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要赎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何德何能拥有这么好的男人,这么珍贵的怜惜和挚爱?天可怜见,就算不知道这段假凤虚凰的姻缘能维持多久,她还是要终其一生尽全力来回报他这份似海般的深情。
第二天一早,晓阳初绽,清晨的露珠还在荷叶上晶莹地滚动著,从军大踏步走出玄楼,准备上朝,一袭铁灰色皂罗长袍和猩红色披风合身地裹著他高大的身躯,通身上下散发著稳重和无可匹敌的正直、坚定气质。
狄惊恭敬地跟随著他来到马厩,一旁瘦小,头上瓜皮帽压得低低的马夫忙不迭地递上缰绳。
「阿福,多谢。」他看也未看地接过缰绳,俐落地跃上骏马奔雷,奔雷愉快地低嘶一声,喷气踏蹄。
狄惊也上了马,不过他有些迟疑地瞥了眼瘦小畏缩的马夫,有一丝迷惑。
这不是……
他咽下惊异和笑意,匆匆望向面露深思的从军,可是他显然心底有事,以至於一时没有察觉异状。
他们策马缓缓出了将军府,狄惊回头一瞥,心悸地发现瘦小的「马夫」也熟练地上了一匹小马,偷偷地边安抚马边悄悄地跟在他们後头。
狄惊又是骇笑又是苦恼,犹豫不决地望著前头驾马的将军。
在穿过两条大街後,从军突然微微控缰放慢速度和狄惊并骑,低沉而锐利地道:「看我暗号,出手迅速,擒下跟踪者。」
「大将军……」狄惊一惊。
从军修长的指节倏然轻弹,灵巧飞迅地一勒马缰,奔雷悄然地回蹄横身阻挡住後头的小马和马上猛然僵住的人儿。
狄惊无法不从命,低喝一声拍马飞跃向跟踪者,却是下手轻柔小心地将「他」拎下马。
从军因狄惊怪异的举止微微一怔,浓眉一扬,「这是怎么回事?」
狄惊慌忙拱手,「回大将军,是……夫人。」
他一愕,「冰娘?」
但见瘦小的马夫没好气地吐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抓下脏兮兮的瓜皮帽,不无怨恙地瞪了狄惊一眼。
「唉,你早假装没看见就好了。」她嘟嘴道。
「是末将的错。」狄惊连忙赔罪。
「没关系啦,不过你的眼力真好,而且很有警觉性。」她忍不住瞪了大皱其眉的从军一眼,「不像某人。」
她还以为他们之间会心有灵犀呢,哪知他笨得跟头犀牛一样,压根就没有感觉到她,害她心底不禁有点酸起来。
从军啼笑皆非,他清了清喉咙,板起一张脸,声音里却有著无可掩饰的宠溺,「你看你这是什么打扮?而且还骑马……你存心让我吓掉半条命是不是?」
「哪有那么严重?」冰娘不在意地挥挥手,嘻皮笑脸道:「更何况你也不应该怪我,我可是在尽一个做人妻子的本分呢。」
「我世某人的妻子不需要偶尔客串马夫。」他策马踱近她,大手猛然一捞,将惊呼连连的她安安稳稳地放置在身前,「走。」
「你要带我去上朝开开眼界吗?」她眼儿一亮。
「你想太多了。」他忍不住瞪她一眼,低吼道:「你是要回家。」
「回家?可是我要服侍你上下朝,还要帮忙照管马儿……」她急忙巴住他钢铁一般的手臂。
「我说过了,你不是马夫。」他咆哮道。
「这样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耶!」她为难地道,小手还是紧攀著他的手,不让他驾控马儿。
他想笑,但又怕被这小女子顺著竹竿往上爬。「困扰?哪门子的困扰?」
「我一连串的计画表都做好了,你这样会害我全盘计画统统乱掉的啦。」她戳著他硬如石块的胸膛,就算指尖发疼也顾不得了。「所以你不能把我送回家。」
「尽妻子的本分跟当我的马夫有什么关联?」世从抚著额头,突然觉得头好痛。「你只要吃饱睡好坐在家里等我回府就好了。」
昨天她就像只柔顺依人的小鸟,今天早上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只歪理连篇的小八哥鸟,他实在不敢想像如果惹毛了她,接下来她会变成什么……一头母老虎吗?果不其然,冰娘杏眼圆睁,母老虎当场现形,「我才不要当那种三等人!」
「什么是三等人?」他不解的问道。
「等吃、等睡、等死。」她扳著手指头怒气冲冲的说,「一个女孩子的青春那么短暂,万一要是我比你短命早死了该怎么办?那就少了很多很多机会陪你,我岂不是亏大了?」
她没头没脑的话令他发笑,但是她话里的内容却让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不准你比我早死。」他心惊肉跳,铁脸一沉,「更不准你再说那种无聊话!」
「我说的是实……唔!」她的嘴巴被铁拳大掌给牢牢捂祝「还说!」他低吼。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急得骨碌碌转,满头大汗,拚命想把他的手给扳开。
再这样捂下去她才真会一命呜呼哀哉咧!从军不理会她咿咿唔唔的抗议和杀人般的瞪眼,对看得津津有味的狄惊哼道:「看够了吗?」
「够了。」狄惊反应奇快,识相地扭过头去。
虽然他不想错过这幕针锋相对的精采好戏,不过他有预感,将军不会喜欢闺房小儿女的斗嘴被属下当好戏般欣赏。
「狄惊。」从军低头看了怀里的小人儿一眼,强抑住一声叹息,「看来我今日无法上朝了,就麻烦你去报备一声吧。」
「是。」狄惊笑咪咪的回了一声。
等到狄惊驾马飞驰向皇城,从军这才放开手掌,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带你回去。」
冰娘本来很不爽他刚刚似恶霸的行径,但是一想到劳碌命的他竟然破天荒为她放一天的假,她整个人像是吞了人参果般,通身有说不出来的快活和兴奋。
「回去?」她激动地攀住他的手,眸儿亮晶晶,「难得偷得浮生一日闲,我们怎么可以浪费大好时光呢?走走走。」
「走去哪里?」从军被她欢喜若狂的表情逗笑了。
「去逛大街、吃小吃、看杂耍呀。」她满脸期待,高兴得不得了,「我听说京城有好多好吃好玩的,可我一样也没瞧见过,你就带我这个土包子去开开眼界,好不好?」
他低头宠爱地看著她,「当然好,只是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她小睑一垮,「你该不会还要先回去赶军务公文吧?」
难得的一个大好休息机会呢。
她落寞失望的模样让他的胸房狠狠地一揪,从军怜惜地抚摸著她的小脸,急急解释道:「不,我所谓的问题是……我也不太清楚京城有什么好玩的,所以我怕你会失望。」
原来如此。
她的眉在瞬间快乐地扬起,笑意重新回到脸上,「没关系,走到哪儿玩到哪儿,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无论什么地方都好玩。」
他的眸光亮了起来,「你真这么觉得?为什么?」
冰娘展颜一笑,重重地点头,「嗯,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相公埃」
她的答案深深地温暖了他的胸臆和心房,从军作梦也没想到,幸福竟然是如此唾手可得,只要她一句轻语,一朵微笑,就足以照亮他内心深处最孤冷黑暗的地方。
他无言却深深震撼感动了,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她,生怕生命中这份独一无二的美丽和幸福会在他不经意时犹如蝴蝶般翩翩飞离他身畔。
他不放手,永远永远不放手。
* * * * * * *
他们舍马步行,牵著手找到城东最热闹的市集大街。
这一条宽阔以碧石板铺就的大路上,花红柳绿莺啼处处,小桥流水清澈潺潺,再加上两旁令人眼花撩乱的商家小贩,还有优闲逛街赏玩杀价的游人们,活脱脱就是一幅太平盛世好时节的美景。
四处人声鼎沸,冰娘拉著英挺高大的从军穿梭在人群之中,一下子摸摸这个,一下子看看那个,买了一支冰糖葫芦,又站著欣赏了一会儿的耍大刀和猴戏,接下来又拖著从军来到一摊卖著各式精致银饰手环的小贩前。
从军从头至尾都是噙著宠溺的微笑,带著眷恋不移的眸光被她拉著逛来逛去。
他本以为逛街这种无聊的事一定会让他厌烦,没想到光是陪著她跟卖冰糖葫芦贩天南地北的闲聊,或是看她跟小贩你来我往的杀著价,在在都让他目不转睛且兴味盎然。
他怀疑有她在身边,有谁会想起「无聊」两字怎生书?冰娘假装爱不释手地把玩著一支镂银缠花簪,其实两眼却是有意无意地瞥著一串巧工串成的银铃手链。
「老板,这柄簪子怎么卖?」
精明的小贩咧嘴一笑,「看姑娘这么喜欢,就随便卖一卖啦,三串钱。」
「三串?」她叫了起来,小手急忙伸到背後对正要掏出钱来的从军摆了摆。
一路走来,事实证明这个沙场上当者披靡、无人能敌的大将军是杀价场上的傻兵兼瘟生,几乎只要是老板开出的价钱,他二话不说就要掏出钱来付,害她在一边丢脸得要命。
他一点都不懂得杀价的快感和艺术,每个老板赚他的钱一定觉得很没有成就感。
像她就不一样了,一张「杀口」可高可低,见老板眼色而转舵,以拿到成本为己任……哼哼,再加上笑脸一出,谁与争锋?几乎没有不手到擒来的货。
从军一怔,不禁失笑,她又来了。
她的叫声让小贩畏缩了缩,立刻对面前这位倾城美女感到愧疚起来,「呃,那么小姐开个价,你看如何?」
她有点满意的微笑,甜甜地道:「小贩哥哥,一串,也就是十个铜钱如何?」
「一串钱?」小贩吸了一口凉气,头摇得跟博浪鼓一样,「不成、不成,小姐,这样我会赔钱的,你就再往上加点吧。」
「那你说多少?」她娇睨著他。
「最少也让我有个工钱吧。」小贩搓搓手,讨好地伸出两根手指,「两串钱如何?平常人可是没有这种优待的喔,若不是看在小姐这般识货又长得这么美的份上,我哪舍得卖这种价钱呢?」
「小贩哥哥做人不老实呢。」她啧啧摇头,「我看这本钱加工钱也就值一串铜钱,好吧,就再给你赚一点……十五个铜钱,再多我不买了。」
「这实在不行碍…」小贩惊恐地看著她放下簪子,「呃,小姐……」
「我这人买东西最不喜欢杀得老板血本无归了,既然你不肯的话,那我也不勉强。」她拾起那串真正想买的银铃手链,「不过我也不好意思空手离开,还是要给你捧个场,毕竟你们挣钱不易埃你这手链怎么卖?」
小贩被她一番话感动得只差没有涕泪纵横,想也不想地道:「小姐,你真是太懂得我们这卖货小儿郎的心声了……这手链就卖你七个铜钱吧,真是成本价了。」
「谢谢。」她二话不说,急忙转头,「相公给钱。」
趁小贩哥哥精打细算的脑袋还未会过意来,赶紧付钱走人。
从军已经配合得很习惯了,很快取出刚刚找来的铜钱付给小贩,搂著欢天喜地的冰娘火速离开。
从刚才糖炒栗子摊、雪玉甜糕摊和麻花摊的经验得知,老板都会在感动过後蓦然醒觉,发现自己怎么鬼迷心窍,真卖出了成本价。
冰娘笑眯了眼,快乐地道:「京城真是太好玩了,城里人实在太好心了。」
「是你太令人防不胜防了。」他又想笑又想叹气。
「哪有?」她伸出雪白皓腕,递给他那串银铃手链,「相公,帮我戴。」
从军动作有些笨拙,却绝对温柔地将那串不时发出清脆叮咚响的银铃手链系在她的玉腕上。
冰娘欢喜地一甩腕子,满意地听著那声声好听的叮铃响。
「你很喜欢?」他怜惜地微笑。「那么以後我再买给你,无论是金子做的还是珠玉宝石做的,看你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就很好了。」冰娘盈盈地笑著,觉得无比的幸福。「我也不要什么金银珠宝做的,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一定会一辈子好好珍藏著它。」
