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么,你要进府来住些日子?"
陆烽瞪大了双眼,万分希望自己年老耳背,听错了话。
"是啊,大伯有什么不方便吗?"
大厅里,青衫少年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手边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
"呃,你也知道,你伯父我还乡在即,要遣散奴仆,收拾行装,打理旧物。一时间府里乱七八糟,人仰马翻的,实在是……咳,抽不出人来照顾你。"陆烽轻咳一声,尽量让语气委婉些,以拉开与"断然拒绝"的微小距离。前些日子,刚有两个与这孩子一同长大的侄儿也说来借住几日,不到三天就闹得鸡飞狗跳。听说这小子造反的本事比起前两个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不叫他心惊胆战?
"大伯,您告老还乡是两个月后吧,到时再安排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呢?而且我都这么大了,照顾自己怎么会有问题?"短短几句,立时打发了陆烽的推托之辞。
"这个,嗯……我已将府宅转卖给户部李大人,这些日子已派人来翻修,白天黑夜地闹个不休,我是怕你夜里睡不安稳,何苦来呢!"
借口。
哪有主人尚未离去,就派工匠来修葺的道理?
少年唇角微勾,低头仔细研究茶杯上的花纹,淡淡开口:"那刚好,我恰巧最近对土木兴建颇有兴趣,既然现下如此情形,我自是应该帮帮大伯的忙,也省得您操心。"
啊?那岂不是要拆了我的屋子!陆烽的面色立时有些发青。
开玩笑,这宅子卖了不低的价钱,若是被这小子掀了砖,揭了瓦,到手的银子岂不要白白飞走,到时恐怕连回乡的路费都没著落!
"老爷,南公子到访。"一个家丁进来通报。
啊,救星啊!陆烽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快请进来!"
有客到,刚才之事自然可以先拖一拖。
片刻,厅外走进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淡色衣衫,宽袍大袖,温雅得一瞧就知是个读书人。
"书清,你来就来,还通报什么,也不嫌罗嗦!"
陆烽声如洪钟,哈哈笑著迎过去,也不待年轻人开口就又道:"来来来,给你介绍个人,这是我老家的侄儿──明夜。"
南书清微眯了一双眼力不大好的眸子:被陆烽粗手粗脚扯过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身材消瘦,几与自己等高,眉清目秀,眉宇间顾盼神飞,脸庞晒得微黑,与他的白皙恰成对比。
他不由心生好感,躬身施礼,一抬眼,少年却踪影不见。
忽觉披在肩上的头发被轻轻一扯,愕然回首,正对上少年漆黑灵动的眸子。
"好长的头发!"少年歪著头,笑微微地,神情宛如一只好奇的小雀儿。
他的头发的确较一般男子为长,是多年来养成的。
南书清莞尔一笑,感叹这少年竟如此率真。
却不料少年手一伸,将他头上的束发方巾拉了下来,登时乌丝倾泻,覆在腰背上。南书清骇了一跳,不禁怔住。
"明夜,你干啥又淘气?"陆烽大吼一声。
"他头发好看,我细瞧瞧。"少年眨眨眼,笑得何其灿烂,"别急别急,我替你束起来。"不由分说将南书清按坐在椅子上,向丫环讨了梳子,缓缓梳理好,束上头巾,轻轻一拍他肩头道,"成啦!"再绕到前面,左瞧右瞧地好不满意。
南书清悄然赧颜,不由自主地撇开目光。
陆烽在一旁先是呆呆地望著,忽地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哈,哈哈哈!"先笑个两声,努力把心虚的愧疚感一棒打死,"你们两人一见如故,也真算是一种缘份哪!不如今天由我作个公证,你们义结金兰,岂不是好?"
啧!这老头在说什么鬼话,疯了不成?
少年心里暗咒,面上却是神色如常。
南书清也怔怔地吃了一惊,轻"啊"了一声。
"怎么,你瞧不起我侄儿是个乡下小子,怕辱没了你吗?"陆烽眼一瞪,使出长辈气势。
"当然不是!"南书清慌忙起身拱手,"陆世伯,您言重了。"
"那就好,快快快,当著青天日头……"他一抬头,正对上房梁,"出来出来,咱们到外头去……"一手抓了一个,来到庭院。
"那,撮土为香……啊,树枝也凑合了。"陆烽当真在地上拢了个小小的土丘,插了三根树枝。
唉,好似我百年后的坟头。
少年蹙蹙眉,自顾想著。
"快,还犹豫什么?"陆烽手一推,脚一抬,南书清"扑通"一声,双膝著地,少年手臂一伸,稳住他快扑倒的身子。他把著少年手臂,报以感激的一笑。
"明夜,你也快跪呀,还杵在那做啥?"陆烽嗓门更高,活像个急著嫁女儿的老爹爹。
少年斜睨了他一眼,忽地扬眉而笑,屈膝跪倒。
事已至此,又怎能推却?
南书清暗暗叹了口气,缓缓举起手掌:"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南书清今日愿与……"他顿了一下,转头望向少年。
"陆明夜。"陆烽忙插上一句。
"……呃,结为兄弟,从此同甘共苦……有违此誓,嗯……不得善终!"
少年笑咪咪地依样举掌:"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夜愿与南书清大哥义结金兰……"
陆烽蓦地在旁边轻轻一咳,引来一记白眼。
"……从此祸福齐担,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就叫我……一辈子难回家乡!"
南书清一愣,这誓词倒新鲜,不过却颇是诚恳。
"好啦好啦,完事大吉,恭喜恭喜!"陆烽捋须大乐,将少年晾在一边,只顾拉起南书清,"不是我自夸,明夜这孩子聪明伶俐,难得一见,你同他做了兄弟,也算件幸事!"重重一拍他肩头,"既然如此,贤侄,你介不介意他到贵府小住几日?"
※ ※ ※
碧空如洗,湖清如练。
庭院中百年老树之下,花架之旁,年轻的书生正在榻上独自好眠。
一本《杜工部集》已滑落在地。雪白长衫上落英点点,颊畔发丝轻扬。
水晶廉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拱门里走出一个青衫少年,双眸灵动慧黠,悠哉游哉地走到树下,先是歪首想了一下,随即窃窃笑起来。
他拿过桌上微温的残茶,咕咚一口灌进胃里,再到湖边狠狠舀了一盏湖水,踱回凉榻边,唇边噙著坏笑,轻轻拉开榻上人的襟口,将冰凉的湖水一股脑倾了进去,然后好整以暇地望著书生闷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跳了起来。
南书清有些懊恼地扯扯胸前湿透的衣衫,越发觉得自己近二十年来苦读圣贤书册培养出来尔雅稳重的好气质,正逐渐被这个莫名其妙结拜来的兄弟一点一滴地消蚀殆尽。抬头望望正笑得一脸淘气的顽皮少年,也实在是气不起来。唉!无伤大雅,无伤大雅,既做了人家的兄长,这偶尔……不,时常发生的小小恶作剧也没什么打紧。
"你不去翰林院,却躲在家里偷懒。"明夜拾起地上的书册凉凉地扇风。
"在翰林院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在家里看看书。"他抽走权且被当作扇风工具的《杜工部集》,将自己的纸扇递过去。
"翰林学士都这么闲吗?"明夜斜靠在榻上,打开纸扇,不为自己凉爽,却在他胸前湿处用力扇了两下。
尽管天气颇暖,而这湿答答却又被吹得凉嗖嗖的滋味委实不大好受。他又将纸扇抢了过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你先坐,我去换件衫子。"说罢,进了内室。
陆烽原只说让明夜在南府小住几日,不料这小鬼天天溜得不见踪影;待接他回了陆府,他又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直到月余前,陆烽告老还乡之时,干脆将他的行李打了包送来。于是,南书清特地辟出西厢房给明夜居住。从此,南府正式收留了这名居客。南家下人也知道主子疼爱这个义弟,再加上明夜活泼亲切,伶俐讨喜,因而相处甚是融洽。
换了一身洁净衣衫,走回庭院,却见那顽皮小鬼舒舒服服地窝在凉榻上,手里拿著他适才刚放下的书册,有一页没一页地胡乱翻著,努力对不知何时走到榻边的窈窕身影视而不见。
听到脚步声,苗条的背影转过身形,兴高采烈地打招呼:"书清,好久不见!"
南书清含笑施礼:"栾姑娘,有一阵子没来了,近来安好?"
"好,多谢你记挂。快过来坐!"娇艳的女子热情相迎。
啧啧,她倒反客为主起来了!
明夜暗暗撇嘴,侧了侧双腿,让刚刚被轰走的主人坐在榻边。
"书清,这位是……"女子嘴上探询,目光不怎么客气地打量著一直对自己视若无睹的青衫少年。
"啊,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明夜。"
"什么?你何时有了结拜兄弟,我怎地不晓得?"女子拔高了声音,表情不仅仅是惊讶。
"咦,难道你要事前盖印审查吗?好哥哥,请问这是你哪位长辈呀?"明夜笑得一派无邪,眯了一双眼向结拜义兄请教。
"呃,这位是栾绣姑娘,是为兄的儿时玩伴。"南书清有些头痛地试图阻止小颃童忽而又起的玩心,只盼他好歹给姑娘家留些颜面。
"我想,青梅竹马大概也算这样!"栾绣插了一嘴,重重强调,对于这个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精明少年无甚好感。
"喔噢,原来只不过是青梅竹马,不是红颜知己呀,可惜!可惜!"他心里暗叫:幸好!幸好!手没啥诚意地拱了拱,连身子也懒得欠一下,"有礼有礼,栾大姐,小弟方才不小心闪了腰,实在不方便起身,还望见谅!"这女子既然不对他的味,他也乐得随口胡掰。
栾绣福一福身,算是还礼,虚应笑答:"你既然做了书清的义弟,也就是我的义弟,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嗳,这么快就从青梅竹马上升到一家人了,这女人还真不怕羞!
"唉呀,原来义兄你和我结拜还带著一个人哪,怎么那时我没瞧见?啊……啊……好疼!干嘛啦,义兄你掐我做什么?"
南书清不理他,转过脸和栾绣说话儿。
栾绣喜滋滋地打开带过来的食盒,挨著南书清坐下。
"我刚刚做的八宝饼,松籽糕,你尝尝。"
殷勤的手还未递到主人面前,明夜已经欢呼一声,直接从榻上扑了过去。"我也要吃!"
南书清慌忙拦腰抱住贪吃鬼几乎扑到地面的身子,推回榻上,微微恼怒:"做什么这么毛毛躁躁的,看不跌断了你的颈子!你要吃,我替你拿就是。"随手捡了两块送到他手里。
栾绣目光悄悄一沉,随即笑道:"书清,你也吃呀!"一只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搭向南书清的肩头,身子眼看著就要贴过去了。
忽然一只胳臂横亘进两人之间,正要再偷拿一块糕点,她便好巧不巧地抓住了这只天外飞来之手。
"咦,栾大姐,你干吗抓住我的手不放,该不会对我有意吧?"明夜无辜地眨眨眼,嘴里的糕饼快喷到她脸上了。
栾绣火燎似的收了手,跳起来大叫:"呸、呸、呸,不害臊,鬼才对你有意!"愤然地怒视一眼,欲向南书清说话,却又窘得出不来声音。
明夜巴在南书清背后,笑嘻嘻地做鬼脸。
"你,你多大了,一个大男人还粘到别人身上,真不知羞!"
"哎呀,反正我脸皮厚嘛,要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粘在别人身上,那该怎么编派她的不是呢?"
"你……"
"哟,别气别气,我又没在说你,你脸上的粉快掉下来了。"
"我……,"栾绣涨红了脸,"书,书清,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呃,好。"南书清欲起身送客,无奈背后却贴了只八爪章鱼,动弹不得,只好目送客人狼狈逃去。一转身,正对上明夜晶亮漆黑的眸子。
"明夜,你做什么气走栾姑娘,她哪里得罪了你?"南书清对刚刚烽烟四起的战火熊熊情形实在有些莫名所以。
呆头哥哥,我若不出手护著,你的嫩豆腐就被人吃了去啦!明夜心里翻起白眼,嘴上却信口胡说:"那是她看我生得俊俏,虽然动了心,却又放不下矜持,只好借怒火来表示爱慕之心。"
"可是我瞧著,她明明好像有些讨厌你。"老实人实事求是地指出真相。
好吧,姑且承认那是事实好了。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物极必反。因此呐,讨厌也会向相反方向转移,说不定哪天她会主动上门来讨好我。"
嗯,好像有些道理。
南书清微一沉吟道:"栾姑娘十四岁时家道中落,原来养成的娇性已渐渐磨平,为人开朗温和,纵然偶尔耍些小性子,却也不失为一位好姑娘。"
是呀是呀,就你这呆子看不出她别有所图。明夜暗自叹气,闲闲地去拽南书清手中纸扇的玉坠子。
他躲过不安分的手指,稍侧扇面,送去阵阵凉风。接著又道:"倘若栾姑娘当真对你有心,你也不妨考虑看看。"
嘎?不会吧,就算你对她无意也不必推到我这儿来呀!
明夜立刻哀叫出声:"别、别、别,我可不想娶个妻大姐!兄台,你莫不是故意难为我吧?"
也对,这小顽童完全是副没长大的样子,整日顽皮胡闹,没有半分正经,现在要说成家立室,娶妻生子的确有些言之过早。
"可是如果栾姑娘一心相许,非君不嫁,你又如何是好?"他难得起了玩笑之心,莞尔地望著明夜忽然有些烦闷的面孔。
"唉呀呀,拜托,休要再提!"
明夜懒懒地靠在凉榻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难得这小鬼也有烦恼之时,南书清不由收了扇,关切起来:"贤弟可是有事烦心?"
"没什么要紧的,小事情罢了。"明夜轻描淡写地撇过。一抬眼,瞧见南书清俊秀清雅的面庞,一时竟有些怔怔出神。
南书清被瞧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脸上微微现出赧然之色。
"呃,你……你瞧什么?"
"啊?喔。"明夜从九重天外神游归来,"我说兄长,以前我只觉得你斯斯文文,瞧起来挺舒服的。今天才发现,你长得居然挺俊呐,又爱脸红,简直就像个大姑娘。"
南书清不禁失笑:"胡扯,你在暗讽为兄娘娘腔吗?"
"哪有,我在夸你好看呢!"
明夜伸手敲敲他光洁的额角,又去拉他白皙的面颊,笑得像个无法无天的小色狼。
南书清拍掉调戏者搞怪的魔手,却躲不过黏过来的修长身形,无奈只得端起义兄的架子:"你再胡闹,我可恼了!"只是,这温和的声音中哪有半点威仪可言。
明夜却真的乖乖收了手,笑嘻嘻地拍拍他前胸:"莫气莫气,你害羞,我知道。"伸手取过矮几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忽又瞄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再瞄一眼,瞄得他心里毛毛的。
"你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他有些忐忑不安。
"没,你太多心了。"
明夜用指尖闲适无比地在杯缘上划著圈儿,将笑容悄悄隐在杯后。
第二章
煦阳当空,纤云几抹,杨柳轻摆,春意将尽。
院里摆了三张椅子,一架小几。
两张椅中坐了人:一位娇俏女子,低头刺绣;一位儒衫青年,手执纸扇,微笑倾听院中心正在忙碌的少年述说家乡趣事。
"我四叔和芳姑明明一个郎有情,一个妹有意,偏偏却都是死要面子的人,谁也不肯先开口,这一拖就是好几年。"
少年手下一刻不闲,努力与前几天不知从何处跑来的流浪狗的伤腿作战。
"结果连咱们大伙都看不下去了,后来就想了个法子,把他们……哎呀喂,你这没良心的狗崽子,竟敢咬我!"
刺绣的女子嗤地一笑:"这才应了那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倒是那俊雅青年关切不已,不由唤道:"明夜,你要不要紧?"
明夜手臂一举,笑咪咪地道:"没事没事,连皮都没破。"
南书清放下心来,兴致盎然地接问:"你们想出个什么法子?"
"喔,也没什么,不过将他们两个灌醉,脱光衣衫,送到一张床上而已。"
"啊?!"南书清吃了一惊,"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难不成看他们耗一辈子吗?你不晓得,第二日我们故意一窝蜂挤到房里起哄,逼四叔负起责任,那场面还真是蔚为壮观呐!而当时负责听信儿传信儿,推波助澜的,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明夜思及当年以自己八岁稚龄便担当如此重责大任,不禁得意洋洋,冷不防又被狗儿衔住了手臂。
"本来四叔都已经应了,偏芳姑死撑到底,硬是不肯点头,直到肚子都凸出来了,才耐不住人言,委身下嫁。好在这套儿是大家设的,风言风语不过是为让芳姑快拿主意,要不然普通人家的女子,如果未婚先孕,怕不得去投河。"
栾绣悄悄捏紧了手中的绣花绷子,脸色有些发白。
明夜不动声色地扫过去一眼,随即低头按住狗儿乱踢的爪子。
南书清慨叹一声,轻摇折扇。
"别叹气呀,非常情况下,用些手段是必要的。虽然你是个读书人,平常只吟吟诗、下下棋、做做学问,但毕竟身在官场,难免会有险恶之时,光是谦虚文雅是不中用的。"
南书清轻笑出声:"想不到你年纪虽轻,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依我看,凭你的性子,若入朝为官,应该会事事圆通,游刃有余。"
"啧,你不过大我三四岁,怎地说话老气横秋的,再说当官有什么好,规矩礼仪多如牛毛,我若是当上官,怕不闷死了自己!"明夜无奈地甩甩手,看狗儿将布带乱咬一通,缠了一身。"不过,如果能保你平安,我就去做官,纵使闷些也不打紧,你说好不好?"
南书清唇角微勾,一收扇站起身来:"不,我倒宁愿你自自在在的。"说完,缓步走向回廊。
栾绣的目光随著他进入屋内,忽地被一句话拉了回来。
"栾大姐,你眼珠乱转,在打什么鬼主意?"
呸!就你眼珠转得才勤。她白了一眼,未曾开口。
明夜笑得别有用心:"你要想算计他,除非我不省人事。"
她继续刺绣,头也不抬一下,手却忍不住轻颤起来。
"来,看看这个能不能用?"
南书清回到院中,手里捧了个小小的薰炉。
"这是深眠香,我夜里睡不著时,全靠它助眠。"
"喔,那岂不是迷香?"明夜提高声音,说给有心人听。
"是吗?我也不晓得,不过,的确颇见成效。"
他不以为意地将薰炉凑到狗儿的鼻下。果不其然,少顷,狗儿就昏昏欲睡,不再挣扎。明夜迅速将布带扎好,拍拍手站起来,随手接过南书清递来的雪白巾帕,胡乱擦了擦汗。
栾绣放下花绷子走过来:"书清,最近我也睡不好。你那香,给我两块成吗?"
"咦,夜里睡不著啊,是不是那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明夜贼兮兮地插了一句,招来一双怒目。
"别胡扯!"南书清微斥一声,掉头对著栾绣道,"好啦。切记别燃得太多,以免对身子有损。"
"你放心,我有分寸。"栾绣笑答。心里加了一句:身子有损的绝不会是我。
※ ※ ※
"书清,你瞧见明夜了吗?"栾绣提了一篮点心,迎了过去,"我瞧明夜爱吃这些糕饼,特意做了些给他。他卧房在哪?我送过去。"
南书清不禁讶然,明夜曾道栾绣会上门讨好于他,自己还半点不信,料不到今日居然应验。
他折扇一合,指向西厢:"那边,我陪你一道去。"
"不,不必了……你忙你的吧。"她好不容易见明夜出了门,才觑空前来,怎能功亏一箦?
"我自己去就行了。"语罢转身疾行。
看来,她是真的动了心了。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南书清摇摇头,回到石桌前坐下。
未几,栾绣回到院里,与他闲聊起来。
"咦,谁这么好,把点心送到我房里?"
明夜手中拈著一大块千层糕,笑嘻嘻地边走边咬。来到南书清身边,不由分说喂了他一口。
"当然是我!"栾绣没甚好声气。
"啊,栾大姐,你又来了!"他满嘴糕饼,说话含含糊糊地,"你做的?啊啊,糟了,会不会有毒?"
"你也知道自己天怒人怨?"栾绣冷哼,"拿来,不吃还我!"
"别别,当我没说!"明夜忙背起手,跳开一尺。
"你先坐,我有话要和我义兄说。"他拉起南书清,亲亲密密地搭著他的肩,向拱门走去。
"你不说今晚要和我换房睡吗?"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
南书清正要发出疑问,却猛然又被塞了一嘴点心。待他好不容易将那口差点噎死他的千层糕吞下肚去,已然转出拱门甚远。
"我有说过吗!"他仔细回想。
"喔,没有啊?八成是我记错了。"
明夜舔舔手指,松开了他:"你去忙,不用理我。"说罢,轻轻巧巧地迈出大门。
南书清知他素来没头没脑,也不再问,迳自回转,到了院里,栾绣已然离去。
※ ※ ※
夜阑人静,一抹窈窕身影偷偷摸进漆黑的房间。
嗯,是深眠香的味道,淡淡的,用量不多,想来没错。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摸索到床上。
垂下的床幔里,一个人呼吸均匀,睡得极沈。她犹下,除下衣衫,只穿著贴身小衣,钻进被里。
"谁?"
床上人似乎突然被惊醒,一个翻身坐起,手指迸出,在她身上点了三下。她顿觉浑身酸麻,竟一动不能动。
床上人下地掌了灯,又回到床前。于是,两道惊呼响起:"是你!"只不过一真一假罢了。
"栾大姐,你半夜三更地爬上我的床,不会真的想以身相许吧?"明夜披了外袍,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今晚不是书清睡这吗?"栾绣声音抖得厉害,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明夜一脸恍然:"喔,原来你要献身的是我义兄啊!你若倾心于他,何不直言?偏偏使这不入流的手段!"
"这是让他娶我的最快办法!"栾绣脱口而出。
"这么急,你大肚子了吗?"他冷冷地,毫不讳言。
栾绣的脸突地煞白。
"栾绣,二十岁。及笄前家道中落,以针线杂务为生,两个月前与情郎幽会,不慎有孕,而那负心薄幸之人却弃你于不顾,远离京城。你未婚有孕,难以见容于世,因而欲找个挡箭牌──我没说错吧。"
"你……你怎知道?"栾绣骇极,不由哑了嗓子。
"你当你的事人不知鬼不觉吗?问问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谁不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除了正房里那只呆头雁!明夜心里暗加一句。
"我曾说过,你若算计他,除非我不省人事。你倒真的在我房里薰笼中放了深眠香,你怕我搅了你的好事,对不对?"
"我听你说和书清换房睡后,早就把香取出来了。"栾绣忙插上一句。
"是啊,你来不及在正房放香,干脆就在茶水里下了迷药,你本事倒也不小,这种东西也弄得来?"他眯了双眼逼近她,"不过,喝的人可不是我。"
"那,那书清……"糟了,她放的剂量还真不少。
"亏得书清时常好心接济你,你竟污他清白,陷他于不义!"他斥责得义正辞严,心里却暗道:不好意思,我也要陷害他,只好委屈你了。
"那,这房里的香……"反正已然败露,不如问个清楚。
"啊,那是我放的。"明夜笑嘻嘻地承认,"引你上钩嘛,别沮丧,你早知我诡计多端,碰个钉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栾绣无言以对,忽然簌簌掉下泪来。
明夜心中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她走投无路,又怎会出此下策?而后又忍不住恼起来:那呆头雁端正清明,厚道老实,纵不是栾绣,也会有其他女子倾心。若他不在,岂不被人算计了去!
他伸出手,隔著被子在栾绣腰上推拿几下,解开穴道,让她起身著衣。
栾绣心中惴惴,不知如何是好。
明夜拍拍她:"倘若你不再找他麻烦,我自会安排你日后生活,且可以安然待产。"
她吃了一惊,似有不信。明夜嘴角微扬,笑得自信满满。
第三章
走到门口,他稍顿一下,不由双手合什:"老天,我昨夜还斥责别人居心不良,以怨报德,今日就要陷害他,羞愧啊羞愧!"
举手敲敲门扉,许久不见动静。干脆推了门进去。
床上的人仍在酣睡。可恶,那女人到底放了多少药在茶里!
"书清,你快给我起来!"
他跳上床,用力摇晃。
南书清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只觉筋酸骨痛,不禁呻吟了一声。
明夜忍住心软不理,拿出一包东西,重重往床上一拍:"你看,这是什么?"
南书清吓了一跳,登时清醒了大半。打开布包,赫然竟是女子胸衣,慌得他立即丢在一边。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夜黑著一张脸,气冲冲地走到桌旁:"怎么回事?你问问自己,是否问心无愧!"
这从何说起?他忙披衣下地,急切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哼!"明夜冷然一笑,"你昨天是不是叫栾绣去了我房里?"
"呃,她说做了糕点给你,我就告知你住在西厢房,她便送了去。出什么岔子吗?"他问得小心,仔细探看明夜脸色。
"送糕点?然后顺便放了深眠香,再半夜溜上我的床!"
"什么?!"他大吃一惊。
"我知道你有意撮合我们,但怎能让她这么做?"
"我并未……"
"就算是你无心,但毕竟助她一臂之力!"
"我……"
"我本想二十岁以后,再谈终身之事,你却将一个我无意的女子推给我。倘若大错铸成,我今后岂不永不能与我真心喜欢的女子斯守一生!"
"明夜,你……"
"我十几年练就的童子功差点毁于一旦,你却在这儿蒙头大睡!"
"啊?"
"我知道你嫌弃我顽劣又粗鲁,恨不得早日将我踢出府去。"
"住口!"他喝了一声。别的什么都罢,惟独这句教他恼怒起来。
明夜骇了一跳,随即比他吼得更大声:"住口?你还叫我住口?我的便宜差点被人占去了,你知不知道?"他绕著圆桌步步紧逼,南书清步步后退。
"而你,却还在用语上和我斤斤计较,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兄长的自觉?"
他"啪"地一掌重击在桌上,吓得南书清蓦地坐在椅中。
"那,事已至此,我……我可以做些什么弥补?"南书清分辩不得,只好认命。
好,就等这一句!明夜一把握住他双手,表情异常严肃:"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
※ ※ ※
小巷僻静,两人七转八拐地进了一道窄门。有人早在此等候,将二人领进院中。
长廊曲折,绵延不尽。
南书清低声轻问:"不是说到青楼吗?怎地一个人都没有。"
明夜瞥他一眼,这书呆子十成十是没来过这种地方。
"傻哥哥,这里是后院。要走前门,那些莺莺燕燕怕不生吞活剥了你?"
