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30

姬泱: 破城 21-完

第二十一章

雨落在窗外的叶子上,这些红色或者黄色的叶子让雨水晕染的湿意重重,如滴落在雪浪纸上的淡淡化开的胭脂。我站在一棵枫树下面,手上撑着油纸伞,湘竹的柄有些冰冷,并且那些点点斑点,仿若层层浸染的泪痕。
今天是风毅出殡的日子,他的家人来接他回故乡。
京城中也有很多文官清士前来送行,毕竟现在的风毅不是罪臣,子蹊赦了他。那些人很多是徐肃的学生,也有很多是我的同科。我有的认识,有的很陌生。徐肃府中设了灵堂,还有陆续来人过来吊丧,静默中也蕴含了一种厚重。
我就站在徐府门外。
身边有人经过我的时候都会回头看一看,然后走了两步再看两眼,仿佛我不可能会出现一样。当他们最后确定了那个是我以后,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看我,然后毅然掉头进门,不再看我,就像我是一个妖怪或者一个多么没有廉耻的小人一样。
我站在这里,不过想看一看,徐肃府,我是否要进去。
忽然,相府正门完全大开,徐肃的儿子文渊阁少卿徐元棣一身深蓝走了出来。他三十岁的年纪,白净单细,应该是具有徐肃年轻的风采,而且比他多了一分的潇洒。他一拱手,说道,“永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元棣和我其实并不算认识,只是见了面互相点头问好。徐肃家教极严,他活着的时候必定是有所限制的。
我微微的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还好。”
“来了,怎么不进去?外面怪冷的。”
说罢,象征性的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放开了,做出了让我的样子。
“进去吧,风毅生前也就你一个挚友,送他一程,让他也安心。”
这个时候我收了伞,微薄的雨轻落在我的手上,散开,形成了一朵晶莹的水花。
“好的,徐兄。”
声音并不高,可是却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说话,所以很是嘶哑,就是破碎的瓷器在粗糙的地面上滑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时发出的干裂的声音。
进得府来,人很多,他们看见我进来了,都慢慢的在我的身边让开了缝隙,可让我通过,而他们离我的距离并不遥远。我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们,他们同样也在偷偷的打量着我。人们是缓慢的退开,让开,所以我们走的也很慢。相府并不奢华,一些院墙甚至长了一些荒草,可是里面虽然不是雕梁画栋般的精致新鲜,可是却干净整齐。柱子都是新刷的明漆,没有颜色,却是亮色的,隐隐有一种焕发的感觉,让人没有压抑败落的感叹,可是也不嫌弃这里过于俗气。
分度拿捏的刚好。
这里没有那些写着什么“千古”,“不朽”的条幅,陈列的就是一付紫檀木的棺材,还有就是挂着水珠的,如锦球一样的白菊。一丛一丛的,都是新摘的。每一朵花都没有枯黄色的枝叶或者是花瓣,全是干干净净,娇翠净白。
香炉就在眼前了,我把伞递给了身边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只是随便递了出去。然后掐了三根香,在炉火中燃了,扇熄了明火,那烟就袅袅升起,引出了一阵幽香。这种香还是前些日子藏边进贡来的,加了雪莲,所以燃后没有呛人的烟火味道,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馥郁悠远。
本来想在心中说几句话,可是,……我发现我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棺木。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阴阳,也隔绝了我们。盖已经盖上了,还用七寸的钉子牢牢钉死了。想来他死的时候七窍涌红,样子并不轻松。
对他说些什么好呢?等了好久,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声,心中默念,一路小心,然后把香插进了香炉。
“……你为什么不跪?灵前吊丧,死者为大。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认了错,兴许陆大人念在同僚一场的情面上就原谅了你,……”
在我要伸手拿回伞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手中握紧了我的伞,说出了在场的人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我看着他,没有张嘴,因为我感觉这些天来的沉默让我有一种倦怠。伸手按住了他手中的伞,想收回,可是他紧紧地握住,没有撒手,周围的人都在,他们似乎要阻止我,似乎不是,也许仅仅是要我在这里做样子的跪一下而已,可我却不想。
“你是谁?”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喉咙却有些干涩的疼痛。问了他,其实也不想他回答,只是随便说一声,意思中带了轻蔑却多一些。
“言璟,翰林四品编修。”
声音清新凛冽,就像,……陈年的状元红,是我缺失已久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他是新科状元,我曾经在文府见过他,不过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一想,算了,为了这样的伞不值当再和他说什么,于是松了手,他把伞拉到了过去,后退了两步,也许没有想到我就这样放开了手。
我面前的人并没有给我让开路。
“周,……”
言璟顿了一下,想是不知道该唤我什么称呼,于是略了过去。
“您曾是内阁首辅,领袖朝臣,您的行为曾经是百官的表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大人,不可寒了百官的心,……”
他的眼睛很清澈,如果从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他的心,那他一定是一个清透的人,我发觉自己并不讨厌他,虽然此时的他让我进退两难。
其实跪与不跪不在我的心,而在我的选择。跪了不过是一个姿态,却可以收服这些清流,但是也有一个弊端,就是自己认了罪过去,不能再悔改。可是,要是不跪就此走出大门,恐怕我永远自绝于朝堂。
我笑了一下。
“言大人,您的话太重了,永离无法承受。永离一介草民,如何做表率?”
“周相这话可是妄自菲薄了,周大人起复旦夕之间。如今郑王已经下旨,点您为今科的学政。等此次科场考试一结束,您一样是内阁大学士,……”
声音爽朗,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我转身之际那人已经分开了人群来到这里,是文鼎鸶。曾几何时,子蹊给我的旨意要他先拟来,然后告诉我?原来这就是首辅权力,也只有失落的时候才能感觉到。
“文相,以后永离就要多多仰仗大人了。”
“哪里,哪里。周大人此话从何而来?”
我忽然想通了,既然自己不可能继续这样的退让下去,那继续走下去就是必须。他们未必就想要什么是是非对错,大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姿态,如此简单,又如此的重要。
跪在风毅的棺前,我默默祷告,风毅,如果你有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因为,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忽然,外面响起了惊雷,屋子中的人都是一震,紧接着天摇地晃得颠覆感觉震撼了我们,屋子四周开始晃动,土也掉了下来。
是地震,是地震了,……
人们开始乱了起来,叫嚷着,推搡着,争相向外爬。
我站了起来,立在风毅的棺前,看着他们,文鼎鸶也没有动,就站在那里,和我对望着。
“为什么不走?”
他问。
“人太多,走不出去。再说,这里未必就会坍塌的。”
我答。
“你不也是?”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是我的镇定。而你不是,你并不在乎,所以无畏。”
我一笑。
“这是天谴,有冤情。我们不能逆天而行。”
他也一笑。
“你不会放过任何人,对吗?”
“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左传》殽之战。他笑了。周相果真精读史书,而不是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
“因为,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震动停了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常。房顶上不过掉了几根野草,剩下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人们有的已经站在了外面,有的还在屋子中,但是都平静了下来,他们继续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们。
我咳嗽了一声,大声说。
“这是上天示警,风毅必定是有冤情,上达天聪,如今降下祸事。我周离至此立誓,不查此案,是不罢休!”
原先的顾及全可以抛开了,那些人以为这样就算过去了,那是他们高估了自己。他们没有把我一并打得永不翻身是他们唯一的失误,也是最大的疏漏。
我并不想伸张正义,那些,不过是可以翻转局面的手段。
天呀,连我都不由得暗想,如今,还真的是一个奇妙的时代呢。
“文相,文相,不好了,不是地震,不是地震,……”
一个小文书慌慌张张的奔跑了进来。
“不是地震,是,……”
他看了看这里的这许多人,把话吞了进去。
文鼎鸶一看这情景,自然知道话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讲,于是拱手。
“各位大人,文某要事在身,告辞了。”
“文相,是无不可对人言。”
我的一句话成功的留下了他。
“就在这里说好了。这样大的动静,既然不是地震,……”
我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说。
“最不好,总不能是岐山崩塌了吧,……”
那个文书的脸陡然如死灰一样,颤抖的身子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禀,禀大人,……就是,就是,……岐山崩塌了,……”
“还有很多人听见说,岐山上飞起一只彩凤,向南边的封国地方飞去,……”
当场很多人都哭了。岐山,象征了郑国五百年的基业,如今王道不振,毁坏殆尽,如何自处?
文鼎鸶的眼睛一明一暗的,仿若暗夜古庙中的风中烛火。
他看了我一眼,“是呀,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帘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大,可也未见停。今天下午在徐府折腾了一下午,后来还是文鼎鸶安抚了那些如惊弓之鸟的人,然后说要上奏郑王,隆重祭天。
手中一杯热茶,在这样的寒冷日子不但可以暖手,也可以暖心。这是子蹊送的仙子红,一年仅产一瓶的贡品,堪称绝品。我站在书房的大门边,宽敞的回廊就在我的面前,外面就是周府宽敞的花园。居高临下,更是别有风味。
自从那天晚上知道风毅已经走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每天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沉默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子蹊总是陪着我,那个时候的记忆中总是他耐心的话语。后来他也不说什么,可是每天总是来,陪我坐着。他总是在我的面前坐着,他什么都不做,单是看着我坐着。他说,那一晚,我不但用剑毁了所有的藏酒,还差点自残身体,这让他很伤心也很担心。
后来,我慢慢恢复了,便在他的目光中静静的看著书。我不想说话,不想和他说,他知道,因为每次我总是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让我也心疼的哀伤。每天晚上,他总是紧紧地搂住我,然后用他很委屈的声音不厌其烦的说着对不起。
子蹊,你可知道,这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们之间间隔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了。我们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坦诚,所以,那些误会必定会存在。
正想着,就感觉子蹊拿了一件披风披在我的肩上,接过了我手中的茶碗。
“永离,今天怎么样?我对三伯说了,要他给你多准备一些凉参,既可以补气,又不躁热。”
说完,他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成学政了,主持完这次的科举考试,还会官复原职,是吗?”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我感觉耳边是他湿热的唇。
“这是谁告诉你的?”
“首辅大人。”
我笑了一下,然后想挣脱他,可是他的臂膀仿佛钢铁一样的坚硬。
“永离,我的意思是,……”
“子蹊,这么晚了,你都不回去吗?”
他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转了过去,和他对视。
“你赶我走?”
“不是,只是,……子蹊,你在这里住的时候不短了,是不是,……”
我没有说完,因为他打断了我。
“永离,你恨我,你恨我是吗?”
我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恨你?子蹊,你是子蹊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
这次他没有看我,直接抱住了我,然后把脸埋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有看见他哭,可是肩上那湿热的感觉愈加的浓重和清晰。
“然后是他模糊的话,永离你知道吗,你的话是我此生听到的最残酷的话了,因为那将意味着你永远不会有原谅的一天,……”
我也环住了他,用我无力的臂膀轻轻的揽住了他。
“我们都想得到他人的原谅,其实是我们自己不原谅自己。子蹊,不要想太多,早些回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呢,……”
不要。
他抬起了头,这次他的眼睛中充满了一种坚定。
“永离,我们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永远的失去你。所以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你就像一缕轻烟,不抓住了,会飞走的,……”
我的手抚上了他苍白的脸颊,看着如此炽热的眼睛终是无奈的笑了一下。
“子蹊,烟是抓不住的。再说我也不是烟。不要再说这样的意气话,月前你不是宣告天下要大婚了吗,后宫事情繁杂,很多也不是太后一个人可以应付的,……”
“永离为什么你会承认我是郑王?”
“因为你是轩辕王族唯一的子蹊。”
“永离,……那,我死了,你会哭吗?”
“不会,……”
“为什么?”
他的眉头一皱,眼圈又有些红红的。我叹气,只有子蹊可以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也只有他可以让我感觉身边还有可以救命的稻草。时至今日,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仍然对我忌惮三分,仍然不敢在我的面前过分嚣张,其实很大一部分不是因为我,而是,子蹊看我的眼神。这不但给了他们一种确定,也给了我一种确定。我从未怀疑过他心中最后的那份坚持,即使我们之间仍然阻隔万千。
“你曾经见过死人流泪吗?”
一句话,立下的是誓言,约定的是生死。背水一战,必须给自己足够的信心和同样足够的绝望。
这次他真的哭了,扑到了我的肩头,声音都在这样的抽泣中变得断续。
“为什么,为什么,……永离为什么你仍然愿意相信我,……我以为,我以为,……我真的要失去你了,……”
我拍着他颤抖的身子,“我说过我不恨你,这是真的,子蹊,因为你让我感觉还有人需要我,你让我感觉我自己还活着,……”
那天晚上子蹊终究不肯离去,我们就相依在一起,看着窗外的夜愈加的深重,看着天光初晓,看着我们彼此未知的未来。他给我讲了很多,甚至还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还有他的表妹,那个将要成为郑国王后的女人。
说了很多,我记住的却不多。可是他只有一句话却如同刀刻入了我的骨中。
原来一直拖着,后来出了陆风毅那事,……每天上百道折子催着我,……后来索性同意了大婚,想着可以用大赦令在最终救他一命,……
这样的话从他唇边轻软的流淌了出来,我听在心里,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激动,只余了几缕浅淡的看不见的愁思。很多事情并不是因为偶然而促成的结果,其实,这些都是必然。即使子蹊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终究不能救一个必死的人。
“谁想到最终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永离,那天你去看他,没有遇见什么特殊的人吗?”
我摇头,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他拉过了我的脸,看着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可是我们必须面对那一天。我不相信你是我的错,可是永离,我们不能回避。”
我没有回避,我是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我问他。
“子蹊,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去哪里?”
他有些困惑我这样问。
我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
“就是刑部大牢,你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晚间去那里呢?”
“我没有去。我让苏袖去传旨大赦,可是当他到那里的时候,陆风毅已经死了。身边就只剩下破碎的酒坛和浓浓的药的味道。问了那里的侍卫,说仅仅是你去过,……”
我知道他恐惧的不是陆风毅死了,而是以为是我杀了他。我想到这里笑了一下,然后拉了拉他的头发,没有说话。心中知道他已经相信了我。
这天,天光初绽,我拿了白瓷的汤匙喝粥。晶莹剔透的绿色粳米在如蝉翼般的瓷勺上折射出点点莹光。这些天来有些无事可做,因为朝廷上下准备郑王大婚了,而我不过是准备一下明年开春的科举,那些都是一些繁琐的小事。
这几天因为阴雨连绵的原因,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说现在艳阳高悬,可是依旧感觉到从空气中散发出的透骨的寒冷,所以在屋子的门上盖了厚重的帘子。三伯挑开了帘子进来,马上就可以感觉到寒冷旋风一样吹了进来,我回头一看,慕容跟着三伯进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时常过来。后来我才知道,我去刑部那天没有带侍卫,三伯恐怕出什么事情就叫了慕容去找我。我曾经和三伯说过,尽量和慕容远一些,可是三伯喜欢他,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还说现在多事,多个人保护我,他放心。
刚开始到府里来的时候慕容只是远远的看着我,不靠近也不远离,总是可以让我感觉到他。三伯一直劝我,时过境迁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生生死死都看多了,平常的时候就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好过一些。我不是不听劝的人,所以那次一笑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见他们进来,我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总感觉最近的慕容不一样,仿佛真的长大了。
“起这么早?没有再睡会?”
慕容带了一篮子水果,都是现在的时令鲜果,装在一个竹篮子里,水净净的,很是好看。
三伯看了我一下,接过了篮子。
“中午暖一些的时候再吃,现在天气太冷,不舒服的。”
我笑着双手摸了一下脸,皱了皱眉。
“奇怪,难道,我长了一付馋猫脸?”
我看了看他们的样子,于是叫了一声,“芮儿,拿镜子来,我看一看。”
芮儿就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童,本来想要三伯查一下他的底细,后来一想我已是丢官弃职,这些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并且他很细心所以就留在了身边。
他很安静,听了我的话真的要下去拿镜子,可是三伯拦住了他,对他说你下去吧,不用了,大人说笑的。他也只是低着头,轻轻道了一声是就走了出去。
“你怎么也这么早?”
我问慕容。
他坐在了我的对面,笑着说,“一直都习惯了,早上的时候要练功的。十几年都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呢,还是睡不沉吗?”
我夹了一块油糕,塞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口齿不清的回了一句“,我哪里睡得不好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眼睛,那种温暖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地向旁边躲开了。就听见他说,“这么重的青黑色,怕是,……”
然后他看见我侧着头,就笑了一下,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天决门新任门主的就任仪式,我想要你去看看。也散散心,很有意思的。”
门主?
我忽然想起了他是天决门的少主。
“是你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怎么样,要去看看吗?”
“为什么想让我去?”
我很认真的看着他。
“因为,……你无聊呀。”
他笑得很好看,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京城郊外天决门旗下倚山建立的庄园中有一个点将台,十数丈高,慕容就站在上面。很少想象出孩子一样的慕容天裴华服高冠俯瞰重生的样子。今天的他不同以往的威严已经把一位领袖江湖的少年英豪的霸气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看着,并没有进的庄园中去。此起彼伏的山峦走向让我站在了和他一样的高度,也看清了匍匐于他脚下的权力。如此少年英豪,快意淋漓,驰骋江湖,可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想到这里,我从心中笑了出来,真的为他高兴
站的有些累了,靠着身边的大树坐了下来,转身看着眼前的叠嶂层峰和山间绚烂的暗金炎红。深秋了,可是那些已经及近枯败的枝叶饶自不肯走出这里,还顽强的在这山谷中坚持着绽放着诡异妖冶的美丽。
今天的天气不错,所以跟了慕容到了这里。不过最近的我总是有些惶然,我不想面对楚七那平静而深远的目光,所以当慕容无法坚持改变我的决定的时候,他施展了轻功,放我在这里。据说这里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可是看的清楚我们彼此。
我的确一直在看着他,甚至看见了他对着我天真的一笑。
双手抱肩,我站在一棵树下,可就在慕容转身向先辈进香的时候,我看见了楚七望向我闪烁的眼神,即使只有一瞬间,但是那其中的漩涡却让我的心一震。熟悉的危险感觉是如此的迫近。
这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快的让我以为自己又得了那种胡乱猜想的毛病。可是虽然安定了心神,但也不想再看向那边,于是用脚踢了踢树下的枯枝,撇开了一块空地坐了下去,也许过于的不讲究,我甚至听见了粗糙的树皮划伤身上华丽丝绸的裂痕的声音,有些低沉。抬起头的时候,天际一行候鸟飞了过去,原来,秋天来的是如此的明显,如此的深远。
“在想什么?”
一声低沉的问话在我的头顶响起,当我睁开那双酸涩的眼睛的同时看见了慕容褪去隆装后的清秀。他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然后我看见了他双手捧着一种很鲜艳的红色果子,就像冬天被雪冻住的珊瑚,晶莹剔透。
“我一笑,这是什么?可以吃吗?”说着要伸手去拿,可是被他拦了一下,他把那些果子放在自己铺开的前襟上,然后拿起一颗,用手指一掐,剥开了那层殷红色,哧的一声,雪亮的汁液飞溅了出来,挂在了我的唇边。我伸出舌尖一舔,那种沁入心脾的甘甜带给我的竟然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的手指带了更多的汁液把殷红色下面的冰玉果肉送在了我的嘴边。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水果,叫红瓦芝,只有在天决门的院子里才种的。可以疗伤趋毒,而且更重要的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红瓦芝放进了我的嘴中。
他笑了,问我,“好吃吗?其实这种果实还有就是很强的镇静的功用,……你需要好好的睡一下了,不然,会被疲劳拖垮身体的。”
我眯起了眼睛,口中这种酸甜清冷的味道虽然不若仙品般甘酸美妙,也并不难吃,细细的嚼了后也就咽了。
“慕容,多谢你费心,……”
听了这句话,他原本灿烂的笑颜冻了起来,就像初冬的薄冰。
“不用这样见外吧,……即使你仍然不想原谅我,我们也不至于生疏到这样的地步。”
他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坐在了我的身边,手中的红瓦芝散落一地。我没有说话,可我伸手从他的身边拿了一颗过来,手上微微用力,那并不坚硬的殷红色登时绽裂了,有些湿粘的汁液粘在我的手指上。放进了口中,继续咀嚼着,这次我竟然品出了酸甜中的一丝清淡的酒味,它的味道还真的很复杂。
“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小孩子真的很敏感,……”
他豁的转过了头,差点就和我撞上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却失去了记忆中的秀美哀伤,一种刚硬隐约浮现。
“周离,在你面前的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得到权力的同时也背负上了责任。还有,不要经常说我是孩子,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宣麻拜相了。”
我不想面对如此灼灼的目光,于是低下了头,看着脚边的一颗如此美丽的红瓦芝。
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快快成长呢,无知的岁月是如此的幸福,并且是那种失去就永远不可能再次得到的幸福。……我们已经珍惜,……
不是,有担当,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愿,这才是幸福。
我很不愿意继续和他说这些,想站起来,可却被他刚硬的手扯了回去。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然后他的手抚上了我的眼睛。
“感觉到困倦了吗?这种药一直很好用的,睡一会吧,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房子,没有书,没有床,甚至连我的身体对你也很陌生,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往昔的噩梦吓醒。睡一下就好,在这样一个空旷的荒原中真正的休息一下,……”
也许真的是红瓦芝的作用,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他的声音也仿佛间隔了长河一样,变的模糊起来。可身上却是温暖的,他甚至还带来了貂皮的风帽给我罩上了,真的让我无法感觉一星的寒冷。
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就在他的怀中,在这崇山之巅,睡着了,……
原来,空旷的感觉是如此的清静,……
不是见外,也不是疏离,其实这些不过是习惯罢了。自从戒了酒,每个夜里都会感觉到诡异的清醒,在这个夏天中我甚至把窗外树枝中的鸟几更天鸣叫,府里的侍卫几点钟走过我的窗前,甚至连一夜当中的月光隐入乌云中几次都数的清楚,可就是无法在疲惫之后安稳的睡上了一觉,哪怕只有一会而已。于是积压的疲惫形成了蚕食精力的蛇,一步一步的拖入一个名叫毁灭的黑洞中。
不过,幸好,还有这里,幸好,还有慕容,……
我是如此的自私,我不爱他,却想留下他,……这样的日子,其实不会过于的长久吧,……
又是一年的冬天,雪依旧很浓重。家中很早就支起了火炉,所以在密不透风的屋子中感觉暖暖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太闷了,好像每一次的呼吸都带了燃烧的感觉,于是敞开了落地的竹帘,只为了可以看看如此晶莹的雪。
今天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璐廷。
他俊朗的面孔在明艳崭新的官服衬托下显得很有朝气。我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太熟悉了,藏蓝色的锦袍用金线绣出了鸬鹚的图案,在领口和袖口还装饰着暗蓝色的锦花,这是各省巡抚或者是总督的官服装,原来的风毅也是如此。
“我来辞行的。不再好好看看我吗,永离。”
他一笑,坐在了我的面前,双手拿下了冠帽,原本挽进帽子的头发完全倾泻了下来,暗沉的流水一般。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就转到了帘子那边,专心的看着我支出去的鱼竿是否有鱼咬钩。
他也不生气,平静的说。
“这些天准备科场的事情很烦心是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新任的新州巡抚,……”
我的手颤了一下,刚上钩的鱼溜了,于是烦躁的放下了鱼竿。
“永离,你感觉很奇怪吗?这个官位是比兵部尚书低了一级,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可是如果没有方面大员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如果手中没有军权的话,这个位置也仅仅是听上去还不错而以。如今战事紧急,新州如此的重要,控制了新州所控制的不仅仅是一个前线而已。
可是,那里是龙潭是虎穴,凡擅入者,很少有人可以无恙。
他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也在看我,而且是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永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我居然有些感慨了,也想开了,……你原来答应要用左手写字送我,不过,……现在你可以随便写点什么送我吗?让我带到新州。不用裱糊的那种,我随身带着。”
我站着,没有说话。可是他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淡而感染,依旧,……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
“用蜀锦,……不好,太厚重了,就用软丝好了,轻轻的,感觉很好看。怎么,你没有吗?那用我的好了。说完,他果真从怀中掏了一块白色的软丝出来,折叠的十分的工整。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他自己走到我的书桌前面,小心的铺开了那块白色的丝巾,然后研好了墨,提笔看着我。我不是如此小气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鱼竿,拿起了笔这才问他,“要什么字,鞠躬尽瘁可好?”
他笑了一下。
“不好,那是你应付旁人的。给我写一首古诗好了,就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他,“璐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熟悉了,风毅那次从京城走的时候吟的也是这一句。
他一笑。
“就是这个意思喽,……”
他又拿起了笔,看着我,“写吧,也许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原谅我以前的意气用事,冒失就和你割袍,可是,现在我才感觉出,很多感情就像纤细殷红的血脉,即使脆弱,即使伤痕累累,可是依然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
我的手指收紧了,好像抓进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不能善终为什么还要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你既然不喜欢这词,要不,换一个可好?”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如果有幸,得如此清丽河山埋骨,也许,不枉此生了,……永离,你哭了,……是为我吗?”
“不是,不是,我谁也不为,……”
伸手擦了不争气的眼泪,重新拿起了笔,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此时如此的沉重,那两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写出来。
“永离,难道要我走的时候都看不到你的字吗?”
我一咬牙,歪歪扭扭的写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进我的心中。可是在最后,我还是多写了两个字,珍重。
璐廷,希望你明白,……