他感动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我也没有给你什么珍贵的好东西,这不过是一条只值七个铜子儿的手链。」
「在我心里,它够珍贵了。」她拨弄著上头的小小银铃铛,难掩羞涩。
从军紧紧握著她的手,激动而无言了。
此情尽在不言中……
* * * * * * *
他们又逛了快两个时辰,到最後冰娘一双腿又酸又累,几乎快走不动了,她的两颗晶莹黑眼珠还是频频转动,朝四周新奇又好玩的摊子看。
从军微微一笑,低下头温和地问道:「累了吧?我们到酒楼里吃个午饭,歇歇腿吧。」
她的大眼睛勉强从热闹的斗鸡场子移转回来,对著他央求道:「那等我们吃完饭後,可以再去看斗鸡吗?我以前从来没玩过呢,看样子好像可以给人下注。」
「你想赌斗鸡?」他有些讶异。
「可以吗?」她眼儿亮晶晶,希冀地道:「只要你借给我几个铜子儿玩,我保证可以赢钱回来还你。」
他皱眉了,却是因为她那个「还」字。「你要还我什么钱?」
「刚刚一路白吃白喝都是你付的钱,我总不好意思真敲你竹杠吧?」她也是有良知的人。「不过那条链子就让你送,我就不把那七个铜子儿算进去了。」
这小娘子,竟然还跟他外人似地讲客套!从军不悦地道:「我不要你还钱,你是我娘子,提供你舒适的食衣住行育乐,也是做丈夫的责任之一。」
冰娘胸口一热,十分感动,她悄悄地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玩著他长茧的手指,「相公,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你值得的。」他坚定地道。
「但我们毕竟还不是正式的夫妻……」她的良心隐隐作痛。
「我们已经是了。」他眼底闪过一抹甜蜜,「何况等到半个月後举行婚礼,我们就更加确定彼此的名分了。」
「半个月後……」她猛然抬头,满眼错愕,「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件事?」
「我现在跟你说了。」他笑吟吟的看著她。
他有一个能干的管家和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家仆,里里外外都打点好,婚礼就订在下个月十五,现在只剩下带冰娘进宫向皇上禀明喜事了。
「可是我说过,我不想给除了府里以外的人知道咱们成亲的事。」她咬咬下唇,无力地道。
从军没有察觉她的异状,还以为她是害羞。「冰娘,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婚礼,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的小妻子有多么值得珍宠。」
「可是……」她心慌意乱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一个早上你只胡乱吃了些点心,一定饿了。」他温柔却坚持地拥著她往前面一家酒楼走去。
冰娘额上冷汗微微沁出,她抬头望著灿烂的太阳,突然觉得头晕。
心底深处那隐隐的阴霾和隐忧又悄悄浮现,冷冷地提醒著她,过去的还未过去,却是随时有可能出现毁了她的未来。
从军搀著她来到京城有名的「醉仙居」,一见鼎鼎大名的红袍大将军和美貌动人的姑娘莅临,掌柜的在惊艳加惊喜之余,连忙殷勤地招呼著他们来到二楼的雅座。
风动竹帘影,丝丝映人碧,楼上的雅座以长垂落地的竹帘相隔,厢房与厢房之间只闻人声难见人影,雅致的布置,让就算是嗓门再大的人来到这儿都会忍不住压低声音,附庸风雅一番。
可是当他们才走上楼梯,走到靠窗的一处雅座时,右方的厢房里蓦地传来阵阵哄笑声。
「哈哈哈……」
「你这小子,除了会大吹牛皮外还会做什么?」
从军浓眉不悦地一蹙,看得掌柜的一阵心惊肉跳。
「咳,大将军,您请见谅,那一桌是平庸侯的公子和无用公的少爷,以及一群官家子弟聚会……」掌柜的边说边抹著汗,「他们……声音是大了些,但应该也不至於……呃,太大……」
吞吞吐吐又矛矛盾盾,掌柜的无奈尽写在脸上,总之,他惹不起里头那群公子哥儿,又生怕大将军会见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军浓眉一挑正想说话,冰娘不忍心,急忙安抚掌柜,「掌柜的,不要紧,有人声也比较热闹啊,你说是吧?」
她最後一句话是问向从军,不等他开口,她继续热络地道:「掌柜的,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好茶好菜统统拿上来,大将军要请客。」
「是,小姐。」掌柜的点头如捣蒜地应允,「马上来,马上来。」
等掌柜的下楼去後,冰娘拉著一脸严肃的从军坐了下来。
「别生气嘛,反正就当看热闹。」她淘气地眨眨眼。「好嘛。」
他缓缓地吁了口气,含笑地看著她,「我怕你觉得吵。」
「我说过,只要有你在我旁边,无论哪儿我都好。」她甜甜地回道。
她这句话完全地拂去他眉眼间最後一抹豫色,从军愉快地摸摸她的头,看起来高兴得不得了。
精致可口的菜肴和点心轮番送上来,掌柜的还沏了一壶上好香片送上,又在桌边说了一番好话才欢欢喜喜地下楼。
冰娘兴高采烈地吃著,从军体贴地为她夹菜去骨,斟著热腾腾的香茗让她润喉,微笑地盯著她大快朵颐的吃相。
就在这时,隔壁那桌公子哥儿们显然有些喝醉了,其中一个大著舌头说:「我说……你这小子真是个王八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丢人现眼一世不得出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跟你家里那个老虔婆……呃,根本没有人瞧得起……」
「金大富,你这醉猫胡说八道什么?」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含悲带愤地响起。
正在跟一只大红螃蟹奋战的冰娘倏地抬起小脸,耳朵竖起——「咦?」她手上的动作顿祝怎么那个声音有点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几回?从军并没有认出那声音,只是有点惊异地看著她,「怎么了?怎么不吃了?不新鲜吗?」
「不是。」她急忙甩著油腻腻的小手,放在嘴边嘘道:「嘘,你听。」
他身形一顿,侧耳定神倾听。
隔壁桌已经开始烟硝弥漫,充满了浓浓的火气——「我是醉猫?去你的,你才喝醉了,你以为你什么东西啊?哼!不过是个瘪三、烂货色……」金大富发怒起来反而不大舌头了,骂人骂得可溜了。「穷巴子、小兔崽子,大爷我们要不是看你可怜,你有本事跟大爷们坐在这儿一道喝酒吗?」
「金大富,你给我说清楚,谁要你可怜了,你……」那个清亮声音里充满了受伤和羞惭。「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知府的儿子,你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吗?你不要瞧不起人,我有哪一点配不上跟你们坐在一块喝酒了?」
另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响起,「我说世公平啊,要老实说呢,你也算不上什么玩意,我们大家心知肚明,你们这一房早就没落了,穷了,要不是世大将军三不五时给你们家用度费,你和你娘恐怕早流落街头当乞丐去了。」
落井下石真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另外一人也加入了耻笑团。
「你以为你还是我们这票公子哥儿里的一员吗?傻子,我们肯让你跟,是因为看你像只跟屁虫跟在我们後头当小弟,实在是过瘾极了,哈哈哈……」平庸侯的儿子哈哈大笑道,「尤其是你那个又丑又老又笨的娘,几次三番央求我们去你们府里喝茶……啧啧,看她那副嘴脸就觉得可怜又可笑。」
「她还以为你有资格当我们的朋友哩。」卑劣的生物又多了一只,无用公的公子怪笑的跟著耻笑。「真是个笨老女人。」
那个清亮的声音又惊又怒又绝望,「你们……你们实在欺人太甚!你们就以为我们世家这么好欺负……」
「当然好欺负,你问问这全京城的人,谁人不知你家那个老虔婆当年干了什么好事,非但得罪了财大势大的大将军,更惹毛了皇上……哼哼,留你们一条狗命实在是便宜你们了,难不成世大将军还会跳出来维护你们不成?他恨你们都来不及了!」金大富嚣张地叫道,「你瞪什么?有本事你咬我啊,咬啊咬碍…」
「你们……」
突然,哗啦一声,竹帘被一个身材娇小却倾国倾城的俏佳人一把掀开。
所有的人尚未从惊艳和震惊中清醒过来,那个俏佳人已经开口。
「亲爱的堂弟,难得有人发癫自愿给人咬,就算咱们有千百个不愿意,还是赏他个脸,随便咬一口吧。」冰娘笑咪咪的说,轻移莲步来到满脸愕然的晋深身边,友善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咦,你怎么傻了?不认得大嫂啦?」
「大……嫂?」他的声音似被惊愕卡住,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他眨了眨眼,视线随即瞥向缓缓踱来,温柔却坚定地搂住妻子的从军。
所有人都被从军和冰娘的出现惊呆了。
「堂、堂兄?」晋深的目光里揉合著崇拜、钦敬和羞惭,他直觉想要立正站好,却控制不了吓到僵硬的肌肉。
「大、大将军?」其他人更是吓到连下巴都掉了,纷纷想要钻进地洞里。
惨了,他们竟然当著大将军的面提及他,还批评他们家事……不过,一想到传言大将军和世家二房向来不和,他们被吓傻的脑袋又纷纷恢复了运转能力。
说不定世大将军会很高兴他们帮他侮辱欺负这个可恨的堂弟,也说不定他在一喜之下,会犒赏他们什么肥差事或者是金银珠宝。
贪婪胜过了理智,使他们没有人偷偷落跑。
「世大将军,您来得正好,我们……」无用公的公子讨好地开口。
从军锐利的眸光一扫,他登时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呃,我们……我们……」
晋深身体一僵,内心充满了绝望。
他怎么会忘了?他从小就深深崇拜的堂兄恨他们,而且堂嫂一定跟他告过状,说他那天擅自拿著他的名号恫喝她……晋深的心脏整个翻绞了起来。
冰娘没有错过他眼底的痛楚和绝望,心不禁微微一抽,想也不想地大声道:「你们怎么样?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侮辱我们最亲爱的堂弟,现在大将军在此,可有你们好受的了。」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气势磅礴的话惊住了,包括从军。
「我的什么?」他震惊地低问。
