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秦思回到京城后,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人们所希望地步入了正轨。他孝顺母亲,照顾妻儿,对日申惟命是从,他习惯了等待司徒祁颢的美酒,习惯了轻笑着查看陈天涯的来信。
池旭然、袁子鹏兴奋于秦思的‘幡然省悟’;范莘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当家的心中压抑着一团火,迟早会烧死他自己;而魏士杰则发现自己对秦思再也恨不起来了,他知道秦思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他变了,变得令他心疼,唯有一声叹息……
御花园中,凤徵后大老远就看见那个褪了官帽,披散着发,一身朝服的御史中臣秦思。男人横躺在凉亭中的围栏上,斜靠着圆柱,脸颊有点些微氲红,他的坐姿不雅,却格外有一种恣意随性的感觉。
这个秦大人,醉酒醉到皇宫大内里了!
凤徵后笑着摇了摇头,带着一干宫女侍从走了过去。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秦思突然缓慢地睁开了眼,那一瞬间,凤徵后仿佛看见了另一双日申的眼眸:冷漠无情。她的心跳了跳,随后望见男人潇洒地站了起来,拿着官帽行了一个大礼,等他立身站定时,又恢复了那个雅致风流,温润如玉的秦大人。
凤徵后的心中有着一股惆怅,皇城中的每个人似乎都把那份真实模糊进了骨血里,大家都习惯了伪装,习惯了麻木,并且视为理所当然。
披着华丽的外装,付出的代价如此沉重,到底值不值得呢?
“哀家正要去东宫看望太子。”说到这儿,凤徵后顿了顿,“秦大人,我要你做日冕的太傅!”
一听到‘我’字,秦思的身体颤了颤,他抬头看向凤徵后,庄严坚定的神情不是来自天朝的皇后,而是一位爱子心切的母亲。
“娘娘,在下才疏学浅。”秦思沉稳地站在原地,没有低眉,没有垂首,他不是在推拒,只是害怕自己力所不能及。
“呵呵!”凤徵后眼眸一转,高贵端庄中自然流露出一股倾国倾城的娇艳妩媚,“日冕才智不及他父皇十分之一,但却刻苦努力,从不懈怠,而且宫内藏书经典何止千万,他想学什么还怕找不到吗?秦思,我不需要你照本宣科教他圣贤之论,治世宏图或者帝王权术,我只要你陪着他,让他看透看清这个天下,这个尘世,却绝不会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
“娘娘……”秦思皱眉,凤徵后轻轻一笑:她要秦思把他一生的经验和领悟都教给日冕,她相信日冕能从秦思身上学到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她希望日冕的人生能顺畅一点,少些错过,少些遗憾……
“参见皇后娘娘,秦大人!”罗云略微尖锐的嗓音从凉亭外传来,他拘谨地望了皇后一眼,随后把目光落在秦思身上,“大人,皇上有请。”
秦思回头看向凤徵后,后者淡然一笑,“秦大人还是随罗公公去见皇上吧,不过哀家的提议希望你好好考虑。”
“谢娘娘!”秦思躬身行了个大礼,抬起头来时发现凤徵后注视着他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紧接着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一种黯然的担忧。秦思不着痕迹地甩头一笑,出了凉亭,跟着罗云向御书房走去。
凤徵后看着秦思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回想起刚才秦思站定时的挺拔身姿,像一柄锋利锐气的宝剑,只是这把名剑已经被封在了剑鞘中。男子温柔淡然的浅笑沁人心扉,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然而,世事无常啊……
秦思来到御书房时,日申正闭着双眼背靠在龙椅上小息,面前的奏折堆满了一桌,秦思从日申身上感到一股沉重悠远的孤寂和莫名惆怅的疲惫。
人,似乎只要换个角度,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样了。
至少在过去,秦思从未想过,也许日申是需要理解和爱的……
秦思轻轻地走过去,爱怜地抚摸着日申的额头,突然,腰上一紧,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躺在了日申的怀中。日申的笑带着点点不容易察觉的幸福,他抱着秦思,深深地呼吸着对方身上混有美酒醇香的子兰华气息。
“今晚留下来陪朕。”日申磨蹭着秦思的脸颊,淡淡地说道。秦思轻轻‘嗯’了一声,伸手回抱住日申。从年少相遇的蜀郡,到今日的皇城,两个人之间已经不再需要浓情蜜语,简简单单的拥抱轻吻就能让彼此胸中满溢着温暖和甜意。
“朕批了一天的折子了,一张御史台的都没有。”日申从秦思肩窝抬起头来,笑呵呵地看着对方。
秦思听了这话,深深地凝视着日申,平静地问道,“你信我吗?”
“信。”日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秦思欣慰地笑了,一种感动和幸福的笑容,迷乱了日申的眼,他拉过秦思,轻轻吻着对方的眉,眼,唇,点点下移,手指一勾,解开了对方的青紫官袍。秦思的肌肤有点微凉,却白皙柔滑,日申看着衣襟敞开处诱人的锁骨,情不自禁地一把拦住秦思,狠狠吻住对方的双唇,在彼此情动难以压抑时陡然分开。
秦思红着脸,重重地喘着粗气,平服了心绪后才勉强一笑,“听说今日兵部送来紧急军情?”
“嗯。”日申拉过秦思,紧紧抱住,“兵部不是御史台,可以任你这个秦大人自作主张。”日申的语气轻松随意,不仅没有责备之意,还有一股浓浓的宠溺。
秦思明白过来,会心一笑,“我能帮你的一定尽力而为。”说着,他回头看向日申,“其实我只是想为你分担点责任,让你也能轻松些,快活些。”
“秦思……”日申眼色复杂地注视着怀中的男子,“为什么你会突然变得……”接下来的话他没敢说出来,隐隐有点害怕说出后眼前的美梦就会消失了,“只要你一直陪着朕,就够了。”
“嗯。”秦思点了点头,真诚地许下诺言,“日申,你是值得我所爱的帝王。”
一声帝王,已经道尽了所有。
第二日下朝后,秦思刚踏进秦府的大门就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扑进他的怀中,留着口水一声一声叫着爹。
秦思抱起女儿,看向迎面走过来的素衣绝美少妇,笑呵呵地问道,“夕儿今天怎么了?”
“你昨晚没回来,她哭着说早上要到大门口等你。”云裳轻笑着走到秦思身边,温柔地为女儿整了整折乱的裙衫。
秦思看着她嘴角边宠溺的笑意,心下酸酸涩涩地,“对不起……”
听了他的话,云裳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释然一笑,“你知道现在京城百姓都怎么议论秦府吗?他们说你欺骗辜负了我的感情,一个无辜女子做了帝王与天朝重臣情爱下的牺牲品。”
“云裳……”秦思望着对方狡黠的双眸,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喜欢你在听到这些话后一付恨不得把天下万物都送给我作为补偿的愧疚模样,也喜欢这个‘伟大’的虚名。”说完,云裳依靠在秦思身上,挽住了他的手臂。
秦思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抽手紧紧回抱住云裳,“这辈子,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
第七十三章
匈郡,天朝统治下最危险的北部蛮夷。昊天二十三年,朝廷接到密报,匈郡各部落蠢蠢欲动,意图造反。就在皇上拿着信函细细斟酌的时候,一封‘战书’震动了天朝上下。
这个‘意外’的确把昊天帝日申打了个措手不及,前一阵子为了秦思的事微服出京,许多重要情报都落下了,否则以千古第一帝的英明睿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幸好匈郡各部落的‘战书’中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多,他们要的不过是脱离天朝的掌控,像从前一样无拘无束地在草原上生活。如果朝廷答应他们的要求,匈郡各部落愿意仍然臣服于天朝脚下,每年依约上贡;否则部族中的每一个人不惜拼死一战!
理所当然地,朝堂上分为了‘战’、‘和’两派。以大将军司徒浩然为首的武将们太了解边关的那群蛮族了,这些人固执团结,彪悍勇猛,只能用武力强行镇压;而以袁子鹏为首的大部分文臣们则认为现在天下初定,工、农、商各行各业刚迈入正常的轨道,百姓们也安居乐业,渐渐接受了大陆一统的局面,如果朝廷派兵血腥镇压匈郡各部落,难免不会产生什么负面影响,让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应该先谈,最好能够不战而降。
下朝回御书房的途中,日申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突然停下了,他疑惑地转过了头,看见秦思脸色苍白疲倦地站在原地,心下一惊,急忙走了过去,“怎么了?”伸出手,抬起秦思的脸,柔滑的触感下是一片冰凉。
“如果不是因为我,匈郡根本就没有机会发生叛乱……”秦思仰首的眼眸中闪烁着恐慌,身为天朝的一名文臣,一个书生,他最害怕的莫过于对不起天下百姓,担上遗臭万年的罪名。
“这不是你的错。”日申温柔地把秦思拥入怀中,“朕才是天朝的帝王,是非对错都应由朕一人承担。”他的话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尽管语气总是不急不缓的淡然,却总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依赖。
秦思靠在日申怀中,激烈无助的情绪慢慢平服下来,他抬起头,轻轻问道,“我们应该战,还是和呢?”
日申笑而不答,牵起秦思的手向御书房走去。
‘砰’的一声,罗云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日申抬头望向墙上刚绘制完成的天朝地域版图,缓缓说道,“千年来这块大陆涌出了几百个国家,各自为政,混乱不堪。袁子鹏他们说的没错,现在天朝刚迈入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不宜发生血腥战争。但是他忘了前朝遗留下来的无数政客野心家,他们的眼中没有百姓,只有权势财富,如果这次朝廷软弱了,无疑给了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王朝是在马上得的天下,所以这块混乱了千年的大陆,至少在百年内,都必须用武力巩固统一。
秦思,这就是政治,为了大局着想,不得不有所牺牲。”
“牺牲无辜的百姓吗?”秦思心下涩然,他明白日申的话是对的,比起大陆再次陷入混乱,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成河,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只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何其珍贵,被无辜牵累进来的同胞到底算什么呢?
