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6

玉生烟: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 31-50

(三十一)

卫青先到建章营披挂了铠甲,点齐人马,部署完毕,率部往未央宫来。将到宫门一只漆黑的乌鸦蹭着骊驹的鼻子惨叫一声划过去,骊驹前蹄高抬,长嘶一声,卫青猛的勒住缰绳,心里忽然怦怦直跳。不是要出什么事吧……一个闪念划过卫青的脑畔……“大家今晚都要特别小心了——”卫青在宫门传话。
“我等谨尊将军将令,请将军放心——”
一晚上,卫青就觉得心神不宁,起坐都不是,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朝臣贵戚车幛成阵,命妇裙钗堆丽绮秀,未央宫上鼓乐齐鸣。到处是恼人的嘈杂寒暄,迎奉阿谀,虚情假意的调笑敬酒,卫青只是礼貌的向每一个照面的人回礼,心里却绷得紧紧的,人多事杂,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不行,他总是觉得心里乱跳,后背冒冷汗。
“你们几个在这里盯住了。你们几个去重新清点所有入宫的车幛,一一核对各府从事。如有问题速报我知!”卫青愈加心神不宁,吩咐羽林小心谨慎。
不,他仍然静不下来。这个场合,论理他不好在刘彻眼前,可不知为什么,他从没如此不放心过。刘彻还没有来……太后和太主带着各宫妃妾、各府命妇贵戚都等候多时了,皇后见刘彻不在又回去了,可刘彻还是迟迟不到……
卫青觉得这身铠甲大红的盔缨、披风都太招摇,进来的不管认不认识,一看这身行头就知道他是建章监了。这么多人,若有人真是……必然一见这身行头就绕过他了,那自己岂不是白在这儿站着,成了睁眼瞎吗?!想到这里,“你,来一下。”卫青点手唤过一个平日妥帖的年轻骑郎,“你到那边等我。”
卫青想起了那身新装,便转身往姐姐宫中来。正看见刘彻和姐姐已出宫门,卫青定了定神,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姐姐宫中,迅速的脱了沉重的铠甲和厚硬的马靴,换了那身轻便的新装和轻快的便靴,把腰间的天子剑重新跨好,拎着自己的装束走到前面未央宫,找到那个年轻的骑郎,“你换上这身,站在我的位置上,去吧!”
“将军,您……”
“别多问,听我的,这是命令!跟我先走一圈,这样我们羽林的自己人就不会问你。你别声张,就让他们知道我换了这身,有事找穿这身的回。”
“诺!”
卫青带着他快步走到未央宫前面,他的神情从没像今晚这样严肃过,羽林军士各个绷紧了弦……
……
他心中仍莫名的跳得厉害,换了这身衣服,那天青色在傍晚的光线下不甚显眼,或许在暗处能有什么发现……如果有人埋伏,那么无外乎两条线,要么隐于席间,要么应在离刘彻比较近的帘帐附近。他凭着直觉走上未央宫,先小心靠到刘彻这边的帘帐后,并没有人。卫青放了些心,他侧身站在离刘彻筵席一丈左右的宫帐外,隔着帘笼,仔细的在席间分辨那些面孔,基本上都是些王公贵戚。上面的那是王太后和窦太主在闲话;那是刘彻和皇后,帝后间离着足有五尺开外,互不理睬,貌合神离。刘彻正和身边柔顺的卫夫人说话,指给她看筵前司乐的李延年……满场是李延年白衣的媚影和让人如登仙境的歌舞……宫人宦官穿梭来往,端酒上菜,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卫青的手却一刻不敢放松的握住天子剑,蹙紧眉头……
底下的王公贵戚不断的给太后、太主、皇帝、皇后敬酒,唱喜歌儿。忽然,刘彻不知因为什么事好像在和皇后拌嘴,自己的姐姐好像在解释什么,刘彻一把握了卫夫人的手,怃然而起……
正在这时,卫青就觉得对面的幔帐后似乎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坏了!如果对面有人埋伏此时过去就晚了!卫青果断的抽出天子剑,隔着帘笼快步向刘彻方向靠近,眼睛一刻不停的盯住对面那块帘帐,余光看见垛口处一个羽林骑郎看见了他,卫青忙一摆手,示意他带几个人绕到对面去看,那里有人!那个骑郎立刻会意的去了,卫青全身的寒毛都蓄势待发的立起来,此时他的心反而不跳了,全身的神经都静静的绷紧,他冷静而稳健的轻轻靠近刘彻帝后……脑子一刻不停的迅速旋转,如果有人埋伏意图行刺,却不在筵席间,也不在刘彻这边的帐后,而选在刘彻对面的帐后,那么这人绝不是要用刀剑行刺,离得那么远埋伏,一定是弩箭……又一个闪念划过卫青的脑畔……怎么办!
皇后也站起来了,刘彻帝后竟然互相抢白起来。刘彻一边用宽大的肩膀挡住卫夫人,一边和皇后口角。三个人的举动,让在座贵戚命妇都没了话,李延年的音乐也停了,太后、太主也拦不住……
卫青下意识的将拿着天子剑的臂膀探出幔帐,如果真是弩箭的话,等他出手就晚了!他觉得看影子那人有八尺左右身量,那么抬手射大概就是那个高度,弩箭大概的弧度……他眯起眼睛,突然对面的帘帐一下挑开!
“陛下小心!!!”随着一声断喝,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步挡在刘彻前面,同时随手将天子剑早有准备“俶”地扔出去,“铛”的一声脆响,不出所料的打在射来的弩箭上,火星一闪,两件兵器同时落地,吓得满场贵戚命妇四散奔逃。那个黑影趁乱调头要走,后面的羽林已然到了。卫青两步冲到前面去,那人撇了羽林,猛地回过身,拽出长剑,照着卫青劈头盖脸极快的几剑挂着虎虎的风声,卫青仗着换了轻装便鞋,灵巧的闪转腾挪,利索地躲过去,只是手中的天子剑落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几次想矮身顺势拾起天子剑,然而那人是个老手,剑花繁复,就是不让卫青去拾起天子剑。
刘彻从惊悚中回过神来,他还从没亲见卫青这么俊捷凌厉的身手,“卫青——接着——”刘彻大吼一声,把自己腰间的佩剑向着卫青扔过去,“不要活口!!!杀无赦!!”
卫青纵身跃起,一拧身,探手接过刘彻的佩剑,如虎添翼,剑走龙蛇!