第二十二章

郑王子蹊三年正月,年轻的王在漫天飞雪的日子中迎娶了他的新娘。典礼华丽隆重,喧嚣的气氛仿佛把这满世间的雪都渲染上了七彩丽色。当然,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去,那个夜里我留在了家中看书。
有雪的夜比平时亮了几分,手中随便拿了一本书,可眼睛却是透过这书,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空上去了。外面好像又暗了几分,于是低下头,看看眼前,忽然发现,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是如此的模糊。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是屋子中的烛光太暗,不适合读书的。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就看见慕容抱了一坛子酒在那里抖落披风上的雪花。当他看我的时候,发现他眼睛星亮,两颊有些淡粉色的红。我一笑,你喝酒了。
他也笑了。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这是女儿红,要试试吗?”
他边说边撕开了坛子上的封,顿时那一种特殊的清甜飘了一屋子,让我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脱口而出好香两个字。
“喜欢就尝尝,今夜才配如此好酒。如今满街都是女儿红,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常有的,……”
对呀,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常有的。
很多王继位的时候只是将原先的太子妃立为王后,而今,子蹊可是用郑王的身份在迎娶王后呀。
女人,恐怕如今的荣耀已经到了极致,……
突然莫名的想起了凤玉,那个在风雪天消逝的女子。记忆起了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我娶她的那天,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桌子上的一壶清酒。应该是清冷的,……让我生出了对她不起的苍凉感觉。
忽然,我发现,我有些恨子蹊,也恨那个年轻的王后,仿佛,有一种被夺走的感觉。
“在想什么?”
慕容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我忽然发现,我流泪了。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无法看透彻呢?”
我后退了一步。
“天裴,我戒酒了。”
他忽然有些惊奇,然后我看见他眼睛中的清澈转变成了一种喜悦。
“你叫我什么?”
“天裴,那不是你的名字吗?……我不能这样称呼你?”
“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了,……从母亲过世后就听不到了。”
我笑了一下,“那我不叫了,省的勾起你的伤心往事。”我转到了里屋的书房,拿了一把剪子挑亮蜡烛。他也跟了进来,却站在了门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
“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忽然发现,那个时候的伤痛都淡忘了,唯一记住的都是一些很温馨的往事。她温柔的叫我的名字,她身上华美柔软的丝,她美丽的脸庞和那种说不出来柔柔的香气,……我原本以为我也会喜欢一位像记忆中的母亲那样的女子。”
我依然剪着我的灯花,问他。
“遇见了吗?”
“还没有。”
“慢慢等,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你还小呢。”
剪完了灯花,我拿起了那个红绡灯罩,慢慢的转着,想要把它放上去。
他来到了我的身后,接过了那个灯罩,放在了一旁。
“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温柔也不体贴,更没有温馨的感觉,即使穿着华美丝绸也绝不柔软。他总是喜欢那种厚重的锦袍,虽然,他穿戴上并不十分的合适。每次看见他,他总是像残冬中最后一片红枫叶一样,残酷的对待周围的人,也同样残酷的对待自己,……”
慕容的手温柔的揽住了我,而我感觉到的是那种无法退开的强硬。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燃烧的一种炽热的火焰,连他呼吸的空气都是潮湿而炽热的。
“慕容,放手。”
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我不想我的慌乱把眼前的事情导向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轻笑。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天裴,那我感觉我有些许的与众不同。”
他的手抚过了我的眼睛,让它们闭上了。当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青涩而霸道的吻,落在了我冰冷的眼睛上。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世界了,让你身边人的心都会碎了的。总是那样的绝望而孤独。……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这半年,我感觉好像过了十年一样,心成熟的过快,都要苍老了,……”
“放开我,放开我。”
我竭力表现的很冷静,可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慌张,以至于对后一句话说的都有了颤抖的意味。“慕容,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情,有些事情做错了就不能回头了。”
他重新看着我,用他那双原本清亮而如今已经是有些模糊狂乱的眼睛看着我。
“永离,你感觉到寂寞吗?”
寂寞吗?
在这样的夜里,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问出了最锐利的话。我就好像一个用脆弱的骨架支撑起来的宣纸风筝,只要轻轻的一碰,立刻变得支离破碎。一贯欺骗自己的我,一贯可以用谎言欺骗自己的我这个时刻却连简单的一句,我很好,也说不出来。
当他吻住我的时候,也仅仅是轻轻的熨贴,如同安慰我一样。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沉沦下去,今夜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想明天,不用想生死,也,……不用去想子蹊,……
慕容,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而外面又是这样的严酷,……
可是永离,错了就是错了,……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中,让我庆幸,我的意识清醒在沉醉之前。意志就是冰封的湖水,原本可以坚强的支撑,可是如此敲碎了一点,那等待它的就是全面的崩溃的将来。
于是,我给了慕容回应,在这方面我比他更有经验。我知道如何让他感觉到那种缠绵悱恻的热情,即使,那是假的。
果真,他有一瞬间的怔愕,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也这样做一样。
如此美丽的如此热情如此单纯的吻就像一株阴沉沉红艳艳的绝美鲜花,而孕育它的地方则是鬼神莫测的人心,那个黑暗到可以隐藏任何光明的深渊。
我的手在他的身后抓住了刚才的剪刀,……
他们宠你如至宝却防你如蛇蝎,……
这是慕容曾经对我说过的我话。
剪刀甚至还没有划过他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笑了,笑的很苍凉。
“从你刚才的反常我就注意了,……永离,你真的想杀了我吗?”
我的腕骨仿佛断了一般,而他的手在颤抖。然后我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东西,松开了,剪刀掉到了地上。他点了我的穴道,我瘫软在他的怀中。
“永离,你攻击的对象不对,我是谁,我是慕容天裴呀,……”
我看着他,“不要做,……”
不要做我们都后悔的事情。可是我只说出了几个字就被他封住了哑穴。
他的手指在我的颈项处温柔的按住,我却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制止一切的能力。
其实,我不想杀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但是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
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只剩下感觉。我苍白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更加寒冷的触感,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而是铺在床上的丝。
我就这样看着他褪尽衣衫,然后用那火热的胸膛拥住了我。当身下撕裂一般的疼痛传到脑中的时候,我却感觉到他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没有声音,只余下了冰冷,带了绝望的味道,……
你为什么会哭?
我想问,可是无法发出声音。
所有的思绪在他的强悍中由冰冷变得火热,最后燃烧成为无法控制的烈火。
原来,沉沦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压的枯枝都断了。
不知道寂静中过了多久,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漂浮上来,看见的是慕容慌乱的眼睛。我动了动手指,发现穴道已经解开了,于是合上了眼睛继续躺回去。
“慕容,……你走吧,……”
可是他却像不让我安宁一样,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永离,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突然,仿佛玩笑一样,外面传来了很杂的脚步声,然后毫无预警的房间的大门被推开了,子蹊一身大红吉服走了进来。身后跟了许多,有三伯也有苏袖,可是就在子蹊进门的一刹那间,定住了,然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挡住了身后所有人,把他们都挡了出去,关上了门,同时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外。
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一样。
我轻轻的推开了身边的慕容,忍痛穿上了衣服,虽然每一个动作就可以牵动仿若针刺一样的伤口。门打开了,外面人很是吃惊看到我,可是我更加的吃惊看到外面。
子蹊一个人坐在暗银色的雪地里,他在哭,礼服的红色此刻也显得落寞,仿佛沉了的血。
我接过苏袖手中的披风走了过去,不理会他的抗拒披在了他的身上。
“太晚了,快回去吧。……王后还在等你,……”
从他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是没有圆房的时候就跑了出来。
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定定的看了天空一眼,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的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子蹊的眼睛没有看我,反而看了站在门口同样是衣衫不整的慕容一眼,而慕容没有回避。我叹了口手,手轻轻拂过他的眼睛,冰冷的眼泪,在同样冰冷的手下消逝了它的踪迹。把他的披风裹紧了,然后搀起了他。
“先回去,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再说。”
我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雪天亮的很早,不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朦胧的光亮了。当子蹊没有回头的走了出去,当慌乱的人群只剩下慕容和我两个人,这个时候,我突然没有了思想,不知道该当如何了。时间仿佛凝滞的死水,在我们周围流淌,却没有任何痕迹。他看着我看着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无法按捺,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
我很简单的说了一句。然后停了一下,低沉但清晰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
雪后寒。
这些天即使出了太阳,可是依然无法抵制那种透入骨子里的冰冷。这样的天气就想让人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温一壶酒,执一本书。不过我却没有如此的好命,而今的我围着厚重的被子坐在火炉前面,手中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我皱眉一口喝完,然后拿起身边的蜜糖水灌了下去。嘴里还不住的念着,真的是太苦了。三伯在身边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还不是你自己找的,那天就身穿单衣站在门前,一站还是大半夜,……”
其实,我想说,慕容他,……
三伯,……
我笑了一下,打住他的话。
“年轻不是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不是,我不是说这些。你这孩子呀,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不见他,只是想保护他吧,那日郑王的眼神让外人看了都胆战心惊,……”
我缓慢的点点头。
“我希望事情就这样完结了,不过,……天一向不遂我心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了。对了,三伯,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世上的事情也许有凑巧,可是却没有如此凑巧的。子蹊那个时候来,一定有原因。当时,府里有什么人动作异于平时吗?”
三伯也是有所思的想了想,这才说道。
“没有。府中之人底细都清白,只有一人,……不过,他当时不在府里,他早就走了。”
我明白,是芮儿。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只让你查了他的身世,却没有继续注意到它的结果。他到底是谁?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独子,新任王后的幼弟,温芮。大婚那天,他正式以温家公子的身份出现在朝野百官的面前,以前他一直都是住在温家的原籍,所以很少人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炉火出神,喃喃的说着话。
真是想不到呀,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想到真的是他本人。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三伯把药碗拿开,走了出去,临出去的时候还对我说,这些都不要想了,安心养病,这些就留着以后去烦恼好了。
我又躺回了床上,拥紧被子。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对我却是一件好事。这可以让我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直接面对子蹊。我们之间的弦都绷的太紧了,需要各自冷静一下。不过,说来也奇怪,盯着白色的流苏帐子,虽然有些头疼,可是却再也没有睡意。傍晚的时候,子蹊来了,很出乎意料。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温芮。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子蹊没有到内堂,等我穿戴整齐出去的时候,刚开始就奉上的茶都凉了。
“永离,这是温赢的儿子,温芮。他,……他是今年恩科的考生。他说不要温相的恩荫,一定要自己凭本事科场夺魁。”
听了这话,我看了温芮一眼,难得的是他没有半分的拘谨。眼神坦荡,神采雍华。原来没有注意,现在看了,眉眼之间和子蹊真的有几分的神似。
“温公子。”
我冲着他笑了。
“好志气。”
“周相客气。”
此时的他连答话也没有了当时的怯懦文弱,一付名门公子的派头,犹胜我当年。
子蹊放下了手中的冷茶,轻声地吩咐道,“芮儿,你先出去,我和永离有话说。”温芮一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安静的关上了门。
“是我让他来的。”
半晌,子蹊才开口。
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无法指使这个心高气傲的温芮。
见他看着我,我笑了一下。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而且那段时间又是多事之秋,……
“子蹊,谢谢你。”
他的脸扭到了一旁,让我看不见表情。
我看了也只能苦笑。他这样做,无非想让温芮出身自我的门下,这才点我做了学政。如果温芮真的是我的门生,那温家一族就是我的后盾了。眼光不可谓之不高远。而且他让温芮到我的府中,也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机会。不然,依照温芮的个性,不可能把我放在眼中的。不过,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段日子,也真的是过的迷茫而混乱。
“子蹊,我知道我很无理,你说我侍宠而骄也好,说我没有分寸也好,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没有转过头,可是声音经过了压制依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吧。”
“那天晚上,就是你大婚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谁让你来的?”
啪的一声,我们面前的桌子被他掀翻了,冰凉的茶水飞溅了我一脸,可是我并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凝滞的姿态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站在我的面前粗粗的喘着气,双眼仿佛火一样的看着我。
“你拿我当什么了?周离,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这几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想忘记那天,可是你就这样没有估计的提了出来,你说,在你心中,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风过无痕一样,如此的随便?”
我想笑,可这个时候再也无法装出笑容,想哭,可一想,那样也太过滑稽,唯有轻轻叹了一声,站了起来。
“子蹊,算我对你不起,……”
“我不想再看见他,……我不想再看见天决门的人在京城出现。永离不要怪我,如果你不下手,不要怪我。”
我看着他,然后转身望着我的大厅上挂的一幅水墨画,那是父亲的好友,也是文坛名宿的一张封笔之作。《风雨漓江》,用浓重的墨渲染了那种桂林特有的潮湿。我的手暗自握紧了,想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可是,子蹊,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要来?”
这仿佛我们之间的一种交换,用慕容天裴性命做的一种交换。
他笑了,笑容很是迷离诡谲。
“世上没有如此凑巧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我不想看见那个王后,而苏袖说要出来散心,就出来了,……”
“永离,你是否感觉我很可怜,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
我走到了他的面前,揽住了他,柔柔的,他也没有反抗。
“子蹊,这样说真绝情,我不是吗?”
他的手撩起了我散落后背的发丝,头发就像随着波流动的水,末了,又回到了它们感觉最熟悉的姿势上,沉沉的披在身后。
“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是。而且,是唯一一个。”
“可是子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连手足朋友都不爱,他会爱他的君王吗?”
他的吻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是他的君王,我是他的子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我轻笑出声。
“子蹊,你的比喻真不好听。”
“可是,很形象。”
温芮就像一个完全重生的人,当我面对他的时候,除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之外,其余的地方一切都很陌生。他很傲气,甚至连到我家中都没有更改名字。也许凭借他的家学此次高中是没有任何意外的,不过,如果想考场夺魁,他则少了一份朴素的沉稳。他像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也正因为如此,过于的雕琢,过于的精细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会是新科状元。
阅卷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繁杂多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封住了卷头,然后有各层的考官一级一级分阅,最后,找出最优秀的几张考卷呈现出来。这些人将会在大郑宫正殿由郑王子蹊亲自出题考试,并由他选出头三名。
我的任务不过是把温芮的文章呈到正殿即可。可,就是这样简单,纵使我已经在温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记,可是要在这么多的卷宗中保证他可以选出来,也要费上一些功夫的。
