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1

蔡小雀: 百花君 下

    第七章

隔天人没有来。
    杉辛闻下朝回到府里后,就在书房里忙着公事,起先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可是隔了一天,她还是没有来,没见着她的身影在周遭晃来晃去,没听见她的笑语在身边响起,他猛然惊觉——她两天没来了。
    像是生命中少了什么一样,他只觉胸口有些空荡荡的。
    杉辛闻放下手上的公文,双眉紧蹙,「几时这么听话?难不成我叫她消失,她就真的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了?」
    一想起这个可能性,他只觉心窝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般,又沉又痛。
    「不会的。」他想要说服自己,「她几时那么乖过?」
    以她胆大莽撞的个性,除非是出了什么事才有可能阻止她……他胸口蓦地一紧,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掐住他的心,紧缩了他的呼吸。
    他倏地站起来,几乎打翻桌上的笔砚。
    「来人,备马!」他扬声唤道。
    「是。」
    他要去找她,去她家,确定她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就在他急急跨出书房门槛的那一那,他蓦地想到一件事天,他不知道人住在哪里。
    他俩结识了那么久,他从未主动探问过她家住哪儿,她家中还有哪些人,还有她家中的一切……向来是人自动上门来,带着灿烂的笑容和快活的清脆声音。
    他颓然地支着门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老天。」
    一定……一定会有人知道她住哪儿的,她几乎日日到相府报到,里里外外的仆佣丫鬟也混熟不少,一定会有人知道她的住处。
    他脑中灵光一闪。
    「诸葛管家!」
    ***
    古朴苍劲的老宅,从外头依稀可见曾经有过的荣华鼎盛,但是在岁月的流逝和未经整修的斑驳中,宽阔的老宅就像是一名曾经脏丽雍容过的老妇,风韵微存而沧桑满面。
    杉辛闻缓缓下马,静静地伫立在挂着「大方镖局」牌匾的大门前。
    她……可在里头?
    他想敲门,可手才刚举起又不由自主地却步了。
    他没有忘记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暴躁易怒得像头失了控制的老虎,张牙舞爪地对着她咆哮发泄。
    思及此,杉辛闻不禁有些愧疚。
    「我竟是那样不讲理的鲁男子……」他心底有说不出的悔意和自责。
    她何其无辜?他却屡次对她不客气,言谈举止中透露着数不尽的轻蔑和厌烦。
    他回想着自己过去的可恶行径,不禁冷汗涔涔了。
    在他对她做了这么多不可原谅的事后,他怀疑她还会想再见到他,她会开门吗?会原谅他吗?
    杉辛闻站在大门前,觉得十二年前在金銮殿上殿试时,都未曾这么紧张失措过。
    他的手心隐隐渗出冷汗,冰凉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可是唯恐她出事的焦虑心情再度凌驾于理智与害怕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提起勇气拍了拍大门。
    岑静……岑静。
    或许只有片刻的时间,但他感觉上却像是已过了千百年。终于,门咿呀地一声被打开。
    「是谁?」露出的是人那张清新可人的小脸。
    杉辛闻脑袋瓜毒地一声,贪婪而激动地紧紧盯着她的小脸,像是有几百万年未曾见过面一般,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冲不出紧塞的喉头。
    「妳……没事?」
    人僵住了,目光缓缓地往上移,一直看到他又像笑又像释然,却又带着浓浓的依恋与不自觉的疼惜神情。
    她呆了呆,揉揉眼睛。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首先,公子不可能会来找她,再来,公子不知道她家住哪,三来,就算公子知道她家住哪,又来找她,也不可能带着如此眷恋心疼的表情。
    人以为自己是想念他过度,以至于生出幻觉,她对着他眨眨眼,笑了一笑,随即二话不说地关上大门。
    对白日梦微笑不打紧,请白日梦欢迎光临进门来,那就太过分了。
    杉辛闻正要响应她那抹笑榕时,没想到他的嘴角才刚刚往上扬,大门就砰地一声关上,结结实实赏他一顿闭门羹。
    她果然在生气。
    他焦急心慌地拍着门,「人,开门哪,请妳听我道歉解释……」
    人才蹦下阶梯走了几步,听到后头穿过门板模糊的叫声,脚步不禁一顿,随即摇了摇头。
    白日梦作到听见公子的叫声,这实在太夸张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公子真的来找她,真的向她道歉,那该有多好啊,虽然她又没有跟他生气。
    这两天她闭门思过,在家努力看书,打算把自己关上三天,到时候再去找他,铁定叫他大吃一惊,这个就叫作「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所以她到旧书摊那儿抱回几大叠书努力的看着,就是要等到三日之后让他刮目相待的。
    到时候她就算不能够看到兰秀小姐的项背,起码也可以看到她的脚跟了吧?
    嘿嘿嘿!
    「人,开门哪,人……」
    「你是骗人的啦,幻觉!」她忍不住转过身,小手圈在嘴巴边大叫,「真正的公子都是叫我袁姑娘,客气得要命,他才不可能叫我的名字呢!骗人,骗人!」
    门外的杉辛闻一愕。
    是吗?他以前都没有发现过,他总是将她隔得那么疏离,推得那么遽。
    「人,只要妳喜欢,我天天都叫妳人,好不好?」对着两扇门讲话像个傻瓜,不过人不干傻事枉少年,偶尔做做傻事又何妨?再说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是骗人的。」她的幻觉太厉害、太生动了。
    这可不是件好事,她是不是思念他过度,傻掉啦?
