又咽回去了。
我坐着歇会儿,一边劝他:“喂,投降吧。”
慕容长英说:“我有话对你说。”
我招人:“过来,把他衣服脱下来,衣服,不是裤子,笨蛋!”
然后回答:“好啊,我很爱听你说话呢。”
又命令:“把他放下,用绳子捆上。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我坐在慕容长英身边,手里端着一钵白色粉状物。
“说吧。”
慕容长英道:“慕容菲,别给慕容家丢脸!”
我说:“这件事先不谈,我们还是讨论你投降的事吧。”
慕容长英道:“你知道我是绝不会投降的!”
我笑:“我怎么会知道你呢?大哥。”
慕容长英说:“做你大哥,真让人羞耻!”
我点点头:“是啊,你没有一个跟你同样优秀的妹妹,真是人生一大遗憾,不过,没我的黑,怎么能显出你的白呢!”
那钵里的白色粉状物,是盐。
我的手指,沾到一点盐沫,所以我说话时,手指一碰到慕容长英的身体,他就会肌肉颤抖,他控制不了,伤口沾上盐太痛了。
我觉得这个当年欺辱我们母女的人很该受些教训,他终于在我手下发抖了。
我说话声音很低,但是慕容长英一定会听到,我微笑着,一边用手指轻轻点他胸膛上淌血的鞭痕:“苍蝇,你要是不投降,我叫人鸡奸你。”
慕容长英的身体一僵,那本来正在颤抖的皮肉都僵硬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沙哑颤抖,他说:“不!你开玩笑。”
我眨眨眼:“你是知道我的,我是很喜欢开玩笑,可是,我也什么都敢干。”
慕容长英脸涨得通红,他好象打算用眼光杀掉我,但是,我心如铁石,或者说,我心胸狭窄,一直记恨他,那种恨鲠在我胸口,象一块石头。
我说:“看,我叫人脱了你的衣服,把你从架子上放下来……”
慕容长英忽然露出一种绝决的表情,我一愣,看见他嘴一动,我一下了悟,他是要咬舌自杀,我惊慌失措地阻止他,我太惊慌,又太害怕,所以手指伸到他嘴里,被他咬到,那是一种直接刺进我心脏里去的痛,我惨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我醒来时,慕容长英坐在一块岩石上,正用脚踢我的腿,他大约踢了许多次了,我的腿痛得象折了一样。慕容长英低下头看我的脸。
我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不!”
不不不,我不要落到他手里,我不要,上帝啊。
第 2 章
我们互相打来打去,而且形势瞬息万变,看来这回轮到苍蝇做庄,我真是完蛋了。慕容长英只要把他受到的折磨还我一半,我就死定了。
所以,我在慕容长英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收起惊慌失措,镇静地微笑:“我本来也打算半夜放你走,你逃出来,那太好了。”
慕容长英沉默不语,不知他在想什么。
我只得说下去:“你被围城中,没有援兵是不行的,我想,假装俘虏你,半夜将你从营中放走,不是一条妙计吗?可惜,你没给我机会说出这条妙计来。”
慕容长英站起来,解开我脚上的绳子。
我先是一喜,然后又觉得有点不对,慕容长英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
我挣扎着坐起来,慕容长英又将我推倒,他开始把那条绳子打成一个活结。
我说:“我说的那些都是吓你的,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
慕容长英问:“你对汉人说你是慕容菲?”
我说:“不,我说我姓穆,名容飞。”
慕容长英松口气,然后叹息:“那就好。”他将绳结套在我脖子上,现在再蠢,我也看明白这绳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我尖叫:“不!”
慕容长英很温柔地向我解释:“你昏倒在地,我找到你的刀,割开了绳子,当时我想,带一颗人头走,当然比带一个活人走要方便。”他说到这儿,看着我的头,虽然知道他最后是将我整个人带出了汉营,但他现在看着我,我仍能想象到他当时用刀在我脖子上比划的情景,我身上的汗毛,一根接一根,从头顶直到脚底板的全部竖了起来。
慕容长英接着说:“但是,你毕竟是慕容家的女儿,我不想把你的身体留在汉人那儿。而且,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慕容将军的女儿,居然做了汉人的军官!”
他沉默地看着我,好象等我说:“谢谢,谢谢,多谢你没当场把我杀掉,现在才杀,让我多活了十几分钟,天真蓝风真暖,世界真美好,多活十分钟,我真幸福!”
我哭了。
是,我怕死。
我哽咽着说:“我让人将铁镣换成绳子,是为了让人相信你是自己挣脱绳子逃走。”
慕容长英温柔但严肃地说:“菲儿,不用编造谎言了,我不会信。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折磨你,我只是要吊死你。”
原来,只是要吊死我,这下我可放心。
啊~~!!!
不!不!不!不!不!
“慕容长英!你听我说!”
慕容长英静静地:“说吧!”
我泪流满面,不,我知道他不会信,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慕容长英说:“那么,我说几句吧。”
我能拒绝吗?
慕容长英说:“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导致你离家出走,误入歧途。我打了你,我很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代我母亲不平!”
我愣了,什么?我听见了什么?
慕容长英道:“十几年了,父亲没在我母亲处度过一夜,我看见我母亲如何度过一个个孤独寂寞的夜晚,我恨你和你母亲!”
什么?我说:“什么?”
那么慕容越,这些年是在哪过的夜呢?
我说:“可是父亲也并没有在我们那儿啊!”
慕容长英笑了,他眼中又有那种轻蔑的神气,这么多年,我竟没见过不带这种轻蔑之意的笑,慕容长英正常的微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慕容长英道:“但,现在我要做的,同那一切无关。慕容菲,你一直深受父母宠爱,你被宠坏了,终于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你背叛了国家背叛了民族,背叛了生养你的父母,我不得不杀死你。”
我看着他,终于点点头:“好,十几年了,我在你眼中一直不是好人。你不会信我。杀了我吧!慕容长英,希望你永远不会发现真相!你会后悔!”
绳索收紧,我的挣扎一定无力而可笑。
我再有知觉时喉咙痛得火烧一般,睁开眼来,看见低矮狭小的空间,愣了一会儿,才醒悟是躺在马车里。
勉强抬头,慕容长英坐在入口处,夕阳划进来,在他脸侧镀了个金边。慕容长英长得真好,就象他母亲。慕容夫人是我们大宛第一美女,这样大年纪,只象一朵盛开的玫瑰,颜色越见深浓,却不凋谢。我父亲虽是大将军,不算配不上,但慕容夫人却还有更好的选择。可是,她选择嫁给我父亲。
这样一个女人会受冷落?开玩笑!
我忍不住呻吟:“水!”
低下头来看我的又是慕容长英那张俏脸,我呻吟着叹息一声:“咱们是黄泉路上又相见了?”哎哟,我的舌头也痛。
慕容长英道:“即使你说的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我冒不起这个险。慕容家只你一个女儿。”
我试图笑,却只“唔唔”两声。
慕容长英问:“到这个地步,你还笑得出来?”
我?我笑:“因为你长得好,武功高,人见人爱,所以我嫉妒你,为了让你不好过,时时嘲笑你。”
慕容长英轻声:“那么,不是因为我不姓慕容。”
我呆住,然后半支起身子:“你刚才说什么?”
慕容长英避而不答:“你为什么到汉营去?”
我说:“混饭吃。你呢,你还没回答我。”
慕容长英问:“你长这么大,有没有做过一件动脑子的事?”
我说:“有,我不是活捉了慕容少将军?你刚刚说什么?不姓慕容?”
慕容长英问:“为什么设计抓我?”
我怒了:“问问问,十万个为什么啊?我回答你一百句了,你还没回我一句!”
慕容长英说:“现在,你在我手里。”
我怒道:“你在我手里时也没回答一句啊!”
慕容长英终于笑了:“为什么设计抓我?真的是要解郁城之围吗?”
我半晌终于回答:“不是,我是想救一城的百姓。”
慕容长英扬眉看我。
我说:“我用你的命,换来可以处置郁城百姓的权利。我打算用你的命来换他们的命。”
慕容长英看着我:“你是说……”
我的舌头痛得很,但我还是告诉慕容长英:“如果你能逃掉,我不会特别追捕你,我不是改用绳子捆你了吗?如果你逃不掉,我不打算放你,拿你的命救人还行,拿我自己的命救人,那是大丈夫所为,不是小女子应该做的。”
慕容长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象吃瓜子吃出个臭虫,又把臭虫咽下肚一样的表情,那表情真是趣致,我哈哈哈大笑,结果发现自己声音变得似只鸭子,笑得“嘎嘎”地。
我愣了愣,又笑起来:“我的声音!哈哈哈。”
慕容长英叹了口气:“菲儿,你莫非真的是个笨蛋吗?”
嗤,我是笨蛋?
慕容长英又给我水。
我喝完,躺下又睡。
慕容长英问:“你又在想怎么逃脱吧?”
我迷迷糊糊地:“算了,我已经认输了,你一向比我强。”
黄昏后,我们到葱城。
葱城的守卫是谁,或者怎么出来迎接慕容长英的我一概不知,我大约被慕容长英打坏了头,一直渴睡得很,后来,我才想起来,大约慕容长英在水里放了什么东西,这个王八蛋。
慕容长英把一身黑衣服扔进车里要我换上,我乱七八糟地换上,居然还有一块黑色的手帕,慕容长英准备得够仔细的。我把手帕放到怀里,跳出车,慕容长英看了我一眼,就把我又扔回车里,他说:“手帕呢?”
我从怀里掏出来。
他说:“蒙在脸上!你以为是给你擦嘴的?”
我也火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慕容长英道:“你要是现在就想见父亲,那也随你。”
我不想,多活一天好一天。我蒙上脸。
不知慕容长英怎么交待的,也没人问我是什么人,我就坐在角落听他们讨论怎么击退来犯的敌兵。
我打了个呵欠。
慕容长英忽然问我:“你说呢?”
我闭上嘴:“什么?”声音粗哑,被吊死的时候伤了喉咙。
慕容长英问:“你说怎么办最好。”
我说:“不知道。试试烧他们的粮草吧。”
慕容长英的眼睛一闪。
我耸耸肩:“错了吗?当我没说。”
慕容长英问:“你知道粮草在哪?”
我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慕容长英不说话,看着我。我当然知道有什么好处,大约是我又可以多活一天,我无法抗拒这样大的好处,只好道:“在酒泉。”
慕容长英问:“酒泉守卫多少?”
我抬头望天,然后道:“六万吧?”
慕容长英倒吸一口气:“六万?”
我说:“是民夫啊,老大,不是士兵。”
慕容长英依旧说:“六万!”
我说:“他们没有武器!”
慕容长英还是说:“六万!”
一个长得白白瘦瘦的老头忽然叹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派六万民夫走这么远路来攻打别的国家,只为几匹马。”
我说:“是呀,不过是几匹马,给他们就得了吧。”
老头和慕容长英忽然沉默,屋子里很静。
一定是我又说错了,这回大约是关系到民族气节之类的事情,大家觉得我不可救要,想用沉默来压我。哼,我这个人,才不信那个邪,我把手帕向下拉拉,给大家露个大点的笑脸。
老头半晌道:“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
我父亲站起来:“缔结城下之盟,奇耻大辱,兵临城下立刻投降,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我不敢说话了,再多说,别让我老父亲认出我来,不过,我爹爹平时也不太看我,只怕要认出我来也不容易。
他不看我,也不看我娘,也不在夫人处,他这些年,净干些什么呢?这个老头,好生奇怪。
慕容长英同我睡一个房间,他不放心别人看守我,我问他:“那我的名誉怎么办?”
慕容道:“你的名誉早丢在汉营了。”
他妈的!
慕容问:“这么些年,同那些臭汉人拉拉扯扯的还少?”
他还想把我绑起来呢,第二天早上起来,手足身体全麻了,痛得我泪流满面,慕容长英一边帮我揉,一边不耐烦地:“怎么不见别人痛成这样?”然后第二天晚上,他只是把我的手同他的手绑到一起了事。我问:“不怕我杀你?”
慕容长英看着我:“你这么笨!”
呵,明明刚被我活捉过,要不是他自杀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救他一命,他这会已经“墓木拱矣”。
慕容问我:“你怎么知道是六万?”
我说:“我猜的。”
慕容本来已经躺下,这下子又坐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猜的?你说得那肯定,好象你数过一样,怎么?是你猜的?”
我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我怎么会去数呢?老大,我,堂堂副将,去数有多少个民夫,我有病?”
慕容搓着手,要不是手同我绑在一起,这下子他该下地去转圈子了。
慕容咬着牙看我:“有时候真是忍也忍不住想揍你。”
我笑:“呵,是吗?我爸爸也这么说,我妈妈也这么说,多你一个我不介意。”
慕容低下头,面孔几乎挨到我面孔,他声音也低沉:“你知道吗?明天,我带人去偷袭汉营粮草,要是你猜错了,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近在咫尺的大眼睛,和吹到我面孔上的吹气若兰之气息,我用我沙哑性感的声音荡气回肠地问:“什么后果?”
慕容长英好象对我的语气起了化学反应,只见他打个寒颤,立刻把头缩回去,离我老远才叫:“我会死!你也会死!”
我依旧陶醉地:“同年同月同日死!”
慕容长英:“呸”了一声,满脸的唾沫星子,让我清醒一点:“你该不是说我是你派到汉营去的奸细吧?”
慕容长英冷冷地:“你还没笨到家。”
我“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谎来!”
我这个人虽然笨,可是说谎的本事却天下无双。
慕容长英道:“这回不仅可能拿不下汉人的粮草,就算拿下了,人数差得太远,人家也会怀疑你的身份,连带我怎么逃出汉营的都成问题。”
我躺下:“原来你是担心自己。放心了,汉人有二万军人,民夫不会比六万差多少,原因,请去查《某某兵法》,不过,明天你要带兵,还是睡觉重要。”
慕容长英怎么会睡觉呢?他从小就习惯在应该睡觉的时间看书习武,有他这种人在,把规矩都弄坏了,弄得正常人有觉不能睡。
好在,他只翻了翻,就明白了:“我以前看过的,怎么就忘了呢?”
我打个哈欠:“是啊,我还是听你背背背,背个不停,想拿花盆打你才记住的呢。谁有空去看什么狗屁兵法。”
慕容长英这下子可彻底沮丧了,不是因为我说错了,是因为他虽然能整段背下来,可是用的时候居然没想起来。那也没什么,可是他背下来的东西居然白便宜了我这个旁听的人,这下,他以后该改默读了吧?
第二天,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爆米花的味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飘过来。我想,我那可怜的李兄弟,这下要挨饿了。
百里长征回来,换了我一定一头倒在床上昏过去,慕容长英却皱着眉,在帐里转圈子:“怎么通知郁城守将呢?”
我头晕:“老大,你不睡,去外面转好了!”
他说:“你说,怎么通知郁城守将?”
我说:“这好办,活捉一只大雁,把信绑在大雁腿上,向上天祈祷,然后放了大雁,要是上天保佑,大雁一定会正好落在我军营中,或者被我军将士一箭射杀——”
没等我说完,慕容长英的双眼就放箭要将我射杀。
我只得改口道:“或者,我回汉营,假装虎口脱险,然后午夜时分偷跑到城墙角下,一曲凤求凰,千古佳话传。”
慕容长英的眼睛一亮,真够炫目的,但随即又灭下去,摇头:“不,那不行。”
我笑:“怕我卖国救荣。”
慕容长英道:“首先是太危险,其次,真遇到危险,你百分之百不能守口如瓶!”
我*,真是侮辱我,以为我真想去啊。
第 3 章
慕容长英的三个兄弟闯营送信,结果铩羽而归,其中一个还掉了脑袋。
我正在打瞌睡,被慕容叫醒:“菲儿。”
我揉着眼睛,发现慕容长英一脸歉意,我不喜欢人家这样看我,不是将要发生不好的事,就是不好的事已经发生。
慕容长英再说:“菲儿。”
我说:“我忙得很,有话快说。”
慕容长英啼笑皆非地:“菲儿!”看起来他是吃多了撑的,把我叫醒,只为了说一句:“菲儿。”
我问:“老大,求婚也没这么难吧?”
慕容长英哭笑不得。
我问:“要我嫁你?”
慕容说:“菲儿!”
我问:“向我借钱?免谈啊。”
慕容说:“菲儿!”
我问:“不是借钱,不是求婚,那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说吧,但我可不一定原谅你。”
慕容大叫一声:“菲儿!”
我问:“要我的命?”
慕容又说一声:“菲儿。”可是这次说话声小得多了。
“要我去送死?”
慕容不语。
我站起来:“我已经准备好要为国捐躯了!”
慕容长英不说话,我从他眼睛里读到危险信号。
我一边后退,一边试探着:“我是同你说笑的,你不是真的要我回汉营去吧?你不是不放心我吗?”
慕容长英想不到我会拒绝,也是一脸惊骇,我们统统理解错了对方。
他说:“你——?”
我说:“我?我!”
他沉默了。
我从他脸上看到失望,从小到大,看到的形形色色失望表情很多,慕容长英的失望最美丽动人。
不过我是见惯这种表情的,我要是怕了他,我也就不叫慕容菲了。我清纯地与他对视。
慕容长英忽然笑了:“说的是,有我在,怎么会轮到你。”
他转身而去。
一刻钟后,大营一片吵杂声,我出去看看,身后的小兵自动跟着我,我问:“慕容长英让你跟着我?”他笑不语。
只见慕容长英在前面跑,我父亲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抓住他!”
慕容长英出了什么事?
兄弟不是我的亲兄弟,可父亲是我亲父亲,我从怀里取出绊马索。绊马索有许多种,通常是设在地上的,分手动与自动两种,手动就是人来了,两边的人手一拉绳子,最简单,最普及;自动的是在地上设个机关,来人的马蹄一碰到机关,地上的绳子自动跳起来。我现在用的这种,是一根绳子,两头有小沙袋抡圆了转着扔出去,绳子一受阻,两边沙袋就往中间一缠。在下因为武功差点,所以暗器绊马索总是常备常用。
我把绊马索扔出去,慕容长英的马一下跪倒在地,慕容长英象只箭似地飞出去。我笑,慕容长英好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看见我,气得大叫:“慕容菲!”
我大笑,然后我觉得有什么不太对,然后我的面纱被一把抓下来。
我亲爱的老爸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这下子慕容长英也不跑了。
我老爸做梦似的:“菲儿!”
糟,怎么解释?
慕容长英不是故意的吧?
我父亲并没与我亲切拥抱,他大喝一声:“长英!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长英慢慢走过来,我从他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他在编故事,但是还没编好。
我说:“我和他——”
我父亲说:“闭嘴!我没问你!”
父亲还是那个父亲,我绝望地想,不如我叛变吧,到汉营去,过得还好点。
慕容长英过来:“是菲儿救我。”
我父亲怒吼一声:“菲儿又怎么会在汉营?”
我喃喃地:“几年前,汉人招兵,我就去了,总不能饿死吧。”
我父亲怒问:“堂堂将军府会把你饿死?”
我打定主意,你爱说说去,说完了,我转头就跑掉。
慕容长英道:“爹,菲儿好不容易找到了,应该高兴才是。”
我爹冷哼一声:“你大哥要是不被汉狗陷害,你还要当多久汉军将官啊?”
我呵呵两声,引开话题:“大哥做了什么事,被爹你追着跑啊?”
我爹道:“你大哥要去郁城。”
我点点头:“好啊,我大哥不愧是慕容家长子,了不起有骨气。”
我爹听我这样夸讲他的心头肉不但没高兴,反而气得吹胡子:“放屁!”
我蒙了:“难道他愧对了慕容家?没出息没骨气?”
我爹斩钉截铁地:“长英绝对不能去。”
我呆了。
慕容长英是什么人?为什么他绝不能去?
我爹说:“我去!”
我怪叫:“什么?”连孔子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现在我爹两个正当年的儿女在,他居然要亲自出马。
我说:“爹,为什么你去,不让大哥去?有什么道理?”
慕容越沉下脸来:“菲儿,你好好反省自己吧。此事已经决定,来人,将慕容长英拿下,好好看管!”
一个老头过来,我认出他是在昨晚说话的白瘦老头,他走上前来制止我爹:“慕容将军,此事我们再商议。”
又看我:“这位是……”
我爹惭愧地叹息:“小女慕容菲,唉,拙劣不堪。”
那老头笑道:“我看倒是位巾帼女英雄。”
连我都忍不住“嗤”地笑了。
老头道:“慕容小姐带给我们的消息在这场决战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慕容菲,你会成为大宛独一无二的女将军的。”
我张开嘴,从没见过这样信口开合的人,我?要是一个人胡说八道就可以当将军,那我们的国家也快完蛋了。可怜我那老爹,只是面红耳赤,虽然面带笑容,我也不知道他是真高兴还是害臊得讲不出话来。
老头问我:“以慕容小姐的机智,想必会想出两全之策吧?”
我的耳朵支棱一下竖起来,来了,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还有巧言令色鲜矣仁,我就知道他说了两车好话,都不是白送我的。
那老头道:“慕容长英不能去,慕容老将军,年纪又大了,我们这里也需要老将军押阵。”
我干笑两声:“老先生的意思是,我去最好了?”
我爹竖起眉毛:“菲儿,不得无礼,这是皇叔毋成。”
什么东西要我去送死,我也起不了敬意。
毋成道:“慕容小姐的功夫虽比慕容少将军差一些,但机智果断,又曾是汉将,一定可以出奇至胜。”
我看他,再看看身后跟着我的小兵:“这个跟着我的人是你派的吧?”
毋成微笑。
我说:“我跟我大哥说的话,他都跟你说了?”
毋成还是微笑。
我说:“我要是不幸落到汉人手里,被他们先奸后杀,那都是你的错。”
哼!
临走时,我大哥让我张开嘴,然后在我后牙边上贴了个什么东西,我一边用舌头舔,一边问:“这是什么?”
我大哥说:“剧毒,咬破之后,三秒钟就会断气。”
啊?我手指冰凉地想把那东西挖出来:“干什么?想杀我?”
我大哥说:“不得已时,不必受辱!”
我脸色惨白地问:“要是我不小心咬破了呢?”
我大哥说:“外壳很结实,不用力不会咬破的。”
我一边用牙试,一边问:“有多结实?”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一股杏仁味充满我的嘴巴。
我的血,“唰”地从上半身逃跑到下半身去了。我吓得:“那,那毒,是什么味的?”
我大哥说:“杏仁味,怎么了?”
我哭了:“破,破了,怎么办?”
我大哥也结巴了:“吐吐吐出来!”然后一大群人以我为中心开始乱转,要我吐口水,要我漱口,要我捅捅嗓子呕吐,我的妈呀。
折腾完之后,众人出去,只有我大哥,我爹,还有那个皇叔,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半晌我大哥问:“还要菲儿去吗?”
不管,我已经瘫在地上了。
我看我爹和毋成的眼神好象都在说:“这孩子确实不是那块料。”但是他们都没说话,看来,这些人铁了心要牺牲我了。我只得慢慢爬起来:“女儿去了。”
我一边慢慢爬上我的马,一边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慕容长英冲过来:“菲儿!”
我冲他笑。
慕容长英第一次对我父亲无礼,他怒道:“我不明白,我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让我看着一个弱女去为国效力,你们当我不是男人吗?”
我拍拍他手:“大哥,你可能有更大的用处,我猜,他们一定有更不好做的事派给你做,放心了,即使咱爹偏心,老天爷也不偏心,不会把所以好事都给我的。”
我跑到汉营,远远有人喊:“什么人?”
我高声:“穆容飞回营!”
哨兵走近我:“穆将军!”
我跳下马:“怎么样?我不在这两天有什么好消息?”
哨兵小声同我说:“你被慕容长英掳走之后,将军大发脾气,后来军粮又被烧了,真是祸不单行,李将军现在,真是杀气腾腾。”
我笑笑,想:“慕容长英逃走这事,我可是脱不了干系的。”
片刻,进去通报的士兵回来:“李将军传你禀见。”
我进去大帐:“将军,属下无能。”
李将军回过头来,问:“无能就算了?该当何罪?”
我可怜巴巴地:“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李将军沉默一会儿:“怎么会让他跑了呢?”