他脸一红,不敢搭腔。
进了阁楼,小斯退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嬷嬷迎了过来,高声招呼:"哟,陆少爷,您可来了!臻儿姑娘还在发脾气呢,说是您不来,她就不梳洗,不换衣!"她顿了顿,拉了明夜到一边轻轻嘀咕,"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怎么还带个旁人来?"眼光一溜,"长得还真是俊秀,我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倒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明夜唇角一扬:"那是我哥哥,来看看我的新媳妇儿,一会儿自会到前面去寻乐子。你只管叫臻儿好生装扮,我在新房里等著。"
"好哩!"冯嬷嬷笑咧了嘴,又神秘兮兮地凑过去,"那您答应我的事儿呢?"
明夜一记白眼翻过去。
"你在外面听个声儿,瞧个影儿也就罢了,别过了分,小心我拆了你的绮香居!"
"是、是、是,我不过想出出气,谁还真有那个怪癖,爱看那种……"她捂嘴一乐,转身离去。
※ ※ ※
明夜推开一道贴了大红"喜"字的门,拉了南书清进来,复又阖上门扉。
窗外天色已暮,他点了各处灯火,屋里霎时明亮起来。
"书清,日后你成婚,我帮你布置新房可好?"到时又有乐子可瞧,保叫你一生难忘。
明夜笑吟吟地坐在桌畔,轻轻抚弄烛火。
南书清回首一笑:"好啊,那就有劳你了。不过,我只怕你玩心重,到时吓跑了宾客,砸了我的婚宴。"
明夜轻嗤一声:"是呀,我还会抢了你的新娘子,轰了你的新床咧!"手指缓缓辗动,将烛泪压扁捏平。
"对了,栾姑娘她……"他犹豫一下,"她不知怎样了?"
"问她做什么,你要我干脆娶了她吗?"明夜头也不抬,眼睛只盯著烛火,"我想她是羞于见人,八成搬家了事。"
栾绣已被自己送至他乡居住,此事关系到算计他一事,不提最好。
南书清怕他仍恼,只得缄口不言。
怎生逼他答应才好?这呆头书生一派正经,若直言以对,他必然不允。说不得,只好用强的。
明夜心中暗自计量,打定主意,手指不由一弹,正中烛芯。
"啊哟!"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南书清骇了一跳,急忙走近探问。
"烛油进到眼里去啦!"老天爷,莫不是你怪罪我设计义兄,天理难容,因此惩罚我吧!他捂住一只眼,心中哀哀痛叫,眼泪宣泄而出。
"别揉,我看看在哪儿。"南书清费力扒开他手掌,轻轻撑起眼皮。
"别别,你不是用吹的吧,它又不是灰,怎么吹得出来!啊啊……把发簪拿开,捅盲了我,你要养我一辈子吗?"
明夜连连哀叫,痛得快要跳脚。真要命,他干嘛好死不死地把人都遣出去,现下找盆水都没有!
"唉呀,完蛋了,我要瞎啦!"
"莫胡说!站著别动。"
南书清一掌撑住他后脑,另一手轻翻眼皮,凑过去,舌尖在他眼里轻轻一勾。
"如何,好些没有?"
明夜揉揉眼,怔怔地望他。
"你可别嫌脏。"南书清有些见腆地笑笑,"我小时迷了眼,奶娘就是这样做的。"
他手指往舌上一探,抿出一颗烛泪:"了不得,难怪你痛得这样厉害!"
冷不防明夜一个前扑,搂住他的腰。
他一呆:"你怎么啦?"也不必感动成这样吧!
"没事儿,只是先让你先习惯一下,免得待会儿吓到了。"明夜仰起脸,笑咪咪地眨著方才揉得微红的眼。
"吓到什么?"他不明所以,"快放手,这样多难看!"
"不要!"他要是临阵脱逃,岂不麻烦?"除非你换上女装。"
"什么?"他吃了一惊,"我答应你做替身救人,可没事先说要换女装!"
"你若穿这身坐在房里,哪个人不小心经过看到,不就露馅了!你说,你要自己换,还是我来动手?"
南书清拉也拉不开,挣也挣不脱,只好乖乖认输:"好好,我换就是,你先放手。"
明夜笑嘻嘻地放开他,从床上拿出事先藏好的一套女装递过去。
"快点,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南书清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解开外袍。
"不成,中衫也要脱。唉呀,你再磨蹭,就来不及啦!"
明夜等不及他慢吞吞地,急急地把绣衣和罗裙替他穿上。
幸亏衣衫事前做好,不然他的身材在男子中虽属中等,扮了女装却仍显颀长,哪来合适的衣裳?
"想不到女装如此繁琐,要不是有你,我半天还穿不上。"
南书清穿戴整齐,却不敢抬头。
明夜将他头巾扯下,披开发丝,原要挽个髻,想想又算了。再拉他至床上,把他的衣衫鞋子一股脑塞进床被里,放下床幔。
一切就绪,门外仍无动静。
明夜眼波一转,瞧见他靠著床头,垂眸不敢瞧自己,不由玩心大盛。
他挨过去,搂了南书清的肩轻轻摇晃:"小娘子,你如此美貌,不如跟了我,保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南书清不知该笑该恼,闭了眼不理他。
"咦,别害羞嘛,俗话说:哪个女子不怀春,纵然你表面正色,见了我这般俊俏的小哥儿,怕也是暗地里小鹿乱撞!"明夜索性学起戏文里登徒子的唱腔做派,玩得不亦乐乎。
忽地面色稍整,轻道:"来啦,你好生坐著别动。"心念一转,出手如电,点了南书清哑穴。向他一笑,掀帐而出。
"吱呀"一声,冯嬷嬷推门进来,嗓门扬得极高:"到了到了,臻儿姑娘到了!"
两个丫环扶著一位红衣女子走进屋中。那女子头覆红巾,俨然一位新娘。
她也不待旁人说话,将盖头一把揭下,露出娇美明艳的面庞。
"这,哪有新娘子自己掀盖头的?臻儿姑娘,不,从今后该叫夫人了,您这不合规矩呀!"冯嬷嬷细声尖叫。
"少费话,从今儿起,我就不再是你这儿的人,不必再劳你调教,你管我不合什么规矩!"臻儿一脸冷然,毫不客气。
"我知道你和我一向不对盘,不过今天是你和陆少爷的好日子,怎么也得给新郎倌一点儿面子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转向明夜。
"没关系,我不在乎那些旁枝末节的。"明夜挂著笑脸,将冯嬷嬷推出门外,"咱们可说好了,我和她办了事,你就交出卖身契,这话没错吧?"
冯嬷嬷持帕捂嘴而笑,遣走丫头:"那是当然,她成不了绮香居的红牌,我还留她做什么?不过是出口气罢了,我就不信,她自命三贞九烈,还不是有被男人压在身下的一天!"
"行啦,你有完没?"明夜开始不耐,"我应了你的条件,你也给我收敛些,别忘了我的话!"
"知道了,我听一下就走,您赶紧进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明夜不理她一脸暧昧的笑意,迳自进了房。臻儿忙迎过去,压低声音:"你到底想出什么法子应付她,别是真要和我洞房吧?"
明夜伸出食指,轻点她红唇,笑得神秘。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你待会儿只要稍稍配合一下就成。"
说罢,拉她进了幔帐。
※ ※ ※
突然,屋中三四盏烛火同时熄灭,登时一团漆黑。帐里传出明夜惊讶的声音:"咦,灯怎么都熄了,难道今天成亲不吉利?呸呸,我乌鸦嘴,你等等,我点盏灯来。"
一点烛光幽幽亮起,明夜在床边方凳上滴了几滴蜡油,将红烛粘在上面。轻掀幔帐,钻了进去。
窗纸被一只手指沾湿戳破,冯嬷嬷伸长了脖子,向屋内望去。
幔布上映出两道人影。长发之人正死命拉著衣衫,不让另一个脱去。
啐,都洞房花烛夜了,你矜持给谁看?她撇撇嘴,暗嗤一声。
"把衫子脱了吧,这么多层,你不热吗?"明夜笑嘻嘻地扯开南书清的衣襟。
他女装下只著直领内衫,露出白皙的颈子。
不晓得明夜意图,却见他越蹭越近,焉能不按住他伸过来的毛手?
明夜星眸流转,似笑非笑,突然合身前扑,牢牢抱住他身子。
事情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南书清脑中一片混乱。不是说只要在房里乖乖做个替身,待明夜悄悄送走那女子就好了嘛,怎会先是被迫易弁而钗,现下又落得如此境地?
明夜,他把他抱这么紧做什么?
南书清有些慌起来,双手力挣。可惜他一介文人,不比明夜身怀武功,自是挣不开钳制。明夜早料到此,也就不费心点麻穴,只怕他慌叫出声,因而仅点了哑穴。
"你既应了我,就乖乖任我摆布罢,何必白费力气挣扎?"
明夜玩得好乐,下巴在他颈窝里缓缓磨蹭。声音慵懒而戏谑,掩不住语气中的丝丝笑意。模棱不清的话语在各人的耳里形成不同的含义。
要玩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南书清暗自咬牙。
平日里虽常常勾肩搭背,兄弟俩辟,倒也平常;就算明夜像个几岁的娃娃般爱撒娇,时不时地黏在他身上,他也只当明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由著他去,未曾在意过。可是眼下这情形,也未免……太离谱了些!
明夜低低地笑著,温暖的气息在他耳畔鬓旁轻轻拂动。
一股酥痒的感觉缓缓爬上心头。南书清忍耐地闭闭眼,长吸一口气,身子忍不住轻颤起来。
哎哎,这小鬼他,又想如何?
他愈来愈惊,眼见著明夜手指一勾,拨开他领口,竟然在他锁骨上轻轻一啮。
他身子一僵,冷汗涔涔而下。
明夜扭头斜睨平躺在床内侧,身形被他二人挡住的臻儿:"愣什么?还不快叫。"
早已瞧得目瞪口呆的臻儿猛地回过神,随即领悟,一声绵长而销魂的娇吟从喉咙里溢出,在斗室里幽然回荡。
南书清心头突地一震,原来还在勉力推拒的双手不由松开,身子向后颓然倾倒。
明夜猝不及防,一扑身跌在他身上,膝盖却重重撞在臻儿的腰眼上。
臻儿痛极尖叫,也不顾隔窗有耳,脱口埋怨:"痛死我了,你干吗突然撞过来?"
明夜也恼道:"你乱动什么,要是你乖乖听话,我怎会硬来?你还动你还动,想要我的命吗?"老天,他的膝盖似乎肿起来了,一动不能动,八成全都紫了。
两人均是又痛又气,都顾不得窗外,各说各话。话语传到窗外人耳里,却自动带了一种嗳昧的味道,令她不禁"哧"地轻笑出声。
明夜一惊,随手拽下臻儿衣上的一颗饰珠,手指倏地弹出,"啪"地击在门框上,警告闲杂人等没事快滚。随后用力摇晃床板,吱嘎作响。
他侧耳细听,片刻后松了口气,轻道:"走啦!"
冷不防被身下的南书清一脚踹开,向后倒仰,跌坐在床上。
南书清双臂一撑,退身坐起,两手轻颤,半晌也系不上襟带。额上汗滴晶莹,轻喘微微,鬓畔发丝随之颤动轻扬,双颊潮红,竟是无比艳丽。臻儿纵是女子,也不由看得呆了。
明夜蓦地吃吃笑起来,渐渐笑不可抑,前仰后合,只差没在床上打起滚来。
南书清瞪视他一眼,下床掀帐要走,却被明夜一把拖住。
"哎,别走啊,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完呢,想出尔反尔?"
南书清理也不理,几步跨离床边,忽觉背后一麻,又遭了暗算。
明夜腾地跳下床,将他扶回床上躺好,且好心替他拢拢发丝,笑道:"你忍一会儿,我送走臻儿马上回来。"说罢,将后窗推开,抱起臻儿,一纵身跃了出去。
※ ※ ※
红烛影移,暖风轻送,开启的窗外,隐隐传来更鼓声。
南书清静静躺在床上,望著帐顶怔忡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起了微微响动。门栓被插进的刀尖一点点拨动,"啪"地应声而开。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进屋来。
"我说老钱,你可打听准了,是这屋了不是?"刻意压低的声音粗嘎难听。
"哪会有错?这门上不是贴了'喜'字嘛,这个月只有臻儿姑娘一人被赎身且直接在绮香居里成亲,我早打听好了的。本来我都备好了银子要给那清倌开苞,却不料半途蹦出个毛头小子赎了她,真他娘的!"
第三人有些不以为然:"老钱,你不过远远瞧了那妞儿一眼,真就这么动心了?她是美是丑,你究竟看清没有?"
老钱嘿嘿笑起来:"绮香居的姑娘,有差的吗?你没瞧见那身段,啧啧!被那小子拔了头筹也不打紧,反正我还没尝过新娘子的滋味。"
料来屋中人没有抵抗能力,外头又无守夜的小斯,三人笑声逐渐放肆起来。
南书清心中暗暗叫苦:倘若他们发现他是男子,应该不会难为他,只怕疑惑这房里正主儿不在,却有个扮女装的男子,叫嚷起来,明夜为友救人的计划岂不前功尽弃?
明夜曾说要他帮忙做个替身,他本以为只要呆在房中,让人以为臻儿姑娘仍在,而实际却被明夜悄悄送走──却不料那小鬼居然瞒他戏他!他面孔又悄悄热起来。
如今明夜未回,而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该如何是好?
幔帐被刷地掀起,他立即闭目装睡。
"嘿嘿嘿,我说不错吧。"其中一人用手肘顶顶同伴,笑出一口黄牙。
"可真是,细皮白肉的。哎,那个小子呢,洞房花烛夜逛哪去了?"另一人口里疑问,手却不由自主向床上人脸庞摸去。
"啊!"他痛叫一声,缩回手来,"谁,哪个王八蛋暗算老子?"
"老子死了一千多年啦!你是哪个坟坑里的挺尸,敢碰我的新媳妇儿?"窗外,一道清朗的戏谑声凉凉传来。
明夜!
南书清心头一松。
"也好,先做了这小子,再和新娘子乐呵乐呵,还省了银子呢!"三人纷纷亮出兵刃。
明夜飞身而入,迅雷不及掩耳地撂倒两个。另一人眼见不妙,刷地一刀便向床上人身上砍去。
明夜心思飞转,本欲以掌击出,却突然手臂一伸,挡在刀前,那刀刃便正斩在他臂上。
南书清瞪目而视,只觉心都跳出了腔子。
却见明夜另一手倏出,猛地击在那人颈上,那人双眼翻白,登时昏倒。
"我去冯嬷嬷那儿取了臻儿的卖身契,所以来晚了。还好赶得及。"明夜歉然一笑,将他扶坐起,伸掌在他腰背上推血过宫。他不会武功,没有内力,穴道被制甚久,只怕于身有损。
南书清穴道甫一被解,不顾身上尚麻,立即捧住明夜手臂。
真好,不枉为他挨上一刀!呜,明夜好生感动。
他解开衣袖,露出一截白色丝衣,柔声劝慰:"你别担心,我身上穿了丝甲,刀枪不入。"
南书清仍是捏了捏他手臂,见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微笑,这才吁了口气。
明夜将那三人一一拎起,直接扔出窗外。南书清吓了一跳:"这不要跌死他们吗?"
"跌不死算他们命大,跌死了算他们该著,对付采花贼还用客气吗?"
也罢,若是这房里住了别的女子,只怕就被糟蹋了。南书清一思量,不由点头。
明夜从床里摸出他的衣衫鞋子递过去,笑嘻嘻地道:"你穿了女装好看得很,再不换回,只怕我也要动了心啦!"
哎哟,糟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话刚出口,明夜心里立时惨叫一声。
真是多嘴,明明已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怎么一不小心又将话题扯回来?看他闷声不吭地换衣,脸上瞧不出是怒是气。故意挡那一刀,就是赌他心软,盼他别计较之前的事,眼下看来,只怕白费心机。
你笨你蠢你白疑啊!明夜嘴里嘀嘀咕咕,一脸哀怨地抱拾起地上的女衫,跟在南书清身后,离了绮香居后院。
弯月如钩,星子低垂。
两人一前一后,踱晃在长长砖道上。
清夜里寂然一片,一种纠葛难解的氛围弥漫开来。
明夜踟蹰开口:"本来是我堂兄赎了臻儿要娶她,只不过家中忽然有事,他脱不开身,就嘱我来办此事。而冯嬷嬷教导臻儿时因她脾气倔强吃了不少排头,因此开出条件,要亲眼见她破身才肯让出卖身契,我等了三个月,堂兄却无法依约前来,冯嬷嬷就要替臻儿喊价开苞。她靠山来头不小,我不便与她硬碰硬,只好另想法子……"
忽见南书清转身,他立刻噤口。
和风送暖,南书清长发未束,随风轻扬。明月下,衣袍款款,清风满袖。
明夜心中不安,怀抱衣衫愣愣地望他,却见他只是静静看自己一眼,复又转身前行。
糟了,他会不会将我扫地出门?
他虽认了我做义弟,当初可是被人硬逼的……看他平时温温吞吞,生起气来可也挺吓人。唉!唉──不过我咬了他一口,不晓得让他咬回去会不会稍微消点气?
明夜低声咕哝,不知不觉到了南府门口。
老管家周伯仍守在门口。老人虽然年纪老迈,但精神却好得很,丝毫不见倦意。见南书清与明夜一前一后地踱回来。忙迎上去:"公子爷,陆少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晚?"
南书清轻应一声,没有搭腔。
周伯疑惑地望向明夜。
明夜嘿嘿一笑:"喔,没什么,在朋友那儿耽搁了一会儿,劳您费心了,还让您等门,真过意不去。"
周伯笑呵呵地:"你这孩子就是嘴乖,我一把老骨头了,觉越来越少,这会儿也不困,顺便守门。咦,你怎么还不进来?"公子爷都已经进门,他怎地还杵在外头?
"呃……"
明夜犹犹豫豫地,偷偷瞄著前面修长的背影。
"哎呀,快进哪!我就算能熬夜,也该睡了,你不进来,我怎么闩门?"
周伯一伸手,将明夜拽进门,"啪"地落了闩。
"呃,我,我去睡了,你们也快歇著吧。"
明夜再瞄一眼默不作声的身形,叹了口气,慢慢地踱回西厢。
第四章
南书清在房里整整心不在焉了三天。
明知始作俑者常常在门口探头探脑,也不理睬。
第四天傍晚总算元神归窍,坐在桌前看书,却仍然时不时地走神。
"公子,您……要不要到西厢去看看?"
周伯进了房,向南书清禀报。
他心里不解:三天前,这兄弟两人半夜三更才回府,公子爷神色古怪,八成又是明夜那孩子作弄他。要说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吵个架斗个嘴也算平常,何况公子爷素来宅心仁厚,凡事不爱计较,又颇为疼爱这个义弟,现在居然三天未曾理他,倒也奇了。
南书清合了书:"明夜怎么了?"
"陆少爷整一天没吃东西,好像不大对劲儿,是不是病了?"
他稍一沉吟,站起身来:"我去瞧瞧。"转过书桌,又吩咐,"周伯,麻烦您让厨房准备些点心送过去。"
周伯应声,出了房门。
穿过回廊,已望见侧厢卧房,明夜正蹲在门口,不知在做什么,一扭头远远瞧见他走过来,居然像老鼠见了猫,一溜烟钻回房里。
南书清又好气又好笑,快行几步。
一进屋内,就看见明夜拥了棉被怯怯坐在床上。
"周伯说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他走到床边坐下。
"我,那个……在生病。"被子拉呀拉地,拉到颈上。
南书清伸手探探他额头。
"那么,我去叫人请个大夫来。"
"不用了,没什么大碍的。"
棉被继续向上拉,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珠,瞄来瞄去的。
南书清叹了一口气,拽下被子:"就快入伏了,你老抱著棉被做什么?得了热伤风可怎么是好,你又不爱吃药。"
明夜一歪身,倒在被上,心里暗暗思忖。
他既对那夜的事绝口不提,自己又怎能自讨没趣,只怕他再恼起来,可不得了。
南书清干脆将他拉下床,推到桌边坐下,拿起一块厨房刚送来的点心递过去。
明夜敛眉垂眸,双手不动,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
"张口!"南书清一脸正色。
他乖乖照做。
一块点心塞入口中,刚咬下一半,南书清倏地收回手,转而送进自己嘴里。
明夜一口噎住,抬起头来诧异地眨眨眼,望进他含笑的瞳中。
他不恼了?
是了,他本就心软,这三四天也约摸气够了。
缓缓吞下喉头哽住的糕点,明夜一扑身,捉过他手中的点心,大大啃了一口,南书清来不及收回,差点被咬到手指。
两人立时在房里追闹起来。
"周伯,好像很少见公子爷这么,嗯……玩闹得这么高兴哦!"
丫环小英站在门外等著伺候。她一手提著空托盘,一手搔搔头,瞪著圆圆的眼。
"好像我在家里同小弟一样又笑又玩的样子。"
周伯微笑著摸摸胡子:"别说你了,我看著小公子一点点长大,都没见他这么开朗过。"他满意地点头,"家里有个兄弟姐妹就是不一样,这才像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嘛,热热闹闹地多好!"
"对呀、对呀。"小英立刻热切地附和,"以前侍奉公子,静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自从陆少爷来了,我打瞌睡都不会有人骂我……啊!"糟,怎么说漏了。她立刻捂嘴。
周伯轻敲她一记:"好个小丫头,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居然偷懒!"
"没有啊,周伯!"她喊冤,"陆少爷有时在公子爷房里玩到很晚,他叫我回去睡,我说要伺候著,他就允我在外头打盹。"
"胡说,公子爷什么时候让下人熬夜伺候了?分明扯谎!"
周伯口里训斥,眼里却带著笑意。这丫头是个死心眼,他看她年纪小,脑子又不灵光,怕侍奉不周,因此特意叮嘱要她守在外头,结果她虽牢牢记了他的话,却忘了谁才是她的主子。
"是啊,公子爷向来都很体恤下人,可是周伯就不会嘛!陆少爷也会叫我偷偷睡哦。"小英低声咕哝,"咦,周伯,你到哪里去?"
"太阳这么大,我老头子要回去歇歇喽!你去端壶茶送进房里,他们玩累了会渴。"周伯摆摆手,越行越远。
"喔,知道了。"小英又搔搔头,仰头望望天,"太阳都快下山了,怎么会热?周伯好怪……端茶端茶。"她口里念著,向厨房走去。
"你输啦,这块也是我的!"明夜得意洋洋地将最后一块点心也扫进自己口中,说话含糊不清,"那,我很好心,盘子送你。"一只粘满碎糕点屑的盘子直直向南书清怀中塞去。
南书清眼虽不甚明,手却不慢,赶紧一把托住明夜手腕,然而却滑了下,只听"哧啦"一声──
"啊,你过份!"明夜的眼光在控诉,"抢不到点心就扯坏我衣服。"
"呃,对……对不住!"南书清歉然地看著手中扯下的半幅衣袖。
"没关系,补一下就好。"明夜笑笑,其实是浑不在意的。
"针线针线,啊,在这里!"他翻箱倒柜地找出针线,穿针引线地要补衣裳,一转头,"书清,哪儿去?畏罪潜逃!"
"你等我一下!"一转眼人影不见,只剩声音遥遥传来。
"嗯,有资质。"明夜颔首,"练'飘萍步法'应该会挺好看。不过,依他眼神之破,撞树的可能比较大。"
南书清抱了几件衣衫匆匆走进西厢,到了门口停下来,看见明夜颇熟练地飞针走线,似乎常做缝补之事。
"斑鸠这边叫哟嘿,斑鸠那边叫哟嘿,斑鸠那个叫哟嘿,叽哩咕噜,咕噜叽哩……"他边缝边哼著小曲,一副快乐模样。
南书清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古里古怪的歌?
他迈进门:"你在唱什么?"
"咦,你抱著一堆衣服来谢罪啊!不用、不用,我缝好啦!"明夜咬断线头,跳到南书清面前,举手给他看。
"唔,针脚细密,缝得很好。"南书清微笑,将衣衫放在桌上,"你来府里有些日子了,都没给你添置衣物,是我疏忽了。"
"没事、没事,我还有得换。"明夜随手翻翻,"你不必特意叫人做衣裳给我。"
"这些并不是新衣。"他拿起一件浅藕荷色的衫子送到明夜面前,"这些,都是我少年时曾穿过的,已经搁置不穿了,你若不嫌弃,就……"
"不嫌不嫌,怎会嫌弃?我高兴都来不及!"明夜笑咪咪地接过,在身上比了又比。
说是旧衫,但都颇新,没什么磨损。不像他的衣裳,常常会有补丁。因为小时习武练功,总要蹿房上树,被扯破在所难免,大了也就好些,但偶尔也会缝补几处。
南书清伸手将衣衫套在明夜身上,端详一下:"还算合身,那剩下几件你应该也都能穿。"
"你现在也跟我差不多高……嗳,好像高那么一丁点,这些年,你没怎么变嘛。"明夜伸伸手臂;拉拉腰身,向他眨眨眼,"真的都是你的衣裳啊?"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南书清转到他身后,将他的头发拉出衣领。
"没什么不对,很好,很好。"他嘿嘿地笑。
南书清退后一步,再看了看。
"就穿这件吧,里边那件脱下去好了。"
"好。"明夜应了一声,转到屏风后。
南书清轻叹一声,坐在椅上,随手展开折扇轻摇。
明夜甚少提起身世,但想必出身贫寒,才会因几件衣服就如此高兴。看到他欢欢喜喜地,自己竟忍不住有些心酸起来──倒难得这小鬼养成这么一副乐天无忧的好性格。
"书清。"
一身浅藕色的明夜从屏风后转出,笑吟吟地望他。
他的折扇停了,一时竟恍惚起来,彷佛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你干嘛呆呆地看我,我有那么天姿国色吗?"明夜拍拍他光洁的额。
南书清回过神,站起来微笑:"好像肩稍宽了些。"
"是哦。"明夜低头看看,有些纳闷,"我练武,应该比你壮一些吧……没关系没关系,长短刚刚好。"
"你先穿著,日后我再叫人给你裁制。"南书清将他手臂抬起,把漏掉的一根衣带系好。
"不必、不必,你穿过的就好。"
"啊?"南书清诧异地看他,"新衣不好嘛,你跟我客气什么?"