    她连忙捂住耳朵,摇了摇头。不能信,不能听。
    「人,真是我,我来看看妳好不好。」杉辛闻情急之下,只好搬出救兵,「诸葛管家跟我说妳家住这儿,他还让我带桃子来给妳吃。」
    诸葛管家……桃子……她捂住的耳朵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这几个字,小手不由得一松。
    咦,难道是真的吗?因为她最近两天一直思念公子,连想都没有到过诸葛爷爷和桃子埃她猛地跳了起来,又慌又急又乱,「哎呀,真是公子!」
    人拔腿冲向大门,急急打开两扇门,触目所见的果然是白衣翩翩,书卷斯文的杉辛闻。
    「公子?」她呆住了。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妳好吗?」
    「我?」她眨眨眼,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很好,嗯……你呢?」
    他意识到两人这样站着有点尴尬,连忙清了清喉咙,「我方便进去坐坐吗?当然,如果妳家人顾虑男女之嫌或者是不方便的话,那我……」
    「我们家没人,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她受宠若惊,急忙让他进门。
    江湖儿女是不拘小节的啦。
    「今尊和令堂都不在?」杉辛闻漫步进屋,首先见到的就是宽敞的练武场,一旁还摆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他这才想起她家是镖局,那么有这么多武器自然是不奇怪了。
    「我娘很早以前就过世了,我爹则和我两位叔叔都走镖去了,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人跟在他身边打转,至今还不太敢相信他竟然来找她的事实。
    他的脚步一顿,讶然地盯着她,「这两天妳都是一个人在家?」
    她点点头,随即摇摇头,「不是,他们已经出门一个月了。」
    他低喘一声,「妳、妳是说妳……自己一个人已经一个月了?」
    「是埃」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妳……」他气急败坏地道:「妳一点都不害怕吗?」
    「不会埃」她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劲。
    他看起来像是想骂人,却又勉强按捺住火气口最后化作一声长长无奈的叹息。
    「我该拿妳怎么办?」他有点郁闷地摸摸她的头。
    她的行为举止与想法超越了他对女子的认知虽然他这方面的经验与研究少得可怜尤其大大颠覆了圣贤书中对女子的一切要求。
    但话说回来,她其实也没有那么粗鲁不羁,草莽泼野,她只是灵活了些,伶俐了些,大胆了些,坦率了些……这种种结合起来就是活灵活现,生动多姿的她。
    他的声音好温柔,虽然带着一点轻郁和无奈,但是和他抚摸她头发的动作,紧紧地牵动了她的心弦。
    她低低垂着头,想笑,贝齿轻轻咬住下唇,深怕这一笑就会破坏他们之间难得一见的温柔迷咒。
    「妳自己住,太危险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惴惴难安。
    「不会啦。」她挥了挥手,笑容可掬。
    「怎么不会?」他攒紧眉心,「独门独户又独自一人,若是有宵小或坏心之辈起了歹念该当如何?」
    「不会的,我这人向来是以踢色狼屁股为己任的。」她脱口而出后,忍不住又惊喜地邀功道:「你听听,我这样说话算不算雅中有俗、俗中有雅?然后雅俗共赏?」
    杉辛闻皱眉,还是忍俊不住笑了起来,「罢了,妳歪七扭八的成语能力可谓天下一绝,我也习惯了。」
    人惊奇地睁大眼睛,没想到他没有取笑她,反而还称赞她听起来像是啦。
    难道她这两天闭门苦读真的发挥作用了?有效耶,她是不是多了点书卷味,多了些学问和气质,所以他才会对她这么温和宽容又亲切?
    她好高兴,兴奋到想跳起来唱一千支歌,跳一万支舞呢!
    「没想到有读书真的有效。」她不敢太嚣张,只敢偷偷咕浓一句。
    「妳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口没有,我是说……我早已习惯一个人住了,反正我爹和叔叔们长年在外走镖,我打七岁开始就一个人在家里,要不就出门逛逛。」她咧嘴一笑,自嘲道:「也就是『游手好闲』。」
    杉辛闻没有被逗笑,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满心说不出的怜惜和纠疼。「妳这不叫游手好闲,叫寂寞。」
    「寂寞。」这是第二个人告诉她,有关她这样的生活其实叫寂寞了。
    寂寞……
    她抬起头,眼里有一丝困惑,「我应该不寂寞的,爹和叔叔们出门以后,家里就清静很多,没有一大堆充满汗臭味的衣裳待洗,也不必烧上一大桶的白米饭和三大盆的菜,更没有人每天在耳朵边碎碎叨叨要讨零花。」
    他眼底的讶异和心疼越发深重,「人……」
    「可是……有时候一个人睡在房里,听着屋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也会觉得有点心酸酸的感觉。还有,黄昏的时候,从外头走回家,街头巷尾飘出的饭菜香和炊烟,心底也会突然抽一下……还有,煮了一锅饭,炒了两个菜,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孤零零的吃饭时,胸口也会闷闷的……」
    杉辛闻心疼地看着她,眸光漾着怜惜,「妳是寂寞的,只是平素太勇敢了,所以不以为意。」
    人眼眶有点泛热,鼻子也有些发酸,她连忙用袖子揉揉鼻端,「讨厌啦,害我真的觉得有点寂寞起来了,待会掉眼泪可怎么办?」
    他轻轻地抬起她的小脸,胸间充满着一股陌生的柔情,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话已冲口而出,「让我来照顾妳吧。」
    她蓦地呆住了。
    杉辛闻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他急急吞咽着口水,可是已经来不及咽回已出口的话。
    「公子,你是当真?」她又惊又喜。
    即使天上掉下大元宝和甜点几百盆,都不会比现在更教她高兴的了。
    他连忙澄清,「我指的是在妳爹和叔叔们出门的这段时间,妳就到我那儿吃住,起码有个照应。」
    她小脸上有掩不住的失望,不过想到可以跟他朝夕相处,她又兴奋了起来,「好哇!还可以顺道跟公子学做学问。」
    闻言,杉辛闻下意识的防备起来,「妳为什么想跟我做学问?我已经跟妳说过了,妳不适合的,又何必勉强呢?妳再怎么学还是比不上兰秀小姐的程度。」
    他真诚的话又刺伤了她的自尊……人小脸有些发白,不过她迅速恢复过来,挤出一朵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就比不上她呢?或许有一天我会变成比她更厉害的大学问家呢。」
    他还是满脸怀疑,孰知这样的神情更加让人感到受伤。
    人还是笑,因为除了笑以外,她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了。
    难道非要她哭吗?
    不不不,哭只是徒然暴露自己的无助和失败,所以她不能哭,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
    她是幸运的,公子要照顾她,要带她回府里吃住,这表示他是很关心也很在意她的安危和冷暖的。
    「公子,我去收拾包袱,你在这儿等我。」她像一只粉蝶,匆匆地奔进大屋里。
    杉辛闻怔怔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
    人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拎着小包袱,进了杉家门。
    诸葛管家比她更高兴,他彷佛已经见到府中办喜事大宴宾客那一天的到来了。
    只有杉辛闻,一颗心还在那儿矛盾摆荡着,怎么也看不清自己的感情,所以他依旧在下朝后去找兰秀谈诗论文。
    虽然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变大,总在兰秀一脸羞涩要说不说的时候,出奇地想念起人的口无遮拦。
    这一天,他下朝之后又匆匆换过衣裳要出门。
    脚步有点不情愿地沉重起来,但他依旧装出乐此不疲的模样。
    他预计这两天就对黄侍郎提起婚事,或许兰秀的羞涩闭塞会在婚后渐渐消失了吧。
    他渴望着能与她交心、畅所欲言的那一天。
    「公子,公子!」人蹦蹦跳跳地冲进来,双手抱着一张琴,献宝地呈到他面前来,「我弹琴给你听,晴人姊姊教我了我一首『妆台秋思』。」
    晴人是相府里的琴棋书画四侍女之一,一手琴艺出神入化。
    杉辛闻看着她,伸手拭去她额上沁出的热汗,脸上却习惯性地蹙着眉心,「我要出去,晚上再说吧。」
    「你要去哪里?我很快的,顶多一盏茶的辰光就弹好了,你听听看好不好?」她极力讨好道。
    他总是害怕她的讨好和可人,害怕他有一天会莫名其妙就软化了。
    那怎么行?他是有原则有格调的,怎么可以就这样失陷了?