“唉……”日申看着秦思满脸的痛苦迷惘,微微叹了口气,他上前搂住秦思的腰,让他抬头望向地图,“在整个天下,无尽的时空面前,你只是一个渺小的普通人,不要想太多,因为你根本管不了太多,尽力作好自己,不要被无辜牵累充当了牺牲的棋子,如果,还是无可避免,也要让自己死得明明白白。”
“日申……”秦思抬头,眼中充满了疑惑:这不像是熟悉的帝王会说的话。
“如果朕不告诉你一条可以继续走下去的路,你又会把自己困在局中。”日申紧紧地搂住秦思,冷漠俊美的脸上扬起淡淡的微笑,仿若一个温柔耐心的完美情人。
秦思的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甜蜜温暖,只是一想起将要发生的战争,又禁不住深深黯然,“皇上,让微臣先去匈郡议和吧!”他轻轻挣脱开日申的怀抱,垂首跪了下去,“一方面,微臣希望尽力争取劝降和谈的机会;另一方面,如果匈郡各部落仍然冥顽不宁,微臣也会竭尽全力拖住他们,为皇上赢得时间准备战争。”
“秦思,这正是朕的打算,假借和谈之名发动奇袭,但是去的人不是你。”日申弯腰扶起秦思,不得不承认,他非常不喜欢这种君臣之礼发生在他与秦思之间。
“皇上……”秦思哀求地唤了一声,因为他明白:无论派什么人去,‘和’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昊天帝的真意是‘战’。
“不用再说了!”日申烦躁地挥了挥手,语气加重了许多,这种类似的对话让他想起了当年秦思坚持留在江湖的情景,那次他差点与秦思恩断义绝。
日申的怒气和坚决不得不让秦思打消了念头。
朝堂上,日申渐渐偏向了‘和’一派,但他私下却找了司徒浩然等人暗暗准备战争。
匈郡的答复也返回到了皇城,各部落首领的意思是‘和’可以,但具体细节条款得与昊天帝本人谈。
袁子鹏等一干文臣欢欣鼓舞,他们认为这是一次劝降的好机会,不过却坚决不能让皇上涉险。而匈郡各部落首领也不愿意和昊天帝以外的人谈和。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秦思毅然请缨去了边关。
匈郡那边本来不同意,拖了几天,终于答应了,却再三威吓:除了昊天帝和秦思外,他们不会再与任何朝臣见面谈和。
出发那天,昊天帝还在一直思索着反悔,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不能让秦思去边关。但是,这种一直被人们信赖甚至依仗的本能直觉却被昊天帝忽略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部署。
命运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的因,最终结成了果。
秦思在严琪毓将军的护送下长途跋涉赶到了与匈郡相接的祁郡,来迎接他们的是边关驻守元帅九王爷日宣。其实按理来的人应该是副帅卓凡,这次私自出营是九王任性了。
日宣是快马奔到秦思面前,他痛快得意地大笑着,一点也没有战前的紧张严肃。
秦思无奈地摇了摇头,下了轿,上马,和日宣并肩赶去匈祁边境的天朝大营。
途中经过一个狭窄的山谷,名为‘一线天’。日宣担心有埋伏,让黑鹰铁骑带了一半人马先过去,确认没有任何危险后,才和秦思等人陆续经过。
这是一处极易设置陷阱的地方,两边是悬崖峭壁,阳光通过中央不足一米宽的缝隙折射下来。四周除了马蹄声和盔甲的摩擦,死一般的静。
秦思紧紧握住了缰绳,不知为什么那种仿佛遗忘或者失去什么的心慌再次袭扰心间。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他离开京城时就开始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落下了重要的文书在皇城,反复思量,反复询问,却没有找出任何遗漏。
日宣看出了秦思的异常,以为他害怕了,缓了几步,侧身紧紧握住了秦思的手,安慰道,“放心,一切有我。”
秦思淡淡一笑,并没有多加解释。
出口处就在眼前,日宣等人快马加鞭地奔了过去,却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死亡陷阱。
第七十四章
出了‘一线天’,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达天朝边关的大营了。
日宣等人对周围的地形了如指掌,离开了最危险的‘一线天’,他们就放松了警惕,认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秦思出京时带了一万禁军,天朝最优秀装备最完善的军队,祁郡虽然离前线比较近,却终归是大后方,九王出营也就只带了八千精锐,以一敌十的王府悍将。
如果他们真的遇上敌袭,要想全身而退至少有六七分把握,要想保住秦思和九王,十成十没有问题。可惜,这次,他们遇上的几乎不可以称之为‘人’。
‘一线天’外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原,稀松的树木丘山。
秦思一行人走了半个时辰才发现蹊跷:他们一直在‘一线天’出口处打转。
太阳开始落山了,金色的草原泛出诡异的红光,四周寂静得可怕。
九王率先掉转了马头,向‘一线天’奔去,黑鹰铁骑紧随其后,当他们到达出口,刚要进入‘一线天’时,两边的悬崖上突然出现了大刀弯弓,兽皮甲衣的匈郡部落士兵,他们搭上弓,万箭齐发,黑影铁骑急忙围住了九王向后退去,离开了射程之内。
奇怪的是天朝将士退去后,他们就停止了进攻,只是搭箭瞄准了‘一线天’的出口,似乎不让他们进入。
不一会儿,‘一线天’的入口处陆续进来了匈郡各部落有名的首领勇士,至少一万余人把山谷前前后后围了个滴水不漏。
日宣的脸色白了白,对方的人马虽然比较少,却个个是在战场上头痛过打从心里钦佩的英雄,可以说这次匈郡各部落把草原上所有的精英勇士都集结在了一起。
“王爷,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冲出去没问题。”严琪毓伏在日宣耳边低声说道。
日宣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动。
这时,一群彪悍勇猛的草原儿郎中骑马列出了一位英姿勃发的女人,她一身男人骑装,腰挎弯刀,瑰姿丽颜,美艳不可方物。周围的人似乎想拦住她,却被她手中的弯刀逼到了一旁,“日宣,你出来!”她的声音有些焦急,有些惊恐,有些害怕,有些担忧,万般情绪,连在沙场上纵横了十几年的九王日宣也禁不住乱了心神。
霎时的不安并不是因为女人在他心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而是因为那个女人意外反常的举动。她是一个部族的首领,一个在战场上也不输给男人的巾帼,认识三年来,他从来没有看见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娇弱。
“桑娜,你们想做什么?”日宣骑马列在了黑影铁骑前。
“哈哈哈!”山谷中连绵不绝地传来猖狂得意的大笑,一个光头皮肤黝黑的男人来到桑娜旁边,“天朝的九王爷日宣,还有后面那位御史中臣秦思,今天你们所有人都要葬身在这里!”
“住嘴!”桑娜恼怒地呵斥,她转过头望向日宣,艰难地说道,“‘一线天’出口处埋下了‘弑魂’,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传说中的阵法。”说到这儿,她看见日宣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他还记得?!
当日就是她把这个只有部族首领和巫师才知道的传说告诉了日宣,只是那时连她自己都以为这仅仅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不用跟他说那么多,等太阳落山后你们所有人都死定了!”另一名灰白发,部族首领模样的男人阴沉沉地说道,满脸的恨意在光线渐暗的山谷中更显狰狞。
“日宣,你出来!”桑娜的语气中已经带有些许嗯咽,她的确没想到来祁郡接秦思的会是日宣,本来这个禁忌残忍的阵法是为昊天帝日申准备的,不惜搭上了所有部族巫师甚至首领的性命,只为了和昊天帝同归于尽。草原上奔驰的人们爽朗豪迈,却并不痴傻,他们知道昊天帝是不会同意议和的条件,所以只有杀了这个天朝的皇上,等朝廷中原一乱,他们才有机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可惜,朝廷不答应皇上亲涉,他们害怕这个精心准备九死一生的计划泄露出去,只好同意了秦思来边关议和,料定‘弑魂’杀了秦思后,昊天帝必然心神大乱,这样才能给早就潜伏在京城的死士刺杀的机会。
“桑娜,你们居然在停战和谈时埋下陷阱,伏击朝廷命官,枉本王一直以为草原上的儿郎光明磊落,原来都是一帮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日宣手持马鞭,怒斥面前的匈郡部落首领们,“去年冬天要不是朝廷千里迢迢从南方运送粮草给你们,草原上早就死了一半的人了!”
日宣的话让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颤,桑娜霎时刷白了脸,她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愣着做什么?!给我射箭,把他们逼进阵中!”光头男人手一挥,率先一柄铁箭射向日宣。
严琪毓急忙用刀挡开了利箭。
正在这时,后方的天朝将士中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所有人像遇见鬼一样惊惶失措的大叫着,刀剑相接的声音传来,伴随着诡异恐怖的怒吼。
日宣刚想掉转马头,面前的部落士兵也开始搭弓射箭,一阵阵箭雨密集频繁地落在眼前,日宣他们只好渐渐后退,奉命前冲的士兵全都倒在了‘一线天’的出口,不足两米宽的地方堆满了尸体,几乎重叠了一丈多高。
退进阵中的日宣等人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渐渐弥漫起血色的迷雾,遮住了天空,远山,树林,旁边人的身影开始渐渐模糊,只听见愤怒的厮杀声和阴森诡异的大笑。
“秦思!”日宣下马把秦思拉进了怀中,“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
“王爷!这阵法……”严琪毓持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血雾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惨叫,他看不见倒下的人是谁,甚至连敌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是那恐怖绝望的呻吟令他感觉仿佛置身炼狱。
“这是草原上流传了千年的禁咒,传说几百年前有人使用过,用一百个留有天山巫师血统的人献祭,化为阵法中的‘弑魂’,永远杀不死,连身体分开了也可以重新拼合的怪物,他们会在阵法中屠杀敌人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后呢?”秦思握紧日宣的手,额角渗出了汗水。
“十个时辰后他们会化为毒水融入这片大地,也就是说血雾消散后这块地方不会留下一个生灵,甚至土壤都会变成剧毒。所以‘弑魂’是受到万人唾骂的阵法,施法者和献祭的巫师们死后都会下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日宣每说一个字,都会变得更加深沉地看向秦思,对方苍白凝重的脸色让他的心揪紧在一块儿,疼痛窒息,“我不会让你死的!”这句话仿佛成了他此时唯一的希望。
“我们都会没事的。”秦思勉强压下惊慌,镇定地说道,“是阵都会有生死门。”
“你……”日宣似乎不敢望向秦思还满怀信心的双眼,“生门你已经看见了……”
秦思的身体一晃,他不敢置信地凝视着日宣,“难道就是那个‘一线天’的出口?”
“刚才一阵兵荒马乱,不知道我们退到哪儿了,但就算找到那个出口,我们也不可能逃出去。”‘一线天’两边的悬崖峭壁站满了弓箭手,一千多米长的山谷中,匈郡的部族勇士们严阵以待,日宣根本不认为他们能够突围出去。
“难道没有破阵的方法吗?”秦思在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
“不知道……”日宣涩然一笑,“连这个阵法都失传了几百年,破阵的方法又有谁知道呢?”日宣低头,深深地看向秦思,突然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揉进怀中,四周不时传来惊心动魄的惨叫声,血雾越来越浓,连一直警戒在旁的黑鹰铁骑的身影也模糊了。日宣把头埋在秦思的颈间,大口呼吸,胸前剧烈地起伏着,他有预感,自己也许会死在这里,但秦思,他一定要让他安然出去!
