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PTER 7·流波上的舞
“不知不觉间,我独自主持‘书路漫漫’已经一年了。小曼刚走的时候,我总是有点不习惯,每播完一段稿,都看着身边这个空空的座位,等待小曼接我的话……不过现在,我却习惯了一个人霸占一整间录音室。
不知道,收音机旁的你们,也习惯了吗?”
书璐轻快地说:“如果还没有习惯的话,从今天开始,不如让我们来习惯另一个人的声音。我相信,你们不止一次地收听她的节目,今后,她也会加入‘书路漫漫’的大家庭,接下来,请她跟大家问声好吧。”
“大家好,我是乐乐,很高兴同书璐一起主持这个节目。”
“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乐乐,因为她是我们电台的超级代班王,无论谁请假,都可以找她帮忙代班。”
“这说明我比较空,呵呵。”
“乐乐是一个很厉害的主持人,任何类型的节目都难不倒她。”录音稿早就被书路丢在一边,主持了七年的电台节目,最拿手的不是读稿子而是跟搭档在话筒前聊天。
“谢谢,”乐乐笑着补充,“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很高兴今天迎来了新伙伴,但是我们也不可以忘记旧朋友哦,前几天我收到了小曼的来信,关心她的朋友们一定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吧,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小曼的信是怎样写的。”
乐乐一手托着头,眼神很期待。书璐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张淡黄色的纸拿在手里,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
“书璐:
你好吗,好久不见,我很好。
离开上海,离开你,离开可爱的听众朋友们已经有一年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时间过得竟然如此之快。
一年前,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为了追寻我内心一直渴望的真爱,我放弃了一切来到法兰西的土地上。幸运的是,我放弃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这一年来,我又回到了久违的学校,学习一窍不通的法语,在生活中,我学习如何做一个守护爱的人,我感到很满足。
我现在常常去市立图书馆看中文书,看书已经不再是一份工作,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是你,是听众们教会了我这一点。下雨的日子,我就坐在公寓的露台旁或楼下的咖啡馆里一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细细地读书,这让我回想起我同你、以及听众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你们身边。最近图书馆来了一批新书,但你可以想象那实际上已经是一、两年前已经在中国出版的书了,我读了《流波上的舞》,非常喜欢,我想或许你已经一早读过了吧。
你最近读了些什么呢?
……”
书璐放下手中的信,微笑地看着小曼充满幸福的笔迹,真心地为她感到高兴。她有一种,放弃一切、再去获得一切的勇气,在内心深处,书璐对她羡慕极了。
乐乐用轻快而温暖的语调接着说:“没想到我们大大咧咧的小曼,也有细腻的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了妈妈的关系——关于这一部分,我们会在接下来的节目中继续读她的来信。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小曼说的这本《流波上的舞》,这是一本,关于等待的书。”
至今回想起来,书璐对千禧年五月的那一场婚礼的情景已经毫无印象,只记得自己不断地听从所有人的命令,这与她幻想中浪漫而美好的婚礼截然不同。直到抛出手中白色的百合花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场婚礼,一场属于她和家修的婚礼。
家修从泰国回来的第三天,他们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戴着老花眼镜的阿婆使劲核对着两人的身份证、户口簿和单身证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抬起头笑着说:
“恭喜你们!”
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条很深的皱纹,牙齿是灰黄的。
那天晚上,他们又去婚纱店选了结婚照,就像家修说的,拍得的确很像伊丽莎白二世和菲利普亲王大婚时登载于官方报纸上的婚照。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书璐失笑的那张照片。
“我看上去……”家修顿了顿,“会不会太严肃了。”
书璐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有不严肃的时候吗?”
老男人愕然地四处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问:“我在床上也很严肃吗?”
“……”书璐转过头去拒绝回答。
实际上,她想,老男人疯地很……
那个周末,他们去买了一张新的大床,算是完成了对新房的布置。随着婚期的来临,书璐却越来越少了那种一直困扰她的紧张和不安,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竟觉得自己异常平静起来,好像即将举行婚礼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跟书玲结婚时相比,父母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视,爸爸只是在婚礼前三天的晚上找她谈了一次,谈话的最后,他慈祥地看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这是书璐读中学之后再也没有过的事情。她忽然有些失望,因为姐姐结婚之前,父母跟她谈了很久,虽然她一直拒绝承认,但内心深处却觉得父母还是偏爱姐姐多一些。
婚礼简单而隆重,无论何时何地,她只是微笑。人来人往,她的脑中却一片空白。家修帮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手指上这漂亮的石头。她想到小时候偷跑出去玩结果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顿,她想到初中时跟同桌的男生因为一块橡皮而打起来,想到高三的午自习偷跑出来吃街边小馄饨,又想到大学初遇易飞那个怦然心动的夜晚以及后来那些心碎的夜晚……她想到很多,以至于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与家修站在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的舞台上,竟愣了许久。
忽然家修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臂弯里轻轻放下,上前几步站在麦克风前。
“昨天晚上我把写好的稿子拿出来又背了一遍,我记得这已经是第十二遍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顿了顿,“现在全忘了。”
台下一片笑声。
“首先很感谢各位来参加我与书璐的婚礼,其次我要感谢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小姑娘”他没有看她,好像在自言自语般“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婚礼的情景,因为我一直错误地以为,这个世界上有更多更有意义更值得我为之努力的事情。曾经有一度,我对爱情、对婚姻没有一点信心,我自得其乐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且以为会这样过一生。”
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过很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书璐。”
一霎那,书璐觉得老男人有点哽咽,因为他悄悄抿了抿嘴。
“她把我原本黑白的世界变成彩色的,让我感受到快乐,”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不无幽默地说,“当然有时候也有一些痛苦。”
台下的来宾又一次不约而同地笑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让我这个有点古板有点沉闷的老男人改变了很多,因此我要感谢她,”家修转过头,看着书璐湿润的眼睛,“谢谢。”
台下的来宾们纷纷鼓掌,但书璐好像听不到,她正竭尽全力让眼泪不要涌出眼眶,因为造型师一直叮嘱她不能哭花了妆。家修走到她身旁,默默将她的手又放进他的臂弯内,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书璐试着微笑,她想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很难看。不过,没关系,老男人不会介意。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书璐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是在饭店套房的大床上,家修侧躺在她身旁,仍然熟睡着。她仔细地看着他的五官,第一次发现他的鼻梁非常挺。她还记得他昨天说,是她让他的世界变成彩色的了,她真的那么好吗?
她忽然想,自己究竟是怎样得到他的爱?她没有出色的外表,没有过人的才智,也没有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的决心,甚至于,在听过他的那段表白之后,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付出跟他同样的爱。
不过,被一个人爱总好过爱一个人,至少,她会是那个痛苦比较少,受伤比较浅的人。
大概是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老男人忽然眨了几下眼睛,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她。书璐连忙露出白白的牙齿,对着他傻笑。
因为两人工作都很忙,他们并没有立刻去度蜜月,星期一的早晨书璐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
办公桌上有一束大大的黄色百合花,黄得太耀眼。
“这是……给我的?”书璐迟疑地问小曼,她正翘着腿剪指甲。
“是啊,当然是给你的。”
“谁给我的?”
“我……”说完,小曼交换了一下翘起的双腿,换了个角度继续剪。
“呃……谢谢。”
“不用。”
书璐忽然觉得小曼像极了旧上海有钱人家里风姿绰约的姨太太。
“为什么是黄百合。”她有点疑惑。
“我怎么知道,”小曼停下来看看她,“送来就是这个。”
“……”她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是那个老外送的?”
“嗯,你怎么知道。”
“……”她闭上嘴,深深觉得没必要再为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桌上很乱,堆着很多书和信,书璐随手翻了翻,有一封是国外寄来的,那个地名她完全不认识,可是信封上的字迹却很清秀。她拆开信,原来是田心宜寄的,里面是一张大红色的贺卡。
“书璐、家修:
很遗憾不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此时我正坐在肯尼亚某个平原上自己搭的帐篷里给你们写信,今天的夜空是很深很深的蓝,但是天上的星星却很闪亮。
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们,随信送上村民手工制作的木雕,据说这里的新人结婚时房间里一定要摆上它,我认为很可爱。
感谢你们对雅文、雅君的关心和帮助,衷心祝贺你们,并祝你们永远幸福。
心宜。”
书璐找了找,终于在桌下看到了一个纸箱子,里面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木雕,雕的是两只鸟互相依偎着等待飞翔。
书璐看着朴实的木雕,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她失去的,也许正是心宜一直所追求的——自由。这个木雕后来一直被书璐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仿佛只有放在那里,这两只鸟儿才能起飞。
很多年后,书璐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我们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必定会得到另一样。
这天晚上,因为家修要加班,书璐便跟小曼去电台附近新开的餐馆。餐馆开在小弄堂里,光顾的人很少,她们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可以看到斜对面的十字路口。
“发表一下结婚感言吧。”服务生离开后,小曼说。
“好像……没什么。”
“你也太平静了吧,”小曼不满地说,“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我说不定会在婚礼现场激动地昏倒。”
书璐好笑地看着她:“最好不要,不然婚礼就乱作一团。”
小曼微笑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并不要求一场完美的婚礼,只要新郎是我爱的人就可以了。”
书璐忽然觉得小曼的语气有点无奈,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已婚的作家,聪明如小曼,不知道有没有走出那座感情的围城。
“哎……”小曼大声叹了口气,好像要一扫阴霾的心情般,“你会不会觉得我笼罩在了一种悲伤的气氛中?”
“……”
“我自己也是这样觉得,”还没有等书璐回答,她已自顾自地说下去,“还好看到你结婚时幸福的场面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感情。”
书璐撇了撇嘴,觉得小曼的说法有点夸张。她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是不是幸福也还没有答案,更没有办法做别人的榜样。从学校毕业以后,她更多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身不由已”,她曾固执而倔强地坚持过的某些东西,都开始动摇了。
“现在问这个问题好像迟了一点,不过,”小曼顿了顿,看着她,“你对这段感情——或者说这段婚姻有信心吗。”
书璐看着桌上的咖啡杯,怔怔地想:有吧……如果老男人不厌倦的话。
两盘香喷喷的海鲜炒饭送了上来,小曼立刻把刚才严肃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书璐好笑地看着她,是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反而比较容易觉得快乐?
她从来没想过十年后自己是怎样的,他们是不是仍然相爱着?会不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她眼角的鱼尾纹有没有越爬越多?他的性功能会不会减退?……
她从来没想过,或者说从未有任何憧憬,她只是单纯地希望每个清晨和夜晚,他都会揽着她,轻轻地吻她的额头。
晚上,书璐回到家打开门,意外地看到客厅的灯亮着,洗手间有水声。她轻轻关上门,经过洗手间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在唱歌。她笑了,原来老男人也会唱歌,而且唱起来像鬼叫。
她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内心出奇得宁静,她开始有点相信,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男人裹着浴巾出现在她面前。
“嗯,我以为你没这么快下班。”她笑笑说。
他坐到她身旁,擦着湿湿的头发:“因为我不想你回到家的时候是孤零零一个人。”
书璐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抱住他未干的身体,靠在他肩膀上:“我爱你。”
她能感到家修温热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三个字……
她微笑地想,如果老男人一直这样爱她,那么她也会试着把同样的爱还给他,这或许就是一种幸福吧。
她趁他还在发愣的时候,猛地跳到他身上,一边扯他的浴巾一边说:“朕今晚要临幸你,完事之后你去总管那里登记一下,明天赏你黄金万两。”
他没有挣扎,假装一脸无奈而害羞地说:“不行……”
“为什么?”她扯开浴巾,不解地问。
“今天人家‘那个’来了……”
日子就在简单与平和中缓缓地度过,书璐与家修依旧在周末的午后坐在图书馆那宽敞的长凳上,进行漫长的约会。看着家修专注的表情,书璐内心的浮躁被慢慢抚平。虽然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内心想要的是什么,而又该做些什么,但他会告诉她的,不是吗?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他们是否就像两尊安静的石像?
她悄悄地把脚踩在家修的脚上。这样,他们就是两座不会分离的石像。
千禧年的八月很快到了,书璐和家修终于有了假期去度蜜月。从上海飞往新加坡的班机在阳光灿烂中起飞,书璐怀着兴奋的心情翻看机上杂志,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有那蓝蓝一片的海的图片能够吸引她的目光。老男人睡得很快,他习惯了飞来飞去的生活,机场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在樟宜机场,书璐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爪哇人、印度人、马来人、华人、欧洲人、澳洲人,即便是晚上十点,人们还是悠闲地拖着行李箱。他们的目的地是巴厘岛。
去巴厘岛的候机口挤满了情侣、夫妇和举家出游的人,书璐看看身边的老男人,他依旧打着哈欠,好像刚才那一觉还不够似的。
他们在接近午夜的时刻到达了登巴萨,机场的到达口外竟然挤满了接机的人,他们拿着大大小小的纸牌,高举过头顶,上面是各色各样的酒店名字、人名、公司名等等,两人拖着大大的旅行箱,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张写着“Mr. & Ms. Pay”字样的纸牌。
在这闷热的空气中,书璐闻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她兴奋地简直要跳了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向扰攘的人群中望去。
她巡视了几遍,什么也没有,但心却止不住地跳起来。家修摸摸她的头,像在询问她是怎么了。她微笑了一下,挽住他的手臂,忽然想到,他们是来度蜜月的呢。
第二天早晨醒来,书璐有点失望,海水并不是照片中那样蓝得发绿,沙滩也并不是纯白色的细沙,海滩上小贩追着人们贩卖游泳镜。
他们去参观当地的庙宇,有一座是建在海上的,所有的庙门都是有如被劈成两半的宝塔,当地人的英文她几乎听不懂。
“你不喜欢这里吗?”中午吃饭的时候,家修问。
书璐有点惊讶地抬起头,她一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难道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家修微笑,既没有因为她的不喜欢而失望也没有因为看穿了她的掩饰而得意,他还是一贯地从容。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他淡淡地说:“你会喜欢的。”
第三天,他们搬去了乌布的山间别墅,书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他们哪里也没有去,只是聊天、看书、游泳,然后在夜晚相拥而睡。
有一天清晨,书璐发现老男人坐在阳台上画画,她走过去看,画中的青山是五彩斑斓的。
“我不知道你还会画画。”书璐说。
“我小的时候曾经梦想成为一个画家——准确地说,是漫画家。”
“……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艺术的火花。”
他没有理她,继续说:“我高中的时候很爱《铁臂阿童木》。”
“原来上次我在书房里翻到的绘画本是你的?”书璐恍然大悟。那里面所有的画都是五彩斑斓的,好像如果不用尽所有的颜色就枉费了买笔的钱。
“有时候,”她顿了顿,“你真的让我很吃惊。”
家修没有回头看她,而是继续用彩色铅笔在白纸上涂着:“这算不算我吸引你的地方?”
书璐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说:“算吧……你跟我所知道的男人有点不一样。”
家修失笑地回头看她:“小丫头,你才认识几个男人。”
书璐搂住他的脖子不服气地说:“不要小看我,追我的人从东方明珠排到十六浦码头。”
“请问每天早上就是他们把延安路隧道堵住的吗?”他微笑。
书璐摸着他脸上的胡渣,忽然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你总是很镇定,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很聪明,很有责任心,”她看到他得意的微笑,于是又加上一句,“但是同时有点古板、傲慢和自以为是。”
“嗯。”他好像并不认为后面那句是在说他的缺点。
“当然最重要的是你长得还不算失礼,吃的少又赚的多。”她狡猾地笑。
“那么请问你原本认识的男人都是怎样的。”
“……”书璐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因为,就像他说的,她并不认识多少男人。
老男人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过脸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忽然害羞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跟一个不太熟的人亲热。在她的记忆中,他仍旧是那个严肃、不苟言笑的男人。一方面,她是敬畏他的,就像敬畏自己的父亲;另一方面,她又有点依赖他,每一次看到他宠爱的笑容,每一次被他抱着的时候,她都有一种默默的满足感。
她至今有点不敢相信他会爱上自己,因此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向他索取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正慢慢地、变得离不开这个男人。
书璐拿起餐桌上的咖啡,走到对着后山的窗前,那里好像正在建造另一座别墅酒店,当地工人一般都在十点以后才陆续来上班。
巴厘跟老男人一样,是一个令她惊讶的地方,在质朴而宁静的乡间和小山上,坐落着各种各样豪华的别墅酒店,很有韵味。豪华别墅源源不断地建造着,游客与居民相安无事地在同样的地方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怔怔地望着那座工地,有几个人在测量数据,其中有一个人回过头来,用身上的T恤擦着汗,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即是隔着几十米,她好像仍然能够看到那个人的脸,因为此时那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在望着她。
“书璐……” 易飞虽然看不清窗口那个女人的脸,但他却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因为她跟他坐了同一班飞机从新加坡来到登巴萨。
书璐当然没有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但她仍然立刻拉上了窗帘,就好像这一幕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天晚上,家修在晚饭前提议出去走走,书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们在乡间小路上散步,满眼望去都是绿色,偶尔有一两片白色,那是小小的鸡蛋花。书璐有点害怕遇见早晨看到的那个人,但她又有点想确定那是不是易飞。但终究,还是没有遇见。
回去以后,书璐惊喜地发现宽敞的阳台上摆了一圈白色的圆烛,烛火在海风的吹拂下忽明忽暗。旁边的泳池里洒满了红色的花瓣,餐布换成了纯白色,上面有两支长长的蜡烛。
她从来没有梦想自己有一天会拥有这样的一顿晚餐,但当看到所有的一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竟仍不禁落泪。
老男人用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抹去她的眼泪,幽默地说:“你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他们说一般女孩子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尖叫的。”
书璐破涕为笑,觉得自己有点丢脸,因为她一直自诩不是一个喜欢浪漫的女子。她曾经以为自己并不会因此而感动,但是她仍然被感动了——为了这个并不浪漫却愿意花心思讨好她的男人。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泪水都擦在他白色的棉布衬衫上,隔着薄薄的衬衫,她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家修拍拍她的背,说:“开心吗,那就好,我可花了不少钱。”
十天之后,书璐和家修告别了这个宁静安逸的山间别墅,启程回上海。回去时,机场好像没有来的时候那么熙熙攘攘,买离境税的窗口没有排起长龙,候机大堂也显得空荡荡。
书璐和家修兵分两路,一个去免税化妆品柜,一个去了书店。
逛了一圈后,书璐提着战利品去书店找家修,却见不到他的人影。
“书璐……”
她转过身,看到那个迟疑着叫她名字的人,并没有吃惊,也没有慌张。
她曾经想过很多次再见时她会有什么反应,她想象自己挖苦他,想象自己不发一言转身就走,想象自己像赤名莉香一样假装毫不在乎地使劲微笑……然而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她只是浅浅一笑,淡定地说:
“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易飞紧张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点笑容。
“那天在工地上看到的……真的是你吗。”
他点点头:“那家酒店是我们公司负责建造的。”
毕业之后,易飞就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书璐只知道他进了建筑设计的公司工作,为了尽快忘记他,她甚至疏远了一些同学。
“……”
“……”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书璐才问:“你也是搭飞机回上海吗?”
“不,我去新加坡,那里还有一些工作。”
“哦……”
“事实上……”
“?”
“来的时候我跟你坐的是同一班飞机。”
“……”她想起在机场那次莫明其妙的回头,难道说当时他正看着她吗?
“……你来玩吗,来这里蜜月的人很多。”他看着她。
书璐淡淡地笑了笑:“我也来度蜜月的。”
有那么一瞬间,书璐好像觉得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失落,不过那种感觉转瞬即逝。
“恭喜你。”他黑了很多,脸更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令他的肩膀显得更宽。
“谢谢。”
书璐想,他变了很多,少了意气风发,多了些沉稳和内敛。或许,她自己也变了,不那么天真直率,多了些圆滑和世故。
在遇到家修之前,她始终没有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那段感情的阴影,可是,她又毕竟走了出来。那么眼前这个人呢,他是不是还会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呆过的校园,是不是还记得默默送她回寝室的夜晚,是不是对她心生愧疚,是不是……
“书璐。”家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几本杂志。
书璐有点慌张,不过还是强迫自己镇定地对他笑了笑,然后看向易飞:“我刚碰到了大学同学。”
易飞友善地点了下头,飞快地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找我的同事,祝你们新婚愉快,再见。”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书璐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老男人才不无幽默地说:“小伙子人长得不错,算不算你们小女生喜欢的白马王子?”
书璐“嘿嘿”笑了两声,装傻说:“现在在我们‘小女生界’已经不流行白马王子了。”
他斜眼看看她:“是吗,那流行什么。”
“当然是流行你这样的‘白马老王子’喽。”
老男人用手中的杂志砸她的头:“走吧,再过一刻钟就可以登机了。”
书璐傻笑了两声,挽着他的手向登机口走去。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易飞重遇。
那个青涩的校园年代已经离她远去了,那段青涩的感情所带给她的痛苦也慢慢地消失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等待的人。但有时,只是有时,她仍会想起以前的种种,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但心还是会有一点隐隐作痛。
书璐看着机舱外蔚蓝的海岸,她会永远记得那个在烛光中包围的夜晚,记得那个铺满了红色花瓣的泳池,记得她和家修紧紧相拥在一起,就像在红色的流波上跳舞。
当飞机起飞的时候,书璐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巴厘岛。
“有听众问我们今年是不是还举办征文比赛。”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小曼忽然说。
“要问老赵的意思。”书璐吃着肉丁炒笋片,有点心不在焉。
“他说可以,反正他只要负责拉赞助,评审的工作交给我们。”
“哦。”书璐没有发现,小曼正怀疑地打量着她。
从巴厘岛回来后,书璐有时会想起机场的那一幕,那个对她来说已经有点陌生的易飞,不知道现在过的怎样。
在告诉他婚讯的一瞬,她好像有一丝快感,从一个失败者变为一个胜利者。但她又有一点心痛,为了三号床所说的那个真相,为了他那转瞬即逝的失落,好像这‘来之不易’胜利都变得不那么痛快。
她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管怎样,她已经嫁了人,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生活也过得如意,难道说这所有的一切不正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所渴望得到的吗?
有时候,当她表达对生活的惶恐不安时,朋友们都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拥有的很多东西是我们所没有的呢。
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是她内心想要的,而什么又只是她以为自己想要却事实上形同鸡肋的东西。她还太不成熟,生活就像她眼前的一团纱,遮住了太多,她想要拼命去拨开这团纱,却常常觉得无能为力。
有时候,她更怀念简单的校园生活。那里虽然没有宽敞的房间、没有龙虾刺身、没有名牌皮包、没有汽车、也没有各种银行卡,但同样的,那里也没有欲望。
他们所拥有的,只是天真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与残酷的现实相比,那或许就是最美好的东西。
“你知道吗,”小曼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成长了。”
书璐看着小曼,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这些。
小曼将桌上吃剩的肉骨头扫到饭盆里,认真地说:“因为我发现你最近常常在思考,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思考些什么,但思考地越多就成长地越快。”
说完,她捧着饭盆走了。
书璐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小曼也并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怪异,她只是有她自己的处世哲学罢了。她已经慢慢适应了小曼的这种哲学,因为,就像小曼说的,她在思考,也在成长。
《书路漫漫》开播即将一周年之际,节目组举办了第二届“我最喜爱的一本书”征文活动,这一次的来稿比预期中多得多。于是周末,书璐不得不将一整袋的来稿带回家读。
“你应该告诉我,这样我可以去接你。”家修洗完澡出来,看到书璐气喘吁吁的样子,有点不满。
“不必了,不是很重。”书璐有种快要虚脱的感觉。
老男人扳过她的脸,表情严肃地说:“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告诉我。”
书璐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于是只得点点头。
“这个周末算是毁了,有这么多稿子……”她猛地摊在沙发上长叹了口气,“不如你帮我看看吧。”
“不行,”老男人绝情地摊摊手,“我答应了家臣替他送阿文去入学的。”
“啊……”书璐睁大眼睛,她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了。
小兄妹在暑假参加了高考,遗憾的是,雅君在高考前一天鬼使神差得了盲肠炎,半夜12点被惊惶失措的阿文喊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家臣毫不犹豫地安排他第二天早晨开刀。
原本不被看好的阿文却破天荒考出好成绩,录取了第一志愿,成为书璐的校友。
雅君没有表现出难过,却也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快乐。他比以前更让人捉摸不透。
几天前,书璐收到了田心宜的信,信中说:
“……请你代我帮助这个倔强的小男孩走出眼前小小的困境,好吗……”
“你有没有想过要送什么给雅君和雅文?”书璐问。
“有啊……”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拖着长长的尾音说。通常他用这样古怪的语气说话时,都表明他很心不在焉。
“送什么?”她插腰问。
“……钱啊。”老男人随手拆了一封信。
“……”
“谢谢谢谢,谢谢叔叔!”阿文捧着红包,两眼放光,“哦……还有小婶婶!”