"我没客气啊,你穿过的衣裳舒服。那,有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抬起手臂,将衣袖送到南书清脸前。
"有吗?"南书清疑惑地嗅嗅,没什么味道啊,再低首嗅嗅自己肩头,还是没什么啊。
"你自己闻不到吗?"明夜干脆拉开他领口,鼻尖探进去,闷声咕哝,"真的很好闻哦。"
南书清身子微微一僵,鼻端忽然蹿进一股淡淡幽香,他赶忙推开明夜,拉好衣领,"还说我,你身上倒有股香,你闻自己好了。"
他忍不住笑,看明夜揉揉鼻头,像只小狗似的又要挨过来,赶紧闪开。
明夜耸耸肩,看他躲到桌对面,只好坐下,抓起桌上的扇子猛摇。
"我衣上不薰香,身上不带香,哪来的香味?没有汗臭味就不错了。对了,你别叫人给我做新衫子,做了我也不穿。"
"好。"南书清也坐下来,目光温柔地看他,"你要是短了衣裳,就自己去我柜里拿。"
"公子,茶来了。"小英端著茶杯茶壶,敲敲房门。
明夜立刻迎上去:"来得正好,小英,就知道你最乖了……咕咕咕。"底下的话随茶一道灌进肚中。
将托盘放到桌上,她一转头,不禁愣了愣。
"陆少爷,你穿了公子的衣裳就好像公子的亲兄弟哦。"她习惯地搔搔头。
"啐,这什么话!"明夜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她的头,相当地不满,"照你这么说,我要是穿了你的衫子岂不就像你的亲姐妹?"
啊?小英有点傻傻地,努力思索这个可能性。
南书清轻啜一口茶,叹声道:"小英脑子慢,你别再绕她了。"
小英家贫,四年前被卖到南府做丫头,她是家中长女,脑子却比她十岁的弟弟还慢。明夜进南府发现的第一件乐事,就是同小英绕弯子说话,以看她困惑茫然的表情为乐,他劝了几次也不见效,只得由著明夜去玩。
"那好,不绕她,你就来替。"明夜说笑著,果真绕到他身侧。
南书清放下茶盏,无奈地拉他坐下。
"你谁也别绕,乖乖地歇一会儿吧。"
"哎哎,谁在绕谁?你们在说什么?"
一道宏亮的声音传来,既而,高大魁梧的身形晃进房门。
"哈哈,南贤弟,我在书房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温淮中气十足地笑著,一双熊似的大掌就要向南书清肩上拍下。
眼才一眨,明夜已在两人之间,右手一拨,拍开他的大掌,恶眉恶眼地瞪他:"温老兄,手下留情,你这一掌雷霆万钧,打坏我义兄,我赖谁吃饭去!"
温淮揉揉生疼的掌背:"陆小兄弟,我又没练过武,下手能有多重,你别太夸张!"
明夜睨了他粗壮的身形一眼,嗤了一声坐下来。
"不过,南贤弟,你这个兄弟倒没白认,再小的事也护著你!"
温淮虽是个文人,却有著武人一般魁梧的身材。他生于济宁,承继了山东人豪爽坦直的性子。
南书清只是悠悠地笑,手中折扇轻摇,并不答腔。
温淮左瞧右瞧,桌边仅有的两个凳子已被占用,他干脆拉了书桌前的靠背椅过来,大咧咧地坐下。
"我说陆小兄弟……"他顿了下,眯了眼喃喃地,"啊,这件衣裳好眼熟。"
"是我义兄的衣裳,你见过也不奇怪。"明夜喝光自己的茶,再去抢南书清的。
温淮随手将明夜的茶杯移到自己面前,注满茶水,喝了一口,蹭蹭下巴,还在思考眼熟衣衫的出身来历。
明夜对他针尖大的事也能研究个半天的行为见怪不怪,伸臂把茶壶提到跟前,再倒一杯茶,几口饮尽。
南书清摇摇头:"小英,再去沏壶茶,别忘了多拿个茶杯。"
"喔。"她点点头,提著托盘出了房门。
"喂,你来不是只为了打量这件衣裳吧?"明夜的手指在温淮眼前晃了晃,忍不住想将茶杯直接丢在他头上。
"啊,想起来了!"温淮一拍大腿,满脸恍然,"这件衣裳是你四年前参加会试时穿的,我说得没错吧?"
"那又怎样,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劳心费神这么久!"明夜抛个白眼过去。
"你不知道,提到这件衣裳,还有件趣事!"温淮乐哈哈地,无视南书清的一脸无奈。
"是吗是吗?快和我说说。"明夜兴致勃勃。
"四年前,我同你义兄一起参加会试,入场时,他差点被当成女扮男装叫人轰出来。也难怪,他易害臊脸红,长得又秀气,被人认成女孩儿家倒也不稀奇。幸亏主考官之一的林大人与南家是世交,他出面作证,南贤弟才得以顺利入场考试。"
虽已事隔多年,如今重又提起,温淮仍然笑不可抑。
"那又关这衫子什么事?"
"你不晓得,当时礼部侍郎常大人在试场门口巡查,他就这样……"温淮站起来,腆肚背手地模仿,"你,那个穿浅灰衣裳的少年人,谁让你女扮男装来应试的?真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明夜笑瞥南书清一眼,见他但笑不语。
"然后一个穿灰衣服的考生从队里站出来,毕恭毕敬地回答:'俺没女扮男装,俺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大人明察!'"
温淮陕西口音学得惟妙惟肖:"常大人瞪那考生一眼骂道:'我又没说你,你跑来凑什么热闹?'之后他拉出你义兄训斥:'说你呢,你装什么糊涂!亏你遇上我,不然就只有蹲大牢的份。我也不难为你,你快走吧。'你义兄还没开口,就有人嚷起来:'大人,他穿的不是浅灰的,是浅紫!"常大人恼羞成怒道:"我说浅灰就浅灰,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什么颜色还认不得嘛!"结果众人哄然,一点也没给他面子。"
明夜诧异:"那常大人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硬把浅藕说成浅灰?"
温淮摆摆手:"后来我们才得知,常大人天生就看不出颜色,只认得黑白灰,偏他又好面子,死不承认,结果闹了大笑话!"
"哎,那常大人若只识得黑白灰三色,那大多数的衣服在他眼中岂不都是灰的,他自己明知,又怎么敢当众自曝其短?"明夜不禁疑惑起来。
温淮向后靠在椅背上:"咱们又不是他,怎知他眼中世间是何种景象?反正他当时就是如此说的,八成是因那日穿深色衣服的人极多,偏你义兄的衫子色浅,站在人群中颇是醒目,才被常大人一眼瞧见。"
明夜笑嘻嘻地,伸手轻推南书清肩头:"你,穿浅灰衣裳的少年人,谁让你女扮男装来应试,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南书清掉转扇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明夜抱头呻吟:"哎呀呀,竟敢殴打朝庭命官,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快给我拿下。"
作势要扑过去,南书清一闪,差点跌下凳子,明夜赶紧伸手拉住他。
温淮端起茶杯再喝,已是空盏,只好放下:"陆小兄弟,你这义兄可了不得噢!"
"是哦……咦,哪里看出来的?"不过比一般人稍呆而已。明夜不以为然,随口应答。
"哎,你不晓得吗?"温淮疑惑地把头凑过来。
明夜一手将他的脸推开:"晓得什么,你有话快说,真是婆妈!"
"南贤弟参加科举应试,一路顺利过关,十七岁就中了一甲进士,是同榜中年纪最轻的。不像我,只不过是赐同进士出身。"
"什么是赐同进士出身?"明夜对科举制知之不多。
"就是会试落第,皇上仍赐予进土之名。"温淮直爽回答,毫不介怀。
"温兄文采甚好,字里行间豪气干云,皇上赏识也是理所当然。"南书清微笑插了一句。
"哎、哎,你不是去年才入的翰林院,怎么考中几年后才做官?"明夜不解地望向南书清。
温淮叹口气道:"那是因为殿试前一个月,老大人病逝,你义兄要守孝三年不得应试,所以才耽搁了。"
明夜沉默一下,拍拍南书清:"没关系,我也没有爹娘,咱们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南书清有些好笑地扫过去一眼,明夜天生就不像是个会感伤的人,安慰人的方式不免有些差强人意。自己与父亲并不亲近,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极淡的,丧父并未给他太大打击,反观明夜,倒是一副凄凉失怙的模样,努力做出"你别难过,还有我做伴"的表情。
明知他是假装,南书清仍然心软下来,也伸手拍拍他。
温淮试图将气氛挽回:"我说陆小兄弟啊,你要不是倾慕你义兄才华,干吗要和他结拜做兄弟?"
明夜大大地嗤笑一声,向南书清假假地一拱手。
"小弟久仰阁下才华横溢,愿与兄台义结金兰,不知意下如何?"语气嘲讽之明显,连温淮这个直肠直肚少根筋的人都听得出来。
"拜托,这种理由亏你想得出来,你看我像个爱读书的人吗?啐,倾慕才华!"
温淮对他的唾弃毫不在意,捺不住好奇地问:"那究竟是何缘由?"
南书清心里也极是疑惑。要说他当日迫于陆烽的情面,不得不应,而明夜如此羁然不群的一个人,恐怕并不是为顾全长辈的颜面。
的确,他为何要应?因何而应?
他眼前浮现出当日明夜扬眉而笑的模样,如此鲜明而深刻,让他困惑至今。
明夜嘻然:"当然是一见钟情喽,我义兄年少俊秀,风采翩翩,要不钟情都很难,你说是不是?"
"嗯,有道理……咦?不对不对,你少蒙我,要钟情也是姑娘家的事,你少瞎掰,欺我好唬吗?"
温淮拧著性子,非要听个明白。猛一拍桌,惊醒正在深思的南书清。他茫茫然抬眼,看见温淮大眼瞪小眼地盯著明夜。
"是啊,为何呢?"他喃喃地,也不知在问谁。
唉,真是难缠!
明夜皱皱眉,自己也糊里糊涂的啊,又说什么给旁人听?
他学温淮搓搓下巴,沉吟半晌,咕哝一句:"也许是因为很好抱吧……"
啊?讲什么梵语?
温淮有听没有懂,一头雾水地转瞪南书清,南书清却似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陆小兄弟?"温淮犹不死心,伸头再问。
"啊……烦死人!"明夜跳起来,拒绝再绕著这个问题打转,他指著温淮的鼻子,凶声恶气地开吼,"你再罗嗦,我就扁你出去!"
呃,温淮偷偷咽口口水,不问就不问,凶什么!
南书清的神志被明夜的叫声拉回来,他一敲明夜:"你叫什么,坐下来。"
"喔。"明夜立刻变成温顺的小猫,乖乖坐下。
温淮好生羡慕。明夜就只对他义兄服帖,好歹自己也比南书清大个十来岁啊,真是不懂得尊老敬贤!
"嘿……嘿,陆小兄弟,俗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也没犯著你什么,何必动气……你别瞪我,我是想说,我已经想起今天要来干什么了。"
明夜翻个白眼,向旁一歪,懒洋洋地靠向南书清。
扯了半天,总算回到正题。
南书清稍稍一侧,没有躲开,只好任明夜靠著。
他微笑开口:"温兄请讲。"
"是这样,咱们这些同事以往总要个把月聚聚,你几次都没去,我是想来问,明天你还去不去……"他讨好地转向明夜,"陆小兄弟要不要一同去?"
明夜不感兴趣地摆摆手:"你们那些人在一起定是吟诗作对,我又不会,跑去凑什么热闹?"
"那南贤弟你究竟去是不去?"温淮又转向南书清道,"咱们在翰林院平日做编修,本来另有一群人专门进行史书编撰。但听说最近要重编本朝国史,需从翰林院增调一批人。这一忙怕是要几年,谁被调了去,都一时难以见面,不如大伙趁此多聚聚,免得几年见不到,想念得紧。"
南书清沉吟一下,道:"那好,我去。"
明夜忽地坐正问:"抽调人手会不会抽到你们身上?"
温淮笑哈哈地:"怎么可能,咱们入翰林院时日尚浅,尤其是你义兄,才一年而已,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那就好,那就好。"明夜笑得好谄媚,"你们明日去,别忘了带点东西回来喂我的肚子。"
温淮不怕死地插话:"我看你还是先填点墨水好了。"一缩头,一只茶杯盖绕著头顶呼啸而过。
第五章
长安街上人如梭,太白楼中客满座。
太白楼就在长安街上,平日进出的多为文人墨客,尤其是二楼雅座,连翰林院的众学士也常来此小聚。
相较于楼下的人声鼎沸,二楼显得可是宁静多了。
朝阳的大方厅里,一群儒冠长袍的文人三三两两地分散其间,或抚琴,或对弈,或吟诗,或作画,颇是平和安乐。
"南贤弟,你看我这幅'崎山破云'如何?"平日里总有些倨傲的周迁首次向翰林院年轻的学士询问。
周迁是去年与南书清同榜的状元,年近四旬。皇上见他文才出众,舍不得外放,直接选进了翰林院。
才华横溢的文人总是有些傲气的,周迁可为代表。平日里常常行为狂狷,言辞刻薄。连最粗率的温淮有时也忍不住抱怨他恃才傲物。
看似探询请教,话语里却隐隐带了一层自傲与炫耀。
南书清停下笔,仔细端详一番,微笑道:"果然气势磅礴,周兄画技更上一层楼了。"
"过奖,过奖。"周迁嘴上谦虚著,神色却颇是自得。
南书清将视线掉回自己画上,看了一看,随即题上"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溢清,亭亭净直"几行字,然后落款盖印。再将宣纸夹起,晾在画架上。
周迁望著这幅名为"芙渠"的丹青道:"南贤弟字体端立秀逸,挺拔流畅,这一点我是万万不及的。"
南书清暗自叹了口气,等著他下面的话出口。果然听他道:"只是池塘狭窄,虽有芙渠清丽,却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
所谓文人相轻,周迁正是如此。无论是谁吟诗作画,他总要评说一番,若是善意评论也就罢了,偏他是鸡蛋里挑骨头。今日也是这样,哪有人赏画先夸字后贬画的?真不知是何道理。
南书清深知他脾气,再加自己不甚计较,因而只要遇此情形,不过一笑而已。
"嗳,周老弟此言差矣。"一道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周迁霍地转身,冷笑道:"哦?那倒要请吴老多指教了!"
插话的老学士吴铭。吴老曾任国子监博士,精通诸子百家,尤好书画。为人耿直,不满周迁为人尖刻孤傲,只要一逮空,就与之贡上。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虽是小小一亩方塘,却可蕴含宇宙万千,只端看赏画之人有没有那个心境了。"
"如此说来,吴老是暗讽在下心胸狭小喽?"周迁冷哼。
吴老摇头晃脑地:"非也非也,老朽可并非此意,周学士倘若气度窄小,又怎能画得出崎山如此恢弘气势?"
一番话似褒似贬,周迁脸色变了几变,一斜眼瞥见吴老手中画笔,傲然道:"吴老高作完成了?不如叫大伙见识见识。"
吴老也不矫然,将画卷放与厅中长桌,慢慢铺整。除了正对弈、写诗、作画的数人,其余闲下来的人纷纷聚到桌前评头品足。
※ ※ ※
南书清悄悄退了出来,缓步走到窗边,在椅上坐定,端了一杯茶细细品味。
"嘘,嘘嘘……"
他怔了怔,疑惑地转头。
身后的窗子被轻轻推开,露出一张淘气的笑脸。
南书清又惊又喜,放下茶杯,将窗子敞大。
"你不是嫌闷不来嘛,怎么又转了来?"
明夜换上一脸哀怨:"我好无聊,所以来找你。呵呵呵……"他立刻瞄到一盘点心,伸指遥遥一点,乞怜地望著南书清,活似一只挨饿的小狗。
南书清啼笑皆非,只好过去将点心端了来。
"你进来吧,别扒著窗子,瞧得我心慌。"他将盘子放在窗下茶几上,移开椅子,等明夜进来。
明夜却手一撑,稳稳地坐在窗台上狼吞虎咽起来。
南书清微皱眉头:"你在家里没吃东西吗?""嗯。"明夜口齿不清地抱怨,"你和温大个儿在这又吃又玩快一天了,却留我一人在府里饿肚子!"
"怎么会,厨娘呢?"
"去买菜还没回。"
南书清忍不住笑:"你等不及怎么不自己找些东西吃?"
"还说,小英村里来了七八个小丫头,把厨房里的东西全部吃光光,连渣也没给我留。"明夜咬著点心,含怨瞪过来一眼。
一盘糕点快被扫光,南书清再端来一盘,又问:"就算如此,也可出门买些吃的啊。"
"所以才来吃你嘛。"吃得有几分饱了,才有心情塞给南书清一口,"那些个小丫头实在不成话,吱吱喳喳地老围著我转,转得我头都快晕啦。我自认已经很多话了,她们居然聒噪得令我都甘拜下风,而且还要我的生辰八字,真是胡扯!"
原来如此。
南书清含笑不语。小英村里那队娘子军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两年前,她们曾到府里探望姐妹,他恰巧遇见,说了几句话,结果几乎被围了一整天,后来实在难以招架,只得出府避难,还因此遭温淮笑了好一阵子。
他向来见腆,不善应对妙龄女子。况且乡下女孩直爽活泼,不比城里姑娘矜持。而明夜清秀开朗,招人喜爱,也难怪遇此情形。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不走门却跳窗,无礼之至,莫不是宵小吧!"刻薄的声音突然传来。
明夜与南书清均是一愣,转脸望向屋内,一群人全都盯过来看。
出声的是周迁,他冷著一张脸,想是与吴老抬贡没占到什么便宜,火气正旺,因而随意撒气。
"跳窗的未必都是宵小,正如走大门不一定全是君子。"明夜有些气恼,他在这儿吃点心聊天关那些阿猫阿狗什么事,做什么跑出来乱吠一通。
温淮倒是颇为高兴地站出来道:"这位是南贤弟的结义兄弟──陆明夜。"
多事!明夜不满地瞥过去一眼,认个义兄而已,用不著昭告天下吧。刚要开口,冷不防噎到。
"嗯、嗯、嗯……"他用力捶胸。
南书清立刻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他赶紧接过两口灌下。
"原来是南贤弟的八拜之交。我还以为,以南贤弟人才之俊,所结识这人也应是卓尔不凡,没想到,竟是如此……哼哼,粗鲁无礼。"周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南书清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明夜对这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实在不爽,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去:"奇怪了,别人的结义兄弟为人如何与你何干!倒是阁下出口伤人,肆意抨击,可真是一点也不粗鲁无礼哦。"他慢条斯理地从窗台跃下,轻拍南书清一下,随意走到吴老置画的长桌前。
"唔,不错,不错。"他似模似样地瞄了两眼。
吴老笑呵呵地:"少年人,你对丹青也有兴趣?"
明夜摇摇头:"看不明白。"
"哦?那你为何说不错?"吴老有些诧异。
"喔,我是说用笔。"明夜手指轻扣桌面,微微一笑,"我虽不会画,却能瞧出用笔力度。这幅画笔法苍劲,力透纸背。以写字的方法作画,确实少见。看这用笔,至少有四十年功夫了。"
吴老哈哈大笑,用力拍他肩头。"少年人好眼力!"
温淮奇道:"陆小兄弟,原来你不只武功好,眼光也不错啊。"
明夜笑咪咪地:"温大个儿,原来你不只脑子笨,眼睛也不甚明啊。"
众人哄笑起来。
吴老捻著胡子,自言自语道:"老朽精研画艺数十年,不知怎地,近来却愈有生硬之感。"他拉住明夜,似找到可谈心之人。
明夜知他并非向自己询问,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但也不禁仔细端看起这幅画来。
一个肤色黝黑的蓝衫学士道:"北派画风粗犷豪放,南派则讲究精细雕琢,吴老将这二者相互结合,互融互通,实在是难得的创新之举啊。"
"是啊……不错,不错。"众人纷纷附和。
明夜沉吟片刻,听了众人言道,忽然问道:"吴老伯结合二派所长的画技,是从何时开始研习的?"
温淮答道:"也就是近几年,这一年来更是愈加精深。"
明夜颔首,缓缓开口:"我们习武之人,讲究刚柔并济。但这世上万事万物,并不是都能合二为一。山有山之刚,水有水之柔,若不顾各自特点,强行融合,又怎会不生硬!"
他抬眸,视线穿过人群,与南书清相视一笑,接著又道:"何况,集各家所长,本是好事,但也不必强求。南北两派风格迥异,各具特色,何不任其自行发展,到时百花竟放,百家争鸣,不是很好嘛!"
吴老捋须深思起来,众人也各自低声议论。
明夜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南书清面前。
南书清莞尔一笑:"刮目相看。"
明夜立刻挨过去。
"我要吃冰镇莲子汤!"
唉,又现回那个顽皮贪吃鬼的原型!
南书清忍住想揉他头顶的冲动,温声道:"好,我一会儿叫人送上来,你先去坐一会儿吧。"
明夜点头,慢慢踱到晾画架前,细细端看那幅"芙渠"。
这幅画色调谈雅,清新自然,一如南书清的恬然平和,无欲无争。
他喃喃自语:"诗画往往由心而生,画成什么样,大概就可看出这人的心胸气度……不过说实话,我是真的不大懂啊。"
"陆小哥太谦了吧。"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周迁站在他身后,语气冷淡。
明夜翻了翻白眼,实在懒得理会。
"陆小哥评画头头是道,不如也给在下评说评说?"周迁举起手中画卷。
我可不可以装作没听到?明夜心中暗暗嘀咕。
"陆小哥?"
于吗这么坚持,非看我出丑不成?
明夜有点愤愤地转身:"你真要我评?"
"不错。"
"那好,我要说不中听的话,你可别恼。"
周迁傲然不答。
啐,真以为自己的画十全十美嘛!
明夜懒洋洋地接过画卷,略扫一遍,斜瞥周迁。
"我要说了?"
"请讲。"
周迁一脸得色,外加几分轻屑。分明是想看他笑话。
明夜手指迅速移动,在画面上指点:"山势奇峻,破云而出,笔墨深重厚实,但过繁缺简,不够流畅贯通;用笔力道不够,显见心浮气躁;笔调过于尖锐,可知刻薄心性;笔力仿吴道子'吴带当风,气若风旋',却惜功力尚浅,一意模仿,可谓画虎不成反类犬。"
一番话说完,周迁脸色已是一阵青一阵白。
周围隐隐传来窃笑声。
明夜一脸无辜:"是你叫我有话直说哦,忠言逆耳,你就别气了。"
"谁说我生气!"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几乎是劈手夺过画卷。
"唉唉,可别撕,不然就太小家子气了。"明夜犹恼他对南书清的"芙渠"胡乱抨击,用他的话反砸回去,脸上却是笑容可掬。
"哼哼……多谢指教!"他快气昏过去。
几道抽气声从人群响起又被压下,像在极力忍笑。
南书清不忍,轻声道:"舍弟年幼无知,还请周兄多多见谅。"
"谁会与这黄口小儿一般见识!"周迁脸若冰霜,凝立半晌,终于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啊呀,下棋、下棋……陈兄,上回我不慎输你两子,这次一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温淮扯著嗓子打破僵局。
众人各自回位,嘴上却仍在偷笑议论。
※ ※ ※
南书清拉明夜坐下,叹声道:"你也真是顽皮,怎不给他留些颜面?"
"我已经尽力忍他躲他了,他自己来找麻烦,我有什么办法!"明夜将话含在嘴里咕哝。
的确,这事也怪不得明夜;周迁向来目中无人,刻薄尖锐,各同僚也是尽量不去招惹。如今他自己找钉子碰,又岂能怨得他人?
明夜是极聪明的,他不过将别人只言片语的赞誉串起,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就将周迁贬损得灰头土脸。
明夜东张西望一下,动手拉了三张方凳并在南书清身侧,爬上去要躺下,再左瞄瞄右瞧瞧,比比桌上书本厚度,最后相中最满意的──枕在了南书清腿上。
南书清怔愣一下,轻推他:"你要困,就回去睡吧。"
"不成。"他的声音有些模糊,"那些小丫头要到天黑才走,我可不回去受人围攻。"
南书清轻笑,身躯随之微震。
"你别动。"明夜的声音更小,头向里靠了靠。
"好,我不动。"他柔声道,打开扇子,送去阵阵凉风。
"南大人。"一道人影走近,在他面前立定。
南书清抬首,眼中映人一袭玄衫。来人是同僚韩雨齐。据说此人是北定王爷正妻的远亲,曾担任北定王府的西席,后参加科举应试选拔进翰林院。自己与其并无往来,只可算是点头之交。他过来,是为何事?
"南大人,可否打扰令弟片刻?"
南书清犹豫一下,轻轻拍了拍明夜:"明夜,明夜?"
"嗯?"他似快要睡沈。
"明夜,你先起来,韩大人有事找你。"
"我睡了,我已经睡了。"明夜喃喃地。
南书清抬眸,望了韩雨齐一眼,无奈地笑笑。
韩雨齐回了一个笑容,微俯身躯:"陆兄弟?"
明夜一动不动。
他放大音量:"陆兄弟?"
明夜努力地睁开眼,不大高兴:"你没瞧见我在睡觉?"
"在下想向陆兄弟讨教讨教。"他一拱手道。
"我都说了我不懂画!"明夜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在下并非……"
"陆小兄弟──"震天雷似的声音响起。
是温淮。
"可恶!"明夜恼怒地坐起,瞌睡虫全部跑光。他没坐稳,身子一歪:"啊──"南书清赶紧扶住他。
"陆小兄弟──"温淮快步走到跟前,明夜立刻丢过去一道死光。
"啊,你干吗瞪我?"他颇显无辜,拉起明夜就走,"大伙儿想听你做诗。"
明夜很想一拳揍过去。
"你耍我!我哪会做诗?"
"我跟同事说你上次的诗好生有趣,大伙儿非要你再露一手不可。"
露一手?他倒是很想踹上一脚。
"陆小哥,来来来,大家都盼你一展长才。"有人起哄。
"是啊是啊,温兄说你上次别出心裁,做出一句绝妙好诗,什么'柳絮随风半空扫,我想老婆没处讨',真是妙极!妙极!"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干脆放声大笑。
啐,这是他有次嘲笑温淮讨不到老婆胡诌出来的,这大个儿现在拿出来糗他,根本是挟隙报复。而这一群吃饱闲闲没事做的所谓"文人雅士",也分明是来找他取乐子,寻开心。
"那,咱们也不刁难你,不必一整首,你能接下去便成。"一个中年文士笑道。
啐,我要送你一记冲天炮,看你接不接得下去!明夜忍不住握握拳。
南书清走过来微笑拱手:"各位手下留情,舍弟确实不谙诗词,还请算了吧!"