刘彻再看不到多年前东瓯回来那个孩子的犹豫和胆怯。
卫青剑锋带着寒气,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紧似一剑,那蒙着黑纱的身影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忽然单脚踹起一个方漆案,卫青一剑劈开,不留半刻停顿,习惯性的合上寒眸子,抖手一剑,只听一个很闷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好……个……卫青……”
尸首往下一沉,卫青调整了半晌呼吸,缓缓睁开寒眸子,早有羽林的人揭下那黑面纱,卫青仔细分辨那人容貌,倒吸一口冷气,“咝……”
“是谁?!!”刘彻已然站在他身边了。
卫青蹙了眉头,对上他深黯的黑眸子,“是郭解——”
“是他……”那黑眸子愈加深邃,“速清两宫来人,卫青,清查完毕,未央宫正殿等朕!!!”
“臣尊旨!”
……
夜深了……卫青重新走上未央宫高高的宫阶,心里才觉得后怕。正殿灯火通明,刘彻站在正中,郑重的看着他走进来。
“臣卫青,有失职之罪!”卫青双手托起刘彻的佩剑,双膝跪倒。
“仲卿——”刘彻声音压抑着颤抖,双手扶起他,“仲卿——”他从没叫过卫青的字,此时竟哽咽了,一把紧紧的搂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卫青从没如此忘情的同样搂紧他,感到他脸颊的温热,才觉得心吞进了肚子里,眼睛竟有些湿了……
“如果此时那弩箭已在朕的胸口,仲卿能想象此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卫青搂得紧了,却不说话。
“如果此时那弩箭已在仲卿的胸口,那么此时朕搂的就将是……”刘彻搂得更紧了……
夜未央,铜壶滴漏竟如此清晰……
两人不知多久才松了手……
“陛下……倒底是谁……”
刘彻的黑眸子泛着冷光,“也许是武安侯……前些时日,他和朕的母后一起扳倒了魏其侯,他曾让母后向朕求情,不让郭解搬到茂陵去……”黑眸子突然闪过一道光……
卫青蹙了眉头,“武安侯是陛下的亲舅舅啊……”他感到无法理解……
“哼!”刘彻冷笑一声,“仲卿……”他此时叫这两个字,觉得心里无比塌实有力,“仲卿……不管是谁,他们多半都是朕的亲人,是朕的亲人看不得朕活着……”
“……”卫青看着黑眸子里的那痕凝重的凄凉,心里一软,不禁莫名油生一种怜悯……
“你是个心软的厚道人……”黑眸子从不放过寒眸子里任何敏感的细节,“天子剑下,第二个祭旗的仍是个自己人!怎么样……”
“……”卫青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
“朕告诉你,就是这汉匈之战,多年来说到底也是自己打自己!”
“陛下指的是‘中行悦’。”卫青蹙紧眉头。
“没什么可心软的,也没什么可怜悯的,仲卿!该去了!该去飞了!!”刘彻把那佩剑重新跨在卫青腰间。
“臣,必将万死不辞!”卫青要跪。
刘彻拉住他,“永远在朕的身边!永远是朕的卫青!”
卫青利索的点一下头。
……
卫青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妻已睡熟,东方已然发白。他披起衣服,踱到院中。露水正重,凝在花草叶上,草虫轻轻的唱着。
他轻轻推开外甥的房门,霍去病趴着睡得正香,被子早已踢在一边。卫青过去轻轻把他翻成平躺,盖好被子。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乖巧的睡相,翘翘的小鼻尖倔强的挺着,霍去病的鼻子最像自己……卫青脸上浮起无限满足的笑容……
“舅舅……”霍去病喃喃呓语,不知做得什么梦。
卫青不吵他睡觉,轻轻带上门出来,东方已有红霞……
“不会的……”,卫青叹了口气,“绝不是陛下的舅舅……不是……”
……


(三十二)

次日朝议的紧张气氛可想而知,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君臣都陷入深重的阴霾,王公贵戚、辅政大臣,人人自危。
刘彻暗黑的眸子闪着冰冷的光,“朕早就说过——”他的声音今天尤其显得宏亮而无情,震人心神,“什么豪侠?!都是为害一方的豪强!!祸国殃民的败类!!朕早就说收了他们的地——竟然还有人给这些鸡鸣狗盗之徒讲情!!更有人私比春申、孟尝,养着这些人手!!你们都是春申、孟尝,那朕是什么?!朕是桀、纣吗?!”
“陛下万岁——”底下群臣全部吓得伏在地上,山呼万岁,不敢抬头。
“从即日起,清查长安所有豪强土地,一律缴没,豪强都给朕滚到茂陵,给朕开垦茂陵去!!”刘彻咬咬牙,“诸位‘春申’、‘孟尝’!都好自为之!!”
……
刘彻每落一枚棋子就像要把棋盘敲出个洞来,满盘棋子都跟着跳起来。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卫青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他主动和刘彻说话的次数并不多,尤其是经历了昨夜的险情,今天满朝神色都不对了,刘彻很想听听他怎么说,“仲卿但说无防。”他从昨晚改了口,越叫越顺了。
“臣依然以为——不是武安侯……”卫青压着那枚落下的白子。
“……”刘彻很快的落了一枚黑子,“怎么……”
“陛下,武安侯是陛下的亲舅舅啊……臣只是觉得,这不可能。陛下可以怨他对魏其侯不好,可以怨他买卖官职,但即便退一万步说,他也是陛下的亲舅舅,他不可能至陛下于死地……”
“你自己做舅舅,就敢给天下的舅舅担保?!”刘彻利索的收缴了围住的白子。
“臣万死不敢!”卫青又虚落了一枚白子,手却不放下,“但陛下,如果确定错了目标,那么……臣的建章防卫目标错了,后果……”他垂着眼睛,虚按住那枚棋子沉吟不语……
“咝……”,刘彻看着满盘的棋势,忽然抬手拂去卫青拈着那枚白棋的手,“仲卿……如果不是武安侯……”
“……”,卫青抬起眼帘,正对上刘彻蹙紧眉头更加深暗的黑眸子。
“不是武安侯,那也是朕的亲族……”刘彻的黑眸子阴骘的眯起来,“难道是他……”
卫青也蹙起眉头,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附耳上来……”刘彻低声说。
卫青凑过去,刘彻和他耳语两句。
“咝……”卫青回了原位,“那岂不是……更……”
刘彻冲他摇摇头,“不要声张,朕现在不办,不要打草惊蛇,朕倒要看看他们接下去还能怎样……”刘彻的黑眼睛亮了一下,趁卫青不注意拈起一枚黑子,悄悄落在卫青刚才要落白子的地方。
卫青只注意他的话,低头一看棋盘,猛然看不出自己要走哪步了,他有些莫名奇妙的又看了一眼刘彻。
刘彻一下笑出来,“就是不许你走那步!怎么样?!”