“呵呵,”书璐想起心宜的嘱托,于是像长辈般地拍拍两兄妹,“雅君,希望明年你能步阿文的后尘……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
“希望你能赶上阿文……”
“……”雅君的脸色微微一沉。
“嗯……其实我的意思是——”书璐在心中搜索着合适的词句。
“——她的意思是希望你明年也能考出好成绩。”老男人适时解救了她。
书璐连忙点点头。
雅君微笑了一下, 轻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去帮雅文搬行李。
书璐看看老男人,他正好笑地看着她。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还算好,至少雅君没有翻脸。”
“……”
“小傻瓜。”老男人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书璐皱皱眉,有点为雅君心疼,不过心里也像放下了一块石头,她这样算不算完成了心宜的嘱托呢?
老男人借了一部七人座的车送阿文去学校,行李竟然几乎塞满了整个车厢。她从反光镜打量后排座上的兄妹俩,阿文一路上就像小麻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雅君却沉默地看向窗外,好像在想心事。
书璐想,原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依为命的兄妹,今天以后就要分开了,这可能也是他们人生第一次的离别。
她忽然觉得,雅君的眼神让她想起了机场的易飞。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送妹妹去学校,接下来的一年又会以怎样的心情独自迎考呢。
正当她想得出神时,雅君似乎感受到了她关注的目光,也透过镜子看着她。
书璐连忙露出和蔼而友善的微笑,雅君也微笑了一下,然后便转过头去跟阿文说话。书璐奇怪地想,他的表情就好像是被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
他们到达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书璐看着熟悉的母校,竟有些发愣,在她离开后的日子里,这里已经变了很多。也或者,改变的那个,是她自己。
书璐穿梭于校园中为阿文办入学手续,这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是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装腔作势地捧着辛波斯卡,以为这样就会让自己看上去更有气质。后来很流行一种说法,叫做“气质美女”,在她们看来,这是一个比“草包美人”高贵太多的称号,尽管通常被称为“气质美女”的都不美。
阿文已经跟同寝室的女生熟络起来,当夕阳罩在阳台上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催他们回去。
一整天都很沉默的雅君好像突然被激怒了似的,连“再见”也没有说就走了出去。书璐和阿文愕然地对望了一眼。老男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嘱咐了几句后,拉着书璐走了。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阿文的关系,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闷。因为雅君坐到了司机座的后面,书璐没办法从后视镜中看到他的表情,但她想,估计他的表情好不到哪里去。
晚上回到家洗完澡,书璐终于坐在沙发上拆起读者的来稿,有一些已经被家修拆了,还很不客气地在错别字和出错的地方划圆圈。她一封接一封地读了几小时,终于感到眼皮再也睁不开来了。
于是她关了灯躺到正在看书的家修身旁,一边揉眼睛一边说:“我觉得雅君好可怜。”
“?”
“他成绩这么好,却不能跟阿文一起进大学。”
“……”他继续看着书。
“其实我很想安慰他,”她看着被灯光照出奶黄色的天花板,“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如果那个安慰他的人是你,”老男人仍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英文书,“那么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安慰。”
“……”书璐翻了个白眼,好像已经习惯于他这种一点也不好笑的幽默感,“你不觉得雅君可怜吗?”
老男人终于把目光移向她,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有点同情。”
“那你为什么不去安慰他呢。”
“……就像我说的,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安慰,我觉得他并不想让我们同情他。”说完,他又把目光移回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上。
书璐思考着他的话,觉得如果换作是自己,一定也不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
“或许你可以在有意无意的时候跟他说说,这样他就不觉得你在安慰他,也不会觉得你在同情他。”
“说什么。”
“就好比说……”书璐继续望着天花板,想象着雅君正表情落寞地站在面前,“人生有一点风浪是很正常的,报纸上说,有一个人考了八年才考上了清华,相比之下你只要再用心一年就能够进理想的大学了,应该觉得庆幸。有些困境是暂时的,它只是我们人生路上一个小小的障碍,跨过了这道坎,后面就是一片光明的康庄大道。只要坚持,有决心,相信你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书璐说完之后,竟发现老男人诡异地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好像她在发表奇谈怪论一样。
“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他忽然开口。
书璐有点疑惑:“当然了!我一直在跟你说雅君没考上大学这件事,难道还有其他事情值得雅君这么落寞吗?!”
一瞬间,老男人的表情变得错愕,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放弃地闭上嘴,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继续看手中那本英文书。
周二做完录播,书璐和家修回父母家吃晚饭。一进门,书璐就听到爸爸爽朗的笑声,他很少笑,笑出声更难得。
只见姐姐书玲红光满面地坐在沙发上,建设殷勤地倒了杯水递给她。
“书璐,”书玲微笑,“我怀孕了,医生说有两个月了。”
“真的!”书璐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肚子,还是那么平坦,但里面竟孕育了一个神奇的小生命。
妈妈从厨房走出来,高兴地说:“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接下来我的工作就是带外孙。”
这天晚上,餐桌上的气氛格外愉悦。书璐很为姐姐高兴,她看到爸爸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那是一种引以为傲的笑容,以前每一次姐姐考试得到了好成绩,她都能在爸爸的脸上看到。
长大以后,书璐终于在心里承认,爸爸或许还是喜欢书玲多一些。但她并不觉得嫉妒,因为书玲确实非常出色且心地善良,她们两姐妹的感情说不上最好,小时候也经常吵吵闹闹,不过她们总是很爱护对方。她有时也会想,是否因为自己很平凡,所以得不到跟姐姐同样的关爱,只是现在这种想法早已渐渐淡忘。
因为,她偷偷看了看身旁的老男人,有另一个人,给了她更多的关爱。
“你知道吗,”晚上回家的时候书璐说,“年初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怀孕,于是想了很多。”
“想什么。”家修牵她的手,微笑着问。
“想我该怎么面对小孩,怎么面对爸妈,怎么面对你,”她顿了顿,“但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其实……”家修捏了捏她的手,“当时我也有点吃惊。”
“……”
“不过后来我想,既然是你和我的小孩,我有信心把他(她)抚养长大。”
书璐看着他温柔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会很好……”
他有些辞不达意,但书璐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她惊讶地发现,他对于两人的将来竟没有太多迟疑和犹豫,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期待着这个将来。
看着他的侧脸,书璐有一点彷徨。因为从这段关系的开始,她就一直处在被动、害怕、犹豫的位置,她一直试着鼓励自己要有信心,只是,她从来不能确定自己有多爱眼前这个男人,即使他们已经许过了神圣的、婚姻的诺言。
她突然发现,自己给予他的,与他所给予自己的相比,竟有如此大的差距。而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他们的付出与得到是相同的。
“可是,”她说,“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做一个妈妈的准备。”
家修的眼里仿佛有一个小小的希望的火苗,随着这句话慢慢地熄灭。但他仍伸出温暖的大手摸她的头:“没关系,我会等你做好准备。”
书璐不敢看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害怕。
她很怕自己,有一天,会让他失望。
CHARPTER 8·海边的卡夫卡
“每次进完第三段广告,我就知道,我们的节目已经过了一大半的时间。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想,工作很快就会结束,然后我就去食堂吃饭,说不定会有我最爱的番茄炒蛋和炸猪排;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想,原来只是过了一半的时间,而录完节目我又要翻开桌上那一堆堆的新书和旧书,准备下一周的节目。
所以说,原来人在不同的时候,对于同一件事情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和感觉。但不要沮丧,因为,人就是这个样子。”
书璐扶了扶耳机,继续说道:“刚才小曼在信中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来问一问乐乐。”
“我最近最常读的是《意大利童话》,很吃惊吧。”
“有一点,”书璐把身子靠向椅背,看着搭档,“你不会是读来催眠的吧。”
“当然不是,”乐乐做了一个怪表情,“我只是重温一下小学时光。”
“真的吗,我小学二年级时也会在每天睡觉前读这部书。”
“好吧,”乐乐说,“如果你一定要强调你是小学‘二’年级时就开始读这部书的话,我只能承认我是五年级才开始读的。”
两人相视而笑,就像在食堂闲聊般。
“那你最近在读什么呢。”乐乐问。
“《海边的卡夫卡》。”
“我想,对有些读者来说,读村上春树的书也是一帖催眠的良剂。”
“或许他的书有时会让人觉得平淡无奇,有时又很深奥难懂,但有什么关系呢,喜欢他的人就是喜欢他所营造的这一种氛围吧。”书璐笑着说。
“你喜欢吗。”
“谈不上,至少没有对《哈里波特》那样喜欢,”书璐做了一个鬼脸,表示这是一个玩笑,“但我认为他总是愿意通过他的作品告诉我们一些他的看法、或是他所总结出来的这个世界。”
“你会不会觉得他的看法有时偏激。”
“一定会。但就像他在《开往中国的慢船》中所说的,‘我眼中的中国,只是为我存在的中国’,‘那也是我自己的纽约、我自己的彼得堡、我自己的地球、我自己的宇宙’。我们对一个人、一本书的看法,都只是我们自己的看法,究竟这个看法是对是错,我想,并没有答案。因为这个答案也只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答案。”
书璐顿了顿,继续说:“这个道理会不会有点深奥。”
“我想……”乐乐不无幽默地回答,“或许对有些读者来说,听《书路漫漫》也是一帖催眠的良剂。”
“如果是的话,我也感到很荣幸,但有什么关系呢,喜欢这个节目的人就是喜欢这一种氛围吧,”书璐微笑着说,“让我们来看一看村上的这一本《海边的卡夫卡》,这是一本关于自我与残酷现实的书。然后让我们继续读小曼的来信。”
书璐还记得,那个节目开播一周年之前举办的评比活动,读者们的来稿源源不断地飞进办公室,引得其他节目组都有些诧异。书璐和小曼从来没有这样忙碌过。老赵说,这对于一档平淡而乏味的读书类节目来说,已经是一种成功。
不知道老赵的这番话算是表扬还是批评,但对书璐和小曼来说,她们从最初的莽撞懵懂,经过一年的努力,至少让许多人接受,甚至开始支持她们。
周五晚上,她照例又提着沉沉的一袋读者来稿回家。打开门,却是一室的黑暗与寂静,她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经是8点半,平时周末的这个时候,老男人应该洗完澡在客厅看杂志。
她放下袋子,去冰箱拿了一罐冰可乐,今年的十月好像没有去年十月那么热,她开了窗,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别人家顶楼的阳台,满天的星光下有一盏昏暗的灯。
直到现在她有时还不太相信这是她的生活。她的房间原本有一张宽敞的单人床,四面墙壁都是衣橱与书架,她在这个小小的天地独自做着自己的梦。而现在,除了每天躺在她身边的男人之外,身后的这个家对她来说有点陌生。
家修忽然开门进来,看到站在窗前的她,表情像是松了口气。
“我去了电台,你的同事说你今天早下班。”
“你去接我?”书璐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告诉过你,不要自己提这么重的袋子回家,所以今天我就直接去接你。”他好像有点埋怨。
“我又不是小孩……”书璐嘟囔着。
有时候,他对待她的方式就跟对雅君雅文一样。他总是习惯于安排她的生活,在任何方面。
“我看你跟小孩一样倔。”他把脱下的鞋放到鞋柜里那个专属于它的位置,然后去洗手间洗手。
书璐闷闷地转过身看着窗外,他太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同时不知不觉地习惯于要求别人也按照他的方式思考。或许他是能干、睿智,但这也带来了他最大的缺点——武断、自我。
生活对她而言,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她不需要任何固定的模式、方式,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生活。老男人确实很疼她很宠她,但同时也不断地试图干涉她,而她渐渐对这种干涉感到反感。
这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发生了冷战,好像谁都不想跟谁讲话,都是自顾自地做着事情。书璐在书桌前一封一封地读着来稿,直到睁不开眼睛,才发现已经一点半了。
家修给她在床头柜上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背对着她睡了。
书璐轻轻躺到床上,忽然发现他们两个一直是各自盖着自己的被子,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两个都是很自我很倔强的人?
如果说恋爱只需要确定你是不是爱这个人,那么婚姻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你同这个爱人是不是能宽容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或许之前你并不需要去适应其他人,但结婚之后除了要适应另一个人(甚至另一家人)以外,还要试着去被别人适应。
书璐想,或许他们两个就要进入磨合期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关上灯。黑暗中,只能看见外面的路灯透过窗帘照耀在天花板上的浅浅的光,一瞬间,她更加觉得这个房间是陌生的。
家修忽然翻过身来轻轻的搂住她:“小傻瓜,快睡吧。”
她那还没适应黑暗的眼睛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她只是隐约觉得他的睫毛在动,扇在她脸颊上痒痒的。
因为黄金周的关系,星期六人们还是照常要去上班,书璐一早去拜访了一位作家,然后就打算回家了。走音的《天鹅湖》却又再响起。
“书璐,我是小曼。”她好像很焦急。
“哦……”
“我跟人约了在咖啡店做专访,但是我现在有点急事,你能不能帮我去。”
听她的口气好像一点也没有询问的意思,书璐想,她们两个之中,自己总是较被动的那一个。
“几点、在哪里?”
“半小时后,在雁荡路南昌路转角的那一家。”
“哦。”书璐看了看手表,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小曼又把时间地址和人名重复了一遍,就挂了线。
书璐愕然看着手中的电话,又看了下手表,然后急忙拦下出租车。坐在车上,她忽然想,手机真不知道是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方便还是不便。
当小曼说的那个时间到来的时候,书璐并没有在咖啡店里见到小曼说的那位作者,而一个老朋友却意外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我以为来的会是那位叫做‘小曼’的小姐。”潘彼得优雅地坐下,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拿铁。
“……但是她忽然有事,所以不能来了。”书璐错愕地看着她。
“是吗,”她摘下墨镜,“真巧,她约的那个人也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所以请我来转告一声。”
“……”书璐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就住这里附近。”她解释道。
“……”
“这样说起来,既然来了,不如去我家坐坐吧。”
“啊……”
书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潘彼得抓着走了出去。
她回头,看到一脸稚气的服务生目瞪口呆地四处张望着,手中的餐盘歪歪扭扭。
“你知道吗,”潘彼得打开门邀请书璐进去,“我很喜欢跟你们年轻人打交道。”
“是吗。”书璐勉强回答着,如果不是她的“邀请”,说不定现在她已经回家了。
“要喝点什么吗。”
“你看着办好了。”她忽然没了跟她客气的心情,于是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那就白开水好了。”说完,潘彼得真的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
“谢……谢谢。”书璐勉强笑笑。
“我们好久不见了,好像有半年了吧?”她坐到书璐对面的椅子上。
“是吧。”
“其实我一直想见一见小曼。”
“?”
“我听过很多她跟老陈的传闻,所以一直想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孩。”
书璐很想说,恐怕这次又让你失望了吧,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你们的节目现在好像听众越来越多喽。”
“嗯,我们都很高兴。”书璐无聊地喝了一口白开水。
“曹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书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刚想回答,只听到潘彼得又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你跟我外甥很般配,他应该会喜欢你这样类型的。”
我这样类型?书璐想,我是什么类型的?
“他中午会来,不如你见见他,他人很好,很有上进心。”
书璐干笑了两声,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她到这里来,也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当起了媒人,她想快点摆脱这个尴尬的会面。
“我已经结婚了。”
潘彼得瞪她,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怀疑,然后无奈地耸耸肩:“很可惜。他人很好,长得也一表人才,对工作也很用心,不过一直没有女朋友。”
“……”
“好像他以前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手了,他伤心了好一阵子,可见他这个人是很专一的。”
书璐不想答话,脸有点僵硬。
“对了,我的新书再过两个月要出版了。”她忽然话风一转。
“真的吗,是小说还是散文?”书璐赶紧抓住话题,生怕她又说到那个外甥身上去。
“保密。”她露出神秘的微笑,然后对新书一事只字不提。
书璐感到自己快要抓狂,她不住的想,究竟自己是如何走到了这个可怕的莫明其妙的境地。
这时门铃忽然想了,书璐被吓了一跳,潘彼得连忙起身去开门。然后,走进来一个书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易飞怔怔地看着同样错愕的书璐,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你们认识吗,”潘彼得拍了拍易飞,对书璐说,“这就是刚才跟你提起的外甥。”
书璐有点晕眩,他们相视而笑,只是笑得有些苦涩,大概谁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与对方再一次重逢。她忽然想起,在弄堂里的那个身影,难道真的就是他吗?
“小姨,我们……是大学同学。”易飞对潘彼得微笑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下。
“真的!”她看着两人,“刚才我还说要把你介绍给曹小姐。”
易飞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对了,我要去楼下便利店买一盒牛奶,你们先坐一下。”说完,她一溜烟地走了。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无言以对的书璐和易飞,墙上的钟不知道为什么,滴滴答答走的很响。
“对了,”易飞率先打破沉默,“恭喜你。”
“上次在机场你说过了。”书璐报以友善的微笑,毕竟,‘再见还是朋友’会让大家都好过一点。
“是吗……”他愈发尴尬,“其实……”
“?”
他下定决心般地说:“知道你现在过得好,我很高兴……”
“……”
“……
书璐感到眼眶有点热,听到他这一句话,让她许久以前对他的那些爱、还有那些恨,都烟消云散。他们都成熟了,当回首过去种种的时候,不再计较得失,有的只是回忆和纪念。
“……谢谢。”书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悄悄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抹了一下眼角。
“虽然现在已经迟了,不过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易飞的眼神看上去还是同样的清澈。
书璐微笑了一下,没有答话,是否说抱歉,对她来说早已不重要。
两人都没再说话,但这小小得客厅内变得温暖起来。
“你的节目……我听过,很不错。”易飞卷了卷衬衫袖口,没有看书璐。
“我们一直以为这节目有点枯燥,不过我们也正在努力让它变得不那么枯燥。”她微笑地说,然后发现他怔怔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没什么……”易飞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觉得,你好像都没怎么变。”
“是吗……”
他们再次沉默,这一次的沉默好像更久,直到书璐说:
“我该走了……麻烦你跟潘小姐说一声。”
“哦,”他望着她,“好……”
书璐拿起包,走到门口,正在想如何同他告别,却发现他已经走到了身后。
“这是我的名片……”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她的面前,眼神有点紧张。
书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下,然后飞快地说了声“再见”,就打开门走了。
经过楼下便利店的时候,书璐并没有看到潘彼得,但并不觉得意外。或许当他们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了他们之间的故事。
秋风一阵阵吹过,书璐并不觉得冷,但她还是竖起了外套的领子。在上出租车之前,书璐把易飞的名片留在了便利店门口的垃圾箱里。
“小婶婶!”
黄金周的第三天,书璐去办公室加班,回到家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开门的是雅文。
书璐一边换鞋,一边望向正在厨房忙碌着的家修和雅君。看着叔侄俩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裴家的男人在某些方面很相像。
“大学生活怎么样。”书璐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家修一样,养成了一回到家就洗手的习惯,而这个习惯是老妈教了她二十几年都没有教会的。
“还可以啦……”雅文压低声音说。
书璐有点惊讶,然后看到小女生偷偷指了指厨房的雅君,做了个怪表情。
她释然地笑了笑,好像关于大学的这个话题,暂时还是一个禁忌。
“有没有遇到帅哥。”书璐凑到阿文耳边轻声说。
小女孩立刻比了一个“OK”的手势:“有啊有啊,在图书馆晚自习的时候看到过好几个,不过可惜都不认识。”
“想办法认识嘛。”书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恨不得立即“如此这般”地面授机宜。
“啊……可是女生不是应该矜持一点吗,这样看上去才比较值钱——”
“——请问你是在卖东西吗,怎样算值钱、怎样算不值钱。”不知道什么时候,雅君忽然冷着脸站在说悄悄话的两人后面。
她们的脸立刻僵了下来,书璐第一次觉得温文尔雅的雅君其实板起脸来也有点可怕,于是她假笑地向家修走去,一边说:“哈哈哈,看看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家修一边拌着沙拉,一边似笑非笑地说:“不要教坏小孩。”
“没有……”书璐瞪大眼睛,“我什么都还没教呢。”
吃饭的时候,书璐和阿文还是有说有笑,雅君依旧板着面孔,老男人则一贯地一言不发埋头吃饭,表情像是在看人唱戏。
“你有没有觉得,”晚上睡觉前,书璐爬到正在看书的老男人旁边,“雅君现在越来越阴郁了。”
老男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有搭话。
“我觉得你应该找他谈谈,应该劝他面对现实,鼓励他继续努力。”
“哦……”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家修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她,诚恳地说:“没、有。”
书璐无话可说,跟老男人在一起,就算心里发闷,却总是找不到理由发脾气。他对她很好,只是有点固执,是那种老男人的固执。
她有时也会想,他们这样算不算先结婚后恋爱?
但他们往往被生活的琐碎所包围,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恋爱。
“我总觉得……”书璐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老男人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继续看书。书璐有一种感觉,当她不说话的时候,他反而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咽了咽口水,老男人好像知道很多,却总是不说,非要等到她问才说出来。
想到这里,书璐忽然觉得自己很吃亏,好像无论怎样都占不了上风,就狠狠拍了家修一下。
他回应她的是一脸莫明其妙。
她忽然很想跟他使性子,便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
“呃……昨天不是刚刚‘那个’过嘛……今天让我恢复一下可以吧。”他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书璐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缓缓盖上被子躺下睡了。
她郁闷地想,老男人最拿手的,大概就是装傻吧。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书璐很少想到将来,她只是盼望着圣诞节的到来,因为家修答应带她去哈尔滨滑雪。
书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预产期在01年的4月底,父母为了这即将出世的小生命做了很多准备,书璐每次回家都能感到他们雀跃的心情。她也会不禁想,这个小生命或许很快会从她身上抢走一些关爱,但她并不埋怨。回想起曾经那一份将为人母的心情,也同样期待着他(她)的诞生。
小曼看上去已经从那一段失败而荒谬的婚外情中解脱了出来,她不再常常闷闷不乐、若有所思,她又变回了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曼。但她似乎也为了那热情的外国追求者而烦恼,书璐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竟然使得泼辣的小曼束手无策。
雅君慢慢接受了没能考上大学的事实,至少在书璐看来,每次阿文提到大学里的事情,他虽然仍然面无表情,却不再阴沉着脸。这应该算是一个好兆头吧。
老男人一如既往地固执着,他们有时会因为一些在书璐看来完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冷战,不过最后投降的都是他。书璐安慰地想,虽然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没有占上风,但至少也还没有输吧。
周末有空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去图书馆,偶尔也会去看电影,但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呆在家里。老男人会做饭给她吃,或者在阳光明媚的午后用那些看上去很幼稚的彩色铅笔画着他的“漫画”,这个时候,书璐往往都捧着一杯热可可,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
她很享受被这个男人宠爱,但她也很反感他的干涉,不过至少,他们仍然相安无事。妈妈说过,每一对夫妻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爸爸虽然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妈妈知道他很爱妻子和两个女儿,很爱他们这个家。或许,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其中的奥秘,即使她看不出严肃的父亲究竟有多爱她们,但她还是相信妈妈的这番话,同时她也相信,如果她用心的话就能够活得幸福。
自从那次之后,书璐再也没有去拜访过古怪的作家潘彼得。而“易飞”这两个字前所未有地在她的脑海中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认识这个人,直到一个寒冷的早晨,他意外地出现在她的办公室。
“Hi。”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遇见了面试官。
“……你怎么……会在这里。”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书璐迟疑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我是……来量尺寸的,你们大楼的翻新工作正好找了我们公司。”他微笑地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皮肤好像更黑了。
“哦……”大楼翻新的事书璐好像听过,但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阿宽说你在这里办公,所以顺便来看看。”他有点不自然,摸了摸鼻子。
“……你们还有联络吗,”她顿了顿,“我是说阿宽。”
“有,我有时也会跟他一起参加同学聚会,”他想了想,才说,“但你从没来过。”
书璐的心漏跳了一拍,他这样说,好像去参加同学聚会都是为了能够看到她一样。
“……”
“……”
“那个……”易飞迟疑地看着她,“后来你没有打电话给我……”
“嗯……”书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忽然有一种预感,如果她跟他又扯上了关系,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是不是……还恨我。”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久久才说:“你误会了,我对你……早就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就当没发生过。”
事实上,当她在易飞的脸上看到一丝稍纵即逝的、疼痛的表情时,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
“咦,书璐你来啦,”小曼拿着一个热水瓶走了进来,对易飞说,“对不起哦,我们这层的办公室同仁都很懒,我到楼上才借到了热水,让你久等了。不过还好书璐今天来的早,一般她都要九点半才到。”
说完,小曼自顾自地在茶几下面找到茶杯,泡了杯茶送到书璐桌上,示意这是招待易飞的。
易飞尴尬地笑了笑表示感谢,他久久地看着书璐,然后忽然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联络。”
书璐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的手心竟有一层汗。她坐到位子上,反复回忆着他以及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察觉到小曼正八卦地看着她。
“你不老实。”小曼拿起那杯易飞没有碰过的茶,喝了起来。
“?”