冰娘忍不住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低声道:「家人要炮口一致对外,你不要给我漏气。」
从军虽然有点不爽,但还是识时务地闭上嘴,打算静观其变。
「小姐,请问芳名……」无用公的公子看著她绝世的美貌,边流口水边搭讪,完全忘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醉到眼睛雾茫茫的金大富大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威胁我们?」
从军脸色一沉,凡是有长眼睛的统统倒抽一口凉气,纷纷四下张望,想找地洞躲进去以躲避大将军的怒气。
冰娘仍是笑嘻嘻的,「我呀?我是人,不是东西耶,不过我的最新头衔是大将军夫人,你们高兴的话也可以尊称我世夫人,不高兴的话还是得尊称我世夫人,既然我相公是世大将军,那么我堂弟世晋深少爷,你们就得尊称他一声世二少爷,听懂了没有?」
从军深沉威胁的眸光让所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点头,只有金大富例外。
可悲的金大富,醉得搞不清东西南北,兀自咆哮道:「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知道世大将军恨透了世晋深一家人,传言说——」
「传言错了。」冰娘简洁有力地道:「世家人永远是一家人,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污蔑侮辱,以後如果再让我们或任何人听到从你们口中吐出一字半句辱及世家老老小小的话,那么我相公会很乐意亲手剥掉你们的皮,是不是呀?相公。」
亲手剥人皮?据他所知,他并没有这种嗜好。
从军还在思索,冰娘又狠狠地踩上第二脚。
「没错。」他俐落地道。
一票官家子弟开始强烈地颤抖起来,疯狂地摇头。
「不不不……呃,是是是……我们不会说的,我们绝对不敢……再说了。」性命要紧哪。
晋深傻眼了,不敢置信地望著冰娘,还有她背後像天神般的从军。
从军的眸光幽黑深沉,但是没有一丝不悦的味道。
晋深陡地觉得胸口有股热浪袭了上来,一股剧烈的释然和被接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涌上潮湿的热意,喉头的硬块让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对了,晋深,既然在这儿遇见了你,劳烦你回去跟婶娘说一声,明儿个我们要去家里拜会她,顺道尝尝她拿手的羊肉大火锅,就麻烦她老人家了。」冰娘笑意嫣然,「咱们明晚见……哦,还有,大嫂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不要跟那种只懂得酒色财气、吃喝玩乐的执袴子弟来往,会有失身分的,知不知道?」
「是,大嫂。」晋深忍不住噙著泪光笑了起来。
冰娘转头,对著始终冷眼旁观,一脸莫测高深的从军浅浅笑道:「相公,咱们可以去看斗鸡了吗?」
他点点头,「好。」
「你不跟堂弟说点什么吗?」她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从军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妮子玩什么把戏?但还是依言望向晋深,低沉道:「没事早点回去读书吧,」
噢!她真想重重敲他的脑袋。
这算什么温情的安慰?难道他没有听到刚刚那堆人渣是怎么糟蹋晋深的吗?有别於冰娘的气恼,晋深却被他短短的一句话重新燃起了温暖和志气。
「是,堂兄,我马上回去读书。」他激动到声音都变了。
「好。」从军点点头,眼神闪过一丝什么。
是满意和宽慰吗?冰娘真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第八章
回到将军府,已是黄昏,冰娘愉快地哼著云南小调,清脆的歌声回荡在美丽的暮色中。
从军自始至终都是一脸的深思。
他们经过了水池,冰娘回过头正想问他为何不养些中看又中吃的鱼儿,这才瞥见他俨然的神色。
「你怎么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虽然她明白他在问什么,却依旧选择装傻。
「我们明天不会去拜访婶娘,更不可能留在那里吃她拿手的羊肉大火锅。」他顿了一顿,蹙著眉心,「我甚至不知道她会烧饭。」
「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她随手摘起一瓣绿叶,拈在指尖把玩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舔了舔乾涩的唇,终於迎视他的眸光,「为了你。」
「我?」从军的神色古怪,忍不住低吼,「你见鬼的是为了我,我一点都听不懂!」
「你需要家人。」她温柔地道。
「你就是我的家人。」他咬牙切齿的说,「还有将军府中的每一个人,我的每一个部下,都是我的家人,我并不缺少家人。」
她凝视著他,「可是你需要跟你的婶娘、堂弟和好,毕竟他们才是与你有血脉之亲的亲人。」
那是他心底深处的一个缺口和伤痛,可是再怎么逃避也没有用,只是选择用厚厚的痂封锁住,却没能彻底治愈伤口……她从他凝视晋深时的眸光就看得出来,他其实也想要拥有血浓於水的手足亲情。
晋深更需要他,需要一个正直可靠且英明的男性楷模来学习,也需要一个年长有智慧的兄长来教导他该如何面对生命中的风风雨雨,教他如何从一个青涩不安的男孩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我没有和他们交恶。」他撇开头望著远处的晚霞暮色。
「但是你也没有跟他们亲近。」她指出。
他眸中闪过一抹冰冷的防备,「你不明白。」
「相公,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它并没有击倒你,反而让你变成一个顶天立地、正直有为的男子汉,既然你已经走过那重重的磨难,为什么不把胸怀放开,原谅他们呢?」
「如果我没有原谅他们的话,今天他们一家子不可能还完好无缺地活在世上。」他眼中的冰冷蔓延开来,语气中的冷漠无情不禁让她瑟缩了下。
「由此可知你是一个善良且雍容大度的好人,但是你的理智和道德感原谅他们,并不表示你打从心底真正地谅解了他们。」她真的很希望他能打开心中的结。
「谅解?」从军眯起眼睛,坚硬的面具终於有一丝崩溃,「你可曾尝过父母双亡後,寄人篱下却被视若敝屣的滋味?」
她呆住了,「相公……」
「你可曾尝过举目无亲,希望你最後的家人能够对你伸出手,给你一丝丝的关怀和温暖,换来的却是鄙视唾弃和排挤?」他渐渐握紧拳头。
冰娘死命地咬住下唇,免得自己失控地哭了出来。
老天,她多么希望当时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你可曾尝过睡在柴房里,望著窗外冷冷的月光,内心有多么痛恨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不跟随著父母的脚步死去?」他嗓音暗瘂地低吼著,目光充满了痛楚,「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直到心底最後一丝希望的灰烬冷却消失,最後你终於明白,世界上就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其他人统统都是陌生的脸孔和冷漠的影子。」
她终於控制不住落下泪来,透过泪雾迷蒙,他脸上的伤心和绝望却异样地清晰。「相公,那都已经过去了,何况你还有皇上,而且现在你还有我啊!」
「没错,就在我几乎放弃自己的时候,皇上救了我,并且给予我最大的温暖和关怀。」从军语气坚定地道:「我被接进宫後,皇后待我如亲生子,还有奏越太子和公主,以及现在被封为一等公和文宰相的千岁与辛闻……是他们给了我亲情和深刻的友谊,让我没有被自私卑劣的叔父一家毁掉!」
她的眸光漾著深深的温柔。她好想见见他们,见见这些在他最脆弱、最悲伤的时候,拯救他於水火之中,给予他最需要的爱与关怀的人们……她要跪下来深深地向他们致谢,谢谢他们为她保全了世上最值得爱的男人。
她的男人,心上最最深爱的人。
「相公,虽然上天给你诸多的磨难,却还是让你拥有众多的关爱和亲情。」她柔柔地道,「反观你叔父、婶娘和晋深呢?他们很可悲也很可怜,不懂得世间情为何物,不懂得何谓仁慈与人性……可是你看他们最後得到了什么?一个残破不全的家,一直到现在,还无法脱离自惭内疚心虚的阴影。」
「若有,那也是他们应得的。」从军冷冷地道。
「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都会做错事,就当作他们一时做错了事,可如今已经悔改了……原谅一个人比憎恨一个人更好,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没有不原谅他们。」他淡然的说,转身迳自往玄楼方向走去,「我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你先回房里休息吧。」
「相公……」她急声唤道。
「还有,我明天一整天都会在兵部忙。」抛下话後,从军高大的身影旋即消失在暮色沉沉中。
冰娘呆站在原地,一丝掩不住的惆怅和失落悄悄爬上心头。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可是换作是她,真能够一笑抿恩仇吗?「我这样……做错了吗?」她低低自问。
她真的不愿意见到他继续活在过去的仇恨和阴影中,虽然他已经很了不起,几乎已经是以德报怨了。
但解开心头的那重枷锁不为别人,而是为他自己。
「不,我不能放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化解这段恩怨,让他们重拾亲情与和睦。」
虽然这显然是项艰钜的任务,天知道她得花上多少年的时间?而且她眼前的麻烦也不少,也还等著她一一解决呢。
冰娘突然觉得一阵发冷,原来天色已经黑了。
* * * * * * *
第二天一早,冰娘兴匆匆地跑到玄楼,却发现从军早早就出府上朝去了。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不能气馁。
从军是个生性仁慈宽厚的男人,他需要的只是独自一人静下来好好把事情想清楚,她会给他时间的。
冰娘揣著一颗心,在将军府里从早晨等到中午,从午后等到黄昏,眼见他真的不回来了,她不禁失望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昨日已与晋深定下晚饭之约,就算从军不去,也阻挡不了她去的决心。
而且她也要亲眼看看,世家二房此刻的情况。
如果他的婶娘依旧劣根性难改的话,或许她可以放弃一部分,只要说服从军和晋深两堂兄弟恢复情谊就好。