卫青红了脸,低头不语。
刘彻满意的舍了棋盘站起来,“仲卿,该做我们自己的事了!!”
卫青也走过去,“臣已等了很久了!!”
刘彻挑起嘴角,暗暗擒住卫青的手。
……
“陛下……”春陀慌慌张张的跑上来。
“怎么?!”
“武安侯要不行了!”
“……”刘彻沉默不语……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寒眸子又流露出怜悯的光……
……
“丞相怎么说……”刘彻表情凝重的坐在堆满房产地契的几案后。
“丞相说,叫陛下去打匈奴……他已经把全部的家产都为陛下充为军用了……”
……
“彻儿——飞啊——打匈奴啊……”
武安侯的疯话响彻丞相府的庭院……
……
“……舅舅,朕的舅舅是个聪明人……”刘彻的眼睛有些模糊……那是多久以前,表叔是那么的英挺而自负睿智,父皇呻笑他‘言语轻狂,做事轻佻’……那是多久以前,舅舅是那么机巧灵动,追着他放风筝,偷偷教他看春宫……
转眼都变了……表叔死在舅舅手上,舅舅在自己手上疯掉了……可他手里还攥着另一个亲人的性命……
……
入夏的风吹寒刘彻的脊梁,那苍老的谶语又在他的耳边想起——“刘彻啊,有一天,你会发现,天下人都有了,而你这一朝天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刘彻猛地望向苍凉的长空……
……
“什么!!郭解让卫青杀了?!”刘迁跌跌撞撞的奔进去,把刘陵远远的落在后面,“父王,父王——不好了!!”
“慌什么?!”刘安很不高兴的盯着他。
“密室——”刘迁推着父亲进了密室,刘陵也紧赶几步跟进去。
“出了什么事?!”刘安谨慎的看着刘陵。
“父王,郭解让卫青杀了!”
“老夫说什么来的!!亏你们还跟我吹他的本事!!朝中是什么动静?!”
“果然如父王所料,刘彻嘴上虽然没说,但一定认准是武安侯,收没了他的家产充了军用,武安侯先是得了‘失心疯’,如今已然病势了……”
“还有呢?!”
“别的,刘彻清剿长安豪强,都收没家产充军,举族迁往茂陵……”
“还有呢?!”
“没有了……”
刘安静静的想了一下,“陵儿,我们还要有新的准备和试探……”
“父王,过两天诸王的朝贺就该到了……这倒也是个机会……”
刘安点点头,“老夫要给那王太后写一简书信,请求她将修成君的女儿下嫁迁儿,先联个姻亲,看看刘彻是什么反应,然后徐图之……”
……
“淮南王来了书信,请求我将你金俗姐姐的女儿下嫁,去做淮南太子妃呢。”
刘彻心中有数的显出一丝笑容,“这事件好事啊,母后就恩准了他吧。”
“彻儿也这么想?”王太后笑了。
“那是自然,亲上加亲,历来都是喜事嘛!”刘彻笑着说。
……
“金俗皇姐的女儿要嫁到淮南作太子妃了。”刘彻趴着听卫夫人腹内清晰的胎音。
“是件大喜事啊!”卫夫人温柔的笑了……
“朕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在你这里躺躺,告诉他们,朕谁也不见,不要吵朕……”
“好的……”卫夫人站起来。
刘彻放松的躺下,“咝!”又摸着头弹坐起来。
“怎么了?!”卫夫人忙回来。
“一定是你绣花的针线没收好!扎了朕的头……”刘彻翻开枕头,看见一个丝绢小包,便打开……
“啊——”卫夫人惊叫一声。
一个扎着银针的狰狞偶人赫然露出来。
“巫蛊!”刘彻额头上也见了汗,银针扎在偶人的胸口上,钉穿一张用朱砂写着“卫子夫”的黄表纸,“来人——”刘彻凝重的看着卫夫人失魂的面庞“这是外邦巫蛊之术,是邪魔妖法,有人要咒你死!”刘彻挣起来,“来人,传御史张汤!!”
……
“怎么?!”刘彻的表情显出些许焦躁。
“皇后已然供认了。”
“什么!!”刘彻蹙了眉头,这回又是朕的发妻……你们逼朕太甚!!你们逼朕作孤家寡人吗!!刘彻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呼吸,慢慢闭上眼睛,“不要再查了!传旨,废后,收回玺授,贬陈皇后于长门宫幽居,给奉不变,以彰天恩,夫妇之义从此而绝……”
……
“匈奴人血洗上谷——”
刘彻拍案而起!!“入我境内二百余里,血洗我上谷——传!!!给朕传!!!韩安国!李广!!公孙敖!公孙贺!!传卫青——给朕传卫青!!!叫他披甲执天子剑来见朕!!!”
“诺!”


(三十三)

元光五年,天兆干戈。匈奴血洗上谷的消息震撼朝野。
“……”刘彻冒着冷光的黑眸子越过跪拜的三个人,直打到后面,“车骑将军!”
卫青愣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刘彻。
“车骑将军,卫青!”刘彻高声喊出他的名号。
李广先回头瞥了卫青一眼。
“朕酌升建章监、太中大夫、侍中卫青为车骑将军,即刻点一万精骑,奔袭上谷!给朕剿灭胡骑!”刘彻箭一般的目光直直的盯着他。
“臣卫青谨尊上谕,效死报国!”寒眸子里闪出坚毅的光芒。
……
“车骑将军!”李广在未央宫阶下与他擦身而过,“看得住宫门,不一定守得住城门!娃娃!你太嫩了些吧!”
“卑下未临战阵,纸上谈兵,请老将军赐教。”卫青局促的垂头拱手。
“哼!都是拿命换来的!无可奉告!”李广扬鞭而去。
“卫青,你就是这么个好性子!”公孙敖气不忿。
卫青摇摇头,“‘飞将军’并没有说错什么。都是拿命换来的……”
“卫将军,陛下还有话叫将军甘泉居室见驾。”春陀从里面出来。
卫青便跟他进去。
……
刘彻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倒背着手,暗黑色的氅衣称出他挺拔的脊梁,仿佛一团沉重的乌云,笼罩在漆屏前,他的呼吸显得深重,肩膀凝重的起伏,只是不肯转过身来。
卫青似乎明白了什么,抿抿嘴,撩甲向刘彻一拜,“陛下保重,臣去了……”
刘彻依旧沉默着。
卫青深深叩首,慢慢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仲卿——”
卫青停住脚步,转回头,可刘彻依然背着脸。
“记住‘寇可往,我亦可往’,朕还有一道口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放开手去打!”