五短身材的男人将南书清按坐到椅子上道:"南大人就别替令弟谦虚了……就来一阙'蝶恋花',如何?"
"好!好!"众人纷纷附和。
明夜向南书清递了个眼色,他才略略安下心来。
"我先来。"中年文士笑容满面,咳了几声,摇头晃脑地吟道,"杨柳梢头月如初,秋鸿欲还,难觅归时路。"
若要背诵晏殊的"蝶恋花"倒也罢了,自己去填?哼,这些个八股文章喂出来的书呆,还真以为进了翰林院就可以目空一切,肆意拿人取乐了!
"我接下一句。"一个八字须的男人一脸看好戏的笑容,"欲挽罗袖留风住,穿越轻廉无重数。"
"陆小哥,该你了!"哄闹声此起彼伏。
呸,欺他书读得不多吗?
明夜搔搔头,看看楼顶,半天不作声。
"快接啊!快接啊!"七嘴八舌响成一片。
"啊,有了。"明夜一拍额,众人屏气凝神,细听分晓。
"昨夜西风刮大树,独上高楼,站也站不住。"
众人哄堂大笑,有几个甚至笑得打跌。
南书清却悄悄收了扇,抵住下颔,凝眸望向明夜。这小鬼机敏慧黠,怎会任人取笑?恐怕下一句要糟。
果不其然,明夜偷偷向他眨了眨眼。
"咳。"他轻咳一声,只可惜淹没在众人笑声中。
中年文士还在催:"快,陆小哥,还有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噢。"明夜歪歪头,仿在沉思。
八字须笑得嘴快咧到耳后去了:"快说啊!"
"嗯。"明夜好像想到满意的佳句,一拍桌道,"正是二楼跌跤处,只见笑倒一群猪。"
啊?!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面面相觑。
明夜走到中年文士跟前,重重拍他肩头:"大叔,我接得还顺吧。"
中年文士讪讪的,不敢再笑:"呃,很压韵,很压韵……"原来这少年不大好惹。
"好。"明夜扬声道,"还有没有要我做诗填词的?"
"不必了、不必了。"众人忙忙散开。
算你们识时务,哼哼!
忽然有人道:"在下想向陆兄弟讨教!"
咦──谁这么不怕死!
明夜觅声一寻,原来是韩雨齐。
"你也要我接诗句吗?"
"不,在下想与陆兄弟在武艺上探讨探讨。"
嘎?明夜愕然:"你不是翰林院的人?"
"是。"韩雨齐回答简洁,毫不罗嗦。
"那,可真是文武双全哦。不过,我武功差得很,探讨就不用了。"明夜敷衍两句,向南书清走去。忽觉耳畔风动,连忙跳开:"我都说不用探讨了!"
"陆兄弟何必客气。"韩雨齐手上不停,又是一掌袭来。
"啊啊,救命……杀人那!"明夜连躲带闪,好不狼狈。
韩雨齐极是沉静,看不出神色。这少年步法极稳,呼吸绵长匀净,身形灵动,武功分明极好,却装作平平。若能报效朝廷,定大有可为。
"喂,你有完没完,我武功又不高,你怎么强人所难?哎、哎、哎……"
明夜窜人人群,将笔墨纸砚,书本镇石随手丢去,抵挡韩雨齐凌厉的招式。韩雨齐用手拨挡,物件四处飞散,砸得众人四里逃散。
"哎呀,义兄小心!"明夜大叫,眼看一块墨砚就向南书清身上招呼过去,要接已然来不及。他手疾眼快,伸臂扯下一块幔布,倏地旋转飞出,挡在南书清面前,弹回墨汁淋漓四溅的砚台。
"哎哟!"砚台飞向温淮,砸得他抱头鼠窜。
明夜抚掌大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客官,冰镇莲子汤来了……哎哟哟,怎么打起来了!别打了别打了……啊,汤放下了,我先走一步!"店小二抱著脑袋下楼避难。
"停!"明夜大喝一声。
怎么?
韩雨齐手停在半空。
明夜气势汹汹地走过去,韩雨齐身形凝立,以静制动。见明夜走到面前,厉然凝视他,不由令他心生戒备。
忽然,明夜一伸手,绕过他身躯,抓过他身侧桌上的那碗冰镇莲子汤,咕噜喝了一口,冲他咧嘴一笑:"好甜。"
韩雨齐身子一栽,差点滑倒。
明夜当他不存在,迳自走到南书清身前,将碗送到他唇边。
"快喝快喝,又冰又甜!"
南书清忍住笑意,摇摇头:"你喝罢,我不渴。"
"那好,我喝光了,你可别跟我讨。"明夜几口吞下,刚要伸手擦嘴,见不是平日穿的那件青衫,而是昨晚那件浅藕色衣裳,心有不舍,便伸手到南书清袖袋中掏出巾帕抹抹唇边水渍,再放回去。
突觉背后掌风又起。他若躲,必会击中南书清。他心中微恼,伸臂揽住南书清腰畔,纵身一跃,姿势妙极,居然离地有七八尺高,然后落在两丈开外。
众人齐赞了一声"好!"
韩雨齐终于停手,由衷赞叹:"果然好身手!"
明夜皮笑肉不笑地:"好说,小弟也只有轻身功夫还见得了人。"见韩雨齐又似要出手,忙改口,"我其他功夫也好得不得了,简直可以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你若真一掌打死我,我就真的飞天遁地了!"
韩雨齐皱眉,这少年满口乱扯,难辨真伪,且轻功极佳,自己远远不及,更别说探他武功深浅。
明夜四周望望,厅内一片狼藉,众人散布各处;躲在屏风后的;蹲在楼梯口的;从桌底往外爬的……真是狼狈不堪。温淮与几人更是溅了一身一脸的墨汁,正在又擦又抹。只有韩雨齐、南书清与自己清清爽爽的。几个年长的老者情形也还好,那是他在乱窜时避开了他们,还在他们险遭池鱼之殃时好心拽上一把。
"义兄,我肚子有点疼!啊,一定是那碗冰镇莲子汤坏掉了,我去骂掌柜的一顿……"明夜转身要开溜。
南书清叫住他:"明夜,你,你早些回去,别在外头闲逛。"
"知道了、知道了。"明夜头也不回地溜走。
韩雨齐身形微动,却硬生生止住。
第六章
夜色已深,星子在墨色的天幕上愈显晶亮。疏淡的花影摇曳不定,柳枝随风轻摆。空中无月,地上的一切却是如此清晰可见。
南书清从小门进府,经过西厢时脚步顿了一下。这会儿,明夜怕是已经睡了吧。
这小鬼,像只顽皮猫儿,将周遭搅得一团乱,转身就跷头。
他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犹豫一下,走回自己的院落。
刚进院门,就微微一怔。明夜,在这里──踢球?
他眯眼望去,那是在踢球吧!但那姿势好像街上孩童们在踢花键。高高低低,前前后后,煞是灵巧花哨。
明夜玩得浑然忘我,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唱:"寒蝉那个凄切,对那个长亭──晚,骤雨那个初歇,都门──怅饮那个无绪,留恋处那个兰舟催发……啊,接住。"
南书清直觉伸手,恰巧接到。
"回来了?"明夜兴冲冲地迎上前,"你喝酒了?"他的脸有些酡红。
"小酌两杯而已。"南书清微微一笑,走到凉椅前坐下,将球放在地上,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明夜跟过来,脸上好似有那么一点心虚。
"我走后,他们有没有责难你?"
"没有。"南书清仍是微笑,转了话题,"你刚才在唱什么?"
"《雨霖铃》啊,不过加了点方言小调罢了。"明夜也坐下来,兴致勃勃地,"你们文人填词不都是有曲调的吗?来,唱一首我听听。"
许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南书清意兴颇高,点点头笑道:"好,就来一首……醉翁的《采桑子》罢。"他侧首微思一下,扇柄在桌上轻击两拍,曼声而歌: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
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垂下廉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他的声音清澈悠远,在空中袅袅不散。
"好!"明夜抚掌而笑,"大理各族人能歌善舞,姑娘家甚至以唱歌来挑选心上人,你若去了,保教她们抢破头。"
南书清轻笑:"哪有此事?"
"那还有假!"
南书清摇著扇子:"对了,昨晚上你哼的那个斑鸠叫来叫去的,是什么?"
"哦,那是我家乡的小调。哎,我从晋陕一带学来一首民歌,唱给你听听。"明夜清清嗓子,手掌拢在嘴边,起了个头:"哟呼嘿──"他歌声高亢清亮,在静夜里显得响彻云霄,惊得南书清差点掉了手中折扇。
我的那个妹子哎,哥心中想念哎,
拿起筷子哟,端不起碗哟,
被窝里冰凉凉哎,没人来暖暖哎,
想你断了肠哟,何时再相见哟;
我的那个妹子哎,哥心中思恋哎,
割下心头肉哟,送到你面前哟,
一盼几多年哎,冬夏寒暑天哎,
你要肯相许哟,纵死也甘愿哟。
一曲唱完,南书清久久难以回神。他平日耳边都是些诗词歌赋,古曲清音,再多也不过在与同僚相聚时,酒楼里卖唱女唱的那些丝竹小调。他从未听过如此赤裸裸炽热的情歌,就算是汉乐府或敦煌曲子辞里有情诗,也都是含蓄而内敛的。这首民谣的直白大胆,让他一时难以成言。
这词,这词──要说它粗鄙陋俗,它却又如此情真意挚,令人心荡神驰,意动旌摇。
"怎么样、怎么样?"明夜摇摇他。
啊?他恍过心思。
"很……很特别!"
"晋陕民歌一向粗犷大胆,我初听时也不习惯……咦,你们都起来做什么?"
南书清稍一转头,只见拱门外已经挤了一群人:周伯、小英等几个丫头、厨娘、做粗活的阿强,守门的大石……还有几个短工。有的披著外衣,甚至还有的打著赤膊。
小英的眼睁得圆滚滚,语带敬佩:"公子爷,陆少爷,你们唱歌真好听,我们村里就没有唱歌这么好听的人!再唱一支行不行?我还没听够。"
阿强咧著嘴笑道:"我也会唱哦,来,我唱两句给大伙听。"
小英立刻摇头:"才不要,你的破锣嗓子好难听,比公子和陆少爷差好多。"
阿强瞪她:"啧,你敢瞧不起我?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界!"他拉开架式要开唱。
"停停停!要唱改天再唱,现在都给我回去睡觉!"干吗?对山歌啊!你也唱我也唱的。
"可是,陆少爷,我真的会唱哦!"
"快走快走!"明夜动手赶人。
"哎──别推我嘛!"声音渐渐远去。
明夜转回身,南书清正坐在椅中望著他静静地笑。他的心怦地跳了好高一下,迟疑轻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啊。"南书清要站起,手一撑,却使不上力,又坐了回去。
明夜皱眉:"我就说你喝多了!来,我扶你回去吧。"
他一伸臂,从椅中搀起南书清,扶他慢慢走回内室。
南书清坐在床边,闭目长长吁了一口气,将外衫脱下,随手放在一边。
明夜轻道:"你歇著罢,我回去了。"
他一睁眼,拉住明夜。
"我不困,你,你……"他刚想说要明夜陪他说说话,又一转念道,"夜深了,你去睡吧。"
他斜靠床柱,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响,睁目一看,却见明夜跪坐在床沿上,好奇地盯著帐顶悬挂的一条条精巧的绳结,东扯扯西拽拽的,真像……一只遇到新奇事物的顽皮猫儿。
"了不起、了不起,这是哪儿买的?"明夜有些敬畏地摸摸大红的"福禄寿"结,对它繁复的图案不禁有点头晕。
"是我编的,已经很多年了。"南书清侧首看他。
明夜立刻用崇敬的目光向他膜拜。
他忍不住笑,柔声道:"你要喜欢,我就编一只给你。"
"好好好!呃,可是我想戴在身上,它会不会大了点?"
"那是挂在屋里的,你要戴,我就编只小巧的复翼盘长结给你,系上玉佩,压袍子正好。"
"那你何时编?"他的语气急切,像个要糖果的孩子。
南书清脱了鞋子,坐到床里道:"你去那边柜子下面第三只抽屉把线篮拿来。"
"好。"一眨眼,明夜就回到床边,手里多了个小小的竹簸箕。簸箕里是一卷卷鲜艳的丝绳,还有剪子、针、缨穗等。
"你也坐上来吧。"南书清拍拍床板。
明夜乖乖爬上床,盘膝坐到他对面。
南书清拿起一块罩了层绒布的软木板,将一只装了许多缝衣针的小盒打开,又挑了束月白色丝绳剪下一段。他抬眸看向明夜,抿唇一笑:"我已经好多年不编了,恐怕得想一想。"
"没关系,我可以等。"明夜的声音轻柔。
南书清在丝绳中央打个结,在绒布板上插了几根针,用丝绳在针间绕了几绕,思索一下,再绕几绕,穿过这根再压过那根。他几次中途将它散开,重新再编。不知过了多久,绒布板上缝衣针渐多,绳结也逐渐成形。
明夜忽然问:"你怎么会这些女孩儿家的玩意儿?"
南书清手下不停,轻轻言道:"我小时没什么玩伴,也是没什么其他喜好,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奶娘见我眼力一日不如一日,怕我终有一天会看瞎了眼,就教我编这些个东西,减少读书时间,以免眼睛过于疲累。"
烛光摇摇曳曳,映得罗帐里光影幢幢,忽明忽暗。
明夜的目光柔和起来,彷佛看见一个俊秀的小小孩童,就这样以厚如积山的书本和女孩儿家喜爱的小物件为伴,慢慢度过那单调而寂寞的年少时光。他忍不住伸手,拉拉南书清鬓边垂下的长发,南书清不明所以地抬头,望进他凝视的黑眸中,回以温和的一笑。
"好啦。"他将绳结从针间取下,一点点调整长度,抽拉整齐,接上穗子。
明夜怔怔地盯著他滑开的领口,忽然想起那个在绮香居的夜里,也是这么一张床上,重重幔帐之间,自己一时兴起,将他白皙秀致的锁骨当成甜瓜来咬时,他又窘又呆的样子,忙一低头。
南书清把绳结递给他,微微奇怪:"你在笑什么?"
"啊?没,我哪有在笑。"明夜抵赖,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在腰上左比右比,"对啦,你会不会编同心结?"
"会啊,你要它做什么?"
"不是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吗?你编个同心结送给我,表示咱们兄弟同心同意,同声同气,你说好不好。"
南书清忍俊不禁:"同心结不是指兄弟同心,那是夫妻或有情人之间互赠的,我送你,算怎么一回事?"
"这样啊。"明夜转转眼珠,"你编一个给我,等我将来有了心上人,再送给她。"
"好。"南书清又截下一段水青色的丝绳,将绒布板原来的针拔去,重新插上几根,绕上丝绳。
这次可快得多了,而且图形也没有上一个复杂,约两三刻就完成了。
南书清仔细端详一下,将手边扇柄上拴著的玉坠子解下,系在同心结上,然后递给明夜。
明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像是得了无价宝,他想了又想,最终宝贝地挂在脖子上。
"书清?"他轻轻唤。
"嗯?"南书清收起剪子和丝绳。
"我,我……"他犹犹豫豫。
"你说,我听著。"
"我想抱抱你。"
啊?
南书清愕然地抬头,看见明夜渴望的神情。他心一软,这小鬼,是自小缺少疼爱吧,可是……
"明夜,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不过……我若想抱,你就跑不掉!"他微一起身,已经扑了过去。
"小心针!"南书清慌叫。
明夜手一拨,插著缝衣针的绒布板落进竹簸箕里。南书清闷哼一声,被他扑倒。
"嘿嘿、嘿嘿,给我抱到。我叔伯姨婶都说我抱起来像暖炉,你说是不是?"
很是,烘得他心跳漏好几拍。
南书清努力地喘口气:"明夜,我快被你压死了!"
"哦。"明夜爬起来跳下床,将竹簸箕收回抽屉里。南书清刚要起身,被他按住。
"现在恐怕已过丑时了,你睡吧。"不待他说话,又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南书清也觉困倦不堪,合目道:"你也回去睡一觉罢,别早起了,我叫人把饭菜送进你房里。"听见明夜应声,他稍侧身,沉沉睡去。
※ ※ ※
天光大亮,鸟雀在窗外啁啾。
南书清轻抚额,昨夜的一点一滴缓缓映上心头,恍若南柯一梦。
他一翻身,手掌压到一样东西,下意识握住,坐起身。凝目一看,是同心结,丝绳的一端系在他腰上。
他心中诧异,昨夜编给明夜的同心结明明是水青色且上头拴了个玉坠子,而手上这个鹅黄色的,是哪里来的?
他穿了鞋,缓步走出房门。看见明夜站在院中,手里举了只纸鸢正在试风。
"哪来的纸鸢?"
"你醒了?"明夜转过头,笑脸灿若朝阳,"这个啊,我从早市买的。"
南书清走到他跟前,给他看手中的同心结,"这是……"
"我编的,好不好看?你动作快,我只记了七八成,花了两个时辰才做好。"明夜笑咪咪地,"你给我一个,我给你一个,你日后有了心上人,就把这个送给她。"
南书清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愣愣地,半天才开口:"你,一夜没睡?"
"我精神好得很,你别担心。"明夜低头整理线轴,"你会不会放纸鸢?"
"……不会。"他只在幼时见邻家的孩子玩过,而他连摸过都不曾。他的少年时,是枯燥而单调的。所接触的孩童玩意儿实在是寥寥可数,就连栾绣偶尔来,也不过是下下棋聊聊天罢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来放,你只要看就好了。"
"又不是三月三,怎么突然想起放纸鸢?"他不解。
明夜将纸鸢塞进他手中,测了测方向道:"远眺对眼睛有好处,尤其是遥望位置不定的东西,你用眼太多,歇得极少,放纸鸢可以助你提高眼力。"
南书清轻抚手中纸鸢,沉默不语。他不过偶然提到此事,明夜却放在了心上。他还以为,只有自己照顾这小鬼的份儿,却不料明夜心思如此细腻。
"来来来,把纸鸢举过头顶……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稍稍向右……"明夜手执线轴,口中指挥,"好,一、二、三,放手!"
南书清依言撒手,纸鸢摇摇晃晃地爬到半空。
"起呀起呀!哎、哎……掉下来啦!啊……接到。"明夜被长线缠了个满头满身,还差点被坠下的纸鸢砸到头。
南书清笑起来,帮他把线缠回线轴上。
"风好像太小了,能飞起来吗?"
"不怕、不怕,有我在。"明夜颇是自信,"这回你来拿线轴,我来放。"
他举起纸鸢,找好位置站定,向南书清示意。
"我喊你,你就向后跑。"
等了片刻,他突然叫道,"好啦,快跑!"
南书清向后疾退。明夜足一点地,凌空跃起,手腕使力一送,轻盈的纸鸢便在忽起的晨风中扶摇直上。
"快,快放线!"明夜跑到南书清身边,同他一起扯线,"别看我,看纸鸢。"
南书清仰头遥望,碧空中,一只蓝黑的纸鸢稳稳地悬在天际。
刹那间,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而他多年来平静无波的心,也随之飞扬起来。
明夜侧过头,瞧见他鬓边轻拂的发丝,唇边悠悠的笑意,一时竟呆怔住。
直到手中长线一紧又一松,他猛然回过神。
"哎呀,该死的,居然给我溜了!"明夜有些气急败坏,"可恶,那小老头还说这线结实的很,居然骗我!"
"算了,重新再买过好了。"南书清温言劝他。
"哼!"他愤愤地将线轴丢到一边,瞄见南书清,漆黑灵动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流光,"嘿嘿,书清,你有没有玩过摔角?"
南书清警觉地退后一步:"你又要做什么?"
"过来、过来,你怕什么!"明夜笑得好阴险。
"呃……我回去换件衣裳。"他转身要走。
明夜伸脚一跘,手在他肩上一扳,南书清只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跌在草地上。
他昏头昏脑地要爬起,明夜却一把拉他坐下:"先别起,我再教你个法子,等你看书看累了好用。"他在南书清眉间眼几处按按揉揉,"这是阳白穴,这是睛明穴,这是四白穴,太阳穴你应该知道,你要是觉得眼睛酸涩,就在这几个穴位上揉一会儿,可以减轻疲累,挺管用的……你别躲呀!"
南书清笑不可抑:"不成、不成,你别难为我,我可认不准。"他脸上被明夜搔得实在好痒,怎能不躲。
明夜的视线忽然越过他肩头,望向拱门方向,南书清有些疑惑地转头,顺著他的眼神看过去。
一道优雅颀长的身影伫立在不远处,凝然不动地,像是千百年来就是如此地静静守候。
南书清缓缓站起,拉整衣袍,随手拍掉身上的草屑。
明夜也一骨碌爬起来,眨眨眼,有些诧异地望过去。
眼前这个脸上带著淡淡笑意,眸子深如渊潭的俊美男子,居然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似是仅过而立之年,而那张昭示美貌的面孔却隐隐包含了饱经沧桑和历经人世变换的寂然情绪。他望向南书清的那双眼睛,绽著幽深而微微喜悦的光芒。
明夜心中一动,暗暗警觉起来,脚步刚一迈出,却被南书清手臂一伸,悄悄拢在身后。哎,这是什么情形?明夜突然忍不住想笑,忙一低头,前额抵在他肩上。
南书清衣袖一摆,作了个揖:"见过朱公公。"
啊?他居然是个太监!
明夜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男子身著绛红长袍,凤眼上挑,双唇润红,俊美得似有几分像女子,但并不显阴柔,他的笑温和亲切,看来颇是平易可亲。
明夜只觉腕上一紧又一松,似是南书清暗暗握了一下。
朱秋琢微笑著走近,看了一眼明夜,又将目光转向南书清:"听说你认了个义弟,我特来看看。"
明夜立刻拱手,笑咧了嘴:"是我、是我。"
朱秋琢忍俊不禁,仔细打量一下:"好眼光,是个不错的孩子。"
"那是、那是。"即使他的称呼有点奇怪,明夜仍然眉开眼笑的,但斜眼瞧见南书清神色有些古怪,不由收了笑。
"明夜,我和朱公公谈公事,你先回房去。"南书清反手轻拍他,半侧过头望他一眼。
"喔,那你们慢慢谈。"明夜再拱拱手,乖乖离去。
朱秋琢缓步上前,颀长的身子稍弯,拾起地上的纸鸢,手臂微举过头,绛红的衣袖在腕间缠绕轻扬。他闭眼,似乎在感受纸鸢在空中辗转翱翔的自由。半晌,唇角轻扯出笑意,缓缓开口:"难得见你这么开怀的样子。"
南书清眼神微动,没有做声。
朱秋琢睁眼,望了他好一会儿,放下手中纸鸢,温和的声音像在叹息:"你还在怪我?"
南书清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然。
朱秋琢伸手拍拍他肩头:"别老闷著,和我说句话成不成?"
南书清略退一步,不著痕迹地避开他的碰触,恭敬微笑:"不知朱公公过府,有何事吩咐?"
朱秋琢敛起眉,静静看他,好半会儿才几不可闻地长长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幅黄绢,直接塞到他怀里,再看他一眼,方转身慢慢离去。
南书清低首看著手里的黄绢,吁了口气,突然开口:"明夜,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咦,被发现了啊。"明夜小声嘀咕,从浓密的树冠中跃到地面。
"刚才那个美人哪里来的?"他凑过来,一脸好奇。
"朱秋琢是皇上和皇太后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听到明夜的称谓,南书清忍不住笑起来。
"咦,姓朱哦,皇亲嘛。"
"皇亲怎会做了宦臣,皇上宠信他,所以才赐他'朱'姓。"
"喔,那他原姓什么?"
南书清想了一下:"许是姓'慕'吧,我记不太清。"
"嗯,姓慕好,姓慕好,比姓'猪'强太多!"明夜嘀嘀咕咕,"啊,对了,他到底有多大岁数,四十有没有?"
"他,已经年近半百。"
"啊──啊,五十了?我不信!"明夜大叫。
南书清一手捂了下耳朵:"我起初也不信,但朝中老臣可证明,他十五岁净身人宫,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那可真是,驻颜有术哦!"明夜喃喃地,蓦地想起来,"你方才见到他时表情好奇怪,还故意挡住我,做什么?"
南书清迟疑一下:"朱秋琢他……喜欢豢养年轻貌美的男孩。"
啥?明夜又吃一惊。
"都说宫里太监怪癖多,看来果真如此。"他顿了一下,"就算我年轻,可却算不上貌美,你不用这么担心。"
南书清敛了笑,垂下眸子。若论相貌俊美,谁能比得上朱秋琢自己。只是明夜他,如此神采飞扬,灿如琼石的少年,又有谁会不爱?所以他才担心啊,据说朱秋琢对于看中的人总是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万一……自己区区一介翰林学士,怎能保得住明夜?
他抬眼,明夜正对他贼兮兮地笑。
"说实话呐,要论俊我和你差得可远啦,你说你说,他有没有试图染指过你?"说得轻松,是因为知道南书清在朝为官,朱秋琢再色胆包天也不可能太明目张胆。
"呃,那个……"南书清有些尴尬起来。
什么?
明夜立时沉下脸,抓住南书清。
"不说就是有喽,你、你……何时的事?我要去宰了他!"他咬牙切齿地。
"别、别。"南书清忙拉住他,"几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啊,几年前?那你岂不是才十几岁,这个混账王八蛋,老不修!"他额上迸起青筋。
南书清赶紧按住他握起的拳:"你别冲动,他还没对我怎样,我,我就吓得落荒而逃。"他的脸微微有点红。
"那事后呢,他还有没有对你意图不轨?"明夜的怒火降了些,声音也放低。
"没,之后他一直对我很客气。"南书清悄悄舒了口气。
"那是因为他心虚!"明夜哼了声,忽然定定望著他,然后轻轻抱住他修长的身子。
啊?南书清呆了呆,都说没怎么样了,明夜想安慰他吗?
"有没有感觉挺恶心的?"明夜附在他耳边问。
没有,的确没有,除了身子有点僵,脸有点烫,心有点跳之外,真的没什么不舒服的。明夜的拥抱是温暖甚至是淘气的,并不带一丝非份的欲望,就连……那个在绮香居的夜里也是一样……
他赶紧摇摇头,将神志拉回。
"还,还好。"
"那这样呢?"明夜拉低他衣领,在他颈间吹了一口气。
"啊!"南书清一挣,推开他,一手捂住颈背,愕然地瞪他。
"好,好……"
"好什么?"明夜比他还横眉竖眼。
"好……好痒!"他撇过脸去。
"嗯。"明夜颔首,"还好没留下什么严重的反应,不然,我就让他彻底干净,哼!"他恨恨地用手比划一下,不经意打落南书清手中的黄绢。
"咦,什么东西?"明夜凑上前,挨在南书清身侧看他拾起展读,"噢,圣旨哦。哎,那个太监是来宣旨的?怎么可以不设香案不用跪的……什么,要增补你去做国史编修?温大个儿不是说不会点到你头上!"