我可怜地将经过说一遍,李将军又沉默一会儿:“回来就好。”
我回帐休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李广利的态度不对。
我相信我的感觉。
我的腿就象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总是想逃。
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嗅到危险的气味,那是一种介于金属与血之间的味道。
我吓得想哭。
不管怎样,今天午夜时分,我就去叫城门。希望老李不会在午夜前向我发难,一切就好说。
李广利进帐来,我忙过去请安:“将军大人。”
李广利点点头,半晌问:“慕容?”然后又轻轻吐出个“菲”字来,我的汗毛“刷”地竖起来,我全身奔腾的鲜血都要凝固了。
我惊骇的表情一定逃不过李广利的眼睛,因为我从李广利眼中又看到了失望。这些年来,老李对我实在不错,可我也不是故意要让他失望的。
我忙陪个笑脸,绝望地做最后挣扎:“将军叫我?”
李广利道:“我这些年对你如何?”
我说:“将军对我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将军。”
李广利笑了,过了一会儿:“也没那么好,但,你这些年来,事事偷懒,散漫惫赖,总是我包涵庇护才没被打断狗腿。”
我的良心又被老李唤醒了,这些年来,我遇到的人,除了我妈,就是老李对我好了,现在,这点好,也完蛋了。
我说:“唉,将军。”
李广利道:“那么,现在,你对我说几句实话吧,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我沉默一会儿,说:“家母是侧室,我自小不受宠,为一点小事同大哥起冲突,被大哥毒打,我父亲不但不责备我大哥,倒把我关起来,我一时气不过,逃出家门,没有别的生计,只好参军,幸而遇到将军。”
李广利忽然拍案而起:“你到现在还不对我说实话。”
我诧异:“将军,我说的都是实话。”
老李怒道:“你同那慕容长英走后,我审问了俘虏来的大宛兵,慕容长英有个妹妹,就叫慕容菲!你以为这么多年,我看不出你是个女子吗?你是女子,你自称是穆容飞,你又救了慕容长英,你不是慕容菲是谁?”
我眨眨眼:“我是慕容菲啊。”
老李一时不敢相信我这样轻易就承认自己的身份,追问一句:“慕容长英的妹妹?慕容越的女儿?”
我点点头:“我大哥慕容长英自小在家中就如皇太子般尊贵威风,我父亲慕容越一手挚天,双脚踏地,慕容长英是天,我是地。哼,我临走时抓破慕容长英的脸,你注意到没有,他脸上有三道抓痕,那就是我干的,我爹为了这,要划花我的脸呢。”
老李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
我点点头:“我又逃回来了。”
老李啼笑皆非地:“这怎么可能?慕容菲,你怎么会想出这种故事来同我开玩笑?”
我抬起头:“看看我脖子上的勒痕,听听我现在的声音,还有,我的舌头上被牙齿咬的痕迹,你叫个忤作来,他一定会告诉你这些伤痕意味着什么。”
老李问:“意味着什么?”
我说:“我差点被吊死。”
老李问:“怎么没死呢?”
我说:“被路过的人救了。”
老李问:“路过的人呢?在哪?是什么人?我大军压境,几十里内不会有路过的人,还有,慕容长英杀了自己的妹妹,难道连尸体都不埋吗?”
我说:“在葱城郊外,张家村,姓张名阿牛。我大哥大约是着急去葱城召救兵,或者他回去葱城会着兵士来找我尸体埋掉吧。他那样高贵的少将军哪会做粗活呢。”
老李沉默。
去吧去吧,去找张阿牛吧,当然找不到这个人,不过一来一回,午夜前是回不来了。哈哈哈。
老李半晌才叹口气:“慕容,要是不知你的为人,难免不为你所骗,可是,两军阵前,事关重大,别怪我不信你。”
我问:“你要怎么才信我呢?”
老李抬头默想。
我急得要跳起来:“你倒底想怎么样?难道要我同你上床?”
李广利“噗”地笑出来:“容飞,你这张嘴。大宛的美女都这样泼辣吗?”
我拍着胸膛:“我对将军你,赤胆忠心一片,敬仰爱慕无限。”
李广利低头含笑,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也不是不想,容飞,你在我这里,明显是卧虎潜龙,屈了你的才。你屈了才不是我不用你,是你不肯为我所用。容飞,只怕你在家乡并没有人象我这样赏识你吧?英才在家乡往往为小人所忌,才能不得尽展。他们是否许诺,此战成功,你会得重用?可惜,他们不能识英雄于微时,用得着你,才急急拉拢你,是不是?”
天啊,我真没说错,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李将军,我都要被感动哭了。
可惜,他们不能识英雄于微时。
我父母不能识英雄于微时。
我双目一定又流露出遗憾,因为李广利明显对自己的煽情表示满意,我叹口气:“是,他们不能识英雄于微时,这我一早知道。我倒底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呢?是否你永不会相信我?因为我倒底是异族女子?我在家乡不得赏识,在将军这里不得信任,可是?”
老李说:“把兵符给我!”
我看着他:“没有兵符。”
老李问:“要我搜你吗?”
我反问:“一定要搜我吗?”
老李说:“你逼我。”
我问:“搜完你就会相信吗?一定以为自己落下了哪里没搜到吧?”
老李道:“不要逼我!”
我说:“最后杀了我才能安心吧?”
老李说:“我不会杀你的。”
我笑。
老李说:“我爱你!”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你疯了?你压力太大,疯掉了!”
老李说:“我爱你,所以容你到现在。你想想,女扮男装这种事,大约只有奇丑的女人才行得通,一个美女,怎么可能扮成男人却不被识破呢?你想想,你这些年,遇到的尴尬都是谁为你解决的。”
哈!
哈哈!
哈哈哈!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掉了?
老李说:“我来搜你,不论你身上有还是没有兵符,我都娶你。”
我太高兴了,以至于语无轮次:“我要是把兵符吞到肚子里了呢?”
老李说:“来人!”士兵进来。
老李说:“拿泻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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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逼我喝药,我问:“然后呢?”
老李说:“我看着你把它拉下来。”
%¥?%%…#¥?!!!
我为什么会说我把兵符吞到肚子里了呢?我苦笑着:“老大,难道我去郁城见他们的守将,在城根底下先,先那什么,然后才对上兵符,被拉上城去吗?”
老李问:“那么,倒底在哪?”
我哭了:“真的没有哇!”居然真的有眼泪,我真是被李广利逼急了。
老李说:“那么,我先搜,搜不出来,你再喝泻药。”
老李的手伸到我怀里,他没有趁机乱摸,但我已经受够了:“住手住手!”
老李住手,等着我。
我说:“在我头发里。”
解散长发,半片虎形的玉符。
老李拿着那片玉,半晌才道:“真希望是我猜错。”
我讽刺:“你要是猜错,我就惨了,你没准会将我切成一片片,逐片拎起来检查。”
老李说:“你要肯喝下泻药,我是不会看着你方便的。”
去你妈的。
我问:“你想怎么样?”
老李说:“我娶你!”
我说:“去你妈的。”
老李说:“我娶你。”
老李又说:“你的长发真美。”
我看看青铜镜里的我,粗眉黑面,矮小身材,老李一定是在军中多日不见荤腥,连母猪都会当美女吧?我不是说我是母猪,我只是说,我无论如何算不上美女。
我真是哭笑不得。
老李问我:“你们原打算什么时候偷袭?”
我问:“你信我?”
老李道:“即使你说谎,只要不受两面夹击,我们也不会败。”
我说:“今夜丑时。”
老李招人来:“传王明来。”
然后老李道:“你应该是把时间提前,因为带援兵来的是你父兄,你一定更关心他们的死活,如果他们听到撕杀声,一定知道你没能成功地将消息带难郁城。想必时间也不会提前太久吧?提前太久,会给我们收拾完郁城那几千人,再掉头去追慕容的时间,是寅时吧?再晚,天就亮了。”
我沉默。
怎么办?不是玩的,几千人的命,不是开玩笑的。
我的双手把几千人送进绞肉机里,汉人会把我们大宛的士兵一个一个绞成肉块。
王明进来,老李将兵符交给王明:“你换身士兵的衣服,就说是穆将军的心腹,穆将军在我帐中议事,他派你将这兵符和信交给守将。容飞,写一封信吧,不要写什么藏头藏尾信,我们汉人对这种信比你们在行。”
我取出慕容长英的信:“全给你,这是慕容长英给郁城守将的信。”
老李非常满意,吩咐王明:“不要多说话,问你什么一盖不知道。只将东西交给他们就是了。”
王明答应,出去了。
老李静下来看着我。
我笑一下,弯上去半个嘴角。
老李说:“把头发梳好,今夜还得委屈你,我要铐住你。”
铐住我,他就要去调兵遣将,准备对付我的同胞的偷袭了
我问:“将军,我们一起切磋过武艺,将军以为我的武艺如何?”
老李道:“你十场九负,我知道有几场,你略占上风却有意容让,不过,如果真的打起来,女孩子气力倒底是不行。”
我笑了:“将军,家父自我五岁每日教我习武,稍有懈怠棍棒加身,从五岁到十五岁没有间断过,将军在哪里习武呢?在街头与小混混打斗学会的吧?我虽在慕容长英手下走不过一招,但是,将军要是说我力气没有将军大,那倒是未必呢。”
老李一只手已经去摸剑柄,我手中无剑,但是,我抬起手:“将军,别妄动。”我的袖子里,一只黑色的袖箭指着老李的咽喉。
老李顿住,半晌问:“你真要置我于死地?未必吧?”他猛地拔剑,向我扑来。
袖箭“嗖”地射出去,将老李的右臂射穿,老李大叫一声,宝剑落地。
我用一支剑抵住老李的咽喉:“将军,你太小看我。碧血黄沙,人头落地的情景,我看过太多次,将军当我是个小孩子吗?”
外面军士已听到动静,在帐外问:“将军!”
我微笑:“老李,你不象是愿意为国捐躯的人,何况只是为了几匹马。”
老李扬声:“没事!”
我同老李说:“你要是能忍住不出声,我就把箭拔下来给你治伤。”
老李冷冷地:“我忍不了,我又不是江湖豪杰,我不过是市井小混混。”
呀,老李生气了。
那好吧,我露在外面的箭尾剪下去,胡乱给他包上,老李忽然抓住剪刀向我刺来,我伸臂挡住,以小擒拿手夺下剪刀,我问:“服了吗?”老李忽然张开嘴要喊叫,看来,他打算不要命了,我只得一拳将他打昏。
但外面军士一阵骚动,片刻,外面人报:“将军!田达求见。”
我只得粗着嗓子装出老李的声音:“不见!”
恐怕是不太象,田达坚持:“田达有要事求见!”
说着已经掀动帐帘。
大帐内光线昏暗,田达要过两秒钟才看见帐内,我长发披散,酥肩半露,被李广利抱在怀里,在一床锦被里如并头鸳鸯,老李背对着他,而我,已经惊骇地见到他。
田达惊得张大嘴,然后迅速做出判断,做个手势,求我不要出声,然后他象个贼一样偷偷摸了出去,再没动静。
倒底出卖色相了。
我把老李绑在椅子上。
我说:“老李……”我真是无话可说。
老李看我胸,原来抹胸松开,显出了我伟大的女性特征,我忙整理衣服,然后问老李:“答应我不再叫了。”
老李点头。
我把堵他嘴的布拔下来:“再叫,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老李说:“看来,我好象错过了什么。”
我说:“可不是吗,我与你同床共枕,极尽温柔,可惜你睡着了。”
老李看看床上凌乱的被子,看看我,露出一点困惑表情。
我说:“妈的,别乱想了,我能把你怎么着。”
我问:“是否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女人?”
老李不明白,用问号状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刚才田达进来,看见我的样子,表情不够惊讶。”
老李微笑:“田达说,有一次你们一起喝醉了,睡在一张床上,他感觉你的胸前手感怪怪的。”
我怒:“妈的,王八蛋,我非把他一刀两断不可!”
老李说:“后来,我同田达一起看你洗澡,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在我们国家,女人被男人看过身子了,就应该嫁那个男子。”
我说:“在我们大宛,女人被人家看了,就狠狠给那色鬼两耳光。”我老实不客气地请李广利吃了两记锅贴。又警告:“再乱说乱动,我阉了你!”
第 4 章
时间一点点慢慢慢慢地走。
夜色终于一点点欺上来。
我同老李面对面坐在帐中。
没人开口。
夜色如水。
近了。
我好象能听见沙漏“苏苏”的声音。
我紧张得连口水都没有了,只想喝水,却又不敢乱动,怕错过些什么。
老李也在看沙漏,他的眼神,象一头受伤的困兽。
突然,一声惊叫“失火了”!
然后伴着一声惨叫!
就象一簇烟花迸射出来一般,这一声惊叫之后,撕杀声扑天盖地地散开来。
老李说:“我应该——”
我说:“即使你冒死出声,也救不了他们,没人知道今晚会遇偷袭,你没机会。”
老李说:“我的兄弟们——!”
我说:“我很抱歉,可是,你们踩了我们的土地。”那也是我的兄弟们,但他们也是侵略者。
外面停来砍杀声,惨叫声。
老李的脸上忽然流下一行泪,这个人,我以前真不知道他会为别人而哭。
五年来,跟我一起在沙场上拼命的兄弟们,那些救过我被我救过的人们,那些同我一起喝醉酒在星光下唱歌的人们。
我们为什么互相撕杀?
为了国家?
国家是什么?
为了人民?
谁又是人民?我们自己不就是人民吗?我们是不愿意互相杀戳的!
为了几匹大宛马吗?
我忽然很焦燥,倒底是为了什么呢?我要同我们的兄弟们撕杀?
我同老李说:“让你的手下投降吧。”
老李倔强地:“我们不一定会输。”
我问:“拼个两败俱伤,有什么好处?”
老李说:“圣朝天子对汗血宝马志在必得,我没有退路。”
我沉默一会儿,苦笑:“那就只有等战争结束了。”
到处是火光,烧杀声越来越近。
一个满身烟黑的人闯进帐中:“将军,将军,大宛人偷袭了我们!”
他看都不看站在帐门口的我,他听到耳后风声回头看见我时,剑已经鲠在他的咽喉,是田达。
老李冷冷地:“好功夫,我果然是小看了你!你何不把他的头砍下来,真把他一刀两断!”
夫复何言。
我笑:“你喜欢我跳到你身后尖叫‘老鼠,好可怕啊’?”
或者缩在帐角哭泣,等着白马王子来救?
慕容长英倒是象个白马王子,不过他骑着一匹枣红马,这也罢了,他还要我救他呢。
老李说:“从军之始就隐瞒武功,你的心机可谓深不可测。”
我苦笑:“没有,老李,我只是不喜欢杀人。”
举着刀,冲锋在前,象切大头菜一样将人头“咔嚓咔嚓”砍下来,那不是我的爱好。
溅在手上的血让我厌恶。
我拾起老李的剑,抬手挥过去,我看见老李惊恐的目光,不,我只是砍断他身上的绳索。
我把剑给他:“跟着我,你受了伤,会被乱军杀死。”
我们穿着汉人的军服,挥剑砍来的倒不汉人,多半是我的同胞,我一身血迹才同老李冲出重围。
我刚想说青山绿水什么的,就听见耳后风声,我侧身,回刀后挥,一声惊叫,老李落马。我的武功实在比老李强很多,真亏了我父亲那些年扑作教刑。
我苦笑问:“怎么,你不是说爱我吗?你现在砍死我?”
老李刚要开口,一阵马蹄声,慕容长英已带人将我们围住,慕容长英拍马上前,大喝:“抓住他,他是李广利。”
我一肚子火:“用不着你说,我还不知道他是李广利?你搞搞清楚,抓住李广利的是我,不是你!”
慕容长英脸涨得通红,气得半天才道:“我不来,说不定你就认错人了。”
我笑:“哈,可不是,全是你的功劳。”
我知道慕容长英的意思是,我想放李广利逃跑,哼!
慕容长英怒道:“刁恶!”
毋成那老头,跑到我帐中对我说:“能解郁城之围,全是你的功劳,你会成为大宛开国以来独一无二的女将军。”
我笑笑:“将不将军无所谓,我只想比慕容长英高半级,让他每次见到我都跪下半条腿说‘是将军是将军’。”我憧憬美好未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慕容长英在那老头身后嘴巴动了动,不知是神经短路还是要咬人。
毋成大约是不太见识我这样的人,眼睛瞪得老大,又回头去看慕容长英,慕容长英忙露出一脸胸怀坦荡来。毋成笑笑:“好说好说。”
等老毋成走了,慕容长英在一边冷冷地说:“又笑出来了,昨天,不是知是谁抱着个汉人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才过了一天就又笑出来了,真是没记性。”
我将一个荷包扔给慕容长英:“太有记性,脸上会长纹,人就是这样一下子沧桑的,送你了,田达的荷包。”
我哭过了,不想再拿他的荷包做纪念了,所谓坚强,就是将曾经伤过你的人和事忘掉。
慕容长英拿起那个荷包:“这是什么东西?”
我淡笑:“哪个女人做给他的吧?好象是装碎银子什么的。”
慕容长英沉默一会儿:“菲儿,你回来后,笑容一直有点惨淡。”
我问:“是啊,那些人信我,当我是兄弟。都死在我手里了。”
慕容沉默。
他走出去时,站住同我说:“那个田达,我代你将葬在山坡下。”
我说:“谢了。”葬了一个葬不了十个。大家一起好好活着不是更好吗?我恨这场战争。
我去看老李:“还好吗?”
老李笑:“好,有吃有喝万事不愁。”
我说:“我会救你出去的。”
老李道:“你想做什么总是有办法的,不过你要是放我,我可能还会再来的。”
我苦笑:“不如,你留在我们这儿吧。”
老李说:“除非你嫁我。”
我说:“说不定你家里有八个老婆。”
老李道:“那有什么关系?谁又敢欺负你,只让你更威风罢了。”
我笑一声:“那就是真有八个老婆了?谁高兴去欺负不相干的人。”
老李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嫌我粗,说我是市井混混。”
我怪叫:“老李!你有完没完?”
老李说:“伤自尊了。”
我说:“李将军说,汉武是不会罢手的。”
慕容长英也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他心中焦燥,嘴里却说:“你真是做汉人做出瘾来,什么李将军李将军的。”
我笑:“那叫他什么呢?要不,广利说?”
慕容长英本来正在喝水,一下子,几乎没呛死他,喷得满桌子都是水,又不住地咳。
我笑道:“广利这个人呢,又厚道又胆小又懒又笨,再换一个将军,象卫青象霍去病象李广,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慕容长英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边擦嘴,一边用手指着我。他身后姓张的副将笑得脸都抽了。慕容长英板着脸回头去看那副将,直吓得那人倒退三步。
我说:“吓什么人!老张,等我当了将军,你过来跟着我,我保证不拿白眼看你。”
那张某当即跪下:“谢将军提拔。”
我差点没笑歪嘴,别说,当将军的感觉真好。
慕容长英将杯子重重一放:“你是一定要放那姓李的了?”
我说:“是呀,我答应广利了。”
慕容长英差点连桌子也掀了。
不过慕容长英还有点好处,我是他妹妹,他再给我脸色看,我要的东西他总会给我办到。办不到有他的好果子吃!
毋成放老李走,而且很赞成我的观点:“要是刘彻一定要再次发兵大宛,我当然希望对手是李广利,而不是卫青、霍去病、李广。”
毋成又说:“就算是输,也是输给李广利好一点。”老李好说话。
我送老李:“滚远点,别再回来了。”
老李笑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慕容长英背着手在郁城城墙上迎风而立。
我缩在墙角里避风:“老大,看够了吗?这是你的城,你脚下的土地,够了吗? ”
慕容长英问:“如果李广利再来,我们怎么办呢?”
我说:“那还不容易。”
慕容长英想不到我说容易,立刻转过头,支起耳朵:“嗯?”
我说:“把马给他不就结了。”
慕容长英说:“放屁。”
我对苍蝇显然有恶影响,他以前从不口吐脏字。
皇帝老儿的圣旨下来了,毋成说:“特封慕容菲为大将军,慕容越左将军,慕容长英右将军。”
我大乐,一时回头四顾,只见我父兄相顾失色,我冲他们挤挤眼睛。
然后又听毋成老头说:“皇上要犒赏三军,特命大将军与右将军进京,请慕容老将军仍小心守城。”
大家谢主龙恩,我先点名:“右将军。”
慕容长英脸色铁青:“是,大将军。”
我大笑,结果我爹跑过来问:“是不是要我们一起给大将军叩头啊?”
这个玩笑可大了,我咧着嘴:“不是,爹,我这就辞职,回家同妈妈学缝衣服去。”
毋成道:“大家不要开玩笑了,慕容菲,你这次进京,记得凡事当心。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
我又笑起来:“不该说的话,我当然不会说,我说的当然都是我以为该说的话。”见鬼,他怎么不说慕容长英?
毋成倒不生气,要是我爹听见了,又该让我滚远点了。
毋成想了想:“不要提我们放走李广利的事,不要提你大哥曾被汉人俘虏,不要提你曾为汉将收尸。”
我噎住了一会儿,只好打断他:“不如我不提这次打仗的事好了。”
毋成半抬着头,想了一会儿,叹口气:“是福是祸,躲是躲不过的。”
我不喜欢毋老头,他这人好不奸诈。若非他逼我去汉营,我也不会亲手杀死田达。
令人想不到的是,皇帝接见可不是好玩的事,光是走路的规矩就一大堆,我听得打瞌睡,慕容长英问我:“武将站哪边?”
我想了半天:“到时你站哪边我站哪边。”
慕容长英骂:“白痴,我站在你身后,你怎么能看见我站哪边?”
对了,慕容长英这回比我官小,再也没有我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了,这回他都跟在我身后,糟了,这可怎么办?我一下精神了:“大哥!”
慕容长英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天哪,我尖叫起来:“这可怎么办?我刚才根本没听,我以为可以跟着你呢!”
慕容长英骂:“白痴!连自己干什么的都忘了。”
我团团转:“怎么办?别说我不知道站哪边,就算知道我也分不清左右啊!”
你要是告诉我向左走,我的大脑工作程序是这样的:左,左是哪边?左,左撇子,左边是不会写字的手那边,我的哪只手不会写字呢?这边不会写,那么,左是这边。通常整个程序运行完也就五秒钟吧,前提条件是我安静从容地想,要是有人站在边上立时三刻地逼我要答案,完了,我的脑袋会“嗡”的一声,死机了。
我可怜巴巴地问:“我前边是谁?希望那人不会走错。”
慕容长英道:“除了你还有谁会走错?不过你前边是皇帝,他站中间。”
我倒。
我不敢相信:“你是说,我站第一排?”
慕容长英道:“是啊,从未上过大殿的人居然一下子站到第一排,也是大宛国的旷古奇闻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信焉。
慕容长英多损,他临上殿前把我的脑袋弹了个大包,痛得我热泪盈眶,他还振振有词地:“记着,往疼的那边走就没错了。”
结果,我一直揉一直揉,等给皇帝老儿磕头时,慕容长英在我身后恶狠狠地:“把手放下!”吓得我急忙把手放下,等他们抬头时,我正好低头,他们低头时我又抬头,气得我干脆跪在那儿不动等着,这一抬头正看见皇帝老儿冲我笑,咦,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我好象在哪见过,呀,我想起来,他长得好象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身后的慕容长英,他们两个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不是亲兄弟就是亲父子。
我正直眉愣眼地看着皇上,皇上身边一个人咳嗽一声,狠狠瞪我。我忙低下头去,叩头,我起来后,发现所以人都已经兵分两路,站列两边了,我急忙去找慕容长英,天,密密麻麻的人,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到哪去找慕容长英,慕容长英说让我往疼的那边走,天哪,让他们一吓,我哪也不疼了!