“刚才那个男人明明是‘襄王有梦’,就不知道你这个‘神女’是不是有心。”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书璐哭笑不得:“你不去做娱记真是娱乐圈的一大损失。”
“不要转移话题。”
“他只是我的旧同学,我们只是叙旧而已,我已经结婚了,不可能做任何对不起老男人的事情。”她用了两个“只是”来强调。
“我知道,”小曼放下杯子,“你是一个正直的人。”
“……”
“但打死我也不相信那只是你的旧同学。”
书璐说不出话来,小曼常常在关键时刻一针见血。她自己也有点迷惑,那个曾经那样决绝地跟她说再见的易飞,为什么又再三番两次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只是为了跟她道歉吗,还是想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恨他?
但恨不恨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几乎都已经要忘了他,又怎么还会记得自己是否还恨呢。或者,她想,他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而已。
临到圣诞节,老男人终究还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没能实现去哈尔滨的诺言,但书璐的心里好像并不觉得特别失望,因为她慢慢明白,生活中总有许多事不能如人意,既然如此,没有必要为了那些小事太执着。至少,这个男人还陪在她的身边。
平安夜的晚上,老男人又带她去吃西餐。邻桌的小男孩步履蹒跚地奔跑着,经过他们的时候忽然摔倒了,老男人扶他起来,哄了几句,小男孩吸了几下鼻子没有哭。男孩的父母再三跟他们道歉,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有把西装上那两个沾满番茄酱的小手印当一回事。书璐不无感慨地想到了去年的圣诞节……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书璐忽然调皮地问,并且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老男人稍稍不自在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问。”他一向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本事,当他不想回答某个问题的时候,就会反过来成为提问者。
“没什么啊,就是想知道嘛。”她甜甜一笑,这个回答他应该无可奈何了吧。
“……”他不自然地清咳了几声,才说,“忘了。”
“怎么可能!”书璐不依不饶。
老男人眼神闪了闪,就像找到计策的老狐狸:“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不知道。”
“你也不老实嘛。”他笑笑地看着她。
书璐没有答话,一边吃一边在想着心事,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到轻轻的刀叉碰撞白色瓷盘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书璐忽然说,表情有点不自然,泛起了些些红晕。
“?”
“女人会因为性而爱……”她不敢抬眼看对面的这个人,即使他们已经结了婚,并且在很多个夜晚相拥而睡。
“……”老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停下手中的刀叉看着她。
“张爱玲曾经说过,‘通往男人的心通过胃,通往女人的心通过……’。”她没有说下去,她也不知道老男人是不是知道这句话。
“……”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很亮,虽然嘴角是平整的,可书璐还是觉得他看上去是在笑。
事实上,关于何时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异样的感情这个问题,在今晚之前她从未认真考虑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刚才那一番话算不算是一个答案,只是当他这样问的时候,她脑中忽然浮现起他赤裸着上身的样子,每一次在黑暗中看到他肩膀的线条就会让她很想紧紧地拥住他,直到汗水布满他的背脊,直到他们累得闭上双眼。
或者,她想,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所以她对他的感情很不同。虽然她还并不十分了解他,但每当看着他的眼睛,她都有一种归属感。
“你是说……”家修的嘴角没有笑,可是他的眼睛在笑,“我是凭床上功夫征服了你?”
以后,每当书璐回忆起这个场景,也都会忍不住笑,尽管,当时她的反应是十分地气愤。她想,如果那时候就有“orz”这个符号的话,倒也能贴切地反映她的心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家修成功地引开了她的注意力,避免回答那个对老男人来说,或许有点不好意思的问题。不是吗?
千禧年即将过去的那个圣诞夜,书璐早早夸下海口要带雅君和雅文去锦江乐园玩,但老男人马上泼了一盆冷水,说元旦会下雨。书璐和阿文不顾家修无奈的白眼,振振有词地说,就算下雨也一定要去。但当那个早晨外面下着大雨的时候,她们两个却安然地躺在床上睡懒觉。
早早起床准备了雨具的老男人跟侄子通过电话后,把翻箱倒柜找出的雨衣又塞了回去。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书璐,忍不住揉乱她的头发。
“干吗……”书璐卷了卷被子,因为被打扰而不高兴。
老男人钻到书璐温暖的被子里,引起她强烈的抗议,但她仍然毕着眼睛,不愿意在这个寒冷的早晨醒来。
家修亲吻着她的额头,不着痕迹地抚摸她。
“你想做什么……”书璐终于被迫睁开眼睛,恼怒地看着他。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里的路。”他的眼睛又笑了。
他们下午三点才起床去超市,这大概是书璐记忆中老男人起的最晚的一次。
晚上,家臣带着两个小家伙来家里吃饭,老男人很快端了一大盆意大利面出来,雅君和阿文争相在自己的餐盘里倒上酱汁,吃得津津有味。
“哎……我烧的东西他们都不要吃。”家臣一脸无奈地说。
“老爸……”阿文含糊不清地说,“你的厨艺真的没有小叔好,你切的肉丝都是连刀块。”
“没办法,用惯了手术刀,用菜刀不习惯。我们主任前几天例会还表扬我的刀法,一刀下去皮是皮肉是肉,血是一点点渗出来的。”
其他人都停止咀嚼,一脸嫌恶地看着他。
“爸,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说这些,我们习以为常了,小婶婶会被你吓到。”阿文最快恢复心情,继续用力咬着那7分熟的牛排。
家臣看了看表情僵硬的书璐,马上陪笑说:“对不起对不起,职业病。”
家修帮书璐把牛排切好,放到她的盆子里,然后帮她淋上胡椒汁。
“小叔你好肉麻……”阿文大笑说,“我小的时候老爸也是每次吃饭都帮我把肉切开。”
“对啊,她就是我女儿。”家修打趣地说。
“小叔,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阿文啧啧地说。
“怎么不一样?”
“我觉得自从你变得年轻了,爱笑了,以前你总是板着脸,就连新年发红包的时候都很严肃。”
家臣和雅君都因为阿文的话露出微笑,大概他们也都这样觉得,只是没有阿文这么直率罢了。
书璐忽然很高兴,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被他改变的时候,竟也同样改变着他。
她一直以为是老男人让她从浮躁、懵懂变得恬然、自信,是他将她从阴影中拯救出来,给了她对爱情小小的信心。一直以来她只是接受着他的给予,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但是阿文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原来也影响着他,而且这种影响是令人快乐的。
“你不会是在提醒我又要发红包了吧。”家修没有因为阿文的取笑而觉得不好意思。
“小叔!你干吗老是把我说的像财迷一样。”阿文舔着勺子不高兴地说。
“因为你就是个财迷。”雅君笑笑地看着她。
大家哄堂而笑,阿文不满地打了雅君一下:“你别忘了你还有把柄握在我手里。”
雅君的表情突然有点阴晴不定,但他很清楚阿文的罩门:“你别忘了还欠我钱。”
财迷阿文立刻气焰消了一半,干笑了两声,不跟哥哥抬杠了。
家臣他们走后,家里忽然就冷清了下来,书璐主动在厨房洗碗,老男人难得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家里要是有个像阿文这样的小孩,应该也不错。”书璐忽然说。
老男人轻轻弹了下烟灰,说:“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她很吵。”
“怎么会!小孩要是像雅君那么乖当然好,不过阿文这样的应该也还不错。”她想了想,总结说。
“雅君很乖吗?”
“当然了,我觉得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懂事。”
老男人没有答话,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隔了很久才说:“有时候越是乖的小孩,越会做出在别人看来很疯狂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他也是很乖的孩子,不过喜欢上了心宜,就变得不顾一切。当他知道她和哥哥一起背叛自己的时候,甚至有过可怕的冲动。很多年后,他回忆起当时的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后来他终于明白,如果当年他和心宜走下去,结果也不会比现在的家臣更好,心宜是一只不受束缚的鸟,而他和家臣都不可能跟她一起飞。
现在的他不再是一个“乖孩子”,但他反而更享受温暖平淡的生活,即使要他慢慢等待眼前这个“小木瓜”慢慢长大,他也乐在其中。或者,她永远长不大也没关系,因为他会一直把她捧在手心。
“我觉得雅君比较像你,不知道你在他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有时候觉得能够通过他看到你。你们都有点固执、有点自负,但也很坚强。”书璐回过头,甜甜地望着他。
“他是我抱回来的,当然像我。”家修微笑着说。
“……什么?”书璐愣愣地看着他,忘记手中正在冲洗的盘子。
家修上前帮她关了水龙头,神秘地笑了笑:“难道你没有觉得他们两兄妹长得不太像吗。”
“小木瓜”目瞪口呆:“没有啊,我觉得他们长得满像的……”
“人家不是说女人的第六感最灵吗,为什么你这么迟钝。”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坐回沙发上又点了根烟。
书璐胡乱地擦了擦手坐到他旁边:“老公,到底怎么回事。”
家修好笑地想,大概只有在求他的时候,她才会喊他“老公”。
“雅君是我错抱回来的,当天晚上护士来用阿文把他换了回去,后来我们听说他的妈妈撇下他走了,心宜心疼小孩,就托关系把雅君抱回来收养了他。”
“你……”
“当时我放了学去医院,正好其他人都不在,妈妈要照顾心宜,所以只有我去了,”他一脸无辜,“准确地说是护士指错,而不是我抱错。”
“那……”书璐问,“雅君和阿文知道吗。”
“雅君知道,阿文不知道。”
“怎么会。”
“是心宜跟家臣离婚的时候告诉雅君的,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告诉阿文,我想我们也不方便问。”
“怪不得他比较懂事,原来他有这么可怜的身世……你怎么从来不提。”书璐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当他是抱来的,他和阿文都是我们家的孩子。”
书璐怔怔地想着他刚才说的这句话,小的时候,曾经有一度她也常常傻傻地想,自己会不会是爸妈抱回来的呢,否则为什么爸爸对姐姐比对自己好呢。不过后来,她渐渐淡忘了,或者,是她更宽容了。
“我一直以为你更喜欢雅君……”
“我对他们的喜欢是相同的,只不过,”他顿了顿,“我更关心雅君,因为他是一个心思比较细腻的人。”
家修的回答让书璐有点动容,她曾经为了得不到平等的关爱而苦恼,当她接受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只不过是把心底的痛楚悄悄地掩埋了,但这并不代表痛楚是不存在地。他的这番话让她忽然明白,她并不是不被关爱,只是,或许有人比她更需要关爱。
“不知道,阿文知道了事实,会怎样……”她说。
“不知道……”家修指间的那根烟好像就快烧到尽头,但他浑然不觉地想着心事,“或许会很难面对,但那是必然要面对的。”
书璐看着家修,悄悄地环上他的肩。
自我而固执的少年终究要走进这个残酷的世界,她想到自己、想到书玲、想到雅君以及阿文,或者,这就是每一个人在成长时必然要面对的吧。
雅君虽然遭到了生母的遗弃,却得到了更多温暖的爱。而她,只要家修的就够了……
CHARPTER 9·小王子
“书璐,接着要向你和听众们报告一个好消息,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书璐顿了顿,眼眶有点湿润,仿佛能体会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小曼的心情,“我在前天,也就是星期二,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和皮耶都高兴坏了,他甚至激动地哭了,要知道我这个产妇在经历了5个小时的阵痛后还是面带微笑的。等女儿满月了,我会寄些照片给你,现在她虽然也很可爱,但是五官还皱在一起,一点也看不出我遗传给她的美人胚子。”
通过透明的玻璃,书璐能够看到录音室外的同事们都面带微笑,有些也跟她一样红着眼眶。节目组有时就像一个大家庭,小曼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她虽然远走他乡,但是知道她过得很好,大家都为她高兴。
“那么,”书璐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她的情绪而有任何变化,“希望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这个小宝贝的照片,我会把它登在我们节目的论坛上,让我们一起来祝福这个小天使。”
“说到孩子,不知道‘书璐漫漫’有没有小听众呢。”乐乐说。
“根据历年来的统计,给我们来信的年纪最小的读者是十二岁——不过需要补充的是那是5年前。但今年我收到过一封父亲的来信,他说他的儿子刚读小学二年纪,也跟着他一起听我们的节目,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年纪最小的听众呢?”
“不知道现在的少年儿童都在读些什么,我小学的时候,大多读童话,‘安徒生’、‘格林’、《一千零一夜》等等。书璐你呢。”
“我不是故意要表现地自己很特别,”书璐忍不住说,“不过我看的比较多的是文学名著,好像《简爱》、《红楼梦》。”
“……你看得懂吗?”乐乐有点汗颜。
“说实话是……完全看不懂。但是父母这样要求,我和姐姐每个寒暑假都在家里很努力地完成这个额外的‘作业’。”
“……”
“我们只是看了一遍,把所有的生字找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查字典而已。”
“好像有点可怜。”
“是啊,”书璐笑笑说,“所以希望收听我们节目的父母不要再这样对待自己的小孩,偶尔就让他们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吧。”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介绍的是什么书呢?”
“是一本童话书,不过是一本给大人看的童话书,叫做《小王子》,作者是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
“给你做一个测试。”小曼说。
2001年的元旦过后,《书路漫漫》节目组又空前地忙起来,因为春节就快到了,而像他们这样收听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节目都被安排早早地开始录制。书璐算了算,一星期内竟然要录两期,这让她和小曼大呼吃不消,于是她们两个又再度结伴去图书馆写稿子。
“嗯?”书璐压低声音,虽然已经下午4点多,没什么人了,但她还是有点怕这里的管理员阿姨。
“如果你是《小王子》中的一个角色,你愿意做哪一个呢?有以下三个选择:小王子、前六个星球的居民、飞行员。”
书璐没有想到小曼说的测试还有点水准,所以暂时放下手中关于张爱玲的介绍,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小王子吧。”
“哦……”小曼拿着杂志,找到了那个答案为“小王子”的测试结果,“你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你有很多理想,同时也很率真,但你常常觉得跟这个世俗社会格格不入,就好像一个小孩掉进了成人世界。”
书璐翻了下白眼,觉得这个测试很无聊:“那么如果我选‘前六个星球的居民’是不是就说明我有控制欲、自负、有虚荣心却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好;而如果我选‘飞行员’的话,是不是说明我明白自己长大了却还怀着一颗童真的心,追求真理却常常觉得孤独?”
小曼看了看测试答案又看看书璐,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就是对《小王子》里面人物的分析啊。”
“……”
“那么你会选哪个呢。”书璐问。
“不知道,”小曼耸耸肩,一脸无辜,“我又没看过《小王子》。”
“……”
这天晚上回到家,书璐觉得很累,老男人劝她早点休息,但她明早还要录节目,于是继续去书房校稿子。
“喝下去。”他倒了杯热牛奶端到她面前。
“我想喝咖啡。”她揉揉太阳穴。
“你在这里死撑还不如早点睡,不然明早起不来。”
“我怕做不完,你先睡吧。”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好像谁都无法说服谁。
“我喝牛奶行了吧,马上就好,你睡吧。”书璐陪笑道。
家修不着痕迹地撇撇嘴,走出去。
“倔小孩。”他说的很轻,就像在自言自语。
书璐叹了口气,继续看她的稿子。她是倔,但难道他不倔吗?
不过,第二天早晨书璐就如老男人预言般地,迟了一个小时才醒来。
“哎呀!你怎么也不叫我,”她三两下跳到洗手间,胡乱用毛巾抹了抹脸,连水都没沾,“刚才闹钟怎么没有响,我昨天晚上特地调到7点半啊!真是的,你平时不是也都是这个时候起来的吗,怎么没叫我……”
书璐从洗手间探出头来,房间里一片寂静、空无一人,只听到客厅那只老式的立钟钟摆在咔咔咔地响。
该死的老男人,竟然已经走了!
这天下午,直到一点半才录完节目,书璐和小曼才各自顶着两个黑眼圈到食堂打饭,书璐爱吃的番茄炒蛋已经被人清了盘,剩下的都是一些残羹冷炙。
“我想睡觉。”小曼无精打采地说。
“嗯,我也是。”书璐嚼着半冷的牛肉。今天早晨她们两个竟然都迟到了,被排录音室的大爷狠狠说了一顿。
“我应该听我老爸的话,早点睡觉。”小曼说。
“……”书璐不搭话,老男人也这么说,但她不听,她生气的是,老男人竟然因为这样就不叫她起床。
“最可恨的是,昨天那本恐怖小说我看了一半就睡着了,今天早上起来根本就不记得昨天看了些什么。哎……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哎……”书璐看看小曼,也不由得发出感叹。
临到下班,书璐忽然想气气老男人,决定晚点回去。办公室其他人都踏着下班的铃声一溜烟走了,书璐想,也好,好久没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了。
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木雕,那是去年她刚结婚的时候田心宜送给她和家修的,上面是两只鸟,而且是两只没有脚的鸟。如果没有脚,她想,就会一直飞一直飞,直到生命的尽头吧?
书璐忽然就联想到了田心宜,她就像这鸟,不停地飞,难道她不会觉得累吗?她这样的人生或许旁人永远无法理解,但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自己明白就好了。书璐不禁有点羡慕她的勇气,要得到完全的自由,也必然抛弃得更多。
一个沉闷的敲门声想起,书璐抬头,看到的是易飞。
“我只是来看看,没想到你真的在。”他笑了笑。
“哦,我今天还有点事,所以要加班。”她也微笑了一下。
他缓缓走进来,打量着偌大的办公室:“我没想到,你会做电台DJ。”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更没想到阿宽也会进电台工作,本来以为他只是弄个校广播台玩玩,结果他这个学物理的家伙真的转行了。”
书璐不无感慨地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预料不到的,所以才说‘世事无常’嘛。”
“是啊,”他顿了顿,“你知道吗,以前我寝室的那个‘小超人’现在真的做了超人。”
“?”
“他在美国的游乐场里演话剧,扮演超人。”
“真的?”书璐瞪大眼睛,努力回想那个人的样子。
“还有‘阿三’,现在在印度做软件开发,他说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咖喱味。”
书璐笑了,那些曾经的校园往事像一出戏般又呈现在她面前,每一个人都像是这出戏里的一个角色,没有主角和配角之分。
“那个时候,我很天真地以为很多事情都不会变,”易飞脸上的线条变得温柔起来,好像在回忆美好的往事,“但最后都变了。”
他们两人都为他的这句话怔了怔,刚才那一出轻快的校园喜剧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漆漆的帷幕,他们谁都没有去拉开过的帷幕。
“……对不起。”长久沉默后,易飞先开了口。
“……”书璐咬着唇不说话。
“我并不是存心要说这些,本来我只是想来找你叙叙旧……”他解释说。
“没事。”书璐勉强笑了笑。
“……”他也沉默了,脸色黯淡,不再是书璐曾经认识的那个易飞。
“其实……”书璐鼓起勇气说,“关于你和‘三号床’的事……”
“?”
“她已经写信把真相都告诉我了。”
“……”他错愕地看着她。
书璐又笑了笑:“错也好,对也好,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不再去想了,我希望你也不要自责。”
“……”
“刚分手的时候,我确实很难过,这种情绪也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但我现在过的很好,所以我没有责怪你,我也希望你能过的好。”
“……”他依旧看着她,没有说话。
“……”
“谢谢。”过了很久,易飞才轻轻地说。然后,他微笑着道再见,仓促地走了出去。
书璐有些失神,她并不喜欢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虽然他看上去并没有恶意,但让她觉得不安。就好像一颗冷却的心又开始燃烧起来……
书璐原本想大年夜带家修回家跟爸妈和姐姐姐夫一起吃饭,但妈妈却说:“照理说第一年还是应该在婆家吃饭,要不你们小年夜来吧。”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爸妈大年夜要去参加老年舞会,因此才极力游说两姐妹小年夜回家吃饭。
另一件让她郁闷的事是,红包从今年开始就没有了。
“别难过,你像姐姐一样也生个小宝宝,我们会给小宝宝压岁钱的嘛,这样你又有红包收了。”妈妈循循善诱。
她笑了笑,敷衍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用无声的微笑来反抗她不愿意做的每件事。
晚饭的时候,书玲宣布,B超结果显示她怀的是一个男孩。一家人饶有兴致地为这个即将出世的小男孩取名字,书璐高兴地想,这是家里的第一个“小王子”。
晚上睡觉前,书璐忽然问家修:“你爸妈有没有催我们生小孩?”