南书清有些怔然:"不晓得。你还说我很闲,这下可要忙了。"
"什么,什么,有多忙?"明夜捉起他急急地问。
"要住在翰林院,也许十天半月也难得回来。"
"那怎么行!"明夜垮下脸,"你不在府里,我会无聊!"
南书清失笑:"少个人受你捉弄,你当然会无聊。再者,就算我在家,你还不是常常溜得不见人影。"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明夜急得快要团团转,一把扯住他,"我和你一同去住翰林院好不好?"
"不成,你会闷。"南书清想也不想,立即打消他这个念头,"而且,翰林院也不许外人去住,难不成你要去做童仆吗?只怕不到两天,你就搅得翰林院天翻地覆了。"
明夜扑过去,死抱著不放。
"你不答应,我就赖著你,让你一辈子也甩不脱!"他涎著脸笑,像个三岁的娃娃。明明是耍赖,却赖得理所当然,"快说、快说,你应是不应?"
※ ※ ※
明夜他,还是个孩子。不仅淘气,而且难缠。
南书清揉揉眉心,对于明夜的黏功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几天前,朱秋琢带来的圣旨上写明增补他为国史编修官,一月后正式入住翰林院进行编修国史。这些天他忙于做一些准备,而明夜以他日后不能常回府,自己会闷为由,硬要拉他出门踏青郊游。
他深知明夜生性活泼,也的确想趁在没有被繁忙的公务压住之前陪他外出四处游看一下,只是还没确定是哪一天,明夜的磨人神功就已施展出来。
吃饭时抢他饭碗,写字时摇他笔杆,睡觉时抢他床板……闹得他哭笑不得。每天都黏著他不放,连府里的丫头一见到明夜巴著他就掩唇吃吃笑个不停。像现在──
"书清,书清。"明夜绕著他转了一圈,"书清!"
迈左一步,"书清。"
迈右一步,"书清。"
转到后面:"书清书清书清!"
清朗的声音像在唱歌。但是,再形同天籁的声音连续不停响了三天之后也只能称之为噪声。
南书清双手忙著捆一叠书,叹口气道:"明夜,你静一会儿,我头晕。"
明夜笑嘻嘻地凑过来,伸出手指在他额下脑后几处穴位轻轻按揉,倒是好心地不再出声了。
"你到京城也快半年了,还有哪里是你没去过的,怎么还硬要拉我去踏青……清明早就过了,还踏什么青?"
"踏完清明可以踏端午,春夏草青青,什么时候不可以踏?"他的手离了南书清的额角,拉了一摞书,利落地捆起来,"今年闰四月,端午都快赶到入伏了……啊,哪里有艾蒿可以采?"他立时又想到另一项玩乐。
"不晓得,往年都是下人到街上买回来,极少自己去采。"南书清翻翻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书堆,"我要忙起来可能没法子陪你去……啊,你那叠先别捆,我还没整理过。"
"哦。"明夜把快扎好的书本又打开来,"先别提端午,这次呢,去京郊好不好?那有山有水有林子,咱们逛个三两天再回来。"
"三两天?"南书清手停了下,诧异地抬头,"那边没房没舍的,要住哪里?"
"露宿呀!啊,一看你就知道没露宿过。幕天席地的,是有点不舒服,忍忍就好,你身子差,我照顾你,不会有问题。"明夜拉他腰上的同心结,一扯一扯地。
南书清低头微笑,"照顾"?小鬼也会长大吗?
"书清!"一只手"啪"地拍上他马上就要扎好的书册,一张讨好的笑脸凑过来,挡住他的视线。
"明夜,"南书清再叹了口气,"如果你让我把这些书在今天内整理完,那……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第七章
"可恶可恶!"明夜恨恨地用树枝拨著火堆。
两天前他好不容易磨著南书清来到京郊踏青,没想到这雨一下就没停。他们两人哪也去不成。傍晚后雨还越来越大,只好躲进一间废弃的荒庙避雨。
"你就别气了,先吃点干粮。"
明夜一抬眼:"你身上怎么湿淋淋的?"
"我想光吃烤肉也不成,就去马车上拿了点干粮。"
"真是,我也没想著多带两件衣裳来,你把衫子脱了到火上烤烤,免得著凉。"明夜将一块还算干净的幔布扯下撕成布条,连结起来横在火堆旁。
南书清犹豫一下,将外袍与中衫脱下晾在布绳上。
"来来来,坐这里。"明夜将他拉到身边坐下,"你很冷?"他的身子在微微打颤。
"还好。"南书清笑笑。
明夜转过身,靠在他背上,南书清微微一僵。
"前有火堆后有我,有没有好一点?"
"嗯。"
"你怎么还在颤?啊,你等一下。"明夜站起来,走到挂著的衣衫后。
南书清顿觉背后凉嗖嗖地,赶紧转过身子背向火堆。
不一会儿,明夜从衣衫后转出来,手里拿了件白色丝衣。
"你把这个穿上。"
"这是……你的丝甲!"南书清颇觉面熟。这正是遇歹人那晚,明夜以臂挡刀,骇得他半死后又给他看的那件丝衣。
"你记性真好。"明夜将丝甲披在他身上,"这丝甲是以一种罕见的蚕吐的丝制的,不仅可抵御刀剑,还可驱暑御寒。"
"竟有如此奇妙之物?"南书清好生惊奇。
"我几年前从一个怪人那儿得来的,你快穿上。"
"那你……"
"没事,没事,我有内功护体,一点寒气算不得什么。"明夜的脸被火光映得闪闪亮,"你要是习了内功,我就可以助你运气驱寒。"
南书清垂著脸,将丝甲穿好。丝衣尚有余温,是明夜身上的热度,一点一滴地渗入他微凉的肌肤。
柴火劈劈啪啪地响,像与外面瓢泼的雨声相应和。火光熊熊,映在他的脸上摇曳不定。他闭上眼,任凭心火起起伏伏,明明灭灭。
"啊呀呀,好大的雨!"一道声音传来,明夜与南书清同时抬头。
庙外奔进一个人来,背上还背著一个女娃娃。来人二十二三岁,修眉俊目,身材颀长。
他放下怀中女娃,抹抹脸上雨水,朗声道:"打扰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我们烤烤火?"
明夜跳起来,笑咪咪地:"方便方便,这边来坐。"他最爱热闹,自是百般欢迎。
南书清起身,将自己的衣衫取下道:"正好我的衣衫干了,你们来晾吧,小姑娘著了凉可不好。"
来人拱手称谢,牵著小女孩走近火堆。
南书清刚要解下丝衣,明夜立刻出声:"别脱别脱,穿在里面嘛。"
"不,还是你……"
"不准,你给我好生穿著!"明夜板起脸。
南书清怔了怔,只好将衣衫套在丝甲外。他看看正在晾衣的年轻人,攀谈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年轻人赤著上身,将小女孩的外衣脱下,用手撑开靠著火堆烘烤,微笑道:"在下尚轻风。敢问二位从何处来?"
"我们从城中来踏青,可惜天公不作美,坏了好兴致。我叫明夜,这是我义兄。"明夜转转火上的烤肉,看著娇小的女娃娃,笑得亲切不已,"小妹子,你七岁还是八岁?"
小女娃梳著两个棱角,胖乎乎粉嫩嫩的小脸,圆溜溜的大眼晶亮有神。
"我快十一啦。"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煞是好听。
嘎?可真看不出来!
明夜递过烤肉道:"来,吃点热东西驱驱寒气。"
"谢谢。"她露出娇憨的笑,接到手中。
好……好可爱!明夜向南书清身边挨了挨。
"干爹,你吃。"小女娃将烤肉送到尚轻风唇边。
"叫大哥,你老也记不住。"尚轻风无奈地叹口气,看著她只穿著一件湖绿的小衣往自己怀里钻,"曳儿,你是大姑娘啦,不能老让我抱!"
"你给她抱抱有什么关系。"明夜瞧得心痒痒的,又向南书清挨了挨。
曳儿搂著尚轻风的脖子,同意地点点头。
尚轻风将手中衣衫换到另一面继续烘烤,道:"她若几岁还好,我抱抱亲亲也没什么打紧,可惜她长得太快,很快就不再是小娃娃了!"他的语气有著些许遗憾,像在慨叹时光易逝。
曳儿神色黯了黯,接著用力搂住尚轻风,小脸埋在他微湿的黑发中。
明夜盯著曳儿搂住尚轻风的小小手臂,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抱住南书清的腰,嘴里咕哝:"谁说只有小娃娃才能抱,大了就不能!"
南书清有些尴尬地望过去一眼,尚轻风却似乎不以为意地笑笑:"尊兄弟感情好得很哪。"
"呵呵,那当然。"明夜放开南书清,兴致勃勃地邀请,"你们要去哪里?要是不急著赶路,明日同我们一起去林子游玩,怎么样!"
尚轻风沉默一阵,温柔地看著曳儿小小的身躯,点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好极,来来来,大家快些吃,吃饱了好歇著,明天一定要狠狠玩上一天。"
四人吃了东西,明夜将两道门板卸下,放到火堆旁,又从马车上拿了坐垫铺在上头,尚轻风与曳儿睡在一边,他与南书清挤在另一边。
明夜贴著南书清背后侧卧:"嘿嘿嘿,门板太窄了,你将就些吧……还冷不冷?"
"不冷。"身后的明夜似乎比火堆还热。
"好,我睡了,你要冷,就叫我起来添柴……"他的声音渐渐隐去。
南书清睁著眼,怔怔地盯著火堆。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柴枝燃烧时劈劈啪啪的响声和明夜绵长均匀的气息。还有一种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那是他极力稳住的心跳。
夜,静谧而沉寂。但他却无法安然入眠。冉冉跃动的火光,挑动他心底深处时而忆起,时而刻意遗忘的某种情绪。
他动了动,身后的人也跟著动了动。
他知道,他之所以难眠,是因为,就算在梦里,也有了一个人的痕迹。
※ ※ ※
马车在林中穿梭,轻快的蹄声"的的"作响。
阴雨过后,天清日晏。林间杨柳飞花,草木清葱。清新的气味沁人肺腑,说不出的畅快适意。
明夜清越淘气的歌声辗转飞扬,偶尔夹杂著曳儿娇娇软软的笑声。
尚轻风手执白子,与南书清对视一笑。
车廉被"刷"地掀开,探进一大一小两张笑脸。
"你们也不嫌闷,下棋下了快一上午。幸亏棋子棋盘都是磁石的,不然马车一颠,就只顾捡棋子吧。"明夜跳下车,将马拴在树上道,"快出来,我去打点野味,你们两个找个地方坐,小曳子饿啦!"
南书清温声道:"你快些回来。"
"知道了,你们也别走太远。"说话间,人影已经消失。
尚轻风举袖擦擦额上的汗:"想不到下了两天的雨,也未褪去暑气……曳儿,你跑哪儿去啦?"
"干爹。"不远处传来曳儿软软的唤声。
两人觅声寻去,没走多远,眼前豁然开阔,竟是碧绿的湖水。
"干爹,好清的水,我们洗个澡好不好?"曳儿牵著尚轻风的大手,满眼央求。
"和你说多少次了,要叫大哥!"尚轻风看看汗流满面的南书清,想了想,拍拍她的头道,"这样,我和你书清哥哥先洗,我们洗完再换你。等你洗好,说不定饭也熟了。"
曳儿抱著他的大腿:"我自己到那边去洗,你们洗自己的,不用管我。"
"你休想!"尚轻风哼了一声,俊逸的脸上满是了然,"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打什么鬼主意,你给我安分些。"
他拉著南书清走向湖边一片极高的草丛,突然一回头。
"你不准偷偷跟著。"
曳儿做了个鬼脸,跑到另一端拾了些可烧的树枝杂草聚成一堆,又搬了几块大石权充座位布在柴堆旁。布置好,她歪歪头,瞄瞄那片几乎有一人高的草丛,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曳儿,你又偷看!"尚轻风咬牙的声音响起。
"哎哟!"曳儿小小叫了一声,迅速从草丛中爬起来跑回柴堆旁。
"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明夜提著两只山鸡走近,"啊,小曳子你好乖,还拾了柴火!"
他坐在柴堆旁,动手清理山鸡羽毛。
"咦,你额上怎么有块黑,谁拿泥巴丢你?"
曳儿举起小手抹了抹,有点委屈:"我干爹。"
"对了,你叫他干爹,他却一直要你叫大哥,干吗啊?"
"我从小就叫他干爹啊,他以前陪我玩时也常说:你要给我捉到,就让我亲一亲抱一抱。可是我满十岁后,他就说我大了,再也不肯亲我抱我了。"小小的曳儿低头玩著鲜艳的山鸡翎,声音有些闷闷的,"而且,前几天,他突然要我改口叫大哥,我不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
"哦,这样啊,也是,我看他大你不过十来岁,叫什么都没差。"明夜手停了一下,"对了,他们两个人呢?"
"在那边湖里洗澡……明夜哥哥,一会儿你去不去?"曳儿仰起粉红的小圆脸,笑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明夜呆了呆,忍住想亲亲她的念头,道:"我不去。"这么可爱的娃娃,亏尚轻风竟能忍住不抱不亲。
"为什么?"她的小脸布满失望。
明夜吞了口口水,缩缩肩道:"因为我很怕水,凡是多过浴桶里洗澡水的地方,我都是能避就避,免得淹死!"
"啊,我干爹说,这是一种病,叫'恐水',要么是天生,要么是受到刺激,很难治哦。"
"咦,这么清楚,他是大夫啊?"
"对呀对呀,我干爹好厉害哟,他还能从人的外形骨架上看出是男是女。他说,男人和女人的骨架形状是不一样的。"曳儿一脸崇拜。
"这么厉害!"明夜惊疑不已,"从没出差过?"
"嗯,不知道。不过他也说,有极少数人骨架偏向中性,不大容易看。"
"噢。"他顿了顿,看见南书清与尚轻风从草丛那边走出来。两人湿著发,一个温文秀逸,一个儒雅清俊。他靠到曳儿身旁,贼兮兮地笑:"你看我义兄,像不像个姑娘家?"
"他是男的。"
"嘎,你说什么?"明夜眨眨眼。
"他刚才换衣时我有看到,他是男的。"她一脸严肃,重重强调。
"什么,你、你……"明夜沾著鸡毛的手指指著她,激烈颤抖,"你居然偷看他换衣,我都没看过……不,我是说,你为什么跑去偷看男人换衣服?"
"我去看我干爹,不小心瞄到书清哥哥。"小曳儿满脸正色,"我在研究人体。"
明夜紧张万分:"你千万别说你看到他换衣,他很怕羞,要是知道后愤而投湖,我就没人养了……啊,你在说什么研究人体?"
"我正在跟我干爹学医术,图形和铜人都不够真实,听以我要看真正的人体……"
"是啊,我是第一个倒霉鬼,每次洗澡换衣必被她偷看。"尚轻风走到柴堆旁坐下,一指躲到明夜背后的小身影,"小丫头,你过来,我看你是欠打屁股!"
"好。"曳儿小小的身子扎进他怀里,"你要肯抱我,我就给你多打两下。"
尚轻风抚抚额,搂住她软软的身子,叹息声含在嘴里:"好吧,反正也没什么机会了。"
明夜羡慕地看著,将山鸡架起来。
"义兄,你从来都不肯抱抱我。"
南书清脸有点红:"你又不像曳儿那么小。"
"哼,等我生病你就惨了。"他取出火折子,将火生起,"对了,还有谁受到小曳子眼睛荼毒?"
"上次她偷看一个老太太洗澡,被人以为是登徒子,头上给砸了一个包。"尚轻风忍俊不禁地揉揉曳儿的头发。
"小曳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太太洗澡有什么好看的。"明夜一脸正经。
南书清瞥过去一眼,这小鬼又想说什么了?
果然他接著道:"你明夜哥哥我就不爱看。"
尚轻风一怔,朗声大笑:"书清,你的兄弟有见地啊!"
南书清也忍不住失笑,一敲明夜:"你胡说什么,教坏小孩子!"
"我哪有讲错,当然是年轻人比较好看……啊啊,我说错,我去洗手。"他被南书清一瞪,立刻跳起来溜之大吉。
南书清苦笑:"见笑了,是我教弟无方。"
"哪里,明夜率真无伪,实是难得。"尚轻风拍拍窝在他怀里的曳儿,"你还要不要洗?"
"你都洗完了!"她哼了一声,搂住他脖子。
"乖,你去洗,看你一头大汗。"尚轻风怜爱地撩撩她汗湿的刘海,"你洗得香喷喷的,就不会起痱子。"
"好。"她小小声地应,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曳儿!"尚轻风板起脸。
"我知道,我是大姑娘了,不能再亲你啦。"她红了眼,蹬蹬地跑向湖边。
"小曳子怎么了,好像要哭的样子。"明夜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小小身形,"不会是我义兄,一定是你凶她。"
尚轻风长长叹了一口气,慢慢言道:"这孩子,是我抢来的。"
明夜与南书清互看一眼,听他接著述说。
"我十五岁那年,和我义父在苏州一户人家做客,谁知出了场意外,义父被他家误杀。我一气之下,抢了他们的小女儿……我原想出出气,让他们著著急。没料到,我一时不舍这女孩儿,晃眼间就是七年多……"他的目光幽幽地,"曳儿快十一岁了,也不能一辈子都跟著我,就算我再舍不得,也该是送她回去的时候了。"
"所以你不再抱她亲她,刻意疏远她,是怕她与你太过亲近,日后无法与家人相处。"明夜轻轻道。尚轻风与曳儿家人有隙,她夹在中间怎能好过?
尚轻风喃喃地:"也不全是,小丫头长得太快了。我就算想再抱抱她亲亲她,也不能够啦!"
"而且你不许她再叫你干爹,要改叫大哥,她说她不习惯。"
尚轻风扑哧一笑:"我那时少年心性,要她喊我干爹,是为在口头上占她父母便宜。论辈分,我算是她兄长。"
"也对,她要回了家,喊你一声干爹,她父母怕不气歪了鼻子。"明夜笑嘻嘻地添柴。
尚轻风的声音风一般的飘移不定。
"叫什么都不要紧了,她很快就不记得我啦……"
"干爹。"曳儿软绵绵的声音传来。
尚轻风回过神,转头一望。小小的女孩儿粉妆玉琢,娇嫩嫩的脸蛋,水亮亮的大眼,红菱菱的小嘴,依稀仍是多年前那个可爱逗人的三岁小娃娃。
"你这么快就洗完了?"
"干爹!"她扑进他怀中,"有鱼咬我的脚趾头!"
"哪有,我和你书清哥哥洗时怎么没看见。"他笑得勉强,"你不咬它们就已经很好了。"
咦,真精!没关系,现在抱著她就好,管他什么真假。
曳儿偷偷地笑,整个钻进尚轻风怀里。
"小曳儿,你明夜哥哥疼你,来,让我抱一抱。"明夜看看曳儿圆圆嫩嫩的小脸儿,心痒痒起来。这么可爱的娃娃,要是他,就藏一辈子,还好心送回去?
"你又不是没抱的。"曳儿不理他。
"好个小丫头,有了干爹就一脚踢开我了,亏我这么喜欢你。"明夜撇撇嘴,"啧,也对,我又不是没抱的。"他一扑身,抱住南书清。
南书清照旧没躲过,只得窘然地笑笑。唉,果然像明夜所说:只要他想抱,自己就躲不掉。
"明夜,肉要烤焦了。"
"哎呀呀糟……"明夜赶快放开他,将山鸡转到另一面。
"对了尚兄,你既是大夫,麻烦你替我义兄看看,他身子弱,需要补些什么?"明夜将南书清推到尚轻风面前。
尚轻风把脉片刻,微笑道:"无须药补。明夜,你武功不凡,何不教书清习武强身?"
南书清立刻推辞:"不不,我看不必了。"
"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明夜沉思一下,郑重地拍拍他,"好,帮你强身健体的重责大任就交给我了。"
南书清心中叫苦,要他做文章还成,练习武艺?岂不是存心难为他!
"明夜,我,我怎是练武之材?再说,我马上要入住翰林院,恐怕没有时间……"
"你放心、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不出一个月,保教你身强体壮,身宽体胖,身轻如燕……"明夜开始鬼扯,心里窃笑不已。噢,呆哥哥要习武,一定好看得紧!
尚轻风朗笑,颇有幸灾乐祸之嫌。只有曳儿好心,同情地看他。
"书清哥哥,你好可怜!被他们两个欺负。"
南书清无奈地揉揉额角。看看,连小曳儿都看出来他们二人根本就是在戏弄他。
"来来来,吃山鸡肉。我带了作料,洒在上面,好吃哦。"明夜忙起来,动手撕肉。
四人说说笑笑,不多时,两只山鸡就只剩一堆残骨。
"好撑!"曳儿小手抱著肚子,"干爹,你好久都没陪我玩捉迷藏了。"
"好啊,你要给我捉到,就让我亲一个。"尚轻风一拍额,"糟糕,说得太习惯,忘了我讲过不再抱你亲你了。"
曳儿露出笑靥:"说话算话。"被他捉到还不容易!
尚轻风叹在心底,习惯果然不易改,连一句话都如此,何况是朝夕相处的一个人。曳儿日后不在身边,他恐怕真的很不习惯。
曳儿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要缚住尚轻风双眼。
明夜笑道:"好,你要捉到别人,就轮到他蒙眼。"
南书清推拒道:"你们去吧,不用算上我。"
明夜拉起他:"来呀来呀,人多才热闹!"不容他开口,已将他拽进林子。
"开始喽!"曳儿娇软的声音响起。
尚轻风手一探,已到南书清面前,分明用上了武功。南书清怎能躲过,才一刹那间,身子已腾空飞起。他转头,看明夜揽著他的腰,绕过两棵树,跃到三四丈外。他这才真正见识了明夜的身手。
原来如此。
明夜恍然。尚轻风是由捉迷藏来教曳儿轻功,想必多年来一直这样,才将那句话说习惯成自然。
他早看出尚轻风表斯文,武功却极高。自己在家中资质最佳,连叔伯都自叹不如,但与尚轻风相校,恐怕却稍逊一筹。只是他身法虽妙,却略显滞涩,想来是身上有伤。
小曳儿有点不悦。
"干爹,你干吗不来捉我?"
尚轻风笑道:"你这丫头学得精啦,都会变著法子来绕我,一定想故意被我捉到。"
"干爹,我用你教我的九宫步,不故意踏错,好不好?"她软著嗓子央求。
尚轻风犹豫一下,柔声道:"好。"
这小丫头,这套步法她练得还不熟,不必故意都会踏错。她还小,不明白他的苦心,对他的逐渐疏离很委屈,想方设法地要亲近他。
唉,这也是习惯吧,这习惯,不易变啊……
他一怔,手中已捉到曳儿衣袖。
"干爹,我没踏错,我真的没踏错!"曳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
"对对,她没踏错,是我不小心撞到她。"明夜的语气很无辜,"她还没到十五六,你要亲就趁早,不然就让给我,我不介意她有多大……哎哟,义兄,你敲我干吗?"
尚轻风忍俊不禁,明夜这少年倒真是有趣,如果可能,他颇想深交。
"干爹。"曳儿的小手拉拉他的长衫。
他蹲下身,与曳儿等高,缓缓拉下手帕,眼中映入一张粉嫩嫩的圆圆脸庞,大大的眼中像罩了一层雾霭。
唉……她都长这么大啦!
"干爹?"她侧过细致的脸蛋凑上来。
尚轻风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靠过去。
孰料曳儿等了半天,正巧转过脸来,尚轻风的唇便正巧触在她菱形的嘴角上,两人均是一呆。
"啊,赚到!"明夜兴奋地偷笑。
"干,干爹,我不是故意的……"曳儿结结巴巴地。
尚轻风却忽然拥住她,头埋在她小小的肩窝里。
"曳儿,你很快就会忘了我啦!"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干爹!"曳儿害怕起来。不觉带了哭腔。她长这么大,看到的干爹从来都是风趣而爱笑的,现在还是头一遭见到他如此黯然难过。
"呃,是我不好,我不好,惹你们伤心。来来来,罚我蒙眼捉人。"明夜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赶紧打圆场。
"好!"尚轻风倏地站起身,现出本性里的潇洒气度。
明夜赞赏地看他一眼,蒙上双眼。
"小曳子,你明夜哥哥这么喜欢你,你都不肯让我抱,我好不甘心啊!"他存心逗她笑。
曳儿果然笑起来。
"哎呀,干爹,他摸过来啦!"
尚轻风拉著她一退,躲到一棵树后。
明夜却反手一捞,捉到南书清衣袖。
"好运气、好运气,好大一条鱼!"他拉掉手帕,笑得眼都眯起来了。
南书清警觉地后退两步:"你,你不要胡来。"话刚落地,不由低叫一声,被明夜扑倒。
明夜不待他喘过气,就在他白皙的面颊上"啾啾"亲了两口。
"明,明夜……"他瞠目结舌。
明夜笑得好不得意。
"咦,咱们不是讲好'你要给我捉到,就让我亲一个'吗,你想抵赖?"
谁同他讲好!这小鬼简直,简直……
他快要昏倒。
"不对呀,明夜哥哥。"曳儿笑得直不起腰,"你说亲一个,可是却亲了两下。"
"是哦。"明夜顿了一顿,"这样好了,我叫你亲回去,就算扯平,好不好?"
"你还闹!"南书清暗自咬牙。
尚轻风看热闹看得好乐,刚才的伤感情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书清,你就依了他罢,自己的义弟,亲一下有什么关系。"他火上浇油。
"你们……"南书清说不出话。难道脾气太好也是错,偏要受人捉弄?
"明夜,你让我起来好不好?"他柔声哄道,正想法子脱身。明夜却迅速站起,将他拉起来,与尚轻风对看一眼。
南书清心中疑惑,却见尚轻风将曳儿护在怀中,眼中利光乍现。
"尚轻风,咱们找你找得快断气,你却在这儿玩得乐呵!"两道黑色身影由远至近,转眼就到了跟前,"你中了毒,咱们就不信你还能躲到天边去。"
尚轻风哈哈一笑道:"阎氏双杰好聪明呵,我本要南下,你们却北上出关,害我多等了个把月。"
"那……那是咱们兄弟中了你的奸计!"阎大哥咬牙切齿道,"咱们知道那小丫头是风家女儿,风家在江湖上有头有脸,咱们不会去招惹,你若留下性命,咱们还会替你将她送回去。"
"不必劳烦二位,尚某心领了……"感觉曳儿拉他衣襟,他一低头,对上一对雾蒙蒙的眸子。
"干爹,你要送我去哪?"她已懂事,怎会听不出?