    「不行,我还赶着去兰秀小姐那儿,我们约好了今日去赏枫,她要抚一曲新谱的曲子给我听。」他故意装出很期待、很愉悦的模样。
    人的脸蛋微微苍白了,不过她还是挂着讨好的笑容,试探地问:「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不方便。」他皱眉,「人,我不希望妳去打扰我们。」
    「可是……」她神色黯淡了。
    他的心脏猛纠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投降道:「好吧,我就先听妳抚琴,再出门。﹂她苍白的小脸又绯红了起来,眼神也恢复了生气,雀跃地道:「好,我立刻弹给你听。」
    他们走到一旁的秋水亭里,人放妥琴,装作很淑女的样子坐下来,他看着她刻意的动作,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怪。
    「我要开始啰。」她深吸一口气,十指僵硬的放在琴弦上。
    瞧她十指大张的模样,像是要抓什么东西似的,着实谈不上一丝丝的雅……他强忍住好笑和摇头的冲动。
    「好。」他一本正经,面色温和。
    人开始弹起一曲七零八落的「妆台秋思」,杉辛闻只觉惨不忍睹,拚命控制着不要夺过琴来,亲自抚一曲娇柔清雅的「妆台秋思」给她听。
    好不容易捱到弹完了,人满面通红,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五音不全。」他摇头轻叹,怎么也无法欺骗良心。
    她的小脸垮了下来。
    「人,妳有妳的好处,不必样样都跟兰秀学,何况妳是学不来的。」他拍拍她的头,微笑着安慰道,转身就要走。
    「可是你只喜欢兰秀那一种的,你不会喜欢我这一种的。」她低着头,咬着唇,眼角有一丝泪光闪烁。
    是眼泪吗?
    不,不可能,人不是那种扭扭捏捏或是伤春悲秋,轻易就能梨花带雨的女孩。
    杉辛闻摇摇头,不以为意地道:「傻丫头,我早就告诉过妳了,我们不合适的。」
    人低着头,心如刀割,一颗晶盈的泪水悄悄地滴落在琴弦上。
    「快去吃甜点吧,我相信诸葛管家已经帮妳准备好了。」他没有看到那一颗泪珠,笑吟吟地踏叶离去。
    人迅速用袖子抹掉泪水,吸了吸鼻子,振作起精神来,「嗯,我要再努力,我不能放弃!」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接受她的心意。
   
       
    第八章

公子又出门了。
    人呆呆地坐在秋水亭里,小手支着下巴,眼神彷佛落在好远好远的某个时空里。
    她真不明白,兰秀小姐真的那么好吗?难道她这么努力、这么用心,还是比不上兰秀小姐的一根寒毛吗?
    可是她爱公子啊,只是她的爱,对他而言好象是只惹人厌的苍蝇,嗡嗡然地缠在他身边,教他又烦又乱。她不是看不出他的刻意疏远和客套,几次在柳叶花径间不期而遇,他匆匆止步又急急逃开的样子,她全看在眼里。
    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
    「公子说得没错,我从来就不是学琴棋书画的这块料。」她陡地捂住小脸,低低哽咽一声,「我好痛苦啊,爱一个人应该是快乐的,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答案她心知肚明,那是因为她深深爱着的人并不爱她。
    住进府中这些天,她才恍然大悟,近水楼台不一定就能先得月,相反的,越是遥远有距离的越有美感:「人姑娘,妳在做什么?我给妳端冰糖炖梨来了,既可口又滋喉润肺,妳尝尝。」诸葛管家端着炖品,放在桌上时正巧捕捉到她寂寥的神色,他不禁一呆,「妳怎么了?」
    她摇摇头,抬起头,勉强挤出一朵笑,「我没事,诸葛爷爷,你待我真好,我以后会想念你的。」
    诸葛管家心底警钟大作,「什么以后?什么想念?妳要去哪儿?在府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我……」她无力地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瞧,诸葛爷爷,这些日子我书读得还不错吧?也会说这种文诌诌的话了。」
    「妳很好,真的。」诸葛管家努力想要安慰她,让她重展笑靥。「人姑娘,不要拿自己跟别人比,妳是独一无二的,总有一天,公子会明白妳的好,妳相信我。」
    「我真的好吗?」她的眸光有一丝迷蒙,「就算我真的好,可是公子要的并不是我的『这种好』,而是兰秀小姐的『那种好』,所以我再怎么好也是没用的。」
    「可是……」
    「什么好跟不好啊?我瞧这小姑娘挺好的,配辛闻正恰当。」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他们俩一惊,不约而同望向声音来处。
    一个清瞿却威武英俊的黄袍老人笑咪咪地站在他们面前,眼神好奇地打量着人。
    「皇……」诸葛管家大惊,立刻就要下跪行礼。
    皇帝一个眼色使来,「悴,不认得『黄』老爷啦?」
    「皇……黄老爷,您大驾光临……嗳,那些守卫仆人是做什么用的,竟没有一个来通传,好让我们出去迎接您啊!」诸葛管家搓着手,有些气恼。
    皇帝挥了挥手,「是我不让人传的,麻烦得要命,朕……真是的,这里我熟得跟走自家书房一样,还来这套累赘的礼数。」
    他的话正好对了人的脾胃,她眼睛一亮,点头附和道:「这位老爷爷,您说得真好,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的话了。就是嘛,人活在世上只要快活,别给别人找麻烦,有空的时候做做善事、帮帮人,这就好,要不成天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摇头晃脑的说些礼节呀、规矩呀、体统的,简直比绕口令、数来宝还让人头晕。」
    诸葛管家心里着急,要阻止她的话冲口而出已是来不及。
    皇帝闻言笑得合不拢嘴,「说得真是太好了,小丫头几句话就切中要点,没错,就是这样,呵呵呵……丫头呀,妳叫什么名字?跟老爷爷回家玩好不好?我家最近新诞生了个小孙儿,又白又嫩又爱笑,可好玩了,妳想不想看看?」
    「小娃娃吗?」人冲到他面前,拚命点头,「要要要,小娃娃亲起来最棒了,一口香一个,比甜汤点心还甜呢!以前我们家邻居有位大嫂生了个胖娃娃,不过我还玩不到三次他们就搬走了……当然不是被我玩跑的,可我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
    「那还等什么呢?走走走。」皇帝大喜,难得遇到这么随便……呃,随和又活泼有趣的小丫头,这对他来说比天上落下香馐悖还教人惊喜哪。
    「好哇!」人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闷闷地道:「不行,我还没学好『妆台秋思』,我原本是要练熟了再弹一次给公子听的,所以我不能出去。」
    皇帝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抹古怪和诧异,「妳说的公子是辛闻吗?」
    她点点头,「老爷爷,要不这样吧,等我把琴练熟了弹给公子听完后,我明儿个再去你家找你好不好?我会带甜点去的……你知道京城里最好吃的桂花糯米慈是哪一家吗?」
    「哪一家?」他露出了非常感兴趣的神情。
    「就是在桂花老街丸子巷口的老张糯米慈。说起他们家的糯米慈可好吃了,香甜不腻又滑溜顺口有嚼劲……啊,想想口水就会流出来,赶明儿个我去买来给你尝尝好不好?」说起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她笑到眼睛都弯了。
    皇帝听得口水快流出来了,满面兴味道:「那等什么呢?捡日不如撞日,还要等到明天就太慢了,不如妳现在带我去尝尝吧。」
    「可是公子……」
    诸葛管家眼见皇帝这么喜欢人,脑中灵光一闪,急忙笑道:「人姑娘,这位黄老爷可是公子最敬爱的长辈,妳就带他老人家去尝尝,公子回来以后我自然会跟他禀告的。」
    人想了想,也对,反正公子跟兰秀小姐出去肯定又是吃完了晚饭才回家,与其坐在家里胡思乱想穷伤心,还不如跟这位亲切又神气的黄爷爷出去走走。
    再说,介绍好吃的甜点给老人家尝尝,这也是乐事一桩呀。
    她笑了起来,自动自发的牵起皇帝的手,「老爷爷,走吧。」
    诸葛管家和站在亭外的护卫人人都看傻眼了。
    皇帝不以为忤的任她牵着走,「妳叫什么名字?丫头。」
    「我姓袁,一个香旁边一个非常的非的那个,然后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那个人。」
    「『袁』来是个『非常香』的『人』哪!」皇帝咯咯笑,「好名字。」
    「咦,老爷爷,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我的名字耶。」人睁大眼睛,欢喜地道:「对啊,我是个非常香的人……嘻嘻,非常香喔。」
    「小人,妳今年多大啦?怎么认识辛闻的?喜不喜欢他呀?」
    「哎哟,您问得这么直接,人家会不好意思啦。」
    「可看不出妳在不好意思,瞧,嘴巴都笑咧了呢。」
    「讨厌啦……」
    「哈哈哈……」
    瞧他们一老一小说说笑笑的越走越速,后头一大票人感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这个小的也真够大胆,老的也真够大肚埃***躲避着人满是讨好和若有所求的眼神好几天,杉辛闻渐渐管不住自己的心,尤其每当他跟兰秀小姐结束了相敬如宾的「读书会」后,他的心绪更是无法自抑地飘到了人那儿去。
    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笨拙却认真的学琴吗?还是一样爱吃甜食不爱吃饭吗?