“臣谨尊上谕!”卫青利索的朝上叩首,撩甲起身大步往外走。
“仲卿……”刘彻的声音里带了哽咽,“朕——依旧只有那‘六个字’……”
加餐食,长相忆——卫青哽咽了,怀中的双鲤鱼仿佛又游动起来,他不能回头,只是兀自重重的点点头,快步而出。
刘彻忽然转回头,却只看到他的背影向宫阶下走远了……
……
“卫青”,卫夫人自从因巫蛊一事小产,一年多来仍时常觉得气血虚弱,拉住卫青的手,“你要多加小心!”
“三姐不必挂虑,安心调养,我不会有事的。”卫青平静的安慰姐姐。
“弟弟啊,你现在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性命岂可儿戏,刀剑不长眼啊……”
“知道了……”卫青点点头,“三姐,放心吧。”
“快回去看看你媳妇吧,她会惦记你的。卫青啊,你一去少则月余,多则三五个月,你媳妇身子怕是要日渐沉重,不如让去病回二姐家吧。”
卫青摇摇头,“我也放心不下去病,可如果让他回去,他又能回哪里去?而今二姐也另嫁了”,这家中有继父继母的滋味,卫青是有切肤之痛的,何况霍去病从小娇养惯了,性情又娇纵,如今把霍去病送到继父手中,卫青是断不肯的,“去病正和家里怄气呢,我怎么舍得……”
“那就把他接到我这里来吧,别让你媳妇太操劳了。宫里人多,规矩多,也可加以约束。”卫夫人叹了口气。
“这个我也得回去跟他商量,去病也有软的一面,有时候也会心重……”卫青迟疑的摇摇头,“去病性情顽皮,在宫中恐生是非,我回去问问他,他愿意就来,不愿意也不要勉强他,我多嘱咐两句也就是了。三姐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放心吧。”
……
“将军要自己多保重,毋以妾为念。妾等将军回来。”
卫青温柔的把妻子拢在怀里,“你也要善自保养,不要挂念,我不会有事的……”
霍去病突然推门闯进来,卫青夫妇忙分开了。
只有霍去病听到卫青要上战场的消息那是格外的激动,“舅舅——”他一跃扑到卫青怀里。
“你这么大了还扑舅舅!”卫青费力的抄住他,他又长高了好多。
“舅舅要去打匈奴啊!!”霍去病兴奋的在卫青面前跳来跳去,“打匈奴!!打匈奴!!”
卫青笑着摇摇头,“你这一天到晚的打打杀杀,舅舅看,应该叫你去更好!”
“好!!我和舅舅一起去!!舅舅你带我去吧——”
“你先把剑法练好,兵书背熟,舅舅就带你去。”
“嘁!”霍去病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夺目的火光,“兵书没有用!去病要去打匈奴!!!”
“你又耍贫嘴!”卫青一把拦腰抄起他,倒抗到肩膀上,照着他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舅舅这就把你扔出去!”
“舅舅——”霍去病两腿乱蹬,“去病错了!!又错啦!舅舅——”
卫青放下他,“去病,舅母身体不好,舅舅不在家,你要好好听舅母的话,好好练习骑射,用心念书,舅舅回来是要问你的。”卫青仍不放心送他到三姐那里,便不提,只叮咛他。
没想到,他倒鬼灵精怪的冲卫青挤了一下眼睛,“舅母不是身体不好,是要生小弟弟了!去病知道!”
“你这孩子!”卫青轻轻弹了他的脑门儿一下,“那你就更要听话,不要惹舅母生气。舅舅不在家,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啊。”
“舅舅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出征的吧?”火眸子露出胸有成竹的光。
“怎么?”卫青不知这个小野马又要说什么。
“那去病不给舅母添麻烦”,霍去病坚决而爽快的看着卫青。
“去病……”卫青以为他怄气了,刚要哄他,霍去病一下跳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舅舅——”霍去病腻在他怀里,开始施展伎俩,“舅舅,去病要到宫里姨妈那里去!舅舅,我就要去姨妈那里!!好舅舅,让去病去吧……”
“呀!这真是‘舅舅家的狗,吃完了就走’啊?!”卫青不知他搞什么鬼,心里不放心他进宫,故意拿话怄他。
“才不是,是‘舅舅家的狗,不咬外甥’!”霍去病搂紧了卫青的脖子,两腿紧紧抿住卫青的腰,抱在卫青身上。离近看,舅舅的眼睛真好看啊……
卫青叫他磨的没办法。
“舅舅既然是奉了皇命出征,宫里的消息自然最多,去病要到姨妈那里去听舅舅的捷报!!”说着撅起小嘴,没皮没脸的在卫青脸上一通乱亲,“舅舅一回来就要去接我!!!要不我就去上谷找舅舅!!舅舅,我要去宫里找姨妈,好舅舅,我保证听话的,听舅舅的话,听姨妈的话。舅舅,舅舅——”
“知道了,快下来,死沉死沉的,舅舅胳膊酸了——舅舅还没同意呢!!”这孩子简直成了个人精儿了,卫青喜欢他的伶俐,假装要撒手。
“就不——就不下来——你不答应就不下来!!”霍去病看卫青口风儿松了,便得了便宜,和卫青撒起娇来。
“去也不是不可以……”卫青蹙起眉头。
“真的?!!好舅舅!!舅舅威武——”霍去病从卫青身上跳下来,激动的看着卫青的眼睛。
卫青双手攥住他的胳膊,让他静下来,很认真的看着他,摇摇头。
舅舅的眼睛真好看啊,清清凉凉,流露着担忧……霍去病直直的看着卫青的眼睛。
“舅舅不放心呐……宫里是非多,去病,你要去看姨妈,舅舅是不反对的。但是舅舅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千万听舅舅的话!”
霍去病用力的点点头。
“其一,只在姨妈的宫中念书,不许出姨妈的宫门半步。”
“一定做到。”
“其二,除了姨妈,不许和任何人说话,有人问你,也不许回话,姨妈会帮你说。”
“好。”
“其三……”卫青迟疑了,“去病,舅舅不会去太久的,你和舅妈在家不是很好嘛……”
“不好,不好!!舅舅,你说话不算数啊!不!你给去病看过地图,去病知道,从长安到上谷路很远的!!你会越过草原,你的消息一定先传到皇帝那里,舅舅!”霍去病眼圈里转了泪花,“舅舅,去病还不放心呐!你有什么嘱咐就说吧,去病全都答应,去病给你立军令状!”霍去病扭头就跑到几案前,提笔就写,“其一,只在姨妈宫中念书……”
卫青嘴角禁不住颤抖,忙长出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呼吸,“其三……如果见到陛下……”
霍去病没想到“其三”不是要把书背熟,而多出个“陛下”,“陛下?”火眸子好奇的对上寒眸子。
“一定要守规矩,知礼仪。陛下如果问你,最好还是让姨妈帮你说……舅舅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了……”
“好好好!!!”霍去病怕他又改口,满口应承,胡乱的写上去,“卑下霍去病谨呈车骑将军,如将军在外期间,卑下有违将军将令之处,将军回来,问过姨妈,卑下甘愿受军法处置……”霍去病一口气写下去,得意的递给卫青。
卫青一看,气得好笑,“还‘卑下’?!你是和谁学的?”