因为她可以看得出这两兄弟眼中的希冀和渴望,虽然他们俩死不承认。
「敏敏,你有空吗?陪我到一个地方去好不好?」
* * * * * * *
无视敏敏的咕哝和不满的脸色,冰娘还是来到一栋曾经辉煌过,如今却显得沉旧斑驳的宅郏它甚至比漫天的黑夜还要死气沉沉。
就像年久失修的古坟……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若说当年世二夫人曾经残忍地对一个孩子极尽伤害之能事,那么居住在这毫无希望和未来的古墓里,也足以惩罚她了。
宅邸大门前,努力压抑著兴奋与期待的晋深,与一名高姚瘦削却显得衰老的老妇人正引颈等待著,在看到她的身影出现时,他们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一抹强烈的喜悦和释然。
她真的来了。
但当他们看到她身後并没有从军的踪影时,失望又在瞬间爬上了眼底。
「婶娘你好,我是从军的未婚妻子,我叫冰娘。」她对一脸紧张的老妇人绽开一朵笑容。
敏敏在她身後生闷气暗嘀咕,但她假装没听见。
老妇人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艳精明,但是岁月和多年来的内疚在她脸上刻划出明显的苍老痕迹,此刻的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充满防备,紧张和不安的老人家。
老妇人有些惊异,结结巴巴地道:「呃……夫人不用多礼,里、里面已经备好了饭,夫人请进……请进。」
晋深强自镇定地望著她,语气却是脆弱忐忑,「堂兄……他不来吗?」
「他临时有急事。」她眼也不眨地撒著谎,笑意晏晏。
「噢。」晋深看来失望极了。
「我来也一样。」她温柔地看著面前这对仓皇畏缩的母子,心底止不住的叹息。
如果从军来看过他们一眼,只要看一眼,他就会明白放下仇恨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但是打开自己,也是打开他们身上背负多年的沉重枷锁。
老妇人吞了吞口水,焦急地扭绞著枯乾的双手,「请……请进。」
冰娘友善地挽起她的手,「婶娘,别客气,咱们一道进去吧。」
「夫人……」敏敏在她背後惊喘一声,像是怕她沾惹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你也一起进来。」她对敏敏抛去一个警告的眼神,「什么都别说。」
「啧。」敏敏一跺脚,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古老的宅邸处处都是陈旧与荒凉,仅有的两名婢女看起来也很少见生人,在看到她莲步款款来到时,更是一副巴不得跑去躲起来的模样,不难想像这古墓里一点希望和朝气都没有。
晋深怎么受得了呢?他今年才十七,正是青春要开始,要追求自己大好人生的时候。
难怪他宁愿做出放荡不羁的模样,还跟那票公子哥儿鬼混,也许是想要证明自己虽然住在古墓里,但还是活著的事实吧。
他们在简陋却擦拭得洁净的大厅里用餐,四周微微泛黄的墙壁和沉檀木架上空荡荡的景象,令冰娘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这些年来,我们把能卖的古董和字画都卖了……」老妇人低低呢喃,勉强维持著最後的一丝自尊。「你知道的,我们总是得活下去。」
「虽然我们不配。」晋深苦涩地道。
冰娘心底掀起了丝丝的酸楚,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欺负过当年弱小无依的相公,她应该要恨她,可是此刻她所看见的悲惨景象,却让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去恨。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老天已经给了他们最好的惩罚。
「据我所知,将军应该每个月都有让人拿家用费来。」
「我们……不能再拿他的钱。」老妇人深吸了一口气,羞惭地低语,「那些钱我都没动,我等著有一天他来,然後当面还给他……可是他一直没有来,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赎我这一身的深重罪孽。」
桌上的火锅噗噗噗地滚烫翻腾著,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它。
冰娘轻轻地道:「婶娘,当我知道你和叔父当年是怎么对待将军时,我真的非常非常痛恨你们……我承认,我甚至有想过要替将军出一口气,可是後来我发现复仇并非最好的报复方法,如果能够化解这段仇恨,远比重重惩罚和伤害任何人更有意义,尤其当我知道其实将军还是很在乎你们的时候。」
老妇人的眼中终於出现了一丝火苗,激动的热雾迅速冲进了眼底,「你……你是说那孩子并不恨我?」
「他或许没有那么快忘掉仇恨,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忘掉你们是他的亲人。」她希望自己猜得没错。
她的相公是这世上最正直仁慈的人,他有一颗温暖和柔软的心,只不过是被重重的盔甲和保护壳包住了。
老妇人看起来不再那么槁木死灰,「他……他肯原谅我吗?当年我刚嫁入世家,我满心只想著不该让一个小毛头拿走世家大部分的财产,那并不公平……尤其我夫君一直跟我保证,他兄嫂遗留下来的财产非常庞大,除了从军以外,我们是最有资格得到世家财产的人……我不知道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了虐待从军那个孩子……」
说到这里,老妇人低低啜泣了起来。她的悲伤和自责是那么样地真实,就连原本敌意满满的敏敏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同情。
「我出世後不久,爹就去世了,娘一直活在自责和阴影里,她不断告诉我她过去做过什么……」晋深沙哑地接口,僵硬羞愧地道:「我听得越多,越觉得我们一家人都是混蛋,我们欠了堂哥太多太多,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补偿他……」
「幸亏有你。」老妇人拾起头,泪痕斑斑地道:「晋深跟我提过你,他说大将军……非常的喜爱你,而且你很与众不同,或许你可以让他不再那么抑郁,让他快乐起来……昨天他急急地冲回来告诉我,你和大将军将来我们这里用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冰娘觉得老妇人对她的感激实在太过了,她连连摇头,惭愧地道:「婶娘,其实我很没有用,今天晚上我就没有办法说服他一道来。」
糟糕!
她话一说出口,这才发现自己说溜嘴了。
果不其然,老妇人和晋深看起来深受打击的样子。
她急急地解释,「呃,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不来,而是他觉得今天晚上的公事非常重要……吃饭的约定可以往後挪一挪的。」
这对母子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怀疑,不是很相信她的安抚之词。
「是真的。」她乾笑著。「你们想,如果将军不是已经释怀了,他怎么会同意我来你们这儿呢?」
老妇人和晋深的神情看起来安心多了,甚至还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敏敏轻咳了一声。
冰娘挺直背脊,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敏敏出面扯後腿。
从军没有反对是因为他压根不知道她真的会来,否则只怕用绑的,他也会硬把她绑在紫楼里。
「所以……」她故作愉快地道:「我们现在可以吃火锅了吗?闻起来真香埃」
老妇人啊了一声,殷切地布著菜,「对对,该吃饭了,你一定饿了……来,尝尝看我熬的汤头,看看合不合胃口?」
「一定合。」她露出一朵灿烂的笑容,「我爱死了羊肉大火锅。」
晋深近乎崇拜地望著她,清秀的脸庞激动得像是恨不得一把抱住她,拚命跟她道谢。
她的到来让他们的生命重新有了春天和希望……老妇人殷勤热情的眸光瞥向一旁站著的敏敏,「哎呀,还有这位小姑娘,也坐下来一道吃吧。」
敏敏有点别扭,迟疑了一下,目光望向冰娘。
冰娘的笑容里充满了鼓励,「坐下来吧,我们千万不要辜负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老旧的宅邸里今夜有灯光,有炭火香,还有浓浓的温暖和轻快的笑语。
冰娘解除了封锁在世二府邸的魔咒和枷锁,只是不知道能否顺利解除另外一个?
* * * * * * *
「该死的,你真的去了那里?」
一声咆哮如雷般震得趴在软绵绵床上的冰娘不由得捂住了双耳。
「噢,外头打雷了吗?」她努力从床上挣扎爬起来,放开双手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可酸疼的四肢和肌肉随即又让她哀叫著倒回床上。
她昨晚待在婶娘家直到近三更,跟婶娘讲了一个又一个发生在云南的老笑话,甚至还跟晋深玩了一会儿的跳房子,虽然他坚持自己已经十七岁,不玩这种幼稚小孩玩的游戏,但事实证明小色狼果然还很小,他可是玩疯了。
唉,待在将军府里吃吃喝喝睡睡这么久,她的骨头有些受不了这突然的激烈运动,现在她只要每动一寸就惨叫一声。
「焦——冰——娘!」随著怒吼声进来的是他许久不见的凶恶面孔。
冰娘眨眨眼睛,懒洋洋地唤道:「相公,你的眉头又打结了。」
他一顿,随即咬牙切齿的质问:「你得好好跟我解释一下,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她马上装傻,天真地眨著大眼睛,「怎么啦?我怎么都听不懂相公在说什么?唉,可能是因为我刚刚才睡醒的缘故……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儿个怎么没有上朝去?」
他阴郁地沉下脸,「皇上知道我即将成亲,下旨要我在家里待婚,直到我们成完亲并度完婚假後。」
冰娘恍然大悟,明明很高兴,但还是假装同情地道:「这样啊,难怪你今天早上心情不太好。」
从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转移注意力,重新咆哮道:「我的心情不好是因为你——」
「又不是我要皇上放你假的。」她无辜极了。
「你!」他狠狠地瞪著她,「你心知肚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唉。」她伸展著酸疼的肩臂和腰肢,「你吃过饭了没有?我连梳洗都还没呢。」
「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他一个字一个字道。
啊,失败啦?