“没有,”他的目光始终在书上,“我能结婚就已经了却了我妈此生最大的心愿,她不敢再向佛祖要求更多了。”
书璐越来越觉得老男人很有冷幽默的天赋,同他漠然的外表不相衬。
“怎么了?”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原处。
“没什么,我只是怕你爸妈对我们满心期望,如果我们暂时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至少也要跟他们交代一声吧。”她静静地在腿上抹着绵阳油。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不愿意看到她的亲朋好友因为她而失望,尽管很可能令得她自己很累。
“你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你就要学会对自己负责,”老男人看着她说,“很多时候不要再介意别人的看法和期望,你活着不是仅仅是为了他们;同样他们对你的失望和希望对你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他们告诉你这很重要,那只能说明他们依赖于别人生活,这是他们的问题,而不是你的。”
这个晚上,书璐一直在思索家修的这番话,过去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以后也未必会有。而他,在爱她的同时也不忘教她成长,教她变得独立、自信。
“你好像我老爸,”书璐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过连我老爸也不会跟我说这些话。”
“现在你知道我的难得了吧,你以后要加倍报答我。”说完,他笑着抚过她的脸颊。
大年三十的晚上,到了六点,街上的人就渐渐少了。书璐记得小时候常常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姐姐总是模仿那些小品,看的大家乐不可支。后来姐姐去了美国留学,新年的气氛一下子冷清了好多年,等到姐姐带着姐夫回来了,家里又格外热闹起来。她永远不是主角,也没想过要当主角。
自从书璐和家修结婚以来,每每有裴家的家庭聚会,地点大都定在他们家里。他们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书璐忽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主角。
这天晚上阿文特别乖巧,既不跟哥哥抬杠也不跟大人顶嘴,还殷勤地给值完班赶来的家臣拿拖鞋。
书璐看到家修和雅君微笑地对视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情心照不宣。
最初这个家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不过现在,客厅里散落着她钟爱的玩偶,洗手台被她的瓶瓶罐罐占据了一大半,家修还特地为她在书房里添置了一张桌子。她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这个家也是她的一部分。
今天家修好像也特别高兴,他烧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虽然书璐有点担心等下要洗碗的自己,不过看到大家高兴的脸庞,这些担心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家修和家臣两兄弟大约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的缘故,都嚷嚷着要把家里的酒喝光;书璐和小兄妹讨论着大学生活的种种,他们让她想起了很多快乐的校园生活。这是书璐第一次没有跟父母一起过年,但她并不觉得孤单,因为这是她和家修的家。
等到家修和家臣真的把家里的酒都喝光了的时候,他们的爸妈和姐姐从美国打了越洋电话来拜年,客厅里的说话声突然间此起彼伏,让书璐想到了春节联欢晚会上那些歌颂边防战士的小品。
或许家修真的喝醉了,最后阿文是在“大声提醒”的情况下才从他那里“拿”到了红包,书璐好笑地想,也难为她装乖巧装了这么久。
家臣被两个小孩抬走之后,书璐拿了块热毛巾敷在闭目养神的家修脸上,她转身的时候,忽然被他抓住了手。
“老婆……”家修的脸上盖着毛巾,看不到表情,“你不要走。”
书璐有点惊讶,他从来没有叫过她“老婆”。
“我去把桌子收拾一下,马上就好——”她试图挣开他。
“——我说了不要走。”他打断她,口齿有点不清。
书璐怔了怔,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孩子气,这个她一直仰视的男人原来也会撒娇。
她微笑着,隔着毛巾吻住他。
“你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吗。”大年初一的中午,书璐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问身边的家修。
“嗯,”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般,“有时候一觉醒来,我也惊讶自己竟然结婚了。”
“为什么。”她笑着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因为……年纪越大,心越冷。”
“那现在你的心是热的吗?”她吃吃地笑。
家修转头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来摸摸看。”
书璐把头靠在家修胸前,看着发黄的天花板,她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这么快乐。
这是爱吗?是那种书里所说的“天长地久的爱”吗?她还是没有答案。
她只觉得,结婚的这个赌注,她并没有下错。
农历初三,家修去上班了,他出门之后书璐也没了睡意,就干脆起床去书房写稿子。
家修给她新买的这张桌子是深咖啡色的,式样是跟书房家具一样的古典欧式,书璐一开始嫌它老气,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包速溶咖啡泡了喝下去,精神好了很多,然后站在家修的书柜前想翻几本书来看看,结果是一无所获,因为他的书除了英文的就是专业书,不符合她的要求。
书柜里还摆放着家修读书时历年得的奖状和奖杯,从作文大赛、头脑奥林匹克到英语演讲、航天模型大赛,甚至有乒乓球比赛的金牌。书璐不禁想,老男人真是太可怕了,到底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家修的那张写字台上堆着各式报纸和杂志,压在下面的是那本书璐曾经看到过的涂鸦本子。她饶有兴趣地翻出来看,几十页的白卡本已画了大半。
她翻到他们在巴厘岛度蜜月时他画的乌布的清晨,天空上飘着七彩斑斓的彩虹;她往后翻,是明亮的黑夜里洒满花瓣的泳池,白色桌布映衬下的酒杯闪着彩色的光;然后是阳光明媚的校园,书璐猜想这是送阿文去学校……
他画里的世界,跟幼儿园小朋友眼中的世界一样,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只是,画中永远没有人,显得有些空洞。
书璐忽然想到,老男人就像《小王子》中的飞行员,身处于这个成人的世界,却还悄悄地怀着一颗童心。那么,他是否在追求真理的同时感到孤独呢?
门铃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披了件外衣去开门。
“你好。”田心宜微笑地站在门口。
书璐惊讶地看着她,愣了好几秒才想到要把她请进门。
“嗯……家修今天上班去了。”书璐理了理沙发请心宜坐下。
“没事,他不在你在也是一样的。”
“哦……”书璐不敢直视心宜,在她面前,她总是显得有点自卑。
“本来不想回来的,可是正好安排了去泰国参加培训,所以我大年初一回来了,”心宜的微笑总是毫无杂质,“其实也害怕除夕回来却没有人陪我一起过年,所以才拖了一天。”
书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也以微笑回敬。
“昨天跟雅君雅文一起吃饭,雅文一直说‘小婶婶’怎样怎样,说得我心里有点吃醋。”
“啊……”书璐连忙摆摆手,“没有的事,她平时也一直在我们面前说妈妈怎样怎样……”
心宜笑起来,笑声很有感染力:“你说谎的时候很可爱。”
“呃……”书璐陪笑的脸霎时僵住了。
“我是开玩笑的,”心宜忽然说,“听到阿文这么说,我虽然心里有点难过,不过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反而我很感谢你。”
“?”
“说明你平时很照顾这两个小孩。”心宜的眼神很诚恳。
“……也没有啦。”书璐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但既然我已经选择了我现在走的这条路,我就已经准备好等我老了的时候,他们不会陪伴在我身边。”她说的时候,样子很和蔼。
“……”
“我的选择很自私,但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的内心不作这样的选择。所以,这两个小孩在看到我的时候还肯叫我‘妈妈’,或者我不在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我,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
“我很高兴,现在除了他们的爸爸和叔叔之外,又多了一个人在生活上给他们照顾和关心。我知道,你们为他们做了很多。谢谢。”
这是书璐第一次为心宜感到心痛。此时在她面前的,不是伟大的医生、不是敢爱敢恨的女人、不是追求真我的妻子,而只是一个怀着愧疚的母亲。或许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那么她不得不放弃家庭和孩子,但这并不表明她的放弃是那么轻易、那么毫不留恋的。她的痛苦在别人看来不可理解,但母爱是永远不会改变。
书璐本想问心宜关于雅君的事,但她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她忽然明白,雅君是不是领养的在心宜心里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这丝毫不会阻碍她对他的母爱,雅君永远会是母亲心里的“小王子”。
送走了心宜,书璐心里对母亲和母爱忽然充满了敬意。雅君和雅文或许不会知道,他们的妈妈虽然每次都对他们笑脸相迎,告诉他们一定要快乐地生活,但分离的时候比他们更不舍、更难过。
晚上,书璐去银行等家修下班,他们去了以前常去的图书馆边上的面馆。里面照样是热热闹闹,谈话声此起彼伏。
“今天你一个人在家做了些什么。”家修取下眼镜,放到盒子里,他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戴上这副度数极浅的眼镜。
“嗯……”书璐作沉思状,“做了很多事情,你猜也猜不到。”
家修看看她,说:“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去书房翻翻我的东西,无聊了就写一会儿稿。”
书璐不服气:“还有一件事情你没猜中。”
“哦?是什么。”老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猜呢。”
“我猜不到。”他很直接,不喜欢别人卖关子。
“……心宜来了。”
家修好像并不吃惊,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听家臣说过,她回来过年。”
“她是来感谢我的。”书璐想起心宜,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值得她感谢。
“哦?”他不置可否地回答着,好像也在思考什么。
“她说很谢谢我们对雅君和雅文的照顾。”
“……”
“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做什么。”书璐闷闷地说。应该说,任何周围的人都不能为这两个小兄妹做什么,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坚强,才能忘记痛苦,快乐地生活。
“你做了很多,”家修温柔地看着她,“你没有因为他们不完整的家庭而对他们另眼相看,这就是他们最想要的。”
“我……”书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因此可怜他们,也没有因此歧视他们,你只是单纯地用帮助别人的心去和他们交流,我想这就是我们这些旁人能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
书璐笑了,原来她做的那些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家修眼里却是这么伟大。
而事实上,家修在她看来也很伟大。在她失落的时候鼓励她,在她骄傲的时候提醒她,他让她看清了很多事,让她学会如何思考问题。
她也应该感谢他,不是吗?
二月的最后一天,书璐从录音室走出来,刚打开手机就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书璐!”妈妈的喘地很厉害,“书玲早产了!”
她还记得,那天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刚挂了妈妈的电话,家修就打了进来,说马上来接她。
在出租车上,书璐心里说不出的担心。高龄产妇加早产,这大概是迄今为止一直一帆风顺的书玲遇到的最大难题。
赶到手术室外,书璐第一次看到爸妈相互搀扶着,并且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家修也握住了她的手,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心跳才渐渐慢下来。
家修拍拍建设,示意他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全家人在焦急中等待着,建设一直不停地打越洋电话,他的家人也很着急。书璐担心姐姐,几次红了眼眶,但都忍住没有流泪。
终于,四个小时后,护士出来告诉家属母子平安,只是小婴儿很虚弱,要住在暖箱里。书璐的泪终于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建设则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
孩子先被送了出来,脸都皱在一起,样子很可怕,大约刚刚遭受了出生的洗礼,他也不太高兴呢。但书璐觉得,他仍然是他们的小王子。
书玲过了一会儿才被推出来的时候,面无血色,但当她看到家人和孩子,还是虚弱地露出微笑。建设抱着她痛哭流涕,她这个勇敢的母亲却拍拍他的头,示意他不要哭、要坚强。
书璐和家修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觉得自己仿佛也经历了一次生产,虽然身体没有痛楚,但当看到姐姐的孩子被抱出来的时候,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像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因为,她也像书玲那样盼望着他的出世,并且期望他健康快乐地成长。
“建设这家伙真没用。”老男人一边刷牙一边说。
书璐靠在门边:“如果等在外面的那个换作是你,而我正在里面挣扎,你会怎么样。”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从镜子里望着她,“不知道,不过就算要哭,我想我也会躲到厕所去哭。”
“……”书璐努力想了想,却始终想不出老男人哭会是什么样的。
“等你出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擦干眼泪微笑着迎接你。”说完,他继续刷牙。
“……真的吗。”书璐有点感动。
“真的,”他喝了口水又吐出来,“如果那时候我还没有晕倒的话。”
“……”
这天晚上书璐睡得很安稳,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抱着BB从产房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老男人一副已经吓得发抖的表情,看到她的出来后高兴地晕了过去,然后医生和护士大呼小叫地开始抢救他,她得意地笑了三声,又大摇大摆地向病房走去……
不过这个梦,最终也没能实现。
CHARPTER 10·爱玛
“现在是23点40分,我们今天的节目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下一个单元里,我们将第一次接通一位听众的电话。他连续七年参加了‘我最喜爱的一本书’活动,并且在今年的活动中获得了优胜。”书璐一边说一边示意导播把背景音乐调轻一些。
“今天是‘书璐漫漫’开播以来第一次采用直播的形式与大家交流,书璐你是否会觉得紧张呢。”
“有一点,”她说,“不过我想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如果一个电台节目主持人在工作了七年后还没有经历过直播,会不会不太合格。”
“呵呵,‘书璐漫漫’开播已经七年了,同时‘我最喜爱的一本书’活动也已经举办了七年,这七年里面有没有让你记忆格外深刻的事情呢。”乐乐望着书璐。
有那么一瞬,书璐的脑海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画面,仿佛在这几秒之内她又重温了七年以来的种种……但下一秒,她仍是坐在麦克风前的电台节目主持人,她需要忘记所有痛苦或快乐的记忆,然后侃侃而谈。
“事实上,很多听众都对我们的这项活动非常支持,就像今年的这位优胜者一样,许多人坚持每年都向我们投稿,在此我代表‘书路漫漫’节目组向你们表示感谢。
如果说,印象最深刻的,我想……应该是第三届的优胜者,她的名字叫袁世纷,当时还是一名大一的学生,投稿的作品叫做‘简•奥斯丁以及《傲慢与偏见》’。”
书璐顿了顿,强抑着心中的伤感继续说:“因为在我们决定颁发优胜奖给她的时候,才从她的家人那里得知,在寄出稿件不久之后她就过世了。”
有几秒钟,麦克风前一片寂静。
“虽然没有机会颁这个奖给她,不过希望她的家人能坚强而快乐地生活下去,我想这也会是她的心愿。”书璐红着眼眶,却面带微笑。
“……”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介绍的,是奥斯丁的另一部代表作——《爱玛》。”书璐用手肘碰了碰还在发愣的乐乐,提醒她继续说,然后抽了一张面纸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泪水。
2001年的三月,曹家快乐地忙碌着。书玲过了一周就被批准出院了,但因为孩子是早产儿,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于是书玲继续大方地霸占着病床。
书璐也跟父母一样,隔三岔五去医院看望姐姐和小侄子。她很喜欢三月的上海,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一抬头总是晴空万里,空气中有一股春天的味道。
广播大厦里的人们都从冬日那种懒洋洋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走廊里人来人往。
小曼最近变得神秘兮兮,中午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见人影。
“你知道吗,”乐乐坐到书璐对面压低声音说,“昨天我看到小曼上了一个老外的车。”
书璐瞪大眼睛:“老外……”
“小曼真是不简单……”乐乐感慨地说,语气好像很复杂。
书璐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送黄色百合的人,不管怎么说,她有点同情他,爱上小曼,注定要有包容的心。
吃过饭,家修打电话来说晚上接她一起去吃饭。书璐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们除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之外,其他的生活状态同恋爱时没有多大的分别。她有点疑惑,婚姻除了是爱情和生命延续的保证之外,就没有其他意义了吗?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保证,也往往没有那么坚定了……
书璐常常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总是在寻找什么,她总是希望能从自己的生活中寻找一些答案,虽然那些答案总是不能令她满意,又或者,是永远找不到答案。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之所以被老男人吸引,是因为能够从他身上找到答案,但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愿意直接了当地回答她。他总是指一条路给她,然后叫她自己走下去。
少女时代,她就非常喜欢简•奥斯丁的作品,尤其是《爱玛》。她很喜欢女主角,因为她一直自诩同爱玛一样聪明、率真、有主见,但她对奥斯丁安排女主角嫁给年长许多的奈特利先生感到不满。年轻、有个性的女孩子不总是应该爱上同样年轻、有抱负的男孩子吗?
只是,很多年后,她终于明白生活不是爱情童话,童话不一定会有结局,即使有结局,也未必是皆大欢喜。
她想,或许有一天,她会像家修那样遇事淡定、宠辱不惊;或者同时,她也会像家修一样固执,却不执着。很多人说,夫妻在一起久了,眉宇之间就渐渐相像,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像他了……
“好吃吗。”家修用刀叉分开盘中的“牛肉”,缓缓送到嘴里。
“……”书璐想了想,才勉强套用了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很不错。”
原来他说的“很不错”的餐厅,是一家沪上新开的素菜馆,这里所有的“肉类”都是用素食加工后做出来的,服务生说“很有肉的味道”。
但书璐对这些菜的味道不敢恭维,只不过既然是家修特意安排的,她也只能假意捧捧场。
“最近工作顺利吗。”家修忽然问。
“嗯,还好。”书璐努力咽下“牛肉块”,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有没有想过去读点书。”
“读什么。”
“英文或者其他任何你想学的东西。”
书璐忽然觉得他们的谈话有时像是父女,而且是传统的父亲加叛逆的女儿。他会不自觉地督促她做很多事,很多他曾经做过并且对她也很有帮助的事。
“想学很多,但是未必有地方能教。”书璐还在与那块“牛肉”战斗。
“比如?”
“比如……”她猛地抬头看他,好像之前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比如……怎么让你不要总是管着我。”
家修哭笑不得地擦了擦嘴角:“傻丫头,我是为你好。”
“我爸妈也经常这么说。”她瞪他。
“好吧……”他顿了顿,“说正经的,你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吗。”
“喜欢啊,我觉得有满足感,”她把“牛肉”放进嘴里,“但是……我的梦想不是做电台主持人。”
他微笑地看着她:“是什么?”
“嗯……”书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叉子去戳盘里剩下的食物,“其实我大学里的梦想……是做一个战地记者。”
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关于她的这个梦想,甚至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这个梦想。
“……”
“是不是很傻?”她抬头看家修。
“没有,”他做了个美式的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有点吃惊。”
“是不是很难实现?”
“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很坚定,“我们往往只是很难下定决心去实现。”
书璐思索着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有梦想吗?”
家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说:“不告诉你。”
“……”
吃完饭,他们牵着手走回家,书璐把头靠在家修的手臂上,故意走得东倒西歪。家修推了她几下,见没反应,也就由她去。
街角的路灯下有一个人缩着领子在等出租车,走近一些,那人忽然说:“Harry……”
家修怔了怔,然后微笑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并介绍说这是银行的同事Jessica。
书璐跟着老男人又走上前一步才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长得很漂亮,鼻子高高的,看她的眼神也是高高在上。
“这是我太太。”家修说。
书璐大方地问了声好。
“你真的结婚了!”Jessica没有理会书璐,瞪大眼睛看着家修。
他点点头,又微笑了一下。
“哎……”她不顾书璐的惊讶大声叹了口气,“要是知道你喜欢年轻的,银行那帮小女孩也不用天天打扮得好像老了十岁似的。”
“……”家修的微笑有点僵,没有搭她的话。
“我看到出租车了,再见。”她猛地向前跑去,头也不回地向他们招了招手算是道别。
书璐和家修想再看清她的时候,她已经钻进了50米开外的一辆出租车。
“你的同事都是这么……有趣的吗?”书璐忽然说。
家修苦笑了一下:“其实她人没什么,就是直率了点。”
“……”
“……”
她转头看着他:“你在银行里很受女孩子欢迎?”
“什么女孩子,”家修一脸无辜,“她刚才有提到女孩子吗。”
书璐翻了个白眼,就当没问过吧,她怎么会忘记,他最拿手的就是装傻。
回到家已经是九点了,家修新买的电话答录机中有一个留言,是家臣打来的,说是周末因为要加班,托家修和书璐照顾小兄妹。
“做医生真的这么忙吗。”书璐用毛巾帮家修擦着头发。
“急诊室的通常比较忙,不过我想他大概算是急诊室里最忙的一个。”
书璐使劲擦着头发,引来家修的抱怨,但她还是笑嘻嘻地继续恶作剧。
“你这样擦下去我四十岁就开始秃头了。”
“我是帮你把白头发擦掉。”
“很多吗……”他的背有点僵。
“不多,没有我老爸多,”书璐笑着说,“你离40岁还有几年?”
“三、四年吧。”
“原来你这么老了。”书璐停下手中的动作探头看他。
家修的脸倏地僵住了,有点迟疑地说:“很老吗。”
“跟我比的话算很老了。”她开玩笑地说,不过在看到他沉下的眼神后,立刻有点后悔。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但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不存在的,只是暂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因为年龄而产生距离,但书璐一直以为,老男人一定会有办法缩短这个距离。
然而他刚才的眼神告诉她,其实他也会介意,也会因此受到伤害。
“对不起……”书璐从背后搂住他,“我只是开玩笑的,你一点也不老。”
“……”他没有答话。
书璐轻轻摇晃着他的肩,好像在安慰他,又像在撒娇。
老男人一直是淡定而自若的,书璐很少见到他烦恼的样子,他唯一的一次失魂落魄也是因为她的折磨。她曾经因此自鸣得意,因为家修是一个那么聪明而自负的人,但在这段关系中,她是先被爱的那一个,也是占了上风的那一个。
不过,在他眼神渐渐下沉的一霎那,书璐终于明白,如果他能够快乐,那么她并不在意是谁先爱上了谁,又是谁占了谁的上风。
她推了推他结实的肩膀,他仍是没反应,她害怕地搂紧他,很想说什么,但是又怕自己说错话。
“小傻瓜,”他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跟你在一起,我就变得年轻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手指还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书璐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用力吸了几下,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怎么了……你……”家修错愕地看着她,用毛巾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你以后会不会比我先死……”书璐一边哭一边难过地说。
“呃……”老男人一副“你让我考虑一下”的表情。
“是不是你年纪比较大就会先死,你死掉我怎么办……”说完,她哭得更伤心。
“不会,我不会比你先死。”他唯有安慰她,他从来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但他破例了。
“你保证吗……”书璐认真地看着他,好像忘记了哭。
“……”他也看着她,然后忽然笑着说,“我保证。”
他很少笑,但书璐觉得,每次看到他的笑容,她的心都会变得很宁静。她搂住他的脖子,自己扯着毛巾擦眼泪,好像得到了他的保证就安心了一样。她想,老男人一定不会骗她的。
家修苦笑着搂紧她,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个吻。如果两个人,注定要有一个人痛苦,那么他情愿自己来承担这种痛苦。
书璐在家修的安排下报读了一个练习英语口语的课程,每周二和周四下了班,她都匆匆地赶往上课地点,常常连吃晚餐的时间也没有。每个班有四、五名学生,大多是写字楼里的白领,当书璐介绍自己是在电台工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她的声音。她苦笑地想,这样也好,没有压力。
“刚才我去看了书玲。”下了课,家修来接她的时候说。
“她好吗。”
“还好,但孩子身体不太好。”
“怎么会……”书璐瞪大眼睛。
“医生说他可能会有先天性哮喘。”
“……”她皱起眉,这是不是注定这个小小的生命就要开始受苦了?
“别担心,”家修捏了捏她的手,“吉人自有天相。”
“不知道姐姐现在心情怎么样,一定很难过……”
“正相反,”他拉着她向前走,“她说并不觉得特别难过,每个人都会经历病痛,她能够平安地产下这个小生命已经感到满足。”
“……”书璐怔怔地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可能没办法有书玲这样的胸怀。
两人一路无语,好像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家修忽然停下脚步:
“不如……”
“?”
“我们也生个小孩吧……”
“……”
“不愿意吗。”他静静地看着她。
“不是……只是……”她顿了顿,“有点突然。”
“……”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没事,我只是问问看……”第一次,他呐呐地吐了吐舌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书璐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很怕如果他们再讨论下去她就说服不了他、也说服不了自己,所以还是选择了沉默。
如果那个时候真的有了孩子的话,说不定她现在也会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只是没有发生的事谁都不会知道结果。她还在慢慢学着长大,有时候她情愿自己不要长大,那么老男人就会永远把她捧在掌心。
“你知道吗。”
书璐把目光从英文书移向趴在桌上的小曼,她最近变得很文艺,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你知道吗”。
“人为什么会改变呢。”小曼没有看她,而是望向窗外。
“……”
“明明从小就不爱吃葱油饼的人为什么会在吃了一口之后就爱上那种味道呢……”
“……”
“明明从小就不爱穿裙子的人为什么会在试了一次之后就爱上那种走路时裙摆左右摇动的感觉呢……”
“……”
“明明从小就对香水过敏的人为什么会在闻过一种香味后就——”
“——就爱上那个涂香水的人吗?”书璐打断小曼的话。
“你怎么知道……”小曼睁大眼睛。
书璐忽然觉得这不是她认识的小曼,那个果敢、聪明而泼辣的小曼去了哪里?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果然很低。”书璐打了个哈欠,继续看那本很无趣的口语书。
“很明显吗……”小曼探过头压低声音问。
“?”