“和车骑将军呗!”火眸子闪闪发光。
“贫嘴!”卫青摇摇头,“先打五十军棍,交廷尉署查办!!”
“舅舅——”霍去病又磨上来。
“说正经的!”卫青摆正他,“这个带给姨妈,如果不听舅舅的话,霍去病!”
“末将在!”
卫青白他一眼,照着他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就这样打一百下!然后永远住在宫里,舅舅才不去接你!!”
……
清早就要点兵,卫青很早就睡下了,才到半夜,睡意正浓。
“舅舅……舅舅……”
卫青夫妇都迷迷糊糊的披了衣服坐起来,霍去病已经站在塌边了,“怎么了?”卫青点了灯火,眯着眼睛看着他,“去病?”
“我睡不着……”霍去病一头扑进卫青怀里。
卫青一听就知道他哭了,心里一酸,搂了他,强笑笑说,“白天疯够了……”
“……去病在这里睡吧……”舅母善解人意的往里面挪了挪。
卫青也往里挪,掀开被角,霍去病怕他看出自己哭过的一口气吹了烛火,钻进卫青怀里,“舅舅——你一定要去接去病啊……”
“知道了。”卫青搂紧他,却再没了睡眠……
……
甘泉居室的夜变得如此的长,刘彻盲目的扫过一卷卷书简,却不知读到了些什么。夜凉如水,漏声带着幽怨,卫青进来了。刘彻克制不住的一把搂过他,他竟没有躲,只是依旧默然无语,却从来没有那么顺从的也拢上他,“仲卿……”刘彻轻轻的吻上他,压倒他。他紧致的肌理,分明的筋骨,光滑的肤质,带着温暖贴合在刘彻赤裸的身上,“仲卿……”狂潮溃了堤,风雨骤了岸。他从来没有这么迎合过,那散乱的乌发渐渐汗透,英睿的脸颊染上一抹潮红,醉人的寒眸子神情散乱的带些痴迷的看着他,刘彻用力的搂紧他,“朕总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却不能说,你要平安凯旋……‘加餐食,长相忆’……朕不放心……仲卿……”,“仲卿……”,“仲卿……”
“陛下……”
刘彻一个激灵!
“陛下,夜凉了。”春陀听见他在叫人,进来一看,他歪在条案上呓语。
“呼……”刘彻长出了一口气,摆摆手,“退下……”仲卿,你出征,朕竟没有最后仔细的看你,朕不敢看,你一定要凯旋而归……不然……刘彻只一闪念,却不敢再想。你叫朕牵肠挂肚了!刘彻没了睡眠,除了凯旋,他不愿也不敢多想一点……
东方渐亮,霍去病还在卫青怀里安稳的睡着,卫青小心的起来,妻也起来,服侍他洗漱披挂。他收拾停当,又走回来,轻轻在霍去病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轻轻搂了一下妻子,跨上骊驹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策马而去……
一万精骑,层层军士齐列成阵,片片铁甲映着日光,耀眼生辉。卫青一声号令,队伍开拔。
……
“公主,车骑将军的队伍已经启程了。”
平阳挑开车帘,鲜红的战旗上赫然一个漆黑郑重的“卫”字,战旗下,那墨黑的高头大马笼辔周全,风姿骨鲠的年轻将军,黑红大漆的犀甲换了银亮的铁甲,鲜艳的大红盔缨、大红战袍、大红披风,卷入火红的朝霞,犹如天边一抹近日飞卷的彤云一般……
“将军……”
……


(三十四)

“刘彻发兵了?”刘安警觉的盯着刘陵。
“是。”
“都派了谁?如何部署?”
“果然不出父王所料,太尉仍然虚席,又是刘彻自己调的兵,遣的将。只有御史大夫韩安国旁听,负责后方粮草辎重。刘彻派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还有卫青。”
“卫青!”刘安蹙紧眉头,“刘彻他终于放鹰了……”
“卫青升为车骑将军,出上谷!”
“上谷”,刘安沉吟半晌,“派卫青出上谷,刘彻这是有意叫卫青为他血耻啊!匈奴人这回必让刘彻算着了……”
“父王何出此言?”
“两位公孙,不过乌合之众,岂在匈奴人的眼中,不过牵制打个幌子!相比之下,越发显得李广声名远扬,威震四方,必遭匈奴人众兵阻截!而卫青必是他们最为忽视的,但是,这个卫青……应该是刘彻真正的杀手锏。”
“卫青从未与匈奴作战,也未可知。”
刘安摇摇头,“至柔至刚……如洪流溃堤,飞湍越涧!匈奴人挡不住的!”
……
“陛下——”
“怎么样——”刘彻的黑眸子里熬的全是对胜利的渴望和担忧,这使他的眸子愈加的黑,嗓音略显沙哑。
“骑将军公孙敖,大败,失军七千有余!”
“什么……”刘彻觉得额角渗出了冷汗。
“还有……”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诺!轻车将军公孙贺迷失路途,已班师返回,退守云中!骁骑将军李广,他……”
“他怎么样?!”黑眸子开始有些期待的闪烁。
“匈奴发三路大军围剿‘飞将军’,‘飞将军’带伤被俘!”
“什么!!”刘彻就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陛下——陛下,李将军强力,幸而得脱,但所部殆尽呐——”
“‘飞将军’也……那,那卫青呢——”刘彻手上青筋浮现。
“车骑将军……音信尚无。”春陀战战兢兢的偷眼望向刘彻。
刘彻棱角分明的脸上阴暗得看不出表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虽然那三路军都不是他的底牌,但他也并未想到会败得如此惨痛!而他羽翼丰满的苍鹰为什么迟迟没有消息……仲卿,仲卿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
北风吹过,军中马匹竞相嘶鸣不已。
“将军,马儿何故嘶鸣?”
卫青凝重的望向前方,“它们闻到了血腥之气,迎着风,它们的嗅觉比我们要敏感的多,上谷应是不足五十里了……”
“将军,卑下听说,上谷损失惨重啊!!”
“是啊——大家听着,上谷不远,我大汉疆土百姓,无辜受难,此为国耻,不雪不足以扬我国威——我们疾驰上谷,刻不容缓!!!!”