呜,我不能总在地中央站着,我,我随便走一边吧。
我站好了,身后一个老头咳一声:“大将军,老臣做宰相许多年了,将军恕个罪,容老臣还站在这儿吧。”
妈的,用得着那么损我吗?我不就是站错了队吗?我回去不就得了吗。
从整整齐齐的两队人前面,独自一个灰溜溜走过空地的感觉真是不好受,比那次阅兵,我一个走过整个操场才找到自己队伍还难看。
更糟的是,我听见“噗嗤”一声,然后四周响起一片笑声,有哈哈有嘿嘿有呵呵,还有哼哼。这些人的纪律性真是太差了,连皇帝老儿都在捻着胡子哈哈大笑,上次我站错队可没一个敢笑的,连李广利都只是小声说:“你这样的傻子我从来没见过。”
只听皇帝老儿笑道:“慕容将军!”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叫我,本来嘛,慕容将军一直是指我爹或我大哥,现在居然要我顶起这个名头来。
结果我被人一脚踢出列,慕容长英说他当时只是推了我一把,我不信,驴蹄子也没那么硬吧?我站在地当中,无助地回想当时的礼仪课上,老师都讲了些什么,我想,完蛋了,费那大劲搞来的大将军,全毁在那半个时辰的磕睡上了。
我还是先发制人吧,我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陛下,你撤我的职吧,我错了,礼部的什么郎讲课时我打了个磕睡。”
有个人忽然打断我:“陛下,臣尽力了,臣叫醒她两次,可是,可是……”我一看,正是那个什么郎。
我笑了:“陛下,不关这个人的事,你看,我大哥慕容长英就听明白了,可见跟这个什么郎没关系,全是下臣愚顽不可救要,请陛下撤我的职。”
皇帝老儿忽然怒道:“李正明,你怎么教授大将军进退礼仪的?来人!”
慢着,这是干什么?
我急了:“陛下,我不是说了吗,同这个人没关系,是我睡着了!”
那皇帝老儿对我倒是有点笑容:“爱卿,你是大将军,你的义务是保卫国土,李正明是礼部侍郎,他的义务是教授礼仪,你学得不好,当然是他的错。”
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我没经大脑就叫出来:“你说得不对!”
皇帝老儿还没说话,他旁边已有人喝:“放肆!”
我才不理:“陛下,难道陛下要他去地教一头猪,他教不会难道也是他的错?”
毋寡笑了:“我想大将军你不是一头猪。”
我本想再接再厉回答:“我是。”却见慕容长英抢出来:“陛下恕她久居乡间,不知礼仪。”
毋寡挥挥手:“此事算了。各位,今天早朝都很开心,咱们君臣好久没这样大笑了,各位应该谢谢大将军,没有大将军,我们今天不能过得这么高兴,如果没有大将军,我们今天可能已经是汉军的阶下囚了,没有人能站在这里了,更不用说笑得这么开心。各位,记住了。”
所有人齐声回答:“陛下圣明。”
我脸红了。
后来,大家喝酒,我除了弄洒一点酒外没再出丑。
回去的路上,我问慕容长英:“你是不是皇子啊?那皇帝老儿长得同你一模一样。”
慕容长英将脸一沉:“你说什么?”
我回答:“你自己说你不是父亲的亲生子。”
慕容长英沉声道:“但这不是一个可以拿来开玩笑的话题。”
我问:“你认为两个人会无缘无故那么相似吗?”
慕容长英讽刺我:“你不是同猪很象?”
我笑笑:“我同你很象吗?”
我可能是不该问慕容长英这些问题,因为说一个人不是他爹的儿子,等于骂他是野种嘛,即使是皇帝的野种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如果慕容长英真是皇子,那可惨了,再不能同他开那种玩笑了,什么苍蝇蚊子都不能叫了,到时一不小心皇子殿下再砍我的脑袋。
我再接再厉地问:“你怎么听见父亲说的那句话的?”
慕容长英道:“我坐在花丛后看书,父亲同母亲走到花丛前,父亲说了‘英儿要是我的亲生儿子多好’,就这一句。”
我问:“然后呢?”
慕容长英道:“我咳了一声,他们就走开了。”
我大怒:“你为什么偏那时咳嗽?”
慕容长英道:“偷听别人说话,不是君子所为。”
我怒道:”你活该一辈子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慕容长英居然回答:“我总知道自己是个君子。”
是吗?那我真高兴自己是个女人,已经不用努力去做君子了。
回去借住的宅中没多久,宫中有人传我们入宫。
真够烦的。
我同慕容长英坐马车去。
到底是京城,真好,人真多,热闹非凡,东西样样新鲜。我一路上不住地:“我要这个这个这个,那个那个那个。”
慕容长英侧过脸,表示听不见,我带来的副将张大力一边不住奔波,一边不住看慕容长英的脸色。
我大约吃了不下十样零食,忽然觉得不太好受,急忙叫:“大哥,大哥!”
慕容长英厌恶地回过头:“去买吧去买吧,你是大将军,你说什么是什么!”
我“哇”地一口吐在慕容长英的衣襟上,慕容长英居然“嗷”地惨叫一声,然后一个跟头翻下车去,我接着吐,耳边听着慕容长英“哇哇”地叫,等我吐完,慕容长英已经回家换衣服去了。
所以大将军我独自接受了吾皇的接见。
我战战兢兢走进阴沉复杂的房子里,心里非常后悔刚才不该吃那么多东西,然后吐了苍蝇一身,不然,身边至少还有个壮胆的。后来一想,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开玩笑的大将军就是了,你想想,哪个国家会让一个小女子做大将军,这个皇上根本就是有点疯。
进了不知多少门,好容易到了一个屋子里,里面有个人穿得好不辉煌,我刚要跪下高喊“吾皇万岁”,那家伙倒先开口:“大将军,在下给您请安了。”既然他给我请安,我就不用跪下祝他一万岁了。
结果,我听了半个时辰的宫庭礼仪,所有规则都是以“不得、不许、不可”开头的,听得我只会傻笑了。然后那家伙问我:“将军记住了?”
我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我记住这种东西干什么?
我被带出这个屋子,又进了一个屋子,这回我可得看清楚人,别乱跪。
这回没有错,是象慕容长英一样帅的吾皇毋寡,我微笑,结果毋寡身后的侍卫温柔地对我说:“慕容将军,请低头。”
我低头,正要跪下,毋寡扶住我手:“免礼免礼。慕容菲啊,朕也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难得你记不住这些进退举止,我们今天干脆将那些俗礼一盖免了。”
我乐了:“谢皇上。”皇上还不错嘛,我这个人虽然没有忠孝情结,对于皇上肯免了我的跪还是表示赞赏的。
毋寡笑问:“慕容长英呢?他没跟你一起来?”
我给毋寡一个灿烂的笑:“他水土不服,病了,皇上要见他吗?我去叫他爬也得爬来!”
毋寡笑了:“不必不必,朕不过是听说他长得同朕有几分相似,适才在殿上,光线昏暗,离得又远,看不清楚。既然没来,也就算了。你看你大哥同朕长得象不象呢?”
我笑道:“陛下英俊神武,但凡长得英俊点的男人总要有二分象陛下才能称得上好看吧?”
毋寡这回可真是大笑了:“好,好孩子!”
我陪笑。心想:我要是说你儿子不象你,象我大哥,你怎么想?
我爹爹的亏吃大了。
毋寡再踢个球给我:“你同汉军打了这仗,你觉得怎么样?”
好大的题目,我的感想很多,分六大类七十二小类共九百九十小节,这种大题目,一时怎么说得完。我沉默一会儿:“汉人兵精粮足,所幸他们远道而来,沿途又没有别的国家肯提供后勤补给,故此为我军出奇兵而歼。”
毋寡良久道:“你也不用自谦,我军正面出击难道全无胜算?”
我答:“托陛下的福,我军将士定能以一当十,痛击敌寇。”不想听真话,我还懒得说呢,文死谏武死战,那是男人的事,我不想当这个倒霉的大将军了。
毋寡又沉默。
我想,他是听明白了。
毋寡很聪明,他算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只是国家积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人家一个省同我们国家的面积一样大,怎么同人家拼实力呢?只能巧取,以计取巧,一次可以两次可以,天下哪有次次取巧的事?我不是诸葛亮,我不想吐血而死,常演空城计会得心脏病。
良久,毋寡叹口气:“若汉军再来……”
我半晌答:“三军将士都愿以血肉之躯报效国家。”
毋寡又是半晌才问:“以你之见,汉军会不会来?”
我回答:“年长者多会权衡利害,以万里之遥,倾全国之力,只为了几匹马,打一场毫无意义的仗,智者不为。若是年青气胜之人,则难免为了一点意气之争,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让生灵涂炭了。臣不知汉皇是哪种人。”
毋寡沉默,然后夸我:“你回答得很好。老慕容越竟有你这样的女儿。”
听说汉使来时,指着毋寡的鼻子说话。
王八好当气难受。
毋寡肯不肯低头呢?
毋寡送我走出很远,他跟我说:“你说的,我会好好考虑。”
第 5 章
慕容长英拎着我的耳朵,几乎将我耳朵扯下去:“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哇哇地叫:“我干嘛故意呀,吐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啊?再说毋寡老头又不是大蛋糕。你吃一块我少一块,大活人一个,两个人一起看也不会看少一块,我干嘛不让你去啊?”
慕容长英道:“你从小就以捉弄人为乐,还用原因?”
捉弄他,有没有搞错,慕容长英是那种,人家在楼上浇花,他都会自动过来淋浴的人。
我揉着耳朵:“喂,再这样对待我,看我不给你小鞋穿,到时你说东我偏说西,你说十五,我偏说初一,你什么都不说,我就控诉你对本将军不满!”
慕容长英遥想未来,不由得打个寒颤,半晌转个话题问:“你都同皇上说了些什么?”
我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没说什么啊,皇上问你怎么没去,我说你吃多了闹肚子,没别的了。”
慕容长英一声叹息:“唉,还有呢?”
我又想了半天:“没有了。”
慕容长英道:“没有了?就说这两句?”
我再想:“哦,皇上夸我精灵。”
慕容长英忍着呕吐问:“皇上对战事怎么说?”
我答:“皇上问我怎么看。”
慕容问:“你怎么说?”
我答:“我说三军将士英勇杀敌什么的。”
慕容长英问:“那么,你有没有跟皇上提汉军会再次入侵的事?”
我答:“有。”
慕容长英问:“陛下怎么说?”
我答:“陛下说你爹竟有你这样的好女儿。”
慕容长英差点吐血:“放屁,怎么拐到那去了?”
慕容长英后悔得直跺脚:“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见圣上。”
我答:“是呀,我跟你一起去,没准能弄个午门斩首的待遇呢。打了胜仗,就说打胜仗的事,等输了再提对方军队浩荡而来,武器马匹精良之类的。”
慕容长英道:“总要让皇上有个准备。”
我要走了,我上街去买零食吃了:“准备就能赢吗?”
慕容长英不语,我回头问:“若对方率两倍精兵而来,准备就能赢吗?或者,三倍四倍呢?大汉幅原辽阔,有的是人与粮草,我们能赢吗?”
慕容长英沉默。
我同慕容长英回边疆。
毋成来迎接我们,也是那几句话:“毋寡说了些什么?”
我答他:“他说慕容长英长得象他。”
毋成的脸色,好象一具僵尸般。
吓得我:“你没事吧?”
毋成半晌才答:“他没再说别的?”
我说:“他说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看慕容长英。”
毋成的血大约重又冲回脸上:“什么?难道这次他没单独召见长英吗?”
我说:“没有呀,我大哥闹肚子,所以没去见皇上。”
毋成一副心放到肚子里的样子,拍拍我肩:“我就知道你是福将。”
看他那表情,好象认为我是吓死人的福将。
哼,我是故意的。
这老头有事就来找我,又瞒着我,不说实情,看我吓死他!
我闲闲地说:“有什么事,说明白了,他是我大哥,我不会不帮他,要是我不知道,到时候帮了倒忙不能怪我。”
毋老头听了我的话,倒是一愣,然后他想了想,笑笑,拍拍我肩,走了。
我招张大力:“你去看着那毋老头,我爹或是慕容长英去他那,你就告诉我。”
五分钟后,张大力回来:“你爹和你大哥都去了。”
我跑过去,用一只碗倒扣着,偷听,刚把耳朵贴上,我大哥从帐子里走出来,我尴尬地笑,我大哥就站在那儿瞪着我。
我刚要溜,慢着,我听到了什么:“毋寡是否故意说给我们听,让我们以为他没看清慕容长英的容貌,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没对我们起疑?”
我大哥瞪着我:“喂!”
我忙站起来,把碗收在袖子里,笑嘻嘻地:“大哥,我还以为你进去告我状去了呢。”
慕容长英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亏你是将军府的小姐,亏你现在还是个大将军,听墙根!你有没有荣誉感?你怎么做得出来?”
来了来了,我几十年来一直听这种训话,以至我现在对这种训话简直就是免疫,听了如同没听,我依旧笑妍如花:“那你有没有告我的状啊?”
我大哥说:“呸!”气乎乎地走了。
笨蛋,你倒是个光明君子,所以到现在连自己亲爹是谁都不知道.
大将军回府了。
我妈妈最高兴:“你总算给妈妈争口气。”
我笑:“妈妈,这口气争得可不容易。”脑袋都差点争掉了,妈妈要是我亲妈妈,应该不会逼女儿去争气才对。
慕容夫人站在我妈妈身后微笑不语,依旧一朵花般,我过去叩头:“夫人。”我从未叫她母亲,按说应该叫她娘,但我从不肯叫,我父亲居然也未坚持。
慕容夫人微笑道:“快起来,你可算回来,大家都想你呢。”
想我?不可能吧?我不是最讨人厌的吗?但是说实话,我从来没讨厌过慕容夫人,慕容夫人闺名常娥,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长得那么美,让人很难恨她厌她。
我温和地:“夫人,我也一直记挂着你。”
她惊喜地眼睛一亮,这个可怜的女人竟还拥有天真的灵魂,她相信我有记挂她,这些年来,她同我没说过十句话,她从我身边经过象一朵花,象一股清香,她根本不似一个人,我怎么可能记挂她?
有时,我会想起她的样子,就象想起家里常挂着的一幅画,她站着的样子都有无限风情。
我轻声地:“我同大哥一起受陛下接见,陛下说大哥长得很象他呢。”
我后悔了,我真不知道她会这样,早知道我绝不会说的。
我刚一说完,慕容夫人就软软地倒下去,我不得不将她整个抱起来,她呼吸短而急,好象个孩子般。天,这就是淑女!打死我也不敢再惹淑女了。
我妈妈在我身后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又感叹:“菲儿菲儿,你倒底是菲儿,还是这么会闯祸!”
我进去陪慕容夫人,她清醒过来看着我,那双秋水般的双眸,里面那粒白色的斑点闪呀闪,我要是男人立刻就化在这里了。
慕容夫人看了我良久,忽然流下泪来:“那时我才十八岁,菲儿,同你差不多大,那时,我只有十八岁,二十年了。”
不,我已经二十岁有余。
慕容夫人用一只衣袖遮住脸,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我道歉:“对不起,夫人,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你伤心,但我不是有心的,请原谅我。”
慕容夫人忙说:“不不,不干你的事,是我自己想起过去的事。”
我问:“夫人,我是哪句话说错了?我说慕容长英与皇帝长得象,让您难过吗?”我不该打探人家的隐私,不过人家的这个隐私害我一怒离家数年,吃尽苦头,还差点为国捐躯,所以请各位道德君子原谅,我追问一个弱女子,非要打听她的伤心事。
慕容夫人性格是弱一点,但她一点不笨,她听了我的问话,良久:“那些事,本来说说没有关系,可是,关系到长英的身事,你父亲不高兴别人提起,如果你想知道,还是问你父亲比较好。”
呸,我要是有胆子问我父亲,我还来诈你干什么!
我本不该再多嘴,可是,我真是太好奇了:“夫人,我大哥是否有皇室血统?”
慕容夫人惊骇地瞪圆了眼睛,你别说,大眼睛的美女瞪起眼睛来还真可怕,因为眼睛太大,四圈都露出白眼仁,真是吓死我了。
然后,惨了,灾难发生了,慕容夫人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叫:“什么?你也猜到了!不行,我一定要去见慕容将军,太危险了!”
天哪,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啊!我糊涂了,唯一知道的是,她要是去跟我爹说,我大约是又要挨鞭子了。
还有,刚才慕容夫人叫我爹什么?慕容将军?这可不象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啊。
我们慕容家怎么这么乱七八糟的呢?
慕容夫人说什么都要坐车去见我爹,天,那比运送洛阳牡丹到北京的难度还要大,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应承这种事,我哼哼叽叽地说:“不如我让我父亲回家来。”
慕容夫人道:“他国事烦忙,怎么能让他来回跑?”
我说:“不要紧,国事有大哥和我呢。”
慕容夫人微皱眉:“要是他不肯回来呢?”
我说:“那我就下一道军令,让人押他回来。”
慕容夫人瞪了我一会儿,低头又百转千回地想了想:“菲儿,这些年,你同你大哥些微有点争执,可你们毕竟一起长大,菲儿,有什么事,你一定要保护他。”
我?我保护他?那么大一个大男人,允文允武的,动不动一副我光明正大,我是君子的架式,我保护他?他妈妈一定是昏了头,以为慕容长英还是流鼻涕的小男孩儿吧?
可我还不能摇头,我只得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你放心。”
出师不利,我真是出师不利,不但没打听到慕容长英的事,还惹了一身骚。
叫张大力去给我爹送信,说是慕容夫人有急事请他回去。
然后我就钻到张大力的帐中睡觉去了。
三十秒后听见我爹满营防地喊:“慕容菲!慕容菲!”我加盖一层被子,就安静多了。
我爹没坚持多久就上马回府了。他对慕容夫人的要求总是尽力满足,两个人客气得举案齐眉。
我在张大力帐中,也没睡多久,张大力一声怪叫,把我吵醒,我睁开眼,原来他不过是对自己帐中睡了个美女感到惊讶。我爬起来:“叫什么叫?我又没脱衣服。”张大力惊叫:“慕容将军找了你好久,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你!”
我伸个懒腰:“你的被子该洗洗了。”
这时,慕容长英在外面叫了一声:“张大力。”掀帘子进来,看见我一愣:“你在这干什么?”
我打着呵欠:“睡觉。”
慕容长英看看我,看看张大力,张大力吓得叫起:“不是跟我睡,是她自己睡。”
慕容长英“呸”一声:“谁理你们怎么睡!慕容菲,你出来!”
我一边出去,一边抱怨:“喂,你对大将军可不可以客气点?”
慕容长英恶狠狠地:“随便跑到男人的帐子里睡觉!慕容菲!你真会给慕容家丢脸。”
这话说得真好笑:“第一,我的脸早丢在汉营了;第二,当初我还跟你一起睡呢,现在不过是我自己睡。”
我又说:“喂,你叫大将军我出来干什么?”
慕容长英讽刺地:“我叫大将军你出来是希望你回自己的大帐去把头发梳好,衣服弄平整些。”
咦,还是训话,慕容长英每天见到我还是例行训话,大将军的头衔对我的生活好似无甚改善。
我灰溜溜地回自己帐子,慕容长英在外面问:“我母亲什么事找父亲?”
我不出声。
慕容长英在外面:“喂!”
我打个呵欠:“我困了,睡下了,有事,明儿再说吧。”
慕容长英骂:“放屁,天还亮着,你睡什么觉?马上给我滚出来!”
我跳到床上去,把被子裹到身上,外一慕容长英竟敢闯进来,我可以耍赖。
慕容长英在外面道:“探子刚回来,副将们都在父亲的帐中等你,你要睡,随你便吧。”
妈的。我急忙披挂整齐。
大帐里都是人,我进去,大家都站起来:“将军。”
我挥挥手请大家坐下,顺手拿起桌了的杯子喝点水,再把桌上的黄色纸拿来看:“军有敢入者,辄斩之!”我“扑”的一声吐出嘴里的水,急问:“怎么回事?快说,这是什么?”
慕容长英过来:“回大将军话,这是探马自玉门关处抄来的皇令,汉皇关闭玉门关,不准吃了败仗的兵士进关。”
我惊惶地:“这是什么意思呢?”
慕容长英不悦地:“镇静点,大将军。我想,这可能意味着刘彻不肯承认失败。”
我放下心来:“我还以为他要流放老李呢。”
慕容长英的脸色我真是没法形容,他声色俱厉地:“谁是老李?”
真夸张,才几天就忘了老李是谁:“李广利呗。”
慕容长英气得:“慕容菲!你还知道自己是大宛人吧?”
我白他一眼:“大宛人就不可以关心朋友了?”
慕容长英怒道:“朋友?你你你认贼……”他可能自觉那个词不太恰当,所以顿住了,不过相信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我不得不拍一下桌子:“放肆,慕容长英,这是对待上司的态度吗?”
慕容长英气得脸都白了:“上司,呸,狗上司!”
真是过份,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狗上司!我很想笑,可是那些个副将一个个面如死灰地看着我,我只得沉下脸来:“来人,将慕容长英拿下!”
副将们面面相觑,后来大约觉得非得有人来劝一下不可了,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劝我息怒,可是谁也没有要把慕容长英拿下的意思,我一看,我不息怒,势必要亲手去将慕容长英拿下了,我又实在拿不下他,所以只好挥挥手:“这次算了,下不为例。”
慕容长英的意思是,他还想继续“呸”下去,他的嘴被张大力捂住了:“将军,将军,算了,她倒底是你妹妹。”
我把那探马叫到自己帐中,问:“汉军处境怎么样?还有粮草吗?”
探马道:“这倒不十分清楚。”
我说:“再探。”
探马答应:“是。”
慕容长英问:“你还真关心那汉狗。”
我答:“是呀,你妹妹是狗上司,关心汉狗也是应该的,都是狗嘛。深更关夜的,你不好好睡你的觉,跑到我帐中来干什么?另外,希望你在外面报一声慕容长英求见大将军再进来好不好?外一我穿着睡衣被你看见了不太好吧?”
慕容长英问:“你有没有想过,刘彻不准他们入关意味着什么?”
我回答:“他们大约就得在外面露营了吧?”
慕容长英问:“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呀?”
我说:“我是装傻。你说那意味着什么呢?”
慕容长英道:“显然刘彻还会增兵来犯呀!”
我说:“真聪明,我怎么想不出来这么聪明的想法呢?二百年前我就知道汉皇还会增兵,这还用你说。废话!”
慕容长英脸又变红,半晌才道:“我们应该马上报给圣上。”
我想了一会儿:“等父亲回来再说吧。”
慕容长英道:“你不认为此事很急吗?”
我想了一会儿:“不,等父亲回来。”
慕容长英问:“不会殆误战机吗?”
我答:“不会,汉人筹集粮草最快也要半年,你放心吧。”
慕容长英道:“我们为什么要等他们准备好?我们应该主动出击,趁他们没准备好,将他们一举歼灭。”
我眨眨眼:“把老李杀掉?”
慕容长英道:“你倒底是大宛人,记得吗?你的父母兄弟朋友亲人全在大宛,知道吗?”
我回答:“不,汉人有的是人,杀掉几个败兵,没有用处。”
慕容长英问:“怎样才有用处?”
我想了许久:“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告诉我一只螳螂怎么挡住一辆车?
我恨这种感觉,但是,真相是这样的。
父亲很久都没有回来,不仅他没有回来,连毋成老头都不见了,那么大个营地一时竟只有我同慕容长英主持。父亲虽然只是去了不远的郁城,但也算是擅离职守,他回去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我有点心惊肉跳,不会出什么事吧?
慕容长英一次次将公文送到我面前,我看一眼:“你提个意见吧。”
慕容长英哼一声,自己去看公文,我在慕容长英批完的公文上加个“同意”,累坏我了,写了不知多少个同意,后来我把那大将军的印借给慕容长英,让他写完批复后把我的章盖上去。
感觉好多了。
半个月后,我父亲从郁城回来,当天,他找慕容长英谈话,这两个左右将军,把我这个大将军放在一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毫不在乎,可是这一天,我却听见慕容长英大声说:“不!我不同意!”
慕容长英一定是跟我这个坏榜样学坏了,他以前从不对我父亲说不。
他说了不,我当然要过去看看热闹。
我在帐外,我还没胆子在我父亲不顺心闯时进去,我听见我父亲说:“为什么不?”
慕容长英说:“我不喜欢她!”哦?他不喜欢她?
我父亲沉声道:“你不喜欢她!你不用喜欢她!你只要娶她!”