"曳儿,你不想爹娘吗?"他轻问。
"不想!"她答得清亮又大声。
尚轻风一怔。
"喂,你们两个当咱们兄弟是死人哪!"阎小弟不耐烦起来,"要动手就快。"
明夜将南书清扯到身后。
"两打一不算英雄好汉啊!"
"那就算你一个。"阎氏兄弟未曾将这十七八岁的少年放在眼底。
"三个打一个啊?那就更不要脸了,我才不要像你们一样无耻!"明夜笑咪咪地。
"谁用你帮咱们,咱们是说你算他那边的!"阎小弟气得跳起来。
尚轻风将曳儿送到南书清身边,示意他们退远一些,才又返到明夜旁侧。
他还在好心询问:"真的不用啊?我瞧你们两个功夫挺三脚猫的。"
"你,你说什么!"阎小弟指向明夜,才气得抖了一下,就被扣住脉门,"啊……你偷袭!"
"谁说的?明明是你先出手的,是你偷袭才对。"明夜冤枉地眨眨眼。
"我什么时候出手偷袭你的?"阎小弟气愤不平。
"你还赖,大家都有看到,刚才你指我时是不是伸手了!你还敢说你没'出手'?"
"不错,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既已'出手',又何必否认。"尚轻风笑声朗朗,与明夜一唱一和。
啊?这也算!阎小弟快要跳脚:"不行,重来一次!"
"好,给你重来。"明夜放手。
"你别小瞧……"手刚一指出,又被扣住脉门。
"承认吧。"明夜的眼笑得像两弯新月。
"什么?"阎小弟呆呆的。
"三脚猫啊,难道你们不承认是蹩脚的三脚猫,还能是很厉害的……"
阎小弟抢答:"咱们当然是很厉害的。"
他抢得极快,结果明夜的话恰巧接在后头。
"……四脚猫。"
这回不只尚轻风,连曳儿和南书清都忍不住笑出来。
"我说四脚猫啊……"
明夜还待戏弄他,尚轻风却忽地提醒道:"小心,他擅用毒!"
"啊!你不早说。"明夜挡掉阎小弟袭来的另一只手,"你被他们两个下毒?"
"不,另有其人。他们两个连趁火打劫的小人还不配。"尚轻风傲然答道,迎上阎大哥。
"喂喂,我对毒一窍不通,要是中了毒,就找你医,成不成?"明夜留心提防毒药,不敢再扣住阎小弟脉门,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
"曳儿小心!"尚轻风喝了一声,他中毒未愈,力道不够,衣袖虽然拂开暗器,却只将其击偏方向。那根毒针竟直向曳儿飞了过去。曳儿功力尚浅,怕是躲不开!
不过转瞬间,南书清已挡在曳儿身前,毒针便正刺进他腰间。
"书清!"明夜大叫一声,一股掌风有若排山倒海般打出。阎小弟岂能抵挡,一口鲜血喷出,飞出数丈之外。
"还不救你兄弟!"尚轻风瞪了对手一眼。
阎大哥也不迟疑,转身奔到兄弟身边,扛了就走。
"你怎么样?"明夜煞白了脸,伸手拉他腰带。
"别别,好像没刺到我。"南书清赶忙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担心。"
"你给我看一下。"明夜坚持,手摸到衣里,顿了一下,"对哦,你穿了丝甲。"幸好幸好,丝甲编织极其精细,极细小的针也难以刺透,何况是制成暗器的毒针。
"吓死我吓死我,少活十年!"他抱住南书清,喃喃低语。
南书清知他担忧,也就没有推开他。
尚轻风从地上拾起毒针,看了看道:"此毒虽然厉害,解法却并不难,不过是遇唾即解,只是方法较秘,少有人知晓罢了。"
"是哦。"明夜放开南书清,仔细端详这枚蓝莹莹的毒针,"一般人若中了毒,首先便想到解药或运功驱毒,很少有人敢直接吸毒,他们这个法子想得倒巧。"
尚轻风丢掉毒针,拍拍手道:"我们该走啦,再留下,恐怕又会连累你们。"
"但你身上的毒……"明夜放心不下。相处不过一日,已觉颇是投缘。
尚轻风微笑:"不碍事,只需花时间调养即可,何况阎氏兄弟受伤颇重,一时追不过来……多谢你们相助!"
"别客气别客气,小曳子给我亲亲,算是报答我。"明夜立刻拉过曳儿,在她苹果似的小脸上重重亲了两下,当真半点也不客气。
"书清,我有句话送你。"尚轻风别具深意地笑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虽难免要困扰一阵子,但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望你及早想通。"
什么?
南书清心沉了下,他看出什么了?
"我言尽于此。"尚轻风牵过曳儿,朗声道,"咱们后会有期!"
"小曳子,你要记得想我啊,以后你干爹要是不疼你,别忘了回来找明夜哥哥替你出气!"明夜扯著嗓子,直到他们二人背影逐渐消失,才一回头,看见南书清怔然的神情。
"你怎么啦?啊,我倒忘了,毒针虽未刺透丝甲,内劲还是有的,你是不是腰上疼……"
"明夜,我……"南书清握住他手臂,"我……我们该回去了。"
"啊……也是。"明夜皱著眉,"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你日后不住在府里,我夜里偷偷溜去瞧你。当然,我不会轰你去睡地板,大不了我睡……"
两人上了马车,明夜赶车,南书清坐在车内,思绪起伏不停,像林间辗转飘飞的落花轻叶,起起落落,没个定点。
第八章
“我,我跑完了……呼,呼,我……还得做什么?”南书清又累又喘。
这十天,他几乎将一辈子的路都跑完了,遇上明夜,他的人生开始走样,再也回不到宁静安详,无风无浪的当初。
“当然要歇歇,你比十天前好太多了。”明夜笑咪咪地看他坐进凉榻里,好心地帮他捶捶腿松松筋骨。
“明夜,你……你轻一点!”南书清呻吟一声,翻身趴在榻上。
十天前,明夜坚持要教他习武强身,他拧不过,只好应下。每日清晨先绕着院子跑五圈,然后蹲桩压腿,可怜他二十多年来从未受过如此折腾,第一天就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公子爷,茶来了。”小英端着茶盘走进院中,看见南书清,忍不住一捂嘴。
“完蛋了,你又犯规,去,绕府再跑一圈。”明夜笑容可掬。
“啊?又要跑?!”小英苦着脸,可恶,大家都长了心眼,偏推她来送死。
“公子爷!”她向南书清求救。
“你再拖,多跑一圈。”
“我去我去。”她一溜烟逃走。她再笨,也看得出公子爷已经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她?
南书清轻笑出声。说起来,这小鬼还挺照顾他面子。
从他第一天受苦开始,就不许人清晨进院,以免看到他的狼狈模样。即使不得不进,也不准四处乱瞧。谁要忍不住笑,就罚跑。笑一声,跑一圈;笑两声,跑两圈。可不是绕着他的院子跑,而是去绕整个南府。南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圈下来,足以让人叫苦连天。
这十天来,除了周伯年纪太大跑不动,其余的人被罚了好几次。就连前几天看门的大石喉咙痒,不小心地咳了三声,也被明夜揪去跑了三圈。
“咦?你好像都晒不黑嘛,不像我,几天就变黑炭头。“明夜撩开他颈后长发。
南书清僵住:“明夜,你……你别压在我身上……”
“哦。”明夜刚一让开,他立即爬起来,“我、我……我去蹲桩。”
“今天不必蹲桩,我教你练剑。”明夜递过一柄长剑,“小心,挺重的。”见南书清手持剑柄,似乎并不费力,不由有些诧异,随即又恍然,“你习字已有不少年了吧。”
南书清掂掂三尺青锋,微笑道:“我从两岁就开始学字。”
“难怪难怪,你的腕力很好。”明夜弹了一下剑身,“剑是十八般兵器中最常见也是最难练的。剑走腰身,你身体韧度极好,练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明夜,离我入住翰林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能赶得及学完吗?”这小鬼可别半夜溜进去教他习剑,闹得早晚不得睡,恐怕不出一个月,他就要呜呼衷哉。
“看你资质。”明夜笑睨他一眼。
这……很难说。南书清有些犯难。
“第一式——鸡鸣起舞。”明夜声音清朗,左手执剑,右手并指高举过头,昂首挺立。
“第二式——渔樵指路。”剑交右手,左手划过眉侧,长剑转了个半圆,挺身刺出。
“第三式——迎风拂袖。”长剑平推,横过胸前。
“第四式——蚊龙探海。”明夜再一转身,左脚弓步迈出,剑刺膝前。
“第五式——”
南书清痴痴凝望,看明夜唇角含笑,英姿飒爽。
“喂,喂喂!”明夜手指晃晃,将他的神志从九天外拉回,“你在发呆?”
“呃,没有……我在看。”
“那好,这套剑法叫什么?”
啊?没印象,难道他刚才愣神时漏听?
“我……我不记得,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你当然不记得,我还没说。”
这小鬼!
明夜做个鬼脸,煞是可爱,瞧得他又有点愣,他最近越来越容易发愣了,唉,不是好现象呵!
“这套剑法叫‘群澜剑’,是我学的第一套剑法,你要记住哟,可别到时有人问起,你却只能说‘啊哟对不住!我没太记清,得回去问问我兄弟。’”
南书清失笑,这倒不会,凡关乎明夜的事物,他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好,来跟我练第一式——”
五天后——
明夜有些呆呆的。
南书清记性极佳,剑诀念了一遍就记住,招数学了四五遍也大致学会。这五天来,在自己悉心指导下,已逐渐纯熟。这些并不令他吃惊,而是——
自己曾猜他练剑必定会好看,但并未料到竟会如此的……好看!
看他白衫长袖,衣袂飘飘,剑下三分侠气,七分儒风。就算家中剑法最妙的小三子也未必有他的飘逸灵动,秀姿英风。
虽然他没什么武功底子,但这套剑招一亮出来,足可唬倒一大片人。可他是决不能以此剑招迎敌的,因为目前为止,他练的仍只是花架子,自己并未教他如何变化及实际应用,其实就算花架子又如何,教他剑法本就是要他强身健体,而并非克敌制胜。
“明夜,我已练了二十遍啦。”南书清停下来。
这么赏心悦目,不多看几遍岂不吃亏?明夜正想坏心地再叫他多练两遍,看到他额上汗滴,不由心一软:“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拿条巾子擦汗。”
见明夜迅速离去,南书清坐入椅中,正要喝口茶,就听到一声怒吼:“恶贼,哪里逃?”
他一怔,就见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从墙外跃进院中,乒乒乓乓地打起来。
南书清悄悄站起,向后退去,最好不要城墙失火,殃及池鱼。明夜不在,他有些心慌。
咦,有一人很面熟,好像似曾相识。他眼力不佳,看不大清,却听那人叫道:“我阎氏双杰算栽了,你已杀了我兄弟,又何必赶尽杀绝!”
啊呀,冤家路窄!南书清迅速移向拱门,谁料已被看到。
“是你?好,我今日也算赚一个。”阎大哥一抖手,射出一枚毒针,正中南书清胸口。
恰逢明夜进来,正看到这一幕,手中湿巾飘然坠地。
“书清!”他手足冰凉,几步上前,拔掉毒针,“解药呢?”他厉声喝。
“这毒可没解药,哈哈……啊!”阎大哥眼一花,已被明夜扼住咽喉,“谢……谢捕头,救我,救我……”他快翻白眼。
另一个叉起双手,颇不耐烦:“救什么救,你告诉他怎么解毒不就结了。”
“呵……”阎大哥指指喉咙,明夜手松了松,“把毒吸出来就行了……我,我没骗你!”他努力吸口气。
明夜立刻用毒针在他手臂上刺了两下,他张口就吮上伤处。
另一人拱一拱手道:“此毒我见过,应是这样解法没错,请小兄弟高拾贵手,让我带他回六扇门交差。”
明夜看了一眼毒针,形状与颜色均与半月前所见无二,尚轻风也说这毒遇唾即解,想来应是实话。
他不放心,又搜一搜阎大哥身上,只寻到一只针盒,内装的正是这种毒针。
“这位捕头大哥,你就任凭凶犯在眼皮底下行凶不成?”明夜恼他未及救南书清,冷冷言道。
那人脸一红:“抱歉,是我疏忽了。”他武功可不及眼前这少年,所以才无暇顾及啊。
“明夜,你别气恼,是我不小心。”南书清柔声安慰。
明夜哼了一声,点了阎大哥穴道,一脚踢得他倒地:“两位要走请早,恕我正在气头上,没心情送客!”
谢捕头递给南书清一个歉然的眼神,也不好说什么,扛了阎大哥跃墙而出。
“你感觉如何?”明夜急急地问。
南书清揉揉胸口,“不痛不痒的,好像也没什么。”
“进屋里去,让我看看。”明夜不由分说,拉他进了内室。
“可恶可恶,怎么就偏你没穿丝甲的这一日出了事,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明夜气恼地嘀咕,快手快脚地解开南书清的衣衫。
从踏青回来,丝甲就一直穿在南书清身上,只是他乃文人,平日几乎遇不到什么刀光剑影的情形,因此也未有非穿不可的警觉。昨日沐浴时脱下后,今早就忘了穿,结果偏就出了意外。
伤口极细小,如同针上一般泛着蓝莹莹的光。
“你坐下。”明夜皱着眉,“要是那个王八蛋敢骗我,哼哼……”
南书清依言坐在床边,随即发现有些不妥,明夜跪在他两腿间,双手扶着他的腰肋。
这个姿势怎么好像有些……古怪。
他僵着身,声音也有些涩涩的:“明,明夜,你别把着我的腰,我……我怕痒。”
“哦。”明夜放开手,眼睛只盯着伤口,不敢四下乱瞟,干笑一声,“嘿嘿……嘿,你怎么……比姑娘家还白。”老天,他怎么好像有点晕?啊,速战速决,速战速决。
温暖的唇贴上白皙的胸膛。
南书清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心跳好像停了。
“啊……”他痛叫一声,双手不自觉一推,明夜未加提防,差点跌了个四脚朝天。
“怎么啦?”他又惊又疑。
“好像……有一把钢锥刺进去……”南书清捂住伤处,痛吸口凉气。
“怎么会这样?”明夜心一沉,迅速上前扒开他手掌,却见伤口的蓝光黯了不少。
他不由松了口气,中毒时不痛不痒,解法也极简单,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毒?因而想必解毒时总要吃些苦头。
“不会有事,你躺着罢,免得再一推,我骨头都跌散了。”明夜将南书清推倒在床上,随即伏在他身上。
“明……明夜!”南书清心急急跳起来,像要冲出腔子。
“会有些痛,你忍着点。”明夜吮上他伤处。他吃痛,身子一挺,立即被明夜牢牢压住。
血液似乎都汩汩地涌向头部,波涛汹涌地,好像要沸腾起来。胸口的疼痛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如同极细的丝线,穿越重重压抑的剧痛,钻进他心底最深最细微处。心火再也按捺不住,有如燎原之势,转瞬就蔽住他一切知觉。那些曾经被刻意遗忘的种种梦境,又从沉沉不见底的心窝极深处翻了出来,即使蒙着尘,也依旧清晰可见。
那是令他常常在深寂的午夜时,辗转遇见的好梦——虽痛苦挣扎,却又甘心沉醉。
伤口已不再疼痛,为何却仍然如此折磨难奈?
他茫茫然睁开眼,看见明夜的唇离了伤口,却在他胸膛上柔柔轻吻。
他一惊,倏地拉回所有神志,两手用力一推,坐起身来。
“你在做什么!”声音嘶哑低沉,几乎自己都不识得了。
明夜跌坐在地上,眨了几次眼才勉强找到焦距。
“我……”他微微低喘,灵动的黑眸像蒙了一层雾。
“丧伦败德,丧伦败德……”南书清喃喃自语,起身就往外走。
“书清!”明夜跳起来拦住他,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他是无心之举?去他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南书清怒目瞪他:“那次在绮香居,我还可当你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因此不同你计较;你一向淘气顽皮,我是知道的,也任你捉弄胡闹,而如今,你作何解释?”
“书清,我……”明夜脑中混混沌沌,双手不由微抬,如同像往日般渴求一个拥抱。
南书清心都拧起来。还要抱吗?还要抱吗?他可知道,他无心的率真,将自己逼入怎样的绝地!
“你到底要怎样?”他抓住明夜肩头,痛切低吼,“在你心里,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明夜靠在门边,垂下头,半晌才轻轻道:“我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一句话……”他心中转了又转,平日灵巧心思似乎全都滞住。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他若不愿,他若不愿……我该如何是好?
南书清的声音温柔而恳切,像从天边遥遥传来。
“明夜,我当你是同胞手足,你莫戏弄我好不好……”
明夜怔怔的,耳中再也容不下半个字。同胞手足,同胞手足……书清是个实心肠的人,他说是兄弟,就不会有别的。且自己一生一世都改不了这副样子脾气,怕是不必指望什么了。可要想回到平和安乐的当初,自己也不能够了。
他退开一步,再退一步,忽地转身跃上屋顶飞奔而去。
***
街市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明夜充耳不闻,心不在焉地慢慢踱晃。
“嘿,明小子,我可找到你啦!”一只粗壮的手掌拍在他肩头,“臻儿都嫁了几个月,你怎么还在京城闲逛?”
明夜缓缓抬起眸子,无精打采地瞟了一眼:“大胡子,你来京城做什么?”
“你三叔有事叫我嘱托你办……咦,你怎么一副有气无力的鬼样子?来来来,告诉五叔,谁给你气受,五叔替你出头。”他一拍胸脯,豪气万丈。
“少惹我心烦,没看我心情不好?”明夜连瞪一眼都嫌费力,直接绕过他。
咦,明小子心情不好?这可是奇闻一桩。谁不知明夜最爱笑爱闹,天塌下来也是笑咪咪地扛着。心情不好?这可严重了。
“嘿嘿,明小子,来告诉五叔,是不是又有哪家姑娘看上你,死缠烂打地非你不嫁?”
“不是,是我赖上别人不肯走。”明夜的声音飘飘遥遥,像一抹游魂。
“好啊好啊!”五叔兴奋起来,“你一定要赖住,千万别放手,咱们全家敲锣打鼓将你免费赠送……不不,我是说,你有了心上人,大家都会替你高兴!”
“三叔叫你嘱托我什么事?”明夜当没听见,直接问到正事。
“你三叔说……”五叔在明夜耳边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子。
明夜眯起眼:“你说什么?”
“呃,你……你要有气,去找你三叔出,我是无辜的!”五叔立即撇得一干二净。
“你去告诉那老头,他自己欠的人情债自己还,我不替他收拾烂摊子。”明夜气恼起来,疾步而行。
“哎哎,好歹你的武功也是他传的,就算你一向没什么尊老敬贤之心,也该体谅一下他年纪大了……”
“五十岁一点都不老,何况他一向自诩老当益壮。”明夜头也不回。
“明小子,我大老远地跑来,你好歹叫我回去有个交待……”五叔挡住他去路。
“要交待是吗?你来着了,我正巧手痒,想找个人交待一下。”明夜慢条斯理地握握拳头,转转手腕。
啊,糟糕,明夜的拳头可是挺硬的,他六岁时打人就很疼。
五叔怕怕地退了一小步。救……救星在哪里?
“五叔,你的胡子又长了,好像几年都没修过了。”明夜不怀好意地靠近他。
不,不会吧,他还不到四十岁,还没娶老婆哪,没了胡子,怎么见人?
“啊,救命!”五叔一低头,躲过来势汹汹的一拳。
“啊呀,打架了、打架了,快跑啊——”
五叔不小心踹倒两个瓷器摊子,集市上顿时一片混乱。
“喂,谁惹到你,让你这么六亲不认……啊,好险!”他跃上房顶,躲过无形的一腿。也没见多久,明小子的功夫又长进不少,他三叔知道一定得意得呱呱叫。
“你跑什么,过来让我揍你两拳。”明夜没甚好声气。
那怎么行,虽然两年前就不再是明小于对手了,但如果自动上前挨揍,他颜面何存?
“你这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小兔崽子,亏我当年好心拾了你……呼,没打着!”五叔一旋身,飞到对面楼台上,再沿着酒幌子滑到地面。
“我生病那年你干嘛不一掌劈死我。”明夜足一稍点,宛如大鹏展翅,从半空而降。
好重的怨气!
明小子似乎、大概、仿佛、应该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试探地问:“呃,是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个……抛弃你?啊哟——我好歹是你长辈,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居然下这么重的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两人在集市中飞挪腾跃,偶尔擦身而过时交换几掌几拳,寻常百姓纷纷奔走避难,也有胆大的见两人刻意避开众人打斗,干脆就站在原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啊呀,在明小子面前施展轻功简直是自找死路!五叔心念一转,一溜烟钻进酒楼。明夜气还没消,紧跟着追了进去,一直追到酒楼后停放马车的空地。
“大胡子,你快出来!不然我剃光你的头发眉毛。”清朗的声音响彻空地。
“嘿嘿,这位大爷,你好心让我躲一躲,我侄子发疯……咦,好巧,你不就是北定王爷?”五叔笑得好谄媚,“王爷您果然气势不凡!那那,那个臭小子就是我三哥推荐的人选,我人已带到,您自个儿看着办,我先走一步。”
“我瞧见你了大胡子……”明夜一掀华丽的车帘,宽敞的车内除了大胡子五叔,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当日太白楼上找他麻烦的韩雨齐,另一人四旬上下,服饰华贵,气势威严,想必来头不小。
“嘿嘿,明小子,这位就是北定王爷,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明夜冷眼看五叔迅速溜下马车,身形一动不动,待车帘一落,遮住车内两人视线瞬间时,忽地一掌挥出。五叔大吃一惊,慌忙就地一滚,没料到旁边马车底下趴了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他顺手一捞,抓过小孩子避过掌风,却没想到那孩子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娃,他要回身相救已然不及,只得大叫一声:“车底还有一个!”
明夜也吃了一惊,手掌一偏,挥向另一侧,正好对上北定王爷的马车,只听“轰”的一声,两道人影随即跃出,但车厢已被轰塌大半。
“喔嗅,明小子,你完蛋了。”五叔喃喃地,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孩子,咧嘴一笑,“小娃娃,你有没有爹娘?要是没有,愿不愿跟我回家住几天?”
***
“公子爷。”
“公子爷?”
“啊?”南书清回过神,“周伯,有事吗?”
周伯一脸焦急:“公子爷,陆少爷出事了!”
“什么?”南书清倏地站起。明夜几天未回府,他正担心,如今是出了什么事?
“听说陆少爷在街上同人打架,后来又在酒楼冲撞了北定王爷,现下人家都追到府门外头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南书清心一紧,北定王爷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他一怒起来,连皇上也都须让他三分,明夜得罪了他,可怎生是好!
“我去瞧瞧,周伯,您看着府里的人,别叫他们出去。”他疾步出了门,将周伯远远抛在后头。
***
“喂,都说会赔你们马车了,你们做什么还跟着我,怕我赖账吗?”明夜不耐烦地瞪着一直跟在身后的一行三人。可恶,他正想偷偷溜回南府看看,没想到北定王爷带着韩雨齐和仆从这么阴魂不散,从酒楼一直跟到南府后门。
“我知道你们财大势大,不在乎那几两银子,不过是面子被削,不甘心罢了。那,我吃亏一点,给你们打两下总行了吧。”明夜瞥见仆从手中握着的长鞭,心不在焉地建议。啧,了不起是马车被轰,自己又拒绝三叔的事,这些人平日高高在上惯了,怕是极少有面子这么挂不住的时候。
北定王爷心念一动,他适才见这少年的内功修为,别的还未得知,他就不信这少年能甘心受鞭挞。
他下巴一指,仆从会意,走上前去,长鞭“啪”地一甩。
哟,来真的啊!
明夜翻个白眼,干脆背过身去,他若以内功护体,应不会有什么损伤。
仆从高举起手臂,刷地就是一鞭。
“且慢!”一个温润急切的声音响起。
明夜一愣,忘了运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哎哟哟,痛死我!”他呲牙咧嘴。
“明夜,你怎么样?”南书清急匆匆赶过来,向北定王爷一躬身,“下官南书清管教不严,愿代弟受罚!”
北定王爷稳如泰山,沉静地望着眼前的俊雅的年轻书生。他从韩雨齐处得知,明夜这少年顽皮不羁,惟以这个义兄护持忌惮。方才他也看到,就连明夜五叔也拿他无可奈何,倘若从这书生这里打开缺口,或许尚有可为。明夜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怎能轻言放弃!
“也好。”他深沉开口,“你既愿代为受过,本王就网开一面,不再追究。”看这少年是否无动于衷,仍不出手。
他一示意,仆从又举起长鞭。
“喂,等一下,关我义兄什么事……”明夜刚一动,南书清立刻倾身护住他。明夜手一抬,触到他衣袖,喔,他穿了丝甲,那还好……不对,那也不行!谁敢动他!
他一挣,南书清立即按住他肩臂,在他耳边轻道:“你乖乖地,那日的事我就不再计较!”
明夜僵住,漆黑的星眸凝视他。
能吗?!能够吗?!他可以当一切从未发生,当自己不过是往日般淘气胡闹;可自己呢,也能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只当是船过水无痕吗?
一鞭,两鞭,三鞭……他的心一下下紧缩,仿佛鞭鞭都挞在他心坎上。
还没完、还没完,这北定王想要命不要!
忽听呼啸声起,这一鞭分明运上了内力。
明夜眸光一闪,探手抓住已换在北定王爷手中的长鞭。
“你既想逼我出手,我就奉陪到底。”他轻轻将南书清推到身后,站到北定王爷面前。
“好,的确重情重义。”北定王爷微舒一口气,刚要动手——
“等等,急什么,忙去投胎啊!”明夜横他一眼,头也不转地柔声道,“你站远一点儿。”
南书清心中一跳,默然走到旁边。
北定王爷长鞭一展,隐隐夹有雷霆之势。
明夜一飞冲天,宛如大鹏。
北定王爷心中暗暗吃惊,这少年轻功之高,内功之深,远远超出意料之外。他的三叔推荐他时曾说他掌法极妙,少有敌手。只是半个时辰已过,他却只是腾挪闪躲,避不还手。
该如何逼他出招?