“诺——”
万马奔腾扬起的飞尘染黄了天际——他们在一片残阳里进入了一个血染的城隅,所有人都呆住了……
卫青下了马,到处是身首异处的横尸,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座城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圈子。到处是暗褐色的血迹,到处是成群的饥乌在啄食腐烂的尸首。卫青第一次觉得额头上的一根血管怦怦的跳,“陛下说的是对的!简直是一群畜生——一群野狼!!!”
“将军,上谷屯兵的将军来了。”
卫青没有理会他,几步跑上一个荒废的高台,大声说,“将士们!匈奴人可以入我境内二百余里,如入无人之境!对我们的百姓烧杀抢掠,肆意妄为!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草原苍鹰,他们只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狼——”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而今,我们对待狼,只能变成猛虎!变成猎豹!!!狼群必须付出代价——”
“将军威武——”
“我百姓尸骨岂可曝露荒野,为饥乌吞噬!大家一起先掩埋尸骨!略做休整,天亮之前,随我直出上谷!!他们可以入我境内二百余里,我们为什么不能奔袭匈奴境内二百余里——”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
“卫将军”,上谷守将秉烛与卫青看地图,“从未有人入匈奴境二百里啊……”偷眼细看这年轻俊睿的将军,神情竟如此凝重又平和。
卫青看着他蹙起眉头。
“将军,草原广袤,没有特殊标志,别说是二百里,有时就是十几里也会迷失路途啊!匈奴人骠勇异常,又黯熟骑射,时而突然杀出,充散我军。而且,匈奴人游牧而居,不像我们有城隅,他们四处迁徙,行踪不定啊!”
卫青坚决的摇摇头,“不管草原多么广袤,游牧者,必然居于水草丰沛之地。就算四季更迭,他们不断迁徙,落脚之处也必有水草。我在长安就已看过上谷地图,从此处一直向西北,越过此间草原,应该就是匈奴圣地龙城。我们也许会困于水源给养,但是奔袭,本就是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们吃饱喝足,昼夜纵袭,直捣龙城,到敌人那里向他们要补给去!不要顾虑太多,反受牵制!”
“若遇伏兵拦腰将我军切断……”
“我已想好,将一万军骑分为十部,千人一部。分两部与将军守城重建,以为后援。我自带八部人马轻装简行,向龙城进发。四部为一营,分为两营,两营间互为前后照应,以防匈奴从中截断。向西北驰纵五十里间,应该为汉匈两边设防最为危险的地方,两营一前一后,为双箭头阵形,快速突围而过。驰纵过百里就该是深入草原了,此时两营全部变换阵形,各部皆列成左右相联的连续雁阵,横向前进,连成一片,横扫沿途所有信息,扩大搜索面,一旦有线索,各部先横向联通消息,再传于前后两营,前后有所照应。我黎明即点齐人马,上谷就交给将军了!”卫青坚毅的看着守将。
“卑下谨尊将军将令!”
……
果不出卫青所料,驰纵不到五十里,他的队伍突然遇到四五百骑匈奴骑兵。但是显然对方是出乎意料,大吃一惊!相对卫青的急速奔袭,大兵包抄,他们人太少。匈奴骑兵先是准备迎战,后来见卫青所部直逼上来,便扭头往草原深处跑。
卫青敏感的觉得不能深追,恐他们故意带错路,有意使汉军误入歧途,再随后待援军到来实施反扑。想到此处,卫青矮了身子,从背后抽出一支雕翎箭,猛地拉满弓弦,“嗖”的一箭射出,匈奴骑兵滚下马鞍,“将士们——给我杀!!!就地杀绝!!!切勿走漏我军的消息——”卫青咆哮着果决的下了命令。
骊驹扬起四蹄,飞速的冲杀过去,卫青大红的披风如彤云一般卷入匈奴战阵,后面的部队鼎力如怒潮,随他排山倒海般的淹没过去。他是第一次跨在战马上和手持弯刀的匈奴骑兵正面相遇,冥冥欲曙的晓色中,他身先士卒挥剑荡开一条血路,下属的将士各个奋勇迎敌。天边一轮朝阳将要吐露的时候,战势已然平息。他的寒眸子映在红日里中少了水润,像要渗出血来,鲜血将他大红的战袍染得愈加明艳!
“将士们——各部速清可还有残余?!!!以免走漏我们的消息!!”
“回将军,就地殆尽!!”
“好!!”卫青看看太阳的方向,“我们跟着这一小股敌人,已经有些偏移了方向——”卫青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有几匹匈奴战马,兀自向西北方向走去,卫青蹙了眉头,一指西北,“将士们!!收拾缴获的马匹兵器,为我充军!我们已经取得了首战告捷,奔袭草原纵深,可有畏惧?!!!”
“将军威武——”
“往西北,随我来!!我们再奔袭五十里,换阵!!!”
“诺——”
往下奔袭一百余里,天色渐晚,并未再遇敌兵。眼前满目一望无际的草原,只是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偶见零星几株倚风的胡杨。再见不到任何标记。
“放几匹匈奴马!”卫青吩咐大队人马暂停休整。
卫青仔细的看着那几匹马,它们犹豫了一会儿,又慢慢的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卫青命随行裨将将沿途地貌一一标注在地图上,“跟上那几匹马——”
“诺——”
“将军!前面有溪水——”
“全军整肃饮马,汲水——将士们!!我们可能就要到龙城了!!”卫青仰看薄暮低垂的草原,落日的尽头似乎有苍鹰盘旋于夕阳之巅,“将士们——快看那苍鹰!!那必是匈奴人祭神祭天的圣地龙城——”
“将军威武!!!”
“上谷之耻,何以雪之?!!”
“平灭龙城——以雪国耻——将军威武——!!!!”
“好——”卫青的寒眸子映着落日的余晖,一抹血色愈加浓艳!!“我们到龙城补给——把我们的牲畜夺回来!!!把我们俘虏带回来!!!我们还要他们的好马——用他们的马为我军用——”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随我冲——包抄龙城!!!”