谁?娶谁?好象不是娶胡蝶,不然我大哥不会说不喜欢。是谁?
慕容长英再次说:“不!”难得能从慕容长英嘴里听到这许多不字。
沉默。
好可怕的沉默。
我吓得不敢跑开,不敢进去,就在外面僵立了良久,终于,又听见我父亲说:“长英,父亲有不得已的难处,我们非同胡家联亲不可。如果你不愿意,好,那就让菲儿去。”
我?呀~~~!要我嫁到胡家去?
什么玩意?为什么大哥不娶胡蝶,倒要我嫁给那个叫胡说的小子呢?
我听见一声惨叫:“父亲!”然后是慕容长英跪倒在地的声音,这傻小子大盖在哭泣哀求吧?我可已经打算开溜了。
我开溜是不是有点不够义气?可是你要知道,慕容长英要是娶得不顺心,大不了他一怒之下再纳他二三十个小妾,我可只能嫁一次,一次嫁一个。所以大家不要怪我不义气。
我听见我父亲坚硬地说:“那就让菲儿嫁给胡说吧。”
“不!”我听见慕容长英说不,慕容长英说:“怎么能让菲儿牺牲。父亲,我们有什么事一定要胡家出力?”
我父亲道:“还不到时候,到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长英,父亲是为你好,父亲不会害你。”
慕容长英沉默一会儿:“我知道。”
算他还有点良心,我放下心来,我可以继续做我的大将军,不用跑路了。
慕容长英出来时正看见我小心翼翼地撤退,他用眼睛瞪着我,只是那张脸有一点悲哀,所以训斥的意味就少了许多,我放心地迎着他走过去:“大哥,你好吗?”
慕容长英毫不领情扁扁嘴,然后看看我,沉默,转开头去,看别处。
我同他一起走,我说:“嗨,你不是喜欢胡蝶吗?出了什么事?要做新郎倌该高兴才对。”
慕容长英沉默不语。
我侧过头去,看见慕容长英热泪盈眶。
这个蠢人,忍着不哭,泪水却在他眼角慢慢地聚集,颤抖。
我说:“大哥,不是那么难过吧?大不了我替你去嫁那个胡说好了。你别这个样子好不好?”我当然会半路跑掉,就算不跑,要是那胡说不合我心,看我怎么修理他。
慕容长英终于微笑了:“傻子,我怎么会让你去嫁胡说。你说得对,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什么。”
这么悲哀?为了什么?
我问:“大哥,你不再爱胡蝶了?这么快就变心了?”
慕容长英保持他那个白痴样的微笑:“胡蝶早已嫁做三皇子妃,只有你这傻子不知道。”
我惊叫:“呀呀呀!寡情薄义、水性杨花。”
慕容长英道:“别这么说,我们这样人家的嫁娶,从来就不由自己,象我,不一样要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吗?”
我忽然想起来:“可我明明听父亲说是胡家啊!”
慕容长英道:“胡蝶还有一个妹妹叫胡兰。”
胡兰?那个瘦而薄的女孩子?所有人对胡兰都无甚印象,要特别提醒才能记起来那个七彩胡蝶还有个妹妹叫胡兰。难怪大哥不高兴,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这也罢了,竟要他去做爱人的妹夫,不是不难堪地。
可怜的慕容长英,可怜啊。
我说:“是不是你当初打我的报应啊?”
慕容长英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我说:“你看,大哥,你文才武略,仁义道德,从小到大没做过错事,通共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对自己妹妹不够友爱,那一定是这个原因了。”
慕容长英苦笑:“是,一定是这个原因。”
苦笑,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开心,当然了,要是我,我也不会开心。
可是我一定会大笑。
别人或是命运弄痛我时,我一定会大笑,我不认输。
第 6 章
我代我大哥去问我爹:“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同胡家联姻?”
我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我是小孩子?好,我是小孩子,那么,我倒要问问:“上一次你们试图联姻被皇上拆散,这次还要继续,那是一定要向皇权挑战了?”
我爹一震,半晌才道:“箭在弦上。”
我说:“胡家一定会帮着小女儿家打大女儿家?”
我爹说:“那就要看三皇子是否是储君了。”
这么说来,胡家是打定主意要做皇上的老丈人了。
这惊天的阴谋,我父亲怎么会卷进这么权利纷争中去:“爹,这不是谋反吗?”
我爹说:“谋反?你以为你大哥是什么人?”
我呆呆地:“是什么人?是当今皇上的儿子,这么做也是谋反呀!”
我爹看着我,笑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本可以对你说,可是菲儿,你能发誓用生命保守这个秘密吗?”
用生命?
我爹拍拍我肩:“你不能,我也不想让你冒生命危险,所以我不能说。”
他不能说,但我想我爹说得已经够清楚的了。
我想我们大宛国是完了,外面强敌环伺,里面却要闹政变。
我问慕容长英:“老大,你是喜欢做将军还是喜欢做皇帝?”
慕容长英脸色一变:“别说这种蠢话。”
我又问:“你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世?”
慕容长英道:“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说:“我乱猜。”
慕容长英不语。
我又问:“你还爱着胡蝶吗?”
慕容长英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叹息:“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是爱还是不爱呢?”
慕容长英问:“你喜欢嫁给将军,还是嫁做王妃呢?”
这话问得好象占我便宜,不过我想,他大约是想问胡蝶这个问题吧。我想了想:“我不知道,还是将军好点吧?齐大非偶,做王妃,我罩不住的。”
慕容长英说:“那么,我喜欢做将军。”
嘎?啥子意思?
我瞪大眼看慕容长英。
慕容长英回过头看我,那双忧伤的眼睛,石头人都会为他心软吧?
慕容长英说:“对不起。我应该沉默。”
什么?什么叫我应该沉默?
慕容长英站起来走掉,走远了,又回过身来看我,看了许久。
我呆了,然后慕容长英走远,我忽然觉得天地很大,我很小,四周空旷而且寂静,那一瞬间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象是得了感冒,很冷,周身不舒服,额角又发烧,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沸腾,让我的胃想吐。
我抱住自己的手臂,一边叫人:“给我被子,给我升火,给我热水,给我一点酒。”
最后我裹着被子烤着火,醉得吐了一地,半夜起来喝水,我呻吟:“水水水。”
一双手扶我起来,喂我水,我睁开眼,看见一双晶亮的眼睛。我闭上眼:“慕容长英,你真讨厌,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慕容长英苦笑:“是,那多好。”
我问:“什么多好?”
慕容长英说:“你不想见我,那多好,我也希望自己不想见你呢。”
我说:“还来得及。”
慕容长英问:“逃走?”
我点点头。
慕容长英说:“逃走?”
我看着他。
慕容长英慢慢说:“逃——走?!”
我倒下去:“蠢人!”
慕容长英说:“好,我们走!”
我说:“蠢人!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我跟着你这种人逃走,承受你的矛盾痛苦,担着所有责任,我只是个女人!蠢才!去去去,做你的帝王梦去吧!”
慕容长英半晌道:“我不能毫不迟疑地抛弃所有,不,我没有非份之想,菲儿,我只是担心父母亲,真的。”
我说:“滚吧,那是一回事。”
爱情经不起三思,三思而后一定是舍弃爱情。
去吧去吧,趁我们还没有拥抱,我们的肉体还没有认识对方,还没有需要对方,还没有产生那种对爱抚的饥与渴,快走快走,中毒不深,痛苦少些。
我尖叫:“慕容长英,你滚滚滚!”
慕容长英踉跄而出。
我并没有抱头痛哭,不,我不哭。
我抚摸自己可怜的肉体,可怜的家伙,还没尝到任何甜头,比如抚摸接吻及更深刻的接触,倒先受自己主人的虐待,饱受酒精折磨,到底是自己的身子,爱恨痴狂,吃苦享受都靠它呢,得善待它。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空又是蓝色,我的面孔依旧柔软,所以还能笑得出来。
世界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我感觉到起风了。
起风了。
慕容长英那张英俊的面孔好象一个沉默的面具,没有表情没有生气。
我发现,爱上慕容长英原来不是难事,得到他才是难事。
那个胡兰真是好福气,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天,父亲叫我去,声色俱厉地问:“你的大将军印呢?”
我张着嘴:“印印印在在那个那个那个什么地方。”
我父亲沉着脸:“拿来我看看!”
我说:“我叫人去拿。”
我出去叫张大力:“快快快,去慕容长英那儿把我的大将军印拿来。”
张大力去了。
我回过头来接着挨我爹的训:“这是你的批复吗?”
我看一眼,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不是我的,我说:“那个,那个好象是我大哥帮我看的。”
我爹将公文摔在桌上:“哪个不长英批的!你这个大将军是干什么吃的!”
我诚惊诚恐地。
张大力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我大哥,干什么?要害我?
我咬牙抹脖子地向我大哥使眼色。
我大哥缓缓走上前:“菲儿的大将军印在我这儿!”
啊?这人为什么害我?
我跺脚:“慕容长英!让你帮我收一天,你为什么不还我?”
慕容长英说:“我不能还你。”
嘎?我有没有听错?
我父亲一拍桌子:“慕容菲!你玩忽职守!”
吓死我,他不会把大将军拉到帐外打军棍吧?
我父亲又转过头去,对慕容长英沉声道:“长英,将帅印还给菲儿!”
那种威严低沉的声音,暗含着怒气不说,还有一点威胁,我从没见过父亲用这种口气对大哥说话。
但慕容长英依旧是那句:“我不能还!”
我莫名其妙且诚惶诚恐地问:“为什么不能还我?”
吓死我:“你不会是弄丢了吧?”
我大哥说:“父亲手里有一张公文要你批复。”
我放心:“好好好,我这就批。”
我大哥说:“你在批之前,总要看看公文的,是不是?”
莫名其妙,我不是一向不看公文的吗?:“好好好,我看公文。”
我父亲说:“你先把帅印还给菲儿,她是大将军,连皇上都认为她有判断是非的能力。”
我大哥说:“父亲还是先让菲儿看公文吧。”
把我的好奇心都勾起来:“公文什么公文?”
公文上写:“据查汉军已在集结人马,不日来犯。”下面慕容长英写着“查实”。我怪叫:“不会吧,老李不会这么快吧?”
慕容长英道:“这是假的,李广利那只丢盔丢盔卸甲的军队,连过冬的粮食还没筹齐呢!”
假消息?
谎报军情,死罪!
为了什么?
我问:“为什么?”
慕容长英道:“正是,为了什么?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慕容长英又说:“如果父亲一定要这样做,我可以签,但我不能拿菲儿的印,盖在这张公文上。”
呵,慕容长英。
我父亲半晌道:“我同菲儿说两句话。”
慕容长英退下。
我父亲说:“昨天我得到消息,皇上要为慕容长英赐婚。”
赐婚?我大哥真可怜,他的婚姻好似一笔大买卖,人人都抢这个生意来做,可怜的身不由已的慕容长英,还有倒霉的不幸地受其影响的我。
我问:“他又要娶谁?”
我父说:“又要?皇上为他和胡兰赐婚。”
我说:“那不是正和你的意思?”
我父说:“太巧了。而且,皇上要他进京领旨成婚。”
又可以去京城玩了?
咦,不会吧?我惊问:“你不想让大哥进京,你认为大哥进京会有危险?所以想出这种馊主意?”
我父问:“要不,怎么办?”
我说:“说我大哥病了。”
我父笑了:“皇上会信吗?”
不会,虽然我对毋寡印象不错,但是怎么看毋寡也不象傻子。
我说:“一定还有别的借口,怎么能拿汉军来袭这种事开玩笑?”
我父说:“又不能让胡家觉得我们没有诚意。”
我说:“可是,这种事早晚会败露的。”
我父说:“汉军早晚会来袭的。”
早晚?我说:“明天来是早,三年后来是晚!说这种谎!”
说这种谎,除非,是动手的日子近了!
我呆住,我父亲要干什么:“爹,你打算做什么?”
我父亲说:“你总得站在父亲和大哥一边,是不是?”
排队,要站对,站错了,会死人的。不排行不行?不行,不排就死定了。
我说:“爹,过几天李广利来了,国破家亡,也是一样,何必这么着急自己杀自己?”
我爹笑了:“傻孩子,人家杀到我们头上,我们只是逃命而已,至于汉军,管不了那许多了,若放弃挣扎,现在就有灭顶之灾。”
好,我叫:“慕容长英。”
我大哥进来,我说:“把帅印还我。”
慕容长英不语。他沉默地表示,不!
我说:“你听着,不管出了什么事,我相信我父亲,我希望你也相信他,不管我父亲做什么决定,我支持他,我希望你也支持他!”
慕容长英的脸色渐渐惨白,我明白,他想保护我,但是他受我父多年养育之恩,他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但是,他不能背叛我父亲。
慕容长英慢慢取出我那颗将军印,他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又收回:“不!除非你先写奏折,辞去大将军职!”
我父说:“来不及了。”
慕容长英道:“菲儿,这会害死你。”
我说:“放心,我会逃。”
慕容长英的手握着那颗印,仿佛在同另一个自己挣扎,他的手臂紧绷且颤抖。
我安慰他:“放心,大哥,我是福将,逢凶化吉。”
我盖上我的印。
我不喜欢我父亲做的事。
不过,父亲总是父亲。
我还记得自己当初离家时的样子,一时任性,用花盆砸昏了慕容长英,象逃出笼子的小鸟般。慕容家真的是牢笼,回到这个家,我总是有一种沉重而窒息的感觉,当年小,还只是觉得束手束脚,现在,我自空气都能嗅出血腥味来,连空气都会压住我。敏感如慕容长英是否自小就感受到这种重压,是以长得方方正正一丝不错?
慕容长英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说:“恐怕同你的身世有关。”
慕容长英道:“就算我是皇子,皇上知道了,顶多加官进爵,不会加害于我,父亲害怕什么?”
我说:“也许皇子们会妒恨你,可是让三皇子同胡家联姻,是皇上的主意,不干三皇子的事,大皇子已被废,他对太子之位是不必想了,只有二皇子,可是二皇子怎么会知道你的事呢?倒是皇叔态度十分暧昧,什么都知道,又一心想瞒皇帝。这样看来,你是皇帝私生子的推断多半靠不住,哪有亲弟弟和朝中重臣死活拦着不让失散多年的父子见面的道理,再说,慕容夫人要是怀了皇子,我父亲也不敢收留她啊!”
慕容长英皱眉:“是啊,大臣家出了个皇子,那不成笑话了吗。”
我想了想:“从他们对你与皇上见面的态度上来看,皇上见到你的相貌,必会作出不利于你的判断,那是什么呢?一定是对皇权的威胁,是对皇帝本人地位合法性的威胁。父亲也曾说过,因为你的身世,他所做的事不算谋反,那么,一定是你作皇帝的合法性远远大于毋寡。你可能是毋寡的兄弟,更大的可能是堂兄弟或是叔侄关系。
假想一下,你的生父是大宛的皇帝,当然是太子的可能性更大,还是设想为太子吧。大宛第一美女是太子妃(或准太子妃,这样的良人的身份才配得上第一美女的艳名)。由于某种原因,自然的或是非自然的,太子亡故。此后的事态发展表明太子的子息只能以一种状态出现于世人面前——死亡。于是,第一美女立刻改嫁他人,对象当然是太子手下良将我父亲慕容越。”
我问:“对不对?”
慕容长英呆看我。
慕容长英问:“若我对皇位没有觊觎,我们可不可以逃走?”
我笑:“那可不是大哥你的风格。你总要为你母亲同我父亲考虑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慕容长英道:“我爱的人是你。”
我笑:“那胡蝶呢?”
慕容长英道:“我对胡蝶并无深入了解。”
我说:“胡兰没有错,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好,假以时日,你对胡兰的了解会比对我更多。爱情是可以克服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慕容长英道:“我会永远爱你。”
我说:“那多好,记忆里的爱情永远比现实中的动人,我在你的记忆里会永远完美吧?”
慕容长英微笑:“不,我只爱你的缺点。比如,你白天打瞌睡会流口水!”
啊!~~!我要杀了他!
我们年纪大了,没有梁山泊与祝应台的冲动了,不然,一起殉情死了,倒是干净,而且爽快。
我父亲来找我们:“你们俩个都在,正好。”
通常他说正好,一定是正好有倒霉事。
他沉默一会儿,看看我看看慕容长英:“你们两个,马上去一趟京城。”
我张大嘴:“什么?爹,你糊涂了?”
我爹瞪我一眼,对慕容长英道:“你们一路上易容改装,不要生事,到了胡家,一切听胡夫安排,同胡兰立刻拜堂成亲,快去快回。明白吗?”
慕容长英呆在当地,就象明知道自己死刑,但忽然听到明天午三刻就上法场的犯人一样,呆呆地,悲恸地。笨蛋。
我怪叫:“我们现在去不是送死吗?”
我爹道:“我也知道此事凶险,你们小心从事,外一事发,菲儿,你引开追兵,一定要保长英安全。”那不等于让我去送死?
我问:“皇上听说汉军来犯,外一派人下来,我不在,能行吗?”
我爹道:“所以让你们快去快回。折子是今天早上发出的,你们立刻赶往京城,皇上看了奏折,再派人下来,怎么也要耽搁一天,你们也只在胡家一夜,马上赶回来,不会误事。”
我说:“我大哥不喜欢胡兰,非要用他的终身幸福来换平安吗?”
我爹说:“废话,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我说:“我们可以逃走啊!”
我爹说:“你们?逃走?”他看着我们两个,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坦白说:“是,我们。”
慕容长英一震,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但他坚强地站着没有趴下。
我爹愣了一下:“你知道!”
我说:“是,大哥不是我亲大哥。”
我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做梦!”
慕容长英终于颤声开口:“爹,我爱菲儿。”
我爹抓起桌上的杯子狠狠摔在桌上,桌子砸出一个坑,碎片四溅,划破了我的手臂,慕容长英跪下。
我站着,象平时一样,吮了吮手臂上的血:“是不是父亲你投了重注,不能输?”
我父亲“唰”地抽出刀来,刀尖抵在我胸前:“重注?什么重注?为了救少主,几千人战死算不算重注?我亲手砍下我旧部的头,算不算重注?我忍辱负重几十年算不算重注?你今天问我是不是输不起,我告诉你,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原因就是扶佐少主夺回皇位,菲儿,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但如果你一定要将少主引入歧途,我宁可你死!”
慕容长英挡在我身前:“爹,你要杀她,我宁可死。”
我说:“算了,我不过想讨论一下逃走的可能性,爹,我不会不同你商量,置于你险地的。”
我爹说:“长英,若你要同菲儿归隐山林,也可以,记得带你母亲一起去,至于我,忠臣不适二主,我会去追寻先帝。”
好家伙,不必这么夸张:“我不过是说说,我哪会逃走,我还等着做皇妹呢。”我们走,为了爱情害我爹自杀,太过了吧?
胡家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我自然还是男装,你们猜我大哥扮什么?对,是女人啊!
肩是宽了点,但腰很细,下巴是太棱角了点,但皮肤雪白,浓眉大眼,我笑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差点被长英姐的大巴掌拍死。
我扶英姐上马车,并捏了一下英姐的粉脸,结果我这个菲弟弟,变成了飞弟弟,摔得我那个痛啊。
去住旅馆时,人家同我们说:“你们姐妹俩住一个房吧?”
我茫然问:“姐妹?”
人家说:“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是个女的?两个女孩子出门不方便也是有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看慕容长英,嘴里那口饭“噗”的一声喷在他脸上。
我才不要同慕容长英睡一起。
慕容长英送我到房间,在我门前站着,我问:“进来或是离开,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慕容长英轻抚我的面颊,他钗环玲珑地对我深情注视的样子真是诡异,可是他那只手,却在我面颊与耳后留下永久的温度。
我呆了一呆,苦笑:“孤男寡女,你还制造火花。一不小心就干柴烈火了。”
慕容长英道:“我们不会的。”
我说:“怎么不会,我现在就觉得飞蛾扑火,浪漫快乐。”
慕容长英苦笑。
我说:“是你不会。笨蛋。”
第二天傍晚就到了胡府,宰相胡夫迎在侧门里面,向我拱手过来:“怠慢了公子,非常时期,实在是不能开正门。”
我摆摆手:“大人太客气了。”
我们先找个地方把装卸了是真的,我可不想让英姐人妖似地见胡兰小姐。
胡夫道:“本不该让两位冒险而来,只是……”
我回答:“家父愿意表达他的诚意。”
当夜,胡府在后花园张灯结彩,请了几位朝臣,我做为慕容长英的家人坐在一角,需不住同他们微笑招呼,虽然无聊倒也热闹。
我可有借酒浇愁?不,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我很忙,而且,我虽然不能嫁给我爱的人,至少我不必嫁给一个我不爱且不爱我的人。可怜的胡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夜风凉了。
慕容长英仿佛把空气中的温度也一起带走了。
他同她,去到自己的天地,把我关在门外。
酒杯凉凉的,在我唇间,牙齿咬在上面,有点牙碜,要是将玻璃咬下来,会伤了我的嘴,也会让众人觉得我是个怪物,所以我没有狠狠地咬碎玻璃杯子,也没有用手将杯子捏碎,也没有将杯子摔在地上,我手捧着杯子,一点点吮着酒,辣辣的,一点点象小小的火苗,从嘴巴直烧到心口。
我站起来,笑笑,正打算同众人告辞,回屋休息,我忽然觉得嘴里咸咸的,然后食物就从我喉咙里喷出来。
结果我被送到房里,医生来看我,医生把我的脉,斟酌了一下字句说:“想必是远路奔波,有点劳累,以至积食难消,无甚大妨。”
用白话点的字句,就是我吃多了撑的。
仿佛世间只有食物能抚慰我可怜的受伤的心灵,但食物却伤了我的胃。
我正要睡下了,却听见一阵脚步声,我想:“坏了,出事了。”
我急急穿上衣服,胡夫已经在外面说:“慕容菲,快,皇上对此事已有觉察,快同你大哥一起走。”
我已经跑出来:“让慕容长英留在这儿,扮成你府里的丫头,找个人扮成我大哥的样子跟我走。”
胡夫道:“对对,此计甚妙。”
我同那个不知名的人骑马跑出城,我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刚出城,一支箭呼啸着射穿他的身体,他跌落马上,我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我必须逃走,如果我被这些人抓住,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顶住严刑拷打,不出卖我大哥同胡夫,那不是我的长项。
然后一队长马在前面拦住我的去路,有人喊一声:“捉活的!”
我不得不拔刀,刀锋在空气中划个银色的半弧。
来人笑道:“好一把慕容刀!”
我认得这把声音,这不是那个跟在皇帝身边,对我呼来喝去的人吗?
皇上的近侍都来了?
他们在这里,那么主力也在这里,这样看来,我大哥逃走的可能性很大。
我微笑:“有劳大内侍卫了,我这点微末的武功可不值阁下出手呢。”
那人道:“我也这样想,不过,陛下要活口,我还是亲自来一趟的好。”
我说:“好,来吧。”
既然要活口,那好得很,我只要砍人就行了。
那人的剑,象一团光般纠缠着我的刀,我好象在水里舞刀一样,只觉得手腕越来越沉,几乎拿不动我的刀。
我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我大叫一声,收刀向自己脑门砍去,那人急忙来抢,我反手一刀要砍下他半条手臂来,结果只划伤了他的胳膊。
他怒了,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我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我看见了毋寡。
那么,我一定是被活捉了。
毋寡的脸离我很近,他问:“慕容菲,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我的鼻子痛。
我挣扎一下,发觉自己被绑得象个粽子,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个弱女子。
果然,毋寡立刻吩咐:“给慕容将军松绑。”
先礼后兵?我喜欢。我不喜欢人家上来就赤裸裸地用鞭子敲着我的脑袋:“说!你倒底说不说?”
我说:“你抓我也没有用,我什么也不知道,家父不信我会英勇不屈,所以什么也没告诉我。”
毋寡说:“不要紧,我告诉你。那可真是个很长的故事啊,从哪说起呢?要讲这个故事,势必要说起我最不愿提起的事。”毋寡摆摆手,让他的鹰犬回避。
我笑:“你不怕我抓你做人质?”