“王爷!”严琪毓的声音传来,秦思顺眼望去,看见一个浑身浴血,头发散乱的男人提着大刀走了过来,不到一会儿功夫,刚才还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将军已经变得如此狼狈不堪,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泥土,
“啊——”一阵清晰的凄厉惨叫传来,秦思在严琪毓身后看见禁军拦住了一个全身乌黑的男人,男人穿着兽皮,脏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两颗红色的圆珠不时闪烁着,那是……眼珠……,秦思倒抽一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男人露出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了,恶心的蛀虫不时蠕动着,九王的黑鹰铁骑加入了混战,砍断他的一只手,可当他逼退对手,捡起那只手时,它又与身体连在了一起,灵活自如地翻掌握拳。
日宣持剑站在了秦思身前,他的面色沉静,稳如泰山,眼神锐利地注视着不远处怪物的每一招,每一式,毫无惧色。
士兵一个一个倒下了,黑鹰铁骑在逼退怪物一定距离后,不敢再上前,害怕离主子太远,在这个死亡恐怖的炼狱中,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守住九王。
秦思看着眼前血红的一片,终于明白为什么严琪毓的脸上会有泪痕了,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手下被怪物残忍的屠杀,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沸腾的怒火!秦思冲到一旁,捡起地上的长剑,他发现自己拿得动它,却举不动它,耳边又传来熟悉的惨叫,他用双手紧紧地握住剑,第一次恨自己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无力愧疚……
“王爷!我们现在怎么办?”严琪毓看向九王,深深地自责着:他刚才为什么没有带人拼死冲过‘一线天’呢?那样至少可以保住九王和秦思,不至于被困在这里。
严琪毓不明白:他已经开始害怕了。
在四周的士兵一个个被残杀,怪物神出鬼没的恐怖绝望下,他没有信心活着出阵,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唯一的生门上,至少那里是与‘人’作战,却忘了如何在箭雨中冲过一千多米长,不足四米宽,布满部族士兵的山谷。生门,其实也是死门。
“现在已经入夜了,‘一线天’那边肯定会点燃火把,我只希望祁郡的戍军或者边境大营里有人发现异常,通告卓凡带兵来救援。可他们也必须绕过这片草原,歼灭谷中那些部族精英勇士们,这样我们才有活着出去的机会。”
“从营地快马加鞭来这里也需要半天的时间。”严琪毓的心惊跳了下。
“所以我们只有尽量撑到最后一刻,在‘弑魂’化为尸水时冲出去,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九王持剑的手握了又握,咬牙切齿道。
第七十五章
等待是漫长的,迎接死亡的等待是恐惧绝望的。
秦思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汗水鲜血泥土浸透了,他的头发散乱,脏乱不堪,握剑的双手开始麻木失去知觉。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这不是属于他的战场,他能做什么?唯有强打起精神,镇定沉稳地站在众人中央,当每一个人回头看他时,他会坚定地告诉他们:我没事。
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了后没人告诉日申匈郡的阴谋,他没看见叛乱的结局就绝不甘心如此轻易的死去。
接近两万余人,天朝最优秀的将士,在一片诡异阴森的血雾中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性命,他们大多数人不是被利器刺死,而是被怪物硬生生拧下了头颅,撕碎了身体。
日宣银白色的盔甲已经被鲜血完全染红了,体力渐渐透支,他把长剑插进地里支撑着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恐惧:能否坚持到最后一刻?
秦思走了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生不同日,死可同穴。”
日宣轻轻笑了笑,却没有力气开口:有这句话就够了,但我不会让你死的。
“王爷,时候差不多了。”一名被扯断手臂的黑鹰铁骑走了过来,他看着九王,等日宣一点头就疾步上前压住了秦思,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为他换上了九王脱下的金丝软甲。
“日宣!”秦思这时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惊恐的大吼,外面枪林箭雨,如果没有这副软甲,日宣怎么冲出去,他真的不要自己的命了?!
“日宣!”秦思竭力挣扎着,他看见日宣又走了过来,脱下头盔,给他戴上,脸上露出一种温柔却悲伤的笑容,“秦思,我送你的紫玉还记得吗?不要忘了它……”他伸出手,紧紧地把秦思抱进怀中,“来世我会去找你,不要忘了……”
“日宣……”秦思咬紧了牙,一直压抑的泪水在赤红无法闭上的双眼里终于流了出来,他想再喊一遍日宣的名字,却在张嘴时咬住了对方的肩头,牙齿深深嵌进肉中,温热的鲜血滑入口腔,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和痛苦。
“王爷,我们走吧!”严琪毓的身影在浓浓的血雾中越来越清晰,他看见秦思衣领下金色的软甲,愣了愣,却什么也没说。
日宣站了起来,望了望四周只剩下不足一百来人的将士,想起‘一线天’的出口处已经被无数尸体堵住了,除了少数几个人与黑鹰铁骑,他没把握其他人还有如此好的轻功越过那道人墙。
其实现在考虑再多都是多余的。日宣冷着一张脸,回头背起秦思,“无论如何,紧紧抱住我,算我求你。”日宣的声音暗哑沉重,那一刻他似乎看见自己第一次穿上盔甲随父皇出征的情景,如此意气风发……
日宣一手托住秦思,一手拿着剑,转过身,十二名黑鹰铁骑虽然都受了重伤,却没有折损一名,他明白:为了在最后护住自己和秦思冲出‘一线天’,他们一直刻意地没有多加出手,保存体力,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兄弟好友倒在血泊中。
如果没有秦思,他也不知道活着出去后,将来会不会有勇气面对今日的一切。王府的将是他一个一个带出来的,十几年了,多少次患难与共,同生共死。九王府是天朝最显赫荣誉的地方,那里聚集了无数甘愿用性命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他虽然不能像皇兄那样成为千古第一帝,却在战场上找到了男人的快意豪情,就像司徒祁颢纵横于江湖一样,这片天地是属于他的,自由翱翔。
更何况,男人最大的满足莫过于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就算丢掉了性命,那也是永远的骄傲。至少临死前,他可以痛快的大笑:不枉此生!
日宣抬头,深深地打量着四周的将士,目光冷静锐利,同时带着淡淡的关怀和生死与共的决心。不需要任何语言,所有士兵都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的脚下,追随着他的身影,这就是天生的王者。
“生不同日,死可同穴。”日宣想起了秦思的话,他举剑,仰头,四周的将士也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高举着刀剑,大喊着:生不同日,死可同穴!
秦思伏在日宣身上,他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司徒祈颢为了他被关在了断天崖,日宣为了他连性命都豁出去了,他不能反抗,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死!如果他在进阵时就死了,日宣至少可以活着出去,甚至不会拖累到更多的人。
他狠狠地闭上双眼,喉咙间涌出铁血的味道,他不再想见日申最后一面了,如果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他也绝不愿独活!
“冲出去!”严琪毓一声大吼,黑鹰铁骑围住九王第一时间越了过去,在‘一线天’的出口前,几名前锋少将模样的青年首先纵身飞上了人墙,等第一批箭雨落下后,黑鹰铁骑趁着微小的换箭搭弓时间,护住九王秦思,提气飞过了出口,落在山谷边的石壁上。
当秦思刚感觉到光线的刺激闭上眼睛时,腿上手臂上就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中箭了。心下一惊,费力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红色,所有事物都在模糊晃动,耳边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和部族士兵猖狂得意的大笑。
“日宣!”秦思听见一个女人痛苦绝望的哭喊,朦胧间似乎看见山谷中央乱成了一团,一个长发的女人带着手下一边用弯刀挥退拦着她的人,一边快马向他们奔了过来,在越来越多的部族士兵截堵她时,纵身一跃,踏上了石壁的树枝,双手抓紧挂在悬崖上的藤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他们攀附过来。
直到此时,秦思才发现日宣他们的目标是山谷顶端的悬崖,悬崖另一头是一片树林,不大的山丘,只有那里才是活路。
秦思不敢望向背着他的日宣,他的眼在发现对方双手染满了血污时就情不自禁地闭上了,一片黑暗中,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平叛归来风光无限的少年王爷。日宣说爱,他一直以为只是一时冲动,就像当年任性地要娶澜嫣一样。
其实他很自私,除了自己心爱的人,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和日申的无情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要伤害爱你的人,秦思悔了,痛了。
一声长啸传来,秦思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突然跌到了地上,腿上的箭在接近地面时被折断了,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睁开眼时,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日宣身上插满了箭枝,但他像毫无知觉一样仍然不停地挥舞着长剑,另一边与日宣相反方向护住他的四名黑鹰铁骑也是同样的景况,秦思不明白为什么身上被铁箭穿透的人还能站着,握拳劈掌,他的泪水不停地涌了出来,与他们相比,自己身上的伤口又算什么呢?