“直捣龙城——”
……
龙城的寂静暗夜,四周已全是卫青层层的包围,里面是全无戒备束手待毙的愣愣的匈奴人马。
“将军,杀啊——”
“杀啊——将军——”
“将军——”
面对着眼前促不及防等待死亡的匈奴人,卫青猛然仰头看天,夜暗得看不到底,苍鹰几声凄厉的鸣叫划破这淤滞的重围。草原的夜空竟如此的低垂,繁星大入斗,烁烁闪着寒光,那干净暗蓝的夜挥去了寒眸子里的血污,涤荡出一派澄明。卫青忽然长出一口气,静静的闭上眼睛,“你们已被我汉军团团包围,武器入库,自缚归降——勿舔天物——如若不然,莫怪卫青无情——”
“什么卫青?!汉人都是懦弱的绵羊——大匈奴是狼,是要吃羊的!!不降——”一股匈奴人从惊惧中反应过来,操起弯刀向外突围。
卫青蹙紧眉头重重的挥起天子剑,“杀无赦——”
鲜血再一次染红了藏兰的夜空,一时间,血沫横飞,溅到银光闪闪的星斗上,又一滴滴的渗下来——喊杀声渐渐小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尖锐的刺痛卫青的耳膜,“都住手——”卫青倒垂了天子剑,剑尖上血水如注的顺着血槽淌下来,“我再问一遍!!!!可有愿降——莫使妇孤涂炭——”
四野静得慎人,卫青的声音带着寒噤噤的苍凉,“可有愿降!!!”他有些凄厉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广袤的草原上回荡。
“将军怜我妇孤,我等尽愿受降——”余下的匈奴人尽皆将手中的兵器扔在地上。
卫青摇了摇头,缓缓合上一双寒眸子,“传我将令,速缚俘虏,清点所俘男女人数,清点缴获武器,牛羊马匹,补给各部粮草——”他抿抿嘴唇,血腥凄凉的风卷起一阵青草香,卫青的眼帘有些模糊,闪闪的繁星仿佛连成了一片,“再传——将匈奴阵亡者……扯帐篷覆之,莫使曝露……我阵亡将士尽录姓名,车载运回上谷,厚葬……”
“将军威武——”
“汉军威武——”
军士们清点缴获,收缚俘虏,填装车骑,胜利的喜悦充斥了草原的夜色,到处是士卒的欢声笑语。卫青的心里却无法平静,独自揽过骊驹的缰绳,走过一个小漫坡,在一棵宏冠茂盛的胡杨下滚鞍下马,他有些无力的倚住树干,心中翻绞得厉害。那些喊杀声,刀剑声,马蹄声,哭号声,一齐涌上来,那感觉并不全如他十年来想的那般痛快酣畅,甚至与他在上谷时设想的感觉都并不完全相同。他没想到自己面对被围住已入绝境的敌人竟然心存怜悯与不忍,他那原本如水的好性情此时矛盾地淹煎着他的肺腑,“都是拿命换来的!”“飞将军”的话回荡在月色里,他的喉咙里有些干涩哽咽——骊驹温柔的过来,体贴顺意的挨蹭着他的面颊,他有些迷茫无助的搂住骊驹的脖项,轻轻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好一会儿才觉得平静下来……
草原的月正明,映得碧草青青,流水月光涌动在草原上,怀里的双鲤鱼越过了龙门,在他的心中荡起一层微澜,他仿佛添了力量,挺起了脊梁,从铠甲中摸索出那个鲤鱼锦囊。月色一如长安一样的澄明。卫青双膝跪倒,展开素绢,“加——餐——食——,长——相——忆——”双手将素绢高高擎过头顶,仰面承受月光的洗礼。那暗蓝的苍穹,涌起耀眼夺目的满月,正如那意气风发的黑眸子,此时无需些许遮掩,赤裸裸的凝望着他,“陛下……卫青幸不辱使命——”一只雕枭呼的从枝桠间展翅而起,盘旋而唳,向着一轮明月飞去……
……
“上谷捷报——”
“上谷捷报——”
“上谷捷报——”
……
“是朕的卫青——是朕的卫青!!!”未央宫的夜风拂起刘彻漆黑的广袖,模糊了他深邃的黑眸子……高可接天的宫墙上,他与那彩云映衬下的一轮皎洁清凉的满月如此的接近,月光如细沙般温和的筛撒下来,一如那春涧般清凉的寒眸子,永远含蓄内敛,脉脉无语的望向他,“仲卿——我的苍鹰终于要带着猎物回来了!!!”
……


(三十五)

“汉使大人。”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混乱?”张骞压低声音问。
“听说,汉军打了胜仗了!”
“真的?!”泪水一下模糊了张骞的眼睛,“在哪里?”
“是龙城,汉军端了匈奴圣地龙城!!”
“陛下——”张骞一下跪在草地上,“陛下万岁——臣等了八年了——”
“大人,快起来,不要让他们察觉了。”
“是哪位将军打的胜仗?”
“听说是个新人,叫卫青。”
“卫青……”张骞的记忆闪回到那春山春水间的上林苑,一个幼稚的红黑人马影,带着漫坡骏马奔腾而去,“是他……”,是那个让他带上识途老马的孩子,“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人呐!是卫青啊!”
“汉使,现在匈奴人正在四处调兵,人马混乱,可能还要蓄积更大的抱负。”
胜利的消息顶起了张骞的脊梁,“我们走!我们趁乱逃出去!”
“大人,我们回汉朝吗?”
“不,陛下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我们去寻找大月氏,给陛下和卫青找援兵!今夜就走!”
……
“舅舅打了胜仗!!舅舅就要回来啦!!”霍去病兴奋的绕着卫夫人连窜带蹦,手舞足蹈。
“去病,不要摔了!不要转圈跑,姨妈要头晕了。”卫夫人也很高兴,要拉住他,可哪里抓得着,“去病,快坐下歇一会儿。”卫夫人没有办法,指指条案上的军令状,“姨妈问你,舅舅让你念的书,你念熟了没有?舅舅回来要问你的。”
“什么书?!”自从卫青出征,这一卷“军令状”就成了“降魔杵”,霍去病一直是谨尊“法旨”,今天一听到卫青的捷报,兴奋得什么都顾不上了!霍去病跳到条案上,顽皮的看着姨妈笑,“书上都是骗人的!!什么‘以至仁伐至不仁’!!就是胡说!所谓‘至仁’,宽厚爱人,如何伐得了暴殄天物的‘至不仁’?!敌人对我‘至不仁’,我反到以‘至仁’对敌,岂不是伸过脸去叫人打?!不是骗人是什么?!要我看,何用待敌人对我们‘至不仁’才伐之?只要匈奴有一丝进犯之意,我们就先给他来个‘至不仁’,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痛快——是谁在此高谈阔论呐?!”