就这样,关在贡院半个月有余,熬得人都面黄肌瘦的,等到了终于拟定了名单,呈报到了王宫的时候,累的也就剩下半口气,只想回家搂着被子蒙头大睡。等出了贡院的大门,看见自家的轿子停在那里,总算是舒了口气。
我看见一棵梅树下站的一位白衣抱剑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来了。
是楚七。
“周大人许久未见,请你喝酒,可否赏脸?”
楚七倚靠在树旁,姿势都没有变动,不过手上的那柄剑却已经是极其的普通,不是当年那黑色紫晶的利剑。
话说得毫无真诚,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来的。
我踱到他的身旁。
酒就不喝了,不过如果有好饭菜我还是会去的。
“去天决门的地盘?”
他看了我一下,说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见。就去谪仙楼好了,那里有雅间,清静一些。”
他说完没有回头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身后的轿夫问我,大人,是否用轿?我则让他们先回去了,半个月没有出来,身子骨都要锈住了,这次正好也活动活动。
一路无语,抬眼的时候,谪仙楼已经到了眼前。楚七先订好了雅间,一等我们坐好,饭菜也很快上来了。四凉四热,最后还有清汤一碗,米饭四两。这里的雅间是用竹帘子隔开的,外面可以看的隐约,所以我们要说话的时候都几乎是贴近了脸。不过这里人声鼎沸,要偷听,怕也是没有可能的。
“楚七,你不说请我喝酒吗,就是我说我不喝酒,也不能不闻酒香呀。”
他放下剑,拿起筷子夹了口鱼放入碗中,和着米饭慢慢的吃着。
“我是真的饿了,这些菜虽然简单,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里珍馐美味吃的多了,真好清清肠胃。”
我一笑。
“多谢楚七。……说吧,你想怎么样?”
他放下了筷子。
“少主他,……”
我尽量不打断他,安静听着。
“每天都喝酒,一个多月了都没有清醒地时候。再这样下去,人会废了的。他想见你,可是我不能再让你如此伤害他。周离,开出你的条件,楚七竭尽所能为你做到。可是,你要永远绝了他的念头。他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
“是。”
“楚七,你爱他。无论爱是什么,你都爱他,是吗?”
楚七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睁着眼睛看着我。
突然很是坚定的回答。
“是。”
“你愿意为他去死?”
“是。”
“背叛他呢?”
……
““用你的双手推他下地狱,然后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你可以承受那样的痛苦吗?天决门和他谁更重要?楚七,等你想明白后,我会帮你的。可是你必须明白,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了,多谢你的饭菜,不过,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连青菜都吃不进去了,……”
说完我站了起来。
“等你想好了,到我家来找我。不过要尽快,……”
“等等。我答应你。”
他的话留住了站在门口的我。
“真的?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
他的眼睛此时呈现的是一种刀锋一般的锐利和坚定。
“周离,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查出新州军饷的真正去处。到底是谁拿了大头,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他一惊。
“这由你内阁大学士做不是更合适吗?”
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明白。
“好,十日之内,我给你答复。那你呢?”
“等你凯旋之时,就是你如愿以偿之日。楚七,周离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得偿心愿。”
说完,满饮此杯。
他喝完站起来。
“周离,我还有事,后会有期。”
说完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
“可没想到他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对我说,你不要再笑了。你见过有些死人脸上凝结的诡异恐怖笑容吗,和你此时的笑容是一个样子的。如果不高兴,绷着一张脸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呢?”
见他走远了,我靠了椅子,静了很长时间。到也不为他的这话,不过是懒的动而已。然后,我叫过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银子要结账。可他说我这桌的帐已经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遥遥看着我的温芮。
“公子,那位公子说,尽听您的吩咐,还要些什么?”
小二倒是很和气。
我一笑,把银子放入了他的手中。
“公子,您的帐,……”
“这是打赏。”
然后,我冲着他笑了一下。
“对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吗?”
他目瞪口呆,有些结巴,似乎看见了一个妖怪,可是还算把话说的整齐。
“好,……好看。公子笑的很慈祥,和我亲爹一样。”
噗嗤一下,我再也忍不住,乐出声来。
他也笑了。
“公子,您还要旁的菜吗?”
“不了,给我下一碗素面好了。”
好,您稍等。
吃完了面,我就溜达的回家了。到家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看见三伯站在大门外等我,十分的过意不去。赶紧进了屋子,喝了口温热的茶,三伯又拿了两块点心,我也就着水吃了。
怎么这么晚?轿夫他们回来说楚七去找的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笑着打住他的话。
“不是。他请我吃饭,我们聊天来着。我托他帮我办点事,他,……他来告诉我,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招惹慕容了。”
终于过去了,从此都成了路人,想起来还是很难受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呆了呆,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都说我心软,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心软,难受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三伯,我这次托楚七帮我查一下新州军饷的前前后后所有的缘由,看看那银子到底哪里去了。他十二日后那天准时给我交代。我和他约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时在郊外的天决门的山庄。你去找一百个精壮的府兵,到那天跟我去。”
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
“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多人?要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一般都是带三十人。”
“不是保护我的安全,是证据的安全。”
“证据?”
我叹了口气。
“三伯,你想呀,这么多银子,从藩库中提出到流经各各关口,到最终的去向,都是有详尽的纪录的。我要天决门把这些记录完全记下来,不然的话,如何可以服众?到时候铁证如山,谁也无法抵赖。我去过户部,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这些细帐如果都找到的话,绝对不下两只大箱子。咱们带去的人又要抬箱子,又要保护这些东西,当然是人多为上了。”
三伯点头,恩,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是十二日后,不是十天后?”
我看着窗外,声音有些缥缈。
“那一天,是凤玉的生辰,……我要去郊外的墓上看看她,索性就一起办了。”
半晌听他叹了一口气。
“大人,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回家,不要做这个官了。”
不可能了,……这一次,我是真的把自己摆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拿到了那个帐,我就是这次上下其手动新州军饷的所有官员的共同敌人了。
前面走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也是悬崖,……
哈哈,要是站着不动的话,这个山早晚会塌。
忽然看见远处的鸟飞走了,空留下枯枝在颤抖的晃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双翅膀,可以带我到任何地方。
我终于还没有变成鸟,不过,有一只大鸟还是来了。七天后的一个夜晚,楚七划开了我的窗子,跳了进来。我从虚晃的烛光中看见是他,然后挥退了听见响声而进来要保护我的侍卫。没事,都下去吧。他是我的朋友,我再等他。
“楚七,为什么不走门而要自己跳进来?”
楚七一直看着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的一把椅子前,坐了下去。
“周离,我差点被你害死。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都说我天决门在帮助官府彻查新州军饷一事,可是莫名其妙的是,都在传,说我们要彻底查这次的细账,……周离,你只让我找出那几个人是谁,可没有说要抄出所有的账目,我没有记错吧。”
他的声音很低,而我的心情很复杂。一些都在预料中,一切又不在期望中。
我笑了。
“楚七,你没有记错。我可不敢劳动大驾去给我翻查帐本,那些不过是障眼法。好了,找出是谁了吗?”
“用我给你找证据吗?”
“不用,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就好。”
“一共一百万两银子。内宫大太监苏袖得了三十万两,剩下的是大学士文鼎鸶和温赢每人二十万两。余下的三十万两银子打点了朝廷中各部官员,……其中,你大概通过旁人的馈赠得到五千两银子。”
喷,……
我在喝茶,可是那些上好的冻顶乌龙都滋润了我眼前的烛火,顿时,屋子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还剩一片清冷的亮色。
“我的帐就不要说了,才五千两银子,……”
我撇了撇嘴。
“文相拿了二十万两银子,怪不得,他最近一段日子连官服都换成了江南织锦斋的料子。早该注意了。辛苦你了,楚七。”
黑暗中他的眼睛璀璨如天际的晨星,让我想起了慕容。习武之人,都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吧。
“周离,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了,那么你呢?”
我的声音很平静,在这样的夜色中最完美不过了。
“下月初二,辰时,在城外的湖边等我。记住,就你和慕容天裴两个人。”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沉重。我问他,你还好吧?要不要喝茶?
“周离,我想知道你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
“到了那天再告诉你好了,现在的我,没有感觉。”
天亮的时候,三伯问我昨晚的事情。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楚七昨天晚上来告诉我,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复杂,其中苏袖的帐只知道,可是谁也查不出来。
我悠闲的吃着早饭,今天的薏米粥桂花糕非常好吃。
“不过三伯不用担心,少了他一个人也好办,直接向郑王说就好了,我看子蹊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今天的粥不错,再来一碗。”
三伯接过我的空碗,马上盛了一碗新的,我继续吃。
“不过,就这些已经超过了四个箱子了,三伯,看来还要多要些人手,带去,……就带去二百人好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放下了碗,有些阴狠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是苏袖,他居然,……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他的帐都找出来,我要他永不翻身!”
“大人,……”
我松了口气。
“没事,我没事,三伯。我只是,一直把他当了朋友,没有想到,……我讨厌背叛者。”
“……我知道,……”
三月初二,天阴,霰雪纷飞。
不宜远行。
清晨,等谪仙楼一开门,我就在里面喝茶。
我告诉了三伯,巳时去那里接我,一起去天决门的山庄,让他们先在周府中准备。
卯正三刻,天空已经是朦胧一片,似亮非亮。我叫过了那天那个说我笑的和他亲爹一样慈祥的小哥,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赶紧骑马到城外的湖边找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果看不到他们,就喊一句,周离祝愿你们一路平安。此事关乎人命,不能马虎。他听了马上点头,和掌柜的说了一声就骑马跑了,而我又叫了一壶茶水,慢慢的喝着。
时间过的真慢,仿佛一时一刻都可以把我心中热络的血丝和筋络一点一点抽干了。
终于,巳时正,我看见了三伯来接我。我留下了茶钱,并且还买了一坛子酒,又加了二十两的银子给掌柜的,不过聪明的他没有问,我也没有说。
我上轿之前吩咐道,去凤玉那里,今天看样子没有时间了,我给她带了壶好酒,放下后我们就去天决门。
凤玉的墓收拾得很整齐,素雅不荒凉。我坐在她的墓碑前面,把那些随从都打法的远远的,三伯也不在身边,就我一个人,对这墓碑说话。
“好久没有来看你了,还记得我吗?”
随即灌了一口酒,给她洒了一点。
“上次楚七问我,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不过,……就是不算太高兴就是了。瞧我还在说这些做什么,现在的你也许早就过了那条河,喝了孟婆汤,重新做人了。这样也好,也许,等你再世为人的时候,希望这片土地可以得到真正的清明。”
浓烈的酒如同火一样燃烧着我的喉咙,也朦胧的我的意志。我不说走,他们也不来催促。我只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坐着,很颓唐的坐着,忘了一切,……
可是我的心是清醒地,我看着天,那是阴暗的,我期望可以看见火一样的光亮去燃烧一切,……
时间在不清醒中流逝,是如此的迅速。
突然,在天决山庄的方向,一阵火光飞入天际,所有的人都是一惊,我们的眼睛一齐看着那片绚烂的火海,每个人的心中各有不同。
那是席卷一切的红莲只火,毁灭了邪恶,同时也毁灭了希望,……
凤玉的墓在京城和天决山庄的中间,依旧倚靠在墓碑上欣赏火光的我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苏袖和文鼎鸶。
苏袖的脸色不好,他看见了我,就下了马,来到了我的面前。
“周相,你在这里做什么?”
酒,已经让我失去了平日中的那种板正,我呲牙一笑,很是难看,用沙哑的嗓音说。
“内子的生辰,我来看看她。”
他看着我,眼睛中隐忍的火光如此的明显,我都可以看得清楚明白。
“周大人,你喝多了。尊夫人的生辰不是在夏天吗?”
“阿,是吗?我老婆的生日你到比我还清楚。”
“当然不是。凤玉夫人出身青楼,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从来没有听说贵府给尊夫人庆祝生日的。”
哦,这样呀,……
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奈脑袋昏沉沉的,不听使唤。
“那边的火是,……”
“天决门有意谋反,鼎鸶奉郑王的命令,剿匪平乱。”
是吗,……
“何必烧了人家的房子呢?”
我的话很轻,可是有些人已经几乎无法控制情绪了。
“很不幸,我们造到了抵抗,只能如此了,……”
“不过,走脱了首恶元凶,慕容天裴和楚七都不在其中。周大人,素问你和他们走的很近,这次,……”
“无辜人的鲜血染红了将军头顶的红缨。原来说这话我还不相信,这次,我可是真切地看到了。好呀,你们缴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庄子,这次要来杀我是吗?我告诉你,我周离做事情都对得起祖宗,我不怕你。你随便去说去,看谁相信?狗娘养的,你他妈,……”
“永离,住口!”此时的子蹊无疑从天而降,制止了这场闹剧。
他的出现,所有的人都跪倒了,可是醉到无法清醒的我实在没有力气动了,我只能竭尽全力的保持清醒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隐含着一种冷酷和嘲笑。然后我就感觉他一下抱起了我,可是我的意识在天旋地转之后,陷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当中去了。
得偿心愿之后的感觉是什么?
空茫,和,绝望,……
我是在禁宫中他的床上醒过来的,他的背冲着我,在看书。
我呻吟了一声,喉咙中的干涩让我痛苦异常。他听见了我的声音,转了过来,看了我一会,这才拿起一个长颈的银瓶喂了我几口水。然后我说够了,他要放下瓶子离开我身边,我抓住他的手。
“子蹊,你不高兴?”
如果你身边有一只无法控制的毒蛇,你也不会高兴的。
嘻,……嘻,……
我笑的诡异而疯狂,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后终于他仿佛无法忍受了,狠狠地走到我的床前,当我以为他要打我一顿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个拥抱,是的,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
“不要笑了,永离,不要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那天他们想抢在我的前面拿到那些帐目,可是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帐目,他们上当了,……子蹊,是你下的旨意要缴的天决门吧。你也不相信我,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那天我和楚七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了温芮,……你等不及我下手你就下手了。”
我讨厌阴谋,可是现在的我又能如何呢?
曾经我诚心对待很多人,可是得到的又是什么?
“子蹊,我们累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的睡一觉,等明天起来,这些都过去了,……”
他一直沉默着,只是他的力气几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中,我快碎了,……
第二天我回去的时候,三伯来向我辞行,他要回老家去,我给了他很多银子,却没有说话。其实当时的我只不过想试探一下,我告诉了他和我心中的计划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计划。曾经的我多么希望不是他传出去的,可是当那天夜里楚七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和我告诉三伯的同样的传言。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他说,他真的一直和苏袖有往来,那天也是他告诉的苏袖,慕容进了我屋子的事情,他不过想让我辞官和慕容一起走,他想逼我和子蹊都看清楚现实。天决门的这一次,他告诉苏袖,是因为他不想我再趟新州军饷银子这个浑水。
合上了信,我把它烧了。
文鼎鸶的处境有些潜在的糟糕。
当时朝廷上的人都知道了天决门有他们的暗帐,当然,这个消息也是我发出去的,可是最后接触到那帐的人是苏袖和文鼎鸶,而他们又放火烧了天决门的山庄。
掌握他人阴私是最忌讳的,是可以招致杀身之祸的。
很多人一想到他们最无法见人的一面都掌握在文鼎鸶的手中,他们每晚在翻来覆去的同时,一定对文鼎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莫名其妙的恨意。
还有,大家都知道他手上的鲜血,恐怕,他洗,也洗不掉了,……
真可怜。
不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这话好熟悉,是谁说的?
哦,对,是徐肃说的,我应该记住。
我呢,我是最无辜的一个。
那天的周离,不过是去祭拜亡妻,然后看见了天决门的一场大火。
谁也不会想到我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暗帐有什么关系的。
世界上的事情不外都是真真假假,到了其中,谁又能分辨得出来呢?
以手指月,而手指非月。
生命如白云苍狗,不能太认真。
哈哈,我又笑了。
三月初九,桃花开,风和日丽,宜出游。
我依旧坐在谪仙楼,慢慢的喝着茶。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已经易容了,从他的眼睛我可以认出,是楚七。
“你没有走?”
“等过了这段日子再走,现在从京城到新州的路全面封锁了,走出去反而更危险。”
“慕容呢?”
“给他用了点镇定的药,在睡觉,这些天,他是一刻一刻熬过来的。”
我点头,给他倒了杯水。
“天决门这次彻底的完了,慕容认定是我做的,以后肯定不会和我再有任何瓜葛了。估计,等你们回了新州,那边的人也已经平了天决门了,所以,你们也不要着急回去了,安全第一。你看,武林还是比不来朝廷的。”
他苦笑。
“看你说的真轻松,仿佛我们都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笑了。
“本来就是呀。经过了这些,估计慕容会变的成熟起来。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轻狂得意少年了,……”
“他,他一直认为自己愧对你,所以你恨他,这才,……”
我喝着水,没有说话。心中暗想,哪有那样的简单。
“现在的你是什么样的感觉?”
楚七突然问我。
我自认为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看着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我讨厌阴谋。
就这样?
对,就这样,……