    她……还是在等着他吗?
    他觉得一股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胸口也有些泛疼。
    不,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他们是有着不同性情与喜好的人,如果他一时晕头做了错误的选择,对自己不公平,对她更是不公平。
    杉辛闻苦思了一整晚,终于决定第二天上朝时向皇帝提起与黄侍郎千金的婚事。
    相信只要婚事定下来,就可以斩断他所有的心猿意马,从此以后一颗心可以安安分分妥妥当当地和兰秀小姐在一起。
    他所追求的是夫妻间能有心灵交流且富有读书之乐的婚姻生活,不是嬉笑怒骂又刺激热闹的啼笑姻缘。
    「对,就这么定了。」他深吸一口气,故意忽略心头的刺痛和不安。
    换上官袍玉带,他提振一下精神,准备上朝。
    ***
    「诸位爱卿,议完了国家要事,现在来谈点轻松的吧。」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笑嘻嘻地道。
    杉辛闻瞥了眼黄侍郎,暗暗喟了一声,尔雅斯文地走出来,弯腰恭禀道:「圣上,微臣有一事要禀奏。」
    看到他最心爱的文宰相,皇帝眉开眼笑,对着他招招手,「来来来,朕正有关于你的事要宣布呢。」
    杉辛闻有一丝错愕,「圣上,未敢知是……」
    「朕昨日到你府上去了,你瞒得朕好紧哪。」皇帝笑得好暧昧,「杉爱卿,你也真是的,若不是朕亲眼见着了,还不知道你这孩子竟害羞到那等程度,话说回来,那种事能瞒得住吗?」
    「微臣不敢欺瞒圣上什么,圣上的意思是?」他一头雾水。
    皇帝一抚须,愉快地笑了,「你的事朕已经跟皇后提过了,她也很高兴,还说要亲自制缝一件新嫁衣呢。」
    「新嫁衣?」他越听越胡涂。
    他听不懂,但文武百官们可都听明白了。
    「是真的要了吗?」
    「着实太好了。」
    「也是时候了。」
    杉辛闻忍不住回头扫视众人。
    怎么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就只有他不知道?
    黄侍郎起先也是一脸迷糊,后来高兴到嘴都笑歪了。哎呀呀,莫非就是那件事吗?看来宰相爷已经跟皇上提起过了。
    杉辛闻疑惑地抬头望向皇帝,就见皇帝笑吟吟地开口宣布道:「朕作主,让你和袁家人姑娘在下个月十五完婚,朕叫人查过了,那天是黄道吉日,配你们的八字也好。」
    闻言,杉辛闻的脑袋瓜瞬间轰地一声巨响,以至于黄侍郎突然晕过去所引起的小骚动,他都完全充耳不闻,因为他已经给惊呆了。
    「我……和……」
    「待会朕会让李公公到相府再宣一次旨意。好啦,各位,快准备大红包和大礼,等着下个月十五吃喜酒啦!」
    「退朝!」太监鸭子嗓音高声响起。
    ***
    「这是怎么一回事?」杉辛闻大吼。
    诸葛管家和人头低低的,并排着站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杉辛闻双手负在身后焦躁地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片刻后,脚步停顿在他们面前,想要张口说什么,却只是狠狠地喘了一口气,脸色铁青。
    诸葛管家和群人相觑一眼,前者是诡计被识破的惊慌,后者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公子,你在说什么呀?」她真是有听没有懂。
    杉辛闻倏地停在她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她。
    就是她,就是她破坏了向来他平稳自在的心情,让他一颗心像是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忽喜忽怒,现在她使出这一招,彻底地毁掉了他所有的计画。
    气恼自己因何总是被她在不经意间一一瓦解防线和原则,他心头的怒火一簇一簇地冒出,渐渐燃烧蔓延开来。
    「我真没想到……」他咬牙切齿地道:「状若天真的妳竟然也会使心机耍计谋,妳好一个蛇蝎心肠埃」
    人肚子像是被重重地捣了一拳,她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僵住了,「蛇蝎……心肠?」
    她做了什么?落得他用这四个这么可怕的字来形容她?
    他无视她受伤的神情,失控的怒火主导了一切,「难道不是?我要是早知道妳是这样一个满肚子阴险诡计的女子,当初就不会请妳过府吃住,好让妳有机会使这样的狠招……真是养虎为患,如今只怪我识人不清!」
    她的脑际轰轰作声,连诸葛管家向主人抗议都没有听见。
    她的自尊被他三言两语摧毁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只是她仍然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她不甘心哪!