“我是说恋爱这件事。”
“……有一点吧。”书璐也压低声音回答她。
“但我自己都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
“哦,没关系,你有大把时间去确定。”
“我现在真怀疑你跟教授有没有真的恋爱过。”小曼忽然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看你为了他烦恼过。”
“没看过并不代表没烦恼过。”她也学家修,在换书页的间隙瞥了瞥小曼。
“但至少说明别人并不知道你爱他。”
书璐无语,小曼说的似乎有道理,但难道爱情一定要拘泥于某种形式吗。她做过什么或没有做过什么,并不代表她爱或不爱一个人,因为爱是很难界定的。
“啊,时间到了。”小曼忽然抬手看着表说。
“什么时间……”书璐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听到从走廊里传来的轻柔的铃声,才明白下班时间到了。
今天是周五,她收拾了一下,搭同事的车去银行等家修下班。她很少去等家修,通常都是家修等她。他们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似乎已经注定了各自的角色,然后各自笃定地演下去。她曾觉得爱上小曼需要有一颗包容的心,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或者每一个女孩都需要一个包容她的臂弯,那么她才愿意褪去所有的防御,甘心爱上。
书璐在寒风中等了一会儿,忽然有人跟她打招呼。
“Hey!”Jessica老远就朝她挥挥手。
“你好。”书璐不太习惯于她的“热情”,尴尬地点点头。
“你等Harry吗,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开会。”她说话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也或者这就是她一贯的方式。
“哦……没关系,他说过会晚一点。”
“你可以去那个咖啡店坐一会儿,站在这里太冷了,”她指给书璐看,然后神秘兮兮地说,“店里有个服务生很帅,如果你说只要一杯热水他照样很热情。”
“呃……”书璐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好了,快去吧,这里很冷。”她摆了摆手,示意书璐去她说的那家店。
书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勉强听从劝告。
Jessica道了声再见,就奔下台阶抢出租车去了。
书璐边走边想,或许就像老男人说的,她这人没什么,只是太直率了,直率得有点讨厌,却也直率得可爱。
咖啡店里人不多,大概因为楼上的白领们都下班了。
一个很帅的男生上前问她需要点些什么,书璐犹豫了一下说想要一杯温水,帅哥的脸立刻冷了下来,但还是呐呐地去为她准备。
书璐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要的并非是一杯温水,而是帅哥的笑脸。人生,却常常充满失望。
她拿出新买的手机给家修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他自己在楼下的咖啡店。自从中国移动宣布开通了短信这个功能后,她就爱上了这个表达自己的方式,甚至于为了能够输入中文而把家修送给她的那支手机丢进了抽屉。
老男人很快就回复了,不过照例是“哦”。她常常发很长一串信息给他,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一、两个字。她抱怨他不解风情,他却很直接地说“因为太麻烦了,有什么事电话里或当面说不是一样吗”。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其实有很深的代沟:她勇于尝试新的事物,他却执着于习惯。
“那些女同事都说,”不知道过了多久,家修有点气喘地来到书璐面前,使劲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这家店有一个很帅的服务生,即使你只点一杯温水也会笑脸相迎。”
书璐笑了,没有告诉他自己面前这杯水的遭遇。不过原来,他也这么八卦。
虽然代沟是无法否认的,但他们都在试着缩短距离,不是吗。
周六晚上,雅君和雅文姗姗来迟,一进门书璐就闻到了火药味。
“小婶婶……”两人同时低着头问候书璐。
书璐干笑了两声,望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家修。他不以为意地站起来招呼兄妹俩吃饭,就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
两个小家伙耷拉着脑袋坐下开始吃饭,一言不发。书璐用手肘撞了撞家修,他没有理睬。
“嗯!今天的番茄真好吃。”书璐假装开朗地大声说。
“……”其余三人默默地吃着饭。
“嗯!排骨汤也很好吃。”书璐继续说。
“……”
“嗯!不知道今天晚上有什么好看的电视剧没有。”
“……”
“嗯——”
“——请问你在说相声吗?”家修面无表情地说。
“我……”书璐瞪大眼睛,百口莫辩。
“噗……”兄妹俩同时忍不住喷饭,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家修也跟着他们一起笑,然后放下筷子摸摸她的头。
书璐也只能自嘲地干笑几声,至少,气氛不那么尴尬了。
小兄妹吃完饭走的时候还是互不说话,不过雅君主动帮妹妹拿着书包,书璐想,也许他们回到家就和好了。
“其实雅君板起脸来的时候跟你一样吓人。”书璐洗完澡出来,家修照例是躺在床上看英文书。
“我对你板过脸吗。”他斜眼看了看她。
“你想吓唬我的时候就会板起脸来。”
“我为什么要吓唬你。”家修饶有兴趣地说。
“每次你拿我没办法了,就只好吓唬我。”书璐跳上床得意地叉着腰说。
家修眯起眼睛看着她,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只问她:“那你觉得害怕吗。”
“不觉得。”书璐笑嘻嘻。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吓唬我的。”
老男人忽然放下手中的书去揽她的腰,书璐尖叫着想挣脱,但还是被他死死地压在身下。
“小红帽,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吓唬吓唬你。”他露出坏笑,咬牙切齿地说。
书璐忽然觉得,他笑起来比板着脸更可怕。
周日的早晨,书璐醒来的时候家修已经坐在卧室靠窗的大沙发上看报纸,她歪着头看他,忽然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于在每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寻找他的身影。
“醒了吗。”他在换页的时候说。
“嗯……你在看什么。”书璐蜷缩在被子里,想象他丢下报纸走过来抱着她。
“看房子。”可是,他依旧翻着报纸。
“房子?”
“这房子是我父母的,我想……”他顿了顿,“我们应该要有一个自己的房子。”
书璐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既然老男人说要有,那就应该有一个吧。
他丢下报纸走过来坐在床边:“舍不得这里吗?”
她很难说清楚,她只记得他们在这里有很多回忆:他们曾在客厅吃火锅,在厨房的冰箱前接吻,在不算明亮的卧室拥抱……最重要的是,她就是在这个房子里爱上了他。
“可是,我想要有一个我们自己的房子,”家修一边说一边抚着她的脸,“我们可以选房子的大小,可以选卧室窗户的朝向,还可以选所有家具的颜色;你可以有你自己的书架,我也可以装我喜欢的马桶……”
“……”她想象着他说的话,好像立刻心动了。
“我们还要留一个房间给小孩,里面什么都不放,房间的颜色可以先漆成橘黄色,这样不论男孩女孩都合适。”
“那我们的房间是什么颜色?”书璐忍不住坐起来问。
“除了粉红色其他都可以。”
“我想要淡黄色的。”她想象着。
“好啊,随你。” 他笑着摸她的头。
“书房要一边一排书架,然后当中放两张桌子,我和你可以面对面坐着。”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像党委书记办公室吗。”家修苦笑。
“厨房要做成开放式的,这样你做饭的时候我就能看到你。”书璐天真地说。
“好,都可以。”
他们讨论着关于新家的一切,却忘记了那个梦想中的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后来,当他们买下了房子之后,这天早晨关于新家的设想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书璐只记得,家修最后说:“我的钱终于能保值了。”
少了三月的乍暖还寒,少了五月的热情洋溢,四月是温暖而宁静的。
书玲和建设为“小王子”办了满月酒,他们就像家修说的,并没有因为孩子的病而沮丧,依旧乐天知命。书玲说,孩子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家修看着“小王子”的时候表情也变得很温柔,书璐靠在他的肩膀上,偷偷地想,他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吧,不然不会连儿童房的颜色都想好了。
“书路漫漫”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书璐变得空闲起来,甚至有时间在口语课开始之前跟小曼一起吃一顿晚饭。小曼终于承认自己在恋爱,她脸上的表情是明媚的,每一个看过她笑的人都好像被她感染了一样,书璐想,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每天晚上,家修不再捧着他的英文小说,而是着手研究各种楼盘的信息,他是一个十足的行动派,相比之下,她是一个懒惰的空想家。
“看来周末有必要去借一部车来。”家修自言自语道。
“就我们两个去看吗。”
“嗯……”他回答地心不在焉,然后忽然说,“上次书玲和建设好像也说要买,不如你问问他们吧。”
书璐于是打给书玲,建设接了电话,轻声说:“什么事啊,小姨子,BB正在睡觉呢。”
“家修问你们周末去不去看房子。”
“好啊……不过只能一会儿哦,BB离不开我。”旁边传来书玲不屑的闷哼。
“那我们定了时间再来接你们。”
“接我们?”
“家修说会去借一部车。”
“哦……借车?!”建设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嗯……”
“谁、谁开?”他甚至有点结巴。
“……当然是家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那我们不去了。”
“……为什么。”书璐愕然。
“你去问Harry吧。”大概因为忽然的大声吵醒了孩子,建设连忙道了声再见,就去哄孩子了。
书璐看着手中的话筒,有点不明所以。
“他们去吗。”家修一边翻着报纸一边问。
“不去……”她茫然地摇摇头,“姐夫一听说是你开车就说不去了。”
老男人干笑两声,说:“他这个没用的东西……”
“你是不是曾经再开车这件事情上对他做过什么。”
“我想……”他好像真的在思考,“没有吧,至少我从来没被交警逮到过。”
“逮到?”
老男人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我没有驾照。”
“……”
“准确地说,是拿不到。”
“为什么……”书璐愣愣地看着他,回想送阿文去学校的那天,她竟浑然不觉地坐在一个没有驾照的人驾驶的车里。
“因为……我是色弱。”他耸了耸肩,好像在说幸好还不是色盲。
她目瞪口呆,这大约是她听到过的最离奇的事情:一个能画出最五彩斑斓的世界的人,却是色弱者。
她依稀记得他在婚礼上说的话:她把我原本黑白的世界变成彩色的……
她,真的能够吗?
那个周末,书璐却还是坦然地坐着老男人开的车去看房子了。她故意打扮得很稳重,想要拉近跟老男人之间的距离,他却笑她:
“没关系,你可以穿那种上面有米老鼠的运动衫,我会告诉售楼小姐这是我女儿。”
“你十岁多就生的出小孩吗。”书璐皱起鼻子反驳她。
“不要小看我,我很早就开始发育喽。”他锁上车门搂住她,顺势吻了吻她的脸颊。
她开始对他的宠爱习以为常,她想,这或许就是嫁一个老男人最大的好处吧。他有足够宽广的胸怀来容纳她,并且愿意把她捧在手心。
“在想什么?”他捏捏她的脸颊。
“在想……如果嫁给别人会怎么样。”她老实回答。
他笑了:“肯定不会比嫁给我好。”
她也笑了,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没有代沟……
售楼小姐带他们去看样板房,家修徘徊于客厅和房间,仔细问着朝向和光照时间,书璐却并不关心,她只陶醉于想象每个房间的布置,而之前,她从没发现自己竟然热衷于此。
晚上回到家,家修问她的意见,她悄悄搂住他的肩,摇摇头说:“还是你做主吧,不管你给我什么房子,那总是一个家。”
老男人怔了怔,有点动容:“你不怕我买一个草屋给你吗。”
“草屋啊……”她眼珠转了转,“也可以,不过门前要有白色的沙滩,沙滩前面是蓝绿色的大海……那样的房子,就算是草屋我也愿意啊。”
他笑着吻了她的额头,那是书璐最爱的,宠爱她的笑容。
“你知道吗,”小曼继续着她的文艺腔,“那个古怪的女人来找过你。”
“古怪的女人?”书璐抬头看了看她,又继续看手中的书。
“就是那个……小飞侠。”
“潘彼得?”
“嗯!”小曼点点头,拆了一包花生,吃得办公桌上都是花生衣。
“什么时候?”
“好像是前天。”
“……”
“你正好去图书馆了。”
“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小曼耸耸肩,“她只说,等你在的时候会再来的。”
书璐想不出她来找自己的理由,或许,她只是刚好又录了其他节目,顺便来看看她而已。就像小曼说的,她是一个古怪的女人……
这天晚上,家修打电话来说要加班,于是书璐在食堂吃了晚饭就独自回家了。
虽然老男人在家时常常很安静,但他不在的时候,整个房子却显得更加寂寞。书璐坐在他的书桌上写稿子,他桌上的台灯有点昏暗,她不得不把书房的吸顶灯也打开。他在家时很少用书桌,这间书房现在好像也变成她独占的。
她无意识地翻着他的抽屉,里面都是一些看上去老旧的物品,但排列地很整齐。她拿起一本笔记本,黑色的封面已经斑驳了,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田心宜那里,在她那只华丽的手袋中,装着一摸一样的笔记本,因此她印象深刻。
书璐迟疑了一会儿,她原本只是边写稿边无意识地打开抽屉,而不是要去窥探老男人的“秘密”。但好奇心终于还是战胜了一切,她轻轻翻开本子,一页页地翻下去。
这是一本家修高中时的备忘录,上面记载着他每天提醒自己要做的事,有趣的是,他在每一页的页角上都画了一个符号,分别是五角形、圆圈和叉。书璐有一种直觉,那是代表他心情的符号。前半本以五角形居多,然后是一片叉,最后是没有悬念的圆圈。
是什么让他的心情由雀跃变得沮丧,最后又回复了平静呢?
书璐想,一定是恋爱、失恋和原谅吧。
她忽然觉得很难受,这笔记本无言地记载着家修和心宜的过去,那个她没有办法参与的过去。
她不禁想知道,他们两人至今还保留着这相同的笔记本,为什么呢?
家修下班回到家的时候,书璐早已把笔记本放回了原处,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现它。她像平常一样,撒娇地搂住他的肩膀,责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回来,然后乖巧地去帮他放洗澡水。
可是,当他离开她的视线,她又陷入到自己无尽的思绪中,她很想问为什么,很想知道那个答案。可是她终究没有问,因为她明白,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问出口,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她甚至于,有点害怕那个答案。
“很晚了,睡吧。”家修洗完澡走出来,把她赶上床,然后关了灯。
她缓缓钻进被子里,他也钻了进来,头发湿漉漉的。
“晚上在做什么。”他从背后抱着她,声音好像很疲惫。
“写稿子。”她轻轻地说。
“怎么有气无力的。”
“没有啊……只是想睡觉了。”她的声音还是嗡嗡的。
“那怎么不早点睡。”
“……因为要等你嘛。”
他从背后吻了吻她的头发,轻声说:“以后不要等了,你先睡吧。”
可是,她晚回家的时候,他不也会等她吗?他一直是那个等待的人,等待她长大、等待她确定自己的心意。她终于知道,等待,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坚定。
她翻了个身面对他,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隐约看到他肩膀的线条,她摸索着吻住他的唇,但他竟然毫无反应。
书璐苦笑地想: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
四月中旬开始就一直不断地下雨,家里的阳台上晾满了没干的衣服,书璐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黄霉季节提前到来了。
周六,还在睡梦中的书璐和家修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了。
“怎么回事……” 家修口气不善地自言自语。
书璐翻了一个身,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但风还是钻了进来,原来是家修伸手去拿电话时扯起了被子。
她忽然想起他们两个昨晚是盖了同一条被子……
“喂……”家修大约也有点生气,不然语气不会如此生硬。
书璐只听到电话那头叽叽喳喳地说了很久,最后老男人只说了句“我马上就来”,便挂了电话。
“怎么了。”书璐揉揉眼睛。
“是阿文打来的,家臣和雅君昨天晚上吵了一架,今天一早就不见了。”
“谁不见了?”
家修原本紧绷的脸忽然露出笑容:“当然是雅君,如果是家臣我才不担心。”
“他会去哪里?”书璐一边问一边找着自己的衣服。
“不知道,不过我想阿文或许会有点线索。”他找了件马球衫套上身。
“他们……”她瞪大眼睛,其实想问他们为什么会吵架,可是转念一想终究觉得问也是白问。
家修没有等她说完,就去了洗手间。
她看看窗外的雨,忽然有点担心。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见到了哭丧着脸的阿文。
“小叔,昨天晚上他们在书房吵得很凶,还摔东西了。我想去劝,可是爸爸不许我进去。”
“雅君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家修并没有问他们吵架的原因,好像那根本是无关紧要的。
“我五点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他房间里就没有人了。”
“爸爸呢?”
“去找他了。”阿文坐在沙发上抱着腿。
“你知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家修坐到她旁边。
阿文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会不会去学校。”
“今天早晨他原本应该去补习的,可是爸爸刚才打电话给补课老师,老师说他没去。”
家修和书璐对望了一眼,好像都一筹莫展。
“你们说……”阿文抹了抹鼻子,“他会不会离家出走了?”
书璐直觉地想说那是不可能的,但家修却很认真地问:“他的衣服或者其他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吗?”
阿文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去雅君的房间,翻了一会儿,才怔怔地说:“什么都没带走……”
书璐担心地皱起眉头,她看得出,家修虽然很镇静,却同样很担忧。三人在客厅里默默无语地各自想着心事,过了很久,家修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雅君把填志愿的表格给爸爸看。爸爸看了之后觉得他成绩好,应该填更好的学校。但雅君不肯,爸爸脸就沉下来,饭也没吃完就把他叫到书房去。没多久我就听到他们吵了起来,还有摔东西的声音,雅君从书房出来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啊……”书璐惊讶地说,“只是为了填志愿?他填了什么学校?”
“我们学校喽。”阿文一脸哀怨。
不知道为什么,书璐竟然觉得,当老男人听到阿文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有一丝无奈的笑意。
“叔叔、婶婶。”雅君忽然出现在他们背后。
“……”三人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好像他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阿文一个箭步走过去拉起雅君的手臂,“你从哪里进来的!”
书路想,她应该问的是“你去了哪里”吧。
“门没关啊……”雅君一脸无辜。
书璐确实不记得自己进来以后有关过门。
“我、我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了……”阿文忽然哭了起来,雅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措手不及。
这是书璐第一次见到阿文哭。家修后来常常说:阿文跟她一样,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不过一个女孩子再坚强,也总会有哭的时候,所以男人看到坚强的女人哭,是最没有办法的。
原来雅君只是心情郁闷起得早去晨跑,回来的时候顺便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因此耽搁了时间。这出闹剧竟然就这样嘎然而止,家臣回来后又免不了对着雅君一顿臭骂,但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填志愿这件事。
吃过午饭,家臣和家修兄弟俩在书房关起门谈了一会儿,回去的路上书璐问老男人谈了些什么他也不肯说,只说有些事情她以后会明白的。
书璐嘟起嘴,没有再问下去。他常常都是这样,如果他不愿意说,别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她始终觉得,他喜欢掌控一切,他自己的生活、别人的生活、也包括她的生活,从来不管别人是不是愿意被掌控。
每个周二和周四的口语课对书璐来说渐渐成了一块鸡肋,学员们都死气沉沉的,每次她都是数着时间等待着下课。缺席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长常常只有一、两个学员,老师对这种情况大概习以为常,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有一天晚上,只剩下书璐一个人,当老师走进来的时候,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没有请假。不过,老师带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因为另一个班也只剩下她,所以决定合并上课。
她很大方,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米窝:“我叫袁世纷,我没有英文名字,你可以叫我阿纷。”
书璐一下子对她很有好感,因为,她自己也没有英文名字,当她第一次在班里这样介绍的时候,白领们好像都很侧目。
“我叫曹书璐。”她微笑地说。
“书璐?!”阿纷一脸惊喜,“是‘书路漫漫’的那个书璐吗?”
这下轮到书璐诧异了:“是的……”
小女孩“啊”了一声,抓住她的手说:“真的吗,太好了!我是你们的忠实听众!每一期节目我都听呢!”
这是书璐第一次与粉丝近距离解除,不免有些迟疑,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种得意的情绪油然而生。
老师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一时间也怔怔地站在讲台前,没有要上课的意思。
书璐忽然又庆幸起自己今天仍然坚持来上课,她不禁想,或许阿纷也对这样的课程感到厌倦乃至想放弃,但是今天在这里遇上了自己,她也许会重新对课程充满热情,这甚至很有可能会改变这个小女孩的一生呢……
“你可以帮我问曼曼要一个签名吗?”阿纷期待地看着书璐。
“当然没问题……”书璐一脸和善的笑容瞬间有点僵硬。曼曼?等一下,这么说,她想要的是小曼的签名……
“我们寝室的同学都认为她很有型,她常常在节目里说冷笑话。”阿纷继续说。
“啊……是啊……”书璐感到自己额头上有冷汗,小曼在节目里有说过冷笑话吗?
幸好这个时候老师宣布上课了,及时止住了书璐的尴尬,她第一次对老师报以感激的微笑。
回家以后,书璐把这件事告诉正在看楼市情报的家修,他笑了笑,说:“有可能小女生比较喜欢小曼那种敢说敢做的类型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比较受小男生的欢迎喽?”书璐不死心地问。
家修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只有在看书报纸时偶尔才戴地老花眼镜,一脸诚恳地回答:“相信我,一个正常的小男生是不会听‘书路漫漫’这样的节目的。”
“……”她扁起嘴,用靠枕扔他。
第二天,书璐尽管不太情愿,却还是拿了张明信片问小曼要了个签名。
“是我小侄女要。”她撒了个谎。
“你侄女很有眼光,”小曼一边签,一边说,“她多大了?”
“三岁。”书璐抽走那张签了名的明信片,用力甩了甩,确定墨迹已经干了才放到包里。
“……”
这是书璐第一次意识到,小曼或许真的比自己更受欢迎。很多年后,当她终于由衷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小曼却即将远嫁他乡。
“对了,那个古怪的女人又来找过你。”从喜欢给人取绰号这个习惯上,可以看出小曼是一个很主观的人。
“哦?”书璐等着她说下去。
“但是你不在,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又不说,然后就走了。”
“哦。”
书璐想,管她呢,或许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许,她只是来打听她和易飞的事情。既然她是一个古怪的人,最好的方式,也许就是等待。
整个四月和五月的周末,书璐和家修都忙于看房子,她对房间的布置越来越缺乏幻想,甚至开始觉得那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家修始终纠缠于房子的朝向、光线、得房率、价钱等等,那都是她不懂也不感兴趣的。于是,看房子这件事,对她来说也变成了一块鸡肋。
终于,有一个房子是他们走进去就感到惊艳的,因为卧室的南面和西面有一片连接的落地窗,他们几乎同时爱上了这里。
于是在五月的第三个周日,在他们庆祝结婚纪念日的同时,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书璐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给家修的礼物,是一对情侣款的太阳镜。
“这样,”书璐跟家修一起戴上眼睛,“我们看到的世界,就是同一个颜色的了。”
因为戴着墨镜的关系,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只能从镜片的反光中看到自己,不过她还是听到老男人感动地说:“谢谢……”
然后她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礼物,他却耸耸肩说:“给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直到那天晚上睡觉之前,书璐才相信,他是真的没有准备礼物。
她不禁闷闷地想,自己怎么会忘记,他不是英俊潇洒的弗兰克,而是不解风情的奈特利先生。
可是,她这个爱玛,配奈特利先生,却正正好。
到了六月,天却忽然晴朗起来,虽然很热却不闷。雅君终于还是按自己的意愿填了高考志愿表,但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阿文说他们常常谁也不跟谁讲话,持续地冷战。阿文悄悄联络了妈妈,妈妈答应说6月底会回来的。
啊……书璐想,心宜就要回来了……
她又想到了那本笔记本。后来她一直安慰自己,或许她是看错了,或许那是跟家修不一样的笔记本,或许只是她多心了。只不过,这件事就像《哈立波特与密室》中小金妮得到的那本邪恶的日记般,总是在向她招手,成为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仍然坚持每周去上口语课,学生几乎也就只有她和阿纷。她们每一次的话题都是关于“书路漫漫”。书璐想,尽管阿纷的偶像并不是自己,但至少是一个认真收听节目的观众,那么对她来说这也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家修每天的娱乐活动又变成了躺在床上看英文书,书璐甚至不知道他把原先那些关于楼市的报纸和杂志放到哪里去了,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在家里出现过。
新房子要到年底才交房,他们偶尔会谈起装修和布置的事情,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认为,这些事情到临要装修了再商量也不迟,因此每个周末他们都情愿游手好闲地呆在家里或继续那场图书馆之约。
晴朗的天气持续了两周之后,忽然有一天下午下起了细雨,书璐在这个下午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由潘彼得转交的,这是书璐第一次从她脸上读到了伤感,她并没有以往的聒噪,而是简单地告诉书璐她是来上节目顺便来给她的。
“来找过你两次,你都不在,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所以如果有什么耽搁了就原谅我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相信如果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也不会写信了。下次见吧。”
信是易飞写给书璐的,看着这惨白的信封,她有点迟疑究竟要不要拆,不过,她想既然信是写给她的,那她应该看一看。
“书璐:
你好。
我猜想,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迟了太久,也不在乎这些时间。
去年夏天在巴厘岛偶遇你之前,我已经向公司递交了去新加坡工作的申请,但回上海之后,我已将启程的期限一拖再拖。明天,我终于要离开上海,也终于鼓起勇气写这封信给你。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行礼中包括了一张我们在学校科技节那天的合影,你是否会觉得我很傻呢?其实,我自己也常常觉得自己傻。因为,我是直到失去了你,才发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无论,过去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谁对谁错,不能否认的是,始终是我辜负了你。在告诉我真相之后,她说我一定要找回你,但我知道,我已经找不回你了。或者,是因为我内心的愧疚,才忘不了你。当我们在巴厘岛重遇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一个希望的开始,没想到却是一个希望的结束。
大学的时候,我的爱是很自私的,我要独占你,我要我们快乐,或者说是我的快乐。但现在,我却惊讶地发现,爱是无私的,尽管看到你对着别人微笑时我也会难过,但如果你的微笑是快乐的,那么我也快乐了。
那天,在小姨家里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你走了之后,小姨回来跟我说,我长大了。或许真的是吧,你觉得呢?但我却还是做着梦,直到你把我泼醒。
过去,我一直说你是个傻姑娘,我也曾经以为你是多么依赖我,我不是还问过你,没有我你怎么办吗。但其实你很坚强也很坚定,你在办公室跟我说的那些话让我忽然明白,我不应该再欺骗自己了,你终究已经是别人的太太,我们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想,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也不算太迟吧?