第二十三章

三月,当桃花怒放的时候,温芮恩科状元及第,大魁天下。
记得在这之前,有个和我不错的吏部文书史私下悄悄问了一句,温芮文章自是内敛锋芒,可是他过于的漫不经心,竟然连首场的诗词格律都弄错了,周相如此这般,非要落人口实的。当时我笑着回答他,他不是漫不经心,他是故意的。看着那个年轻人的惊讶的面容我淡淡笑了以后,转身走了。其实,这些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是温赢的公子,温王后的幼弟。他出身世家,明白规则,懂得胜负的界定,这就够了。
这两天京城的兵马调度的很是频繁,文相要捉拿天决门的首恶元凶,现在看来,不过是外紧内松,大家都在敷衍了事。子蹊没有为了这次的事情再追究任何事情,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起头,再这样纠缠下去,终究会到谁也无法收拾得地步。
不过,即使这样,苏袖也不在他身边侍候了。我们身边的人都换成了陌生人,有时候看见不熟悉的面孔,还真的有些寂寞呢。
身后是很熟悉的饮茶的声音,我看见子蹊纤长的手指拿着盖碗,慢慢的喝着。如此静谧的夜晚,我看了看满天的繁星,今天的天气不错呢。禁宫的花园在这样的春天夜晚展现了平常所没有的柔软。
“永离,你今天晚上,……”
子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殿门外慌张的跑进来一个小宫监,可是一看见屋子里只有我和子蹊两个人突然很是惊慌的站住了,有些踌躇,不知道是否应该进来。子蹊看了他一眼,有些散淡的说了一句,什么事?
“王后求见。”
我笑着把手中的扇子吧啦的一下子合上,然后看着子蹊,施了一个完美的一个礼节。
“夜深了,子蹊,我该回去了。”
然后没有等他说话,我就走了出来,刚好看见迎面而来的温王后。她和温芮有三分的肖似,不过比他多了一份冲动的英气,……不,不应该这样说,温芮比他的姐姐多了一份沉稳和内敛,其实,也许在温芮的那层冷静的外皮下,他们是一样的冲动而富有生气。
我躬身行礼。
“臣周离,见过王后。”
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就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我见她过去了,自然挺直了腰,可这个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本宫要你平身了吗?”
“没有。”
我气定神闲得说着。
“那你这是做什么?”
她已经转过身子,端庄精致的脸孔对着我。
“周相,您是内阁学士,有些礼法是不能忽略的。”
我再次笑了一下。
“王后说的是。不过这里是郑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后宫女眷出现这里,恐怕不是很合适。希望王后知道,后宫就是后宫,政务就是政务。郑王不会把这些事情弄得混乱无章,王后自然也不会就是了。周离要事在身,王后保重。”
我不喜欢这个王后,想必她也看我不顺眼。不过,我到不相信她是一个如此浅薄的女子,她这番动作必是有些原因的。也许是温家看我过于的嚣张了,来打压我的气焰而已。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可是那个小宫监说,王后,王要见您。她也只是看了我一眼,走了进去。
下马威。
不予理睬。
本想就这样回家,可是在王宫的门外被一个人拦住了。看他的样子也是一个宫监,十几岁的样子,有些胆怯。
“周,……周大人,……”
我叫身边的人退后一些,然后笑着问他。
“我是周离,有什么事情吗?”
“周大人,请您去苏袖苏公公那里,他想见您。”
苏袖,他,……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周大人,这也许是苏公公最后一个愿望了,他真的想见你。”
“……好吧,他在哪里?”
“在城郊,他的房子里。”
我点头答应了。
其实对于他,我的感觉很复杂。不恨他,可是,终究好像也无法原谅他,想必他也一样吧。当我漏夜进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吃茶,很是怡然自得的样子。可是在他的旁边摆了一个酒杯,是状元红,陈年的状元红。突然之间我有些怜惜的感觉,苏袖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下场的。
“苏袖,你何必。郑王不是不追究你了吗,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他笑一声,有些苍凉。
“刑余之人,失去了君王的恩宠,还剩下什么,还有活下来的价值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使呢?能吃了,喝了,还是临死的时候全卷进棺材去?”
苏袖精致秀美的脸庞此时有些超离般的瞬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端起茶碗,细细的品了一口清明的龙井,然后惬意的笑了一下。此时的他动作并无半分的女气,但却带了三分的柔美。
“你看这茶,都是十四岁的闺女用口从茶山上衔回来的,一两金子一两茶呢。”
然后他喝了一下,又说。
“周相出身仕宦豪门,自然不知道人到了饿得受不了的时候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莫要说我平日里不愁吃喝,可君威难测,保不准哪一天就什么都没有了。自己手底有点私房钱也就图个安心。这点、心思大人永远不会了解。”
他侧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眼睛中呈现出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柔和。
“那一年家乡闹灾,人们饿得连观音土都吃了。有一天我居然捡到一袋子米,除了拿回家里外还抓了一把给小翠,……
小翠是我们的邻居,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过后我们都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她家的地窖里总是储存着粮食,有的时候是米面,也有的时候仅仅是高粱。即使现在,我给了她那么多的金银,可她还是不肯放弃储存,她说,住在有吃的房子里,她安心。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突然看着我,眼光凌厉,不,在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最恶毒的怨恨和诅咒。
“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时我爹因为五两银子就把我买进宫做太监。五两银子,还不够京城老爷们的一桌花酒呢,可那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一家子几口子人的性命呀。谁都是人,谁都是亲生父母养的。在周大人习字背书,品味状元红佳酿的时候,这天下恐怕还有很多人在最肮脏的阴沟里挣扎,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
他突然很颓然的缩进了椅子中。
“不过,周大人还真的得天独厚,您这样骗郑王,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可我就不行了,一杯鸩酒自我了断算是我百世修来的福气。人和人终究不是一个样的,……”
我看着他。
“大家都难过。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子蹊让你卖大内的人参,不都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陆风毅为了应得的银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京城的这些大人们谁不是夜夜笙歌,哪个又为了这个费心了呢?”
他突然笑了一声,很奇怪。
“那段日子里,苏袖可也真的为了新州没有少费心思,又想着可以让新州平安度过,又想着不让自己麻烦。这人呀,不坏到极点,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不过,……苏袖不过别人的棋子,我得的那点东西,也不外是蝇头小利。这些钱,有的人还看不上眼呢。还有,有人要我把这些东西给你。”
说着他从衣服中拿出了一份折好的纸。
“这是陆风毅陆大人临走的时候要我给你的,……不过,其实给不给你都一样。事情总不会停止的,它会继续下去,就是人换了,……接下来,恐怕,周大人要亲身体验这个原因了。”
“风毅是你杀的?”
“不是,我怎么会这样的绝情呢?”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咬开了他袍子的角,……您也是朝臣,您的袍子里也一样缝入了鹤顶红,……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你说是不是呢?”
我苦笑一声。
“你叫我来,就是给我这个吗?”
“不是。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事。”
“周相,……”
他突然跪在我的面前。
“苏袖求您一件事。”
他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份地契和五千两银子的银票。
“这是我给小翠买的地和置办嫁妆的银子。求您帮我照顾她,苏袖孤苦一生,就这一个妹子,委实无法放下。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说要如何报答大人,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还算不错的份上,……”
他哭了,一向心高气傲的他突然哭了。虽然没有声音的哭泣,可是却比大哭更加让人难受。
我扶起了他。
“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我不能让人知道她,我不能连累她,……”
“就是郑王放过了我,可是这些盘根错节中纠缠的关系也不错放过我的。还有,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死了,……求你给她找个普通厚道的人,让她安全过下去,我就是在地狱中永远不超生也没有遗憾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然后问了一句话。
“苏袖,回答我,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懂什么是爱,不过,有她在,我还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个人,一个不被践踏的人。”
“好,为了这句话,我答应你。”
当我的手中拿了这些东西走出这个静寂的院子的时候,真的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一个发生在过去,而又在眼前展开了它的余韵。
繁华的后面,是什么?
今年的桃花开的旺,落的也早,所以在粉红色的花没有落尽的时候,子蹊要做一次郊游。郊外的行宫深幽清静,我们各自支了钓竿坐在水榭上,旁边的小几上还放了茶水点心。我不是一个心静的人,眼睛注意着若隐若现的鱼漂,然后再看他一眼,终于惹至了他的不满意。
“怎么,不喜欢吗?”
我侧头靠在他的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还好,就是有些累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一条鱼都没有钓到呢,中午吃什么?”
子蹊的身子一错,把我揽在了怀中,他继续注视着他的鱼线。
“你想吃的鱼汤已经做好了,一会就可以端上来,……再陪我坐一会,鱼汤多炖一些时候比较进味道。”
这张躺椅很宽很大,我们两个人坐在上面一点都不拥挤。可是我的手搂住他的时候,突然感觉他比以前消瘦多了。
“子蹊,你瘦多了,……”
“没什么,这些天事情比较繁杂,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对了,你要是感觉无聊,到后面的林子中去逛一逛吗?”
顺着他指点的地方,我看了看,随即继续闭上眼睛。
“不去了,……”
我一看那片林子的样子就知道曾经来过的,不过当时的我是带了美人家将出游的。那一次应该是我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见子蹊。想想,也有两年的光景了。子蹊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被他忍住了,可是以我的位置很容易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膛还在压抑着一种无法平复的涌动。我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温茶,喂着他喝了,然后才看他的气色逐渐好了一些。
他的唇边是一种若有似无的笑容。
“这几天春寒来的凶,有些着凉,不碍的。不要搅闹到大家都知道了,好像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他见我没有说话,接着又说,你自己不也是三灾五难的,……
“子蹊,有些病,是心病。不妨放宽心。”
他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眼睛越过我的头顶仿佛看着远处。
“中午有鱼汤,还想吃些什么吗?”
忽然我看见了他鬓角的一根白发,随即动手拔了下来。他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那根头发。我随手扔了它,然后笑了一下。
“中午还吃你,可好?”
“随你,……”
“那晚,温后对你,……”
“没什么,她比你还小呢,就是任性才显示她的天真。”
“就知道你这样说,怕我为难吗?我已经和太后说了,让她严加管教就是。”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问他。
“子蹊,你恨苏袖吗?”
“……不,就是有些失望。怎么说起他了?”
“不知道,……”
“他临终前托付了我一个人,要我照顾她。苏袖青梅竹马长大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来我居然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想必他保护她保护的很好,所以我也不敢冒然去找她,……怕她有麻烦。”
“怎么?”
“没什么,有些感慨而已。如果,当初苏袖家中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卖了他,……想必,他也许可以和那个女孩子过倒一起了吧。”
“他拉住了我的手,别想了,难得浮生半日闲,何苦自己扰了自己的雅兴?”
一想,也对。
随即笑了,然后想亲一下子蹊,谁想着到了他唇边,却被他一侧脸,躲开了。
“我不想成了你餐前的小食。”
你这个家伙,……
酒是好酒,鱼汤也很鲜美,可是当我有意去抢他筷子上的一块鱼肉的时候,他却把那块鱼肉放在桌子上,换了一双象牙包银的筷子另夹了一块,要送到我的嘴中,我愣了一下,低头吃了。
“味道怎么样?”
他问我。
“还好,就是淡了一些。”
其实我到没有品出什么味道,随口说了一句,他到当了真。
“那,叫人拿下去好了,再加些调料。”
“不用,不用。汤的味道刚好,再加东西,太重了。”
说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低头一笑。
“怎么?”
平常很有时间这样安静的吃顿饭呢,……
多好啊,……
我小的时候,我们家也常吃鱼。我的父亲喜欢吃很鲜美肥硕的鱼,用糖醋汁烧了,味道很重,而我的母亲喜欢吃的是那种很纤小很新鲜的小鱼。
从到厨房的时候,鱼还是活的,……煮的时候也简单,不加调料,就那样用清水煮,在开锅的时候放些盐进去,……
吃饭的时候,由于家里规矩多,人必须都到齐了才能吃。小的时候感觉不自由,是一种束缚,现在想起来,……
“其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很难得的。”
“哦?”
子蹊喝了口酒,杯子就停在了他的脸旁,玉白色的雕杯映衬着由于酒而泛起嫣红的脸,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丽。
“我也是呢,……不过,那个时候更遥远就是了,……”
“父王很早就过世了,全是母后抚养我长大的。虽然说有世袭的王爵,但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的也很冷清,……可是,我现在也想,那个时候翻墙上树,调皮捣乱的事情做的也不少,少年时光总是有很多的可以回忆的温暖的。”
“子蹊,你喜欢我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苦恼的笑了。
“喜欢,……”
声音很轻。
“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当我意识到你的存在的时候,已经无法离开了,……不过很多时候我还是很生气的,……你太不可爱了,像一个泥鳅,……抓不住。”
我皱眉。
“我不喜欢泥鳅,不好看。”
温情平淡的时光就像橘红色的沙,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很容易在还自冰冷的初春带来一种不尖锐的平缓。
那天的桃花是粉色的,酒也是温甜的。
一切景象都在脑海中的温暖朦胧起来。
当年第一代郑王文御选京城的时候,看中了环绕这里的一座绵长的山脉。它在京城东北方,刚好形成一个半圆,围成了一个独特的区域。这片土地得上天的厚爱,所以说这里风调雨顺也不为过。
山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有几次,马的前蹄都在打滑,所以我也只能下得马来,牵着它,十分缓慢的前行。终于,在夕阳将要落下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小草芦,林太医一身粗布罩衣在锄草。他抬起头,看见我走了过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手中的活计。
“林太医,这里好难找阿。”
“没办法,我的这些草药,也只有这里可以种。必须远离人烟的地方,也只有西方的岐山和这里了。周大人,有什么急事吗?”
“我去过太医院,他们说你在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郑王最近好像有些体寒,并且还咳嗽,想请您去看一看,我会安心。”
“这样呀,郑王偶感风寒,我已经留了方子在宫里了,让他们一天两次煎汤,早晚让郑王服下就好。这些想必太医院的那些大人们都告诉周相了吧,那您这趟是,……?”
“林太医,您的医术我是亲身体验过的,真的可以说是华佗再世。所以,周离冒昧的问您一句,现在天气和暖,郑王这真的只是风寒吗?据我所知,王子幼年开始习武强身,风寒什么的应该不近身才对。所以,请您再仔细的诊治一番。”
他放下了手中的锄头,看了看天际,已经黑了。
“屋子里来说吧,天已经黑了,今夜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山了。周相也只能将就一夜了。”
说着走了进去。
我跟着他,四周打量了一下。虽然简单,可是十分的干净整齐。墙壁都是用了石灰摸好的,干爽利落。屋子的正中间是一张小木桌,用绿色的纱罩着,里面放着三个大碗,和一小盆米饭,想必是中午剩下的饭菜。
“随便吃点吧,虽然是中午剩下来的,总比饿着要好。”
都是山野小菜,也许不入口,可是吃起来清爽。
多谢。
走了一天,总是饿了,这样有些灰土土的菜刚入口的时候微微发苦,后来竟然感觉香甜可口了。
“怎么样?”
他问我。
“清清的一种甜味,很好吃。”
吃完了睡一觉,天亮得时候就回去。
他说着要走出去,我一着急拉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子蹊,郑王他,……”
周相,有句话,你比我清楚。
“心病还需心药,……郑王没有病,不过心中有些迂回之气而已。林某是郎中,不是神仙,……”
“永离,永离,在想什么?”
眼前的手修长白皙,打断了我的沉浸。是子蹊。
“自从你说自己要出去春游一番,这都三天过去了,还在回味吗?”
“哦,没有,再想中午吃什么。”
随口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我抬眼看的时候,发现了站在他后面的温芮,于是收拾了玩笑的样子,问道。
“郑王,可有要事?”
他点了点头。
“新州上了折子,说要追加五十万两的饷银,这是朕答复的奏折。已经同意了,让户部即刻调拨银子。去年收成很好,现在的国库的银子应该很充足。”
好的。
我接过了那份折子,握在手中,感觉却有些复杂。
又是新州,又是五十万两银子,……
不同的是,已经换上了文璐廷。
她是一个很普通很清秀的姑娘,淡绿色的衣裙浆洗的干净,配上他清秀透亮的面孔,让人赏心悦目。她就是小翠,我没有去她家中,只是等到了今天,庙会的时候才假装和她在街上偶遇。苏袖给我的盒子中有她的地址,我也是让家将等了很久才知道今天的这个机会的。
你是,……?
她感觉到好奇,但是不慌张。
“在下周离,我是苏袖的朋友。你是,翠姑娘吧。”
苏袖?
她沉吟的看了看我。
“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大人,?”
这次换我有些迟疑了,她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的单纯羸弱。
“对,和苏袖在一起的都是贵人,想必您不是王爷也是大官。”
“……对呀,这样说也不错,和苏袖在一起的都是这样的人,那和土根在一起的人呢?当初看见他让我说出是土根的朋友,我还有些迟疑,不过这次看来,这样的名字不仅象征了过去,也象征了信任。”
小翠笑了。
“你知道土根哥哥,那你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我抓了抓头发。
“其实,我感觉,土根这个名字不好听,……和他那样的人不合适,……”
“不对,土根才是最合适的名字。那样的他只是我的土根哥哥而不是什么总管太监,苏袖。”
纵使我平时的时候伶牙俐齿,可现在却无法说出什么来。原本以为这样的姑娘是不明白什么是太监的,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确定了,……不,确定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也许,苏袖的愿望终究要无法实现,端看小翠是否可以在我的面前安静的配合下去。
“他倒是一直挂念着你,……这些天国事危急,他不能脱身,所以托我来照顾你。对了,虽然说你我才刚刚见面,说这些话有些交浅言深,可是,……”
“什么?”
她天真的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睛并不单纯,话到如今,也只有继续说下去了。
“姑娘可有钟意的人家?婚姻大事一直是苏兄最为挂心的。”
“周离大人,您是曾为内阁首辅的周大人吧?”
“……是,是我。”
我竟然有些胆怯。
“什么样的国事可以让内阁的大臣腾出手来,而仅仅让一个内宫的宫监去做呢,周大人?您在欺骗我。”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你和他形容的并不一样。”
“也许吧,……”
“周相,他临走的时候是不是留下了什么东西?”
我点头,然后取出了那个锦盒。
“是一张地契和五千两银子。”
她接了过去,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
“我会带这些东西回去的,……周大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生活下去的。”
“哦,你看出我担心了?”
“周大人,我相信,土根哥哥是真的把你当作朋友的。你是一个好人。”
“这样说我?我终究还是有负他的嘱托。”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向我看了一眼,然后施了礼数,转身走了。