    人泪水泉涌而出,哭喊着扑抱住他的腿,仰起惨白的小脸,恳求道:「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说我,我真的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一定是误会……」杉辛闻先是一震,随即鄙夷地盯着她,「误会?难道不是妳借机怂恿皇上降旨主婚的吗?难道妳敢说妳从来没有见过皇上?从来没有跟他提起我们俩的事?也从来没有信口雌黄造谣生事?」
    「我……什么皇上?」她满面惶惑、不解和惊惧。「公子,你在说什么?什么皇上?我怎么可能会看到皇上?」
    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冷冷地笑了,一丝凉意钻入她骨子里,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事到如今妳还满口谎言。」他冷漠鄙视地看着她,「我再也不会相信妳说的任何一个字了,我当真是错得离谱,还以为……罢了,我之前的想法果然是正确的,唯有兰秀小姐那种冰清玉洁、守礼自好的姑娘才是我的良配,至于妳……」
    人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她有种直觉,整个世界即将毁坏坠落地朝她坍砸下来,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完全没有一丝丝力气阻挡。
    「像妳这样莽撞粗俗又心机诡诈,不知廉耻又喜欢自己送上门的女子,根本配不上我。我现在郑重地告诉妳,我这辈子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娶妳的!」
    「公子!」诸葛管家气急败坏地大叫。
    可是迟了……迟了……永远也挽不回什么了:人痛到极点,反而感觉不到满心的痛楚了,痛苦过了头,剩下的就只是冰冰冷冷的麻痹罢了。
    很好……
    她缓缓地、轻轻地点了点头,苍白的小脸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任谁也看不出她的心绪和神情。
    无喜无怒、无悲无伤,她只是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站起身。
    诸葛管家心疼的看着她,「人姑娘,公子不是存心的,妳——」
    「诸葛管家!」杉辛闻从来不大声喝斥下人的,但此刻他的怒火凌驾一切,他又狠狠地瞪视着人道:「妳给我听清楚,就算皇上已经下旨,我还是不会受胁迫娶妳的,所以——」
    「我知道。」人截断他的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漠,「我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我听得懂,我只是傻……」
    她突然笑了起来,凄楚的笑声在大厅中回响,杉辛闻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诸葛管家焦急心痛地看着她。
    群人边笑边摇头,「你知道吗?我真是傻……缠着一个根本不会爱我的男人,拚命说服自己,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我、接受我的……哈哈……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全心全意的付出,到最后却落得『不知廉耻』这四个字。」
    杉辛闻胸口一震,像是被燃烧着的火鞭狠狠地鞭打了一记,他怔怔地盯着她,莫名地感到惊慌。
    人止住笑声,侧着头想了想,最后微微一笑,笑容像秋日早凋的枫叶,嫣红转眼即逝,像是呓语又像是低叹地道:「秋天已经到了,我怎么都没有发觉呢?」
    杉辛闻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到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打扰这些天,我也该回去了。」人朝他们鞠了个躬,平静地道:「谢谢你们这些天来的照顾,谢谢。」
    「……」他的喉头干涩得好可怕,声音根本出不来。
    人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多瞥一眼。
    她不再留恋什么。
    诸葛管家再也忍不住愤怒地瞪了主子一眼,急急抬脚追了出去。
    杉辛闻的脑子里全是她最后的那一抹凄美的笑,颓然地坐倒在太师椅上,全身的怒火已消失无踪。
    他全乱了方寸。
    ***
    拗不过诸葛管家的好意,人还是坐着相府中的轿子回去。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经过的景物,看见黄了的杨柳残了的荷叶,秋水一泓微现涟漪。秋天真的来了。
    瞬间,她自觉好象老了好几岁,跟着想起早上雨儿姊姊教她读过的「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婉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青春,红颜,欢笑,能几时?终究逃不了岁月催人老,就像痴情一场如美梦,终究是难逃梦醒转眼成空,只剩下满心的叹息和泪眼朦胧。
    那间,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诗代心声出了。
    她所有说不出的、哭不出的心情,这首诗统统都帮她道劲诉尽了。
    原来,书里有这么多的含意,原来,读书是要为自己,不是为巴结人,更不是为能够匹配上心上人的。
    这那间,她恍然顿悟了。
    袁人就是袁人,永远也不会是黄兰秀,但她有她的好,无从跟他人比较,也毋需跟他人比较。
    南亩,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她终于懂得了她也有独特的思想,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卑,不如人,不断苦苦追寻着别人的脚步,苦苦祈求着别人认同的莽撞小丫头了。
    她多想要跟公子分享她这一瞬间的成长和体悟啊!
    在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时,她蓦地察觉到,她和公子是永远的断了。
    是啊,他们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永远也不可能会有交集。
    麻痹许久的伤痛一瞬间爆发开来,铺天盖地般掩没了她。
    「碍…」她恸哭起来,再也止不住热泪滚滚如雨,颤抖地伏在膝上,哭得痛断肝肠。
    她苦苦追求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她的男人,但这个男人已经不懂得珍惜她的好,对她只有满心的误会、鄙夷与责备,甚至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好傻,但是……她也该醒了,该长大了。
       
   
    第十章

失魂落魄地接了圣旨,杉辛闻呆呆地坐在书房里,对着一桌的诗书发愣。
    书房里静悄悄息的,没有笑声,没有清脆吱喳的声音,没有那一缕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也没有那张巧笑倩兮的小脸。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自午后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了夜幕落下,明月初升。
    杉辛闻微微地一顿,怔忡地抬头望向窗外的一弯明月。
    月明人不见,徒留形单孤影只——
    他是称心如意了,应该欢笑、应该松口气、应该恢复昔日的从容自在了,可是他为什么一颗心沉甸甸,胸口郁闷难消?
    他像是要跟谁赌气似的,拿过一卷公羊传,就要细细吟读起来。
    可是看了没几行,脑中思绪紊乱,他又颓然地放下书,紧捂鬓角难以自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怔怔低吟。
    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扶着额头,一股莫以名之,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自心口弥漫到四肢百海。
***
虽然不能成为宰相爷的正室,但能做相爷宠爱的二夫人也不错。抱持着这个心态,黄侍郎还是乐见宰相爷来找他女儿。杉辛闻和兰秀来到初见时的菊圃旁,兰秀有一丝兴奋又有一丝幽怨,她边散步边偷觑着他沉静的容颜。
    「公子,你瞧,这片菊花开得真好。」她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他轻轻对她一笑,努力提起兴致与心情,却依旧掩不住满心的落寞。
    「是,菊花开得真好。」
    话题又复消失,因为兰秀自顾矜持着,在等待他开敢另一个话题。
    只是杉辛闻再也无心搜索枯肠的寻找话题,他心里满是失落,再也无暇扮演那个积极刻意营造出和乐融融与知己的假象了。
    这个认知大大地震动了他。
    「老天埃」他吸了一口凉气。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原来不过是佯装出的交心假象,他与兰秀从头至尾都没有共同的话题,更没有两心相贴的甜蜜与幸福感觉。
    那不需要造作勉强就自然而然流露的快乐与怦然心动……天,他曾经有过,曾经感觉过呀!