“日宣——”疯了般奔过来的女人见人就砍,她想靠近日宣,可对方的剑却毫不留情。
秦思抬头望向那个挺拔的身影,终于发现日宣的眼睛毫无神采,脸色木然,似乎凭着本能不停地挥剑,就算身上再被利箭刺穿也毫无感觉。
“日宣——”秦思嘶声呐喊,他哭叫着向日宣爬去,一枝枝铁箭向他射过来,却穿不透九王的头盔和金丝软甲。
无数的鲜血从日宣的身上留下来,秦思惊恐地看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搭弓射穿了日宣的颈项头颅,女人察觉后,真的疯了,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却被日宣一掌震开了。
他,仍然站着,手中的长剑在每一次举起落下后都会取走一具亡魂。
匈郡部族的士兵骇然地退了下去,剩下的两名黑鹰铁骑扶起地上的秦思,跟着九王一步一步冲了出去。许多人都丢掉了手上的弓剑,满脸敬意恐惧地望着他们。
秦思不敢去触摸日宣,他怕一碰,那个人就倒下了。他的眼一直追随着对方的身影,印下每一个动作。
生不同日,死可同穴。
这时他的脑海中只有这八个字。
突然,血雾消失的方向传来一阵激鼓,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悬崖下方传来,秦思看见稀松的树林中奔上来无数穿着熟悉的装备服饰,快马举刀的天朝将士。
“日宣……”当鼓声一传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秦思坐到了地上,欣喜地望向前方持剑挺立的男人,“日宣,我们有救了……”秦思慢慢爬过去,艰难的站起来,轻轻转过对方的头,只看见无神木然的双眼和嘴角已经快凝固的血迹。他温柔地抚上对方俊朗刚毅的脸颊,狠狠抱住他倒了下去。四周响起的厮杀声掩盖了秦思绝望的痛哭,他知道其实日宣早就死了,只是为了守住最后的诺言才一直站着,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他说过要带他出去……
他说过一定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日宣——!!!”秦思不停地哭喊着,他的眼前再也看不见战场,再也听不见厮杀,怀着一种沉重绝望的悲恸,终于陷入了黑暗中。
再次醒来时,秦思面前站着焦急的大将军司徒浩然和边关的几名守将。
战争,并没有结束。
秦思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却在看见床头的金丝软甲时默默地闭上了双眼,袖中的拳头握紧了,口中尝到了血的味道。
司徒浩然还在不停地劝说着,秦思只听见‘皇上’和‘屠城’。
他咽下了喉间的鲜血,强撑着下了床,“好,我会劝说皇上停止屠城。”
司徒浩然和将军们松了口气般,欣慰感激地望向秦思,“如果皇上屠城,就真的会与各大部族结下血汗深仇,再也没有机会收服这片草原了。”
秦思想穿上外衣站起来,手和脚却除了痛,再没有其它知觉。
一名将军走过来抱起他,秦思抬头,原来是卓家的大少爷卓彦,“三弟居然也同意屠城,你一定要劝住他。我知道你们都为九王爷的死难过愤怒,但皇上不能意气用事,匈郡的部族们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秦思的嘴角生硬地扯动了下,他似乎除了大脑的理智,身体中的每个部分都消失了,什么都不敢去想,什么都不能去回忆,他怕那道闸门打开后,第一个举刀杀人的会是自己。
卓彦告诉他皇上带着影卫一直不放心地跟在他们身后,只相差了一天的路程,在他们踏入陷阱后,立刻返回祁郡调兵,没想到祁郡的郡首和郡尉早就被匈郡各部族买通了,背叛了朝廷,皇上一行人只好快马加鞭绕过‘一线天’赶去天朝的边关大营,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幸好,冥城的人救下了秦思,否则,这块北地只能用鲜血殉葬了……
掀开帐篷的布帘,秦思望见坐在正中央的昊天帝日申,他抬头淡淡地看了秦思一眼,又侧过身与身旁的将军继续商谈着。
卓彦把秦思安置在皇上左下方的位置,与大将军司徒浩然平起平坐,另一边站着几名江湖人,秦思细看才发现是一年前曾经见过面的冥耶华和白清婉,江湖第一美人盘起了长发,一身少妇装扮。
卓彦解释说冥耶华已经娶了白清婉为妻,继承了冥城少主之位,这次迎击匈郡各部族,还得到了他们的鼎力相助。
秦思转过身向冥耶华点头致谢,对方傻气地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他身上与匈郡士兵相似的兽皮夹衣,秦思的心情复杂起来,最后他想起了一双清澈赤诚的绿眸,忆及自己曾经发过誓要守护这个天下,不是为了日申,而是为了世间至少还有一个陈天涯这样纯净的灵魂。
秦思坐在帐内,他的头很痛,四肢已经麻木了,胸口充斥着窒息的沉重。熬到最后一刻,等日申安排好战事,所有人退下后,他抬头,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般,毫无感情地说道,“皇上,不要再放任手下的将士屠城了。”
日申的喉头动了动,一直想开口说什么,却终是压了下去,隔了良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就在秦思的意识开始模糊时,日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几不可闻地说道,“我明白。”
秦思的身体晃了晃,倒进对方的怀中,日申拦腰抱起他,走到秦思的大帐内,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后,日申的嘴又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真正想说的话,直到转身出帐时才顿了顿,“等我给小九报完仇,平定叛乱后,再来看你。”
秦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静静地闭上眼,毫无生气。
战争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边关的守将大部分来自九王府,在一片愤怒的复仇声中,朝廷只用了半月就再一次踏平了草原。鲜血和泪水染红了这块北地,单纯的牧民们还来不及思索战争的缘由就失去了唯一的家园亲人,他们其实从来都没弄懂当权者呐喊的‘自由’,只渴望一块平和的净土,有妻有子,简单的快乐。
秦思一直躺在自己的大帐里,每个夜晚他都听见死亡的惨叫和一个女人呼唤日宣的声音,白天,除了侍侯他的仆从,没有一个多余的人来看过他。这样的苍白恐惧持续了十来天,就在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时,一个身上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男人抓住了他在夜晚自虐的双手,温柔的抚慰,深情的低语,第一次,从那个噬人的炼狱出来后第一次进入了安稳的梦乡。
从那儿以后,每个夜晚那个男人都会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抱住他,直到他安然入睡。
终于,在战争结束前一晚,秦思强撑着从男人的怀中醒了过来,看见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容颜,他笑了,“卓凡……”两个字后,却不知道如何继续。
“睡吧,过两天皇上处决了祁郡的叛徒后就会过来看你了。”卓凡的声音在黑暗中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温暖。
秦思顺从地闭上了眼,嘴角边流露出淡淡的笑容。
正如卓凡说的一样,皇上处理完祁郡和匈郡的事务后迫不及待地把秦思接到了自己的大帐,他紧紧地抱住对方,心中藏着千言万语,温柔地抚摸着秦思的脸颊,轻轻地细吻着,每一次停顿,都满怀希望地望向秦思,似乎等着对方说点什么。
秦思浅浅地低笑着,包容地接受对方每一次碰触,他想说的话憋了太久,已经遗忘了,沉淀了……
一个月后,将士们搬师回朝,刚进入京城近郊就看见秦府的家丁们一身白衣跪在了路旁,日申扶着秦思下了轿,还没开口,当先的男人就红着眼扑了过来,秦思抬起他的头,对方嗯咽着望向他,“少爷,老夫人去了……”
秦思的身体瞬间僵直了,他抬眼看向不远处也是一身白衣的季成风,再垂眸凝视着暗暗哭泣的秦善,突然,仿佛天崩地裂了般,所有一切都在摇晃……
“秦思!”日申急忙抱住了秦思倒下的身体,那一刻他似乎感觉到对方停止了呼吸心跳,惊慌着试探了下脉搏,才终于放心地吐了口气。
回到京城,秦思从云裳口中了解到母亲是因为他在匈郡遇险才忧虑病倒的,一直盼着见他最后一面,却终是先行了一步。
日宣、母亲的离开似乎让秦思流干了眼泪,耗尽了心神,在回家的第二天也发起了高烧,皇上动用了太医院里所有的御医和珍贵药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险险地把秦思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而秦思也在病刚好后上奏朝廷辞官回乡安葬母亲,昊天帝拖了一月有余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恩准了半年休养。
昊天二十三年底,秦思带着妻子儿女和昔日跟随他来京城的仆从,以及秦善季成风,黯然悲伤地回到了蜀郡。当他重新踏上故土时,才发现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依然未能抓住少年时梦想的镜花水月,一切似乎又都变了。
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但不知为什么,后来的所作所为乃至结果却离初衷越来越远,是自己愚笨无知呢,还是根本就错了。
细细回想,如果一切重来,他仍然会选择相同的道路。如果不经历这些,怎么会发现安稳平淡才是幸福,才是真实,怎么能领悟到放下珍惜的道理。
所以,人世一遭,最后征服的不过只有自己而已。
第七十六章
第一次见到秦夕是在昊天三十七年父皇的寿宴上,她穿着素雅却不失华贵的淡紫色长裙,柳眉丹唇,体态婀娜,有着少女的纯真娇羞,又有着不合乎年龄的淡漠从容。
母后一直满意地打量着秦夕,她说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就有着不输于后宫佳丽三千的端庄秀丽,聪明冷静,将来一定能够母仪天下。
我在心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父皇,一如既往的他的眼中只有坐在左下方的秦太傅。我偷偷地打量那个人,他的五官真的很普通,但气质清幽儒雅,卓而不凡,他总是淡淡地笑着,不急不缓地回答着父皇的问题,身处在热闹喧哗的寿宴中却并不突兀,他的身上流动着能沁入人心肺的温暖,就像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聚集所有人目光的秦湮一样,放肆打闹中绝不忘回头望向自己的父亲,渴望得到一个可以安定人心的微笑。
父皇能够压制天下是因为他的强大英明,秦太傅能够收服众人的心是因为他如大海般的包容睿智。就连我这个一开始排斥讨厌他的太子,也在那淡淡的关怀理解中逐渐放下了心防,开始去信任依靠他,甚至只有在他面前才能如普通少年般的撒娇任性。
我知道自己入了魔,心中产生了孽障,唯有苦苦压抑,等它慢慢溃烂消失。
“日冕,夕儿身体不舒服,你先送她回秦府吧。”母后的话从耳边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让整个宴会都静止了,无数朝臣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宴会实际上是为选太子妃而设,但才一个多时辰母后就有了决定,未免太过仓促。
我看见父皇终于回过了头,坐直了身,细细打量了下秦夕,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日冕,你去吧。”
我的心一瞬间被刺痛了,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看着众朝臣和其她女眷们失望的表情,我知道,这就是太子的夙命。
我有点自暴自弃地站了起来,像秦夕走去,这个女人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猜不透任何喜怒。
“还是让犬子送夕儿回去吧。”太傅拉起了秦夕放在桌下的手,脸色有点凝重,眼神也失去了温暖,我的心惊了惊,眨眼功夫,不远处的秦湮已经走了过来,拦在我的面前。我看着这对父子防范保卫的模样,哈哈大笑了起来,“太傅,您把女儿藏了十五年,总不至于藏一辈子吧?本宫倾慕秦二小姐的才华已久,正好趁此机会讨教一二。”
太子妃总是要有的,与其选别的女人,还不如是他的女儿。
“爹爹,就麻烦殿下送夕儿回去吧,哥哥已经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夕儿可不想他把大家丢在半路上。”说着,秦夕低头掩嘴轻轻笑了起来,她的话语纯真又不失顽皮,声音清脆又有些微稚嫩,像一个名副其实的十五岁少女。
秦湮似乎被妹妹的话弄得难堪起来,脸红着回头争辩自己并没有醉,就算醉了也认得秦府的大门……
父皇和母后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周围的朝臣也跟着起哄大笑,不少年轻的世家子弟拿着酒壶走到秦湮身边,一阵嬉戏玩闹。
秦湮晕红的脸颊衬着他那双桃花般风流含情的眼眸,惹得周围豆蔻年华的大家闺秀们娇羞地低下了头,却舍不得般暗暗抬眼偷偷打量着这位轰动武林的秦府大少爷。
我也有点失神地望向那张蛊惑人心的俊颜,猜想着太傅年轻时是否也如他这般惊才绝艳?