第二十四章

文鼎鸶的母亲过世了,他报了丁忧,要在家中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国事艰难,不可缺失肱股重臣为由将他留了下来。我曾经问过子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要效法庄王摘除帽缨,以期死士。
“子蹊,他没有调戏你的姬妾,算不上小节有亏。“
“只是他的势力我们还没有完全的清除,如果他这一走,那就可以完全保全,以后再动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子蹊,这样做是否有些狠毒?”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我端着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边,眼睛看着的地方却是凉亭外的远山。夏天来的如此迅速,错过了两年的鲜花,这次依旧美丽的绽放。
“茶好喝吗?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为什么咬着碗边?”
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后用丝绢擦了我鼻尖的细汗。转身跟身后的人吩咐道,把刚才用冰镇着的藕片拿过来,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汤,多放些碎冰进去。
新的小宫监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细碎无声。
“子蹊,这茶不好吗,为什么没有见你喝?”
“我还以为你喜欢喝,所以没有动。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好像每年的夏天你都是懒懒得,不精神。”
我想了想。
“这些年都是在养伤,所以那样。不过说出来,今年还不错,福星高照,如此平安的也到夏天了。”
“对了,这次新选的那些人怎么样?”
春天的那次恩科表面上大家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温芮的身上,实际上,我们还是真的选了很多踏实能干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根基,没有陷入谁也说不清楚地漩涡中。并且他们的职位并不高,可掌握的却是都是各府的军政要职,我称他们为,渗透。
见子蹊问起,我笑着说,很好,可是要成气候还要一些时日,并且,这些人当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后变了。
“十个当中选一个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还有,……怎么这些天看你这样的乖,总是腻在这里?”
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然后躺靠在躺椅上。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觉身边的人都换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书也看不进去,总是倦倦的。”
他笑了一下。
“既然这样,给你一个差事。调教调教温芮。这个孩子心高气傲,不懂迂回,上次去你家里那次还一直耿耿于怀呢。”
他?……
“免了,我还是每天到这里来喝茶聊天好了,不去。”
“我太懒散,他太坚直。可想而知我将要多么的费心,不管。”
“……再说,那个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相处,……”
没来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竟然明显的一沉,也就停了嘴。
子蹊仿佛没有注意,他接着说,没关系的,摆出一付师傅的样子就可以了。
“不要,我不喜欢他。那个孩子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见他,……”
刚开始的话被后来出现的人影打住了,温芮就这样站在凉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着我,他听见了。气氛有些尴尬。
“郑王。”
温芮不忘向子蹊行礼,气度竟然有些雍华,我不由得感叹,毕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的环绕的一层城府,不是故意,已经成了自然。
“永离?”
我苦笑了一下。
“好吧,如果温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是没话说。”
“周相。”
温芮的声音依旧平顺,听不出感情的波动。
我们不能给本就冰雪一样的局势再加上霜露,朝臣们可以忍受这样的关系,但是他们不允许迷恋的存在。所以,你要远离。我们都不能沉迷。
户部先拨十万两银子,由文鼎鸶的私人专门护送到了新州,还算顺利。然后我请子蹊的王令调动两江的藩库四十万两银子,预计和文鼎鸶送去的十万两同时抵达新州。这道折子已经送了上去。
这天,我和温芮在内阁的书房中草拟诏书。
“周相,为什么不用京城户部的银子而调用江南的藩库?”温芮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问一些平常无法回答的问题。
“江南富庶,藩库充盈,并且离新州也不远,……这样做比较方便。”
我一边喝茶一边回答。
“可是文相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他拿着羊毫,平铺了纸张正在草拟这道奏折,仿佛不经意的又问了一句。
“活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想不到那样的周全。内阁里的各个人,就是要相辅相成,才能周全。”说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你先忙着,我出去看看。”
我看了一眼他有些扭曲的脸孔,挑一下眉,没有说话,推开了大门走了出去。也许我只顾眼前盛开的牡丹的浓艳,没有看眼前的路,被一个低头奔跑的小童撞倒在地。他惊呼一声,周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边说着,边跪在我的脚边。
我被撞的有些头壳发蒙,半晌之后才在旁人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身边一个年长一些的侍从马上就想打那个小童,嘴中还说到怎么也不长眼睛,让我拦住了。
说吧,什么事?
我问。
周大人,小人真是鲁莽了,没有看见大人,……
行了。
我打断他。
快说,到底什么事。
“首辅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联名上奏,说周相您僭越王权,私自调用王令,要,要将您问罪处死。”
我心说,好,他居然来了个先发制人。
“然后呢?”
我接着问他。
郑王并不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有人请来了太后,太后当场训斥郑王,说不能因私废公,还说,……
“够了。”
我的手捶了一下身边的柱子,胸中一股气冲了上来,喉咙里面有些甜甜的。
“郑王说什么了?”
温芮忽然问了一句。
那个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没有问题。
“郑王说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
“温相说什么了?”
我看着那个小童,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似乎大家都感觉到莫名其妙。
“今天是温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庙中,今天没有出去。”温芮的声音不疾不缓,仿佛没有根源,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都休息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背着手,慢慢的走到了园子中。现在正是好时节,正红色的牡丹开的光彩照人,……
子蹊,苍白色的子蹊,站在御苑嫣红的牡丹前。
花的颜色是那样的暗,仿若可以滴出水来。白缎子的龙袍是这潮湿阴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
来了?
淡淡的一句问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我静静的坐在了假山的石头上,也回了一句,对,来了。
到了这样的时候,很多话语都已经在一种沉默之间表达了出来。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却只有一条路,我不能放弃自己。我们之间他要作出选择。
“两江的赋税流失十之五六,缴到国库的银子还不到收上来全部的一半,……”
他说着这些,我只是听着。这些东西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时候和他说的,他再和我说一遍,也许仅仅是理由。
“永离,文鼎鸶的人都在那里。江南是他们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由于过于的隐秘,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他选出来的,竟然在到任后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些还是前些时候一个新去的小吏无意中说起的,这才查出来了。”
那些人同样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当年的文璐廷一样。
我和他说,这是一个起因,他查出来的证据,这是一个结果。
我知道他已经选择了,在我这边,不只有一种情感,其实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始终站在同一个方向上。
“永离,我放弃了调用江南的银子去新州。即使现在江南藩库里还有钱,那些人依然会用这个借口去继续搜刮的。新州的五十万两饷银完全从京城户部提取。”
我苦笑一下。有些话不能说,如果京城还有钱,文鼎鸶是不会只拿走十万两的。
可是这次却不想只能点头,然后敷衍一样的说好的。
“子蹊,国库已经没有钱了。”
“子蹊,有一个问题我们不能再回避。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事情不过就是开源节流,既然短时间内不能遏止,我们只有另外想办法。增加两成的赋税,解了燃眉之急,过后再说。”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气,这次尤其是这样。
我预知到我已经开了一个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子蹊惨烈的表情,虚弱的哭喊着,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心动,看着我说,“让我想一想。”
盛夏的清晨难以置信的凉爽,当我推开了面向花园的窗,看见了正在淅沥缠绵的雨。喝了一口温茶,便随手把手中剩下的水泼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无法分开,不过茶水还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很小的坑。
看来雨下了一夜,土都松软了。我竟然不知道,想是夜里睡的太沉了。
吃过早饭,收到了一张拜帖,是文鼎鸶,他邀我去钓鱼。我想了想,要人去请温芮到家中,说我有事相烦。
当我到达京郊静水湖的时候,看见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鸶,他安静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钓竿,方圆一里之内站着他的侍卫,他们像木桩一样挺立。我向自己带来的人点了一下头,他们也各自散开了。
云是一种奇异的飞烟,在清晨湛蓝色的天空中划出的是一种清淡的刻痕。
“永离,总是想和你聊一聊,无奈一直没有时间。”
他的口吻就好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切中带着疏远。
“来钓鱼,可带钓竿?”
“……恩,没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没有准备这些。没事,你钓你的,我看着就好。”
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带了冷意,打湿了鞋袜。
不敢直接坐在草上,捡了棵树靠着。
“这支借你?”
“不用,多谢。”
“不用这样的防备我。……其实,摒弃了我们的对立,我真的感觉你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我笑了一下。“恩,是吗。这话原来有人和我说过,……不过我忘了他是谁了。”
“其实今天找你出来,是因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许说给你听最为合适。你知道终南山吗?”
“恩,知道,陶渊明隐居的地方。”
“少年时,曾经和几个朋友去过,……前些天又和那几个朋友了去了。不过三十年来感觉变化很大。终南山面向镐水的这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代王朝末代王子的行宫。它到变化不大,还是那几根柱子,不过更加的残破一些。这次上山,到看见一个新奇的事情,当地人在猎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动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种东西很凶猛,经常咬伤村民和村民的羊。”
“猎杀据说是一种很古老的仪式。他们信奉一种十分奇特的神喻,不能杀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于是大家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找到那头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后将它豢养起来,每天派专人送最好的饭菜给豹子。”
“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沉默。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豹子死了。是豹子自己饿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没有违背神明的教化,没有杀生。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挣,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我笑。
“既然如此,那文相怎会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钓?”
“每次有事情发生的之前,我总是喜欢坐在湖边,钓钓鱼,欣赏欣赏风景。”
“你呢?”
他拉起了钓竿,那鱼钩,是直的。
“不过做样子罢了。我们这样的人,谁有心思真正可以享受这些?”
我到对他学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文相,你应该换上弯钩,挂上鱼饵,这样说不定中午就有鱼汤喝了,……”
“直钩是钓不上来鱼的。”
“恩,实话。”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钓上鱼来?”
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静的水被钓钩的抽离带出了青绿色的波纹,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消失于不远处的草丛中。
“如果不来钓鱼就不会破坏这里的安静,既然破坏了,何必又如此执著是否可以钓上来鱼?我也有年少时期的蓬勃,当时也曾信誓旦旦的说过“无功便是过”,可是现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无过即是功”。我到对权势没有多么高的愿望,不过想做一些事情罢了。只是,可以实行的标准不是所做事情的对于错,而是决定权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这个,做错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过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气好,多坐一些时候,……明天,还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见这青山绿水,……“
我们是斗的你死我活的对手,可如今弥漫在周围的气氛是如此的温情哀伤。原本木桩一样的卫兵也在四处的游走,放松愉快。
这就是对决之前的氛围,残酷中带出的是隐隐温柔的味道。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但凡想做点事情,如此计较功过,如何成就?
还是因为,我终究太过年轻?
清晨一过,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见温芮等在那里,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红,一种一年仅产一瓶的绝品红茶,递给他。
“听闻令尊喜品红茶,这种可谓极品,请他试一试。”
温芮看着我,垂下了眼帘,安静的接过茶叶,安静的道了谢。
“芮,……最近怎么样?感觉可还习惯?”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随便说着话。
“多谢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他一般问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适,他都问的出来。可是关于其他的,他从来都是淡漠以对。
“芮儿,你可想到外面历练一下?”
他停了下来。
“如果我说我要去新州可以吗?算了,算我什么都没有说,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其实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过是你和温家的一个联系,如此而已。我会做好自己的事情的。好了,告辞,大人请回。”
我一直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这才转身。
夜晚的微音殿四处弥漫着幽兰薰香的味道,连摆在白色瓷盘中的点心都隐约带了那样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玺悬在展开的绢帛上,久久无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玺放在了旁边,叹了口气。
“加税两成,……此事需从长计议。”
“恩,这样也好,……”
多年以后,这样的事情会被当作罪名记载下来。谁挑起了这个开始,谁就是罪人,无论原因是什么。子蹊不能承担这样的名声,也没有必要。
“子蹊,太后好像对我有误解,……”
听到我这句话,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溅了水滴在案上。
“没有,她一个妇道人家,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不理会也就过去了。”
我站在窗子的旁边,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银一样倾泻在花园中,镀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难以描绘的画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触摸它,却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来。我们建造一个行宫吧,这样可以让我们在夏天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没有潮湿阴暗的宫殿,也没有深的仿佛可以滴出颜色似的花草。
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砖,……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园林的样式,……
再开一个池子,种上荷花,各种各样的荷花,白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让它们占满整个水面。阳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
他的手揽过了我,压入他的怀中。
“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出去转转,……”
恩,好的。
好的,好的。
他以为我一如既往的说着梦想,却不知道,这次我说的是我的计划。
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温暖而梦幻,如此的,……残酷,……
甚至我可以从每一块砖,每一朵花中都看到的淋漓的血腥和肮脏。


第二十五章 尾声

昨夜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
心如同放入滚开水的锅中,反复蒸煮,直到熟烂。
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一直到天亮得时候他才睡了片刻,可是一直没有睡的安稳。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种刺,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的紧紧握住,他仿佛一挣,睁开了眼睛。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的另一只手擦过他汗湿的额头,把他的碎发别在耳后,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走的很远,……我再也看不见你了,……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周围都是黑的,还有很强烈的冰冷,……我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你,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死了一样,……”
“子蹊,……”
我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一种很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显的冰冷,握住这双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样。
如此的残破不堪了,……”
“永离,其实,我感觉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国家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不会,不会的。
“子蹊,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那种绝望很真实,而且,与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觉到恐惧,……如果有一天当真我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好,……”
我搂住了他,他因为噩梦而汗湿的头发如同他的心情一样的凝滞。
“相信我,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这样抱着你,永远不会放手,就是地狱的拘魂使者来了,我也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我们的心愿没有了解的那一天,我们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永离,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们,这个王朝不再需要我们,……那,我们要放手吗?”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
护佑郑的神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应该怎么办?
放弃所有的坚持,放弃一贯的信仰,只为了,你已经放弃了郑,放弃了我们了吗?
温赢邀我到他的山庄中品红茶。
他酷爱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个茶园,引了山泉水进来。京城这几天已是燥热不堪,可是一走进这里,清新静谧的凉意拂过全身,顿时精神一振。园子中基本上都被覆盖在高树之下,即使骄阳如火,这里依然一地清凉。山泉水涌出之处用白色玉石建了一个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人坐在这里,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后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构建这个亭子的人心思很细巧。
温家的一个俏丽的婢女正在用滚水冲泡茶叶,而我和温赢坐在这里随便聊着什么。温赢其实并不衰老,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刻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了。温赢除了关于茶叶的话题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的种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说到了,最后连地域差异导致这里的茶叶品质并不是顶优的也抱怨了一遍。
那个婢女倒掉了第一次冲泡茶叶的水,然后注入第二遍水的时候,一种难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来,我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他笑着说。
“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红,如此绝品,仿若天外仙茶一般,没有人世的那种污浊。”
“第一遍的水可以冲开这种茶,但是并不能带出它的香味,只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极致,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怎么说呢,味道也不错,不过香味可要淡一些。”
“老夫口味重,只喝第二遍的水。”
说完拿起了紫砂小盏,让了一下。
“周相请。”
我从美婢手上接过了茶,喝了一口,的确在涩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
“怎么,周大人不喜欢?”
我挑了一下眉。
“哦,不是,我很喜欢。不过,好像我无法品出温相说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味道。……不过是茶而已。”
他笑了一下,挥手让那个婢女退了下去。
“永离原也是风雅的人,想必这些天心中有事,烦恼了一些,所以没有心情。”
“的确是这样的。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原来的内阁首辅大人,现在的大学士周离竟然曾经用一种很奇妙的毒药害死了两代郑王,并且他现在深深的迷惑了原本英明的君主子蹊,让他陷入了一个可耻的圈套中。”
“周大人,谣言止于智者。这些无稽之谈,你不去管它,它们自动也会消失的。”
我安静的喝了一口茶,然后把这个小盏放在桌子上。
“也许谣言止于智者,可是天下号称智者的人不少,真正找到几个脑袋明白的人,也不容易就是了。”
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则接着说。
“有些人其实乱说话要攻击我这个本就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说我辜恩背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这个时候有心人会把这无稽之谈拉扯到郑王身上去,……就不好了。碎嘴的人说我毒杀那个四岁的孩子是为了现在的,……这些人实在可恶,你说是吗,温大人?”
真正让温赢和文鼎鸶分道扬镳的不是我和温家那点微妙的情分,而是他们最终的利益发生了冲突。文鼎鸶要杀了我,可是他不能避开子蹊,而如果失去了子蹊,温家就一无所有。
“周相,不用这样和我说话,我今天邀你过来,其实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以后温家和大人可以说是荣辱与共,不分彼此了。那次,王后让大人为难了,所说温王后和下官已成君臣,不过毕竟是血脉之亲,大人如果有什么不满,下官请您多担待。”
我一笑。
“怎么会?温大人这可是折杀我了。莫说那是郑王的嫡后,王朝中唯一可以养育下一代郑王的温王后,就是温家的大小姐,永离也是敬佩三分的。而且永离自认为也不是做官的料,一直想辞官回乡,耕读了此一生。温相才是社稷栋梁,国之重宝。”
我的话算是和他达成一种联盟,我让出了全部的权利,事成之后,他温赢就是内阁首辅。虽然不是子蹊的九五至尊,威震九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可以让所有的男人寝食难安,辗转反侧。
周离,你恨我是吗?
你不仅恨我,也恨鼎鸶。
“其实,怎么说呢,你出身世家,还没有成年便入阁拜相,没有学来运筹帷幄就已经身陷机械阴谋。即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幸,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幸。有些事情,有些话不是书本上的那点东西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叫住了我,跟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还是坐下来继续听着。
“你和文家的公子璐廷交好,但是你可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文家的长公子,襄?”
我摇了摇头,第一次听闻文家的璐廷不是独子。
“不曾听说,他现在,……”
“死了,十三岁那一年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如果公子襄还在,那一年的状元一定非他莫数。想来,也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鼎鸶还是苏州知府。在苏州那样的烟花之地他居然可以清如水,明如镜,不取百姓分毫。每天菠菜豆腐度日,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的还是茅檐草舍。很多朋友都劝他,可是他依然坚持。襄那孩子身体一直很好,可是那段日子也许看书看得苦了些,一次回家的时候淋了雨,就发了热。他们夫妻把孩子半夜送到了郎中那里,可是由于拿不出一两银子的诊金,生生耽搁了,不出三天,襄就咽了气,……”
我安静的听着,可是听到了这里也不免伤感。我无法想象当时文鼎鸶是什么样的心情。十年寒窗,考场的几番鏖战,数年宦海,到了后来,不要说封妻荫子,就是孩子都无法养活,……
“这不能为他贪污军饷开脱。”
“不是开脱,而是起因。”
“堂堂的二品大员,一两银子,一个孩子的一条命,……”
我看着眼前依然冒着热气的茶水,清淡的笑了一下。
“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过现在必须解决眼前的事情。关于钱的问题从来就不外开源节流而已,不能节流而饿死大小官员,那开源就是必须。”
哦?
他转而看着我,眼睛中的光亮一明一暗。
“增加两成的赋税,一切都迎刃而解。”
等攻破了封国,安定了天下,这些都如同盘中小事,可以慢慢调理了。
这个,……
“郑王同意吗?”
他也心动了。
“不知道,还没有上折子奏明呢。关于军饷,库银可是郑王心头最烦恼的事情,……对了,温相,永离家中还有事,先告辞。”
他也没有挽留,只是道了珍重,由温芮送我出来。一路上温芮很沉默,可是到了大门外,我的轿子前面,他问了我一句话,“周相,咳血之人用什么药好?”
莫名的看着他,“我说不知道,等我找林太医问一问。”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恩好,然后转身走了。
三天后我上山去找林太医,可是那个药芦早已经人去楼空,一些罐子也许由于走的匆忙被碰碎在地上,尘土掩盖了家具原先的颜色,整间屋子显的仓皇而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三日后,一个名为苍澜的园子悄悄的开始兴建。仿照江南的园林,原木青石别有韵致风情。修建园子的费用是户部支出的,一共白银四十万两,正是预备拨往新州的军饷。
是我,是我为了整垮文鼎鸶而向新州动手了。
两个月后,新州巡抚文璐廷请求追加军饷的奏折送到京师,可是无人理睬。三天后,子蹊召我入禁宫,他把文璐廷的折子直接摔在我的脸上,一句话都没说,让我离开了。
九月,由温赢上奏的,郑王子蹊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增加两成的赋税。
十月,新州大乱,新州巡抚文璐廷不幸殉职,内阁首辅文鼎鸶引咎辞职,温赢就任内阁首辅。
十二月,温王后诞育王子,子蹊即可封为太子,取名昭瑞。
郑王子蹊四年,民众不堪重负,揭竿而起。
八月,斩杀祸乱王朝的内阁首辅温赢。因为他涸泽而渔的政策,因为他的贪污,还因为他种种的劣迹。
九月,周离就任内阁首辅,温芮为副相,这是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的。
郑王子蹊六年正月,周离泰山祈福。
二月,召五台山禅宗领袖无为方丈进京主持祈福大典。
三月,召天下名医。
四月,天下大赦祈福。
可是如此的祈祷也没有挽救子蹊的生命,他在一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凋零了,就在苍澜园,那个可以成为人间最美丽的地狱。
永离,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可是我无法不恨你,……
十年后,郑王昭瑞九年正月,封王龙泱正式起兵,而他的兵马元帅则是有“玉面飞鹰”之称得慕容天沛,据说慕容的剑术和阵法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大有席卷郑的万里江山如破竹一般的气势。
六月,封王龙泱兵临城下。
我的记忆出现一种奇妙的回旋,总是想着十年前的场景。
子蹊的脸色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已经成了没有生气的灰色。他仍然不愿意同我说话,我自知对他不起,也就没有强求。昨日温芮拿了战报给我,被我随手扔在了一旁。
死亡与生存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的不明确。
可是到了这样的一步,只能感叹,生何欢,死何哀?
照例看了子蹊的病情,本想转身走的,可是他的声音叫住了我,永离,是你吗?
永离,带我去看看你的那片荷花池,……
如今,我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严阵以待的军队。他们挺立的身姿,昂扬的头颅,还有迎风飘舞的飞鹰的旗帜,都在述说着胜利者的骄傲。
他们的身后有本来属于郑的万里江山,而我的身后只有孤城一座。
慕容真的长大了,少年的柔美和青涩完全消失于无形中,现在的他修长而挺拔,如战神一般。他看见了城头上的我,可是如此的遥远,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我下了城墙,打开了城门,纵马到了两军阵前,正好和他面面相对。
他愣住了,几年后的今天我可以明显看出来他愣住了。可是军人的一种坚定让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周离,只要郑王出城受降,我保证秋毫无犯。”
“郑王?”
“不可能。郑王不会向乱臣贼子投降的,那有损轩辕家族的荣誉和郑的辉煌。”
你,……
“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两军对阵之前,主帅应该说两句话。”
我笑。
“慕容将军,既然已经兵临城下了,很多话都不用说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说完,我转身回去了,可是城门临关上的时候,听见慕容的声音回荡在城墙外面。
周离,你究竟,……
你,……
只有周离两个字无比清晰。
等我再上城墙的时候,封王的坐骑也出现在对面的军队中。我拣了一支箭,把子蹊很多年前用颤抖的手写下字的绢带绑在了箭的尾部,让一个力大无比的射手张开了硬弓,射到了龙泱的马前。他们的防守很严密,原本就没有瞄准他们的人,可是这箭还是被拦截在阵前,然后专门有人拾起来,呈到封王的马前。
那,是子蹊最后的一个愿望,善待百姓,如此而已。
为了这个,我保存了十年。
一切都已经结束,仿佛一场荒唐而悲切的旅行。走到了尽头,心已经是伤痕累累。
城破之时,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自杀殉国。
十年前的五月,荷花开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些雨,不过荷花开的分外的鲜艳。
我拥着子蹊坐在荷池的边上,他有些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离,此时的我真的可以理解当时重伤的你为什么那样喜欢看着这些花的原因了,……因为看见它们让我如此深刻的感觉我还活着,……”
“可是,……”
他又开始咳嗽,鲜红的血沿着我拿着的绢帕流了下来。
永离,爱过你,也恨过你,可是现在却舍不得你,……也许我说的轻松,可是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找到我们共同的清明天地,然后百年之后告诉我,我会等着你的,……
我说不出来什么,只能拥着他,像拥着噩梦醒来的他一样。不同的是,这场梦,我们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永离,现在才知道,这句诗是何等的苍凉。纵使心中不愿,不舍,可终究无能为力,……
血,越来越多,我的手,我的衣服,还有怀中的他都浸染成了红色。
永离,看,……那红色的荷花,多美,……像你一样,……
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为了我,活下去,……
……
他的生命在我的手中失落。
出师未捷身先死。
生命中极致的无奈。