    和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起的欢笑,感人的趣意,相偎的依恋,齐齐地涌上心头,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内心。
    曾经,那一份如诗如歌的美丽真情就在他手掌心里,他却弃如敝屣且不屑一顾,高高地将它举起摔落,砸碎的不只是他们之间所拥有的美好一切,还有人那一颗痴痴苦恋的芳心。
    他的脸色蓦地惨白,冷汗涔涔,再也无力支撑。
    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及时扶住一旁的栏杆。
    兰秀花容失色,害怕地惊呼,却不愿也不敢去扶他,「公、公子?」
    「我真是一个大笨蛋。」杉辛闻闭上酸涩不堪的双眸,凄苦地道:「一个天下独一无二的大笨蛋!」
    兰秀倒退几步,一脸的惊骇,好似想转身就逃。
    「兰秀小姐,对不住,我先走了。」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总算勉强抑下心如刀割的痛楚与颤抖,在匆匆说完这句话后,立刻往门外奔去。他要挽回一切:如果时犹未晚的话。
    ***
    擦干眼泪,重新做人。
    这是人郑重告诉自己的两句话。
    爹和叔叔们捎了信回来,说最快半个月后就会回京师了,不过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光了,千求万恳让她再从银号里通汇十两的飞票过去。
    一看到袁识人墨渍透底却略微歪七扭八的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眼前却渐渐迷蒙了。
    「爹……女儿好想你、好想你……」她将信纸紧紧压贴在胸口,泪如断线珍珠。
    爹才出门一个多月吗?怎么她感觉上好似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呢?
    泪水浸湿了满脸,一阵风吹来,她这才察觉到脸上的冰凉。
    不,说好了不再哭了,她怎能再掉泪呢?
    吸吸鼻子,人匆匆忙忙走进房里,翻出雕花红匣子,取出十五两的银票一张,揣在怀里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不小心跟东方大娘撞着了。
    「儿!」东方大娘惊喜地看着她,「妳可回来了,我近半个月没瞧见妳,还以为妳失踪了,本想着今日来再找不到妳,我就要去报官了。」
    「东方姨,对不住,我是到一个……朋友那儿玩,临时忘了告诉妳,让妳为我担心了。」她满是歉意地道。
    「哪个朋友?是……那位姓杉的公子?」
    「不是。」她回答得又急又快,「妳别误会了,不是的,是……我另外一个好朋友。」
    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双眼有些微红,像是之前哭过。
    东方大娘心一紧,「丫头,妳哭过了,是谁欺负妳?」
    「我没哭。」她急忙否认,「是刚刚风沙入眼给揉的……还有啦,就是给我爹的信撩拨的,他催我快寄飞票去给他们当盘缠,否则就回不了家了。」
    一提到袁识人,东方大娘一颗心不禁飞扬了起来,眼儿亮晶晶的,想掩饰关心却又遮瞒不了。
    「他……们有说几时要回来吗?这趟走镖顺不顺利?有没有跟人动手?」
    看着东方大娘一个急劲的模样,人忍不住笑了,「放心,他们都很好,最快半个月后就回来了,想来是不要紧的。」
    「那就太好了……」东方大娘雀跃,忽然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过分热切与快乐,急忙改口道:「呃,我是说,这样妳也有人陪,不会再孤零零的了。」
    她胸口一紧,但随即遮掩地笑笑,「对呀。」
    人温柔地凝视着东方大娘眉飞色舞的容颜终究有人是快乐的、幸福的。
    等爹回家后,她要极力促成他和东方姨这段姻缘,他们矜持等待着对方的表示已经够久了。
    青春短暂,快乐难求,她绝不再让他们错过。至于妳自己呢?人选择忽视内心那个轻柔探问的声音。
     ***
    饱饱地睡了个觉,又痛痛快快地吃了一大锅酒酿红汤圆,人打着饱嗝走出大厅。「真是撑死我了……嗝!」她频频打嗝,怎么也止不祝糟了,怎么打嗝打不停呀?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人,人……」她心一颤,一时间也忘记打嗝了。是他——人呆立半晌,听着杉辛闻着急又热烈地叫唤着「人,妳开开门哪,我是来跟妳道歉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该死,我做了好多好多的错事,希望妳能原谅我,人……妳在吗?开门哪。」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深深的愧疚。
    她的心窝瞬间一热,直觉就想奔到门边打开门,冲入他怀里,可是几天前的残酷情景陡地浮现脑海,她胸口一冷,随即冷静下来。
    道歉什么?对不起什么?原谅什么?
    骂也骂了,赶也赶了,她都已经死心了,彻头彻尾的觉悟了,他现在还来撩拨做什么?
    她就算再痴再傻,也还做不到被人狠狠打了几巴掌后再塞一块糖,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算她以前是那样的人,可她现在已经改了。
    她是有骨气和自尊的,他以为可以这样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他当她袁人真不是人哪?
    「人,妳开开门,让我见妳一面,给我一个机会好好地向妳赔罪,我要告诉妳我……她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地走向门口,一把拉开门。
    「人,我要告诉妳我……」杉辛闻见到门突然打开了,不禁一愣。
    门后露出的正是他日日夜夜思念的皓玉小脸,他脑袋讲地一声,心血沸腾齐涌而上,他整个人呆住了,想要叫她的名字,想要笑,想要跟她说话,却是半个字也挤不出。人仰头看着他,他憔悴的模样让她心头微微一疼,但她立刻硬下心肠。「说话呀!」她眉头一皱,口气恶劣。他痴痴地望着她,「……」
    「飞什么飞呀?」她的心情恶劣极了,
    「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回去睡觉了。」她话说完就要关门,杉辛闻急忙拦住她,「人,等等。」
    「干嘛?」她没好气地瞪着他。她此刻的举止、神情完全跟以前不一样,他不禁有一丝错愕和惊异,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就算被她骂、被她打也是应该的,他都会心甘情愿接受的。
    虽然她以前看着他的样子总是充满崇拜和喜欢,还有痴痴的期待和笑意……他强烈地想念起从前甜蜜美好的日子。
    那时候的他有多么幸福,可是他却不懂得珍惜。
    杉辛闻心底好痛,充斥着深深的愧疚和懊悔,「妳原谅我好吗?」
    「原谅?」她上下打量他,啧啧称奇,「哇,站在我面前的是谁呀?不是杉公子吗?哎呀,您太客气了,小女子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谈得上原谅你呢?」
    听着她带刺风凉的话,他心口绞痛,但自知理亏,他还是低声下气地道:「那天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说妳,更不该不分青红皂白——」
    「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她截断他的话,脸上神情坚定,「你那天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的耳朵不鞋,记忆力也很好,不需要你再来重复一次,好了,请回吧。」
    「我不是……」
    门砰地一声,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关上。
    杉辛闻大急,拚命拍着大门,「人,求求妳听我说一句话……我是来告诉妳,我不能没有妳,我、我……喜欢上妳了。」
    在门扇后的人蓦地一僵,心脏瞬间乱了拍子。