她讪讪地笑著,「相公,你放轻松点,我可不希望在举行婚礼前就被你失手掐死,这样皇上还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有要掐死你……至少现在还没。」他的声音比寒冰还冷。
「好吧、好吧,你到底是要现在掐死我,还是要等我梳洗完、吃饱饭後才要下手?」她慢条斯理的问他。
从军一怔,怒气冲冲地抛下一句话:「吃过饭,到玄楼见我。」
然後他就大踏步地走出去了。
冰娘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看吧,这就是热心助人的下常」
不过,她不会後悔也不会放弃的,现在他或许会气她,但是以後他会感谢她的。
敏敏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但在雕花梳妆架上有一盆清澈的水,冰娘慢条斯理地起床梳洗,慢慢踱出卧房来到花厅,果不其然,桌上放著热热的饭菜。
鸡丝粥和几道爽口小菜引得她胃口大开,但是才刚举箸,她想到相公待会儿就要「开堂军审」,满肚子的馋虫顿时惊逃四散。
但她还是需要填饱肚子,才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酷刑」。
冰娘慢慢地蹭到玄楼门口,她不必直接面对面就可以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强大怒火,这坚固的玄楼双柱都快要烧起来了呢。
「相公。」她已经准备好被骂个狗血淋头了。
「你该死的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从军真的很气很气,否则不会忘形大吼大叫。
冰娘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你听我解释……」
「你只要乖乖地坐在家里等著当我的新娘子,这样就够了,其他的你不该、不用也不能自作主张。」他紧紧盯著她,满眼威胁,「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她实在不是要跟自己的小命过下去,但……「不清楚。」她眨眨眼,差点被他那锐利如冰箭的目光钉在墙上。「你没有说为什么我不能自作主张,何况那算哪门子自作主张?我只是在维系亲人之间的感情。」
「我跟他们没有什么亲人的感情。」他冷冰冰地道,「也不需要你来维系。」
「你这么说就伤感情了,你没有看过她懊悔的眼神……」她反驳。
「现在连你也站在他们那一边了?」他的眼底有一丝被背叛的痛楚和狼狈,「是不是?」
她心口一痛,闭上了想辩解的嘴,莲步轻移地来到他身边,仰望著他,目光充满了深深的爱意与怜惜。
「傻瓜,我是你的娘子,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她将小手放入他的掌心里,脸颊偎近他坚硬温暖的胸膛。
从军蓦地一颤,浑身如刺猬般的伤痛和激动出奇地平缓了下来,声音沙哑,还夹杂著一丝他绝不会承认的脆弱。
「我以为你也要抛下我。」他轻舒长臂,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不能没有你,我也受不了你站在我的敌人那头。」
敌人……他总算肯正视面对自己的心情了。
「相公,我不会抛下你的,虽然你是头固执的死硬派猩猩,但你也是个最温柔、最善良、最有正义感的好男人。」她攀著他,踮高脚尖轻轻啄了他的下巴一记,笑意嫣然,「而且……我很爱很爱你呢。」
从军震住了,为她主动献上的甜蜜轻吻和深刻动人的告白。
「你……你说……」他看起来像是呆掉了。
「我爱你。」她甜甜地,娇羞地道:「还不只一点点,而是很多很多,多到你没有办法想像的地步。」
「可是……」他看起来像是快晕过去,更像是感动到无法自拔。「我以为你很气我……我非但把我们过去的事都忘了,还总是对你大吼大叫……」
「没关系,过去的事不用想起来。」她深深地凝望著他,真心地道:「只要未来不要把我忘记,就够了。」
「我怎会忘记你?怎舍得忘记你?」他的黑眸里有隐隐泪光,深情而动人,「在你好不容易进入我生命後?」
冰娘深受撼动地痴望著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个铁血耿直的大男人竟然会吐露出如此教人永生难忘的告白。
「这是不是表示……」她狂喜的泪雾在眼眶里打转,想笑又怯然,「你也有一丝丝的爱我呢?」
「傻瓜。」他低低喘了一口气,爱怜地抚摸著她的唇瓣,强烈的渴望与悸动在他血液里奔流。「如果我没有爱上你的话,怎么会落得既想狠狠打你屁股却又舍不得的地步?」
「相公……」她的欢叹还未消失,唇瓣已经被他紧紧攫祝绿波风动樱桃痴,娇羞初见时,春光近,俗事远,芳心两自知……
第九章
他们第一次的吵嘴结束在一片缠绵中,但这并不表示冰娘就放弃了做和事老,从军就放弃了管束她的行为。
眼看著婚期一天一天接近,消息传了出去,已经有不少的王公贵族和朝野大人物送来实礼。
这当中最教从军啼笑皆非的就是,前几日欢欢喜喜成亲的千岁的贺帖贵礼,和还在苦著脸打算从书中呼唤出一名颜如玉来解决成亲困扰的杉辛闻的。
千岁送的是礼金五千两黄金和上好南蛮真丝金缕肚兜,说明要给大嫂「校场点兵」用的。
那个死小子……
辛闻送的是银票五千两和一本古时颠鸾倒凤教习兵书,也不知他打哪儿挖出来的,点明要给他洞房花烛夜参考用的。
那个死书呆……
幸亏他们早熟到不拘俗礼的程度了,否则他真会为这两样东西上门揍人。
眼看将军府沉浸在一片欢乐气息中,仆人和婢女以及士兵护卫洗刷墙壁张贴双喜字和高挂红灯笼,冰娘一颗心越发骚动难安起来。
她总觉得心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天哪,她有太多太多的麻烦缠身,到现在还没有一桩解决掉,这下该怎么办才好?首先,她得说服从军把婚礼缩小一点……不知道现在讲还来不来得及?一早,冰娘就在他的书房外探头探脑。
从军正在审阅偷渡回家的军情报告,在瞥见门外的小脑袋时,不禁尴尬地急忙收起卷宗。
「冰娘,你怎这么早?」他起身将她牵进屋里。
她清了清喉咙,「其实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吃些点心?」从军满意地看著她眼睛一亮,笑著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只青花瓷罐。
知道她喜欢吃东西,食量又大,所以他在书房、卧房及花厅到处都摆了点心罐子,这样可以随时喂她。
冰娘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腿上,兴高采烈地抱著小青花瓷罐,大啖里头香酥可口软绵绵的桂花糕,在吃了三块後才想到自己原本的目的。
「哎呀!」她连忙咽下嘴里的糕屑,「都是你害的,我差点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
「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困惑的问道。
「那也是目的之一啦,但最主要的是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他神色瞬间变得防备,「如果是那一家子的事,那么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无论她再怎么说,他死活都不相信那个自私自利的婶娘已经洗心革面,并且满怀著歉意等待著要向他忏悔。
有一些记忆是永远不会遗忘,有一些人是永远不会改变,他没有她那么天真无邪,相信人性本善。
他只相信正义,公道,还有是非善恶和对错真假。
「我迟早会再跟你讨论那件事,但那件事不是我现在要跟你商量的事。」她绕口令似地道。
「那你要找我商量什么?」
「婚事。」她认真地凝视著他。
他的心跳乱了一拍,「你该不会现在才要告诉我,你後悔嫁给我了?」
「当然不是。」嫁给他是她这辈子最幸运也最美好的事了,她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把婚礼搞得那么盛大。」
从军松了口气,温柔疼惜地凝望著她,「不行。」
「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就不嫁了。」她使出最卑鄙的一招。
果不其然,他的脸色大变,「冰娘……」
她得意洋洋地道:「你自己选,看是要小婚礼还是没新娘。」
呵呵,能够把他吃得死死的,这种感觉还真不赖。
「我不懂你为什么坚持不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他抱怨道。
「这是我个人的原则。」她咧嘴一笑,「我生性害羞。」
「有什么害羞的?」他轻叹口气,「全京城都知道我要娶的是云南第一美人焦冰娘,而且成亲那一天,你头上覆著红盖头,根本什么人也看不见。」
冰娘胸口猛然一悸,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我说……」他有些惊讶的看著她,「你的脸色怎么变得这么难看?身子不舒服吗?」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云南第一美女的事?又为什么大家都会知道?」
他轻蹙眉头,「是狄惊想起此事告诉我。而且我要成亲,对象是你,乃是皇上事先就颁布昭告天下的,他八成是怕你悔婚,不嫁给我。」
老天!京城的人统统都知道了她焦冰娘要嫁世大将军,那么那个人就知道该来哪儿找她了……不不,先别怕,这不就是她选择投靠从军的原因吗?假若不幸真被「他」找到了她的踪影,相信「他」也不敢挑战大将军的权威。
理智拚命告诉她不会有事的,但是冰娘却觉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也许是因为她痛恨被太多人知道她的身分,云南第一美人并不是什么好头衔,带给她的只有麻烦、麻烦,数不清的麻烦。
她想要静静地嫁给他,从此以後做他生命中唯一的小女人,最幸福的小娘子。
可是现在……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她低低呻吟一声,单手支著头,「天哪。」
他关切地看著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从头到尾都不对劲,而且是大大的不对劲。
「相公。」她的心情沉重,「我很怕。」
「怕什么?」
「怕变故,怕意外,怕突然有事毁了我们的婚礼。」她面色苍白的说。
「怎么会呢?」从军笑了起来,拍拍她的头,「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必怕。」
根本不会有什么变故和意外发生,婚礼当天的守卫会非常严密,因为皇上会亲自主持婚礼。
「我怕的不是那个。」她憋著气,憋到胸口都隐隐作痛了。
「那么你怕什么呢?」他偏过头问道。
她勉强笑了一笑,「没事,我只是在胡思乱想……也许每个快成亲的姑娘都会这样,怕这个怕那个的。」
「你不算是快成亲的姑娘,你已经是我的小娘子,我们现在只是补办一场婚礼。」从军微笑道,给予她无限的保证和信心,「相信我,有我在,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我不允许。」
她偎近他胸前,倾听著结实宽厚胸膛内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强自忍下一丝幽幽的叹息。
他的力量无比强大,她相信没有任何人敢轻易撄其锋,但是相对的,倘若他知道她压根是个冒牌新娘,是存心要欺骗他,那么他可怕的力量也能轻而易举地毁了她!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接受被欺骗和背叛,尤其是曾受过深深伤害的他。
冰娘心底的不安渐渐扩大……
* * * * * * *
市集上,鼎沸热闹人声扰攘,一名高瘦的年轻男子缓缓走过一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的人群,蓦地,打那群人里逸出的几个字吸引住他的全副注意力。
「……所以十五日世大将军就要迎娶云南第一美人,啧啧!相信到时候场面会十分盛大。」
「铁定跟伍公爷的婚礼有得拚呢。」
「照我说啊,这回上门去祝贺的大官一定不少,听说皇上要亲自主婚……」
「喂喂,我听说焦小姐美若天仙,见过她的人都不相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娇俏的美人儿……」
「正所谓英雄配美人,世大将军盖世英雄,能够娶云南第一美人也算是珠联璧合呀。」
年轻男子的眸光如电,阴诡如毒蛇,薄薄的双唇慢慢地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世大将军?