北定王爷长鞭绕了几个旋,又被明夜躲过,他斜眼瞥见南书清担心焦急的神色,心念一动,长鞭蓦地方向一转,直奔南书清卷去。
明夜吃了一惊,身形极快,掌动迅急如电。北定王爷只觉眼前一花,左手直觉一拨,却迎上虚招,还未反应过来,长鞭已被劈手夺去。
“堂堂北定王爷,竟然出手偷袭一个不谙武功之人,你要脸不要!”明夜冷冷地,手腕一甩,长鞭被抛出数丈之外。
“不得无礼!”南书清急声喝止。
“果然好功夫,本王甘拜下风。”北定王爷不怒反笑,“那件事……”
“没有门。”
嘎?
“也没窗子。”
什么?
“更没地道。”
他在说啥?
“你可以走了。”
噢,这句听懂!
“谁和你说,你找谁去,我没兴趣。”明夜白了一眼,拒绝观看北定王爷一副云山雾罩的蠢相。
……明白了,终于有句完整话。
北定王爷望望南书清,心里有了主意,沉声道:“走吧。”
南书清拱手行礼:“恭送王爷。”目送三人离开,才一回头,明夜却已不见。
他心一沉,这小鬼,还是不肯回来吗?
***
“如今边疆战事吃紧,本王奉命出征,身边急缺一个得力辅手,明夜是个难得的人才,若为国效命,自然前程无量。”
“这……下官只是明夜义兄,恐怕不便为他做主。”南书清侧立在北定王爷身后,垂手答道。
“不,明夜的三叔与我是旧识,他曾道家中无一长辈可使明夜服顺,但那日我瞧在眼里,那孩子对你却颇为恭敬顺从,依本王看,你若出面劝说,他必会应允。”
南书清心中苦笑,明夜何时对自己恭敬过?他要抱便抱,要亲便……
他……究竟想要怎样呢!
“但明夜年龄尚稚,下官担心……”
“本朝征兵,十六岁即可报名,算起来,他恐怕已满了这个岁数吧?”北定王爷转回身,微笑道,“爱护幼弟乃是人之常情,你的心情本王明白,但他并非亲身上阵杀敌,你又何须担心。”
南书清皱起眉头,虽非亲身杀敌,但毕竟身处战场,纵使明夜武艺高强,万一有个闪失……他心一紧,不敢再想。
“咦,陆少爷,你总算回来啦……”
“嘘——”明夜手指在唇间一抵,止住小英的问候,摆了摆手,示意她走开,自己则悄悄伏在门外偷听。
“雏鹰总要长大,你总不能将他拴在身边一辈子吧?”北定王爷又道。
我高兴一辈子赖着他,关你屁事!明夜恨恨地心道。
“望你为国家社稷着想,好好劝说他……”
劝什么劝!说不动我,就来为难老实人,可恶透顶!
明夜越来越不耐。还不走,想留这儿过年啊!
“……我等你消息。”
啊,总算完事。快闪!
明夜转身要溜,岂料韩雨齐先出房门,眼尖看到他。
“陆兄弟——”
啊,没听到没听到。明夜脚下不停。
“明夜!”
他僵住。
“陆兄弟,王爷找了你几次啦。”韩雨齐走到他面前。
明夜瞟他一眼:“阁下面生得紧,咱们好像没见过。”
韩雨齐不禁气结。
北定王爷沉声开口:“既然已回来了,就请进来说话罢。”
明夜犹豫一阵,返身走进屋内。
“明夜,你义兄也赞同你去,你还要推拒吗?”
“我怎么没听见,你少在那自说自话!”明夜冷冷道。
北定王爷也不恼,转向南书清:“南大人?”
明夜的心怦怦跳起来。
好半晌,南书清才缓缓道:“你……去外面开开眼界也好。”
他的黑眸黯下来:“义兄,你要赶我走吗?”
“我不是赶你,外面天高地远,你去各处看看,不是很好嘛。”也许几年下来,他定了性,自己也会安心罢。
“我十二岁就天南海北地四处游荡,北起祁连昆仑,南至苍山洱海,东到浙东沿海,我早就走腻了。”他的声音透着难过。
南书清心一颤。明夜他……从那么小就到处飘荡,四海为家,如今好不容易在自己身边安定下来,自己又怎能……但倘若明夜真的留下来,又会有怎样的结果?他不敢想呵!
“边关上的浩浩山河,万甲雄兵,你恐怕没见识过吧,何不与本王走上一遭?”北定王爷插上一句。
明夜狠狠地瞪过去,他在这边温言相求,盼南书清心软,那边却一个劲儿地断他后路。
“义兄,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不走!”他几乎是恳求起来。
南书清心神恍恍惚惚,竟似没听见。
明夜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回音。
“如何?”北定王爷再度开口。
“好……我去。”明夜的声音虚弱至极,“我去就是。”
***
深院静,小庭空。
南书清轻撩衣摆,迈步出门。屋外,月朗星稀。
回廊中,一人坐在栏杆上,一脚悬空轻晃,斜倚廊柱,自斟自饮。月光倾泻在他身上,仿若有了生命,汩汩流动。
听到步响,他蓦然回首,映月而笑。
南书清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敬你。”他一扬手中酒壶,醉眼朦胧。
“你醉了。”南书清微皱眉头。
明夜淡淡一笑,靠回栏杆,口中轻轻唱:“为君沉醉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南书清心头又是一震。
那日在房中,他切切痛斥——“在你心里,究竟将我置于何地!”如今,他抚心自问:在他心底,将明夜置于何地?
而他的心,又失落在哪里!
“我本要告诉你一件事,眼下看来,却得先放一放了。”明夜抛开酒壶酒杯,从栏上跃下,脚步虚浮,踉踉跄跄。
南书清上前几步,伸手搀扶,却被双臂一展,牢牢拥住。他心底长叹,刚要拉开,唇上忽被轻轻一吻,愕然看去,正对上亮湛湛一双眸子。
“陆明夜!”他咬牙低喝。
“错了,我不姓陆。”明夜嘻然一笑,“我是弃儿,无姓无氏,陆烽不是我亲伯父。”目光转为迷蒙,放手后退,又是一个趔趄。
南书清略一犹豫,仍是上前扶住他。
这回,明夜没有造次,只是静静凝视他,忽然柔声道:“你纵爱看书,也要当心眼睛才好。”
南书清垂下眸子:“我知道。”
明夜又道:“是我不好,不该强求你,但我真心实意,绝没有戏弄的意思。”
南书清低着声:“你我义结金兰,本是相敬相亲的兄弟,怎会弄到如此地步?”
明夜再也笑不出,缓缓道:“我原本是想同你做对好兄弟,而不晓得从何时起,却走了样,我的心意变了,改也改不回去。”
南书清心中隐隐痛楚,曾几何时,他视明夜为亲弟,而渐渐地,却也似变得难以识清。他努力压抑,尽力粉饰,却总被明夜一个个不经意的举动轻易地挑拨起来。以往他常常恼恨,究竟是恼明夜顽皮淘气肆意捉弄,还是恼自己把持不定,心动意摇,他也说不清。
明夜可以大胆直讲,他却要考虑再三。
他犹犹豫豫地没有开口相留,明夜想必会伤心难过。但他可知,自己若出言挽留,就是继续自欺欺人:迟疑不觉,方是开始正视。
他需要时间慢慢去想!
明夜见他沉默不语,不愿他为难,轻道:“你要做兄弟,就做兄弟。”他心底暗暗自苦。只是,恐怕再也不能亲近了,自己已渐生情愫,怕是难以自制。
他深吸一口气,轻挣开来。“你保重!”言罢一纵冲天,飞身而去。
南书清怅然遥望,这短短半年来相处种种在脑中一幕幕闪过,如今人去院空,竟是恍然若梦。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第九章
"好长的头发……他头发好看,我细瞧瞧。"少年笑微微地,神情宛如一只好奇的小雀儿。
"明夜愿与南书清大哥义结金兰,从此祸福齐担,生死与共,如违此誓,就叫我……一辈子难回家乡!"少年举起手掌,信誓旦旦。
"你既应了我,就乖乖听话罢,何必费力挣扎。"少年似笑非笑,温暖的气息在他耳畔浮动。
"你给我一个,我给你一个,日后你要有了心上人,就将同心结送给她。"少年手执纸鸢,微笑看他。
"义兄,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不走。"少年温言软语地恳求。一向漆黑灵动的眸子里是否黯然,他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敢看。
南书清低喘一记,从深沉无边的梦境中醒来。
窗外鸟语花香,艳阳高照。
明夜,已经离开快三年了。
他侧过身,慢慢坐起来,手臂扶住榻边,露出白色丝衣的袖尾,不禁又怔愣起来。
明夜走后不久,他派人将丝甲送到边关,身在战场,怎能没有丝甲护身?孰料仆人一脸惊吓地原样带回来,说是明夜暴怒不止,还差点割了他的耳朵。
他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再次穿上,从此再不离身。
一年后,他捺不住思念与担忧,写了一封短信寄去,之后不久收到一只木箱,里面满满的全是三寸来长的小纸条,每张纸条上只有四个字──
"我好想你"。
这直白挚朴的四个字令他默立良久,午夜梦回时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如今,他已想通,并在今年端午时派人千里快马送去一颗小巧玲珑的骰子。
他的心意,明夜可知晓?
"南大人。"外间走进一个人来,三旬左右,白面微须。是同僚宋大人,他为人温良重义,与南书清甚是投契。
"新编国史几已完成,眼下只剩部份抄录誊写工作,看来咱们又要闲起来了。宋大人也准备近期回府吗?"南书清微笑。
"是啊。"宋大人应了一声,看向他,欲言又止。
"宋大人是否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注意到宋大人的神情,他不禁相询。
宋大人迟疑片刻道:"如今皇上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朝野内外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你是知道的。而如今盛传,众皇子为争皇位,明争暗斗,手段尽出,还牵涉进不少权重位高的朝廷重臣。"
南书清有些诧异,他向来不曾参与各个派系,对争权夺利之事也不甚喜闻,宋大人一向知他甚深,极少谈起此类事情,可今日却……
宋大人叹了口气,又道:"北定王爷手握兵权,各派均想拉拢他,但他却不为所动,因此,几派恐他日后生变,干脆联手对付他,推他不动,就削减他部下势力。"
南书清皱起眉:"宋大人,你究竟想说何事?"
"我和你直说了吧。"宋大人一脸凝重,"你可知,北定王爷带领的绝大部份出征将士五日前就已回京了。"
"什么?"南书清又惊又喜。那明夜他……应该也回来了吧。
"但他们一入京城,就被冠上密谋造反之名,被拿下刑部大牢,听说你义弟也在其中……南大人?"宋大人担忧地望著他。
南书清手撑桌面,惊得脸都白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待他好不容易想通后,以为已是拨云见日之时,谁料却传来晴天霹雳!
"南大人,我打点了刑部的几项关卡,可允你进去见令弟一面,但其他……可惜我无能为力!"宋大人抚慰地拍拍他的肩。
"多谢你,我……"
"不必言谢,你快去吧,相救之事,恐怕还要另想法子。"
南书清郑重地躬身一礼,匆匆出了房门。
※ ※ ※
"大人,您进去瞧上一眼就得,话呢,也尽量少讲,咱们是看人眼色的奴才,您心好,体谅体谅咱们,可别砸了咱们的饭碗。"狱卒在前头领路,嘴里絮絮地念著。
"我明白,我只要看看他是否平安无恙,然后就走,绝不为难你。"南书清随在其后,轻声答道。
"那是最好。"狱卒打开牢门,"您请,我外边等著去。"
南书清点点头,迈进门去。牢里不甚昏暗,可清楚地看见一人腰缚锁链,背对门口侧卧在石床上。
那人听到响动,头也不回地开口:"牢头大哥,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能陪你喝酒赌钱啦,你自个儿找别的乐子去吧。"
"明夜。"他轻轻唤。
那人蓦地转头,呆凝半晌,忽然大叫一声,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
长思念的感觉呵!
他深深喟叹,忍不住伸臂拥住怀中的人,那是长久以来,第一个渴望而心甘情愿的拥抱。
良久,他禁不住呻吟一声:"明夜,松手,我快喘不过气来啦。"
"哦。"明夜松了松臂,却仍是不愿放手。
南书清无奈地拉开他的双臂,温柔地端详他的面孔。
没变!除去晒了一张小黑脸外,半点都没变!
明夜忽然想起来:"哪个多事的家伙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你不愿看见我吗?"他柔声道。
"不不,我是怕,怕你担心!"明夜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嘴巴,"真糟,我学了五天隔壁老柴的结巴话,结果真的有点结巴了。近墨者黑,近墨者黑!"
南书清轻笑起来,这小鬼还是那么顽皮,好端端地去学结巴讲话!
"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他心里却毫无把握,该找谁相助?北定王爷虽与明夜家人有些渊源,但仍身处边关,却是鞭长莫及!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溜出去……"
"不许你胡来,我还没想和你一起被人通缉,亡命天涯!"南书清板起脸。
"什么?"明夜还没明了他话中之意,牢头已经急急催促起来。
"大人,您快一点,小的还要吃饭哪!"
南书清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在门口一转头:"你安分些等我消息,不准肆意行事!"
"喂、喂,等等……"明夜欲拉他回来,怎奈腰上铁链不够长,只得眼睁睁见牢门"銧"地关上。
"大人,方才宫里有人传话来,说欲救令弟,可找朱公公去。"即出牢房大门,狱卒忽然笑得诡异而嗳昧,"您,知道该怎么办了?"
※ ※ ※
大门"吱呀"一声幽然开启,映入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稍显迟疑,紧握一下手中扇柄,而后缓缓踏入屋内。
朱秋琢斜靠在暖阁榻上,一手支在耳侧,眯了眼细细打量:
年轻的书生温文儒雅,一袭雪白长衫纤尘不染,恍若尘中茕然孑立的一株清莲。空旷的厅中,竟似乎因有了这么一个人而幽幽绽出一抹光晕来。
正所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他不禁赞叹起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南书清忐忑不安地望向榻上的俊美男子,看他雍容华贵,优雅微笑。年届五旬的人,却仿若三十多岁,真是奇了。
他敛敛心神,此刻前来,他已做了最坏打算。
"你躲了我七八年,今日总算自愿前来。"朱秋琢慢慢坐起,招了招手,"你过来。"
南书清依言上前两步。
朱秋琢不禁失笑,狭长而美丽的眸子闪著流光。
"怕什么,你既来了,就该知道将有何事发生。"
南书清依旧无言,却缓缓踏入暖阁。
"竟愿来求向来鄙视的断袖之人,你对他,可真是情深意重。"朱秋琢一动不动,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你放心,他算是无辜受累。要救他,对我来说不难。你既肯成全我,我自会相救。"
"多谢你。"南书清躬身一礼。
"谢我?你是恨我瞧不起我吧,竟然趁机要挟。"他仍微笑,"但,那又如何,我倾慕你多年,现今才出手,已是手下留情,有关我的传闻,你该听过。"
不错,他是曾听过,并且还向明夜提及,朱秋琢对要得到之人,不会轻易放弃。他当日怕朱秋琢瞧上明夜,特意支开他,岂料朱秋琢始终只对自己有心。
"我……已非当时的稚真少年,你为何仍是执著不舍?"南书清有些迷惑,他不明白,为何这个外表年轻,实际已可算是老人的男子会迷恋少年人,也不明白这种迷恋是不是也算感情的一种,因为朱秋琢对他的疑缠明显就不是仅仅以性好渔色或由于得不到才不肯罢休可以解释得了的。
尤其是,他不懂自己已然二十有四,早就超出朱秋琢偏好的年龄,为何他仍是疑念不休?
会不会……是为了追寻他也曾经拥有的锦绣年华与悼念或许不为人知的苦难岁月?
朱秋琢的眼中也透露出迷惑,他喃喃地:"我也原以为你年龄渐长,我就会死心,但没料到……"他站起来,走向南书清,"算了,明不明白都罢,我能等到这一天就好。"
南书清见他渐渐走近,不由僵硬如石。
"我知道你轻视我,但幸好我面目尚可见人,不至令你作呕。"他红润的唇角微勾,竟然开起玩笑来。
"我……并非轻视你!"南书清呐呐地。他只是很怕而已,二十多年来,他连女子的手都没牵过,呃……除了偶尔被明夜抱抱亲亲,何况现在是面对一个男子。
"别紧张,我毕竟已不再算是个男人。"他的语气带著淡淡的悲哀,"而且,这种事并不会很难过。"
南书清撇过头,不敢瞧他。朱秋琢是个被剥夺尊严的男子,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不过自己为明夜心甘情愿,这一点可比他强得多了。
朱秋琢手臂一伸,轻轻拉开南书清的衣襟,雪白长衫飘然曳地,宛如断翼蝴蝶。
"我好像又看见你十六岁的青涩模样。"他附在南书清耳边,笑声嘶哑。
南书清的脑中却浮现出在绮香居那晚,明夜似笑非笑的面孔。
朱秋琢一手滑进南书清衣襟里,顺著他纤巧的锁骨划到肩头,在他年轻而光滑的肌肤上缓缓摩挲。
南书清恍恍惚惚地,竟似没有知觉。
"书清……书清!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他痛楚而绝望的低吼声在耳畔响起,南书清茫然地转过脸,在朱秋琢的面上看到渴望而苦切的神情,就如同看见这三年来夜夜迷茫深想、无措挣扎的自己,不由心头一怔。
朱秋琢疑疑凝望他清澈却无神的眸子,一倾身,双唇覆上他的。南书清幽幽合上眼,手指一松,纸扇落地,扇柄上的玉坠堕在坚硬的青石地面,发出清脆断裂的声响……
※ ※ ※
"好,您请。"狱卒看过手谕,领他直进牢内长道。边走边忍不住偷瞄他。
唉,这么清俊秀雅的人,难怪朱公公会瞧上,可惜好好一个男儿,竟要被个老太监糟蹋!
铁门"卡啷"地打开。明夜跳了起来,见南书清走进,忙迎过去。
"小兄弟,你可以出去啦。"狱卒上前要打开铁链,明夜却一把推开他,拉住南书清。
"你找谁救我?"他人缘虽好,却也从不攀什么权贵人物,怎么这么快就可放他出去?
"他去求了朱公公啦,你好福气啊,有这么好的兄长。"狱卒笑得暧昧兮兮。
"什么?你去找他!"明夜脸都黑了,手一用力,三指粗的铁链"啪"地断开。
狱卒吓了一跳,悄悄溜出门去,反正已有手谕下令放人,他不必阻拦,要是那小伙子发起火砸了牢房,不小心波及到他,那可划不来。
"我没事,他没对我怎样……你,你做什么?"南书清结结巴巴地,按住明夜扯开他衣襟的手。
"我就不信那老不修会舍得放过你!"明夜哼了一声,拉开他内衫。
南书清按不住他,只好红了脸任他端看。
还好还好,没什么痕迹,看来是真的没……怎么不对!明夜心念一转,又去扯他裤带。
南书清慌忙抓住他的手,脸烧得像蒸蟹,"他的确没对我如何!"他心一横,反正早晚都要说,"他正要……时,幸亏晋阳公主及时赶到,喝止了他,问明缘由后求见皇上,才下了手谕放你出狱。"
明夜松了手,却眯起眼:"晋阳公主?你好像和她没什么交情吧,她为何热心帮你?"
"这个……"
"想必是她见你一表人才,芳心暗动,直接召你做驸马吧,这个晋阳公主,一定是貌美如花喽!"明夜冷冷的笑容中带著一丝惨淡。
"我,我不知……"南书清有口难言,他一心牵挂明夜,根本没正眼瞧过公主,怎知她相貌如何?
明夜猜得半点不错,那日晋阳公主在门外听了半晌才进门喝止,之后她直言敬佩他重情重义,有意召他为驸马。此事晋阳公主既已插手,朱秋琢也无可奈何,他无法可想之下,只得应允。
"你……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已娶妻或找个理由搪塞一下!"明知他身不由己,明夜就是忍不住气恼起来。
他……终于要娶妻了吗?
南书清涩然一笑,他何尝不想,但他怎能说他也曾直言道自己已心有所属,但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根本不容他辩驳。
他慢慢系上衣衫,一层一层地,像是将自己的情意重重包缚起来,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明夜忽然望向他,眼神定定的:"我倘若不出去,你是不是不必娶?"
南书清急起来:"明夜,你别胡闹!"
明夜恼得眼都红起来,几下将他推出铁门:"你去娶、你去娶,你让我老死在这里!"
"明夜,明夜!你别闹脾气,快开门!"南书清重重敲门,里边却毫无动静。
"明夜──"
"大人,您别唤了。"狱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等过两天,他想通了,自然会出去,反正手谕已下,小人也不会拦他,您就当他在这暂时住好了。"
南书清住了手,虚脱地靠在铁门上。也罢,等过两天,明夜消了气,再来接他也不迟。
"大人,您还好吧。"狱卒欲伸臂扶他,他摇摇头,长吸一口气,缓缓向外走去。
※ ※ ※
"你查到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朱秋琢饶有兴致的声音响起。
南书清脚步停了下,悄悄退出门外。这两天,他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准备回府去。明夜气了许久,也该是接他回去的时候了。刚进翰林院中厅大门,就听见朱秋琢和一个小太监在里说话,他方向一转,还是避开为好。
然而小太监下面的话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南大人,他的义弟……"小太监的声音压低,像是怕被人听见,南书清不禁凝神细听。
"什么?"朱秋琢的声音充满讶异,"陆明夜竟然是个女子?"
南书清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如遭雷击,手脚都不会动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朱秋琢喃喃地,"难怪他肯来求我。女子从军,可是死罪一条啊……"
南书清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铁门"銧"地被推开,明夜吓了一跳,从石床上爬起来,南书清急匆匆进来,拉了他就往外走。
"啊啊,我要死在这里,你用强的也不成……"
"住口!"南书清脸色冷冽,脚步不停。
明夜赶忙噤口,他从没见南书清如此凝重模样,一时竟有些怕起来。
来到门外,门桩上拴了一匹马。南书清迅速解下缰绳,一推明夜:"上马!"明夜不敢违逆,乖乖照做,南书清也随后跨上马背。
"咦,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明夜有些诧异。
南书清一言不发,策马扬鞭。
"叱!"骏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明夜暗暗心惊,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想必异常严重,否则,他不会如此疾言厉色。
一转眼,到了南府后门,南书清翻身下马,系好缰绳,拉著明夜穿廊入堂,直奔自己房中。
他"啪"的落下门闩,靠在门上低喘,看明夜一脸惊愕地望著他。他一咬牙,逼近两步。
"你说,你……你究竟是男是女?"
明夜傻傻地站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好一会才张了张唇。"你……你说什么?你的脸色……都焦啦。"
他还敢顾左右而言它!
南书清再也按捺不住,一伸手扯开他领口。
光滑细致的颈子上毫无突起──他根本没有喉节!自己是瞎了吗?那半年来几乎朝夕相对,竟丝毫未曾注意!
纤细秀美的锁骨微微突出,令他心头一紧,他立刻撇过眼,不敢再瞧。
"我三年前就想说,可没想到……"
南书清一拳击在书架上,打断明夜的话,他一字一顿地:"女扮男装,从军出征,是杀头的死罪,你知不知道!"骗他倒在其次,欺君可是天大的罪过。这小鬼,是存心骇他至死嘛!
明夜也恼起来:"当初是谁将我扫地出门,让我报效朝廷的?"
南书清一窒。
罢了,眼下不是争论谁是谁非的时刻。朱秋琢已知内情,保住明夜才是首要。
他疾步走向内室,包了几件衣衫,拿了些盘缠,塞到明夜手上,想了一想,又解开自己衫子。
明夜结巴起来:"你……你不会见我是女的,就想……就想……"可恶,他还没有心理准备啊!
"你胡思乱想什么!"南书清瞪他一眼,解下丝甲递过去,"万一被发觉,混战起来,也好免你损伤。"见明夜仍是傻呆呆地站著不动,干脆脱下他袍子,将丝甲套上去,再帮他穿戴整齐。
"朱公公已知你是女子,你现在就走,否则迟则生变。"
他拉著明夜,重又回到后门。
"快上马。"见明夜依旧不动,他厉声喝道,"你要我死在你面前吗?!"
明夜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出,手撑鞍鞯,跳上马背。
南书清掉转马头,将包袱系在马鞍上,明夜忽然拉住他手臂,颤声道:"你和我一起走吧!"
"不成,万一有追兵来,我去求晋阳公主,兴许还可挡一阵子。"
"书清……"明夜的声音竟然有了哭腔。
南书清抬起头来。那可是他一向熟知的明夜?
明夜从来都是神采飞扬、生气勃勃的,可眼前的明夜却是如此脆弱而悲伤,漆黑的眸中哀哀切切地,失了往日光彩。
南书清喉头一哽,嗓子胀痛起来,连呼吸都不顺了。他深深地望著明夜,心意松动起来,手掌反扣住明夜的手臂。
如果三年前他就想通,可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他若早日正视自己的心,又怎会弄成眼前的别离?
究竟是何时动了情,又是何时将双眼紧闭,不看不想不靠近,却终是无法躲避。
是来得及,还是已经迟了?倘若真的留下明夜,能否有转圜余地?
骏马忽地打了个响鼻,南书清一震,如梦初醒,不,他怎能心软去冒万一之险?明夜绝不能出事!
他狠下心,松开五指,慢慢要挣脱明夜的手,明夜哀哀地望著他,固执地紧握不放。他紧咬牙关,手臂用力缓缓从明夜掌中滑脱,从臂至肘,从肘至腕,再至掌至指,一寸一寸,似要将血骨生生抽离。
疑怔凝视,待指尖间也有了距离,南书清忽然心中剧痛,向前一探,紧紧握住明夜汗水浸湿的手。
到底,是谁依恋不舍,纠结著不愿放手?又是谁的情意缠绕著谁,逃也逃不脱?
"书清!"
明夜切切地唤,拉回他的神志。
他吸气,再吸气,猛地甩开手,一拍马背。
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远了,远了,马上的人仍在回头遥望。他腿一软,坐在地上。这回,方是浮生若梦了吗?
他闭目一笑。
所谓苍天弄人,不过如此!
※ ※ ※
"大人,您就别固执啦,好好的驸马不当,偏找罪受!"狱卒苦口婆心地劝说。
这个年轻的翰林学土倒真是奇怪,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他却往外推,结果触怒龙颜,被打入天牢,这是何苦来!