强拉回心神,转过头,眼前的太傅虽然周身似乎有着光韵流动,雅致悠然,但他的脸却没有秦湮的俊朗帅气。也许秦湮更像他的母亲,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美艳娼妓。
父皇说:不过一个生育的工具。
母后摇了摇头:她是你太傅一生最珍爱敬重的妻子。
“殿下。”秦夕起身站到了我的面前,这个女人太静太淡,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虽然有着与秦湮一模一样的面容,却一个是耀眼的太阳,一个是不及太阳光辉万分之一的月亮。也许她才更像太傅,同样的从容,同样的冷静。
“请。”我缓缓地向她伸出手,不意外看见太傅皱紧了眉头,秦夕似乎也愣了愣,眼神复杂地凝视着我的手,片刻功夫,终于把自己的柔荑放在了我的掌中。
那时,我不知道,她就是在这一刹那,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送秦夕回去的路上,我的心平静得苍凉。
自小就努力表现自己的聪明伶俐并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只是渴望得到父皇母后一个赞许满意的眼神,后来,仿佛无形中有一股力量推动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了权力野心的道路。每一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都是无奈下的选择,就像今天一样。
母后不遗余力地把我推向那个帝位,她说我是最适合的,虽然不及父皇才智的十分之一,可无论任何时候都明白怎样从大局着想作一个冷静理智的抉择。
所以,我永远也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世人眼中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完美无暇的太子殿下,其实不过一个懦夫而已。
“秦二小姐。”我拉开帘子,伸出手,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扶住我,走下了马车。掌中的细腕温暖柔滑,月光下,娇美的脸庞浮现着点点红晕。
虽然不愿承认,但这个女人,我的确是上心了,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女儿。
“秦二小姐,你裙衫上的刺绣是蜀郡的子兰华吗?”我看着那一簇簇的小花,心神有点儿恍惚。
她抬起头,脸色恢复了清冷,“殿下认识?”
我点了点头,“近郊别宛里种满了子兰华,那是父皇为了太傅从蜀郡千里迢迢运来的。”
她垂下眸,声音有些黯淡,“夕儿有好多年没看见满山遍野的子兰华了……”
“如果秦二小姐喜欢,本宫明日就可带你去看看。”我拉过她的手,尽量温柔深情地笑着。
她似乎挣动了下,随后浅笑着羞涩地低下了头……
可惜,这个‘明日’,一去便是一年。
昊天三十八年,戏剧性的日子,天朝出现了第一位女状元。
殿试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正中央的白衣青年其实是位女红装,心下一惊,却没有太多错愕,暗笑了下,抬眼望向对面坐着的太傅,他仍然清清淡淡地笑着,温暖包容,一瞬间,所有烦躁不安,甚至邪恶的念头都飞走了,心也静了下来。回过头,我不动声色地坐在位置上,倒要看看今天上演怎样的闹剧?
果然不出所料,在父皇钦点她为状元的时候,刑部尚书魏士杰冷冷哼了一声,“女扮男装,欺君之罪。”
我的手指开始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好笑地看着大殿中的每一个人,精彩万分。
魏士杰,至从与沧月公主完婚后,越来越有冷面判官的气势了。可是我知道,他只会为一个人低头。
“石舒才智过人,见识广博,治国之论更是现在朝廷所需要的,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埋没了天朝的栋梁之才吗?”太傅的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却刹那间压制了大殿上喧哗的争论,他眉眼含笑地看着那位涨红了脸跪在地上的女子,“魏大人,合理的制度我们应该保留,不合理的,是不是也该改改了?”
太傅的话近似于代表父皇的意思,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可惜对方的脸上仍然是惯有的冷漠高贵。
现在的朝局卓家与柳家已经完全站在了太傅这边;袁家门生众多,自成一派;王魏史三家连成一支,但魏士杰狂傲不羁的性格仍然没有改,很难说他会完全服从家族的利益;吏部尚书陈良新,工部尚书林封涵,左仆射风凛,三人的态度永远模拟两可,含糊不清;军部直接受命于父皇,而皇室宗亲们,自从九叔死后,暗地里想方设法地意图绊倒太傅。
树大招风,太傅的权势财势可以说除了皇室外,天下第一人,所以嫉恨他的人比爱他的人更多,他在不断地帮人救人,也在不断地遭受着背叛重创。即使如此,我也从未发现过那温和儒雅的笑容有所改变,少时曾经忿忿不平地质问他为什么还要原谅那些忘恩负义之徒,他却一直没有回答我,总是轻轻地低笑着,追得急了,太傅才袖袍一挥,几不可闻地丢下一句‘无所谓’,离开了东宫。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事才能让太傅放在心上?
“日冕,你怎么看?”父皇清冷地嗓音在大殿上响起,我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躬身回禀道,“儿臣与秦太傅的观点一致,朝廷选拔三甲进士看重的是他们的才智,而非男女之别。”其实父皇也对这些无聊的规矩嗤之以鼻,我们需要的只是他们的利用价值,管他是男是女,因为这个问题不是我们该忧心的,而是那位女扮男装的状元郎,就算皇上钦点又如何,在这个群魔乱舞、残酷肮脏的皇城朝廷中,活不活得下去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
我转过头看向那位巾帼,她也正好感激地望着我,先前的紧张惶恐慢慢消失,娇好的脸庞展现出女人天生的柔情妩媚,我轻轻笑了起来,赞赏地上下打量着她,她似乎也注意到我放肆的目光,急忙低下了头,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浮上脸颊。
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此的傲骨寒梅,毁在这里,真是糟蹋了。
三天后,武举的较场选拔时,我不意外地听说太傅把那位女状元纳入了羽翼下,成为他的门生。微微皱了皱眉,这就是我最不满太傅的地方:太过妇人之仁。
我都可以想象过不了多久京城又会上演一幕利用与欺骗的戏码,这位昊天三十八年史无前例的女状元将会成为另一个打击太傅的筹码或者工具。
不过,如果没有太傅的支持护佑,她只怕会把命都丢在这里。
今年的武状元是卓家的长孙卓鸿,从小就随父亲卓彦四处征战的沙场男儿,输在他手下的人大概都不算冤枉。
卓风行抚着胡须,欣慰地笑了,这些年他似乎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自己的亲人知己上,朝廷里的事如非必要,不再与人争执辩论了。
我侧过头望向太傅,他的目光在注视着卓鸿时总是流露出莫名的光彩,有时候又像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出现瞬间的恍惚。
父皇的龙椅太高,看不见太傅眼中的异样,而看见的人又能与父皇说什么呢?
人已经死了,那个因为父皇这辈子唯一的私心,莫名其妙死在战场上的男人。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在太傅心中那个男人与父皇到底谁重谁轻?太傅为了他四年抗旨未回京城,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他俩是否就会在蜀郡厮守终生,放下遗忘京城中的所有一切?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太傅自己知道,或者,秦家的人也知道。
猛然忆起:我似乎还欠秦二小姐一个赏花的约定?
第七十七章
邀约秦夕去京郊别宛赏花没有得到秦府一丝一毫的阻碍,甚至秦夕自己都没有责怪埋怨这个迟到一年的约定。
最华贵高雅的鸾轿,专属于东宫太子的禁军精英,我给了这个女人十足的虚荣和排场,可惜她仍然一袭素淡裙衫,平静温暖的笑容,那一瞬间,我有着不明所以的挫败和懊恼,还有点点欣喜和庆幸。
无所谓周围人惊讶不赞同的目光,我牵起秦夕的手,把她抱进轿中,女人柔软的身体飘来淡淡的梅香,我差点控制不住地拥她入怀。
秦夕不是绝色倾城,却也称得上一个美人,可惜她太静太安然,让自己的美丽折损了一半。想起几天前那个女状元,我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女人,还是这样的好,娇媚温暖,柔情似水。
“知道天朝出现了第一位女状元吗?”我笑着看向秦夕,她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柔顺地依偎了过来,没有刻意的讨好,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甚至有种老情人的感觉,让我的心霎时惊跳了下。
“知道。”她的嘴角扬了杨,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
“夕儿如果去应试也是位女状元。”我的手有点僵硬缓慢的把她搂进怀中,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她这种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也许以前我还有这种想法,但现在,夕儿只想陪他一辈子。”
‘他’是谁,我不敢问,只得悄悄咬紧了牙关。
京郊的别宛修得与太傅在蜀郡的府邸七八分相似,院中及后山种满了子兰华,并从宫中遣来花匠细心照料。可惜这里父皇来了一次就再也不来了,太傅亦然,没有人知道原因。
下了轿,带着秦夕走进了朱漆大门,别宛中的侍卫宫女们全都激动欣喜地跪在了地上,太子的到来似乎意味着他们不再被丢弃遗忘在一角。
这就是权势名利所带来的尊贵和荣耀。
站在顶端的人与其说他们贪心不足,还不如说是被一种战斗征服的激情所驱使,身不由己地加入了权术阴谋、诡异莫测的生死较量中,敢问世间能有几人禁受得住掌握万事万物,把天地踩在脚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胜利诱惑?
就算最后得不到权得不到利,失去所有,如此征战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只是人生最难掌握,最为无可奈何的就是人心和情。
每当夜深人静或者陷入低谷失利时,空虚懊恼夹杂着点点悔恨总会时不时地浮上心头,那个时候满心渴望的莫过于平静和温暖。
我不能肯定每一个陷入皇城斗争的人都有如此矛盾心境,但这种矛盾成为了帝王之路上最大的障碍,使我总是在犹豫、冰火中煎熬。
太傅说只是因为我太年轻了,体内的血还有着人性良知的滚烫,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还有‘选择’的机会。
人,总是有失才有得。鱼与熊掌也许可以兼得,但两个熊掌却是不可能共存的。
选择,有时候是生机,有时候不过是恶魔的诱惑。
显赫的出生,太子身份的荣耀,父皇母后的宠爱,太傅的庇护,我的人生太过一帆风顺,经历过生死一线的危机,却并未尝试过只为了生存下去所面对的绝望和苦痛,所以我还有高高在上的怜悯彷徨。不过,一旦我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去追寻那种梦幻的完美,那么我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会后悔终生。
太傅当年放下所有一切隐居蜀郡,我不懂,却略微能够明白他和父皇之间是一笔糊涂帐,剪不清理还乱,也许‘放下’是唯一的出路;但我和他们不一样,就算帝王之路注定无情寡欢,不仅自己会变得冷血残酷,连亲人兄弟、情人都有可能失去,可我依然只能走下去,因为如果自己没能竭尽全力达到生命的顶点,剩下的只能是满心的不甘。
太傅说过,世间诸事无所谓对与错,只有悔与不悔,如果悔了,就算所有人认为是对的,你也输了。
“殿下。”秦夕缓缓走了过来,“我们可以去院中那个竹亭坐坐吗?”她迷人美丽的眼中闪烁着欣喜激动的光芒,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满院的子兰华簇拥着一座简陋矮小的竹亭。
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她的脚步走下了石阶,只听着她轻轻地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有这个亭子,那不是卓叔叔家的吗……”
“是兵部尚书卓风行的小儿子卓凡吗?”我停下脚步,前面走着的秦夕也慢慢转过了身,她的眼眶有些微红,点点泪珠盈聚在乌眸中,听了我的问话,一瞬间那个娇俏激动的小女孩消失了,她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冷静,深深地凝视中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难懂,但最后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秦夕还是秦夕,温柔美丽,娴静从容。
“这个别宛的布置格局与蜀郡的老家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这个竹亭……”秦夕顿了顿,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殿下想听故事吗?”