毋寡道:“你总要听我把话说完,况且,我这个皇帝也不是坐着等来的。”
即是说毋寡亦有不错的身手?
毋寡道:“二十年前,我大哥毋孤立为太子,当天他走出长乐未央殿,就被人暗杀了,先皇震惊之下得了一场大病,所以立刻将皇位传给了我。”
我眨着眼,有点耳熟,这种宫庭血案似在何处发生过,我轻声问:“是玄武门之变吗?”
毋寡愣了愣,笑了:“对,同玄武门之变一样。”
我说:“那是你杀了你大哥?”
毋寡道:“也有人这样说。”
我翻翻白眼,我呸。
毋寡说:“李世民不失为一代明君。”
我说:“李世民是一代明君,也是个杀了亲哥哥的凶手,两样不相干,谁也不干扰谁,一个人当然可以很聪明很勤奋同时又狠毒无情。”
毋寡一时失神,然后又笑了:“无情也并非是无情。我现在解释给你听,我有必须杀他的理由,你也不会信吧?”
我说:“怎么不信。你要夺他的皇位,你比他聪明比他勤奋比他好学比他谦虚谨慎比他得人心,可是他是大哥是太子,你不是,你不服,你象锥子一样令他坐立不安,那把锥子也同样刺得你自己坐立不安,所以他要杀你,你也要杀他,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他不杀你你就杀他,他杀你的原因是你要杀他,你杀他的原因是他要杀你,谁动手晚了谁就得死,但是,你先动的手,因为你手握兵权。”
毋寡愣了一会儿,又微笑:“想不到知我的人是你。我和大哥都是身不由已,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
据说我们出生时,一个精子跑得最快运气最好,得到生存长大的机会,其他重在参与的精子,即时被宣告死期。
一将成名万骨朽。
我们都是跑赢了的那个呢,嘻。
毋寡道:“我也不必瞒你,毋孤的七个男孩子全被处死了,女孩子可以活下去,但不得出嫁,也没人敢娶她们。有一个却逃了,因为那个孩子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我大哥生性风流,常蛾本是地方官员家的女孩儿,却被他引诱成奸,怀了他的孩子。毋孤死后,常蛾,被你父亲娶为正妻。要不是年前有人同我说慕容长英长得同我很象,我还不会注意到你们,那么相似,总应该有点原因吧?要查出真相,倒也不难。”
我说:“我大哥对皇位没有野心。”
毋寡道:“但你父亲有。”
我沉默,不是我父亲有野心,而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毋寡道:“原故我都同你说明了。现在我们谈谈眼前的局势吧。”
我说:“内忧外患。”
毋寡点点头,翻了翻案头的奏折:“我刚接到三万人马来犯的奏折,慕容菲,你不象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
毋寡道:“你父亲怕召慕容长英进京后对他不利,竟至出此下策。这种谎言,不能长久,想必一二个月内他就要有大动作吧?”
我苦笑:“我也是这样猜测的。”
毋寡问:“你父亲不信任你?”
我说:“他是对的,你要是现在刑讯我,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毋寡道:“他要是同你商量,何至于让你被捕啊?”
我呵呵两声。
窗外忽然传来兵器击打声,我一愣,立刻醒悟:“糟。”
毋寡笑道:“捉到慕容长英,不一定捉到你,可捉到你,就等于捉到慕容长英。”
我苦笑,那傻子,真会自投罗网。
毋寡道:“去叫他进来,我有话同你们两人说。”
我推窗:“大哥,我在这儿。”毋寡也喝令他手下退下。
慕容长英进来,立时挡在我面前。
毋寡笑道:“你不必惊慌,我有话对你们两人说,请听我说完再走。”
慕容长英侧头问我:“你受伤了吗?”
我笑:“我的自尊心有点受伤。”
慕容长英道:“你再这样自作主张,你的屁股也会受伤。”
毋寡微笑道:“你们兄妹倒是和睦。”
慕容长英转头来沉默地面对毋寡。
毋寡看着长英,感叹一声:“这么大了。你让我想起当年的大哥。”
我相信他的感慨是真的,他想起他的大哥,同他还没有皇位之争的大哥,两个孩子在一起,是否也有过值得回忆的童年。
毋寡道:“我同大哥,从未友好过,可他依然是我大哥,二十余年间,总会有一件或是两件值得回想的事。慕容长英,你是我大哥唯一的儿子,你应该叫毋英,我,是你的杀父仇人。”
慕容长英的手指慢慢握紧他的剑,但他依旧沉默地听毋寡说话。
毋寡道:“现在你杀了我,大宛国就乱了。你就是大宛的千秋罪人。”
慕容长英冷冷地:“你!才是令大宛陷落的千秋罪人。”
毋寡沉默一会儿:“金马是汉使自己毁掉的,金子,不知去向,你认为金子会到哪去了呢?可是汉人不会听我们的,汉使说,是我们袭击了他,菲儿,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抢了金马,会不杀汉使?有什么用?千古之下,他们的史官会记上大宛袭击汉使。而且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汉人有那样的实力。事到如今唯一的补救就是齐心协力共御外虏!”
慕容长英又沉默,对,他也这样想,我大哥是忠臣,我大哥有良知,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大宛能齐心协力共御外虏。至于毋寡,他是真心的吗?即使是,也一定是迫于形势,别给他张嘴的机会,否则他一定反口咬你。
毋寡道:“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我想要的,不过是大宛可以平安渡过这场浩劫。”
慕容长英道:“我只希望我的家人朋友平安,但是,你怎么能给我保证?”
毋寡再次遇到难题,箭在弦上,谁不发,谁后发,谁就死。
上一次他选择先发制人,这次呢?
毋寡道:“三皇子可以做人质。”
慕容长英迟疑。
我笑了:“陛下,您子女众多,听说大皇子几乎被您处死。好象死个把儿子对您不太关痛痒。”
毋寡看着我:“好,我御驾亲征。”
我同慕容长英都吃了一惊,想不到毋寡有诚意和解。
我与慕容长英面面相觑,我终于问:“然后呢?”
毋寡道:“我宣布慕容长英的真实身份,汉军退后,慕容长英便是储君。”
慕容长英再次表示:“不,我对皇位不感兴趣。”
我说:“闭嘴。你对皇位不感兴趣,又如何保证我父亲生命安全。”
我想了想:“除非,我们流亡别国。”
慕容长英道:“流亡?你该不是想去汉人那儿吧?”
我说:“是啊,你带着胡兰我去找老李。”
慕容长英脸色铁青,毋寡咳一声,慕容长英脸由青变红,他也知道他这口醋吃得不是时候。
我笑:“陛下,您说的这些国家大事,小女子我是不太懂,陛下为什么不同我父亲谈呢?”
毋寡问:“我怎么才能让你父亲放心地来到我面前同我谈呢?纵我说马上将皇位让给他,他也不会信。”
我点点头:“因为我同长英比较容易相信别人。”人年轻时,总会对别人比较有信心。人年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阳光。
毋寡苦笑:“是的,年轻人比较容易相信别人,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连亲生儿子也不相信。”
我说:“陛下,我与我大哥都同意你刚才的观点,我们也愿意象您说的那样共御外虏,甚至我们根本不须要什么皇位太子的许诺,我们要的只是对我们人身安全的保障。但是,我们需要一个可执行性强的条款,而不是一个口头保证。我建议由我与慕容长英做联络通讯,你同家父好好谈谈。”
毋寡点头:“这件事,最终要你父亲做出决断。”
我说:“那么,放我们走!”
毋寡道:“我随你们去。”
我愣了,慕容长英也愣了。
毋寡召那侍卫进来:“我有要事,出宫两日,这期间,朝政暂由二皇子处置。我在诏书中写明,你代我看着毋良。”
那侍卫即时反对:“陛下,让我陪陛下去。”
毋寡道:“两位将军会保障我的安全,你放心。”
是啊,毋寡把这样重的担子交到我们肩上,我真怕会被压趴下,我怎么在我父亲手下保住他的狗命呢?可是他既然说了,他信任我们,我们也只有报答他这知遇之恩了。
慕容长英说:“想不到皇上真有诚意。”
我说:“老大,他是篡位的,他是你杀父仇人,你还皇上皇上的。”
慕容长英半晌道:“我敬重他的心胸与气度,他还是皇上。”
我笑:“我也敬重你的心胸与气度,殿下。”
慕容长英摇头:“不,我厌恶宫庭斗争,真是丑恶,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点头:“对,你去了如同羊入狼口。”
慕容长英瞪我一眼,他不承认自己是羊,一个会被我这样的三脚猫捉住的武林高手,不是羊是什么?
慕容长英被毋寡感动了,他不管信不信都准备帮助毋寡说服我父亲,连自己的家仇都可以先放一边,说真的,我对慕容长英的善良还是深受感动的。
只不过象我们这种没有本事只有聪明的人,总是有一点让人讨厌的多疑。
我承认事到如今毋寡给我们提供了最美好的前景和最正确的解决方法,我只是不相信他会这样认命,这样轻易放弃。
不,毋寡若是那样的人,二十年前,他已经被他大哥杀死。
我不信。
可是我又不能不信他,因为要救大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毋寡为我们指出的路,不管毋寡在这条路上放置了什么,是机关是陷井是豺狼虎豹,我们都只有走下去。
第 7 章
父亲同毋寡的谈判,我都不太好意思说,我还以为人老奸马老滑,家父一定比我更有定力。谁知我父亲听完我的陈述,竟感动得热泪盈眶,也不理我关于他鼻涕眼泪该如何处置的建议,就那样迎出去,在等在帐外的毋寡面前跪倒。
我父亲说:“陛下,臣岂敢为一已之私,成为大宛千载罪人,臣只想保得幼主一生平安,若陛下肯为毋英正名,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毋寡扶我爹起来:“老将军,当年的事,是我做错了。你准备起兵的事,我不怪你,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毋寡又感叹:“为什么我不早认识你?为什么我手下没有老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
看他同我爹一副相逢恨晚,惺惺相惜的样子,我的牙齿都觉得不好受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子:“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公布我大哥的身份呢?”
毋寡道:“我立刻回宫诏喻天下。”
又不象是假的,我总觉得不妥,却又找不出破绽,我除了恨自己不能预言未来,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接受毋寡给我们的条件。
可能是我比较不重要,或者家父终于觉得我够机灵,我陪着毋寡回宫处理一些小事,这些小事其中包括:
毋寡一回宫就见宫中警卫森严,他那神秘的近身侍卫过来附耳细语,并交与毋寡一张纸,毋寡冷笑一声:“将那逆子带上来!”
二皇子在一群人中走上来,虽未捆绑,显然失去了人身自由。
毋寡还是冷笑:“你以为我不在宫中,就是你的天下了?”
毋良一脸绝望:“爹,原来你从未信任过我!你设套圈试我!难道你真要把皇位传给老三?那不等于将大宛送给胡家吗?”
毋寡笑,口里却恶狠狠地:“爹真养的你这样的好儿子,一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要置你父亲于死地,你还怪我不信你?送给胡家也比送给你强。人家来夺我的大宛不过是强盗贼子,你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毋良想必自知不能活命,竟大声道:“我可不是狼崽子嘛!我不过是跟爹爹你学会的,要先发制人。”
毋寡冷笑道:“你既然愿意赌,赌输了,夫复何言。带下去吧。”
大宛皇宫真是个烂透了的地方。
毋寡沉默着,良久终于抬头向我道:“我象一颗老树,虽然还好好站在那,也发了芽出了叶,其实心里已经烂透。”
我沉默着,这个精明的老头,现在也就象个老头,白发,皱纹,死灰色皮肤,原来令他威武英姿的那股高贵自信被他儿子击碎成一片片,人老了,一口气松下来,也就象个老人了。
毋寡俯下身去,拿起案上的公文本子:“二十多年了,我习惯同这些公文奏章过夜,我没好好教他们,又给他们做了个坏榜样。菲儿,我这个皇帝当得,不是没有代价的。”
想得到的太昂贵,必得放弃所有,才能得到,放弃所有,得到以后,又觉得不值。当初被当做卒子抛弃掉的,包括爱、亲情、良心、安宁、爱好,一切阻障他得到皇位的东西,值不值得?
毋寡并没有仁慈地饶过他的儿子,处死,连同五岁的幼子都处死,我提醒他:“那是你的孙子。”
毋寡苦笑一声:“我知道。不过,我通共只节庆见过几次,没有感情,也好。”
毋家人如狼似虎,比虎狼还不如。
毋寡道:“你以为我狠毒吗?要是有人对我好,我还是懂得感恩并会回报的。但是我并没有亲人,亲人不是天生的,亲人,你应该是知道什么叫亲人的,我没有。我不杀他,若干年后,就会有人以他的名义起兵,来同你大哥讨论他皇位的合法性,一如今日你大哥站在我面前,你明白吗?”
我说:“我他妈明白!”我他妈明白,我真他妈的明白,所以我扯开扣得紧紧的,让我窒息的领扣。我他妈明白,要是想做天下第一唯我独尊,就千万不能回头看,哪怕那个人是你心爱的,哪怕那个人正在死去,要第一,就得舍弃一切,稍有牵系,步子就会慢下来,一下子被人赶过去。
要第一,就得眼看着脚下,什么也不想,只是跑跑跑,遇到什么踏过什么,哪怕那是自己的一颗心,不能停下来拾起来,要踩过去,毫不留情地。
毋寡苦笑:“你看,不做这个皇上,对我,可能是一种解脱。”
我问:“这么说,你还知道心痛?”
毋寡轻轻拍拍自己的心脏,眼睛看着我,晃动他的头,是没有,还是不能说?或者,无法表达?
看了毋寡的表演,我为我大哥的美好未来打了个冷战。
毋寡还是一代明君呢,国家比他前十代后十代都更国富民强。
谁都不能信,冷箭从他儿子手里射出来,又射死他儿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
我爹惮精竭智、呕心沥血地,就是为了把慕容长英送到这个地方来?
毋寡真是步步为营,这些凶险的局势,不忘试试他二儿子的忠心。
毋寡同我说:“长子昏庸,二子狠毒,三子懦弱,不如交给毋英,我还放心些。”
毋寡在回宫后第二日,声称找到大哥的遗孤,并当即宣布立毋英为太子。
毋寡因为毋良谋反的事在京城耽搁,固派三皇子毋志同我回反军营。
好容易毋志回帐休息了。
我同父亲说:“毋寡要真的想让位于毋英,又何必伤他二儿子的性命?”
我父亲沉思片刻:“事到如今,没什么可瞒你的了。毋寡岂是那种肯轻言失败的人,不过大敌当前,我们与毋寡都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合作。不一至对外,不管谁赢了,最后都会死在外人手里。”
我爹说的是,姜还是老的辣,我的不信不过是半信半疑,我爹,是说什么也不会信。两位老人签了个暂时性停火协议,却非要表现得信誓旦旦,一脸真诚:骗到你更好,骗不到你拉倒。
我大哥要同这些人斗,只怕立刻尸骨无存。
我同大哥干脆去搞个暗杀责任有限公司,专为这些政客们服务,替他们干掉政敌,比较安全,又一定生意兴隆。
我忽然想起来:“毋成这些天跑到哪去了?”
我爹说:“在胡家,有一点事。”
真娓婉。
虽然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其实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应该可以信任我。
好大一场雪,我被慕容长英从被窝里拖出来,不情愿地去看什么狗屁公文,我正打呵欠时,一个雪团正打在我嘴上,雪扑地塞进我嘴里,冲到喉咙里,我闭上嘴时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冰凉冰凉的雪团顺着我的喉咙一直滑下去滑下去,滑到胃里,那种感觉,真让恼火!冰凉刺骨地夺走我仅余的一点暖融融的睡意。
我抬起脸来,看见毋志在帐外冲我坏笑。
混蛋,我是很有幽默感,但那只是在我捉弄别人时,受捉弄时,我的幽默感会爆炸,很危险的。
我跳起来,直扑过去,以为那毋志怎么也得有两下子,才敢太岁头上动土,谁知他竟是个书生般的人,一转身就滑倒在地,被我一把按到雪堆里,嘴啃雪不说,连脖子里都被我塞上两把雪,看他汁水淋漓地从地上爬起来,我笑死了。
毋志毫无脾气,也笑,冻得直哆嗦,还笑呢。
我笑骂:“蠢蛋,快去换衣服,这点身手也敢同大将军过招。”
忽然一声冷冷地:“大将军,请看完这些公文。”咦,慕容长英的脸,变成一种奇怪的铁青色,什么原因呢?
毋志问:“我得罪他?为什么?因为胡蝶吗?”
已经另娶了美女,还要我终身随侍吗?
家父派我全天候照顾毋志,我自然更离不开他了,同时我也疑惑,谁,是毋寡的间谍?没见谁同毋志接触。这倒罢了,一边数日,慕容长英竟不再来找我,虽然平时被他揪着去看公文是很烦的,但是没有他来烦我,这一天竟过得这么长,连毋志的笑话都不能让我笑,想来,还是慕容长英的一本正经更可笑。明知人家在逗你笑,有什么可笑的呢?
毋志在说了若干个笑话后,开始打量我:“喂,我发现,你在敷衍我啊。”
我笑笑:“我?”
毋志道:“你以为我分不清真笑假笑?”
我苦笑:“老大,有假笑就不错了,要不是看在你爹是皇帝老儿的份上,我连嘴角都不想动呢。”
毋志问:“你也这样对待慕容长英吗?”
我想了大半天:“我不记得了。”对慕容长英,是笑是骂,随心而为,怎么会记得呢?我通常只记得自己某日假笑到下巴僵掉,或某日,明明心中酸苦,却不住微笑,那微笑,象有毒的硫酸,能烧灼到我的胃至胃穿孔。
毋志道:“那小子有什么好?”
我说:“他有什么好!”
毋志道:“那倒底是什么令你念念不忘呢?”
我?我念念不忘?
毋志问:“你在同他闹别扭?他娶胡兰,你不高兴?”
我?我?我笑道:“是我送他去结婚的呢!”
毋志道:“那并不等于你不生他的气啊。”
毋志学我的样子,哀怨地:“虽然知道他决定正确,可为了爱,错一回又何妨?他连句错话都没说。”
我哈哈笑,不久,笑声转为苍凉,一点错都没有,他连句错话都没说。
我说:“咱们逃走吧。”
他说:“逃走?”
不是没有怨愤的,原来,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方。有点脸红,又一想,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女人嘛。孔子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嘛,我是女人,天生有权利小心眼,何况有些男人还没我大方呢。
毋志说:“你是女人嘛,同男人闹别扭,天经地义,可是,同自己闹别扭,就不必了。”
毋志这小子真有意思。
毋志又说:“想着他,却忍着,想见他,却不去见,想爱,却不能爱,想嫁却不能嫁,可怜啊,慕容菲。”
被毋志一说,我也觉得我的人生千疮百孔,应该立刻自杀以谢世人。
不过,我仍然活着,且有说有笑,可见人言和他人的见识之不可信。
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慕容长英,既然我想见他,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慕容长英正在批公文,该交我父亲商议的放在一边,该我批上同意二字的,盖上我的大印。慕容长英就是这点好,再闹脾气,他还是容让我,什么叫君子可欺之以方。
我说:“嗨。”
慕容长英抬头看我,又低头看公文,没理我。
我说:“在跟你说话啊。”
慕容长英放下公文,看着我,等着。意思是,说吧,你有什么话,说吧。
我说:“我想见你,就来了,你呢?”
慕容长英微微有点动容,他低下头,半晌:“我想娶你,却不能够。你是对的,你有选择的权利。那天,是我错了。我一时冲动,后来,已经想清楚。是我错。”
我不想听这种话。
认真,诚恳地,却仿佛将我推出一米以外,不容我近身。
呆下去没意思,我还是走吧。
可是走了,就能解决问题吗?转身走开,我就可以放下了吗?还不是要面对我们的问题,还不是要被没解决的问题折磨,所以我坐下来:“你准备娶一妃一嫔吗?”
慕容长英交叉手指,摇摇头:“那不公平。”
我说:“可不是吗,我也不会同意。”
我问:“又或者,你打算背信弃义,当上太子,就休掉胡兰吗?”
慕容长英站起身,负手而立,良久没有给我回答。我不得不说,善良的人较难做成一件事,他们不喜欢冒天下之大不讳,而爱情,是尤其需要力排众议的一件事。
我问:“又或者,我们各自嫁娶,私下来往?”
慕容长英干脆皱起眉来。
我只得苦笑:“那么,忘了我吧,哥哥。”
慕容长英再次将公文扫下地,他可能内心深处极端厌恶批阅公文,是以每次发火,都将公文扫落在地。
我帮他拣起来,伸手拿起一叠纸,只见上写:他们赶着10万头牛,3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军需物资。同时增派18万甲兵戍守酒泉、张掖以北,设置居延、休屠两个县护卫酒泉。为保证粮食供给,汉武帝调发全国7种犯罪者远载干粮。运输物资的人接连不断,一直延伸到敦煌。
我往前翻:汉武帝派大军六万人,前往大宛。
我呆了。
“慕,慕容,长英!”我吓得叫起来:“这,这是什么?“
慕容长英伸过头来看:“是汉军来袭的那个吧?“
我的手都抖了:“六万人啊!!六万人都是士兵吗?不可能吧?十八万甲兵?不可能吧?!!“
慕容长英冷静地:“我命人再去打探,我不信。“
我出了一口气,既然沉着稳重的慕容长英都说不信,我还说什么呢?
是真的吗?不可能吧?十八万人!天文数字啊!(据说,汉武时,全国共五千万人口,18/5000,约是千分之四,放到今日相当于派了四百万大军,什么叫穷兵黩武!)
我问:“告诉父亲了吗?“
慕容长英道:“正要送去。“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好象还有话要说,但是,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是那种千回百转不开口的人,所以,只得起来告辞:“我走了。“
慕容长英沉默不语。
我想去再看看老李。
问一问老李,是真的吗?六万士兵。我真要疯了,那个汉武,大约真的疯了。(汉武是谥号,对不对?)
我要去找老李,毋志却缠住我:“你去哪玩?带我一个。“
我回答:“去厕所!“
毋志不识相地:“去完厕所呢?“
我回答:“洗澡!“
毋志问:“洗完澡呢?
气疯我了:“打人!”
毋志还问:“打谁啊?”
“我要狠揍一个不知好歹死缠着我的人!”
毋志吓了一跳,然后问:“揍毋英吧?好哦,带我去看。”
我不得不用最简单的办法打发他,把他扔上一匹烈马,用刀尖刺一下马屁股。毋志的惨叫从营南响到营北。
过份,想玩我!
营中忽然响起号角,即是大将军我在召集众将议事,因为是我在召集,所以我不得不去。
我回到自己营帐时,人已经到齐,我进去坐下,我父亲看也没看我,接着说:“召各位来,是为了汉人来犯的事,慕容菲,给大家念念你桌上的公文。”
我拿起来一看,正是那纸公文。
我呆了一会儿,问:“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我父亲说:“已被证实。”
我的手抖起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六万人!我们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上次不过一万多人,我们已经赢得十分狼狈了,六万人,我们拿什么来打这场仗?
我父亲说:“菲儿,念给大家听听。”
我说:“汉军有六万人,押运粮草的有十八万人。这,这怎么可能?”
我父亲说:“我也不相信,但是,他们来了。”
一场真正的大灾难降到我们头上。
我问:“他们带的粮草,够吃多久?”
我父亲说:“一个六千人的军队也许需要带足粮草,一个六万人的军队,还用带粮草吗?”
没有哪个国家,敢拒绝为他们提供道路与粮草。
我说:“我们的友好国家……”
慕容长英道:“轮台拒绝开城迎接,被李广利屠城而过。”
众将皆默然,我说不出话来,也没人能说出话来。
别觉得李广利这个人怎么样,在我们那个年代,并没有优待俘虏,占领军应维持当地治安之类的说话,攻打下来一个城池,烧杀掠夺是正常现象,遇到顽强抵抗,屠城属常规处理。
在那个年代,汉人记录着,匈奴人如何残暴,将幼儿贯在枪尖上,其实汉人对待匈奴人也是一样。不说别的,看看天龙八部里众大侠如何对待萧峰的。萧峰可是我心爱的人呢。
不过,老李做事会如此犀利,真出我意外。
怎么办?怎么办?巨轮滚滚而来,我们这些螳螂蚂蚁能怎么办?