——全文完——


破城 番外

远山

每次凝望着云雾萦绕的远山,都会感觉到一种平和的宁静。他曾想,那种可能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幸福。
当周离已经逐渐习惯眼前这种平淡漂泊的生活的时候,他发现,以前很多不好的事情他都淡忘了。那些曾经熟悉的人,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随着时间的迁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的老师卢炫臻曾经说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只有原谅了,才能真正的忘记。
周离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原谅他人,也原谅了自己,可是当他听说自己原来的朋友,后来的夙敌封王龙泱驾崩的消息时,想起的也只是龙泱那灿若晨星的双眼。周离每次看着天的尽头,心中浮现出那个人,他是唯一可以给周离后退时的依靠。
不过这些都在失去之后变的特别的清晰。
如今是封王龙泱十年,这个冬天就要过完的时候,封王龙泱驾崩,龙泱没有儿子,于是他长兄的长子,王子龙貉继位,是为貉冥王。
夜晚,当初春的月光洒在周离的床头,他仿佛可以在这种淡黄色的光亮中看到一些自己已经淡忘的过往。
也许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原因,龙泱在他脑中的印象也清晰了起来。
初识,还是在二十年前的春,那一天,雍京的桃花开的很寂寞。
周离的马惊了,在雍京的大道上狂奔起来。周离无法控制它,坚硬的缰绳眼看要脱离酸涩的手,而周离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这一摔下去就是脑浆崩裂。可是这个时候,一个清瘦的少年握住了马的缰绳,拉住了奔马,就在一个瞬间,他把周离从马上抱了下来。
在一个不经意的眼光中,周离看见了少年的眼睛,如黑夜的启明星。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周离问他。
我叫于桥,来京城流浪的。
他这样说。
于桥,就是在他和周离在接下来朝夕相处的两年中用的名字,那个时候,周离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敌国的二王子龙泱。
两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这个时候,周离从翰林院的少詹事越级成为内阁大学士,其实也就是所说的宣麻拜相。在外人都恭敬的称呼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为周相的时候,只有那个面目不是很清楚的于桥一如既往,用他那如清水的声音称呼周离为公子。周离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并且给了他完全的信任。但是周离不知道有一天,那些信任被他踩在脚下如弃履。
那一天的清晨,当周离回到家中的时候看见的是最信任的于桥扯下了一直盖在脸上的易容面具,手中拿着当时郑的军事重镇的军事图,而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则是指向周离脖子的利剑。
当然,周离没有死,龙泱逃了,带走了新州的军事图,也带走了周离最纯粹的信任。
不,不,不。周离告诉自己,又记起不好的事情了,要赶快忘记它们。可是他想到却是封元年那个破城之日,周离本来跳下了城墙,生命已经一半踏入了地狱的大门,但是却被龙泱强悍的拉扯了回来。那以后,他曾经是封王宫最珍贵的金丝雀。
周离的左手在十年前曾经受过很重的伤,所以单手并不是很容易扣住衣衫,他们单独在寝宫相处的时候,龙泱总是很自然的走过来,双手把衣衫前面的对襟合在了周离苍白瘦弱的胸前,而后沿着衣领的走向扣上了扣子,最后把他的腰带系了郑的时候最时兴的雕弓结。
周离暗淡的笑了一下,解开了那个结,随手系了一下。
都已经换了天下,怎么还是这个结?
我还是觉得你穿着郑的官服会很好看。
恩,也许吧。
对了,你为什么救我?
龙泱无奈的笑了一下。
永离,聪敏如你,不应该问的。
我从来没有逼迫你,我从来没有用强迫的手段得到我想要的,这难道还不够说明什么吗?
不要这样说,封王陛下。天下已经在你手中,江山已经在你脚下,你还有什么没有得到的?你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周离说这些的时候有一些歇斯底里,心中竟然泛起一种无法抑制的酸涩,逼着眼睛都热辣辣的。
龙泱拉住了他的手,而周离开始发抖。他开始想起很多往事,一幕一幕的出现在眼前。
凤玉带血的笑颜,陆风毅颓丧绝望的面孔,火中的天决门,子蹊一口一口吐出的鲜血,雍京破城之日在城墙上面和龙泱慕容天沛的对峙,雍京大郑宫的大火,……
如此的清晰,仿佛用火在生命中烙下的痕迹。
龙泱看着周离的眼神开始涣散,上牙紧紧咬住嘴唇,仿佛正在抑制着什么,而他的嘴角开始渗出鲜红色的血丝。龙泱暗想不好,这样下去他会伤了自己。他的手揽住了周离的背,将他扣在怀中,而周离紧绷的身体在遇到温暖的时候也稍微放松了些许。
永离,放开自己,听话,放开自己。如果想咬人就咬我。
原谅自己吧,我们活着,就没有什么不能做的。那些都过去了。既然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那些就忘记吧。你可以当你是已经死了的人,现在的生命就当作向老天借来的。
让死亡作为那些痛苦的终结,放过我们的过往,也放过你自己。
如果还是不能释怀,就说出来吧,不要放在心里。
我,……忘不了,……
你得到的是我和子蹊费尽心力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为了那片江山,为了那个梦想,子蹊赔上了一条命,而我的双手也尽染了鲜血,……
这些我都忘不了,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十年来,每一天都不敢睡,我害怕看见以前的一切,我真的害怕。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生命开始枯竭,我以为我就要死去,……
永嘉是我的故土,所以我回去,我想让那里的黄土埋葬我。
那是我的家乡,虽然我的父亲不允许我回去,那是我的家,虽然我不再被允许姓周,……
我都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
人都要一死的,我为什么要活下来?
龙泱没有回答,他的反应是抱起了周离走到里屋,放他在床上,而后用棉被紧紧裹住了他。
你太紧张了,安静的睡一觉,明天我会告诉你我们活下来究竟为了什么的。
龙泱温热的手盖在了周离的眼睛上。
睡吧,就像那年在新州城外一样,只有我和你,我可以保护你。
十几年前,新州兵变,周离冒死冲出了新州,却在半途中被叛军射中毒箭,最后遇到了新州城外埋伏的龙泱。龙泱手下的神医治好了周离的毒,却治不好他的伤,所以当年可以写出名满天下的左手小篆的周离,他的左手却永远废掉了。
那几个夜里,龙泱也是这样搂着周离入睡的,他本来想就这样带周离走,带他离开那片是非。
可是周离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的妻子凤玉就这样死在新州,他也不甘心他们苦心经营的新州防务就这样毁于一旦,于是他回去雍京,继续在那样的泥潭中挣扎,直至最后。
子蹊死了,周离活了下来。
对于他来说,生命已经完结,生死一样,为了让自己更加痛苦,他不想结束这一切。
那时候在新州,龙泱问周离,为什么不结束?
周离回答说,我是一个囚犯,我不能自己打开监狱的大门。
看着周离紧闭的眼睛,感觉手心中冰冷的眼泪,龙泱的心却异常的平静。
对于龙泱来说,周离是一个意外。他为了周离放弃两年最有利的时间而一度让自己的母舅把持了朝政,直至如今,开国的三年后,他不惜背负上杀害功臣的恶名才彻底把外戚的实力清除,还了龙家一个纯粹的封朝。
他为了周离可以放弃了到手的天下,虽然他明白,自己说出来周离肯定不领情,可是他和周离却都准确地知道,放弃了封朝意味着他究竟放弃了什么,那是周离和他的王一生追求而不可得到的。
他不能说在他的心中封氏王朝和周离孰轻孰重,可是他很明白,拥有那个至尊的王冠和陪伴那个也许并不领情的周离究竟哪个更加的重要。他不能让周离有机会危害到封氏的基业,可是也不想如此伤害周离,于是他决定了放弃其中的一个。
他一直是一个很成熟的人,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做出了选择。
可是,由于阴错阳差,他们这次还是错过了。
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没有睡。
龙泱轻轻的声音仿佛午后最轻柔的风。
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周离并没有睁开眼睛。
对立,还是聊天?
都有。原本势不两立的人,如今却能这样的说着什么。我该说是人生的神奇,还是时间的神奇?
永离,放开自己。活下去的目的不应该只是惩罚自己。如果我们想生存,我们应该学会如何忘记。
你呢?
我很在行的就是忘记,有些事情如果一旦过去,就不存在了。
是吗?
是的。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天亮的时候龙泱本来想叫周离起来看朝阳,可是看他睡得很沉也就没有唤醒他。
那以后,周离表面上看起来开朗一些,可是龙泱却感觉,他只是掩饰的很好而已。他是那种把事情放在心底的人,每一次的提起其实都是把自己再伤害一遍,然后再把那些往事放在心底更深的地方,更加不容易被触及,可是下一次再被挖出来的时候会伤害的更深。
永离,永离,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些。
封王龙泱提出要编修郑的国史,但是在一些大臣的归属上却让那些史官颇为难。第一个便是周离,大家知道,他曾经是郑王子蹊的幸臣,可是,作为先朝名相,他的雷霆手段于内政外政颇有建树,如果写成佞幸也似乎不妥。
龙泱让那些人再议,私下却施加了压力,想要史官把周离归结到普通文臣列传就好。
周离的笑容从来就不单纯,每一次都会蕴含一些复杂的信息,这次也一样。龙泱知道他因为自己想编纂郑史,而百官又把他抬出来争论一番他很生气,他原本想,既然周离不提,他也略过,不过话要是总压在心中也不好,总要有一方先说明的。于是龙泱在他们傍晚树荫下喝茶的时候稍微说了一句,修史的事情早晚都要的,早提出来,如今天威仍在,那些人不敢造次,这样也算定下了局面,如果现在不说,后世之人当真把周离划归佞幸,百年之后,无人可为他昭雪。他到底是一片好心,周离却还是不凉不热的说,那个周离本来就是郑王幸臣,这也不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也在郑王寝宫承欢,睡过龙床,……
他正说着,龙泱一下子掀翻了石桌上的茶具。
周离只是看着地上的碎片沉默了一下,接着很自嘲的说,得了,不要再用一付放弃天下的慈悲者的眼光看着我,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不堪。
龙泱,我们就不该再次相遇。
那天夜里,周离第一次看见龙泱醉的不省人事。他想把龙泱扶到床上的时候,龙泱却抱住了他,絮叨的说了很多东西,当他不想听的时候,龙泱的唇却贴在了他的耳边,耳语轻轻传进了他的脑海中。
那个子蹊是我永远的心结,你不能要求我彻底的忽略他,很多时候嫉妒如同蛇一样吞噬着我的理智,……
……我知道你恨我夺走了你和子蹊的最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我呢,从很多年前到现在我都想帮你,……
永离,伤害自己只能让真正心疼你的人心痛,……
你不能如此糟蹋别人对你的心,……
周离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如此的荒谬。他一直处在一种混乱当中,他也不知道什么是人生。
就这样,他以诈死而离开了那片繁华而虚无的宫殿。
这些,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日龙泱喝醉了之后说了很多的话,周离用了十年慢慢的想。
其间的时间,周离曾经回过永嘉,不过那次他没有进城,只是到了城外的祖坟上去看看父母。当他站在父母合葬的墓前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当把他逐出家门的父亲站在远离雍京的永嘉的时候,听到他坠楼而死的消息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悲怆。
有一种悲哀是万念俱灰的,老人一般把孩子作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那些人看到也许是自己绝对的末路。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可曾后悔?无论他的父亲那个时候想法如何,总之他后悔了,他到最后都没有见过父母最后一面,这是一生都无法弥补的缺陷,而且这个缺陷原本可以避免的,可是却在他们都固执的坚持和有意的躲避下午可避免的发生了。
忽然,他看着野地里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杨树和远处坟头上盘旋的乌鸦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年少的时候总感觉世道不好,无论得到多少都感觉命运对自己尤其的苛待。以为自己失去了很多,朋友,爱人,真诚和永远无法得到的渴望。但是当岁月逐渐在人的心中留下伤痕的时候才真正知道,其实命运至少还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和原来不想回首的往事。那些事情并不都是残酷的,只是温情的何其少,还要越过荆棘去寻找。
珍惜拿到手中的一切,这也许就是人生。
不过,当他一切都感觉应该可以看开的时候,得到的却是龙泱的死讯。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晚上的梦,总是想起以前,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发现,枕头已经潮湿。
周离一直很想再回家乡,并且一直以为会很快实现,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真正踏入永嘉城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的快三十年后了。今年是封朝开国后的第十个年头,这年的春天特别的舒服。
改朝换代时的混乱血腥和悲惨往事已经在满地庄稼重新欣欣向荣后变成了脆薄的旧纸,被人们烧成了灰烬,丢弃在记忆中。也许很多年后,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都变了苍老,他们会在茶余饭后偶尔的时间空隙中窥探那些陈旧的往事。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之后了。