    不,不是,不能相信。
    他一定又是哄她的,他最擅长的一招就是温柔,无心的温柔,残忍的温柔。
    她已经见识够了,也尝够了。
    人对背后的声声苦唤置若罔闻,自顾自的大步穿过练武场往屋里走去。
    ***
    连着几天,只要一下朝,杉辛闻就往袁家站岗去。
    他拍着门,叫唤着人,不顾邻居异样与好奇的眼光,心心念念就是渴望得到她的原谅和接受。
    他买了她以前曾经提到过的各式甜点,有老杨的核桃酥、李家铺的枣仁糕、高家大娘的豆腐脑,然后站在门口等着,期望能将这些她平素爱吃的点心送到她手里。
    他想再见她,尤其是期盼见到她的笑脸,她眼儿晶亮,对着甜食露出的那一朵幸福满足的光芒。
    只是人悠哉悠哉地闭门读书,边嚼五香花生米,边看千字文,再看一会儿唐诗,一下子摇头晃脑、一下子拍腿赞叹,硬起心肠不去理会门外的声声呼唤。
    有时候着实忍不住了,她会到门边与他隔门对话,老实不客气地掏他回去。
    「人,妳开开门,让我进去,我们好说话。」杉辛闻恳求着,清雅的声音都喊哑了。
    「杉大公子,你请回吧,甜点我屋里多得是,不用你来费心。黄家千金还等着跟你吟诗作对呢,你不跟她花前月下甜甜蜜蜜,跑到我这儿来胡乱献什么殷勤?我是什么身分呀?你也不怕有损自己高贵的声誉?」
    他满心酸楚纠疼,苦苦乞求,「人,妳原谅我好不好?我已经想明白了,黄小姐不是我要的,她自始至终都走不进我心里,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心里早已经有个珍贵的姑娘住进来了,以前我不懂,所以傻傻地伤害了妳,但妳千万千万要相信我,妳就是我心底的那个姑娘……妳听见了吗?人?人?」
    她心里震动,小脸绯红,被他声声真挚的告白震撼得头晕眼花……可是她不愿相信,也不要相信了。
    情话多么好听,只可惜是包了糖衣的苦药,等到外头的甜蜜滋味渐渐褪去后,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苦涩,她已经尝过也尝够了。
    「听到了,你可以走了吧?」她无动于衷,拚命想把他赶回去。
    人是会变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傻呼呼的,热血一涌就拿头去撞得满头包的袁人了。
    杉辛闻的心好痛好痛,早知道自己活该如此,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挽回她的心,不管希望有多渺茫,过程有多艰难。
    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而他,却是唯有失去了,才知道真情的珍贵。
    他绝对绝对不放手了。
    「人,我不回去,如果妳不出来见我一面,我就站在这儿等到妳出来为止。」他难得地执拗了,将装盛着精致甜食的罗钿梅花攒心盒子放在石阶上,然后也不管阶上灰尘脏,一撩袍子就坐了下来。
    人原是不想管他,可想着他一个大男人坐在她家大门口,叫左右邻居见着,多难看埃「好,有你的!」她气呼呼地跑进厨房。
    听着脚步声由速至近,杉辛闻原本沮丧的神情蓦地欢然飞扬起来他的人儿还是舍不得他的。
    门呀地一声打开,他欢喜地转过头,哗啦啦一盆水迎面泼来,泼得他浑身都湿了。
    杉辛闻呆了呆,有一瞬间回不过神。
    「走不走?不走的话我再去弄一盆来。」人面色凶恶的吼道。
    可恶,为什么一见着他被泼得一身狼狈,容颜满是憔悴和脆弱,她的心忍不住阵阵的不舍?
    她拿着空空的水盆,像是在气他,更是在恼自己地猛然一跺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
    门又砰地关上了。
    「人,人……」杉辛闻回过神来,急急扑向关上的大门拚命拍打。
    该死,他真想狠狠痛殴自己一顿,刚刚有机会可以跟她解释,他发什么傻?竟让机会从身边溜走?
    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瓜。
    ***
    华灯初上,人独坐油灯下,食不知味的翻搅着盘里的菜。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外头,然后再急急收回。他……还在外头吗?「讨厌、讨厌、讨厌……」她忿忿地戳着碗里的饭粒,「为什么在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把他忘掉,再也不想他、不理他之后,他却又出现在我面前纠缠?」
    难道男人天生贱骨头,送上门的不珍惜,直到失去了才苦苦追求吗?
    她想笑,又觉得荒谬,但更多的是心痛。
    「你说你心里有我,是真的吗?」她低低喃语,「恐怕你只是新鲜的到不了手,到手的就嫌不新鲜,谁知道你是不是现在一时寂寞才心里有我,等到我真的回到你身边了,转眼之间,又是黄家高不可攀的兰秀小姐更好了?」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呵。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袁人了。
    此刻,大方镖局门外,被泼了一身湿的杉辛闻,未曾回府换过衣裳,依旧苦苦地守候在门前。
    一袭衣裳从湿穿到干,晚风阵阵吹来,他开始打哆嗦,但还是不愿意离开一步。
    「人,人……妳怎么忍心不再让我见妳一面?」他喃喃自语,声声凄恻。
    陡地,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诸葛管家带着家丁和侍卫赶过来。
    「公子,你果然在这儿。」诸葛管家又是心急又是不舍,一看见缩在石阶上微微颤抖的杉辛闻,急忙一个箭步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搭上他肩头。「你得为国珍重,顾念着自个儿的身体呀,要是你有个伤风头疼的,教我们这些下人怎生是好?人姑娘也会心痛的。」
    杉辛闻微微一震,呆滞的目光迎向诸葛管家,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诸葛管家,离人最听你的话了,你快帮我说情,让我再见见她好不?我求你了。」
    诸葛管家闻言,心里一阵叹息,「公子,你的婚事和幸福一直是老奴牵挂在心头最重要的一桩事,照理说老奴是该帮你的,只是……只是那天你真的伤人姑娘太重,怕是老奴开口帮着劝也没用了。」
    公子没瞧见那天人姑娘离去时,那脸色惨白、状若游魂的模样,真是观者心碎,闻者流泪埃杉辛闻的脸色一白,「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我急疯也气傻了,但是我已经彻底觉悟了,我要娶她,这辈子我要的新娘就是她,再不是旁人,你相信我,我再也不胡涂了。」
    诸葛管家想了想,开口道:「公子,你先回府休息,这儿有老奴帮你,我就算是说干了口水也要求人姑娘回心转意,你放心。」
    「好……」他不顾颤抖,攀着管家的手不放,「不,我不回去,你可否现在就帮我劝劝她?让我再见她,我要把她接回相府。」
    「这……」诸葛管家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人姑娘为公子所做的努力与改变,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而公子的无意与忽视,他自然也没有错过,唉。
    可是看着公子充满恳求与无助的眼神,他又不忍心:诸葛管家沉重地点点头,对后头的家丁和侍卫道:「你们先扶公子进轿里,这儿风大,等我跟人姑娘谈过之后再说。」
    「可是我……」杉辛闻拒绝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家丁和侍卫架起来塞进轿里。
    纵然才高八斗,他依旧是文弱书生,哪挡得了皇帝特意赐给他的大内高手?
    诸葛管家敲了敲门,拉高了声音,「人姑娘,开门哪,是我,诸葛管家呀!」
    屋子里,有气无力扒着饭的人抬起头,「咦?」
    「人姑娘,是我呀……」
    诸葛爷爷?!
    她的脸色一喜,随即又苦恼地皱起眉头,「怎么办呢?诸葛爷爷肯定是来做说客的。」
    怎么办?诸葛爷爷一向待她很好,就像是自家的爷爷一般,她总不好把人家拒于门外吧?
    可是老人家要是替「他」做说客,这可怎么好?