甘心与不甘心,挣扎与放弃,满腔热血或一脸冷漠,似乎都无济于事。
一只蚂蚁扑上去,抛头颅洒热血,对于滚滚向前的车轮来说,只是好笑吧?
我还是打算去看看老李,不过,我还是同慕容长英一起去的比较好。
我说:“慕容长英,陪我去看看老李的队伍。”
长英说:“我正想去看看六万人的汉军是什么样子。”
毋志远远见我们上马,似乎有话要说,但是他看看慕容长英,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大宛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我们很快就到了轮台。
轮台让我想起一首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若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或是那首: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轮台已没有任何人,断壁残垣还冒着滚滚的黑烟。到处弥漫着尸体的臭味,四处飞着黑鸦鸦的虫子与秃鹫,昔日繁华的街道成了野狼与野兔的家园。
轮台的人,全死了。
这是李广利干的吗?他不象是这样的人,毫无目地,毫无理性地,就这样杀杀杀。这不是李广利的风格。
我们从后面赶上汉军的尾巴,汉军同以前完全不一样。
队伍井然,人马抖擞,装备齐全,无人掉队。
我向慕容长英道:“没有机会。”
慕容长英同意:“没机会,即使最成功的偷袭,也很难全歼敌人,顶多是重创敌人,可是汉军即使死伤过半,仍比我们全国兵力多很多。我们已经征召了十五岁到四十岁的男人,总不能让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也拿着刀来杀人!“
我皱着眉,绞我的脑汁。会不会象伍子胥一夜白发?巧妇怎么做无米的炊?以十分之一的兵力同人家对抗。全国皆兵也许刚够人数,可那也得有兵器啊,不要说让女人也去打仗,他们站着让我们去砍,也得有刀啊,难道用牙咬死他们?
我感到毛骨悚然。
轮台的情形,让我毛骨悚然。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部被杀死,一场屠杀!土地都被血染成褐色。
我说:“我们回去吧。“
慕容英安慰我:“我们想想办法。“
办法?
慕容长英负责向我父亲说明情况。
家父听了慕容长英的描述,良久没有开口。
我说:“爹,我们会亡国的。“
我父亲说:“胡说。“
我说:“那您说,怎么才能打赢这一仗?“
沉默沉默沉默。
明知渺茫,却不能不挣扎。
我同慕容长英带兵阻击汉军。
当然不能正面出击,我们这几千人就象一口小菜,送到人家嘴边岂有不被人吃掉的道理?
慕容长英负责夜间偷袭,专等汉军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之后,一躺下睡觉,立刻扑过去杀啊杀啊!等汉人们爬起来又不真同他们拼命,转身就跑。每次都小有斩获,杀个一千五百的,我们的人员伤亡小到几乎可以不计。更有意思的是,汉人夜里不敢睡实,白天行起军来,就没那么雄纠纠气昂昂了,落到一边整理盔甲的人越来越多,以至有个副将气急败坏地出来砍了一个不住摆弄帽子的士兵的脑袋。
我呢,专门白天带人拣麦穗,跟在汉军后面,有掉队的,落单的,小股小股走迷了路的,我负责送他们回返极乐世界。想一想,不是不悲哀的,这些被刘彻从家里强征来的人,风餐露宿,离家万里,来到我们这飞沙走石的蛮荒之地,不知道为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头,一时走迷了路,还立刻掉了脑袋。
那天,我遇到了王明。
王明当日送信给郁城守将,本是设计害我们大宛,却想不到正帮了我们的忙,乱军之中,不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带人冲下沙丘,冲到汉军的队伍里,杀了几十人后,开始撤退,汉军紧追不舍,但一来他们的马没有我们的快,二来,他们不熟习地形,他们追过来,我们已经消失在沙丘或高地的后面,等他们绕晕了,我们又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一千余人的队伍,绕了几个圈子之后,已经只余百人,他们的将领苦苦支撑,我过去,准备擒贼先擒王,两刀相架,我发现是王明,他一脸汗泥,疲惫不堪,眼睛都红了,他看见我,愣了愣,然后大喊一声,举刀向我砍来,我格开,回招,王明全不管自身安危,只是举刀向我乱砍。
我下手多多少少都有一点留情,他却向我拼命。
因为他每一招都砍向我,根本没有防守,我又不想杀他,所以砍下他的马头。
王明倒在地上,我的刀指住他:“王明!“
王明怒道:“杀啊!杀我啊!你不是杀了田达吗!!!“
我的手软了。
王明道:“我们当初一起喝酒,一起吃饭,象亲兄弟一样,你竟杀了他!?“
我只得说:“王明,你们踩了我们的土地!“
王明道:“不用多说了!我们既然是敌人,什么都不必说!杀我吧!“
我两次运力,却没能下手,他用眼睛瞪着我,让我觉得杀人很难。
我说:“王明,你们这六万人,是来灭我的国家的。“
王明道:“是!“
我说:“轮台不过是拒绝提供粮草,你们就屠城?老李竟下令屠城吗?“
王明沉默了。
我说:“王明,你让我怎么办?“
王明叹口气:“杀了我吧。“
我终于不能下手:“你走吧。“
王明站起来,四顾,都是他手下的尸体,王明有一点迷茫:“你杀光了我的手下!这是为什么?“
我竟笑出来:“你们要灭我的国家,你忘了!“
王明道:“我正是不明白,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几万里外去灭掉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国家?“
我笑:“缘份吧?“
王明临走时,告诉我:“新来的副将,治军很有一套,你们要小心了。“
我说这种军容不是李广利的风格。
汉军受我们一路骚扰,倒底还是到达了郁城。
六万人,已伤亡数千人,我们的战术是成功,但,这场战争我们仍是输家。
郁城再次被围。
这一次,汉军没有只围不攻,他们架上云梯,拼了命地往城上爬,他们身后是一排弓箭手,不仅向城墙上的守军射去,凡有退后者,一盖射杀。城上守军滚木雷石不住向下扔,汉军死伤惨重,城墙下全是汉军的尸体,但他们有六万人,想必不在乎死几千上万人,战鼓仍在咚咚地擂着,畏缩不前的士兵立刻会被后面射来的铁箭穿透。这位副将果然与老李风格不同。
我同慕容长英在不远处,带着千把人,愣愣地看着,即将城陷,如何是好?
我脸色惨白地问慕容长英:“怎么办?“
慕容长英道:“若真亡国,只得以身殉国。“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可我还想活下去!“
慕容长英道:“你是女人!“
我说:“男人死光了,女人还活什么?“
慕容长英沉默。
我说:“你死了,我怎么办?不如我们逃走吧。“
慕容长英说:“放屁!“
我也知道不过是放个屁罢了,我父亲在城里,城破,难道我们能袖手看着家父战死吗?
救又救不得,只得陪他死了吧。
一旦城破,我同慕容长英一定要杀进去,救我父亲。
现在,我们如何能解郁城之围呢?
慕容长英回头看我一眼:“菲儿,战争,是男人的事,你回去报信吧,就说城陷了。”
我笑了:“大哥,何必让我一个人活着忍受痛苦呢?”
慕容长英看着我,仰头望天,不知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不得别人伤你,菲儿,听我一次,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嫁人,也可以自杀,你觉得怎么样好,便怎么样,我活着,别让我看见你被人用刀砍。男人死了没办法,活着怎么能眼看着女人受伤。”
我忽然想起来:“大哥,何必这么早言死,你记不记得擒贼先擒王?我们去杀了李广利!”不管有没有用,先杀他们主帅,或许可趁乱救人。或许……
慕容长英看着我,半晌道:“倒也是个主意,不过,依我看,只怕李广利此时并没有控制军队,菲儿,这种强行攻城不象李广利的风格。”
对,当年郁城被困数十日,老李日日在城外叫骂,可从没逼过手下强行攻城。
攻城的士兵被墙上的弓箭手,一箭射穿两个,滚下去,又砸伤一个,城墙上的士兵手拿长枪,一枪一串一枪一串,汉军死伤无数,可是他们也有无数的士兵在冲上来。
护城河!护城河!我有办法了。这回我真的有办法了。
我回头向士兵道:“跟我来!”
我们这个地方,出产一种黑色液体,遇火就着。
郁城外的护城河只是小河沟,汉军只在上面铺了点板子就过去了。
我打算将护城河点着。
几千桶黑色液体倒在护城河上游,汉军忙于攻城,根本没发现这点异常,等石油流过整个护城河时,我下令点火,一时间,护城河上窜起老高的火焰,汉军从未见过如此妖异的景象,河水竟着起火,一时慌了手脚。河岸两边的人顿时向后闪去,他们瞪大眼睛,盯着河面上的雄雄烈火,以为是幻觉。城墙上的我的同胞立刻弓箭石块齐下,城下汉军死伤无数,剩下的汉军,意图后退,但烈火挡住他们的退路,河这边的士兵又不敢过去,我的同胞见此情景,干脆打开城门,将护城河内的汉军赶尽杀绝。
我同慕容长英带着千余士兵,虚张声势地冲过去。汉军以为被包围,大惊失色,纷纷后退,我们象一把刀插进敌人的包围圈,城内人见有人支援,也派出一队人马迎了出来。
护城河内火势渐小,那队人马当头一人,正是我爹慕容越,我喜极:“爹爹!”
我父亲慕容越,武功盖世,当然不会被一个小河沟难住,只见他下马,纵身一跃。
我们的耳边同时响起一声惨叫:“妈呀!”
原来,我爹手里还拎着一个双目紧闭,张大嘴惨叫的小子,不是别人,正是毋志。
我爹将毋志交给我大哥:“带你兄弟去京都。告诉皇上,我已尽力。”
我大哥愕然接过毋志,放到马上,听完我爹的话,立刻明白我爹的意思,他双目盈泪,无法开口。
我尖叫:“爹,你说什么?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我爹沉下脸:“走?你要我放下这一城的将士百姓逃走?”
对,我爹不会那么做,他是大丈夫,忠义仁勇,可是,可是:“爹,你留下,不过多一具尸体罢了!”
我爹已经转身往回走,听了我的话,又回过头来,他说:“这是我的城,我要与它共存亡!”
我爹如一只苍鹰般扑向大火中,火焰因他带起的风而闪向两边,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有如鹰的骄傲与寂寞。
汉军重又合拢过来,他们的指挥官果然治军有方,这样大的变故也不过慌乱一刻钟。
但我们已经足够时间撤出。
汉军派出一队人马追我们。他们的腿力当然比不上我们有名的大宛马,但我命令我的人慢一点,不要让他们跟丢了。
我从一个沙丘后探出头,正在沙漠中迷茫的汉军,大喜,叫道:“他们在这里!追啊!”
几千人冲过来,他们开始只觉得马跑得慢了,以为在沙漠里马跑累,所以还不住地用马刺踢马,等他们发现马匹陷在沙里时,大半人都已经走到流沙里,想退是不可能了,后面的人还不断往前冲,以至没等马陷到沙里,人先被撞下马,在流沙里越陷越深。
余下的一千来人,被我们一鼓作气,消灭了。
不过,这一仗下来,我们本来只有一千多人,现在,只剩下十几人了。
不错,我们是以一千人,消灭了几千人,但是,敌人还有几万人,而我们,只剩下十几人了。
我还是带他们回到郁城。
城陷了。
在我们同追兵撕杀的时候,我父亲的城陷落了。
汉军象潮水一样从城墙头流淌到城里,流过的地方,留下鲜红的血迹。
我同慕容长英身边还有十几个人,身上都有伤,如果静下来,说不定能听到血流下来的声音“嘀嗒嘀嗒”,人人都筋疲力尽,他们用尽他们的力气,站在我身边,我不能,我无法对他们说:“来,跟着我,我们去送死吧。”我们过去,汉军会象剁肉馅一样把我们变成肉糜。
我左右看看说:“兄弟们,我们撤吧。”
慕容长英的手还握在刀上,我劝他:“大哥,我们尽人事,安天命吧。”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能助我们打赢这一仗,决定存亡的,最终是实力。
我们的挣扎……
象一首悲歌。
我们在路上找到水,包扎伤口,有几个伤员,需要治疗,慕容长英说:“你留下照顾他们,我带毋志去给毋寡报信。”
毋志,象是变了哑巴,他的幽默,同我的幽默,一起变做了无尽悲怆!
三天后,我们这些伤兵又上路了。
路上有拖家带口,哭哭啼啼逃难的人。
有一个二十几岁的人看见我们,过来问:“你们是大宛军吧?”
我说:“是。”
他问:“你们干什么去?”
我说:“回大宛。”
他说:“大宛被围了。”
我说:“我知道。”
这个人,将行李交给妻儿,跟上我们:“如果一个女人都会回去保卫大宛,我怎么能逃走呢?我要同大宛共存亡。”
我对他说:“我们是军人,我有亲人在大宛城里,你不用跟我们去,不用去。”不用去,不过是送死罢了,不用去。
那个人说:“我有亲人死在汉人手里,我要去杀他们!”
过一会儿,他告诉我:“听说,他们把我们在郁城的守将,慕容将军,剁成肉泥,煎了吃。”
我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看见众人的脸,我慢慢爬起来,说:“我没事。”我爬上战马,我要回大宛,我要去杀人!
父亲啊!!!
密密麻麻的汉军,象蚂蚁一样,万头攒动,我想象我有一只巨足,向他们踩过去,踩死他们,碾死他们!我恨他们!恨,恨这些,我曾与之在一起喝酒唱歌的伙伴,我恨他们,我要杀死他们!
我又一次来到京都,我前时所见的繁华哪里去了?街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连说话声都是细细的:“听说汉军已攻下郁城!”:“惨啊!他们竟把慕容将军做成肉饼吃了。”我没有眼泪,我只想杀人。我的双手发痒,我的肌肉自己跳动着,我的血澎湃着叫嚣:“杀人杀人杀人!”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知道,我这样爱我的父亲。我一直以为,我恨他。
那细细的声音又说:“虽然败了,也是我们的英雄。”:“可是英雄的儿子,为什么说要投降呢?”:“吓破了胆吧?”:“吓破了胆也不是死罪啊,干什么下到死牢里去呢?”
两个长舌男,对面前忽然站了个黑脸,且尘满面,一身血的女人大吃一惊,我问:“谁被关进死牢?”
他们说:“干什么吓人!”
我说:“快说!”
那人道:“还有谁?就是那个慕容长英嘛。”
我抓住那人问:“谁?为什么?”
那人说:“妈呀,我的手腕断了!”
我松开他,怎么办?我去找谁?
其实毋成也在城中,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人,所以,我竟决定去找毋志,他是毋寡的儿子,我实在不该信他,但是,我信了他。
毋志也不太好见,我穿得太破烂,他们不信我是慕容大将军。门口的小子被我差点捏断脖子才带我进去。
毋志见了我好象也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怎么样了?我去照镜子,脸上有点脏不假,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毋志问:“你的眼神怎么变成这样?”
我的眼神?
我的眼睛,这确实不是我的眼睛,原来那双虽不算美,但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清清澈澈且喜欢转来转去,更重要的是里面好象盈满了笑意,现在这双眼,被一层戾气所蒙,直愣愣地盯着人,连带整个神情,变得凶狠尖锐。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问:“我大哥怎么了?”
毋志道:“我父亲可能是疯了,你大哥不过说我们可能赢不了这一仗,我父亲问他怎么办?难道投降不成?你大哥说不得已也只得投降了。我父亲就要杀他。”
我气个倒仰,第一气毋寡这样轻易杀人,第二气慕容长英竟要投降吃人恶魔。
我去死牢见我大哥,狱卒根本不给大将军面子,幸而他给银子先生面子。
我进去,慕容长英带着镣铐。我那英俊的大哥,披着一身镣铐依然如玉树临风,可惜,我没心情欣赏,看见他,我先哭了:“大哥,父亲死了!”
我大哥说:“我知道了。”
我哭:“他们他们竟然把父亲……。”
我大哥说:“别哭,我知道了。”
我拔剑,一剑砍断门锁,怒道:“你都知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跟我去杀了李广利那王八蛋!”
我大哥温柔地说:“我不能走!”
我拿着剑向他的镣铐砍过去:“你跟我走!!!”
我大哥躲开:“听我说,菲儿!”
我停下来,拄着剑,泪水不断地落下来。
慕容长英说:“我想过了,菲儿,要让大宛躲过这一劫,只有投降了。”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投不投降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得毋寡那老狗同意才行。
慕容长英道:“我同毋寡说,如果汉军定要他死才接受我们投降,我答应替他出一颗人头。”
我呆了,什么?
慕容长英道:“一旦汉军定要毋寡死,我替他死。”
什么?
我在摇晃,要不是拄着剑,我已经倒在地上了,我说:“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免得我一次又一次听到这种消息,让我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
慕容长英道:“我母亲和你母亲还需要照顾!”
我要疯了,所以我笑:“太好了,原来我还得活下去。”
慕容长英道:“我见过毋成,他本来要把我们的母亲送到临国去,被毋寡拦下了,现在,我们的母亲都在城中毋成家里。”
原来,我还不能疯不能病不能倒下来!我疲倦地:“好。我去想办法。”
慕容长英道:“答应我,你会好好地活着。”
我笑:“是,你放心,活着的人,早晚会忘记死人,并且会学会笑的,放心。”
慕容长英道:“毋志人很好。”
我回答:“不,我不喜欢再同胡家女子共用一个男人,我或者夜夜换新人呢。”
慕容长英说:“我爱你。”
我回转身:“活下去再说爱我吧。”
天地之大,无我与慕容长英的容身之地。
宁做太平犬毋做乱世人。
第 8 章
我去见毋寡,一经通报,立刻得见。
毋寡迎出来,我也没跪下磕头,用不着,就快众生平等了。毋寡倒也没见怪,他倒是说:“慕容菲,你辛苦了。令尊的事,真让人难过。”
我沉默一会儿:“我父亲让我同陛下说,他尽力了。”
毋寡点头:“我明白。”
我说:“我们以四千人的兵力,消灭了近两万人。可是汉军仍有四万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已下令葱城,不必死守。”
毋寡半晌道:“葱城是守不住的,但是京城……?“
我回答:“京城只怕也是守不住的。”
毋寡沉默了。
我说:“把我大哥放了吧。”
毋寡道:“守不住,或是投降这种话,你可以对我说,但是当着大臣和百姓的面这么说,就是蛊惑人心,我不能容恕,等国灭吧,国灭了,他就自由了。”
我说:“你是否真的想让慕容长英代你死?”
毋寡道:“这个想法,不是不诱惑的,但是,目前为止,我还没想过投降这两个字。”
我问:“陛下知道夜郎自大的故事吗?夜郎被灭国了。”
毋寡变色:“你讽刺我吗?”
我怒道:“我讽刺你!我父亲已经死在郁城!我讽刺你?我想杀你是真的!”
毋寡气得脸都变形了,狠狠地看着我。
我怒道:“要杀我吗?把我母亲留在京都!逼我父亲战死,逼我大哥替死,再把我杀我,我们慕容家全死在你手里,岂不正好?”我手里的剑“刷”地拔出来。
毋寡后退一步,我的剑已指住他。
我杀不杀他?
毋寡见我这一剑没有刺下去,脸上又恢复了血色,他说:“你父亲根本不知道你母亲的事,你冤枉我不要紧,不要侮辱了你父亲,他是以身殉国,不是被我逼死。”
我真想给他一剑,但是,现在形势已经够乱了,我完全无法控制杀他之后的局面,所以,这个恶毒的老东西恐怕还不能死!
毋寡又说:“你父亲是儿女情长的人吗?如果他不想殉国,你认为,他会为了一个或两个女人而死吗?”
不会,当然不会,我父亲不是那种人,我想象不出,我父亲为情自杀是什么样子,不可能的。我是一时气昏了。
毋寡又说:“况且,毋成将你母亲从葱城接出来,是郁城城陷以后的事。”
我无言,半晌问:“为了什么?你扣住她们?”
毋寡道:“我并不想扣住她们,虽然我并不赞成在国家危难时刻,重臣将家属移往他国,但是,我并不想扣住她们,我只是不想让她们落到毋成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
毋寡道:“若有一天,大宛没有亡国,而太子和大将军的母亲落到别国或毋成手里,大宛岂不又要受制于人?”
这,这是什么逻辑?
毋寡说:“你认为我多疑了吗?”
毋寡笑:“在没有证据证明一个人可信时,万不可将性命托付给他。”
毋寡说的话应该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被他这样一环绕一环地乱绕,我开始算不过来帐了。
我慢慢放下手臂,还有什么疑问呢?
毋寡笑一声:“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不追究,你下去吧。”
我无功而返。
不但没救成慕容长英,反而落了一肚子疑惑。
我倒底该信谁呢?我当然相信我大哥的忠诚,但我对他的判断能力有所怀疑。我对毋成那家伙自来没有好印象,我也觉得我父亲将我的两个母亲托付给那家伙,不是很托底的事,至少,毋成并没把这件事办好,他把我的两个母亲弄到毋寡手里去了。
我信谁?我信谁又有什么要紧。
我真想痛哭起来,汉军马上要兵临城下了,我信谁到时都是个死!
这些个人啊,他们真是有信心,马上就要死了,只要有一刻还没死就不忘窝里斗,可要是大家都死了也就罢了,一旦没有死,还真又是这些个窝里斗胜出。
啊~~~!
我到毋志那儿喝了个烂醉。
睡到半夜,感觉有人在我身边摸摸索索,我大惊,谁呀?谁胆子这么大?我敢在毋志这里烂醉自然自恃这里没人敢动我。睁开眼,月光中,看见毋志的脸离我只有半尺近,正聚精会神地对付我的衣扣,我本能的反应是一拳打向他的鼻子。
毋志“嗷”的一声,飞撞到对面墙壁上去。
我摸摸身上的衣服,原来毋志这个笨蛋连第一个扣子都没解开,真是人笨万事难。
毋志好半天才从地上披爬起来,鼻子里的血捂也捂不住地流出来,他双手沾满鲜血后,又用袖子擦,干脆眼泪鼻血齐下:“呜呜呜,干嘛打我?”
我再补上一脚:“你还敢问我!”
毋志哭道:“呜呜呜,我不过想帮你解开衣服,让你睡得舒服点!”
我再补上一脚:“你还想替我暖暖被窝呢,是不是?”
毋志哭道:“是啊!”
再踢,再踢,毋志惨道:“就算是我想怎么样你,那也是你想让我怎么样的,不然,你一个小女子跑到男人家里喝个烂醉,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一觉醒来,什么也没发生,那你多没面子!”
没面子?!
我要气疯了,踢踢踢,毋志在地上滚来滚去,咦,怎么没人进来阻止,仆人呢?是被毋志这王八蛋遣走了吧?毋志哇哇惨叫,我也累了,先歇一会儿。
我说:“亏我当你是好兄弟。”
毋志振振有词:“谁要当你好兄弟,你明明是女子,我是个大男人,做你的好兄弟,岂不丢脸。”
“丢什么脸?”
毋志道:“不是你缺乏魅力,就是我缺乏胆量啊!”
这个活宝!
“国都要亡了,亏你还有这份闲情!”
毋志道:“越是没时间了,越要及时行乐!”
我看着这个活宝,哭笑不得,忽然想到个主意。
我笑了:“既然你不喜欢做我的好兄弟,我就不当你是我兄弟了。”对呀,干什么当他是兄弟呢?慕容长英才是我兄弟,为什么要慕容长英去替毋寡死呢?毋志不是更应该为他爹尽这份孝心吗?
我狞笑首:“小子,你长得怎么不太象你爹呢?不过不要紧,人头切下来,总会有点脱相的,化化妆就好了。”
毋志被我笑得毛骨悚然:“干,干什么?你别过来!别过来!”
刚才还要同我亲密接触呢,这下又叫我别过去,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我笑:“跟我走吧,小子,不然,有你苦头吃。”
毋志还强硬地:“你还敢杀我不成?”