这下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他作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有这般好运气,既可以抓回他的新娘子,又可以替青苗峒报灭家大仇。
他已经可以想见莲莲姊万分惊喜与满意的神情了。
* * * * * * *
趁著从军出门去和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兼换帖兄弟商谈要事,冰娘带著敏敏跑到了隔壁世二宅邸去。
老妇人一见到她,欢喜地放下手上的小竹箩筐,急急握住她的双手,「冰娘呀,恭喜、恭喜,我听晋深和两个丫头说,你和将军这个月十五就要完婚啦?」
冰娘脸儿微微一红,随即叹了一口气,扶著老妇人坐回石椅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著箩筐里的豆子。
「婶娘,是这个月十五没错,但是我很心烦。」
「傻丫头,这一天不是你盼了好久的吗?」老妇人眼底有著掩不住的慈蔼和疼惜,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心烦什么呢?」
冰娘凝视著面前这被生活与岁月磨练得脆弱和心软,并在良心苛责多年後,变得善良易感的婶娘,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婶娘竟然成了她近日来诉心衷的长辈,而且也是给予她无限支持和关怀的一个老好人。
从军不会相信这一切的。
「怎么不见晋深呢?」她略过自己的烦乱心慌,举目四望搜索著晋深的身影。
「他到私塾去了。」老妇人有一丝丝的羞窘,「十七岁才要认真的读圣贤书,好像太老也太晚了。」
「只要愿意,永远没有嫌晚的时候。」冰娘微微一笑,轻抚著老人家的手,「婶娘,这下子你就可以放心了。」
「只要他肯学好,别蹉跎了大好时光,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妇人专注地盯著她,「冰娘,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将军知道你经常来看我,他不高兴了?」
冰娘苦笑的摇头,「他没有。」
没有时间可以表示意见,也没有那个机会发现她三天两头觐空就往这儿跑。
「如果将军真的不喜欢你跟我们见面的话,那你还是别违逆他的心意吧。」老妇人叹了口气,「今天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婶娘,你别胡思乱想了,事情只会越来越好的,我了解将军的为人,他是标准的铁脸豆腐心,别看他硬邦邦的铁汉外表,其实他比任何人还要心软、善良……」一提起自己的相公,冰娘不禁眉开眼笑。
老妇人含笑望著她,心底满满都是祝福和欢喜。
能够见到这个好心的丫头得到幸福,她真的很高兴也很快活。
唉,现在就只剩下从军了……她多么希望能够有机会,当面亲口向他道歉和赎罪埃。
* * * * * * *
婚礼这一天,天晴气暖莺啼花香,整座将军府里洋溢著热闹喜气的气氛。
一早就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上门贺喜,原本安排的五百劲旅守卫和接待还不够,又紧急调来了两百皇家禁卫军。
大厅挤满了来道贺的王公贵族和大小官员,包括几个省的老将军、新将军也统统赶回来向从军恭贺,欢天喜地等待吃他的喜酒。
管家和狄惊以及管事的大娘和婢女头儿,团团转地指挥著仆人招呼这个、发落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中午良辰吉时到,皇帝就会出宫进府,亲自主持成婚大典。
皇帝亲书的贺喜对联也朱色淋漓,鲜活透亮地被张挂在大厅上,等待婚礼过後好让人描篆刻在区上,永世传家。
左边写的是——欢锣欢鼓欢笑欢迎两璧人右边写的是——喜年喜日喜事喜成双蝶盟上头横批则是——永结同猩看到这横批,真是让从军哭笑不得。
怎么连皇上都知道他的最新外号是「固执的死硬派猩猩」?一定是府中有内贼走漏风声,啧。
从军换上了簇新鲜亮、喜气洋洋的大红喜袍,更加衬得他英武威风,凛凛慑人,且与他的红袍将美称更是不谋而合。
他换好喜服就急著要去紫楼找冰娘,可是一票大娘七嘴八舌地说时辰还未到,成亲前去见新娘会犯冲的。
他对这个说法简直啼笑皆非,但她们却是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样子。
就在他整整衣摆跨步走出玄楼,要到大厅去招呼一干王爷和朝中同僚时,蓦地,一声尖叫响了起来。
声音是自冰娘居住的紫楼发出——
他脸色大变,提气飞跃,如大鹏鸟般穿林渡柳冲向紫楼。
二十几名高手已经将紫楼团团围住,人人面上有焦急之色,却没有人敢向前越雷池一步,因为他们的夫人正被一个女装打扮的男子横刀抓住,只要稍有动静,恐怕会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憾恨。
狄惊眸光冰冷地紧紧盯著那个刺客,低沉地道:「你已经跑不掉了,立刻放开我们家夫人。」
那名瘦削阴森的年轻男子仰天一笑,收紧了指节,那柄雪亮的缅刀被握得更紧,也压得冰娘雪白的颈项间出现一丝血痕。
冰娘浑身僵硬,却还是勇敢地安抚著众人,尤其是在一旁已经急哭了的敏敏。
「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年轻男子飞快地说了几句苗语,语带轻柔的威胁和恫喝。
冰娘小脸苍白,咽下喉头紧梗著的硬团,「你要的只是我,不要伤了其他人……我跟你走就是。」
「夫人!」狄惊急急叫道:「万万不可。」
冰娘虚弱地对他一笑,「狄副将,他不会杀我的,你们快让开,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夫人,属下绝对不会让刺客伤害你,更不会让他带走你。」
「刺客?」年轻男子陡地笑了起来,用带著淡淡苗腔的中原话道:「你告诉他们,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怎么会是刺客?哈哈哈……真是可笑呀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一个低沉有力,似百岳般稳重坚定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般,纷纷望向伫立在门口的从军,隐约松了口气,大将军来了。
冰娘一看见他,热意迅速冲上眼眶,「相公……不要过来。」
「我来接我的新娘子。」他温柔而深情地望著她,可是目光转移到年轻男子身上时,却带著一抹无可错认的杀气和寒气。
年轻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备感沉重的压力和心悸,「世从军……」
「你是青苗峒人?」从军眉宇一撩,很快认出他的口音。
「没错。」年轻男子冷笑,「不过你不认得我,但是我却知道你。」
「青苗峒如今已享太平安康,你却到京城来作乱还挟持我的夫人,我倒想知道为什么?」他眸光如箭的看著年轻男子。
「太平安康?青苗峒原是我们家族掌管,都是你这个京城狗腿子无故派兵来剿,逼得我们毁家逃亡,失去了一切。」年轻男子咬牙切齿,用苗语狠狠咒骂了一句粗话,「我不会放过你的。」
「放开我的夫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人在这里,想报仇尽管冲著我来。」他冷漠镇定地道。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内心疯狂汹涌的怒气和恐惧,假若让这个狗杂种伤害了冰娘,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年轻男子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揶揄和耻笑,冰娘的脸色瞬间惨白了。
「不要……」她面白若纸,几乎是哀求地望著他。
求求你不要说!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根本不是你的夫人。」年轻男子残忍而得意地叫嚣道。
从军浑身一震,「不可能。」
「你可以问你的『夫人』。」他嘲弄道。
冰娘的脑袋刹那间冻结住了,一颗心猛然沉到谷底。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不敢置信地望向冰娘。
「那月赫赫,你住口!」她握紧拳头,尖声大叫,失控地吼道:「你这个可恶的王八蛋!」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不放过她?他没有毁掉她不甘心吗?她的爹娘都因他而死了,难道还不够吗?从军从她难堪和痛楚的神情中自以为明白了一切,他只觉口乾舌燥起来。
「这是……真的?」他的双眸布满了惊震和痛苦。
「相公,我……」
「你的相公是我,别叫错人了。」那月赫赫火上添油。
「闭嘴!那月赫赫,我还没有嫁给你,而且我死也不会嫁给你!」她怒吼道。
从军不解的凝视著他们,声若寒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冰娘,你……」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那月赫赫目光带著讥讽地盯著他,「这是她家里那个死老鬼欠我的,当初你们大军压境,打得我们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我阿姊莲莲用培养多年的唯一一只碧蚕蛊毒倒了你,可是没想到那个爱管闲事的死老鬼却插手,偷偷救走了你。」
从军紧紧皱起眉头,一丝隐约的灵光在脑中闪过,「我记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冰娘颤抖著嘴唇,绝望地看著他渐渐恍然的神情。
他快想起来了……老天,他就要想起发生在茅屋里的点点滴滴。
他就快发现她的欺骗!