南书清沉默地望著石壁,动也不动。
明夜走后一个月,他估量风波已过,于是面见圣上,坚持退婚。圣上劝说无果后一怒之下将他打人天牢,要治他违旨之罪。但现已近九个月,倒是平平静静,既未用刑,也未下诏定罪,想来仍是望他回心转意。
朱秋琢并没将明夜女扮男装从军出征之事泄露出去,但他却未后悔将明夜送出京城。这件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存一丝侥幸之心。
至于晋阳公主那里,虽是先应允而后反悔,但原本就是无奈之举。明夜怎可牺牲于他人政斗之中!于此,他也并未生有愧疚之心。皇权大如天,从不肯虑及他人感受,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自感颜面无存,迁怒泄愤而已。
他只恨造化弄人,明明可以相知相守,却转眼失之交臂。
"哎,他还是不肯点头?"粗鲁的声音响起,牢头污言秽语地发著牢骚,"来来来,把他给我拷起来,我就不信,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劝说的狱卒大惊失色:"这怎么行?他可是……"
"你懂什么,边儿上去!"牢头不耐烦地推开他。宫里已传了话,倘若能让这硬气书生点头,用点刑也是无妨的,只盼他快些应允,好挽回些皇家颜面。事情已拖了大半年,再无结果,恐怕会成为天下笑柄。
南书清被锁在墙上,看著牢头高高举起的皮鞭,却是淡淡一笑。
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吗?这逼婚行径,还真是可笑!
"啪"的一鞭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当日穿著丝甲替明夜挡鞭之时了,没有丝甲护身,怕是皮开肉绽了吧。
他傲气顿起,竟是吭也不吭,硬生生挨了十几鞭。
"住手。"优雅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行刑者的狐假虎威,"谁准你们刑囚的!"朱秋琢冷冷的目光登时浇熄了一干凶神恶煞的嚣张气焰。
牢头等人扑通跪下,"给朱公公请安!"
朱秋琢抓过皮鞭,手臂一扬,牢头脸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他嚎叫一声,掩面磕头。
"钥匙拿来,你给我滚。"朱秋琢瞧也不瞧他一眼。
"是!是!"牢头抖著手掏出钥匙递过去,带著一干人迅速退出。
"卡卡"两声,铁锁应声而开,南书清顿失凭借,身子软软委向地面。朱秋琢连忙上前扶持,却被毫不领情地拂开。
"呵呵,我曾听说,骨头硬的未必是那些刀里来剑里去的草莽贼寇,反倒多为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人。今日一见,果然并非虚传。"声音缓慢清晰,听不出是赞是讽。
南书清双手支地,费力挣扎,好半晌才挪动身躯,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聊以缓解胸前火辣作痛的鞭伤。牵动伤处,又不由闷哼一声。
朱秋琢望著面前的白袍书生,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但眸光依然清朗坚定,心里不禁微微赞叹。
"我去取些药来给你敷上。"
"不必了,多谢你费心。"南书清依旧温文有礼,也是依旧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有些悲哀地笑笑,叹了口气:"你倒是硬脾气,但你可知,倘若你再不低头,七天后,就将被判晋阳宫前斩首示众。"
南书清身子微微一僵,惨淡微笑:"终究是到了这一关!"
"解救的法子不是没有,看你想不想活罢了。"朱秋琢语气愈加轻柔,声音在密壁四封的牢里形成奇异的回旋。
"假使,你愿留在我身旁,我自会保你周周全全。当然,我并不贪心,用不上一辈子,甚至都不必等我入棺,只须三年就好。三年之后,我会还你自由,绝不食言!"缓缓地,他走到南书清面前,单膝跪地,执起他一手,放在颊边轻轻摩挲,"陪伴我的日子并不难过,你可以想做就做什么,悠游自在,岂不甚好?"他轻闭双目,静静等待。
这,简直就是相求了!
南书清淡然一笑,将手掌抽回。
"书清,但求一死。"
"呵呵,我早料到你会如此选择。"这么傲气的书生,怎会甘心与一名宦官为伴?
朱秋琢直起身子,面上笑容凄然,他话题一转:"你不肯迎娶晋阳公主,想必是牵挂著那个结义兄弟吧,啊,应该是妹子才对。"说到此,心中忍不住隐隐酸涩起来。这世间就是如此:你对他人念念不忘,他却偏对别人一往情深。
南书清微仰起头,望向石牢墙壁,目光却穿过厚重的石墙,遥迢越过万水千山,飞向不知名的远方,那里,有他心心念念记挂的人。
恍惚间,眼前晃来晃去的,尽是明夜顽皮的笑脸……蓦地,一句诗幽幽滑过心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朱秋琢曾坦言为他倾恋多年,而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明夜沉吟至今!
明夜……明夜……
他心里反反覆覆低喃,似要将这两个字深深烙在心底,牢牢嵌进血骨里一般。
朱秋琢怔怔呆立,看著南书清目光温柔,凝神疑想,欲开口却已无话可说,立半晌,悄然退了出去。
第十章
"哎,我说,待会儿你别怕,我这刀子利得很,你还没觉疼,就完事啦。"大胡子的刽子手冲著他笑。
南书清有些诧异,这么和善的刽子手还真是少见。他微微一笑:"好,多谢你。"
"哟,没想到你文文弱弱的,胆子倒不小,上了刑场都不怕。"大胡子赞赏地一拍他肩,"了不起,我欣赏你。"
南书清被拍了个踉跄,勉强站住。
怕什么呢!自己不戴枷不上锁地上刑场,皇家仍是望他回头吗?欺他读书人好吓吗?
他缓步随刽子手登上三丈高台,恐怕他要成为本朝第一个因不肯允婚而被判斩刑之人了。真真荒谬!
他跪下,垂首淡笑。
现在,明夜在何处呢?她可知道,自己绝未负她?
"真是真是,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大胡子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口中嘀嘀咕咕地,"明知我轻功不好,还要我故意摔下台去,这不是存心整我嘛,真没良心,亏我当初好心拾了他!"
"啊,你说什么?"南书清本不想打扰他自言自语,他念叨的话也未免太长了些。
"没事没事,当我没说……啊,追魂炮响了!"
南书清闭目等待,半天过后,不但刀未落下,大胡子反而兴奋地拉起他:"快看快看,下面好热闹!"
什么?
南书清愕然向下望去,台下一片混乱,浓烟四起,兵卒四处逃窜。他目瞪口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秩序井然的宫帷变成一片兵荒马乱之地。
"啊,来了。"大胡子一扯他,他抬起头,顺著大胡子的手指望去。
一个湖青色衣衫的女子竟从远距十几丈的宫墙上凌空飞渡而来,转眼就站到刑台上。
他疑疑望著,眼珠好似定住一般。
女子见到他溅了血渍的白袍,脸色一变,狠狠地瞪向大胡子:"你不是说他毫发无伤嘛!"
大胡子有点害怕地退了一步,赔著笑脸:"嘿嘿,一点小意外啦……啊,我明白,我了解!"他立刻转身跳下三丈高台,做被人踹下状,口中大呼小叫,"杀人啦,劫囚啦……"
女子揽住南书清的腰,柔声道:"你不要怕,就闭上眼。"
南书清恍若未闻,仍是疑然凝望。
女子垂下眼眸,不再说话,顺著来时的细绳,揽著他仍旧滑了回去。
到了宫墙上,另有一人将细绳收起,笑嘻嘻地:"这下可好,人人看不出有细绳相牵,定会以为宫里闹了鬼,飞来将人带走。"
"是哦、是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女子本欲踹过去一脚,又怕身形一动,会牵动南书清伤口,只得作罢。
"车呢?"
"在下面。"那人笑出一口白牙,瞄瞄南书清,"这就是你的心上人啊?你倒好眼光……哎,别走,我还没说完──"
女子不理他,迳自揽住南书清跃下宫墙,进了一辆宫车,扬长而去。
※ ※ ※
"你忍忍,马上就好。"她轻轻解开南书清衣衫,皱眉看著已和衣料粘在一起的伤痂,犹豫再三,竟不敢轻易去揭。倒是南书清等了良久,干脆自己动手一扯。
"啊、啊……你那么用力做什么!"南书清还未吭声,她反倒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按住鲜血涌出的创口。
南书清忍著痛,微笑看她忙碌地为自己清洗包扎伤口。
"明夜,你近来可好?"他柔声道。
"不好,我快要死掉了。"明夜硬邦邦地顶回去一句,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恼道,"那个什么晋阳公主的,怎地不救你?"可恶可恶,她重若性命的人,谁敢伤他分毫!
南书清轻叹口气:"我抗旨退婚,皇家颜面上挂不住,自然会恼羞成怒,反正皇帝女儿不愁嫁,也不是非我不可。"
"你好好的,退什么婚……"明夜双拳握了又握,心中苦乐难测,他不允婚,才吃了这许多苦头;但他若允了,恐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南书清忽然拥住她,头埋在她肩上。
"以后,再也不要分离!"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仿若盟誓。
"你不是说没想和我被人通缉,亡命天涯……"
啊?!
明夜怔住,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哪里不对咧?她想了又想。
啊啊啊……书清从不肯抱她的!
她心都快跳出来了,但随即却板起脸,拉住他脑后长发,隔开一段距离,瞪著他:"我是你兄弟!"她重重在"兄弟"两字上一顿,"你做什么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我从前若是同样对你,怕不早被你一脚踢开!"
南书清回瞪她,愤愤不已:"我从前当你是男儿,你待我无礼,我自然会恼。"
明夜跳了起来,扯起身上湖绿色长裙,苦著脸道:"我现在穿了女装,就很像女子吗?我自小就是副男孩相,从未穿过女裙,要不是洗澡换衣,我都不记得自己是男是女!"啊,还有偶尔来的那个……她翻翻白眼,怕南书清脸红,没敢说出口。
"还有家里的叔伯兄弟,他们早就忘了我是个女的啦,要不是这几年知道有个你,他们八成会以为我将来要娶妻生子当个孩子他爹!"
南书清忍不住笑,眼睛转也不转地瞧著明夜。
她身材颀长,腰身纤细,虽然既不娇也不媚的,偏是叫他的目光移也移不开。
"我第一次穿罗裙,你可是瞧见了,可别再说我故意骗你。"她小声咕哝,"还好救你时没叫它绊著,不然就真叫生死与共了。"
"你现在恢复女儿身,那自是再好不过……"
南书清话还未说完,明夜却脸色一变,伸手将他推倒在榻上,轻道:"你别说话啦,折腾了这么些时候,先好好睡上一觉吧。"也不待他开口,转身就走了出去。
南书清心里一急,连忙要撑起身,怎奈见到明夜后紧绷的精神放松,现下竟是半分力气也无。
过不多时,明夜端进一大盆热水,放到榻边,将他头巾拉下,披开黑发,笑咪咪道:"来来来,我帮你洗头。"
她将长裙脱去,又解下丝甲,只著一件淡青的对襟短衫,挽起衣袖,把南书清头颈移出榻外,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另一手撩起热水,给他洗起头发来。
南书清愣愣地,看蒸腾的水雾从自己耳畔颊侧氤氲升起,拂上明夜的脸。朦朦胧胧,教他难以识清。
他不明白,明夜她,到底在躲什么?
洗净长发,明夜又将他移回去,用布巾把发上水滴揩净,再搬走水盆。然后拿了把梳子,缓缓梳理起来。
此情此景,就彷佛……一对熟稔而又亲匿的夫妻。呃,虽然身侧的人仍然有著一张长不大的少年面孔。
南书清唇角含笑,思绪起伏,眼前浮现起初相识的那段情形──
"好啦。"少年一拍他肩头,满意地左瞧右瞧,瞧得他竟然不禁赧了颜,悄悄撇开目光。
"好啦。"明夜将他按倒,盖好被子,"你睡吧。"
"明夜!"他伸手拉住她。
"我又不走,你拉我做什么……好好好,我陪你就是。"明夜在榻边坐下,看他闭目安睡。
好像真是不一样了,是知道自己是女子的缘故吗?可是……
她愁著眉,犯起难来。
※ ※ ※
天色初明,万籁仍寂。
南书清缓缓张眼,见榻前模模糊糊立了条人影。
"明夜?"他迟疑轻唤。
明夜无言地俯身抱住他。
"你怎么还不去睡?"他张臂回拥,感觉她周身冰凉,不禁吃了一惊。明夜向来温暖得如同火炉一般,怎么此刻冻得像块冰?
"你站了多久啦,也不怕著凉!"
南书清恼起来,干脆将她拖进被里,用自身的热度温暖她。反正迟早要成亲,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
明夜向来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自己最好此刻也忘掉!
迟疑半晌,她终于开口:"我方才梦见自己回京找你,却怎么也寻不到你。我抓了朱秋琢,在他身上刺了一剑又一剑,他却怎么也不肯说出你的下落……"
南书清心里一阵绞痛,紧紧拥住她。
"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吗?"他不敢想像,自己若当真死了,明夜会将京城搅得怎样的天翻地覆?!
明夜用情之深,实不下于自己,他当初怎么会以为她是戏弄他?还是他自欺欺人得太过,以至看不清她的心思?
"明夜,你要我怎样做,我都应你。"他柔声道。
明夜却突然坐起身,气哼哼地:"我一辈子都是这样了,你不悔吗?"
"什么?"他愕然。
"我,我一辈子就都是这么不男不女的,改也改不过来,同我一起,你不怕永远都被别人笑你有断袖之癖吗?"她干脆挑明。
不是光知道她是个女人就可以过一辈子的啊!
原来是这个。
南书清微笑起来,柔著声音:"没关系,明夜就是明夜,怎样都好。"
嘎?怎么会这样!
"你原来不是怕得要死,要不怎么避我如蛇蝎?"当初没发觉,事后几年才慢慢体味到。
南书清也坐起来,用被子将两人裹在一起,像颗大大的肉包。
"你……你靠这么近,我可要抱喽!"明夜心痒起来。
"好,给你抱,给你抱一辈子!"他先一步抱住她,紧紧拥牢,怕她再一次消失般,"我不耻断袖,是因为所受的道德观念就是如此,加上朱秋琢觊觎我多年,心里对此愈加厌恶。当年你替我吸毒疗伤,我斥责的不是你,而是我呵!"南书清深切地叹了口气,接著轻喃,"是我自己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却又不甘因你而沦陷。明夜啊,明夜,你可知我心里有多苦?"
明夜的手悄悄拢住他的腰身,听他深深叹息。
"你出征三年间,我夜夜思量,慢慢回想,逐渐发觉倘若对象是你,似乎也没什么不可忍受的,但我又万分痛恨,为何你不是女儿身,好教你我光明正大斯守一生!我挖心掏肺地,对一个男子动了情,却不敢想不敢动。明夜,我的挣扎,你明白吗?"
"一年前,我知你是女子之后,却来不及欣喜,只有硬将你我分离。在牢中整整九个月,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你,只盼来生有缘能再相见……"说道此处,双眼竟然蒙上一层淡淡的雾霭,"真的,没想到我的愿望在今世就能实现。明夜,我感激上天,它虽戏弄我多年,却让我不枉此生!"
明夜浅浅微笑,任由那心酸而又甜蜜的滋味呵,缓缓漫上心头。
"我本来想在你出征回来后告诉你,如果你亦当真有意,我可以抛开官位,不理世俗伦常,与你归隐,就算你是男子,也……也不打紧!"
南书清长吁一口气,将手臂紧了紧之后又松开,让两人以眼观眼,柔声道:"你要男身女身,都随你,明夜就是明夜,怎样都好。"
丝丝缕缕的情意,从他眸中款款流泻,真真切切的心思,再清晰不过。
"啊,对了。"明夜从颈口拉出丝绳──是他编给她的同心结,不过,上面的玉坠儿已经换成了一颗小巧的骰子。
她歪著头,轻轻问:"去年端午,你做什么差人送只骰子给我?军中禁赌,我忍了好久。"
南书清忍不住微笑,温柔地看她。
玲珑骰子安如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明夜也笑,将额靠在他肩上。
"玲珑骰子,入骨相思。我知道。"
※ ※ ※
"你怎么弄到我的衫子的?"南书清瞧著刚换的衣衫,怎么看怎么眼熟,这不是自己的衣裳吗?"你回府里去了?那怎么成,现在风声这么紧。"
明夜笑咪咪地,穿的也是他少年时的衫子,依然颇合身。
"咱们要离开,府里人自然得遣散,不然,你长久不回去,他们怎么办?还有周伯,我叫人送他回家乡去了。"
"那就好。"他微笑看著明夜,"你怎么老喜欢穿我的衫子?"
"因为是你的。"明夜拉他出了房门,"待会儿给你见个人。"
"这是谁的宅子?"南书清环顾四周。有些老旧,看起来许多年没有人住过。
"不晓得哪个官员离京时废弃的,咱们借用一下。"明夜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嘀嘀咕咕地,"怎么还不来,八成又在街上拐人家的小孩子了。"
"虽然怎么看都像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但居然还挺顺眼,可真是稀罕!"一道笑谑声从厅外传来,年轻的蓝衫男子牵著娇美的妻子踏进方厅。
──是那日在城墙上收绳的青年。
"南公子,别来无恙?"明艳的少妇掩著唇笑。
南书清眯眼细瞧,不禁讶然,这不是……昔日绮香居里的臻儿姑娘!
明夜瞪著他们:"你们来干什么?"
"臻儿说来谢你们当日相助之恩!"蓝衫青年看看南书清,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同情地拍拍他,"遇上明夜,算你倒霉!"
臻儿倚在丈夫身边,吃吃笑个不停。
南书清赧颜不已,这青年既是臻儿姑娘的夫君,想必已知道当日的糗事。
"我的人情你已还了,你可以滚了。"明夜翻个白眼,他们夫妇既已来了,恐怕那些人也不甘落后。
果不其然,青年笑声未止,几道人影纷纷从天窗落入厅内,接著又有多人陆陆续续进入。
"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一大群!"明夜一脸不耐烦。
"哎,明小子,你这什么话,好歹你救人,咱们帮了忙,出了力的!"一个粗豪的汉子快声快语。
"啐,你们都是去看热闹的,我怎么没瞧见你动手相助?"明夜冷言讽他。
"哈哈,这倒也是。"粗豪汉子搔搔脑袋,"那个,我们没进过宫,自然要仔细看看……你别气,人你不是救出来了嘛。"
南书清环视一周,厅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近二十人。他躬身一礼,微笑道:"多谢各位相救之恩,书清感激不尽。"
"客气什么,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众人见他轻袍缓带,秀雅温文,一袭白衫风采翩翩,不禁纷纷慨叹起来。
"想不到啊,真想不到,明小子居然会嫁人!"
"就是就是,我直到去年还当她是个小伙子。"
"她一直都是姑娘家,只不过大家忘了而已。"
"咦?她真是女的嘛,这么多年我居然没看出来……"
南书清忍不住失笑,看来明夜所言不虚,自己也实在怨不得她。
"谁说明夜要嫁人!"一声清脆的叱声响起。
明夜慌慌张张地跳起来:"你们谁告诉阿乔的?"
"没啊没啊。"众人纷纷推卸责任,"她十七八了,有手有脚,耳聪目明的,瞒也瞒不了,拦也拦不住,就跟来喽。"
"你们……"明夜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扔出去。
"明夜要娶我,怎么会嫁人!"粉红衣裳的少女冲进厅内,明媚大眼扫了一圈,"是哪个不怕死的抢我的明夜?"
"他。"众人立刻让出一条道。
呵呵,好戏要上演喽!
阿乔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来到南书清跟前,不禁怔住。
年轻的白袍书生清俊出尘,温文儒雅,眉眼里尽是温柔。和她想像得大不一样。
"好。"她突然握住南书清的手。
明夜紧张万分:"嘿嘿,阿乔妹妹,你别玩他,他脸皮很薄的。"
阿乔没理她,郑重地望著南书清:"今后,明夜就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她。"她抽著鼻子,哽咽起来,"我原以为没人要她,我就陪她一辈子,现在有了你,我就放心啦。"
众人惊讶不已,原来这小妮子从小就缠著明夜,怀的竟是这等心思,他们还以为她真当明夜是个男的,才非她不嫁。
南书清拍拍她掌背,看著她孩子气的脸,柔声道:"多谢你信任,我会好好待她,也多谢你对明夜的心意。"
"呃,我都不晓得你对我这么好……"明夜有些呆。
"你当然不晓得,你就只会躲我!"阿乔抹抹眼泪,委屈十足。
南书清与明夜都见不得女孩儿家掉泪,一时双双手足无措,不知怎生安慰才好。
"嗳,大家都在啊,明小子,你要见的人我带来了。"
明夜一瞪眼:"大胡子,你又去拐谁家的小孩子,来这么晚!"
"没拐到,还被他给了我一记五指耙子。"大胡子五叔苦著脸,领著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进厅。大伙儿轰然而笑。
"活该!"明夜不留情地扫他一眼。
南书清又是一阵惊讶,眼前这个大胡子可不就是那日刑台上的刽子手!明夜到底插了多少人进刑场?且北定王爷还曾道与她三叔是旧识,这一家人看来均非泛泛之辈。
明夜似瞧出他心思,轻声道:"五叔一家兄弟五人,除了二叔已过世,四人均是江湖上的游侠。三叔和五叔未曾娶亲,偏又喜欢小孩子,于是拾了一大群回家,我也是其中之一,这里的人,多是流离失所的孤儿,被五叔兄弟几人养大……先别说这个,这些个叔伯兄弟烦都烦死人,不提也罢,我要你看的是她。"她拉过五叔带来的小姑娘,推到南书清面前。
小姑娘白白净净,乖巧可爱,一双眸子清澄如水。
"青儿,还不叫人。"明夜笑嘻嘻地轻拍她头顶。
青儿乖顺跪下,冲著南书清干干脆脆喊了一声:"爹。"
"什,什么?!"南书清吓了一跳,不禁瞠目,他何时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
明夜好笑地推推他:"我认的干女儿,你说好不好?"
南书清说不出话,她干嘛认这么大的女孩儿做女儿,是羡慕尚轻风身边有个曳儿吗?他蓦地想起昔日尚轻风别具深意的笑容和赠语──"祝你早日想通。"他当时只道尚轻风看出他对明夜之情不同寻常,才赠以慰语,孰料……尚轻风那时就看出明夜是个女儿身了。
五叔抚抚他的大胡子,沉思一会儿道:"照我猜,八成是明小子不甘几年都没把你骗上床,干脆就认个女儿先……呵呵呵,我是说,明夜在戏园子里瞧见这女孩儿,硬说像你,就赎出来认了女儿!"他抱著头躲到一旁,"我怎地没瞧出哪长得像?"
南书清疑惑地瞧瞧青儿,见她笑得见腆柔和,相貌与自己并不像啊!
"怎么不像,我看像得很。"一个锦衣绣袍的俊俏公子走出人群,优雅自在地摇著折扇,微笑道,"一分见腆,两分亲和,三分诚挚,四分温柔。依我看,像足十分。"
南书清瞬时明了他的意思。这女孩相貌虽与他不似,但性子却如同幼时的自己一般。他脑中一闪,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夜里,明夜向他讨了个同心结,又同样编了只给他,当时说是日后送与心上人,而实是互赠于对方直至如今。
同心结,同心结──同心结发。那时,明夜就是在向他讨个承诺吗?他若娶了晋阳公主,明夜恐怕今生再不见他。她讨了那同心结,守著个承诺,再有个与自己性子相近的女儿,如此……也就算夫妻一场了吧!
他若当真娶了晋阳公主,明夜她,就要一辈子那样过吗?
他心中酸楚起来,不禁执起明夜的手握住。
明夜却瞪著俊俏公子:"沐小乖,谁要你多事!"
俊俏公子沉下脸:"不要叫我小乖。"
明夜拉著南书清退后一步,语带警讯:"你离沐三远一点,这个家伙老少不忌,男女通吃。"
啊?!南书清吃了一惊,明夜家人,奇怪的还真不少,怪不得明夜也是一副刁钻精灵的性子。
"明小子你倒会藏私,这么秀致的人怎么没叫我遇见?"沐三俊俏的脸上笑容可掬,折扇一合,竟向南书清下巴托去。
明夜脸一沉,一掌挥出,两人就在方厅里乒乒乓乓地过起招来。
五叔悄悄挨近南书清捅捅他:"你别怕,三郎好捉弄人,大家都知道,明小子也是精灵机敏,两人从小打到大,没什么的。"
南书清微笑起来,看来,就是日后逃亡,日子也不会太难捱了。
※ ※ ※
一年后──
"爹!爹!"
白净秀气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内。
"青儿,你跑什么?"一个眉清目秀,黑眸灵动的少年拎住她。
"呼……呼……"小姑娘说不出话。
"明夜,你放下她,让她喘口气嘛。"南书清放下书本,拍拍已经二十出头,看起来却仍像个顽皮少年的明夜,"什么事慌成这样?"
他仍不习惯十三岁的青儿喊他一声爹,倒是明夜玩得很乐,叫爹也应,叫娘也应。
"外,外头贴了皇榜,说,说是……"青儿缓了缓气,"说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除杀人重犯不可特赦,其余人一概免罪。"
什么?
两人愣了半天。
明夜突地跳起来大叫:"好极、好极,这样咱们便可到姑苏一游啦……我去收拾行李!"她一溜烟钻进房里。
南书清无奈地摇摇头,成亲后第三天,明夜就说想去姑苏游玩,怎耐他乃是受缉钦犯,不能随意露面。这一晃就是半年,如今有了如此好消息,难怪她兴高采烈。
他靠向椅背,向窗外望去,那一片云淡风轻,又是一朝天下啊!
※ ※ ※
"公公喝茶。"小太监端著茶走近软榻。
"嗯。"他接过茶杯,啜了一口,香醇清淡,齿颊留芳。
"公公劝说皇上大赦天下,民间不知多少人因而受惠。公公真是仁心仁德。"小太监语带崇敬,只是有一点不大明白,那个南大人不就再也追不回了吗?而且当日晋阳宫前出事,他前来禀报,朱公公却抓了他陪著睡了一觉。其他小太监又羡慕又嫉妒,常常背后偷骂自己,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是不平朱公公这么好的人,为何外头传他如此不堪。
"我可不是那种得不到就欲毁之而后快的人哪!"朱秋琢喃喃地,翻了个身,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瞧得小太监有点愣。
"小顺儿,你说我待你好不好?"他狭长的风眸盯著小太监。
小顺儿红了脸,用力点点头。
"那好,你过来给我捶捶腿。"
小顺儿乖巧地走到床榻边,一下一下地捶起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