那张照片,我会当作一个纪念,当它真的对我毫无意义的时候,我会把它塞到箱底,说不定几十年后我的小孩翻出来问我的时候,我对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已经毫无印象了。
这封信虽然不长,却代表了我这些年来的喜怒哀乐,但现在,我终于决定要跟它们告别,同时也跟你告别。
希望你能原谅我所做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事,如果忘记我能让你更快乐的话,就试着那么做吧。
也希望,我能忘了你。
再见。
易飞”
书璐惊讶地发现,当自己看完这封信的时候,嘴角竟然带着微笑。她又想起了过去那个神采飞扬的易飞,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痛苦却也同样带给她快乐的易飞。
这是一封离别的信,却让她相信彼此的生活会变得更好。当他解脱的时候,她也终于真正地解脱了。
回到家后,书璐把信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或许,当有一天这封信被人发现的时候,她也已经忘记了写这封信的人。
但他们仍会为对方的幸福,而高兴。
周末,书璐和家修去书铃家看望小BB,却意外地见到了田心宜。
她看上去有些忧虑,家修和她去阳台上谈事情,书璐想,一定是关于家臣和雅君。
“你们很熟吗。”书璐忽然问姐姐。
“她是你姐夫的表姐。”书铃惊讶地说,“你不知道?”
“没人告诉我……”她愕然。
“大概我们和Harry都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所以谁都没提起吧。”书铃温柔地低头看着孩子。
“……”
“我们是因为心宜才认识Harry的。”
书璐望向阳台,心宜点了根烟,但吸了几口又掐灭了。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书璐终于忍不住问家修:“心宜竟然是我姐夫的表姐。”
“你才知道吗。”老男人果然也一副有点吃惊的样子。
她点点头,大概谁都以为她知道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所以实际上你是我姐夫的前表姐夫的弟弟。”她发表结论。
老男人一边看书一边点头:“没错,你是我前大嫂的表弟的小姨子。”
“……听上去好像很复杂。”
“幸好现在我们把这段关系简单化了。”
“……”书璐想着该怎么接下去,却一时之间想不到说辞。
“怎么了,小丫头,卡带了?”他没有看她,口气有点轻佻。
“啊?……”
“你不是想着怎么把话题转到今天下午我跟心宜在阳台上谈了些什么吗。”老男人眨了眨眼睛。
“什么啊,哪有……”她只能假装自己没有被看穿。
“你就承认吧,不然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书璐想了想,终于投降地露出献媚的笑容:“嘿嘿,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
家修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看书。
“你可以告诉我你们说了些什么了吧。”
“我只是说,你不承认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他耸耸肩,“但我并没有说如果你承认了我就一定会告诉你啊。”
“……”书璐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六月的第三个星期,阿纷的课时即将结束,书璐叹了口气,接下去的两个月,大概只有她一个学生了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姑娘兴奋地说,“我被系里推荐去做一个月的交流生呢。”
“恭喜你。”书璐由衷地说。
“谢谢,我可以来参加今年的投稿吗。”
“当然可以,只要我们还举办这个活动的话。”
“如果我得奖了,可以要一个特殊的奖品吗?”阿纷问。
“什么奖品。”
“我想做你们节目的嘉宾。”
“好,如果你真的得奖,我答应你。”书璐笑着说。
“你保证?”
“我保证。”
“那我们拉勾。”
那时书璐并不知道,没能信守承诺的那个,是阿纷。
CHARPTER 11·倾城之恋(上)
“我记得,第一届的‘我最爱的一本书’活动,最后由一位喜爱张爱玲的听众获得了优胜。而今年的优胜者,同样是她的读者,获奖文章的题目就叫做《倾城之恋》。
“文章已经在我们节目的官方网站上登载了,相信许多听众都已经看过,也很想了解一下这位署名为‘云淡风轻’的作者。下面,让我们来接通他的电话。”
“喂,你好。”书璐一手撑着下巴,声音很温和。
“你好。”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首先,恭喜你获得这一届的‘我最喜爱的一本书’优胜奖,可以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无幽默地说,“大家好,我是‘云淡风轻’。”
“谢谢你的自我介绍,”书璐微笑着说,“这至少让我们知道你对‘自我介绍’这个环节的态度。”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一直以为很少有男性会读张爱玲。”
“是的,的确很少,但是也有例外。”
书璐敏锐地想,他是一个聪明而敏感的男人,不过,也不失有趣。
“我很喜欢你对这部小说的分析,你说‘在范柳原和白流苏之前,所有小说中的男女主角都无条件、彻底地爱着对方,唯一能够让他们分开的理由,只是家庭和命运。然而从他们开始,世人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对家庭和命运的抗争之外,还有另一种战争——那就是男女之间的战争。”
“谢谢。”他简短地回答。
“你读过张爱玲所有的小说吗。”书璐忽然用一种不像是问话的口气问道。
“事实上……我只读过这一本。”
“你喜欢它什么。”
“哦,”他回答,好像在无声地笑,“谈不上喜欢,只是,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在很多年以后。”
书璐看着手中他那的那份来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心中揣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电话的两头都是沉默,老赵有点诧异地看着书璐,她几乎没有在节目中冷场过。他等了几秒钟,做手势叫她说话,电话的那头却忽然传来轻轻的笑声。
“刚才在等待接通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你说,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三届的优胜者。”
“……”
“我很诧异,你还记得她的名字。”
“……”书璐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有时候,我怀疑,我们常常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却忘记那个最重要的人。”
“我们也常常,‘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这结局’。”书璐却用异常平稳而冷静的声音说。
“……我终于知道,袁世纷为什么是你忠实的听众。”
当所有人沉浸在刚才一瞬间的诧异中时,他们又侃侃而谈。
“谢谢。”书璐微笑,眼眶里有一层薄薄的雾。
“……”电话那头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他终于语气轻快地说,“不如把我们刚才的对话都剪掉吧。”
“对不起,”她苦笑,“这是直播节目。”
“是啊,”他好像也在苦笑,“我忘记了。那么,‘书路漫漫’的听众们,希望你们明年也来参加投稿,说不定会获得优胜。”
“谢谢你的来电,也很感谢你鼓励其他听众踊跃地参加到我们的节目中来。不过,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可能要结束通话了。”
听到书璐这样说,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不知道扯开话题算不算一起演播事故?
他并没有道别,而是说:“很感谢你,在每一个周末的晚上陪每一个无聊的人,暂时忘却一段无聊的时光。谢谢。”
然后,他就挂上了电话,甚至于,那段为了弥补沉默而播放的背景音乐,都还没来得及放完。
书璐笑着说:“如果能够忘却,即使只是暂时的,我也很高兴。”
二零零一年的七月是沉闷的,雅君和家臣父子的关系仍然没有得到改善,雅君就是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参加了高考。心宜因为担心他,延长了假期,返程的机票定在七月十二日。
考试的第一天,家修又借了车,载着所有人去考场,只除了仍在医院值班的家臣。
“偏心,”坐在车上,雅文嘟起嘴,“去年我高考的时候,你们都去医院看雅君,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考场。”
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答话。书璐想,大约是太热了吧。
来到考场,大家都吓了一跳,校门口挤满了一脸焦急的送考家长,那些考生却是一脸麻木,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完全无关。
雅君也变得一脸麻木,跟大家道了个别,就走进去。或者,他也有些紧张吧。
其余的四人就只有坐在车里等,家修打开收音机,新闻都是关于高考。
“我去买点吃的。”家修忽然说。
“我跟你一起去。”早就坐不住的雅文立刻钻了出去。
书璐借着后视镜打量后排的心宜,她眉头轻蹙,怔怔地看着窗外。
“你在担心什么?”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书璐终于忍不住问。
心宜借着后视镜惊讶地望向她,然后微微一笑:“很明显吗?”
“还可以,”书璐也微笑,“每一个父母都会这样的吧。”
心宜移开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
“……”
“每一次,当责任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选择逃避。”
书璐看着她的侧脸,说不出话来。
“他跟我说,很多时候,考虑得越多越受束缚,反而是像我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会活得更快乐。”
“他?……”
心宜转回头,看着书璐,露出温柔的笑容:“家臣。”
“哦……”
“我以前常常觉得,我和他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对于同一件事的看法经常不同。不过他很迁就我,所以我变得更加我行我素。”
书璐没有想到,她会向自己吐露心声。
“直到有一天,他无法再迁就我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终于走到尽头。”
“……”书璐惊诧地看着她。
“很意外吧,是他提出分手的。”她苦笑。
“……”
“这就是男女战争,我以为自己赢了,不过最后却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我觉得并没有人赢……”
“你说得对,”心宜看着她,眼神很犀利,“不过,当时的我们并不明白。”
“很多人觉得我洒脱、觉得我敢爱敢恨、觉得我拿得起放得下,”她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继续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他们想像中过得那么好。”
“任何得到,都是有代价的。”当书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诧异,她好像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而是一个世故的女人。
“你很聪明,”心宜由衷地说,“你跟家修都是很聪明的人。我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当时自己做了些什么,不过,我想有点晚了。”
书璐从后视镜中打量她,忽然觉得自己怀疑她和家修是否有些卑鄙?
她只是一个后悔的女人和痛苦的母亲,尽管她常常让人琢磨不透,可她的眼神却是坦诚的,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坦诚。
书璐打消了追问那本笔记本的念头,她应该是快乐而幸福的,她有一个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她甚至于开始迫切地想跟他白头偕老。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要猜忌自己所爱的人以及眼前这个坦诚的女人?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地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自己以及家修的过去。她以为自己在对待易飞的态度上是果断而不扭捏的,可那都是刻意的,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企图通过一盒彩色糖果来忘记她得不到的泰迪熊。只是最后,她发现或许彩色糖果比起泰迪熊来说对她更合适,于是她终于竭力摆脱了泰迪熊的诱惑。
然而,骨子里,她终究还是一个愚蠢的小女孩,因为,现在她又要开始怀疑彩色糖果了。
“不,”书璐在镜中对心宜微笑,“我想,任何时候明白过来都还不太晚。”
心宜看着她,终于也笑了。
她们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这一场对话已经达到了某种目的。她们都从对方的话中明白了自己,也都让对方明白她自己。
“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傻,”心宜打开包,拿出一样东西,“可是我仍然保存着这个,大概,是因为我还没办法忘记他吧……”
书璐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那破旧的笔记本。
书璐还记得,心宜走后没几天,她就生了一场病。起先以为是热感冒,但是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开始发烧,家修给她吃了几帖感冒冲剂,又吃了些退烧药,临睡之前终于退烧了。可是第二天,又继续发烧。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在哑着嗓子录完节目后开始犯晕。
家修带她去医院,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医生只问了问症状,便说:“是病毒性感冒,吊盐水会好的快一点,你要不要吊?”
书璐只得无奈地点头,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去验个血再回来拿药方。”说完,医生就打发她起来,后面的病人忙不迭地走了上来。
等报告的时候,书璐靠在家修的肩膀上,忽然很想哭。病痛,原来也可以折磨一个人。
书璐不得不请了一周的病假在家休息,老赵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说,幸亏之前多录了一期,不然她就算浑身插着管子他也要把她拽到录音室去。
书璐苦笑,老板或许就应该有这样的魄力。
不过她没有想到,家修也请了假在家陪她。每一个发着低烧的夜晚,她总是在半夜热醒,她想踢被子,家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在黑夜里瞪大眼睛说:“不要踢,捂出汗来对你有好处。”
于是她又裹着被子在潮湿中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总是发现身上的汗消失了,她甚至于分不清昨晚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在她病终于痊愈的时候,高考成绩发布了,雅君以高分考上了第一志愿,成为她和雅文的校友。
奇怪的是,家臣一点也不高兴,父子俩的关系还是很紧张。这是书璐唯一一次看到温和的家臣发这么大的脾气,裴家的男人板起脸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害怕。
家修收到了去总部出差的通知,但他的护照却找不到了,周末,他们汗流浃背地在家找了一天,最后在马桶旁发现它被夹在书里。
家修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我随手拿东西当书签的坏习惯要好好改一改。”
书铃又开始上班了,她恢复得很好,身材跟生孩子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书璐每一次回家都看到妈妈和姐姐辛苦却快乐地照顾着孩子,她忽然觉得,原来母亲在有了孩子之后,会完成自己人生中的另一次成长。
“妈,我小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吗?”书璐坐在床边问。
“不记得了……”妈妈回答得明显有点敷衍,“你小时候都是你爸带你的。”
“……不可能。”书璐睁大眼睛,仿佛那是“天方夜谈”。
“你一岁之前,我刚好参加了一个大学的学习班,每天晚上都要上课,是你爸和书铃在家照顾你的。”
“是吗,”书铃好笑地说,“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妈妈“哼”了一声,说:“因为那时候你也才4、5岁,不捣蛋已经很好了。”
回家的路上,书璐一直在想着妈妈说的话,从记事起,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温柔的回忆都是妈妈,所有关于严厉的回忆都是爸爸。她从来没想过,爸爸也会像妈妈那样对自己。或者,他根本照顾不来小孩,于是在她的哭闹声中终于决定还是喜欢大女儿多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家修捏了捏她的手,说:“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小时我爸给我换尿布,就觉得滑稽。”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他几乎从来没跟我开过一个玩笑。”书璐靠在家修的手臂上,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比他矮不止半个头。
“可是他也是你爸,不是吗。”
书璐侧头想了想,终于接受了这个也曾帮她换尿布、喂奶的爸爸,这是一个和她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爸爸。
“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有些人虽然总是选择不易懂的方式,可是他们毕竟也表达了自己。”他环上她的腰。
书璐借着路灯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想像他成为一个父亲。
“你可能是一个好爸爸,”书璐也环上他的腰,“但你肯定也是一个让小孩害怕的爸爸。”
“为什么?”他斜眼看她,不以为然。
“因为,”书璐顿了顿,才鼓起勇气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长得就跟小时候我妈吓唬我时描述的人贩子一摸一样。”
8月底是家修的生日,他们同其他的恋人或夫妻不同,从没大张旗鼓地为对方过生日,每次都在一顿简单的晚餐中度过,这一年也不例外。
“要许一个生日愿望吗。”吃过饭,书璐问。
“八岁以后我就再也没干过这件事。”
“你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我爷爷告诉我,圣诞节早晨我床头上袜子里的糖是他放的。”
“……”书璐做了一个怪表情,“你小时候就过圣诞节?”
“我爷爷和奶奶都是基督徒,在我小时候的特殊时期,过圣诞节是不被允许的,”他顿了顿,“但是信仰,仍然驱使他们做不被允许的事情。”
书璐瞪大眼睛,忽然发现他们确实像是不同时代的人,她记忆中的孩童时代是开朗的,而他却是压抑的。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家修放下手中的酒杯,像在思索,“就是,如果你一开始对某件事情是深信不疑的,但当你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假象,那么你就对所有的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书璐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到了心宜的笔记本,那个她几周以来一直试图忘记的笔记本。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深深地为这种情绪包围。”家修看着她。
“……”
“但是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知道,相信或不相信,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坚持的是什么。”
“坚持?”
“当我知道袜子里的糖是爷爷放的时候,我就怀疑起关于圣诞节的一切,怀疑圣诞老人是否会在平安夜给听话的小孩派发糖果,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一架马车,怀疑他是不是有一套红白相间的工作服,怀疑他是不是留着胡子……最后,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八岁的时候竟然能够想这么多问题。”
老男人幽默地笑了:“比起那些还不能记住午餐吃了什么的小朋友来说,我确实早熟了一点。”
“……”
“长大之后,类似于这样的怀疑会越来越多,许多原先确信的事情最后都被证实是一个假象,然后我们怀疑地更多,最后开始怀疑自己。”
“……”书璐看着他,好像是在听一位导师讲话。
“但是,”他的目光很温和也很坚定,“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每一个答案就是真相。所以,如果你开始怀疑,那么你至少首先要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
“我怀疑关于圣诞老人的一切,但是我却忘记了,圣诞老人的职责是鼓励和帮助每一个孩子,所以作为一个孩子,我只要坚持相信有人会来鼓励我、帮助我就够了,至于说那个人是不是圣诞老人并不重要。”
“所以,你的圣诞老人就是你爷爷。”书璐微笑。
“是的。”家修好像想起了很快乐的回忆。
书璐想,这是不是说,当她对什么产生怀疑的时候,她应该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那么,面对那两本记载着过去的笔记本,她应该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信任吗,还是对美好爱情的信任?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坚持什么,又如何去坚持。
那天晚上回到家,书璐借口要写稿子,钻进书房锁上门,去翻家修的那本笔记本。
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她这样做的,事实上当她去拉那只抽屉的把手时,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想到心宜在车上同她说的那番话,想到她看着笔记本时流连的眼神,她又想到家修,想到他所说的怀疑与坚持。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怀疑究竟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或者就像家修说的,是没有答案。她忽然发现,当她在怀疑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她只是,放任自己的怀疑,就像家修放任她的任性一般。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打开了。
可是,那个原本放着笔记本的位置,却是空的。
书璐没有想到,伴随着怀疑而来的,是恐惧。她开始变得敏感,好像任何事都能让她联想到这件事。每一个夜晚,看着身边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她竟感到有些陌生。
她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恐惧,也对她所想要追寻的那个答案感到恐惧。她想问他,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开始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焦虑,但有时候她还是觉得他看她的目光里有一些疑惑,或许,是她掩饰得还不够好吧。
“你相信永远的爱情吗?”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曼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书璐把即将要送到嘴里的鸡肉放进餐盘里。
“哦,别紧张,我不是在问你,是我问自己。”小曼把书璐放下的那块鸡肉送进嘴里。
“……”
“没什么……这或许是每一个热恋中的人都会问自己的问题。”
“……”
“你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你自己吗?”
“……好像没有。”书璐有点失神。
“那说明你还不够成熟。”小曼简短地下了一个结论,然后低头吃饭。
“……那么,”书璐问,“你相信吗?”
“不知道。相信,也或者不相信。要看是什么时候。”
“?”
“我的理智让我不要相信,但是我的浪漫细胞却告诉我必须相信。”
“这算什么答案?”书璐哭笑不得。
“一定要有答案吗,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只有一个答案。”
“……”
“你是不是爱他,只有你自己知道,甚至于有的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爱你,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说,千万不要用你的观点去判断他爱或不爱你,因为只有他知道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永远的爱情,并不是不存在,只是几率小一些而已。但是,那就是我们追求的不是吗。”
“……”书璐忽然觉得小曼很适合去主持那些情感类的谈话节目。
那个下午,她想了很久,也许正如小曼说的,她不能用自己的观点去判断他、判断其他任何人。她决定坦诚地问他,不管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有一点却是她坚持相信的,那就是:他不会欺骗她。
晚上,她比家修先到家,她又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这好像已经变成她在家里思考问题的一个固定场所。
桌上摆着他们的结婚照,是“伊丽莎白女王与菲利普亲王”的那一张,他们的表情虽有点紧张,眼神却是温暖而坦然的。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怀疑变得有点卑鄙,如果他知道她这样怀疑他会说什么呢,会生气、会愤怒吗?还是,说她是一个傻姑娘……
她拉开自己桌子的抽屉,那里有一封易飞写给她的信,她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这封信被家修发现了,他会怎样。
可是,她翻了翻,易飞的那封信也不见了……
她身后响起脚步声,家修说了句:“我回来了。”然后就像平常一样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把衬衫脱到洗衣机里,去冰箱找了一罐冰镇汽水,边喝边走到书房门口。
可是他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书璐缓缓地转回头看向他,他正盯着她面前的那个抽屉。
“我扔了。”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三个字,仿佛那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接着就转身坐到沙发上去享受他手中的那罐冰镇汽水。
书璐跳起来,走到他面前:“你……你有什么权利!”
家修抬头看着她,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生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的桌子!是我的信!”她愤怒地瞪着他,就像被发现了考试成绩单的小孩。
过了一会儿,他才生硬地说:“那么你留着这封信是想做什么呢,缅怀过去吗,还是提醒自己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为你倾倒?”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书璐大吼。
家修忽然抓住她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老婆。”
“是,我是你老婆,”她挣脱他,“但我不是你的小孩!你要我下班乖乖等你来接,你要我去读英文口语班,你要我树立自己的人生理想,你把你所有的人生感悟都告诉我,然后要我按照你安排的路去走、去生活。”
“……”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已经受够了你这种看上去好像很民主其实却很粗暴的集权式的方法,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有我自己的判断,尽管在你看来很幼稚很无聊,但这全都是我自己的而不是你强加给我的。”
“我不知道……”过了很久,家修才面无表情地缓缓地说,“我竟然让你有这种印象,我更没想到我为你做的一切竟然让你这么反感。”
“……”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保留这封信。”他的语气听上去冷冰冰的。
书璐盯着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如此顽固:“那你为什么又保留那个代表了你的回忆的笔记本呢,然后又悄悄地把它从抽屉里拿走。”
家修苦笑了一下:“可能我现在跟你解释我是不小心看到那封信的,你不会相信,但是既然你也打开过我的抽屉并且翻到了什么,那么我想我也并不是太过分。正是因为看到了你的信,才让我想起我应该把以前那些没有必要再保留的东西处理掉,以防止有一天你看到的时候会像我看到那封信那么生气。”
“生气?!”书璐叫起来,“为什么要生气,那只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告别信。”
“那么我的笔记本上也从来没有记录过任何会让我难堪的事情。”他忽然站起来。
“可是心宜……”她想告诉他有关于心宜和她的那本笔记本,但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我想不出我的这本笔记本跟她会有什么关系。”他依旧面无表情。
“如果你的笔记本没有问题,你为什么要处理它呢,那上面究竟有什么是你觉得没有必要再保留的?”
“……”他哑口无言地看着她。
“心宜有一个跟你一样的笔记本,她说,她还忘不了这个笔记本,忘不了那个人!你说这跟你有没有关系?”她几乎是以一种质问的口气说道。
“看来在吵架这方面你比我厉害。”家修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好像她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你认为我在无理取闹是吗。”
“原则上,”他板起脸,“是的。”
“你……”书璐咬紧牙关,“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冲进卧室,狠狠地关上门。身后传来家修的声音:“你只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吵架,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家修,不再是那个把她捧在掌他心的男人。而是一个,固执地想要安排她的生活的男人。
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书璐用胡乱地擦了擦。这个晚上,她在一种深深的充满挫败感的情绪中入睡,她迷迷糊糊地感到家修无声地进来躺在了她的身旁,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她身旁的位置却是空的,被子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就好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上班的路上,书璐拿出小镜子照了照,双眼还是肿的,于是她从包里拿出一副眼镜戴起来。她度数很浅,也很少戴眼镜,但总是备了一副,她想,今天这副眼镜就将再一次履行它的使命。
可是,当她坐在办公桌前,小曼还是一脸狐疑地凑过来看着她。
“干吗。”她没好气地说。
“没、没什么。”小曼连忙满脸堆笑地转身回自己的座位。
她整个一天都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她突兀地想,难道爱情的魔力暂时消失了吗?那个曾经围绕在他们身边,并且给他们带来快乐的爱情的光环消失了吗?