「那个死老鬼就因为你是汉人而救你,还在我们逼迫他交出你时,偷偷叫冰娘把你送至大军扎营处,我们找了很多机会想要下手,可是都被你的爪牙给逼退,还差点命丧—那些狗腿子手中……」那月赫赫咬牙切齿的说道,从军逐渐忆起那段被遗忘的记忆,他的眸光震撼地望向冰娘。
「是你!」他失声低道:「可是你当时是男装打扮,我以为你是老药师的儿子……」
在茅屋养伤的那半个月内的记忆统统回来了,他还记得老人和老太太殷勤地关照他的伤,还有一个清秀的小伙子帮手,可是他们几乎没有交谈过,他只是在偶尔昏迷醒来时,看见那一双清灵如水的眼眸关心地凝视著他。
那半个月里,他们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她却欺骗他,说他们已经指天为誓划地为盟,还有了夫妻之实……为什么?为什么要骗他?亏他还内疚自责不已,深深怒谴自己的忘恩绝情,原来他彻头彻尾被一个小女子给骗了,而且还骗得好苦!「为什么要骗我?」他的眸光充满了愤怒和被背叛。
冰娘身子微微一晃,却被那月赫赫抓得更紧。
「事实证明,这个小婊子跟她爹一样满口鬼话谎言。」那月赫赫满意地看著她脸色惨白如雪,「她爹为了要保命,怕我们杀他,不惜答应将小娘子嫁给我,可是这个小婊子也骗了我,要我依礼等一个月,却在她爹娘染病过世後,偷偷逃出云南。」
他千里追寻,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才发现她到了京城,而且即将嫁给他们青苗峒的生死大敌。
从军双眸紧紧盯著她,两人眸光交缠著,冰娘的充满了祈谅与泪光,他却是充满了愤怒与心痛。
「你为什么要骗我?」他声音暗瘂,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冰娘颤抖地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
是,她欠他一个解释,她害怕这一天,却也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欠了他的,逃也逃不过。
「我没有别的选择。」她心如刀割,却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千该万死的是她,没有什么理由值得被原谅,尤其此刻那月赫赫在此,他身上有著歹毒无比的蛊毒,万一他狂性大发,那么这里里外外的每一个人——包括她心爱的男人——都会陷入可怕的危险里。
「为什么?」他的目光锐利而沉痛。
他要听她亲口说明白,他……老天,他多么希望……她说出口的理由是她早就爱上他了,欺骗只是为了要跟他在一起,不得不做出的举动和行为。
他多么盼望她是因爱而来,而不是只为了找个栖身之处,只是为了要留在将军府里躲避危机。
虽然他知道如果她面临了危险,他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击退大敌解除危机。
冰娘看出了他眼中不自觉的深刻希冀,她也好想告诉他,她真的爱他,可是颈上冰冷的刀锋提醒著她,任何一个深情的举止都有可能激怒那月赫赫。
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那月赫赫伤害这里的每一个人。
尤其是他!
冰娘手脚冰冷发抖,知道她接下来的话会毁掉她所有的幸福,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不想嫁给那月赫赫,我爹要我嫁他也是出於无奈,一时的权宜之计……」
她看见从军黑眸中燃烧起的一小簇希望之光,心痛不已。
她硬著心肠继续往下说:「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只要我变成你的妻子,就再也没有人能找我的麻烦,而且我也可以摆脱掉那月赫赫,所以我就进京来,骗你我们已经在云南私下定情成亲,好让你以为你该为我的终身负责。」
她知道自己的说法既冷漠又无情,连一丝丝残存的温情和温暖都没有。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为她玩弄将军的感情,骗取他的信任而忿忿不平。
冰娘心如死灰地望著众人朝她射来充满恨意和遭背叛的眼光。
统统都恨透了她吧,就让她承受所有人的怒火和仇恨,相信不会有任何人会为了保护她而牺牲,她也可以结束这一切,把属於他们的平静生活还给他们。
还有从军……她的眸光温柔的看著他,他值得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子来匹配。
从军像万箭穿心,可是他依旧挣扎著,试图在她身上找出一丝丝的爱意与真情,「冰娘……你……你是有苦衷的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仰望著那月赫赫,「好吧,既然都是嫁人,嫁给谁都一样,你若还要娶我的话,那我们就回云南成亲。」
那月赫赫还未回过神来,一声暴喝先响起——「冰娘!」从军狂吼,他的眸光狂乱,几乎是恳求著嘶声道:「该死的,告诉我,你是有苦衷的,你的确爱我,要嫁的人也只有我!」
给我一个藉口原谅你的欺骗……求求你!冰娘置若罔闻,轻轻一叹,仿佛已疲倦了千年万年般,「我已经没有那个精力抗拒命运,我恨男人,但是如果真的得嫁,那就嫁得其所,可以完成我阿爹的诺言。」
那月赫赫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人人说我那月赫赫狠毒无情,没想到你不输给我,的确是适合做我那月的妻子啊,哈哈哈!我真想看到一开始你把世从军骗得团团转的样子,那一定很过瘾,很可笑……」
从军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其他人却开始鼓噪起来,恨不得把那月赫赫和冰娘千刀万剐来为大将军雪耻。
只有敏敏的哭叫声穿透众人盲目的愤怒之火——「不!夫人绝对不是那种人,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碍…」
冰娘几乎崩溃,但她强自支撑著,轻喘地催促道:「那月赫赫,怎么?你现在还不带我走?难道你要等皇上来了,带来更多的兵马,那时你才要杀出重围吗?」
一句话提醒了那月赫赫,他押著她就要往外走。
众人杀气腾腾,几乎没有人退让。
他们以为冰娘欺骗伤害了他们深深敬爱的主子,所以架在冰娘脖子上的那把缅刀已不能逼退他们欲杀那月赫赫而後快的决心。
冰娘感觉到那月赫赫要伸手进怀里掏物,她一急,疯狂大叫道:「你们快让开呀!傻瓜。」
没有人领受她的好意,纷纷投以怒目。
从军突然道:「放他们走。」
「将军?!」众人惊呼,抗议连连。
「放他们走。」他重复道,吞下在喉头燃烧的痛苦和悲哀。
他已经厌倦了这一切,厌倦了这些谎言欺骗和心痛……他的爱和姻缘彻头彻尾都是一场大谎言、大笑话,掏空了他的心,也掏空了他的灵魂。
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愚蠢。
冰娘强忍著战栗,拚命忍下几欲夺眶的热泪。
相公,原谅我……原谅我……
她知道,在这一刻他恨极了她,因为她伤透了他的心。
但是宽厚心软的他呵,还是舍不得伤她一丝一毫。
重重的包围开了一个小缺口,正好容得他们俩离去,只是出乎冰娘的预料,那月赫赫在即将穿过虎视眈眈的高手群时,蓦地大叫一声——「世从军,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他的手自怀中伸出,往从军的方向一抖。
「不!」冰娘尖叫一声,想也不想地扑拦了过去。
在纷乱和震惊之中,所有的人——包括从军——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血红色的晶莹蜘蛛紧紧钉在冰娘的胸口!「老天!」从军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乾二净。
冰娘纤巧的身子在坠落……他猛然冲向她。
那月赫赫呆了一呆,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趁乱要逃走,可是将军府内猛将如云,哪容得他逃掉?狄惊手中的暗器无声无息地射出,正中那月赫赫的背脊,他痛吼一声,挥舞著缅刀逼开一柄长枪,想要伸手入怀掏出毒物,可是他已经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因为无数的刀枪箭戟、狼牙棒和暗青子纷纷捅入他的身体内。
他张大了惊愕与不敢置信的双眼,喷出一道血箭,用苗语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
砰地一声,他失去生命的躯体轰然倒地。
「不要碰他,他身上有蛊毒。」狄惊急喊一声,「用工具将他抬出去烧了。」
「是。」众人挽起袖子大声应道。
「老天,将军和夫人……」狄惊突然想起,脸色苍白地回头。
从军紧紧地拥著冰娘渐渐变得冰冷的身躯,惊痛欲绝地看著她雪白的小脸有著淡淡反常的血红之气。
冰娘紧紧地握著他的手,试图用最後一点力量说明一切。「相公,我爱的只有你……我从来不是故意要骗你的……阿爹说……你是个正直可靠的男人……他在临终前要我来找你……他相信你可以保护我……」
「你什么都别说了,撑下去,我叫大夫、叫御医……」从军狂乱而失措,害怕失去她的恐惧狠狠地攫住他。
「我没有时间了……」她困难地喘著气,紧紧抓著他,不让他松手。「我中了苗疆七大毒中的赤蛛蛊……会在一个时辰内毒发身亡……没有……没有时间了……相公,我在来投靠你之前……也不知道我会爱上你……我……我不能让他伤害你,还有大家……他身上都是毒……毒……」她的意识开始混乱,话语也逐渐紊乱。
老天!他完全明白了。原来冰娘生恐那月赫赫伤害他和府里的人,所以她才会故意说那些激怒众人的话。
而他却该死的相信了。
他怎能这样对待她?