我说:“敢!“
毋志吓得立刻跪下来:“姐姐啊!“
我象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走,就这点功力,还想吃我豆腐呢。
毋志被我拎到大牢里,我为慕容长英真是:为伊消得荷包瘦。那些看押慕容长英的牢头,这下子连养老保险都不用交了,利息就够过下半辈子的。
慕容长英见我来,立刻迎过来:“你又闯了什么祸?“
我笑:“小事小事,我再闯祸也没被关到死牢里。“又说:”看谁来看你了。“
毋志哭着过去握住长英的手:“慕容兄啊!“
他哭得那么真挚,连慕容长英都被他感动了,不住地安慰他:“不要紧的,不用为我担心。“
毋志干脆放声大哭起来:“我错了,我该死,我不该趁着慕容菲喝醉酒去非礼她,你饶了我吧,我不要做你的替死鬼啊!“
慕容长英一愣,然后一拳打在毋志的鼻子上,毋志那可怜的鼻子,血象一股喷泉般地扑出来。
我大哥的脾气还没发完,又冲我来了:“慕容菲!你有没有记性!知不知道检点!“
又来了又来了,好在我的免疫系统工作良好,我对他的话免疫。我将毋志打昏,然后对慕容长英道:“你跟他换换衣服,把他放在牢里,我们还有事要做。“
慕容长英犹豫一下,想到确有许多事需要处理,将这些事全推到我身上,有失公允,所以他终于决定让毋志小子委屈一阵子。
我大哥将铐着他的铁镣掰开,然后扣在毋志身上,一用力,又将铁铐捏回原样。
看,我大哥是不想越狱,不然,什么牢狱关得住他。
我同慕容长英说:“去把我们的母亲们从毋成府里接出来,不知够不够时间送去临国。”
慕容长英点点头:“我们尽力。”
我母亲同他母亲都在毋成府内,毋成的王府重兵环绕。我差点大笑三声。
我们在城外战到只剩十几个人,这里倒为了守护毋成设了几百个人,我问慕容长英:“要不要冒险冲进去。”
慕容长英道:“不行。”
“等晚上?”
“那就要冒汉军围城的险了。”
是啊,时间不等我们。
我拍马过去:“皇上有旨,让你们回宫候命。”
锦衣卫的张统领过来,一开始一脸横肉地要发作,看见是我,倒也给我三分面子:“大将军!在下给您请安了。”
我笑:“你还不跪下领旨。”
张统领过来:“别拿圣旨开玩笑。”
我下马笑:“谁拿圣旨开玩笑?”慕容长英的匕首已经贴在他腰上,他当然明白尖锐的利器顶在身上意味着什么,立刻沉默且竖起汗毛来。
我微笑:“我想进去看看毋成,陪我进去吧?”
张统领点头。
我同慕容长英进到府里,毋成迎过来:“你们终于来了。”
我问:“我母亲呢?”
毋成道:“都在后堂!”
毋成陪我去后面,一边说:“慕容夫人还不知道慕容将军的事。”
慕容夫人听见我们来了,迎出来,一把抱住慕容长英:“儿啊!”
我忍不住想笑,我们这边学驴叫,都是“尔啊尔啊”的。
慕容长英倒是一脸忠孝,扶着他娘道:“娘,别担心我,我没事的。”
我娘如常地见我就嚷:“你弄得这一身血,又到哪去闯祸去了?”
我叹息:“妈妈啊!”
慕容夫人放开长英,看样子也想如法泡治我,我身子后挺,扬眉,慕容夫人终于放弃,只是握住我手:“菲儿,你受苦了。”
我笑:“没有没有。”
慕容夫人问:“你们的父亲呢?没跟你们一起来?”
我想这事是瞒不住的,便实话说:“我父亲已经去世。”
慕容夫人象没听见一样:“你们的父亲,为什么不来?”
我只得再说一次:“父亲已经殉国。”
慕容夫人就软软地倒下去了,害得慕容长英拿老大白眼瞪我。
你说要不要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当时听了这个消息,也昏过去了,不过当时我经过几个时辰的苦战,身上有若干小伤口,又饥又渴,而且,我只是有点头晕……等等,总之,我昏倒同慕容夫人昏倒是不一样的。
咦?我是我爹的女儿,我伤心是应该的,慕容夫人可并不真的是慕容夫人,她昏倒个什么劲?难道——日久生情?
等慕容夫人被我一瓢冷水泼醒,我告诉张统领:“叫两个人进来。”
张统领叫了两个锦衣卫进来,我求两位母亲换了他们的衣服,跟我们出去。
慕容夫人拒绝:“不,我留在这儿。如果你父亲殉国了,我也要同这个国家共存亡。”
我傻了,半天才想起来,向那些人挥挥手,悄悄问慕容夫人:“夫人,您,并不真的是我父亲的夫人,是不是?你们这些年,也没,没没,那个那个,不是夫妻,是不是?”
慕容夫人脸色绯红,答不出话来。
我的妈,还少女情怀呢?怎么搞的?难道慕容夫人同我爹——有爱情?
当然我不是说两个四五十岁的人就不会再有爱情了,只是在自己的父母间有伟大的爱情发生总让人有点难以置信。
好吧,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夫人,我父亲阵亡的消息只是听说,我们并没有亲眼见到,如果父亲饶幸生还,您和我母亲竟然不在了,家父该如何自处呢?”
慕容夫人明知我所说的饶幸,是万中无一的可能,但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大约也是愿意相信的。于是,她点点头:“我听你的安排。”
我差点拍拍她头,夸她是乖孩子。
家母,什么怪话都没有。
我们一路狂逃到城门口,士兵正在吊起吊桥,外面黑压压的汉军已经能看见他们的眉毛。我们后退,慕容长英说:“北门!”
北门,我们穿过整个城市向北门逃去,没等逃到北门,毋寡的锦衣卫已经追过来,为首的居然毋寡本人。
我同慕容长英只得拨剑。
数百人将我们团团围住。毋寡道:“再逃,你们就是叛国!”
我笑:“要是不逃了呢?”
毋寡被我整得哭笑不得:“外面重兵围城,慕容菲,你真的置全城百姓于不顾吗?”
我顾不顾,他们都会死,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我势必不能将我母亲活着带出城了。所以,我笑道:“不如这样,毋志同我们去守城,家母托您照顾。”
毋寡皱眉道:“毋志不知跑到哪去了。”
我笑道:“大牢是不是没向您报告走失了人犯?那毋志想必还在关我大哥的死牢里。”
毋寡道:“即如此,两位夫人,请随我来。”
毋寡回头对我说:“慕容菲,令尊为国捐躯,你不要让他丢脸才好。”
这种激将对我是不管用的:“你不如说城破了,大家都会玩完,对我还有点激励。”
毋寡认真地说:“城破了,大家都会玩完。”
我也知道此时我俏皮不是时候,我点点头:“放心,我母亲在城里,我会全力保护她,若一定无法扭转乾坤,我就象我父亲一样,死在你们前面。”
毋寡看着我,半晌,点点头:“慕容菲,你不愧是慕容将军的女儿!”
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我。
代价是,我得拼我的老命来保护这座城。
所以,让人夸,并不是什么好事,好比花十万元买块劳力士,不过是显给人家看的,其实八块钱买块电子表一样看时间。
话说回来,戴劳力士倒底感觉不同,以前也是活着,不如现在活得这么挺拔。
毋寡说:“你还是大将军,统领全城防务。所有将士,听你指挥。”
我昂首挺胸地送死去了。
慕容长英叹息:“菲儿,你何必把话说死。”
我笑:“要是城破了,想必你不会独自逃走。”
慕容长英道:“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男人,为国家做一点事是应该的,你只是个女人。”
妈的,什么叫我只是个女人!
我说:“听着,我父亲死了,若城破,你也会死,我母亲也不见得能活下来,我,只是个女人,为什么要孤独地寂寞地痛苦地活下去呢?”
慕容长英沉默。
我说:“蓉儿那么聪明,都随郭靖去了。我并不比谁更坚强。”
慕容长英说:“菲儿,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他画蛇添足地:“坚强得有时,我都感觉不到你是女人。”
我警惕地看着他:“喂,下一句该不是,所以,我们做好兄弟吧?”
慕容长英情急地:“别说你不象女人,你就是象一头猪,我也一样爱你!”
嗬,这是对我的恭维吗?
城墙上我们的士兵正在发抖。要是你看见城下蚂蚁一样的汉军,你也会发抖,尤其是,他们会吃人。
我拍拍一个面色苍白的家伙的肩膀:“喂,你再抖,我就把你扔下城。”
那家伙吓得,面无人色地看着我,倒是不抖了,只听一阵“嘀嘀嗒嗒”声,原来,他尿了裤子。我哈哈大笑,告诉他:“回家换裤子去吧,我替你站一会儿岗。”
慕容长英冷冷地问:“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让女人替你守城吗?”
风来,我的发丝拂动,我在城墙上,摘下头盔,将我的长发挽起。
然后,我挽强弓,一只铁箭带着凌利的风声,射了出去。一声惨叫,汉军的大旗,应声而倒。
我微笑:“汉人要是能登上我们的城墙,我就把脑袋给你们。“
慕容长英瞪我一眼,然后站出来:“我们不会失守!我们这里有些人也许会战死,但我们的兄弟姐妹会活下去!我不会让这座城失守!我们会用生命保卫我们的家园!”
有人跟着喊:“誓死保卫我们的家园。”士兵们齐声高呼:“誓死保卫家园!”
我一看,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毋志。
好家伙,毋寡倒是守信用:“欢迎,你又落到我手里了。”
毋志笑:“我的荣幸。”
狗屁,不过毋志倒底比尿裤子的家伙强,至少他还能笑得出来。
汉军看来已经准备攻城,他们拿着盾与云梯浩浩荡荡走过来。
我吩咐张大力按计行事,一边高声道:“众将听着,听我的命令行事,没有命令不得乱放一箭。”
我刚说完,一把云梯已支在我脚下,汉军如兔子般窜上来,我笑嘻嘻地说:“加油加油!”
等汉军爬上来,一只手已经够到墙头时,我说:“点火!”
没错,又是石油,我已命人事先将石油倒在墙上墙根,一声点火,火焰一下窜起两米,那个手把墙头的汉军完全惊呆了,站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不上也不下,我一刀将他砍翻。同时发出命令:“杀!”
杀声四起,吓呆了的汉军如同砧上的鱼肉,我只听到一阵阵刀子剁到肉与骨头上的声音,同时闻到一股烤熟了的肉香味。
有一次我去厨房玩,看见于妈正在做鱼,下了油锅那鱼还在挣扎,吓得我大叫一声落荒而逃。那时候的我,身份多矜贵。
现在的我,不是不象屠夫的。杀什么人,也是杀人。
我偷眼去看慕容长英,他正奋勇杀敌,我松口气,向后退一退,欣赏慕容长英的英姿。慕容长英功夫身法象疱丁解牛一样流利,有一种流畅的美感。我总觉得自己杀人象剁猪肉,我忽然不喜欢慕容长英看见我杀人。
这一役,杀敌五千,而且烧毁了他们全部的云梯,最重要的是,吓破了他们的胆,壮了我们大宛军的胆。
我再上城墙里,就没再看见有人发抖,或尿裤子,虽然每天都有人死去,但大家都相信,会有人活下去的。至少,我们的兄弟姐妹会活下去,我们正在保护的一些人,一些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的人,我们爱的亲人们会活下去,至于我们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不会,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汉军停止攻城了。
尽管他们每天不惜用人血来染红我们的城墙,尽管他们的弓箭手在后面侍候着后退的士兵,尽管他们在两军阵前已经砍了几员大将的脑袋,尽管他们把白天攻城改为晚上偷袭,又把晚上偷袭改为白天强攻,他们就是无法踏上城头一步。
就象我父亲说的那样,这是我们的城,我们要与它共存亡。
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如果我什么也不是,我当然会逃之夭夭,但,我是大将军,我在这个位子上,愿不愿意我都只有与城共存亡,如果我做为大宛的大将军竟然逃了,我还配做晴川的女主角吗?
闲时,毋志在城上组织大家唱歌:“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生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狗屁,汉军可不是横行万里来抢我们的马了吗。
不过毋志这小子真有一手,有他在,气氛好得多。那首我听不明白的歌,什么“胡麻大碗,风冷古城”的,我大哥听了居然点点头,说:“好湿啊好湿。”搞什么搞,又没下雨,怎么会好湿呢?这些会念湿的人,真让我崇拜呀!
我们是过了七天的太平日子,才觉出不对的。
那天,张大力跑来告诉我:“将军,将军,大事不好!”
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又攻城了?”
张大力喘息:“不是,不是。”
我急得想踢他:“快说,出什么事了?”
张大力道:“渭河的水,断流了!”
我看着他:“然后呢?”
张大力道:“断流了!”
我问:“然后呢?断流了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河工,你跟我说这个说得着吗?”
张大力想不到我这么笨,他张了几次嘴才说:“我们没有水了!”
我这才明白:“你是说,是……可,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水的呢?”
张大力道:“听说,是毋成半夜偷跑出城,向汉军献计,说城中无水源,切断水源,大宛必降。”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太可怕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一个城市没有水,挺不过三天!除非天降雨,可我们这个鬼地方,一年不下雨的时候也有。
完蛋了。
我终于又抬起头问:“毋成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大力道:“听说,是皇上要砍他的头。”
我问:“皇上为什么要砍他的头?”
张大力摇头:“不知道。”
活见鬼的毋寡,为什么我们在这里不断地流血,他在后面不断地制造麻烦呢?
我去见毋寡:“城里水源被切断了。”
毋寡皱眉:“我知道了。”
我问:“我们在前面拼命,你后面不断地杀我们的人!你分不清轻重啊?”
毋寡道:“怪我下手晚了!”
我气昏了:“你不该下手!干什么要杀毋成?”
毋寡道:“我有非杀他不可的原因!”
我气道:“好得很!现在,我们没有水,撑不过三天!”
毋寡回过头:“没有水,打井!”
井!我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在汉地看到的,地上一眼眼圆形的地窖般的东西,里面会冒出水来,叫做井。
可是,井怎么打?我们还有时间吗?
毋寡道:“我宫中正有个会打井的人,汉人切断我们的水源,这几天想必不会攻城,把城上的士兵减下一半来打井。”
我点点头:“是。”毋寡这个人,品德是没法说,但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君王,杀戕决断,从容自若。
我们这个鬼地方,同汉人的地方一定是有点不同,要不就是井本来就是很难打的东西,两天了,没有水。
老百姓将河道上的烂泥都挖走了,希望能借点湿气也好。
我渴得看见孩子哭就想扑上去舔干他的眼泪。已经有人倒在地上,淹淹一息。
我一天回答十次:“陛下,还没有水。”
毋寡沉默一阵子,吩咐:“把后宫池子里的水,施给平民一半。”
我呆了:“什么?”
毋寡道:“池子里的水要分得公平。”
我简直不相信毋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毋寡说:“去吧,如果城里因水荒起了暴乱,我们就真的应付不了了。”
我几乎要崇拜毋寡了,他是真情也好,假意也好,为了什么也罢,至少,他这个举动是伟大的。
第三天,还是有人渴死了。
渴极了人们,开始喝自己的尿,城里凡是有水份的植物,都被剥皮捋叶掘根,果实更不要提。谁要是有只苹果,大约可以换十个那么大的金苹果。
我去毋寡宫中,顺路看我母亲时,看见慕容夫人垂着头斜靠在床上。
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慕容夫人如一朵花般的容貌,短短几天功夫,怎么变得花的标本一样?徒有其形,整个人完全憔悴了。
我诧异地问:“怎么?宫里也没水了吗?”
我母亲答:“宫里喝的水还有。只是夫人这几日……也没怎么吃饭饮水。”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夫人?你哪里不舒服吗?”
慕容夫人缓缓抬起头,冲我微笑,天,她竟有了皱纹!她沙哑地说:“我没事。”
我不明白。
我母亲向我使个眼色,我同她出去讲话。
我母亲说:“她对你父亲感情很深。我猜,她已没有求生意志。”
我呆呆地看着我母亲:“什么?”
我母亲嗔怪:“你这蠢孩子,她爱你父亲,你父亲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我依旧瞪着我母亲:“什么?”什么什么?这个从未与我父亲同床共枕的女人爱我父亲?要同我父亲一起死?
他们是夫妻,但是从未在一起睡过,因为那个女人,是他旧主的女人!
他殉国而死,她要殉夫?
我傻傻地:“妈妈,那你哪?”
我妈妈白我一眼:“他眼中只有她,我虽然难过,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我同毋寡说:“城里一滴水也找不到了,已经开始死人了!”
毋寡说:“请,再坚持一下。”
我无法拒绝。
我回去时,走到一半,听到战鼓“咚咚”地响。
天,汉军攻城了!
我们的士兵,已经一天没有喝到水,且有一半在挖井,另一半,是轮流休息的已经挖井挖到筋疲力尽的士兵。汉军来袭,我们拿什么来挡?
我催动坐骑,汗血马,倾城倾国之马,快,快去战场,看是否可以挽回。
汉军这次身上都浇着水,湿淋淋地爬上来。
慕容长英浴血而战!
他全身都是血,衣角甚至在向下滴血。他的身旁,是数十具汉军的尸体。他太勇猛了,以至汉军见他过来就躲开,他冲向汉军时,身边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力场,将汉军的人群排开,躲闪不及的,立刻身首异地。
但城头的汉军,大股大股地冲过来。
我冲到慕容长英身边:“大哥!”
慕容长英回头,看我,他给我一个悲怆的眼神,就象我父亲当日说:“我已尽力。”时一模一样。我差点哭出来,但我还要挣扎:“大哥,不要管这些人,你去砍断他们的云梯,我去守城门!这些人,先不急杀!”
慕容长英立刻清醒。
我大哥熟读兵书,这些事,他应该比我明白,只是他身在乱军之中,变故突起,只怕来不及想那么多,已经开始厮杀。我,做为一个旁观者——虽然我是大将军,但真正为这场战争负责任的还是慕容长英,我要比慕容长英压力小得多,所以,我比他清醒。
慕容长英当然不用第二句话,立刻一踢战马,那汗血马聪明矫健,同慕容长英如同一人,立刻绕着城墙飞奔起来。
沿城百余架云梯,慕容长英自马上飞身跃下,站到云梯当腰,一刀挥下,云梯立刻两断,他双足一点,人如大鸟般飞起,梯子被他一蹬,才向下坠落。
但见红色坐骑如阵风般从城头吹过,慕容长英如一只鸟,扑上扑下,转眼功夫,城头的汉军发现自己的后援没有上来,并且退路已被切断,不禁大急,有人开始向城门处冲去。
我,慕容菲,可怜的弱女子,不得不拔刀,振臂大呼:“兄弟们!跟我上!不能让汉人打开城门!”
我冲上去,我感觉后背冷嗖嗖的,我强忍着不去看身后倒底有没有人跟上来,反正退后也是死,我就当一回英雄吧,我答应自己,以后再有当英雄的机会,一定让给别人。
我听见一声怪叫:“他妈的!不能让女人跑在前面,给我上!”
不是别人,是毋志那小子。
我松口气。
一片大宛人的喊杀声,我幸福地感受到自己又在自己人的包围中了。
慕容长英用了两刻钟,砍断了所有的云梯,我同毋志,将冲向城门的汉军成功拦截住。两刻钟后,我们三个人会合,围剿城内的汉军。后来,连大宛的百姓,也拿着棍棒出来打散落在街巷里的汉人。
那一役,灭敌七千人!
城里堆满了尸体。
血,在城里流淌着,比城里的水还多。
听说,有人用杯子盛了汉人的血来喝。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我倒在城墙下,我的士兵们全瘫倒在地上。
我们饥、渴、累,还受了伤。
慕容长英骑着他的马,慢慢走过来,伸手拉我起来,将我拉上他的马。
他的手环着我的腰,我轻抚那双沾血的手。
夕阳如血,古道西风瘦马。
我说:“大哥,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跟着太阳,一直走下去,和平宁静地,爱人的手臂环着我。
慕容长英说:“我们会输的。”
我不愿想这个问题,不用说,我们当然会输,是下一次,还是大下次,总之,总有一次,我们会输的。
慕容长英说:“我们,献马吧。”
我回头看慕容长英,那个骄傲的人,低着他骄傲的头。
我清了清喉咙才能说话:“大哥,你知道吗,以身殉国比救国容易多了。”
慕容长英点头。
我想了一会儿:“这件事,要过毋寡那一关很难。”
慕容长英道:“有些事情,必需去做。”
我说:“仗打到这地步,只怕不是几匹马就能解决的。你想想,死了那么多汉人。”
慕容长英道:“我们先去同老李谈谈。”
我说:“不,我们先同毋志谈谈。”
慕容长英沉默一会儿:“你认为他信得过?”
我点点头。
慕容长英讪笑:“在你眼里,竟没有信不过的人。可笑的是,那些人到你手里,不知怎么都变得可信了。”
我递个眼风过去:“我魅力无穷嘛。”
慕容长英急忙闪,很怕的样子。
找到毋志时,据说,他倒在一个汉人尸体上,大家以为他烈士了呢,却看见他胸口起伏,细一看,他还在喘气,而且那“呼呼”的也不是风声,那是毋家三少在打呼噜。
毋志说:“这是我出生之后,睡得最香甜的一次了。”
我说:“殿下,我们本应保护你,这次倒靠你救命了。”
毋志道:“没有太子殿下,我们这次全没命。”
慕容长英道:“没有谁,城也守不住,不谈那个。谈谈以后吧。”
毋志道:“有什么以后?我们还有什么以后?通共只剩五六千人,这一战又死了大半。活着的,又饥又渴,身上带伤,也都去了大半条命。”
我与慕容长英互望一眼,慕容长英道:“我们的意思,劝皇上议和吧。”
毋志说:“我父亲是不可能同意议和的,你们想想,汉人倾一国之力,打这场遥远的战争,损兵折将,几匹马恐怕打发不了他们吧?他们绝不会容我父亲活在世上,我父亲怎么可能同他们和谈呢?没法谈!”
我们沉默了,然后,慕容长英道:“我曾同你父亲说过,如果汉人一定要陛下死,我愿意替他出这条命!”
毋志愣了愣,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真想说:“毋志,你为什么不替你父亲出这条命呢?”
毋志搔搔头:“我还不想死!不如,你们先去找汉人谈谈,我去探探我父亲口风?”
我同慕容长英偷偷出城。
我说:“我去找老李,你去杀一个人!”
慕容长英等着。
我说:“记不记王明说过,有一个会带兵的副将?杀了他!”
慕容长英道:“我以为,你会让我去杀毋成。”
我笑了:“我们还是先救活自己,再去复仇吧。”
慕容长英微笑:“菲儿,保重。”
我觉得他的笑容无限温柔。
慕容长英用石子打中哨兵的穴道,我们潜入汉营,然后分头行动。
我在将军帐前,一拳击昏老李帐前站岗的家伙。
老李听到动静,问:“谁?”
我说:“我!”
老李瞪着我。
我笑了:“是我!”
老李说:“第一,你父亲不是我杀死的,把他做成肉饼也不是我的主意,最后也没有拿你父亲做什么肉饼,那不过是猪肉。第二,你杀死我也不能改变目前的局面,因为指挥大权根本不在我手上。第三,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因为——”老李忽然火了:“你看看,你杀了我们多少人!我本来可以只带几匹马回去交差的!现在,我必须灭掉一个国家!”
老李大约早猜到我们要来,他这几句话,不知想过多少次,必须一见面就说出来,否则可能就没有说的机会了。
我微笑:“老李,我真想念你。我也怀念同你做战的日子。”那时的战争可没有这样惨烈。
老李呆了一会儿,说:“我不能为你做任何事,这些人,都是我的同胞,我再爱你,也不能出卖他们。”
老李真是个好人。
我说:“别怕,我不是来暗杀你的,我是来同你谈谈议和的条件。”
老李苦笑:“不可能议和!”
我说:“没有不可能的事。”
老李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想了一会儿:“好吧,那么,告诉我,你怎么样才能向你妹夫交差?”
老李道:“灭你的城,抢你的马,杀光你的人。”
我问:“灭我的城,可以!抢我的马?”我笑:“我会杀死所有大宛马。即使你灭掉了大宛国,你也不能得到你想要的!”