她主动留下来加班,她不想回去,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或许,家修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加着班,那么,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还有着默契。
书璐打开广播,传来了乐乐的声音:“今天的节目很高兴请到了著名女作家潘彼得……”
书璐有点吃惊,不过并没有仔细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白流苏,他是范柳原,可是,最后我们谁都不是。”潘彼得说。
“这大概就是爱情的无奈吧。”乐乐说。
“哎,你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根本不懂得多少爱情嘛,”潘彼得还是那样的犀利,“连我都自诩不懂得爱情,更何况是你们呢。所以,不要片面地以为眼前的就是爱情,也不要以为自己了解爱情,爱情,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它并不是只有欢乐,还包括痛苦,但我们往往只看到欢乐,却忘了接受痛苦。甚至于,有很多人当感到痛苦的时候就想要放弃。”
“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王菲的《当时的月亮》,然后,再来接着聊这个话题。”
书璐几乎可以听到乐乐的苦笑,请潘彼得来当嘉宾,对一个新人来说大概是很痛苦的。
她伴着歌声看向天空,月亮并不圆,可是非常亮。白流苏和范柳原,他们几乎是浪漫的代名词,在白色的月光照耀下的废墟上,他们终于爱着彼此。可是他们能够在这爱的废墟上度过余生吗,当月亮变得苍白,他们还是每晚都抬头看吗。或者有一天,就像潘彼得说的,他们谁都不是。
书璐有一种冲动,想拿起手机打给家修,想问他是不是也在看着月亮。可是,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就像家修说的,她只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
这天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了,客厅灯亮着,家修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们没有交谈,而是很有默契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书璐率先洗完澡在床上躺了下来,她这次并没有关门,她在黑暗中胡思乱想了很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看到家修躺在她的身边,他背对着她,月光映出了他肩膀的线条,这是书璐曾经有些痴迷的线条。然而第二天早晨,他的被子仍旧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周二,书璐恍恍忽忽地录完节目,打开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从家臣家里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了回去。
“小婶婶,”接电话的是雅君,“你们楼下有一个很棒的咖啡店,下午我请你去喝奶茶。”
这大约是书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请她去咖啡店喝奶茶,但她还是收拾了一下心情,欣然赴约。
她到的时候,雅君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是两杯冰镇奶茶。
“小婶婶,大概你很惊讶我会约你出来吧,”雅君一点也不怯场地说,“事实上,我和阿文都应该谢谢你,你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但我们一次正式的感谢也没有,所以今天特地约了你出来……”
“我想,你没必要这么客套,还是开门见山吧。”书璐苦笑地看着他。
“那我就直说了,”他点点头,“你跟小叔是不是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厉害。”
“是吵架了,”书璐叹了口气,“不过……我不知道算不算吵得厉害。”
“昨晚,他来找我爸,脸色很不好,我看的出,他心里很难受。”
“……”书璐想起他第一次等在电台楼下的样子,忽然有点心疼。
“小叔这个人,”雅君顿了顿,好像在想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他,“其实心地很善良,但是因为他太聪明,所以有时候显得不太随和,而且太自负了。”
“……”
“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他的控制欲很强,总是喜欢安排别人。有时候他不喜欢你做一件事,他就会强烈反对,然后安排你按照他喜欢的方式去做。”
书璐猛地抬头看他,无奈地苦笑起来。原来,不止是她,还有其他人也“深受其害”。
“但我也注意到,他越是想控制你,就说明他对你越是感情深……”他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继续说,“其实,我和爸爸都很赞同阿文的说法。”
“?”
“自从你们在一起之后,小叔笑得很多,他变得很快乐。”
“……我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吗,”书璐怔怔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或许只是想从我身上找回他自己失去的时光。”
“不,你想错了,”雅君的目光很严肃,“小叔不是一个纠缠于过去的人,他总是向前看,就算过去他有任何失败的经历,他也只是把那些经历当作是一种人生的历练。他很善于总结过去,但不是一个会活在过去的人。”
“……”
“或许他不再年轻了,不过他不会想要找回年轻的感觉,更不会通过你去寻找。”
“看来……”书璐又露出无奈的苦笑,“你比我更了解他。”
雅君耸耸肩:“一个有着我这样的身世的小孩,总是会更仔细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尤其是人。”
“啊……”书璐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这是多么难于启齿的事情,因为爸爸、妈妈、小叔、你,还有阿文,让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他的目光清澈而坦然。
“你是一个勇敢的男孩子。”书璐折服地说。
“我今天约你出来,并不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我只是想告诉你,可能小叔的某些做法会让你不满,但你对他来说很重要,我想现在他心里也一定很不好受。”
“……”
“……”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们,”书璐几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至少他的红包没有白给你。”
说完,她眨了眨眼睛,雅君也笑了。
书璐喝着冰镇奶茶,心想,或许今天可以早点回去。
下班铃声响过之后,书璐慢吞吞地整理东西,然后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原本四十分钟的路程,她花了一个小时。夏天的夜晚很闷热,她忽然怀念起巴厘岛的夜晚,总是有凉爽的海风吹过,让她不禁想抬头看着天空。
她在楼下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上去。
钥匙插进门锁的一霎那,她好像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家修还是用一个看报纸的背影来迎接她。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关上门,然后走过他的身旁,去卧室。
“不管你信不信,”家修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一点沙哑,“昨天我去问过家臣,那个笔记本……他也有一本,那是我们高中的笔记本,每一个学生都会在毕业的时候拿到。”
“……”她转身看着他。
“我跟家臣还有心宜……是同一所高中的。所以,我不认为心宜说的是我。”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继续埋头看报纸。
书璐想起下午雅君说,他昨天去找过家臣,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哦……”她很想跟他说什么,但是看着他的侧脸,又无奈地放弃了。她曾经忐忑不安地怀疑过,但听到这个解释的以后,她反而不那么在乎答案。就像他说过,相信或不相信,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坚持的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因为当她告诉家修关于心宜所说的那些话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没有理由那样怀疑他们,就像他同样不会怀疑她和易飞。
她几乎可以肯定家修没有怀疑过,但他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处理每一件事情,包括她的事情。他是一个丈夫、一个导师,但同时也是一个粗暴的掌控者;他带领她、鼓励她成长,但同时也限定了她人生的轨迹。
这场由怀疑产生的争吵,最后却没能因为怀疑的结束而结束。所谓的怀疑,只不过是婚姻矛盾中一个部分,他们虽然爱着彼此,但终究仍是两个倔强的、想要完整地保留自我的人。
“至于说我对待你的方式,”他好像思索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始终不认为我有什么错。”
然后,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气氛却冷了下来。
书璐苦笑了一下,她并不感到惊讶,他确实爱她,但他也确实如此倔强。如果他遇到的是一个没有主张,愿意为了爱情、为了他付出一切的女人,那么或许就没有这场争吵,或许他们从此过着“王子公主般快乐的生活”。
但她不是。她可以为了爱去做很多事,但她不是一只拉线木偶。
他们没有再争吵,不过书璐觉得这比争吵更令人难受。她忽然想到了高中时政治课上老师说的: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每一个早晨,当她醒来的时候,身旁的那个位置总是空空的,于是,她的心也变得空了。
周日,家修不知道去了哪里,书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她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自己。那个快乐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璐究竟去了哪里?
他们在折磨对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中午,她收到了一条家修的短信,这也是她第一次收到他发送的超过五个字的短信:
“我去出差,飞机就要起飞,到了我会发邮件给你。临睡时检查门窗、煤气和水电,出门记得锁门,到家后拴上保险。空调不要对着脚吹,席子每天要擦。所有的药都在电视机柜左边第一个抽屉里。不要在家做饭,吃完泡面记得把碗扔进垃圾桶。你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等我回来再谈。”
书璐失神地看着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算不算是他的让步呢?
第二天早晨,书璐上班后打开电脑,看到了家修在凌晨发给她的邮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我到了。
她没精打采地笑了笑,这才是他的风格吧。
中午的时候,传达室的师傅拎了一袋信上来,书璐这才想起,上周播出的节目已经宣布第三届的“我最爱的一本书”又开始了。看着手中厚厚的来信,她不禁感叹起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两年前,她还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女孩,现在她有了事业和家庭,生活得比以前自信,却也拥有更多的烦恼。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成长的代价。
“你跟教授还没和好吗。”
正在专心吃着鸡肉的书璐被小曼这句话呛得咳嗽起来。
“别紧张,”小曼坐下,顺便拍了拍书璐的背,“我没有要逼供的意思,不然早就问了。”
她见书璐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耸耸肩说:“不想回答的话就当我没问过。”
“不是的……”书璐试着把卡在喉咙口的鸡肉咽下去,“我只是在想,怎么回答你。”
“如果是要敷衍我的话,就算了。”
“……没有那个意思。”书璐像打破了算盘的小孩。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小曼翘起腿专心致志地问。
“是。”
“多久了?”
“一两个礼拜。”
“打算离婚吗?”
“呃……不,没有想过。”
“哦,”小曼翻了一个肥皂剧式的白眼,“那你还在摆什么架子,真的以为自己是大小姐。”
书璐苦笑了一下,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大概在小曼看来,要么好好地过日子,要么干脆离婚,这样的人生和婚姻,倒也简单。
但他们却做不到,因为他们对自己、对对方、对生活、对婚姻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要求,或许他们都缺少一种率性,一种敢于接受生活本质的率性。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并且不想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可能知道你和他的感受,”小曼撇了撇嘴,“但是我知道你们都离不开对方,那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呢。”
“我不知道……”书璐怔怔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想改变我,我也想改变他。我们之中总会有一个被改变,但我们都不想做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要改变呢,”小曼瞪大眼睛,仿佛那是很可笑的想法,“你们当初结婚的时候是想跟那个被改变之后的对方结婚吗?”
“……”书璐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过要跟哪个他结婚,是那个把她捧在掌心的家修,或是那执意掌控她的家修?也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想要跟这个男人结婚。
“如果是的话,我无话可说,你们太幼稚了。”
“……”
“如果不是的话,我想你们都应该做好了接受对方的准备。”
“……你真应该把这些话直接告诉他。”书璐苦涩地说。
“我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小曼噘了噘嘴,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仿佛刚才的那个话题就这样嘎然而止。
可是,书璐想,她很难想象如何去说服家修接受这个观点,他有时是非常固执且顽固的。一直以来,他们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还披着爱情的那件外衣,但当他们终于决定要暂时脱去这件外衣休息一会儿的时候,那些藏在里面的矛盾和不满也终于一起显现出来。
或许,他真的没错,可是仍然伤害了她。
这天晚上,书璐又收到了家修的电子邮件。以往他去出差,都会打电话回来,这一次却没有,大约吵架的时候,只有文字能够让彼此冷静。
“记得我嘱咐的那些话,我不希望十天之后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乱糟糟的家。有事打我电话,我会一直开机。”
他的信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她的心里忽然有一股暖流,就像小曼说的,他们离不开彼此。
她开始原谅他,或者,这并不能说是一种原谅,因为他没有错。她只是忽然理解了他的行为、他的感情,她从他的文字里看到了他所给予的东西,就同她一直以来给予他的一样,那是爱。
临睡的时候,她把空调的风口调到吹不到脚的方向,然后钻进他的被子里。上面有一股他的味道,是那种体味混合着古龙水和刮胡膏的味道。她很快就睡着了,一个多星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他从没离开她的身边。
周二是书璐和小曼固定的录音时间,在节目中,她仍是那个侃侃而谈的书璐。她没有因为争吵而沮丧,没有因为家修的固执而无奈,也没有对自己感到失望。她是在电波里自信地谈着塞林格的人,是当小曼把话题扯远时不着痕迹地把她拉回来的人,是一口气读完《追忆似水年华》而不睡着的人。
她是另一个人,是一个有时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的人。
可是走出录音室,她还是那个平凡的,会沮丧、会无奈也会失望的书璐。她不知道当家修回来的时候,她将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她只需要等他回来,然后继续做一个快乐的妻子,直到下一次争吵的开始。
她跟老赵打了声招呼,就提前下班了。当她敲开父母家的门,迎接她的是爸爸惊讶的脸,可是只有一秒钟,他的脸上是和蔼的微笑,他淡淡地说:“回来啦,我叫你妈加一碗饭。”
书璐有点想笑,他没有做过一天的家务,所以不知道饭是没办法只加“一碗”的。
妈妈正在照顾小外甥,看到她来了也一脸惊讶,然后露出无奈的笑容,仿佛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刚睡着,”妈妈关上门,压低声音说,“终于想到我们了。”
“没有……”书璐悻悻地回答,“你忙着照顾小孩,所以我们就不来烦你们。”
“家修呢?”
“去美国总部出差了。”她的声音也是软软的。
“你回房间去坐一会儿,我叫阿姨给你盛一碗绿豆汤。”
书璐这才想起,很久没有喝妈妈的绿豆汤了,小的时候她最喜欢把中冰砖泡在绿豆汤里,那种甜甜的混合着糖精和奶精的味道,是她的最爱。
“书玲说你们买了房子。”过了一会儿,妈妈端着一碗满满的绿豆汤进来,书璐一看,里面竟然真的放了一块中冰砖。
“嗯,”她不客气地吃起来,“再过半年才交房,交了以后带你们去看。”
“光照时间多长,南北通风吗,有没有工作阳台?”
书璐瞪大眼睛,妈妈连珠炮似的问题她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这些都是家修看的,我根本没在意。”她懦懦地说。
妈妈叹了口气,好像她很不争气似的:“你也应该帮帮他,不要什么事都推给他做。”
“哦……”她习惯性地敷衍着。
“我和你爸爸最担心的,是你这个年纪结婚,太年轻了点。不过你爸说,家修那么稳重,我们应该放心。”
“……”
“但我还是放不下心。”妈妈看着她。
那种目光,让书璐想起小时候她涂改了考试成绩后,拿回家签名的场景。妈妈还是签了,但看着她的目光,让人心里发毛。
“你们两个年纪相差这么大,难免要有矛盾,”妈妈继续说,“你要学着谅解,不要摆出在家里被宠惯的脾气。”
“哦……”书璐也继续默默地敷衍。
妈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书璐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屋内一片寂静。她抬起头,妈妈正看着她,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担心。
书璐也无话可说,她并不想告诉妈妈这几天自己的遭遇,她只是单纯地想看到他们,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勇气,去面对未知的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关于我们年轻的时候。”
书璐有些惊讶,记忆中,她的父母很少在孩子面前提起以前的事。在书璐想来,父母很平凡,也很无忧无虑。
“你爸爸曾经追求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那个年代虽然称不上是‘大美人’,但是大家都认为她很漂亮,追求她的人很多,在那个大城市的小医院里也算出名。你爸爸这个人,因为从小是干部子弟,脾气很倔,虽然喜欢人家,但是表面上一点也不露痕迹。
“那个女孩起先不知道你爸追求她,后来时间一长也慢慢发现了,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喜欢的是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
“——那个实习医生是不是很帅。”书璐忍不住插嘴。
妈妈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啊,那时候我们这些小护士都觉得他一表人才。”
“哦,可以想象……”书璐摸了摸鼻子,尽量让自己不笑出来。
“然后,女孩就跟这个医生恋爱了,她觉得很快乐很幸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只能偷偷地恋爱。你爸当然也被蒙在鼓里,还自负地以为再过不了多久就能抱得美人归。
“这样大概过了半年,有一天,实习医生兴奋地告诉女孩,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升职,但是要调到外地去。这个女孩虽然有点难过,但想到他们两人的将来,还是傻傻地高兴。
“接着调令一下来,医生就走了,临走之前对女孩说,到了之后一定马上联络她,然后……”
妈妈顿了顿,好像想起了很多事:“然后,这个女孩再也没收到医生一个电话、一封信。”
“……这医生不会是在去的路上死了吧。”书璐问道。
妈妈笑了笑:“你以为是看电视剧啊?”
“……”
“当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那不会是娶了院长的女儿吧。”
妈妈摇摇头:“我说过,这不是电视剧。”
“那为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后来大家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安心心地在那个医院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可能这段感情对他来说有点沉重,所以当他得到一时的解脱后,就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牢笼里去。”
“啊……”书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总以为,既然爱了,就要一直爱下去,除非不爱了。可是,她却忽略了爱情中的另一个因素:疲累。这或许就是爱着一个人,却又同时感到痛苦的原因,她想到家臣和心宜,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幸运,至少,她还没感到疲累。
“女孩很痛苦,”妈妈接着说,“她曾经幻想跟医生结婚、生孩子,然后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她甚至也想过为了医生离开自己的家乡,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但是……现实让她很失望,这个单纯的女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痛苦。不过很快,她又发现了另外一件让她更痛苦的事情——她怀孕了。”
“……这个有点像电视剧了。”书璐吐吐舌头。
妈妈瞪了她一眼,说:“别打岔!”
“哦……”
“你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她决定去找那个实习医生。
“她给父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然后告诉他们自己就要走了,说不定就此离别,等等等等。然后她买了一张火车票,带了些衣服悄悄地打算上路。其实她也不知道去找医生会有什么结果,她甚至隐隐知道,那种结果不会是她想要的,但她当时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
“然后呢?”虽然觉得剧情老套了一点,书璐还是忍不住问。
“然后,刚走出医院,她就碰到了你爸爸……结果,改变了她的一生。”
“我爸?”书璐疑惑地看着妈妈。
“嗯……”妈妈点点头,含笑说,“据你你爸爸说,那天他去医院有事,就顺便想去看看女孩,没想到在半路遇到了失魂落魄的她。
“他当时就看出她有很重的心事,所以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这个女孩……不知道是不是被内心的情绪压抑太久,听到他这么问,就一下大哭了起来。你爸爸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旁边的休息室,使劲问到底怎么了。
“然后,女孩鬼使神差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等到说完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种解脱,好像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她都不觉得害怕了。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你爸爸沉默一会儿,竟然严肃地说——那么,我们结婚吧,这样对你、对孩子都好。”
“啊……”书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母亲。
“说到这里,我想你也猜到了,这个女孩,就是你妈妈我。”
“你没跟我开玩笑吧……”她却笑不出来。
“我想没有父母会拿这事开玩笑的吧。”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像在说她是傻丫头。
“那么那个孩子……”
妈妈点点头:“你姐并不是你爸爸的亲生女儿……你才是。”
“可是……”书璐说不出话来。可是!她一直觉得爸爸喜欢书玲多一些。
“你爸爸把你们两个都当作是他的女儿,没有分别,他一样那么爱你们。”
“……”
“但是,他更关心书玲。因为在他心里,书玲和我一样,曾经承载了被抛弃的痛苦,所以他用更多的爱来保护我们。”妈妈眼里闪着泪光。
“那……姐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本来说好,谁也不告诉……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要你保证,在没有我们允许的情况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书玲。”
“我保证……”书璐还沉浸在惊讶的情绪中,她们姐妹两人都长得像妈妈,但大家都说,姐姐的脾性更像爸爸。她曾经以为,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爸爸也更喜欢姐姐。
但她心中渐渐浮现一个疑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妈妈笑了笑,却忽然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同情我、同情书玲,而是想告诉你,真正的爱情是正直而且可贵的,但是它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你爸爸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我爱你’,也从来也没有跟你们两姐妹说过这句话。我和他都知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觉得他喜欢书玲不喜欢你。但是这并不代表你们的爸爸不爱我、不爱你们,相反他把所有的感情都藏在心里,并且他一直在保护我、保护你们。尽管你以前不理解,但这就是你爸爸对于爱的表达方式。”
“……”书璐感到眼眶有点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这么可爱、这么伟大。
“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有的会每天看着你的眼睛说‘我爱你’,有的只是看着你什么话都不说,有的甚至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可能有时候他(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是如何表达的,甚至于不会注意到他(她)想要表达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感受到。”
“……”
“但是我希望,既然你已经结婚了,而且曾经发誓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永远爱你的丈夫,那么至少你要了解他的表达方式。你要看到他的本质,而不是表象。”
这是书璐第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得到关于婚姻的告诫。她们从来不是无话不谈的母女,但却是了解彼此的母女。书璐没有再说话,只是细细地体会着妈妈说的话,她想到了家修的固执、想到了他的倔强,同时亦想到他曾因为她的高兴而雀跃、也曾因为她的难过而失落。他为她做了很多事,有些让她快乐,有些让她愤怒,有些让她惊喜,有些让她无奈——可是,他为她做了他所能够做的一切,尽管他的方式让她不满,但这难道还不能表达他的爱吗?
书璐忽然觉得,这个固执而倔强的老男人,原来也是如此可爱。
他是否正为了如何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而绞尽脑汁,是否为了她的反抗而无可奈何?但他却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的她,已经在心里悄悄地原谅了他,甚至发现自己比以前更爱他。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里偷笑,就让他再自我折磨几天吧。
晚上,书玲和建设也来了,一家人气氛融洽地吃了一顿晚饭。书璐想,几十年后,她和家修,是否也是如此。他是不苟言笑的慈父,她是笑容可掬的严母,他们的孩子可能很乖,也可能很反叛,但他们终究是一家人,虽然各自默默吃着饭,心里却有一种强烈而温暖的归属感。
吃过饭,她和书玲一起哄孩子睡觉,书玲看着孩子的眼神,让她想起小时候爸爸看着她们的眼神。
她忽然不再纠结于父母究竟爱谁多一些,哦不,就算爱书玲多一些,他们也仍是爱自己的,而她和书玲亦同样爱他们。
看着小外甥打了哈欠悄悄地入睡,书璐决定回家。大洋彼岸应该还是早晨,说不定家修在上班前发了邮件给她,那么她也要不咸不淡、不长不短地回他一封。
她要告诉他每晚睡觉之前她都会检查门窗、煤气和水电,出门时她都记得转身锁门,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拴上保险;临睡时她把空调的出风口调在了吹不到脚的位置,并且每天坚持擦席子,今天早晨她甚至在电视机柜里成功地找到了一打创可贴;她没有在家做饭,也没有吃泡面,但她记得把吃剩下的易拉罐丢进垃圾袋。她还要告诉他——
那走音的天鹅湖的音乐忽然响起,这是她特意保留的铃声,蓝色的屏幕上显示电话是从爸妈家里打来的。
“喂?”
“书璐,”电话那头是妈妈的声音,隐隐有些着急,“刚才你爸看新闻说,纽约爆炸了。”
“哦,外国好像经常发生爆炸,你不用为家修担心啦。”对于父母的担心,她觉得有点好笑。
“你爸说是飞机撞大楼。”
“啊?”书璐疑惑地想,该不会是在拍电影吧,“撞什么大楼?”
“世贸大厦。”
书璐感到浑身的血液就在那一刻凝结了,她抬手看表,但什么也看不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说:“你,你确定?就是双子塔?撞了哪一幢?”
这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书玲和建设的叫声,她听到妈妈焦急的声音:“他们……。他们叫你快打家修的手机。”
书璐颤抖着按了挂断的按钮,然后打开电话簿,第一个就是家修的名字,她拨了过去,空荡荡的脑海中听到的是忙音,于是她重拨,再重拨。
电话一直没有接通,书璐无意识地向家里走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发出一阵怪声,然后自动关机了。她绝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家门口。
她摸索着拿出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钥匙孔,最后她才发现是拿错了钥匙,她又继续找,花了很长时间才进了门。
门内是一片寂静,她想象灯忽然亮了,然后家修出现在她面前,说:“我很想你,所以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那么她会尖叫着扑到他怀里,然后抱着他大哭,发誓说她以后一定听话,并且愿意马上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然而他没有,屋内还是一片黑暗,只看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录音电话的灯在闪烁。
书璐向那台电话走去,这是家修买的,她从来没有用过,甚至不知道该按什么钮才能让它响起来。她打开台灯,胡乱地按了一个钮,磁带开始转动。
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很长时间内,只有叫喊声,没有人说话。然后,她听到家修沙哑地说:
“喂?……”
CHARPTER 12·倾城之恋(下)
“喂?……书璐,是我。”家修以为自己的声音会颤抖,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是那么平静。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是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曾经宣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旁保护你支持你,但是我却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只想要你按照我认为是对的方式生活,我是一个老顽固,如果让你觉得痛苦,请你原谅我。
“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会比你晚走吗……恐怕我要食言了,对不起。但最重要的是,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忘了我能够让你活得更好,就试着那么做吧,这是我的心愿。”
大楼摇得很厉害,爆炸声不断传来,家修握着电话的手指有点僵硬。然而,他仍然忍住悲伤,用一种温暖而快乐的口吻说:
“最后,我想告诉你——我爱你,非常爱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再见。”
……
书璐从梦中惊醒,四周的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但她发现自己却能清楚地看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她甚至分不清刚才在梦里听到的一切话语,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只是本能的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另一半床,尽管十分黑,她却可以肯定那里是空的,空无一人。
她冲到客厅按下答录机,依旧只有那一声“喂?”