「冰娘!」他狂叫著,热泪如雨下。「我不准你死,你不会死的,你听到了没有?我不准!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相公……我看不见你……看不清楚……」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冰娘惊恐地抚摸著他的脸,试著想要看清楚,「相公……」
他的心整个碎了,抱住她悲恸失声,「不准死……冰娘……我的冰娘……」
他在哭?他在为她而哭?那么表示他原谅她了吗?冰娘缓缓露出一朵美丽的笑容。
「我好累……好累……终於可以不用再瞒你了……」她的意识缓缓飘离,但她犹强自抓住最後一丝的清明,「相公,你跟婶娘和好吧?这是我最後的心愿……求求你……」
在得知消息与骚动,急急赶来的老妇人和晋深看见这一幕,哀哀痛哭了起来。
「孩子,你别再挂念婶娘了……都是我害的,都是我……」老妇人伤心得语无伦次。
「大嫂……」晋深眨动著泪眼,不敢相信她就快要离开他们了。
「该死的,你如果不活下去,不嫁给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的。」从军开始大吼大叫的威胁,「而且我要发兵追杀那月莲莲,我要她为她那个该死的蠢弟弟偿还血债!」
「相公……你……」胸口烧灼的剧痛攫住了她所有的感觉,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冤冤相报何时了……放手吧……我只要你活得快乐……」
「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快乐?」他虎目泪如雨下,狂痛而脆弱地低唤:「别走……求求你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老天……」
被惊动和围观的官员越来越多,所有人都震撼地看著这一幕——这即将成亲却要面对生死诀别的爱人。
冰娘紧紧地握著他的手,蓦地头一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冰娘!」从军疯狂地嘶吼。
桃李不禁风,回首落英无限,阳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
第十章
「她怎么样了?」
「嗯。」
「她会好吗?」
「嗯……」
「她……她死了吗?为什么脸色这么白?」
「嗯?」
在玄楼卧房里团团转,几乎将地板磨穿了的从军蓦地站定,满眼焦急又气恼,可是又不敢对坐在床榻旁把脉的高大温文男子怎么样。
「向神医,」他改为恳求,低声下气道:「求求你告诉我,她……她有救吗?请你告诉我她还活著。」
京城第一神医的向落花缓缓抬头,温雅地露出一抹笑,慢条斯理地道:「她本来就没死。」
「那……那……」从军想笑,却还不敢放松,「那她……还有得救吗?」
「没死就有救。」落花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以为自己解释得很明白了。
坐在一旁吃雪香糯米团子的苗苗忍不住清了清喉咙,嫩嫩地对相公笑道:「向大哥,将军急著知道冰娘姊姊会不会很快好起来,她中的毒要不要紧,会不会怎么样。」
落花怜爱地望著娇妻,「原来如此。」
从军向苗苗投去感激的一瞥,屏息地问道:「那么……」
落花微微一笑,「她会很快好起来,她中的毒不要紧,不会怎样。」
从军一颗焦灼到几乎跳出胸口的心,这才缓缓跳回原位,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伊始放松……他高大的身子微微一晃。
「将军,你怎么了?」狄惊和敏敏以及管家同时惊呼。
他摇了摇头,目光紧紧凝注在冰娘身上,「我没事。」
落花掏出怀中的金盒,取出用细缉裹著,从大到小由粗至细的金针,轻轻地拈起十七支对准穴位刺入。「将军只是一时惊急攻心,致使血不归经,只要静下来休息一会儿就会没事了。」
「多谢向神医。」从军双眸紧紧盯著冰娘苍白的小脸渐渐由白转红,随即又缓缓褪回正常的粉酡色。
而中空的金针也导出了一丝丝朱红泛紫的血来,落花用绵绢细细拭去,然後一一拔起,再取出一罐细颈雪瓶。
「这里有我亲制的雪蟾解毒丹,一天一颗,研细溶於一碗水中让她喝了,七天後毒就会完全拔净了。」向落花将瓶子递给急急冲上前接手的敏敏。「还有她胸口上的咬伤,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沾布擦拭,很快就会愈合无痕。」
从军大喜,激动地凝视著他俊尔的脸庞,「向神医,救我夫妻的大恩大德,从军不知该如何相报得起,今後若有需要从军之处,乞请吩咐,无有不从。」
向落花微微一笑,「将军太多礼了,医者父母心,乃分当所为,又何须言谢?夫人只要好好调养就没事了,若将军不嫌弃的话,婚礼重新举行之日,落花夫妇再来讨一杯喜酒。」
「这个当然。」从军千恩万谢,「有劳神医费心了,我让他们护送两位回去,还有诊金……」
「将军,你我何须如此客套?」落花轻拈起那只惹祸的血红小蜘蛛,欢喜地道:「这只丹玉蜘蛛虽是毒中至毒,但也是一味极其珍贵罕见的好药材,把它送给我,就是最好的诊金了。」
「向神医尽管收下。」他深深凝视著落花,眼里有说不出的感谢和笑意。
送走向神医夫妇,狄惊代替他到大厅向宾客们宣告此事,除了致歉外,还允诺婚礼将再近期内重新举行,届时再请贵客过府暍喜酒。
从军痴痴地守在冰娘床畔,紧握著她的小手,希望能藉此将自己的生命力灌注到她体内。
他好傻……怎么会被一时的嫉妒和怒气冲昏了头?再怎么说冰娘一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她千里迢迢自云南进京投靠他,编出的谎言也出於情非得已,他对她应该要有深深的怜惜深爱和报恩之心,又怎么能迁怒加罪於她呢?想起她对他的付出和关怀,他不禁深恶痛恨著自己瞎了狗眼……还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大混蛋!他怎么会看不出这些日子以来冰娘不时出现的欲言又止和自责?那一日在玄楼书房里,她哽咽的声音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像我这种坏女人活该给天打雷劈,我没人性、没血没泪、没心没肝,我怎么可能会有感觉?怎么会痛?在梦里……我是逼不得已的,我并没有存心要利用或伤害你,我好希望你能够了解,你对我非常非常地重要,我这辈子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老天!她那天就想告诉他了,她用另外一种方式婉转地暗示他,只是他却懵懵懂懂不知所谓。
他深深震撼著,握紧她小手的大掌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冰娘,我的好冰娘。」他俯身靠近她,紧紧贴著她冰凉的睑颊,热泪如雨落,「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发现你的苦衷呢?反且还该死地怪罪你的欺骗,却从没有想过,你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地危急,你又是为了保护我们……」
他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如此善良珍贵的好女子为妻?这时,冰娘在昏迷前跟他说过的话涌上心头——冤冤相报何时了,放手吧,我只要你活得快乐……过去的情形浮现在他脑海里,如跑马灯般地转著,无论是童年时的无忧,或年少时的凄苦,以至於成长岁月征战沙场的点点滴滴,都在他心头翻腾著,跃跃欲现……放手吧,只要过得快乐……他迷惑的双眸登时清亮澄澈了起来,彻彻底底自过去的阴霾和心结中走出来了。
他抚摸著冰娘的脸颊,频频呼唤,「冰娘,我想通了,我全部想通了……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过去的种种是在历练我,将我锻链成一个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的男子汉……冰娘,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原谅婶娘一家了,我答应你,我会和他们重新和好!」
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奇的感应,冰娘眼皮微微一动,小手指尖也轻轻一颤。
她微弱的动作却激起从军莫大的狂喜,他欢然大叫著:「冰娘,你听得见我说话对不对?你想要醒过来了,对不对?求求你睁开双眼,看看我,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辈子要过呢,快快醒来。」
冰娘终於挣扎著撑开沉重的眼皮,她苏醒过来的刹那,美丽的眸子完全没有迷惘之色,而是透著晶亮与清明。
「相公……」她的喉头乾涩如火烧,但她仍是努力要开口告诉他,他在她耳畔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
从军眼睛倏亮,又惊又喜,颤抖著轻抚著她的眉眼,「冰娘?你……醒了?真的醒了?」
「相公……」她眼眶里凝聚著剔透的泪水,痴痴地望著他,「你怎么能这么好呢?这么善良,这么宽容……我焦冰娘怎会有此福气嫁你为妻呢?」
他也热泪盈眶了,喉头的硬团不断涨大,「傻瓜,是我有福气娶到你,我前辈子不知烧了多少好香……」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小手轻轻地掩住他的嘴,痴醉深情的眸光如梦似幻,柔柔地网住了他。
「我坚持,」她口齿清晰,清脆如玉击,「一定是我比较幸运。」
他已经彻底醉了,醉倒在她的眸光底,她的声音里……「不,不对。」他轻移开她的小手,叹息著深深吻上她的唇,「没人比我更幸运。」
冰娘幸福地轻叹,双手攀上了他的颈项,「好,让你。」
玄楼里,悄静了无声,却有无限春光旖旎。
一对痴人儿,两心蝴蝶飞,莫管春意薄,但闻夏意浓,生生世世守,宁醉花间卧……
* * * * * * *
七天後,婚礼隆重的举行,这一次非但有皇帝亲自主婚,在大座底下还有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头坐著的是笑得合不拢嘴,却又忍不住偷偷拭泪的婶娘。
她代表男方与女方的家长,与皇帝、皇后共同见证这一对有情人儿的金玉誓盟。
晋深清秀玉立地站在一旁,在充满喜悦的表情里,还有一丝丝的倾慕眼光,悄悄地追寻著小双的身影。
冰娘头上覆著大红盖头,小嘴里嚼著一颗花椒盐酥花生米。
没办法,像这种大场面真的让她好紧张,而她越紧张就越想要吃东西。
幸亏敏敏偷偷在喜帕里夹带几颗花生米,不时塞喂到她嘴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在帮冰娘擦欢喜的眼泪呢。
就在众多贵客和好友的祝福下,终於熬到那句「送入洞房」——冰娘实在太高兴了,狄惊说新房里的桌上都会摆著好酒,供新婚夫妻喝交杯酒用,还有满满的一桌子吉祥好菜……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但由於吞口水的动作太大,敏敏以为她嘴里的花生米又嚼完了,急急要将喜帕里包著的花生米塞进她嘴里,没想到一个弄不好,喜帕里的花生米滚了满地。
「哎呀!我的花生米……」冰娘忍不住心疼地惊呼。
全场宾客不约而同望向那无辜滚躺在红地毯上的花生米,再望向动作登时僵傻住的新娘。
蓦地,全场爆出了如雷的笑声。
「哇哈哈哈……」这当中笑得最没形象的是皇帝和伍千岁。
皇后和杉辛闻背过身去频频轻咳,强憋住笑声。
偏偏眼力不好的婶娘急急惊呼,「哎呀,冰娘,你身上的珍珠掉了啊,那个那个谁谁谁快帮忙捡一下!」
冰娘涨红了小脸,噢,天哪!她以後没脸见人了。
这下子大家都知道红袍将世大将军的小娘子是头贪吃猪,连婚礼上都不忘偷吃花生米!她已经够尴尬了,没想到那头没神经的大猩猩也在她身旁笑得全身乱抖,浑厚的笑声简直压倒全常冰娘翻了翻白眼。拜托,谁再来闹一下场好不好?不然所有人恐怕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件糗事的啦!可是连阳光都笑了,白云都笑了,花儿、树儿也都笑了,这满场的人哪会不笑呢?於是乎,她盛大的婚礼就在大家一阵仰天狂笑中结束。
唉,这下更没人记得她是云南第一有气质的美女……不过话说回来,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是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