老李呆了一会儿:“杀光汗血马?你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我答:“会的。”
老李呆了许久,终于问:“开出你的条件来吧。”
我说:“献马,还有我们的特产,你想要的都给你。”
老李笑了:“满天要价,就地还钱啊。不行!”
我问:“你还要什么?”
老李说:“毋寡的人头!”他用一个指头点着案子:“绝对不能少的,就是毋寡的人头!”
我沉默一会儿:“老李,我要是拿了毋寡的人头,我恐怕没法活着给你送来。”
老李说:“你何必要来同我谈什么条件呢?你同慕容长英两人,从我这里,一直走出去,爱走到哪走到哪,不好吗?”
当然好,不管什么大宛城,不管毋寡的阴谋诡计,不管胡蝶与胡兰,我同慕容长英也象杨过与小龙女一样,绝迹江湖,岂不逍遥?
若能放下,立地成佛。
因为我们不是圣人,所以放不下。
我只得苦笑:“老李,手下留情。若真逼得我们杀了马,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
老李说:“如果没得到马,灭了你的国家,我也可以交差!”
我慢慢站起来:“好吧。我回去切下所有马头,等着你来摘我的人头。”
老李迟疑了一下:“我们这就攻城,你不见得有时间杀马!”
我说:“试试看吧!”
老李道:“如果有马,我们只破城,如果没马,我们就屠城。”
我笑:“轮台呢?为什么被屠城?”
老李沉默:“慕容菲,我真的做不了这个主。”
我说:“你不是大将军吗?”
老李苦笑。
我说:“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如何?”
老李道:“你?”
我说:“慕容长英已去解决他!”
老李呆了呆:“慕容长英不是受伤了吗?”
我诧异:“受伤?”
老李道:“张强在城下一箭射中他,我手下官兵都看见了!”
我呆呆地看着老李,忽然觉得他在说我听不懂的语言,原来,他在说汉语啊,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他在说我听不懂的汉语呢?
老李道:“那张强便是暗中控制全军的人物。擅兵法,治军严,心狠手辣,吾皇再三说要我凡事听他安排,而且他武功极高,尤擅弓箭,曾在大漠,一箭双雕。”
凶多吉少,我脑中现在只有凶多吉少这四个字在乱晃。
我心慌意乱。
慕容长英受伤这件事,对我很难接受,慕容长英会受伤?他一向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什么事交给他去办,准没问题,没有人能阻止他,没有人能伤害他。
他是万能的,是不会死的!
说到死!我全身不知在起什么化学反应,这个死字,象一根钉子般让我有一种被尖锐的寒冷刺透的感觉。
我慢慢屏住呼吸,慢慢地想:“不,慕容长英不会死,即使他受了伤,他也不会死!”
但是他受了伤!那个对我来说象守护神一样的人,竟然受了伤,那么,他也是会死的了?
我回想他同我共骑一匹马时,是怎样低着头,无可奈何地终于承认我们必须得投降,那是因为他已身负重伤,自知不能再撑下去了吗?可是,我要他去杀那张强时,他为什么——他是知道张强的吧?他一定猜到,那个射中他的人,一定就是他以前没打过交道的那个新来的劲敌!他为什么还是去了?
是否,已经无路可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果他死了,我怎么办?我不如也死了,免得承受那些痛苦。
想到可以死,我重又平静下来,头脑也又清醒了,对了,大不了,我同慕容长英一起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人都会死亡,早一点晚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向老李露出一个镇静的微笑:“不,慕容长英不会有事,请给我指个方向,我要去看看他。”
老李道:“如果他不行,你去只是白送死。”
我说:“放心,我不会白白送死,你看,大宛国的前途还在我手上,我不可能去死。”为什么国家命运要落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让我历尽失去亲人的惨痛竟不能倒下。
我只想在冰凉的大石上歇歇我肿痛的脚。
老李露出怜悯来:“我可以带你去,答应我,你不会死。”
我回答:“我当然不会!”
老李站起身,就在这时,门帘被挑开来,慕容长英站在那儿!再一次证明,不论什么事情,交给慕容长英去办,是稳妥的!
这个英俊的小子,有着修长的身材和美丽的面孔,竟还靠真本事吃饭,真是白白浪费了那张脸!现在他站在那儿,一身血与汗,依旧象个神祗。黑夜在他背后,烛光跳动在他脸上留下生动的光影。
我说:“大哥!”不知为何,声音竟带哽咽。
慕容长英一抬手,两颗人头分别落地,咦?买一送一?
另一颗人头,是毋成的。
慕容长英眼里不揉沙子,竟不能容卖国贼活在世上逍遥,冒险去杀了他!
但是杀就杀了。人在世上,有些事是必须去做的,有些事又是绝不能做的。必须去做的事,就算死,也得去做;绝不能做的事,做了,就只有死。
地上一滩血,人头泡在血液里,在寒夜里,血的温度还未散尽,微微冒着热气。
李广利退了一步,手支住桌子,然后摸索着慢慢坐下。
冷冷的空气中,李广利一头汗。
我回过头,微笑问老李:“怎么样?我们的谈判可以继续下去吗?”
老李看看地上的人头:“即使他死了,我仍能攻下你们的城,你们已经没有抵抗能力了!”
我说:“我们正在挖井,马上就要有水了,也许到最后,我们还是无法抵抗住你的的攻,但是想想代价吧,上次攻城损失多少,这次攻城损失多少?下次,又要死多少人?你也说过,这些人都是你的同胞,他们也是有妻儿老小的人,不是一具木偶,也不是象棋的车马炮,你牺牲他们,取得胜利,不过脸上好看,何况,要是得不到马,连面子都没有,只有意气用事而矣。”
老李沉默。
再抬头,老李脸上有一种恶意的笑:“好,我们成交,给我最好的马,大宛国的特产,毋寡要退位,由新皇上表称臣,最后,你跟我走。”
我呆住:“什么?”
老李道:“毋寡的人头,或是你跟我走,选一个吧。”
我看着老李,什么?
老李道:“我不能白白冒这样的险!”
我说:“我不爱你!”
老李道:“没关系,我要你在我身边,我不相信什么两情长久,我只要朝朝暮暮。”
第 9 章
我说:“老李,你不是那样的人!”
老李问:“你想要我怎么样呢?对着月亮许愿,让杨大哥同龙姐姐终成眷属吧。”
不,老李不是那样的人,老李因我,不是为我,是因我做出重大牺牲,一点回报不给他是不行的。
我忍不住回头看慕容长英,慕容长英一手支着帐子,表情很复杂,有一点悲凉,有一点不舍,还有一点象是微笑。
我从慕容处没有得到意见,我得自己决定。
如果老李真的要毋寡的人头,长英少不得替毋寡去死,既然,我是得不到慕容长英的,那么离开他,总比让他死好吧?
为什么在这件事里,我同长英必须选择牺牲呢?却让小人得志?因为小人不肯牺牲,而大宛的百姓又必得有人牺牲才能得救,我没的选择。
我说:“好,成交。”
我并不希望慕容长英反对,即使他反对也没有用,但是我以为慕容长英一定会反对,但是他没有。
我心里很诧异,而且有一点悲凉。
我回过头去看慕容长英,他向我微笑,温柔地看着我,我想起那首歌:“你如何还能这样地温柔,静静地看着我,慢慢地说,但最好是分手,慢慢地说,你是你我是我!”
慕容长英声音低沉:“离开大宛,也许是一件好事。”
我问:“离开你呢?”
慕容长英的嘴角慢慢地流出一道血来,他看着我,眼里有千言万语,但他不肯开口,即使他不开口,血依旧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我尖叫:“大哥!你怎么了!”请你,不要死!不要!
慕容长英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紧紧地握着,他不肯松手,他的眼睛,光波涌动,汹涌澎湃地述说他的不舍。
然后,他倒了下去。
我尖叫,然后被老李捂住嘴,老李说:“别让我的手下以为我在杀人!”
我喘息,喘息,一点点咽下我的惊惶、伤痛、如同坠入冰窖般的绝望。
解开慕容长英的外衣,胸前一箭,背后一剑。
两个伤口,哪一个都会要人命,慕容长英居然会支持到现在。他是——这么长的时间,他是多么的痛与绝望啊?一边绝望着自己不断流逝的生命,一边绝望着不能救大宛和我于水火之中。慕容长英一个人在苦痛里挣扎,没有告诉我。让我多快乐半天,从日落到子夜,我是快乐的。
长英!
老李说:“别哭,他还没有死!”
我哀求:“救他!救了他,我心甘情愿地跟你走!”
老李说:“他死了,你死心塌地地跟我走,不是更好?”
我的手指冰凉,半天才答道:“他死了?他死了,我不会独自活下去。”
老李骇异地望着我:“这是慕容菲说的话吗?你还是那个慕容菲吗?那个快乐的,没心没肺的慕容菲?”
我掩住脸:“对不起,老李,这些日子我太累了,我早已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慕容菲了。”
老李沉默半天:“不要紧,我只要你这个人,你变成什么都不要紧。”
慕容长英说,即使你象头猪,我也一样爱你。
老李说:“你信任我,就把他交给我。天亮,我们就攻城,你只有半个夜晚的时间,是留在你大哥身边守候,还是回去救你的大宛,你想清楚。”
放弃大宛,我就可以同长英在一起。
放弃吧,让我放弃吧。
让我,缩着身子,握着长英的手,守在他身边等他醒来或死去吧。
让我哭泣吧,让我能够在伤心时落下泪来吧。
让我一声声呼叫:“长英长英,别离开我吧!”
我站起来:“老李,托付给你了。”
老李点点头。
我僵硬地走出去,我同我的身体,仿佛隔了层什么,我感受不到它,它也感受不到我,我走出去时,手臂被帐角的钉子划破,我感觉不到痛。
木木的,我走回我的城我的国家我的命运。
城头放下一个吊蓝,我登上去,慢慢被吊上城头,我一直没注意城头上的人是谁,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我只是被一种深深的悲哀与恐惧牢牢地抓住,我静静地躺在悲哀的怀里,进入半睡眠状态,这种状态让我平静麻木,所以还可以活下去,这种状态也让我没有注意其他人与事的能力。
我到了城头才发现拉我上来的是张大力,而我同慕容长英出城这件事,张大力根本不知道。
我想去抓我的剑,已经晚了。
张大力的刀压在我的脖子上,他说:“得罪了,大将军!”
我笑了:“好说,不客气。”
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来杀掉我吧。
张大力道:“将军,别轻举妄动,我们有话同你说。”
我说:“把刀拿下去,我会听你们说话的。”
张大力低下头:“相信我,我身不由已,我母亲在京城,我不能违命。”
我淡淡地:“令堂好吗?”
张大力说:“又饥又渴。”
我沉默一下,说:“抱歉。”
张大力说:“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已尽力,你同慕容将军,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我苦笑:“败军之中,有什么英雄。”连项羽都被人笑:“不可沽名学霸王。”
张大力道:“都是毋寡惹的祸!”
听这声口,不象要对我不利啊!
张大力沉默一会儿:“毋明要见你。”啊,是废太子,毋寡的长子。
我进去行礼:“殿下!”
那殿下一挥手,讽刺地:“我不是殿下,我是庶民。”
我不出声,等着他说话。
毋明不知在想什么,想了半天,我一直等着,早些时候,我大约会讲个笑话给毋明,好打好时间,现在,我可以等,这一点点侮辱算什么。
毋明终于开口:“慕容长英呢?”
我回答:“他身受重伤,又被汉人留为人质。”
我明显地感到毋明松了口气,对我大哥的不幸,他松口气,我讨厌这个人。
毋明道:“谈判的结果怎么样?”
我说:“我们献马,称臣,皇上退位。”
毋明很吃惊,也很失望:“怎么?他们不想杀死我父亲?”
我沉默。
毋明来回走,过了一会儿:“毋志劝我父亲投降,被我父亲下狱了,明天一早斩首示众。”
毋明在我面前停下来:“你明白吗?我父亲是不会同意投降的。”
我问:“殿下要我怎么做?”
毋明用一双棕黄色眼睛看着我,象一只狸猫般的眼睛,那里流露出的欲望与狠毒,我不会看错:“要我杀了他?”
毋明缓缓地点点头。
我问:“然后呢?”
毋明道:“当然还是你送人头与马,到汉人的营中。”
我问:“然后呢?”
毋明说:“永远不要回大宛来!”
我问:“我母亲呢?”
毋明道:“你母亲可以和你一起走。”
我问:“要是我不同意呢?”
毋明道:“你同你母亲都得死。”
我笑问:“你控制了全城吗”
毋明道:“我只要控制了你,就够了。”
我说:“我母亲不是在皇宫中?”
毋明道:“皇宫在我控制中,锦衣卫不想死,大内侍卫也不想死,我的叔伯兄弟也不想死,整个大宛都不想死,只要我愿带他们投降,他们就愿拥我为王!”
我问:“你弟弟呢?”
毋明道:“他?”一脸不屑地:“他可以继续画他的画。”
好了,我没有问题了:“没问题,交给我吧。”
毋明点点头:“别同我耍花样!”
我斜瞪他:“要不,你自己去杀了你父亲?”
毋明一脸凶狠,却不做声。他象只耗子!
毋寡一个人站在窗前,窗含西岭千秋血。
我走过去:“陛下。”
毋寡道:“他们放你进城,是要你劝降吧?”
我说:“是。”
毋寡道:“我的侍卫们放你进来,也是要你劝降吧?”
我说:“是。”
毋寡道:“食君俸禄,当与君分忧。”
我说:“陛下,这也是一种解决方法,打不过,就认输,有何不可?”
毋寡道:“对方肯容我们认输?”
我沉默一会儿:“陛下,相信我,李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毋寡道:“市井混混,妹妹是歌妓,靠妹妹的色相爬到将军的位子上,怎么,他倒有高尚的品德?”
我说:“人不一定都要有高尚的品德,倒是,有点人性,有点良心就够了。”
毋寡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毋寡问:“他们要什么条件?马,和我的头?”
我说:“不,陛下放心,只要马。”
毋寡问:“只要马?不可能!”
我说:“只要马!”
毋寡道:“我不相信!”
我说:“只要马。”
毋寡说:“我不相信!!”
我只得说:“还有我。”
毋寡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想笑笑,却只弯起半个嘴角,左半边脸,象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拒绝合作,僵硬地,沉沉地挂着。
我说:“李广利要我跟他去汉地。”
毋寡忽然笑起来,实在没什么好笑的,但他却笑起来。
半晌才笑完,他低下头看我:“李广利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好汉吗?”
我喃喃地:“去他妈的好汉。”
毋寡问:“你不想去?”
我说:“没什么。”
毋寡道:“你竟为救我,背井离乡吗?”
我答:“不,我只是想结束这场战争。”
毋寡看着我:“丫头,你太小看我了。”
我瞪着他,怎么?
毋寡笑道:“我可能做过一些事,让你觉得我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但我不是。我是杀了毋孤,但那不表示,我会接受一个女孩子的牺牲,并向一个市井无赖投降。要我献上大宛的女子,去同汉人求和,那是不可能的。我活一日,一日不会投降。”
我接着瞪着他:“可是几万人就要缺水而死。”
毋寡道:“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你以为我会在乎那几万人吗?”
话讲到绝了,我能怎么办?我一只手去握剑:“陛下!”
毋寡说:“我知道他们容你进来,是想让你来取我的人头的。来吧。”
我问:“陛下,宁死,不降吗?”
毋寡点点头:“宁死。”
我再问:“陛下,三思。”
毋寡道:“你容我三思吗?”
我再问:“陛下,你只要点头,我会去同李广利交涉。”
毋寡道:“我这颗头,是不会自己低下来的。”
剑出鞘,剑光如泼泻的水银,划过去。
毋寡的那颗头颅,滚落在地,转了几个圈子,面容平和,双目却圆睁着,他看着我。
我落下泪来。
毋寡的身子,竟久久不肯倒地,血从腔子里喷出来。
我跪下来:“陛下!”
我佩服毋寡的倔犟,他这份宁折不弯。即使他有一千种不是,我喜欢他的骄傲。
将毋寡的头颅装到一个盒子里,我出去。毋明在等着。
我笑笑:“幸不辱命。”
毋明眼角眉梢那些快要挂不住的欢喜,让我恶心。
我骑马出城。马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那里面就是毋寡的人头。
毋寡是一代名主,他改革国家机构,维新政治;轻徭薄赋,疏缓刑法;知人善任,虚怀纳谏;锐意经史,借鉴前代成败;斥弃群小,不听谗言。据说,当年毋寡带兵,也是战必胜,攻必克。
现在,那些智慧都在我手中的盒子里了。
毋寡不幸遭遇同时代,一个极其遥远的,从未听闻过的国家的袭击,象地球人遭遇火星人,再英明也不知所措而大败了。但毋寡选择死亡,而不是投降,我敬重他。以往他所做的,都不必再提,既然大节已全,那些细节,不必再提。
我到两军阵前,请人通报李大将军。
李广利迎出来,我问:“我大哥呢?”
李广利接过盒子:“他还活着。”打开盒子,诧异:“你竟把他的人头搞到手?”细细看一回,微笑了,然后将那颗头举起来,向他的将士们展示,一片欢呼声,我还听到一片叹息声:“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哽咽的声音,汉人同我们一样渴望结束这场战争。
李广利将毋寡的人头又放回盒子:“我敬重这老东西,他有种!”
我说:“让你的士兵退后十里,我带汗血马出来。”
老李一声令下,汉军退后十里,看着没有围兵的大宛城,我落下泪来。
我曾在这座城里同爱人在一起,我曾吃过这个城的艾窝窝,我不能不爱的这个城,我的生长之地,所以,不管什么代价,我都要救它免遭轮台的命运。别说是牺牲我的幸福,即使是牺牲我的生命,我也要保护它。
我带着一万匹好马,送给汉军。其实,这些马一旦离开大宛,并不能繁育出同样优良的后代。因为汗血马及是驯化的马匹同野马杂交的结果,一旦不再同野马杂交,优良血统立刻失传。
当然,这与我无关,相信老李也不在乎。
老李令善相马的专家在那儿挑选,这些可怜的马匹,也因着我们的战败而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漫漫远征之途,不知有几匹能到达中原繁华之地。
马,会不会也有离愁?
老李陪我去看慕容长英。
长英昏迷着,我慢慢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臂紧紧抱在怀里。
我刚要落泪,只听慕容长英哎哟一声,醒了过来。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大哥,你醒了?你没事?”
慕容长英虚弱地微笑,声音低沉,我忙凑过去侧耳听,慕容长英说:“梦见胳膊被狗咬,好痛,醒来一看,是你。”
我一边哗哗地流泪一边笑,要不是他受伤,我一定锤烂他的皮!
老李歪着鼻子,态度暧昧地扬着半边眉,撇着半边嘴:“有没有搞错,是晴川的小说,不是琼瑶小说哎。”
我说:“大哥,等你好些,我们就走。”
慕容长英看着我,我解释:“我拿来了毋寡的人头!”
慕容长英诧异,他并没有高兴:“你杀了毋寡?”
我苦笑。
老李忽然道:“走?你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是你同马!不是毋寡的人头同马。”
我愕然,我太累也太惊讶,所以,无话可答。
老李说:“好比做买卖,我说要红的,你说你有绿的,最后签了绿的合同,然后你拿来红的,我是不是该告你违约?”
我张口结舌,想不到老李会在这关口难为我。
老李道:“你们可想过我的感受?慕容菲,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的这段,一再被你利用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我只能说:“对不起,老李。”
“不!”老李说:“这次由我来说对不起!”
我苦笑,转过头去对着慕容长英:“没关系,反正你还有胡兰。”
老李终于决定给我一段安静时光,他出去,我同慕容长英竟一时无语。
对,老李要我走,慕容长英有他的胡兰。战争结束了,我们的问题再次浮出水面。我同慕容长英间,隔着胡兰。
慕容长英忽然说:“我不能让每个人幸福!不如以你为重。”
我看着慕容长英,微笑,那当然好,只怕他转眼会改变念头。
慕容长英说完这话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他更加愁眉紧锁。我不理他,要么三个人不快乐,要么一个人不快乐,要选择,当然不如就让那一个人不快乐好了。但是我们有什么权利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呢?好在这不是我的难题,慕容长英是男人,他应该自己做决定,这是他应该担当的责任。
我?我对老李可不用那么有担当,我不是女人吗,他爱我是他的事,我不爱他。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难忘怀。等老李回到他的祖国去,歌舞女人迷了他的心,我就偷跑出来,至于跑到哪里去,能不能找到那个我爱又爱我的人,到时再说吧。
老李送药来,一边同我说:“慕容长英太固执,不是好对象。”
我笑笑:“做人总有一些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老李道:“道德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们生活得更好,如果它反而伤害了人,那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我苦笑:“这个道德不是让胡兰过得好吗?”
老李道:“让一个女子终身服侍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还算好?”
我说:“依你说,退婚对她才算好了?”
老李说:“动动脑筋,大宛国都能救,这点事,倒难住你了不成。”
动动脑筋,动动脑筋。
慕容长英见我进去时不停地摇头,忍不住问我:“你在干嘛?”
我回答:“动脑筋。”
慕容长英忍俊不禁,笑了一声,痛得脸扭成一团。
一直走到敦煌,老李才问:“你真的不跟我走?那个慕容长英真的不是好对象。爱一个人,应该不顾一切,没有他世界没有意义。那样瞻前顾后的,好算爱情?”
我回答:“老李,就象你说的,爱一个人有什么道理呢?你这么好,我偏偏不爱你。”
老李气得要倒下。
老李说:“滚吧。去同慕容长英跳火坑去吧。”
我想拥抱老李,老李说:“慕容长英那蠢才会误会。”
老李又说:“你同慕容长英躲在这里疗伤,伤好再走。一定要回大宛吗?最好晚一点回去,大宛局势动荡,回去未必有什么好处等着你们,搞不好倒被安个叛国罪什么的。”
我说:“要依我,就在这儿生活一辈子算了。”
老李道:“你这没天良的,你娘你也不管了。”
我笑:“谁让我娘没生儿子呢。”
老李道:“我是被沙漠迷了眼,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猪头,等我回了国,大把的美女任我挑,谁还记得你这半男不女的丫头。”
我说:“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好兄弟。”
老李说:“呸,好兄弟!”
我同慕容长英化装成一对夫妇进了大宛城,刚进城门,就看见上面城墙上挂着毋明的人头,我与慕容长英忍不住停了半分钟,毋明这么快就失败了?且输掉了他的人头?
但是,高挂旗杆上的,不会错,正是毋明的人头。
我嘟囔:“倒底是毋寡的儿子啊。”
慕容长英问:“什么?”
我说:“毋志真是毋寡的儿子,很利落嘛。”
慕容长英道:“也许是胡夫的主意。”
我说:“我们还是打听一下情况再做计较吧。”
店小二说,当今的皇上乃是三皇子,原来毋志那家伙倒底得了便宜去。
我说:“毋志很好啊,他会做个好皇帝的。”
慕容长英不置可否,我同他说:“你并不想做皇帝,是不是?”
慕容长英道:“我只是担心胡夫的野心未必只是做个国丈呢。”
我笑:“要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一辈子就不用过了。”我温柔地提醒他:“你答应过,我的快乐比胡兰的快乐重要。”
慕容长英回答:“如果一定要对不起一个人,我不会选择对不起你。”
我说:“我们且避避风头。”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正在说书:“那慕容将军一个人就杀了近千汉军,最终筋疲力尽,被乱刀砍死,真是好一位英雄。慕容夫人听闻此事,立刻自尽殉夫。一对英雄夫妻。可惜,这英雄却生了一对不肖儿女……”
慕容长英呆住。
半年后,我们找到了我母亲,她一个人住在将军府,呼奴引婢,过得很好。我们带我母亲离开京城,坐在马车上,路过胡家,看到胡家门口的灯笼落在地上,一片狼籍,心里还奇怪,什么大风,吹落了国丈门口的灯笼?出城不久,听说胡家因谋反被满门抄斩,满门抄斩,包括胡蝶与胡兰,看,我说得没错,毋志倒底是毋寡后代。
二年后,慕容长英在打瞌睡,我过去一脚把他踢醒:“喂,轮到你了,去哄宝宝玩!”
我家宝宝需二人轮班同她过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