“嗯。”我几乎不由自主地重重点了点头,她掩嘴轻轻笑了起来,素雅雪白的云绸罗裙衬着如玉的笑颜隐隐带着几分绝色倾城的美艳,四散纷飞的子兰华若有若无地盘绕在她的四周,如梦似幻,令我的呼吸一窒。
“殿下是不是想知道爹爹回到蜀郡后四年间发生的事?”秦夕转过身,缓缓向竹亭走去,看着她美丽却带着莫名惆怅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有些不明所以的复杂黯然。
跟着秦夕来到竹亭坐下,随侍的太监宫女们端上精致的糕点美酒。然而她的眼光再也未曾放在我的身上,只是平淡地望向院中的子兰华,开始诉说一个故事的尾声。
秦夕首先描述的是那个命运坎坷、坚强美丽的花国红颜云裳,她的娘亲,太傅最敬重的妻子。
也许世间都认为她是个依附御史中臣秦思生存下来的女子,甚至如林封涵等爱慕者责怪憎恨秦思对云裳的利用,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猜测过这个女人真正的心思。
云裳半生凄苦悲凉,为了生存,舍弃了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四处奔波,亲友情郎的背叛令仅存的希望都摧毁了,她能活下去也许只是凭着一股倔强的支撑。
最后的真相大白令逼迫自己的怨气都消失了,女人最渴望的是什么,莫过于可以信任依靠的男人和家,秦思不能给她爱情,却有能力权势保障安全宁静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再加上一对儿女,对云裳来说这就是余生最后的归宿和最大的幸福。
秦思对云裳的敬重不仅来源于她对自己全心全意的支持和对母亲儿女的照顾,更重要的是云裳的坚强和智慧。
她对秦思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一切,却牢牢守住了心,在刚回蜀郡秦思消沉的日子里从未跨越雷池一步,否则也许就像秦夕说的那样,她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娘说她对不起爹,如果当年是她把爹从过去的阴影中解救出来,也许卓叔叔就不会死,爹也不会变得像今天这样,只能在回忆中得到一丝慰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死的那个人换成是你娘,太傅会变成怎么样?”冷冷笑了一声,我不由得赞叹云裳的聪明,从始至终她都未曾入局,所以保住了性命,保住了赖以生存的‘家’,也或者她一直爱着林封涵,对太傅只是感激之情?不管怎么样,在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中,这个青楼出身的娼妓才是最大的赢家。
我冷笑着看向秦夕,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脸色逐渐苍白了下来,“如果是娘,爹会疯的……”
也许。
卓凡死了,太傅还有个家,还有必须照顾保护的妻儿,所以他向父皇妥协回到了京城。不过,如果是云裳,凭她与太傅间浓厚的感情只怕会逼得太傅走上极端,到那一天,太傅手中的财富与权势,尤其的是对父皇的影响,恐怕会造成天朝建国以来最惊险的动乱。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再对云裳刮目相看,她到底是为自己还是在保太傅的平安?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啊……
第七十八章
一个人对故乡的思念就仿如初恋一样刻骨铭心,爱恨交织,难以忘怀。那里有他最纯真快乐的童年,还有成长无奈的痛苦以及逼迫面对的现实。
秦思回到蜀郡,看似平静安详,沉稳洒脱,却不过是心愿未了,无奈妥协放手,郁积心中。他能放下已经算是一种大彻大悟,然而凡人依然是被红尘束缚着,难免惆怅伤怀。
时间能够治愈一切,这也许就是他最后的希望和寄托。
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是能够找到一个携手扶持、共同到老的人,无所谓美丑,无所谓背后的财富权势。
牵手,很容易,也很难。
卓凡在秦思离开京城后也辞官消失了,在蜀郡南边的深山里,面向秦思居住的村庄隐居了下来。很难说清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爱从何而起,他的忠心守候又是由于什么理由?卓凡从住进那片竹林开始,就只是默默地望着那个人,从未刻意出现过。也许,他是不想让秦思为难,有时候爱一个人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
云裳知道了卓凡的存在,秦湮秦夕也认识了这个父亲生平最要好的知己——卓叔叔。
他带着一对美童练剑,爬山,捉鱼,向他们述说曾经的少年时期。卓凡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幸福笑容,他对秦思的感情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越积越深,到自己都难以置信时,只能无奈一笑。
年轻意气用事时也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战死在沙场上,秦思会不会痛心流泪,所以早年不顾一切地跟随九王南征北讨。后来,他的心静下来了,频繁的生死一线间,总是由于一个日夜思念的人而强撑着活了下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
回想起来在秦思刚入京城时,卓凡也是个泼皮胡闹的热血男儿,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在沉默隐忍间变了。
“太傅是什么时候知道卓元帅的存在?”从‘卓凡’到对方最后的封号‘元帅’,我对这个父皇最大的敌人也许产生了几许敬佩。
“其实我觉得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秦夕迷惘地深深望向院中的子兰华,那里似乎依然还有个潇洒舞剑的身影,“卓叔叔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爹爹的身边,爹爹垂钓的手没有颤动一下,他们一直沉默着,直到夕阳西下,爹爹问卓叔叔要不要跟他回家尝尝娘的手艺,卓叔叔点了点头就招呼我们一起走了……
卓叔叔出现在秦村后,我们的生活没有一丝改变,哥哥仍然跟着卓叔叔练剑,我陪娘亲种花做饭,爹爹有时候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有时候上山采药,然后和卓叔叔一块儿回来。
卓叔叔的卧房在哥哥的旁边,他对我和哥哥就像亲生的儿女一般,他有点怕娘亲,因为娘亲总是拿些往事取笑他,不过他依然包容亲切地唤娘亲‘妹子’。卓叔叔几乎片刻不离地陪在爹爹身边,说些日间的琐事,沉默地喝酒赏花,有时候也陪爹爹去魔教看望故友……”
“司徒祈颢吗?”
摇了摇头,“卓叔叔和爹爹经常去看望的人不是现在的魔教教主司徒祁颢,而是他们少年时期的朋友柳寒星。柳姨嫁给了上一任魔教教主,由于司徒叔叔不能下断天崖,所以他们现在仍然留在教中主持大小事物。”
“你知道得不少嘛?”不过一位天朝臣子的女儿,却似乎了解了皇室‘影卫’的内幕,不得不令人心生警惕。
“我不是将来会成为你的皇后吗?”秦夕温柔娴静的脸庞突然浮现出一股冷然嘲讽,“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良人应该是像卓叔叔那样,奈何,情之一事果然是变化莫测。卓叔叔不仅是哥哥的师父,也是我的老师,虽然我只向他学了点皮毛功夫。
卓叔叔一直教导我们要作个心性坚毅的人,所以他等了爹爹二十多年,甚至在最后一刻也只是作为一个知己守候在爹爹的身边。
我觉得他们虽然从来未曾牵手,却已经相互寄托了彼此的灵魂。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爹爹的笑容和现在截然不同。”说到这儿,秦夕低下了头,“我是卓叔叔的弟子,不知道将来会不会跟他一样……”
“什么意思?”我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冷冷地看着秦夕,她的脸上一扫先前的对持,微微一笑,仿佛春风抚过般的温暖,“殿下,我有点累了,可以送我回秦府吗?”
“你还没说完太傅在蜀郡发生的事……”瞄到她渐渐开始苍白的面庞,猛然忆起这位秦二小姐的‘身体孱弱’,我急忙收住了嘴,“好吧,本宫先送你回秦府。”
从秦府回皇城的路上,我的脑海中还残留着少女甜美温柔的笑颜以及淡淡的梅香。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也许它们疲于面对的太多,希望掌握的太多,所以女人会停留心间,却只能占有很少的一部分。
男人无情吗?不过因为太忙,忙得顾不上情,或者在万里江山面前,情显得太过渺小。
远处停着的华贵官轿,只用一眼就知道是专属于御史中臣秦太傅的。只见他下了轿,缓缓走向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身边,不顾对方一身脏污泥迹,轻轻地抱了起来,拥进怀中。
一个朝廷命官,‘天下第一人’,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怎可能手上没有鲜血人命?如此举动,难免不让人觉得虚伪做作,假仁假义。这也是我当初反感厌恶太傅的原因。可是在望向那双温柔怜惜的双眼时,心中的疑虑就瞬间烟消云散了。那个人慈爱的笑容是那么真实,那么沁人心扉,那么令自己无地自容。
听说过太傅前半生的传奇,所以从来不会认为这个人的心是软的,那么他现在这种无聊没有意义的举动代表了什么呢?真的博爱天下吗?死了那么多人,失去了那么多,太傅真的不怨不恨吗?
或者这只是一张妥协麻木的面具,太傅心中仍然被苦痛煎熬着。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的笑容能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温暖包容,能够让人打从心底地眷念依赖?
我看向离得越来越近的太傅,他也抬起了头,望了望我身后马背上的禁军,淡淡地说道,“刚送夕儿回家吗?”太傅的眼神仿如大海一般沉静,我完全看不出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最后,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嘴角边扬起一抹宠溺无奈地笑容,“太子殿下有空多去看看夕儿吧。”说完,他就抱着那个孩子上了轿。
轿帘垂下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抬头闭上了眼,心中烦躁莫名的酸楚翻滚着:如此人物怎能让我不憧憬?红尘寂寞,我愿的不过是能有这样温暖的人相伴一生……
第七十九章
皇后,帝王的妻子,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她的爱和人生注定只能是牺牲奉献,她不仅要为丈夫牢牢地守候着家园,还要博爱兼济着天下黎民百姓。她不能纠缠于男女间的恩怨情仇,她得陪着帝王,陪着这个国家,共同进退。唯一的私愿恐怕是能与心系之人在惊涛骇浪、诡异莫测的命运中白头偕老。
如此对帝王妻子的评论让我想到了母后,她就是这样默默坚强地站在父皇的身边。可她却告诉我这是秦夕在太傅和皇室宗亲面前说的话。
母后说太傅当初非常反对秦夕入宫,就算身份是太子妃甚至将来的皇后也一样。
他问秦夕:你是要得到太子的宠爱还是只愿相伴一生?