永嘉是一个在战火中奇迹般保存下来的城池。那些街道,那些房屋都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不过就是旧了一些。当他到达永嘉的时候,他曾经问过那些人,何以这些房屋保存的如此完好。有些路人很生气的不语而继续前行,而有的人则摇头叹气,末了无可奈何的说,这是封王龙泱亲自下的旨意,因为先朝大学士周离的祖宅在这里,封王也许是为了褒奖周相在雍京城破之日的自绝殉国的忠义吧。
在旁人口中听到周离这个名字的时候,周离已经学会把这个名字看成是别人的,而他不过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永嘉的人很热情,他遇见的人有的人很热情的向他介绍一切。还有一个人高兴的对他说,永嘉最好的酒就是状元红了,先朝的宰相周离就是我们永嘉人,他待客的酒一律都是永嘉特产的状元红。那酒清冽甘甜,滋养身体,就是喝上一缸都不醉人。不过这些年都在打仗,酿酒的人就少了。但是听说原来周府上居然驻藏了很多的酒,一律都是二十年的陈酿,……
那些人半醉的说着这些话,周离听着只是笑。他知道,周家的酒带入雍京周府的早在二十年前全毁了,而他坚信厌恶他的父亲是不会藏这样的酒的。
他租了一个房子,不在繁华的街区,由于靠近永嘉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宅而显的很幽静但是并不破落。
三间小屋,后面还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种了一些兰竹,虽然不是名贵的花卉,可是也显示了前任主人的文人气质,或者说是那个人试图表现一种文人气质。十年的游离生活让周离的行李并不多,几身衣服,一个茶壶,还有一个钱袋。屋子打扫完了之后,这些东西也摆放整齐,然后他就到院子里去摆弄那些留下来的花草。他看了看这些蔫的快死了的兰花和竹子,想了想,决定把它们都除了,开春的时候种些葱蒜韭菜,也好度日。
晌午一到,有人嘟嘟的敲门,周离开门一看,是邻家房东的小女儿,小名莜儿,今年才七八岁的样子,很是聪明活泼。
一见他开门,小姑娘高兴的跳了跳,先生,姆妈叫你过去吃饭。
周离知道这家的女主人很热情好客,不好推辞,于是转身关上房门,让小姑娘牵了袖子跟了过去。
房东李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有一子一女。他原本读书,后来时逢封国举兵,那段时候兵荒马乱的,就是当朝的内阁学士,一省的封疆大吏也是死的死,杀的杀,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这些也就绝了他读书入仕途的念头了,于是回乡种地,安分的娶妻生子。到了封国主龙泱定鼎中原,天下初定,这个毕竟读了几年书的人看准了时机,做起了买卖,现在不但在乡下置买了田地,铺面也开到了永嘉城里来。虽然说永嘉没有经历过大的战火蹂躏,可毕竟也是初经战乱,还是有一些萧条的景象的。这个时候空房子多,人住的少,于是李晋又买了大屋,自己住一间,剩下的租出去,这样就是光租金,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出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周离并没有想在这里住下来。李晋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是在李家屋子外面,他看见一个人在站在对面周氏祖宅大门下躲雨。永嘉的春天的雨不浓烈,可是淅沥不停足以把寒冷沁如人的骨头中。那个人长的很清秀,看不出年纪,依稀感觉不是个少年了,但是岁月在他的身上并没有多少痕迹。半旧的衣服,不如一般文士那样的朴素,也没有那些土财主的俗艳。本来李晋着急回家,但看到那个人苍白的嘴唇和皱起的眉头的时候,停了下来。虽然人人都说李晋是奸商,可恻隐之心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他把那个人请到了家中。
当李晋问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周离说自己叫黎永,父亲是永嘉人,自他出生一家人都住在西疆。本来前些年想回来的,可是中原一直在打仗,所以耽搁了下来。这次到永嘉来,也为了安葬父母的骨灰,再来,也算看看家乡。
李晋听了点了点头,说,先生的口音有些永嘉的味道,但是很淡了,只能在尾音才能略微听出,想来先生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多了。可是先生为什么站在周氏祖宅那里?那里可是不能随便站的,今天也许是看守的士兵疏忽,下次如果有人靠近半丈之内,就要被抓起来了。
周离苦笑了一下,解释道。自己第一次进永嘉,没想到就遇到这么大的雨。而且年轻的时候在山上遇见过匪徒,伤了身子,所以左臂就废了,这些年下来,一到阴天下雨,胳膊疼得厉害。刚才就是太疼了,又淋着雨,这才想找个地方躲一下。
停了一下,又问李晋,并且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如同街坊邻居那些无事可做的嫂子大妈们。
那家大宅的人犯了事吗?啧啧,多好的房子呀,可怜。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那样好的房子。
李晋听这个自称黎永的人说起话来到没有原来他想的那样清高,并且还带了一些世俗人通好的好奇毛病,于是他在失望之余到添了几分的亲近,于是也就说了起来。
周家是永嘉最久负盛名的豪门望族,历经百年不衰,其中周演先生的文章更是冠绝一代。就连前朝纵横朝野十数载的权相周离也是出身周家。
只是如今,……
李晋说到这里,喝了口茶水,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黎永,那个人倒是全神贯注的听着,仿佛在听一个新奇的故事。
周家的祖宅一直有官兵把守,原因到不得而知。不过这也不是说不好,自从周演先生及夫人过世之后,那个宅子就成了周氏的宗祠,前些年,朝廷还拨钱修了修呢。
哦,周家的后人呢?他们都住在哪里?
黎永问了一句。
李晋看了看他,说,周家绝嗣了。自从前朝大学士周离自杀殉了前朝,周家就断绝了血脉。
黎永喝完了面前的热茶,无所谓的说了一句,哦,还真可惜呢。
他们又说了些别的,周离说自己如今无事可做,有的时候靠给别人算卦为生。李晋虽说是商人,但是他知道,现在的世道还是读书才是正经的出路,他感觉这个黎永有一种无法说出来的感觉,于是神使鬼差的留下他做自己儿子的启蒙老师,让周离住在自己的隔壁,减免了房租。
李晋的妻子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善良而勤劳,当他看见周离拖着一只残手比较笨拙的做饭的时候,她硬是要她儿子的先生到他们家吃饭,这些对她来说,无非是加一双筷子和一个碗的事,而对周离来说,却是很大的好处。
当他端起细白的大米饭的时候才想到,自己仿佛很多年没有吃过一顿有家的感觉的饭了。伴随着咀嚼着的饭菜,周离感觉喉咙深处很酸涩。他有的时候也会想起自己早亡的妻,还有一些过早夭折的爱情。
李晋和他的家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他心中的权相周离,也曾经拥有一份爱情,不过不被世俗接受就是了。那个人,曾经是他的君上,先朝的郑王子蹊。他用一种近乎盲目的勇气爱上了他们的王朝,也爱上了周离。
周离现在还记得子蹊登基之后站在大郑宫正殿上,身着郑王朝最隆重的礼服充满自信的说,我要让郑重现当日的辉煌。那样的明媚的眼睛,动人的神情让周离曾经因为先王被毒死后沉寂的心再度产生一种豪情。
可是,最后的结局却是,周离想真正控制权力而铤而走险,而子蹊和郑都没有熬过去。他们都过于虚弱了。
不过这些都如同周离这个名字,除了偶尔还被提起之外,已经很快淡忘了。在他们的脑中,那个十四岁就从永嘉走出去的周家的公子周离,已经死在十年前了,死在封王攻破雍京的那一刻了。
春天很快过去,周离教两个孩子读书很认真,管教的却不是很严格。有的时候,李晋会在晚饭的时候和这个先生说上两句什么,也婉转的说了以后要严加管教什么的话,周离听了只是笑着,总是说,孩子还小,孩子还小,李兄家的小公子今年不过六岁,三字经已经背完。孩子终归需要自己的童年。
李晋开始的时候并不反驳,只是有一天在临走的时候对他说,周家的公子当年状元及第,以文章大魁天下的时候不过才十四岁。
李家小儿子很聪明,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对先生不满,他扑到周离的怀里,抬起小脸问周离,先生,是不是我背的不好?
周离仿佛透过眼前的孩子看到了那个时候的自己,他只能不断的背书写文章,当别的孩子还在假山上爬上爬下的时候,他必须背诵易经艰涩的文章。后来大一点的时候,每一个灿烂的夏天,那些孩子开始吃冰核只有他听着父亲讲解何为通鉴。
如果他和他的父亲知道那后面的人生,也许他们不会如此急躁。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他还没有成熟到承受荣耀和权力的时候,却过早的得到了这一切。
周离笑着说,没有,你背的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孩子。
那个小孩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父亲远走的背影问,那父亲为什么生气?是因为知道有别的孩子比我更用功吗?
不。
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孩子,而且从来就不是个孩子。
周离说完,拿起一小盒松子糖递给了他,并且说,和姐姐一起吃去,她已经在等你了。
那个孩子高兴的拿着东西走远了,他抬头却看见李晋又折了回来。
黎永先生仿佛对周家有些不以为然。
哦,没有。
周离的手拿起那杯冷茶,握住茶杯的手有些苍白,像是寒冷的天气中由于气血不足而致使手脚冰凉。
周家的公子十四岁中状元的时候曾经回乡祭祖,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周演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开了上千坛的状元红。那种坛子都有一人多高,很多人整整醉了三天三夜。
那个时候我也去了。即使年纪小,还不到十岁,可我也记得那种荣耀。
即使改朝换代,可是人们的身份还一如既往。即使有一天我可以富甲天下,但是依然不会拥有那样的荣耀。
所以我希望我的儿子可以。
令公子聪明伶俐,一定不负厚望。
希望如此。
李晋第一次感觉,他和这个先生有些话不投机的感觉。黎永并不反驳他,但是他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让他所有的锐利如同击打在棉花上,软软的。
当他离去的时候,他总是想着黎永握住茶碗的手指,如此的苍白,仿若没有生命一样。
而周离对他的看法很简单,没有谁对谁错的事情,他们只是不是同样的人而已。功名就是这样的奇妙,有人辞官回家乡,有人星夜赶路程。
在夏天终结的时候,连着缠绵二十多天的雨让人们感觉很烦躁。
李晋得到了朝廷的一个消息,新主龙貉要编修前朝的历史,天朝的百官为了前朝末代权相周离的归属争论不休。有的认为周离是郑王子蹊幸臣,应该归为佞幸,可是也有的人说,周离毕竟在雍京破城之日自绝殉国,就冲了这份绝烈和忠诚也不能让他和奸佞之人同为后人诟病。
后来,连永嘉这个小城也为了这件事情而起了波澜。
周离初为相的时候,永嘉周氏祖宅大门外起了汉白玉做的牌楼,面阔三间,上复三顶,高低错落,纵横陈置。上面浮雕五鹤并且有郑的先王御笔亲题的大字“功于名教”,如果这次周离被归为奸佞之人,那么这个牌楼是拆还是不拆。
不过正当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新的封王一纸诏书,说先王遗命把周离归为普通的先朝臣子,归入列传即可。
李晋有的时候会问周离一些问题,出身周家,才华冠绝天下的名相周离为什么会被人归为幸佞?为什么永嘉这些人为了一个牌楼都会争论上很多天?为什么封王的诏书只说明了一个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的事情?
而这个时候,周离还是端着茶碗不凉不热的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样的事情经过了一遍,第二遍就不觉得很新奇了。
李晋的妻子梁氏出门淘米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看起来三十左右岁的年纪,皂色衣衫干净整洁,暗隐的华丽。在女人的角度来看,他长的十分俊美,只是他的眼睛在和煦中隐藏的锐利,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栗。
我不喜欢这个人,她暗自对自己说。
那个人问她,家中可有病人,他是江湖郎中,治疗疑难杂症最是在行。
梁氏刚想说没有,可是忽然想起了隔壁的先生左臂似乎已经废了,于是问他,伤筋动骨的看不看。
男人一笑,如绽破冰凌下盛开的雪莲花。
看,怎么不看。只要是疑难杂症都看得。
梁氏仿若受到蛊惑一般,把他领回了家,李晋这些天刚好外出新州进货,家中就只有黎永和两个孩子在。
就这样,周离看到了最不应该看见的人。
很多时候,人们总会想着事情发生就如同天崩地裂一般,可是实际上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发生如同太阳每天在东方升起或者人们平常吃饭一样,其实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李晋打通了很多关系,终于从永嘉的父母官手中买了些周家贮藏二十年的状元红准备过节的时候喝,因为尊重黎永这个先生,所以也送了一坛子给他,周离现在为了晚上正相着准备一些小菜,而同时这些天的天气有些阴,周离拿了一包热盐给受伤的左臂热敷,刚弄好了要穿衣服的时候就听见门外李家的叫他出去,说找了一个郎中回来。
夏天傍晚的阳光带了一种柔和的光彩,周离推开门就看见了站在苹果树下的人,一身皂色的衣衫,如晨星般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半分的退色,一如记忆中的人那般。
是龙泱,那个本应该死去的人活生生的站在周离的面前。
梁氏领了孩子走,临出门地时候还说让他们晚上到李家吃晚饭。
本来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两个人变得很沉默,还是周离后来轻轻叹了口气,道了一声,来了。
是呀,终于找到你了。
是终于等到我了吧。周家祖宅的那些兵,还有永嘉的关防,……
龙泱揽住了周离,扣在怀中。
你知道我一直在永嘉这里等你,而你终于肯出现在这里,我可以理解成你愿意原谅所有的过去吗?
他低低的笑了。
有些话可以说,可是有些话周离不想说。他把衣服的带子系好,笑着说,你来得真是时候,今天是七夕,一起吃个饭吧。
还有酒,这些可是二十年的陈酿状元红,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喝过了,……
很多年后龙泱一直想问周离,那天是真的想和他一起过七夕,还是周离随口说的一个日子,只是为了找一个借口大家喝酒,不过他没有问,他知道,周离一定笑一笑,然后闭口不语。不过他到是问了周离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让周离回心?
这次周离笑得很缥缈。
因为有的时候,当我回头看到你的时候,如同我站在悬崖的顶端看着远山,……
当年那个站在我身后的于桥仿佛又回来了,而我们,只不过又到了生命轮回的开始,一切都是刚刚开始而已。