家修怎么了,该死的他为什么要说“喂”呢?他从来都是只呼其名,或者,干脆连名字也省了,只是简单的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客厅那只老旧的落地钟轻轻的敲了三下,她猜想,那或许是说,已经凌晨三点了。
她又反复的把答录机里的录音放了几遍,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机器弄坏了。
她不敢打开电视,里面又说不定又在重复播放“那历史性的一刻”,她不想看,她不想看到那座坚固的大厦在一瞬间塌毁。
她更不敢想,那个曾经在图书馆搂着她的肩膀温柔地安慰她的人,那个曾经用最正经的话语和表情向她求爱的人,那个曾经跟她在巴厘的别墅轻轻起舞的人,以及那个带给她痛苦却也带给了她无限快乐的人,就在那座大厦里。
书璐茫然的拿起手机,机械性的查看有没有未接来电,但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就这样,靠在电话旁边,等到天亮。
钟声响了七下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
“书璐……”妈妈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担心。
“我没事,我还在等。”其实,她不想开口说话,但她还是尽量装的语气平稳。
“你回家来吧,你姐姐和姐夫他们都在家里。”
“不用,我没事,我在等他的电话。”她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忍不住哭起来。
她不怕哭,可是她怕哭得时候,是一个人。
她挂上电话,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也是一件如此残忍的东西。
她走进书房,坐到他的那张书桌前。椅子上,好像有他的味道,她曾经取笑地说他身上有一股奶味,他却一脸认真的说:
“我小时候胃不好,我爸妈就规定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喝一杯牛奶,喝着喝着,就喝出一身奶味。很明显吗?我今天早上喷了古龙水的。”
说完,他像小狗一样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他的桌子整理的很干净,书和杂志整齐的堆放着,就好像他已经离开了很久,放在最上面的那本英文书里,夹着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好像折放着一些纸。
她打开信封,是易飞给她的告别信,信纸非常皱,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团,然后又不知道为什么压平了后又折好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完好的信,她打开,竟然是家修写给她的。
书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写这封信,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将这封信交给你的,但是我仍然要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自己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
“这场战争”爆发的那个晚上,我很愤怒,你的怀疑,你的反抗,都让我愤怒。我睡不着,在阳台上抽了好几根烟。当我躺到床上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或者,我想那该叫做振振有词。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对光线很敏感,所以买房子的时候,我选了下午才照得到阳光的房间。以前,我总是默默的看着你,等待你醒来,但这天,我却早早的起床出门了。我有点害怕,怕你醒来之后不是笑着给我一个拥抱,而是冷冷地转过身去。
那个早晨,我去了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当我跟那个帅气的小伙子说只要一杯开水的时候,他原本灿烂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虚伪,我想当时我脸上的表情恐怕就跟那天你等我时一样。有时候,我们充满了希望,却得到失望,但我忽然觉得,这就是生活,尽管如此,却并不妨碍我们继续希望。
那天早晨,我还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我的《财经日报》忘在了那家咖啡店里,我想我大概再没有比那一天更需要这份报纸了,因为当我坐在位子上发呆的时候总需要在面前放些什么吧。于是我打电话给我的秘书想叫他帮我买一份,但这小子竟然告诉我说上午他请假。
对我来说,那是垛码糟糕的一天——我想,那都是因为你。
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你那幼稚的怀疑,而是你的反抗,这好像表明你已经没有耐心了。你没有耐心听我这个老男人的谆谆教诲,没有耐心沿着我安排的路走,会不会也没有耐心等到跟我一起变老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没有我想要得那个答案。
还记得我的那位很酷的同事Jessie吗?当我就这样发着呆却连一份遮挡的报纸都没有的时候,她偏偏拿来文件给我。她只看了我几眼,然后我就听到她出去以后对其他同事说:我想Harry一定是跟他老婆吵架了。哦,天哪,有那么明显吗?
我有点头疼,想找些药片,却没有找到。我忽然痛恨起来,痛恨自己爱上你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儿,我常常想,如果我再年轻五六岁,或许我们之间的距离会短一些。
幸运的是,我的秘书因为找到了一双可以穿的袜子,于是提早出门了,并且周到的给我买了一份我急切盼望的报纸,当我开始觉得他有一点可爱的时候,他却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想,我或许真得很明显吧。
这天下午,挡墙上的钟指向六点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兴奋,还有紧张。我希望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坐在客厅里等我。然后,我能够抱着你,感觉到你的体温,以及,你仍然爱着我。
但你没有。
我成为了久违的书房的主人。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这间书房又挤进了一张新的书桌,房间立刻变小了,不过我倒觉得,这就是书房该有的样子,原来太冷清了。
我坐在你的书桌前,几天前,我曾因为寻找一把剪刀而打开这个抽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放在我要找的那把剪刀下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想要打开那封信。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拆开看了。我本该悄悄的放回去,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但我没有。
因为我控制不住的把信捏成了一团,我的心理前所未有的烦躁。
我曾在巴厘岛的机场见过那个男孩儿,当时我竭力保持镇定,甚至还让自己露出微笑,天知道当时我多想上去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不幸的是,我没有,我是理智的代名词。
我想,你不应该再保留这样一封代表着过去的东西,这是一个隐性炸弹,总有一天会提醒你还有那样的过去,还有那样一个男人曾经愿意等待你。你还不成熟,你那小小的脑袋中总是会有这样或者那样千奇百怪的想法,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你思想的了解,让我觉得不踏实。
我想把这纸团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试图在我的抽屉里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却忽然翻出了自己高中时代的笔记本,我自己都忘记了还保留着它。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无非是一些日常记事,只是每一页上都有一个记号,有五角星、三角形以及叉。我回忆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记不起这些符号的意义。我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记忆真的可以被抹去。许多当时看来刻骨铭心的事,许多年后竟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最后,我把纸团铺平,夹在笔记本里,然后放进书架的其中一个格子。我当时想,或许几年之后我也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人的一生,就在这记起与遗忘中度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当时看到你呆呆地望着那个已经没有那封信的抽屉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愤怒要爆发了,尽管,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扔了。”
是的,我一直喜欢你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我,那让我感到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但那些被阳光惊醒的早晨,当我一遍遍看着你的脸时,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多么自私。
我可以是你的良师益友,可是我最应该成为的是一个爱护你的丈夫,一个无论何时都尊重你的男人。
我找到了家臣,他也有一本这样的笔记本,我想,心宜一直爱着的,仍然是那个一直令她痛苦的男人。而不是我。
无论谁对谁错,无论希望或是失望,我只想要你永远记得,我爱你。
明天,我就要去启程去纽约。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但还是开不了口。或者,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才能好好的思考,那么当我回来的时候,一切又充满了希望。
我之所以仍然忍不住把这封冗长而沉闷的,原本是写给我自己的信放在书房的桌上,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你读到了,就说明你在想念我。
爱你的家修
书璐以为自己会哭,但脸颊除了麻木,什么也没有。家修没有说谎,她还小,所以她计较对错,所以她凡事都想要一个答案,却忽略了生命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爱。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想象他的内心,却忘了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沟通。
她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试图要掌控她的男人,还有一个固执地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别人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自己。
屋里很暗,因为外面是阴沉沉的一片,路上的行人走得很匆忙,大约就是快要下雨了。书璐站在窗台前,微笑着想,如果是这样的天气,家修就可以睡一个懒觉了吧。她多么希望他忽然出现在楼下,老远就跟她挥手,然后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上来,悄悄的对她说: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里的路。”
然而,他没有。
这两天,书璐过的有些恍惚,她拒绝了一切要来探望她的人,包括父母、姐姐、姐夫以及家臣和他的两个孩子。
她没有听家修的话,拆了很多方便面来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饿,也不知道方便面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消息。
或者,她也并不是在等待消息,而是在等一个人。
昨天上午,先是家臣打了电话来,他的鼻子有点塞,好像刚刚哭过,事实上书璐很难想象像家臣这样的男人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叫她注意身体。
接着中午的时候,雅文也打给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边哭一边叫她不要担心。
令人惊讶的是,书璐自己没有哭,也不想哭。
她不再想揣测他的生死,因为那是毫无疑义的,她只是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他自己来对她说。
吃完方便面,外面好像出太阳了,她梳洗了一下,决定出去走走。因为家修临走之前说,要她照顾好自己。
外面好像又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热闹而喧嚣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两天前的那场劫难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只有书璐的生活变了。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走过便利店旁的麻辣烫摊位,这里已经从大排挡变成了固定摊位,人们在窄小的“店堂”里用餐,吃的满头大汗,她抬头的一瞬间,仿佛看到家修在路灯的照耀下说:带你去吃麻辣烫。
她走过街心花园旁的小餐馆,惊讶的发现餐馆的名字跟电台楼下那一家一模一样,是搬家了吗?还是,这是另一家餐馆?她分不清。餐馆的窗前坐着一男一女,她仿佛听到女人说,我们结婚吧,男人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好那先点菜吧。
她走过书店,橱窗里整整齐齐的排放着一列《哈利波特》。书璐看着封面上那带着圆框眼镜的小男孩,不由得喃喃道:“Harry……”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家修的影子,她忽然发现全世界都是他,然而全世界又只有一个他。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发现自己就站在图书馆的门口。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句话: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书璐不由得苦笑起来,她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宿命的人,但却偏偏被命运捉弄。
工作日下午的图书馆,特别安静,阅览室里只有几个老人在打着瞌睡,甚至于管理员阿姨也睡眼惺忪。她认出了书璐,点了点头,再没有多说什么。
书璐又坐到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个座位上。
“其实我倒觉得你们的节目还好,至少我是听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睡着的。”家修一脸认真的说。
谢谢,她微笑着回答。
“抱歉,我晚上约了人,”家修说,“大人的事,小孩儿不要管。”
哦,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儿,我是那个你爱着的、任性的、想要跟你约会的女孩儿。
“不过这还是算是约会,”他顿了顿,“只不过不是男女朋友的约会。”
她很想笑,可是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好吧,她用手擦脸颊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才不干。
“很好,介绍你一条财路,今天上午我们一直开会讨论美国大选的情况,美元会升值。”家修笑着说。
亲爱的,我并不想哭,可是我的存款至今仍然是人民币八百一十二块六角……
突然,她看到家修坐到那个属于他的座位上,西装和衬衫上都是褶皱,领带被他跟公文包一起胡乱抓在手上。他好像瘦了一圈,下巴上是青涩的胡楂,额头上贴了一块正方形的邦迪。
她虽然仍在流泪,却笑了,如果可以,她情愿把他想象成穿的一丝不苟,一脸拘谨的样子——那才是她认识的那个老男人啊。
“书璐……”他竟然开口说,“是我。”
她忘记了哭也忘记了笑,只是怔怔的看着对面的这个人。
他放下公文包和领带,走到她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真的是我。”
“你不是……”她拼命在心理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怕一抬头,发现又是自己的幻觉,而他,从没来过。
“爆炸之后,我打了很久的电话,但在最初的十个小时里我都没办法联络到你,我忽然知道,仅仅是听到你的声音还不够,我一定要站在你面前,亲口告诉你:我回来了。”家修缓缓蹲在她面前,声音很温柔。
“所以当我可以离开的时候,”他接着说,“我立刻去了机场,所有的飞机都停飞了,我几乎等了一天才等到一班去东京转机的航班。我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可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你不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
“我快要发疯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我以为你……”她伸出手,迟疑地摸着他的脸,好像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八点半就到了办公室,一个同事告诉我,楼下拐角处的书店正在卖有J.K.Rowling签名纪念版的《哈利波特》,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买一本,或许你会喜欢,那么也许你就会更轻易的原谅我……于是我就去了。”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她不敢想象,如果他没有去,那么现在他们又会是怎样。
“所以确切地说,是你拯救了我。”他忽然再也无法抑制地把她抱在怀里,不断的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脸颊。
此时此刻,书璐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她祈祷了,那么她感谢那些听到了她祈祷的神明;如果她曾经将要绝望了,那么她感谢那些没有绝望的人们;如果她只能感谢一个人,那么她最要感谢的还是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是他让她的祈祷成真,是他让她看到希望,最重要的是,他让她明白什么是爱。
在这个图书馆安静的午后,他们就像一对刚刚劫后余生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个时候,家修和书璐才明白,如果能就这样紧紧地相拥,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或许是那一场劫难成全了他们,也或许,是他们成全了他们自己。
CHARPTER 13·爱与乐的彼岸
“直播终于接近尾声,很感谢大家今晚、以及七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的陪伴。这一期的告别语,我不会说‘下周见’,而是要跟大家说一句:再见。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期节目。”书璐把面前的稿子整理好,轻轻地放在一边,声音异常平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曼告别的那一期,我哭地很厉害,尽管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并不太喜欢这个搭档,然而当她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她陪伴我走过了很多崎岖的路。”
“你们还记得吗,当时小曼并没有哭,我想,她是如此坚强。但原来,走出录音室后,她却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狠狠地哭起来……”她顿了顿,“很可爱不是吗,她就是一个这么率真的人。”
书璐递了一张面纸给旁边默默流泪的乐乐,帮她把散落的头发夹到耳后,好像要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今天,我终于体会到了小曼当时的心情。但我像她一样,不会哭,因为这一刻,我的心是温暖的,我仍然跟你们在一起。”
书璐看向隔着一面玻璃的老赵和其他同事,他们的眼眶都有点红,老赵缓缓地背过身去。
“‘书路漫漫’就像是我们整个节目组的孩子,我们看着她长大,同时又从中学到了很多。今天要离开她,离开收音机前的你们,我很舍不得。但,我们终究要学会长大,学会获得、也学会放弃。
“我感谢所有的同事,还有小曼,感谢在无数个宁静的下午忍受我的聒噪的图书馆阿姨,感谢当我写稿到半夜十二点仍然愿意为我送外卖的餐馆老板娘,感谢不厌其烦地帮我们整理听众来信的传达室老大爷……同时,也要再一次感谢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谢谢你们。”
书璐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用愉快的口吻说:“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刻,下一期开始将由乐乐主持,在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的时候,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变——那就是我们的节目仍然叫做‘书路漫漫’。或许今后的听众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是,我想,总会有人记得的,不是吗。今天的直播就到此结束,各位朋友……再见!”
书璐走出录音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乐乐还在用面纸擦着眼睛,书璐拍了拍她:“干吗,我又不是去北极再也不回来了。”
乐乐摇摇头,笑了:“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小曼走的时候我就没哭。”
“哦,”书璐学着小曼那肥皂剧式的口吻说,“我想小曼听到这话会高兴的。”
跟同事们一一告别后,书璐就拎着包走出了办公室。告别饭一星期前就吃过了,那顿饭上老赵喝得酩酊大醉,还手舞足蹈,大家笑了整个晚上。走廊上的灯很亮,大多数办公室都是黑的,书璐走到门口,回头深深看了广播大厦一眼,便向路边走去。
她坐上一部黑色旅行车,绑好安全带,轻快地说:“走吧。”
“遵命,小婶婶。”雅君俏皮地眨眨眼睛。
车子驶向徐家汇,书璐看着马路上飞驰的车辆,有点感慨地说:“半夜十二点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闲逛吗。”
“如果现在载你去衡山路,你就会发现,生活才刚开始。”雅君说。
书璐怔了怔,原来,生活才刚开始。车子驶上高架,向浦东开去,她的飞机在凌晨4点起飞。
“谢谢你,这么晚还载我去机场。”书璐说。
“什么话,”雅君佯装恼怒,“你这样说,好像很见外。”
书璐笑了,裴家的男人都是外冷内热。
雅君去年大学毕业,做了建筑设计这一行,毕业的时候,她陪他去买了一副平光镜,因为他说戴眼镜看上去专业些。书璐惊奇地发现,他戴上眼镜后,轮廓跟家臣竟然很相似。父子,有时候或许真的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感情来维系。
家臣仍旧在做他的急诊室医生,这份在别人看来忙得团团转的工作,他却做得有声有色。或许就像惠子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现在是一对感情好得不得了的父子,或许,当失去的时候,人们才更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心宜也仍在美丽的非洲草原上工作,每次回上海都要跟她碰面,她曾经把心宜当作假想敌,现在心宜却像是她的姐姐。
书玲和建设的孩子尽管有先天性心脏病,但他们活得依然安乐,书玲说,她和建设会像爸妈爱自己那样去孩子。书璐高兴地想,她们的父母是伟大的,因为她和书玲从他们身上学会什么是爱。
唯有阿文,大学毕业后执意去国外工作,她有时会联络书璐、家臣或者心宜,唯独漏了雅君。书璐和家臣很有默契地从不在雅君面前提起阿文,就好像,他从没有妹妹一样。
“护照带了吗?”雅君一边踩着油门一边说。
“嗯。”
“我想你最好先在检查一下,回去取得话还来的及。”
“带了”书璐挥了挥护照,恐怕不给他看的话这一路上都没法安静。
“拿行李的时候一定要数清楚几件,还有托运的时候都要记得上锁。”
“哦。”
“还有——”
“——裴雅君先生,你怎么跟你小叔一样罗唆。”书璐忍不住说。
雅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我们裴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了……”
两人相视而笑,没有再说话。所谓投缘,大约就是这样吧,心宜曾一脸嫉妒地抱怨:“阿文和雅君三句话不离‘小婶婶’。”
“你要记得想我们。”雅君忽然说。
书璐看着他的架着眼镜的侧脸,他没有回过头看她,甚至她都怀疑起刚才是不是他在说话。
“我会的。”书璐微笑着回答。
他们到达机场的时候是凌晨零点十分,书璐的飞机将在四个小时后起飞。她叮嘱雅君小心上路,然后独自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入了关,她的目的地是纽约。
书璐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放弃电台主持这份工作,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这就好像是让她放弃了她曾经的梦想,而试着去成为另一种人。
她早早的坐在机舱里,透过那小小的椭圆形的窗看着灯火通明的机场,看着伴随她长大的这座城市。当离别的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不舍。
书璐把耳机塞在耳朵里,随着乐曲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但她很快又笑了。因为她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放弃,因为,前方还有家修在等着她。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一日,书璐和家修站在世贸大厦的纪念碑前,仰起头看着天空。那一天的天空是阴沉沉的,人们在广场上举行悼念会,每一位到场的死者家属都会去台上宣读自己亲人的名字。
在过去的5年里这对夫妻很少提到那一次灾难,但当家修收到了主办者的邀请信时,仍然决定去参加这个大会。
婆婆在电话里说:“去看看也好,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在过去的5年里,他们尝试着要一个孩子,却没有成功过,医生说,他们都是健康的,问题并不是出在心理上。
于是他们坚持去看心理医生,尤其是家修,尽管他并不是从大楼中逃生出来的人,但是他亲眼见证了两座曾经被认为是永远不可能倒塌的建筑的毁灭,在那场灾难过去后的最初一年里,他常常做恶梦。而书璐的伤痛,却是家修生死未卜的那48个小时。
那天纽约刮着大风,八点多的时候,曼哈顿已经开始塞车,他们在好几条街之前就下了车,一路向纪念碑走去。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曾经竖立着两座高塔,然而高塔在一天之内消失,许多人所爱的那个人也跟着消失了。
他们在远处站了很久,最后鼓起勇气向那纪念碑走去。很多人高举着遇难者的照片,他们看到了一张张与那些照片相似的脸,也看到了一张张为他们的亲人、爱人骄傲的脸。
“阿纷……”她脱口而出。
那个女孩惊讶地看着她,好像认出了她,却又像不认识她。
“不……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我叫世纭。”女孩的眼中忽然充满了泪水。
书璐唯有露出一丝鼓励的微笑。2001年的年底她才知道,阿纷这个留学交换生被交换去了纽约,并且也消失在这场灾难中。
女孩向她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书璐与家修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说了很多话。灾难让他们觉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亲人。
家修又一次抬头看着天空,并不是想从那灰蒙蒙的天空中找到什么,而是不想让眼泪流下来。书璐看看他的侧脸,想象他曾经历的一切。后来她终于明白,当她在忍受着思念他的煎熬时,他亦如此。
他们站在墙角,闭上眼睛,忽然感谢,自己所爱的人就在身边。
“你知道吗?”有一天家修对她说,“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场灾难,我们或许不会那么快就明白彼此的心。”
“但我们总会明白的,不是吗。”书璐靠在他的肩膀上说。
他们已经搬到了那个中午才照得到阳光的房间,家修不再被阳光吵醒,却依旧早早地醒来,默默地看着书璐熟睡的脸庞。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家修说。
“什么?”
“我的上司希望我去纽约工作,我告诉他,我要问问我太太的意见。”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期待也没有彷徨,只是想知道她的答案。
“你想去吗?”她也看着他的眼睛。
“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书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然后笑了:“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是我拯救了你吗?”
他点点头。
“实际上,是你拯救了我,”书璐说,“你因为爱我,想要买一本书让我高兴,才离开了那里,所以真正救了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
“是因为你爱我,而且从来没有忘记你爱我。”她的眼神也变得坚定。
家修轻轻抚着她的脸,仿佛他爱的这个小丫头,他一直捧在手心的这个小丫头,已经长大了。
“我看了你走之前留给我的那封信,再看完那封信后,在我内心深处,已经把它当做是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下定决心,即使你没有回到我的身边,我也会靠着那封信坚强的活下去。所以……是你救了我。”
“……”家修被深深的打动了,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应该我来对你说: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他们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像那个劫后余生的下午。
后来,小曼说,书璐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肯为了爱放弃的人。书璐只是笑笑,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是的,因为她是这么热爱这份工作,也从未想过放弃。但当一段关系中,总要有人选择放弃的时候,她却很高兴那个人是她,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这个知道如何爱以及被爱的自己。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一日,书店的新书柜台上,忽然默默地多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做《爱与乐的彼岸》,这是一本关于宽容、信任、放弃、自省以及坚定的书,作者就是曹书璐。
在书的最后一页有一副彩色的铅笔画,那是一场彩色的婚礼,天空中飘着五彩缤纷的鲤鱼旗,来宾们都穿的稀奇古怪,在等待着即将穿过彩色气球拱门的新人。
一个小男孩好奇地看着这一页,喃喃自语地说:“好漂亮啊。”他缠着爸爸买了一本,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店。
这一天,家修早早地回到了他和书璐在纽约的家,他买了一束花,想给书璐一个惊喜。他把花瓶放在书房里属于她的那张书桌上,左看又看,对自己的杰作颇为得意。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是他从上海运来的,书璐说很舍不得这些家具,他却很舍不得这笔国际运费。
她的书桌依旧乱七八糟,但是在角落上,却整整齐齐的堆着几本书,放在最上面的,就是曾经救了他的那本《哈利波特》。他拿起书,里面夹着一个白色信封,就像是一个书签,但他知道,书璐并不喜欢看英文书。他想了想,微笑着打开信封。
家修:
你好吗!
我很好。
有时候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只有以上简单的这两句。不过当然,今天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妈妈在我临走的那天说,这几年我忽然长大了,我想这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固执、自负、倔强的老头,就像那位不太讨女人喜欢的达西先生。不知道我留给你的印象又是什么,会不会是活泼、有趣、聪明的伊丽莎白呢。哦,你不必回答我,就让我这样认为吧。
但让我十分惊讶的是,你竟然爱上了我——这个在我自己看来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小女孩。而且,你竟爱地如此彻底、没有任何条件。我想,那就是我一度有点害怕的原因,我害怕自己不能回报同样的爱,我怕你终有一天要失望。
我想,聪明如你,早就察觉到了这一切,然而你仍然固执、自负、倔强地爱着我,我是被你捧在掌心的宝贝。
然而爱,也仍然会让人盲目,当执着于爱的时候,也就执着于付出与收获。我们曾经是这样的例子,不是吗。我们的争吵与怀疑,都只是想要从对方身上获得更多的爱,却忽略了我们相爱的本身。
小曼曾经问我,当我们在誓言台前承诺会爱护、陪伴对方一辈子的时候,有没有真的认真考虑过这句话的含义……
我想,她说的是对的。
在我僵硬地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福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婚礼的繁复与疲累,却忘记了举行一场婚礼真正的意义——那就是在你以及所有人的面前许下誓言,并且在之后的每一天都记得这个誓言。
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幸运的是,我们经历了生死离别,却又如重生般地相拥在一起,这使我懂得了爱以及婚姻的意义。
还记得我曾任性地要求你必须比我晚离开这个世界吗?我不知道你是以怎样的心情答应,然而我今天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因为爱我,你情愿自己承载这份失去的痛苦。因为你知道,如果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人要承担,那么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自己。
所以,你从来不必为我放弃了工作跟你来纽约而感到内疚(我想你大约是内疚的吧),因为我亦很高兴,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尽管这件事看起来,我什么也没做。
这些年,我努力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是你的意思。想念你的时候,我就会听你给我的留言,虽然每次听完都会哭,但哭过之后,我好像又找到了勇气。
但我想说的是,你知道吗,我也爱你,非常爱你。
我曾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疑问的女孩,我总想要找到一切的答案,我想知道人生的彼岸究竟有些什么。但现在我懂得,答案并不重要。
因为,我已经有了你。
如果你读到了这封信,就说明我们终于明白了彼此的爱。于是,我的心中,也充满了希望。
爱你的 书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