秦夕选择了后者。
太傅叹息着垂下了头。
母后告诉我这些,只愿促成一段美好姻缘。我却明白,感动是一时,却不能维持一世。
我按照父皇的吩咐,时常上秦府看望秦夕。然而,事实的真相不过是为了多接近太傅几分。每次内疚回头时,总能看见秦夕站在不远处,柔情似水地望着我,她的眼神仿佛看透一切般透露着一丝凄苦,但她的笑容却那么美,那么娇艳。
前方,太傅搂着妻子赏花笑谈,时间长了,我也发现这个时候的太傅笑得与在宫中不一样。千古第一帝面前,太傅的笑容精致完美得不似凡人,而现在,他只是个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父亲。
如此幸福和谐的画面连我也不忍心破坏,有时候甚至会产生帮太傅守住这块净土的念头。苦涩一笑,我什么时候变得无私伟大起来了?
回头,秦夕永远站在原地,望向我,温柔恬静地笑着……
司徒祈颢,天朝第一影卫。
秦夕说幼时经常跟随父亲和卓叔叔去魔教,却从不曾见父亲踏上断天崖。后来渐渐懂事了,他能看出父亲在望向断天崖时的渴望和复杂,缠着追问,父亲总是无奈地摸着她的头叹息:那个人与我们不一样……
司徒祈颢身为魔教之首,他向江湖放下的话则是:天下没有正道。
每一个清楚他身份的人都故作聪明的声称明白几分,然而,远远不够。
父亲说司徒祈颢虽然浸染于魔教之中,但他的师父却来自昆仑,身兼道佛两家之长。这个人的所思所想绝非等闲之人能够理解。
天下没有正道,并非仅仅是指朝廷利用魔教平衡江湖势力,让百姓安居乐业,而是……,也许天下真的没有所谓的正道,或者无所谓正邪之分。
“……,爹爹说司徒叔叔是个手握红尘翻滚的绝世奇才,他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秦夕望向远方的落日,叹息着说道。
“他从来没有下断天崖见过太傅吗?”我就不信太傅去魔教作客时,这个天朝第一影卫还能沉得住气?
秦夕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浅笑着说道,“你不了解司徒叔叔,爹爹说他是天地所孕育的英雄,具有掌控万物之能,但他太过桀骜不驯,无视于苍天所赐予的恩宠眷顾,所以招来妒恨,身险红尘。这样的人不是不会毁诺,而是不屑于毁诺。”
“难道太傅也没上过断天崖?”
秦夕摇了摇头,“爹爹告诉我如果司徒叔叔不愿见他,那么他会尊重他的决定。”
听了这话,我不解,不懂司徒祈颢的倔强,也不懂太傅的犹豫。
“不过有一次问天解释说:其实司徒叔叔在等爹爹下决定,上断天崖。”
“问天是谁?”
“他是柳姨的长子,拜了司徒叔叔为师,后来我们决定离开蜀郡回京城时又无缘无故认了司徒叔叔为父,还为自己改名换姓,自号‘莫问天’。”说到这儿,秦夕似乎想到什么趣事,轻轻笑了起来,“问天的性子跟司徒叔叔极为相似,却少了几分桀骜,多了些亲切洒脱。他总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所以一丁点喜庆也能让他呼朋唤友闹上个三天三夜,离叔叔和澄姨是断天崖上最疼问天的长辈,司徒叔叔和吉祥阿姨则是一味地放纵,所以管教的责任就落在宇叔叔一个人身上了。”
“你说的人是离恨天、宇沉知和澄衣吉祥吗?”
“对,其实他们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时间住在断天崖。”
“你也去过那里吗?”
“嗯,断天崖是个像昆仑一样的仙境。”
秦夕向往的神色让我不由得感到好笑:魔教的总坛居然会像仙境,讽刺么?!
昊天二十七年,蜀郡边缘部落叛乱,就是这么一场小小的战役断送了天朝一位沙场悍将的性命,怎能让人不觉得匪夷所思?
“殿下,你懂情吗?其实一开始我们跟所有人一样去追逐,去讨好,去示爱,当这份感情得到点滴回报,我们就会变得贪婪任性,爱就变得狭隘,我们渴望占有完整纯净,一旦事与愿违,恨就油然而生。可是我们连路边的乞丐都会施舍,为什么还要对心爱的人如此残忍?最后,有些人会选择继续爱下去,默默地爱着,静静地守候,这个时候爱就变成一个人的事,一杯苦酒,孤独沉重。”秦夕轻笑着看向我,她的笑容缥缈嘲弄,不知是在讥讽我还是她自己,“卓叔叔走的那天,爹爹一直握着他的手,他们似乎知道这是第一次牵手,也是最后一次了。七日后,元帅战死的消息由郡守亲自带到秦府,娘哭了,大哥哭了,我也哭了,爹爹却一直坐在院子里沉默着。”
“太傅什么都没说?”我不信,莫名其妙中箭身亡,叛乱平息后直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怪不得全天下都说是父皇下的手。
“后来没多久爹爹就决定回京复职,临走前问天来了,他一直看着爹爹,似乎在等着什么,最后爹爹叹了口气,他说他要把这一生给娘,给我们,给这个家,黄泉路上,卓叔叔等着他,等着他以后的生生世世。”
“莫问天是为司徒祈颢来的吧?”
“爹爹给了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司徒叔叔,娘告诉我那是一张白纸,因为她看着爹爹提笔从日出站到日落,什么都没写。”
“司徒祈颢收到信的反应又如何?”
“问天说……,司徒叔叔笑得很幸福……”
秦夕微侧过头,轻声呢喃,神色迷惘,我也是满腹不解。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每一个谜底的答案都是另一个谜,那一天看着日出日落,太傅都回忆了些什么,做了何种决定,没人知道。司徒祈颢笑的是什么,他从一张白纸中读懂了什么样的感情,也没人知道。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秦夕缓缓站了起来,“殿下,时候不早了,我想先回房。”说完,她俯身行了个礼,转头离去,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我急忙拉住了她的手,“你还没告诉我太傅在得知卓元帅战死的消息后都说了些什么?”
秦夕没有回头,“殿下真的想知道?”
“对!”
“那天,是我把郡守带来的信交给坐在院子里喝茶的爹爹,他看了后就抬头仰望着天空,很长一段时间,信都从他手里滑落了,我急忙蹲到他身边,把信捡了起来,这个时候我听见爹爹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日申,我终于开始恨你了……”
“不可能!”我想起太傅温暖平静的笑容,想起他与父皇深情依偎的身影,难道一切都是假的?
“殿下,不要对我太好,不要回报我的爱,永远离我最远,永远当我陌生。”秦夕一边说着,一边挣脱开我的手,“这样我就能一直追逐,不会有贪婪,不会有索求,不会有独占,更不会有以后的恨……”说完,秦夕转身离去,裙衫飘扬,美丽纤细的身影没有一丝软弱。
天空,忽然落下一滴一滴的水珠,不一会儿,连绵不断的雨声传来。我把手伸出竹亭外,雨水打在肌肤上,冰凉彻骨,就像秦夕的眼泪一样。
她是个女人,我让一个爱我的女人承受着我的孤独罪孽荒唐。
第一次,我的心有点痛,因为我感受到了她的泪……
第八十章
昊天三十九年除夕,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夜,因为它给所有人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父皇,我想以后每一年除夕都将是他永远的痛。
皇家的除夕之夜总是热闹非凡,歌舞升平,君臣同乐,除了太傅。父皇不允许一个娼妓进宫,所以每一年除夕太傅都在自己家中陪着妻女。
以前我不懂,现在有点明白了,也许对太傅来说‘家’比情或者比父皇更重要。
那一晚,很累,很空,跟从前无数个夜宴一样。
皇宫朝堂内到底有多少黑暗虚伪肮脏恶心,也许对于第一次看见的人会有震惊,但是对我来说,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一点点在学习,一点点在经历,直到今日已经习惯了麻木了。有时候我在想,身处其中的人个个聪明绝顶,圆滑事故,而每一个骗局陷阱不可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一定感受或者推测到了,最后的失败到底是由于太过自负还是太过自欺欺人。
太傅说,没有人可以骗你,只有你自己骗自己,骗自己去相信,自然输了。
我从来没输过,因为我从来不自欺,那么秦夕呢?我总是想从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抹神色,每一个动作中找到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可是,没有,我甚至一天比一天更能理解她的矛盾痛苦和一颗殉葬般的牺牲之心,还有浓浓的沉重的爱。
如花般娇媚的少女,她从没在我眼前掉过一滴泪,柔弱的身躯,甜美温暖的笑容,她的包容像母亲,她的守候像情人,她的支持像知己……
一整晚我都在想着秦夕,一整晚母后都在尽职扮演着一国之母,一整晚父皇都在静静地品尝着美酒。
也许他的龙椅真的太高了,所以没有人看见他肩膀上的那滴血;也许太傅的情网编制得太完美了,整整十二年终于让父皇卸下了所有的警觉。
因此,直到夜宴结束,父皇回寝宫休息时才发现了那滴触目惊心的鲜血,很多年前他亲自为一生最爱戴在右耳上,他告诉他:红色是朕与你的鲜血,如果有一人去世,石中的血液就会流出,直至透明……
那一晚,我是被母后从睡梦中叫醒,她拉着我不顾宫中规矩执意带着众人来到了秦府,还没走进门就听见父皇的怒吼和碎碎的啼哭声。
侍卫们护着我走进了太傅的卧房,我看见那个温暖慈祥的人似乎没听见周围的嘈杂声,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太傅……”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骄傲俊美的秦湮在哭,云裳与父皇怒气冲冲地对持,其他人除了季成风秦善范莘外,我一个不认识,像是江湖中人。
秦夕!她在哪儿?