——完——

永嘉

楚空推了一下他的眼镜,拿起手中的稿子对我说,“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手边已经装订好的文件递了过去,里面包含着所有有关郑王朝最后时刻的研究。从整个社会的军事,政治,经济,科技,甚至还有一些处在萌芽状态的宗教,到当时一些比较重要人物的个体研究,他们的价值观,生存状态,受到的教育,以及作为背景人物的群体研究。我对他说,“楚教授,这是我整理的资料,其中有我们小组完成的作业。”
“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楚空又问了一句。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一个朋友曾经说过,楚空的所谓《破城》这个故事和我们的研究是并行的,他们有一些交叉,可是更多的却是不同的方向。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力图构建一个相对真实而具体的宫殿,而我们的导师,楚空教授给我们的故事就如同在午后陈旧的宫殿中看到残卷。
“周离,故事中的主角有着和你相同的名字。”楚空站起来,把那本他打印出来的文稿放在我面前,“算是对你出色完成课程的一个礼物吧。”
“楚教授,如果你真的看重我,那么请给我最后的成绩记成优等,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这样说着,不过还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外面是黑色丝绸包裹着硬纸做的封面,翻开它,看见里面是打印纸上面印着标准微软宋体汉字。我的手指摸在上面,油墨已经沁入纸张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楚教授。”我抬头看着他,“你总是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淡笑一声,没有说话。然后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右手食指和拇指掐住鼻梁骨,缓慢地按摩了几下。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你的前程问题。周离,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而三年PHD的机会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你好好想一想。”
眼前这个优雅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叫做楚空。二十多年前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回国后执掌远东大学历史系,并且专门从事郑朝历史全面研究。当时我报这个专业的研究生只是因为他同意免除我三年全部的学费,而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生意出了一些问题,他不能负担我学习别的课程的费用。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课题,因为,无论楚空有多么大的本事,是否拥有最好的实验室,最充沛的资金,他所做的课题其实就和一个空中楼阁没有任何区别。一个不存在二十五史中的郑朝,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承认它的存在。
“楚教授,我很高兴你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可是,我今后的工作也许和真正的历史并没有太多的关联,所以,我想如果我继续进修下去的话,我会选择一个实用的课程,比如经济或者会计什么的。”
“哦,这样,那真的很遗憾。不过,……”楚空习惯性地向后靠去,他拥有一个非常大的黑色皮靠椅,据说Winston Churchill是在楚空之前最后的拥有者。他的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有些隐隐的压力,尤其是现在,他的双手手指相抵,中间是一个空白的弧度,然后手指放在鼻间下面。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他说,“这样吧,现在离你毕业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做我的助手。下周一有新的学生要过来,你去安排一下。”
“谢谢您,现在我正需要一份工作。”我合上他给我的那本勉强可以算是书的本子,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这几天需要更换住的地方,我要收拾东西。”
“对了,周离,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怎么说呢。”我仔细想了想,“我和那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即使我们有着相同的名字。”
“哦?”楚空表现出很有趣味的样子。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会完全换一种生活,我只对自己的生命忠诚。”
“恩,不错。你们的区别在于你们受到的教育的不同。其实研究教育在价值观形成中所起到作用,也是一个不错的论题。怎么样?”
我哑然失笑,楚空总是无孔不入地企图说服我。而他看我笑的样子,他也笑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几乎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一种貌似惋惜的表情。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等毕业之后,先找一家公司打工,以后估计可能会自己做吧。”
“也许你的专业不是很合适做生意。”
我们握了手,我回答说,“慢慢来吧,事情总是人做出来的。”
“为什么要拒绝研究这样的机会呢?”
“恩。”我想一想,“怎么说呢,我想过一种繁琐而真实的生活。”
周一开始,新生的注册,课程的设置,还有帮助他们尽量争取到学校的宿舍,这些工作都需要耐心,并且仔细去做。我从楚空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石板路旁边的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踢球。我站在路旁边,把书本和文件夹在胳膊下面,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点上,叼在嘴里。刚想继续走,忽然眼前飞过来一颗足球,我躲了一下,它擦着我的眼镜飞了出去,把我的眼镜一起打到了地面上。我的眼睛是七百度的近视,没有眼镜眼前就是一片模糊。
我刚想蹲下把眼镜拾起来,眼前有脚步声,似乎从操场那边过来一个人。路灯的光线是混黄色的,我又看不清楚,就感觉在光影之间一个摇曳的身影,似乎走过了很遥远的距离才走到我面前的。
他弯下身子,拿起了眼镜,仔细看了看说,“幸好是树脂镜片,没有碎。刚才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见这边有人。”
我接过眼镜重新戴好,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苏见蹊,今年十八岁,他曾经作为一年级的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身为优秀学生本身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这些与他的家庭背景相比又会有一些黯然失色。他是苏氏家族的三公子,据说在这个国家中,只凭苏家这个名头,就有超过一亿美金的银行信用。
眼前的人还是一个少年,虽然他的个子比我还高一些。修剪精致的头发,清俊的脸,消瘦却强健的身材隐藏在白色球服下,他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显示他自幼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自身的修养,也许任何人都不会苛责这样的少年。
我扶了扶眼镜,把嘴里的烟拿出来,冲着他笑了一下说,“没事。”
说完我转身要走,他拦了一下,问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
“是吗?”他温和优雅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忽然感觉你很熟悉,却忘记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了,我想如果不问清楚,就是我失礼了。”
“苏少太客气了。”我侧身从他面前走过。
脚步声轻微而迟缓,而背后则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三少,他就是楚空教授最看重的学生,楚教授曾经为了他专门申请了一个经济研究的项目,……”
我理解他的吃惊,楚空出身豪门,性情古怪自傲,从他出掌远大历史系以来,不曾动用自己资金以外的任何财力支持,也没有向别人要求过什么,所以当他向另外一位同样高傲的经济系教授提出申请之后,别人会对这样一件原本非常平常的时候诸多猜测。
“是吗?”少年回答了两个字,却听不出情绪。
清晨刚睁开眼睛,就听见耳旁的电话铃大响,我非常不情愿地拿起手机刚喂了一声,里面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传出来,“喂,小离吗,我是扶溪,……”
她是楚空朋友的女儿,也是我的同学,专门负责郑朝历史的文献编写。她和我同岁,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带着行李离开家到远大来上学的火车上,那个时候她自己翘家去西部旅行,火车在永嘉的时候遇上了沙尘不得不停了一天,她换了一张卧铺票正好是我对面的下铺。相当活泼的一个女孩子,一来就很热情地让我分享她在永嘉买的肉包子,而我则对她讲述了我的家乡永嘉的一些传说和故事。
“喂,小离,你有在听吗?”
“小姐,你的中文语法错误。你应该问我,你在听吗?那个‘有’是个动词,可以做谓语,所以不能这样用。”
“得了得了,小离,……”
“小姐。”我摸摸自己早上起来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冰橙汁倒在玻璃杯中,接着说,“我比你大三个月,就是你对我没有任何尊重,也请你不要小离小离地叫我,……”
她在电话那边干笑两声,这才用一种腻腻的声音说,“离哥哥,……”
我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就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彻底投降,“好吧好吧,小姐,你究竟有什么事情。”
“哦,是这样的,我准备再陪你回趟永嘉。”
“是你自己想去而叫我陪你去吧。”
忽然门铃响了,我过去开门。
“别这样说,离哥哥,……”电话中的女孩子依然喋喋不休。
门一打开,外面的阳光透过草地照射了进来,我一时间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样子。于是我退后了一步,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少年,似乎刚晨跑完的样子,及肩微长汗湿的头发勒到脑后,脸颊上薄薄的汗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光洁红润起来。
苏见蹊,那个似乎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Honey,那么就这样了,今天晚上我去找你,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你知道吗,楚叔叔的科考队在永嘉那里挖出一些稀奇的玩意,……”
眼前的少年一直站在门外,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奇怪的眼神,深黑色瞳孔,有一种可以穿透我思绪的伤感和熟悉。
“哦,好的。我六点在学校门口等你。”我说完这些折上手机。
少年忽然笑了,他向我的屋子里面看了看说,“真是个不错的房间,我可以进去坐一下吗?”说完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绕过我走了进去。“在和你女朋友讲电话吗?”
“不是。”我关上了房间的门,顿时屋子由于失去了阳光而黯淡了下来。“是一个好朋友。”
“周离,你有过交往的女朋友吗?”
“对不起,那是我的私事。”
“周离,为什么不尝试谈一场恋爱?”少年理所应当地坐在我凌乱的床上,手中拿着我的杯子喝着橙汁。我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他现在的样子,让我以为前些天看到的优雅还有方才他的忧郁都是我自己的幻觉。
“苏少,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又一次打开冰箱,拿了一瓶牛奶并且算计着我还有几颗鸡蛋,早上吃些什么。
“哦,我要吃煎鸡蛋,要七成熟,还有两片烤土司面包。”身后是少年小声嘟囔的声音,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抓了抓头发,四周看了看我的屋子说,“嗯,你这里怎么这么小,还有浴室在哪里?”
“苏少,我们似乎还没有熟悉到这样的地步吧。”我拿出来鸡蛋,面包袋,走到外面的厨房间,把切片面包放了两片在面包机当中。身后忽然靠过来一个人,还带着一股青草般的味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别那么小气。”他说完,自己又拿了两片面包放了进去,这才按下了加热的按钮。
“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我靠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关上了窗子旁边的烟雾报警器,拿过一支烟,点上后我看了看,打开了窗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似乎只见过一次。”
“我认识你很久了。”
我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想重新确定一下他的表情,这个时候面包片弹了出来,他从碗橱中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盘,把那四片面包夹了进去。
“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自己动手做这些的。”我把烟掐灭,打开瓦斯炉上的火,放上平底锅准备煎鸡蛋。
“事实上我一直自己住,并且所有的东西都自己动手,我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他为面包抹上植物黄油和草莓果酱。
“为什么?”我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手中的黄油刀停了一下,“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对我说过,他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换句话说,亲力亲为。”
我一笑,“那是别人,那不是你。”
“也许。不过我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离他的距离近一些吧。”
锅热了,我放了一些油进去。“那个人是你以前的恋人?”
“不。”我看见少年笑了,非常好看,“他是我前世的恋人。”
我并不相信,我把他的话当成了一种拒绝回答时候的转移话题,并且说了一句,“苏少你很有幽默感。”
“叫我见蹊。”
我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油热了,我煎了两个荷包蛋。
那天早上,一个原本只见过一次面的世家公子苏见蹊闯进了我的宿舍,我做了两个人的早餐,并且让他分享了我的面包。
“这么说,你认识的人叫做苏见蹊?”对面的女孩子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她正在大口大口吃着意大利番茄鲑鱼,我把自己盘子中没有动过的盐渍橄榄还有一块龙虾用刀插到她的盘子中。“离哥哥你还记得吗,楚叔叔从永嘉一个古墓中挖出的残本,里面的也有一个叫做子蹊的人,而另外一个,则和你同名。”
她说的残本就是楚空给我那个打印文稿的原件,一个在永嘉周氏祖祠后面的古墓中挖掘出来的残破丝卷,上面用蝇头小楷撰写了一个悠远的故事,不过我不喜欢。
“Oh, my goodness,the god damned story, again.”
“呵呵,离哥哥。”女孩笑格格地笑着,“你的语法也有错误。”
“行了小姐,我投降。说吧,你不是今天晚上有正事吗?”
她那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酒,“恩,这酒的味道一般,也许你应该尝一下那个传说中的状元红。”
“你吃的是意大利菜,需要白葡萄酒。那种状元红是南方的米酒,我想,也许下次你吃芝麻汤圆的时候用的到。哦,当然,你喜欢吃红豆汤圆。”
女孩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收敛了笑容,“楚叔叔他们在永嘉发现了千年之前的状元红的配方,其实他们在周氏的祠堂后面的墓地中,也就是挖出残卷的那个地方,又出土了一坛子古酒。我来是想对你说,也许永嘉那个地方的传说有真实的历史依据,它不仅仅是你的家乡一些大人哄小孩子睡觉的滑稽故事。”
我自己给自己倒了酒,没有说话。
“周离,楚空为你提供的研究机会十分难得,而且最近还出土了很多东西都是证据,……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你,楚空教授,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们,你们都是有梦想的人,容易相信很多东西。这和我并不一样。”
“你怎么都不会相信是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有兴趣继续下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兴趣,我还有需要去做的事情,……”
“周离,你的生活并不正常。你吃全麦的面包,喝冷的矿泉水,不喝酒,不爱吃甜食和水果,你的生活可以和清教徒媲美,而唯一算是放纵一下自己的就是吸烟。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没有大小聚会,甚至平时的时候也不多话,其他人试图接近你的时候总是被你挡在很远的地方,……”
我招来了服务生,问他要了账单,看着那个穿制服的服务生离开。
“你可曾想过原因吗?”女孩子有些穷追不舍的意思。
“没什么,其实这样生活的人很多,我的薪水不足支付我夜夜笙歌。而我吃东西的口味表示我向往健康简单的生活。也许你的朋友都是富有梦想,并且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所以你会感觉我很怪异,看多了就好了。”
“周离,你的心是空的。不过用艺术的说法就是,你曾经的生命带走了你全部的热情。”
我决定不再说什么,在公共场合和一个女孩子吵起来实在不象话。这个时候服务生走了过来,他弯下腰对我说,“对不起先生,已经有人付过账了。”我顺着他的指出的方面看到了身着黑色西装的苏见蹊,他正拿着杯子看向这里。
我看了看女孩,她也有些皱眉。“恩,这家餐厅似乎是苏家的产业。”
“是个不错的小说桥段。扶溪,记下来吧。”我从钱包中掏出足够支付这顿饭的一百镑放在桌子上,对侍者说,“这是你的小费。”
苏见蹊转了专业,他从微观经济学转到了楚空的设置的课程。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最后的论文题目居然是郑初年宗教对于战争的影响。
“那天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回请你,因为那天早上你请我吃了早餐。”
苏家的少爷罕见如此的谦和,他委屈的样子似乎面前的我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恶棍。我的鞋底在路面上蹭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书,这些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短期教科书,很珍贵的。我对他说,“苏少如果感觉缺少朋友,我想,以您的地位和条件,周围肯定有很多人围着的。”
“叫我见蹊。”
“称呼并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不改口?”
“我想,这是我的自由。”
“你,……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为什么你不让着我?”
他近乎是脱口而出,可是,……
为什么这句话如此熟悉?似乎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一样。
苏见蹊的手拿下了我的眼镜,我的视线模糊一片。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伤感,那种感觉就如同那日早上,我从他平静的眼中读出情绪。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问。
“是的,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向神佛许了愿,可以再看到你,并且,……希望你快乐,去除伤痛回忆的快乐。”
我疑惑着看着眼前的苏见蹊,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我的鼻尖可以碰到他的。
很亲昵。
“周离,这次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
什么?
我把最近整理好的一些文件放在楚空的办公桌上,而他则站在旁边电子鱼缸旁边,看着水中彩色的热带鱼来回游弋。他和苏见蹊有着相似的衣着品味,不过不同的是,楚空似乎更喜欢浅一些的颜色,而苏见蹊则对黑色有些独钟,他说,黑色在大郑是最完美的颜色。
“楚教授。”我说,“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他对他的鱼缸,从那里面折射出来的水光印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您会固执的相信一个虚幻王朝的存在?”
“因为我去过那里,眼见为实。”
“我不得不说,您的观点是对我们已经成形的知识体系的嘲弄。”
“哦,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研究的是我的观点,没有对错,只有不同意见而已。哦,扶溪和你说了吗,在永嘉挖出一坛子古酒,现在实验室那边正在加紧分析,也许你家乡的名产又可以重现人间了。”
第一次见到扶溪的时候我曾经对她讲,永嘉千年之前产一种酒,名字就是状元红,据说清冽甘甜,使人一饮难忘。不过近百年来,由于战乱还有水土的问题,永嘉的水已经不适合酿酒了。
“教授,无法酿出您想要的酒也许不是配方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是水质的问题。很多因素并不是检验的数据可以完全表达出来的。”
他转身看着我,微笑着说,“要相信科学。”
“……我知道。可是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无法复原。千年之前的永嘉是一个安静的小镇,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天午夜,也有混合淡淡的茉莉花和青草的潮湿清凉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房子,植物,还有水土。”
楚空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些奇异的笑容,那种感觉,似乎就是在一片嘈杂而荒凉的人群中找到了同伴后的一种宽慰。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有些朋友之间的勉励,又有些长辈对后辈的嘉许意味,他说,“其实生活不用想很多,把自己放松一些。听说你恋爱了,那么利用周末让自己过的愉快一些吧。一起吃个饭,听听音乐,或者出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恋爱?
我有些结巴,“……楚教授,你,……你听谁说的?”
他站在我身边,很认真很有力地想,不过最后他反问我,“怎么,这还是个秘密吗?”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打开房门,不意外看见我的床上躺着苏大少爷,哦,不,苏见熙是他大哥,那个人才是名符其实的苏大少爷,眼前这个抱着被子的人应该成为苏家的三少。他不到正午十二点绝对不起床。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关门,不过还是把他惊醒了。
少爷睁开尚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睛,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他轻声说,“嗨,早上好。”
“不早了,已经正午了。”我说着,把书本放在椅子上,推开了厨房间的木门,原本准备做午饭的,却看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碟菜,一个白瓷盆中的盛着排骨汤,还有两碗米饭。
“我刚才好困,只是稍微躺了一下。还有就是,小离的床好舒服,不想起来啦。”
“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们是同居人呀。你都没有收我的房租,所以我当然要尽一些义务的哦。”
我可以感觉到身后他的靠近。
我拿出了一双筷子对他说,“其实,你原本的单人宿舍比这里宽敞很多。”
“可是没有你。”我侧身从他身边走过,被他抓住了手,不过仅此一下,他又放开了。“其实我做的菜还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谢谢。苏少,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人,可是我不想我私人空间被人侵入。”
他突然拉过我,让我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仿佛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可以把人的全部灵魂吸进去。
我不想进入,我想退出来,但是他的手非常有力。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了记忆,你的心是空的?”
好熟悉的话,似乎触动了很久之前的一些朦胧记忆。
空的?
没有伤感,也没有了喜悦?
可是为什么让我看见他的眼神还是会心悸?
“好了,吃饭吧,不然菜就凉了。”他平静地说话,然后松开手,在转身的时候,却是我拉住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排骨的?苏少?”
“叫我见蹊。”
“好的,见蹊。”
那个故事的结果是什么?
什么故事?
就是《破城》,我拿到的打印稿子只写到了政王的辞世,那之后呢?
那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然后呢?”我看着对面的女孩,她对残卷有进一步的研究,而我首次有了想知道后面结局的欲望。
“然后,你可以自己想象。周离可以生存,也可以死去。他可以在破城之日自杀,也可以投降封王。我曾推测过一个结局,周离跳下了城墙,不过龙泱救了他,然后他们互相误会了十年,最后龙泱放弃了王位,他们在永嘉再次相遇了。你喜欢这个结局吗?”
“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扶溪,你为什么会研究郑朝的历史呢?”
“因为楚空对我讲了那个时代,他说他亲身经历过,而我对他的冒险史很着迷。”
扶溪和楚空的话一样,我根本无法分辨真假,或者说无需分辨。
忽然之间家里面多了一个同居人,生活开始变得有一些细微不同。有的时候天晚了,等我回到屋子里会看见亮着一盏灯,一个安静的少年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面,液晶显示屏闪动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的时候他会回过头和我打一个招呼,然后笑着说,“菜都在烤箱里面,米饭没有盛出来都在锅里面。”
晚上的时候我也不能像原先那样无所顾忌地看碟,打游戏或者是抽烟。苏见蹊的课程非常紧张,他每天上午都有课,而这个学期的coursework很快布置了下来,要忙着把教授的讲义全部看完,还要看课外补充阅读资料,然后和一个小组的同学讨论作业题目,几乎天天都要深夜才能睡。而我则在一旁整理自己的CV然后到处寻找工作机会,从网络或者是报纸。
“小离,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里?”
我已经告诉了他,再过一段日子我就要离开远大,到另外一个城市。少年原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完话来到我的床前,我把自己面前摊开的那些纸张都收拾好,给他留了一个位置,让他坐在那里。
“想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有些腻。我从读大学本科就在这里了,在这里圈了这些年,都快和外面的世界脱钩了。”
他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拉动着床单,我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不等我毕业再去呢?”他问我。
我笑了笑。他是新生,我在这里需要多久,他也一样。
“恩,……”他的眼睛转了转,“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苏氏企业呢?”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见蹊,为什么你会对我有兴趣?是不是我很像你曾经的朋友,所以让你有熟悉的感觉。”
“不是。”少年的眼神很坚定,“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
忽然有雨点打到窗子上的声音,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关窗子,合上玻璃的时候看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个保镖一样的人规矩站着。
“你饿吗,我去做些吃的。”见蹊说,他也要从床上站起来。
“恩,你再看会书吧,我去煮面,晚上吃的太硬对胃不好。”我来开了窗台,拍掉手上的灰,想着也许应该进行一场大扫除了。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永嘉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匆忙上路之后,只能给楚空寄过去一封辞职信,并且告诉他,等我在那里一切安顿好之后,会在毕业典礼的时候回来的。
十月之后的永嘉经常下一些小雨,古城之中的旧石板路有些湿滑,风斜着吹过来,撑起的伞根本挡不住,我看到路旁有房檐,瓦片上还滴着水,不过屋檐下面的方砖确是干的。收起伞,我躲了进去。忽然电话响,手忙脚乱地把东西交到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刚打开折盖,就听见苏见蹊的声音叫了起来,“怎么这么慢,你现在在哪里?”
我觉得好奇怪,一年前,当我回到永嘉,办理好所有的手续,拿着自己的行礼走到公司分配的公寓间的时候,我一打开门就看见苏见蹊站在日光灯下面。他的身边甚至还放着一个行礼包。我当时就笑了,在外人面前几乎都是贵公子样子的苏家少爷此时相当滑稽,白色的休闲服上甚至还有灰尘和油渍。
“我只是走的有些匆忙,过几个星期后我会回去的,见蹊你忘了吗,我的行李都没有收拾。恩,如果你还住在我的房间里,应该知道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觉他在发抖。
“见蹊,为什么会是我,我们只是刚见面的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说,直接拥住了我。
“永离,别再离开我,答应我,答应我,……”
少年喃喃得说着,他却叫错了我的名字。
“见蹊,我可以再想一想吗?”
“……周离,周离,你还在吗?”
“哦,在。”我连忙回答,“我在永嘉古城中,这里下雨了,外面很难走。我一会就回家,到家我再给你打电话好了。”
那以后,他又回到了远东大学,只是在假期的时候会到我这里来住几天。听说他现在选修了三年需要的所有课程,他渴望提前毕业,不过我认为他有些疯狂并且带着一些妄想。可是楚空似乎很喜欢这个学生,他把当时游说我的劲头又拿了出来去说服苏见蹊,要他继续留在远东大学研究一些只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过见蹊也拒绝了。
“算了,我就说两句话,我现在就在永嘉的火车站,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到永嘉古城。”
“见蹊,不用,……”
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其实他很自立,他来永嘉我甚至不用去接他,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苏家的办事能力,就像无论何时在他身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保镖。
快到五点的时候,天就暗了下来,被雨水淋湿衣服不能挡寒,我甚至有些瑟瑟发抖,我不得不来回走来走去,忽然旁边一个声音说,“年轻人,喝点酒吧,这样可以御寒。”我扭头一看,是一位老婆婆,自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矮圆桌,上面摆着一海碗面,一个茶杯,旁边还有一个酒壶,一个酒盅。
“谢谢您,我不喝酒的。”我拒绝了。
“年轻人尝一点吧,这可是好东西,是永嘉有名的特产呢。是我儿子根据古方子酿的,这个水呀是从后山专门背的水。”
“是吗。”我笑着蹲了下去,对她说,“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孩子。所以,您还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欢了,您的孩子也高兴呢。”
“不碍的,你喝一点吧,这个酒虽然清冽,不过也御寒。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
“周离,……”身后是见蹊的声音,我看见他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鞋子还有裤角都沾上了雨水。
那个老婆婆泼了茶水,用酒壶倒满了茶杯还有酒盅。
她对我们说,“怪可怜的,都湿了,喝点吧,这个可比什么感冒药要好的多了。”
见蹊皱起眉,“这是什么?”
我接过两杯酒,递在他手中一杯。
“老人家说,这是依照古发酿造的酒,尝一下吧,……”
清冽的酒漾在他的薄唇上,夕阳的光线为见蹊的脸染上了瑰色。
我似乎被什么蛊惑了,抬起头,在他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就在我想退缩的时候,腰间被他的手臂揽住。
“永离,我等着你的回答。”
永离,似乎很遥远的名字,甚至连睡梦中都不会有人这样称呼我,不过从他的嘴中说出却是那样的合适。
我笑了,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睛,“见蹊,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不过不要再叫我永离,……”
为什么?
那是别人的名字,不是我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