    犹豫抗拒了一会儿,最后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向大门。
    她打开一道小缝,对着诸葛管家道:「诸葛爷爷,我只让你进来,那个人免谈。」
    诸葛管家又想笑又替公子觉得可怜,「人姑娘,公子他……」
    「喂!你要做什么?」她双目睁得滚圆,怒斥站在他身后的人。
    诸葛管家还没来得及回头,一道身影迅速插入他们之间,并趁人不备卡住门缝,然后硬生生钻进门里去。
    砰地一声,门被紧紧地关上。
    诸葛管家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外刚刚那个动作那么快的人,是号称温文秀气、风度翩翩的书呆公子吗?
    ***
    在门后,人杀气腾腾地瞪着闯入者。
    「你要干什么?」她对他非常、非常的不满。
    杉辛闻怔怔地望着她,二话不说的屈膝跪下去,人惊得连退了好几步。
    「你、你这是干什么?」她慌了。
    他深情地望着她,嗓音沙哑地道:「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妳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你……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可以随便乱跪?」她差点跳脚,小手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喂,挪开一点……跪旁边一点……」
    「妳嫁给我吧!」他冲口叫道。
    人正要跳到一边,却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两只脚绊了一下,整个人登时失去平衡地往后倒。
    杉辛闻一惊,猛地起身扑向前接住她的身子,「当心……」
    只是他没算好角度,抱到她之后一时煞不住脚步,两个人滚跌到地上去了。
    幸好他还算机伶,以自己当她的垫背,重重地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但他怀里的人没有伤着,也没跌疼了。
    他疼得龇牙咧嘴,双手紧紧地环抱着她,怎么也不肯放手。
    人又羞又气又恼,但脾气还来不及发作,心就怦怦怦地狂跳起来,脸颊也炽热滚烫。
    「你……你放手啦。」偎在他温热泛着书香气息的怀里,人话都说不全了,既羞又慌且乱。
    「我不放手,除非妳答应嫁给我。」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畔痴情恳求。
    「我……我……」她的脑子糊成了一团浆糊,都快不能思考了。
    「求求妳。」他几乎是在哀求了。
    「我……」她总算挣开他的怀抱,坐在地上瞪他,「我不要!」
    「为什么?」杉辛闻儒雅洁净的外表全乱了,发丝散乱的垂落,俊容沾了一大片的污渍和灰土,狼狈的模样让她差点心软。
    不过她更想笑,努力深吸几口气才把笑声吞回去。
    「我说过了,我不是黄小姐,也不懂得什么吟诗作对,更不可能跟你谈人生哲学和什么风花雪月的,你找错人了。」她冷哼道。
    「我不要黄小姐,也不要跟我对谈风花雪月、人生哲学的姑娘,我想明白了,要谈诗论文,我不如去找太学生或是一干宿老文官,我现在才知道,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跟我分享生命、分享快乐的人……人!我要的就是妳,无拘无束天真自然的妳。」他握住她的小手,满眼脆弱和恳求,「求妳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他的话深深地敲进她的脑里、心底,人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求求妳。」他将脸颊贴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强忍着激动的情绪,但却止不住微微的颤抖。「不要拋下我好吗?再给我一个机会从头开始……好吗?」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鼻头泛酸了起来。
    「你……你……」
    「嫁给我,好吗?」他满眼炽热与恳求。「跟我回去……好吗?」
    她心底澎湃着千般激荡和万斛柔情,一波又一波,像是海浪般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她所有的怒气、不甘、愤恨和委屈,统统在他有着千言万语的眼神中融化了、消失了……「我……我跟你回去。」她心儿一软,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谁教她就是念念不忘这个温暖的怀抱,动人的书香呢?
    杉辛闻狂喜,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追加了一句,「可是……」
    他一呆,「可是什么?」
    「我可没答应要嫁给你。」她轻哼一声,唇畔却忍不住浮现笑意。
    「可是皇上已经降旨要为我们主婚了,就在下个月十五……」他傻眼了。
    人这才想起,指着他的鼻头惊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跟皇上有交情?还有,我几时见过皇上?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主婚?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不是做生意还是教书的吗?」
    杉辛闻一愣,有点尴尬心虚地干笑,「嘿嘿……那个……我没有跟妳提过……我其实是……」
    「是什么?」她的指尖几乎戳到他鼻头上了。
    他温柔怜爱地包住她的手指,轻轻地贴在胸前,「我是什么身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妳,今生今世是非妳不娶了。」
    人听得忍不住脸红了起来,心里甜孜孜、暖烘烘的。「讨厌。」
    「那么,妳可以先和我回府了吗?我准备了好多好多妳爱吃的甜点,有枣泥糕、凤凰玉桂酥,还有驰名京师的雪香糯米团子……」他动之以情,诱之以食。
    听得人口水直流,迫不及待拉着他的袖子起身,「那我们还等什么?走走走,回去大吃一顿再说!」
    杉辛闻不禁被她猴急的模样逗笑了,在这一瞬间,他好感激上苍。
    寻寻觅觅许久,兜了这么大一圈,到最后,终于还是让他遇见了今生所爱。
    他发誓,这辈子永远永远不会再放手了。
   

    尾声

宰相府中,一处花香处处、枫红如醉的园子里,有个俏皮可人的小姑娘,绑着长长的辫子,褥上簪着的是当今宰相爷亲手为她簪上的晚秋嫣红山茶花。
    小姑娘背着大袋子,随着银铃串叮叮咚咚地奔跑在园子里。
    她的笑声也如银铃,人更像一只银亮剔透的小铃铛。一个高大斯文俊秀的男子追在她身后,浑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味和清尔文雅的气质。
    俊秀男子正是当今落笔如百花的文宰相爷杉辛闻,他正万般讨好地恳求着心爱的姑娘答应婚事。
    「儿,就剩五天了,万事俱备,就只等妳这位新娘子点头了。」
    「我说过了,我——不——嫁。」她回给他一个鬼脸。
    「求求妳嘛……」宰相爷杉公子满头大汗。「拜托、拜托,嫁给我吧!难道妳舍得看我真被皇上送去出塞和番去吗?」
    「和番好呀,我会记得带甜点去看你的。」人笑咪咪的说。
    「人……」
    「我发现没成亲比较有身价,要真嫁给了你,只怕你就把我晾在一旁,又跟别的千金小姐谈论风花雪月去了。」她的笑容里有着酸溜溜的醋意。
    「妳是我的心头肉、心上人,要是咱们俩成亲了,我只会更疼惜妳、更宠爱妳,哪可能会有二心呢?」杉辛闻急了,连忙表白真心。「求求妳嫁给我吧!」
    「你烦不烦呀,说来说去总是这句,要不要换句别的说来听听?」
    「那……请答应我娶妳!」他急中生智。
    「这样总可以了吧?」人噗哧一笑,笑声清脆好听,「我再考虑考虑。」
    「啊?还要考虑?」杉辛闻垮下脸。
    「等追得上我再说吧!」人一溜烟的跑走了。大喜之日近在眼前,新娘子还没点头,这下怎生是好呢?边跑边间遽烦恼,书呆宰相快晕倒。那个谁谁谁……快来帮他追新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