我一手抓住哭红眼的秦湮,他指了指旁边的卧房,我急忙推开围住的众人赶了过去。临出门前,听见云裳冰冷控诉的声音,“你还记得昊天二十七年的蜀郡叛乱吗?所以,他不想见你最后一面……”
父皇,你一生唯一的错,让你失去了一生最爱你的人。
推开门,屋内的侍女丫鬟正在给秦夕喂药,她的脸色苍白,看见我时一双哭肿的双眼又不住开始垂泪。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那个从小一直憧憬的人来到这里,秦夕的泪一直流进我的心里,秦夕的痛已经变成了我的痛,秦夕的笑才会是我的笑。
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她开心,我才能开心。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药碗,我抱住秦夕坐在床头,她没喝药,只是躺在我怀里不停地哭泣。
柔情似水的女人,美丽脆弱,她是我的妻,永远平静微笑守候我爱我的女人,太傅说过天下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或者已失去,而是握在手中的眼前的幸福。
“夕儿,给我你的手,我会牵着,一生一世。”那一晚,我终于打开心扉,让秦夕住了进来。
后来,夕儿告诉我,那天夜里是太傅命令金银岛的人制住了父皇的影卫,所以他旧病突发垂危的消息没有传进皇宫大内里。
太傅走得很安详,很满足,他说云裳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最自豪的妻子,陈天涯有玄一言玄一末照顾还有秦湮孝顺,他就放心了。
太傅一生最愧疚的人是九王叔日宣,他说这份恩情希望来生能报。
他和卓凡约定了黄泉路后的生生世世,但在闭上眼前,他最想见的人是司徒祈颢,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未说的话,只是见一面,这是太傅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可惜……
夕儿,那你呢,太傅对你说了什么?
爹爹说他把所有一切都给了我,他尽力了,未来的路只有靠我自己走。
昊天四十二年,这三年中变化最大的也许是皇家和秦府。
太傅去世后,父皇仍然每日上朝下朝,唯一不同的是我必须跟在他身旁学习处理国事了。父皇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御花园中,望着远处的高山白云静静地思索,这个时候他总是问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为什么?
我想他说的是太傅,但是‘为什么’指代了太多,我不知道从何答起,而父皇其实并不需要我的答案,有些事情必须自己想明白,我们说再多他也只会当奏折处理。也许懂了,父皇这一生才会完整。
秦夫人带着儿子去了江南,听说与武林盟主比邻而居。天下人都知道秦家大少爷是武林盟主陈天涯的义子,也将会是他的接班人。而对于朝廷和我来说,秦湮坐上那个位置,总比放任其他人安心不少。
夕儿仍然在京城为他父亲守孝,不久之后她将成为我的太子妃。
昊天四十二年是父皇统治天朝的最后一年。
父皇做了一辈子英明神武的千古第一帝,他走的那一天我至今都参不透到底是‘突然’还是‘早有预谋’?
一成不变的早朝,迎来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
母后拿着传位的诏书和玉玺,头戴凤冠,在罗云和季成风的陪同下来到了金銮大殿。从头到尾,她的脸色尊贵威严,语气冰冷强势,可以说用铁腕震慑住了朝堂上的王公大臣们。其实这些人怕的不是母后和剩下的皇族,他们敬畏的是她手上的诏书和身后的罗云季成风,因为这三者象征了千年来第一位统一大陆的皇帝,神一般存在的昊天帝日申,而玉玺在他们这些开国功臣眼中还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作用。
父皇突然隐居京郊别宛,我在这天之后迅速地被推上皇权的顶峰。所有一切发生得太过措手不及,那个位置对我来说还有不少陌生和恐惧,而朝臣们在冷冷地轻蔑地希望看着我出丑的同时,又无比惊悚害怕地张望着东北方弥漫着子兰华香的神秘别宛。
父皇走得太快,我这个皇位除了袁丞相和左仆射风凛支持外,无一人不在等着看戏,甚至重新燃起了某些人暗藏多年的野心。
卓、柳、王、魏、史,一直站在皇家身后的司徒家在大将军司徒浩然隐退后,长子司徒祈默的态度开始暧昧不明。我知道司徒家不会背叛皇族,甚至卓、柳、王、魏、史五家也不会,但他们的‘不会’和‘心甘情愿的臣服’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父皇在位时,这些天下间最聪明的人都争先恐后地炫耀证明自己的才智,而现在,他们似乎反过来考验我的能力,嘲笑我连父皇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令人无奈的是连我自己也陷入了这种束缚中。
还是在相同的年月,我登基为帝没多久,京城或者说整个天朝迎来了另一个传奇人物——莫问天。
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朝堂上正在为我的贴身侍卫人选反复纠缠争论,这样的事情应该由皇家在影卫中直接选出,就像父皇当年看中季成风一样。
卓风行和司徒祈默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出猴戏,以他们今时今日的权势的确可以在我这个稚嫩的帝王面前戏弄皇权。
这个时候,表面圆滑世故的柳尚书站了出来,他说要保荐一个人。
莫问天,他在江湖上的名号不及陈天涯甚至后来的秦湮,在皇城朝堂内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影卫。
所有人提到他似乎更关心此人身后错综复杂的背景:魔教前教主之子,柳家长孙,司徒家二公子司徒祈颢的唯一义子,魔教现任教主曾经天下第一影卫司徒祈颢的嫡传弟子。
莫问天身上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司徒祈颢的烙印,而他自己也只用师傅留给他的玉如意软剑,只穿和师傅一样的青衣。
影子这个词伴随了莫问天很长一段时间,清高桀骜的世家子弟们更讽刺他比不上司徒祈颢,因为他是出生魔教的江湖草莽,而司徒祈颢则是京城贵族的骄傲。
这些闲言碎语明嘲暗讽对莫问天这个人来说,大笑而过。
十几年后,所有人也开始慢慢醒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就像司徒祈颢无论再怎么桀骜不驯,他身上的气质显示着自己的世家出生。莫问天却不同,这个人只能用神秘莫测四个字来形容,没有人会猜得到他下一步会走什么样的棋,如果他明天把剑指向帝座,我想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惊讶。
“传——莫问天——”
我不知道其他人在看见莫问天时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青衣锦缎,剑眉鹰目,浪荡慵懒的笑容,他其实长得很不错,英俊不凡,看起来也容易让人亲近,可是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把天下间最危险的剑!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说司徒祈颢除了父皇,谁也不跪,全天下也没人当得起他的跪拜。而现在,莫问天跪了,我并不觉得与其他太监宫女有何不同,只是当他站起来时,先前那种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感觉完全消失了。
他的眼光不仰不俯,置身事外,调笑戏弄,就跟刚才的司徒祈默和卓风行一样,只是这个人更加危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深不可测的强大气势似乎警告着世人:他随时都‘会’都‘能’挥剑斩断这出戏,不为任何理由。
“皇上,秦二小姐已经在宫外等候多时了。”莫问天站起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告知大家这个莫名其妙的消息。
夕儿?!
我不顾礼仪地站了起来,“传!”
“皇上是不是该亲自出去迎接你的皇后,你的妻子?”
“大胆!”
“放肆!”
莫问天微偏着头,似笑非笑,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戏谑嘲讽肆无忌惮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刻,大殿内的所有侍卫都拔出了宝剑。
我的怒火也升起来了,无数个日夜被朝臣们轻蔑,他们的眼中只有父皇,我就算穷尽今生也追不上的人。
突然,想起了秦夕,这段日子只有她给我温暖,我什么也不会说,她也什么都不问,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夕儿说过她的问天哥哥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
我低头看向大殿中央的青衣男子,他像雄鹰,跟传说中的那个人一样,展翅高飞戏弄乾坤的逆天之鹰。
他的身上勇气大于自信,洒脱桀骜,这些都是被困在牢笼中的我所没有的东西。
夕儿,你信莫问天,我信你。
走下金壁辉煌的石阶,不顾朝臣们的劝诫,二十多年来我都在尽力做好一个太子一个皇帝,却从来没有做过自己。
出了大殿,风很清爽,天空很高,我转身看向莫问天,他的眼神真挚温暖,透露着一种鼓励和赞赏,回头望向高高在上的龙椅,突然想通一件事:不是我掌握了皇权天下,而是皇权天下掌握了我。不想辜负任何人势必会辜负自己,人世一遭难道就这么卑微麻木地活下去吗?
不会!我先是日冕,才是皇帝,我要做的是自己,而不是父皇。
“皇上,这是早朝,您这样有失体统,如果是先帝……”
“史尚书,现在不是昊天四十二年,而是泰安元年。”
夕儿是我的妻,我的皇后,错一次又何妨,而且错的不过是规矩体面?!
从这一刻开始,我要找回自己。战胜自己。
宫门外我以为只看得见夕儿,谁知道来的却是富丽堂皇浩浩荡荡的队伍。全天下除了皇室外谁的财富第一,谁的权势滔天?
秦家!
秦夕仍然一袭素白麻衣,头戴孝花,今天的她有点不一样,柔情似水温暖贴心的女孩似乎在一瞬间长大了,一举手一抬足无不显示着不容人侵犯的尊贵气势,她来到我面前,盈盈下拜,“皇上,夕儿的守孝期已满,我把所有一切都带来了。”
她的话一说完,袁丞相、左仆射风凛和柳尚书立即带着众人跪了下去,齐声祝贺,“恭喜皇上!”
夕儿抬起头,她的眼神还是跟昨晚一样,包容牺牲,温柔爱恋。
我却想笑,袖中的拳头握紧了,压抑住喉间的酸涩。夕儿说太傅把所有一切都留给她了,最大的筹码,秦家也以为奉上了最大的保障,其实他们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最宝贵。
傻夕儿,你身后的那些我能在五年或者十年后重新创建得到一模一样甚至超过的成果,但是你,却是只能依靠天意缘分才能侥幸获得。
你真傻……
我拉起她紧紧拥入怀中:傻女孩,红尘历练中我最渴望的就是一份温暖,握住你的手,无论前方多么艰难痛苦我都能继续走下去,为了你。
“谢谢……”此刻,我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日冕,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等着你……”傻女孩,有这句话就够了,但是别忘了你的丈夫是一个帝王,生来就手握乾坤,号令天下,我有能力让众生臣服。
其实在‘情’字面前,我也是个傻瓜,不配做个帝王。
太傅去世时,母后曾经慌乱过怀疑过太傅对父皇的爱,她害怕我娶秦夕又是秦家的另一个报复。
可我是太傅最得意的门生,也许从我感受到秦夕爱恋的那一天开始也变为最懂太傅的人之一。
太傅是爱着父皇的,一生一世都没放弃,就像秦夕对我一样。只是这份爱只能是爱了,‘家’的责任他必须去肩负,对司徒祈颢九王叔的愧疚他必须去承受,卓凡的仇也必须报,父皇是这块大陆千年来最英明神武的帝王,太傅深深地爱着他,爱着这个天下,爱着黎民百姓,所以他的‘仇’只能报在自己身上,他先重重的伤害了自己,才能告诉父皇‘做错了’。
父皇,你明白吗,太傅对你的爱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他爱得太沉重太痛苦,所以才愿来生来世都不再与你相遇。
父皇为太傅傻了一次,错了一次。
我为秦夕傻了一次,冲动了一次。
母后警告我秦家的势力会随着秦夕的入宫渗透皇室。
我只回了一句话:如果夕儿愿意让我牵她的手,朕,愿意给她——半壁江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