卫夫人一听是刘彻的声音,忙拉霍去病下来,霍去病正在兴头儿上,毫不在意的甩开她的手,站在条案上踮起脚尖,扬着小下颌,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同样带着兴奋走进来。
“臣妾参见陛下。”
头带黑纱冠冕,显得他的身量更加高大;宽大浓黑的氅衣,使他走起来仿佛乌云袭来,无人可以羁绊;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宽阔的额头,漆黑生硬的发迹,浓密的剑眉斜飞入天苍;高耸挺拔的鼻梁带着不可一世的锋芒,更衬得一双睿智的黑眸子深深的嵌入眉骨鼻梁的阴影里;嘴唇方阔有力,此时正挂着意气相投的笑容,显得那黑眸子也闪闪发光。
霍去病毫不畏惧的站在条案上带着些许顽劣的笑,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黑衣人。卫青的“其三”拦不住他此时的兴奋和锋芒,被他远远的忘在脑后了!
条案上立着一个神采飞扬的孩子,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娃娃脸;尤其是那挺翘的小鼻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许俏皮,骄傲、倔强的高高挺起;只是那眉稍挑得要高些,眉宇间充斥着放纵不羁的神气,嘴唇乖戾了些,好胜的曲线自信的向上翘着;那眸子烫得灼人,冒着跃跃欲试的火光……不像……不像,那娃娃的眸子里好像是两团炽烈燃烧的火焰,生龙活虎的跳动着。那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闪躲,带着莫名的锐气与张扬。
刘彻笑了,“果然是鼻子最像了!是叫霍去病吧?!”
霍去病一愣。
卫夫人忙拉他,“去病,还不参见陛下。”
霍去病才不愿跪,“陛下!”他脆生的冲刘彻一笑,跳下条案,顺势坐在卫夫人身边。
刘彻倒不介意,也坐下了。
“陛下看,去病可像卫青吗?”
刘彻抿着嘴,摇摇头,“不像。”
“怎么不像?!”霍去病跳起来。
“去病!”卫夫人忙拉他坐下,“没有规矩。”用手暗指条案上的“军令状”
“哈哈哈”,刘彻摆摆手,觉得非常有趣,“不像卫青……”黑眸子眯起来,仿佛陷入了悠远的回忆,总要有十年了吧……着红挂赤的大婚夜,酩酊佯醉,抬眼看得真切,那时他也该是这么大,可那如水的寒眸子,似乎超脱了纷乱的凡尘,春涧一般的涤除所有的躁动……后来……“十四岁手刃郡司马,平叛东瓯回来,和朕说……”刘彻一时忘情,险些漏出去,忙又收了口,“呃……你舅舅仁而爱人,怎么会反驳‘以至仁伐至不仁’呐?不过,朕听着顺耳!!说得好!什么‘至仁’、‘至不仁’?!寇可往,我亦可往!!杀他个片甲不留!!”
“陛下,去病不过是个小孩子,贪玩儿不念书,还抢白道理。陛下不要介意。”卫夫人搂过霍去病,笑着弹他的脑门儿,“不许再胡说,不然舅舅回来,姨妈要告诉舅舅的。”
“书嘛!读是要读的,但‘尽信书不如无书’!霍去病,你过来,让朕看看你。”刘彻冲霍去病点点头,忽然发现条案上一卷书简,刘彻随意拿起来一看,是孩子的笔迹,“‘其一,只在姨妈的宫中念书,不出姨妈的宫门半步。’?”刘彻一愣,看一眼霍去病。
霍去病跳过来要抢,刘彻闪开他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书简,放声念起来,“‘其二,除了姨妈,不和任何人说话,问也不说。’,‘其三,见到陛下……’”刘彻先是一愣,随即忍住笑,继续大声念,“‘其三,见到陛下,守规矩,知礼仪,不说话。’‘ 卑下霍去病谨呈车骑将军,如将军在外期间,卑下有违将军将令之处,将军回来,问过姨妈,卑下甘愿受军法处置!’哈哈哈!!!”刘彻大声笑起来,霍去病站到条案上跳起来抢过他手中的竹简,卫夫人一把把他拉下来。
“车骑将军那么个好性情,竟也有如此森严的军令呐!!”刘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真这么听你舅舅的?!”
“那当然!”霍去病不满的卷起“军令状”放在自己一边。
“你都违令啦!!不是不让你和朕说话吗?!”话一出口,刘彻的笑容一下全退了回去。见了陛下,守规矩,知礼仪,不说话……不让你外甥和朕说话?为什么?怕朕?仲卿……你怕朕……他的黑眸子一下暗了下来。
“陛下,去病不懂事。”卫夫人看他一阵失神,不知他要做什么。
刘彻回了眼眸,“你舅舅过于谨慎啦……朕看你是天生富贵之像。年纪虽小,志气不小!朕觉得你不像你舅舅,倒有几分像……”,黑眸子仔细的注视着火眸子,“像你‘姨夫’。”
“陛下,不可戏言。”卫夫人忙拦刘彻的话。
霍去病以为是说公孙贺,根本没反应过来,小脸立刻风云变色,“才不会!我若出云中,必然长驱直入,然后和舅舅会师,直捣匈奴王庭!哪儿能像姨夫,窝窝囊囊走错路,白白溜达一圈儿又回来?!”
“去病!”卫夫人忙拉他。
霍去病还在哪里傻傻的嘲笑他的大姨夫公孙贺呢!
“哈哈哈”,刘彻又笑出声来,仲卿啊!你怕也没有用,你外甥不怕呢!!你是白操了这份心!!朕倒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怕朕?!朕看你又是离朕远了些,朕的手这两年是松了,叫你撇了轻,抓不紧你了?!你想离朕远了吗?朕要是舍不得呢?!你忘了你是朕的卫青,你忘了你在朕这里立过的“军令状”了吧?!你敢怕朕?!等你回来的!!
“陛下……”刘彻一会儿乐,一会儿走神儿,言三语四全不挨着,根本不像他平日说话那么快捷而明确,卫夫人不知他中了什么魔,只好推他一下。
刘彻回过神来,“霍去病,不要受条条框框的约束,不要守没有用的规矩!朕教你念书、兵法,朕要收你作‘天子门生’,宫中规矩与你无关!‘何用待敌人对我们‘至不仁’才伐之?只要匈奴有一丝进犯之意,我们就先给他来个‘至不仁’,杀他个片甲不留!!’说得好!朕愿意听!!”刘彻痛快的站起来,“朕藏的兵书都给你读,将来杀他个片甲不留!!和你舅舅会师去!”刘彻看到那卷竹简脱了霍去病的手撂在一边,趁霍去病不防备,顺手袖走,大步迈出殿外。
……
“他是什么眼神儿?!”霍去病在刘彻走后还是对他说自己不像舅舅耿耿于怀,“我哪里长得像姨夫了?!”
卫夫人松了一口气,笑着悄声哄他,“不能说‘他’,要说‘陛下’。记住了。陛下不是说你长得不像舅舅,是说你言语性情不像舅舅……”
“那也不像姨夫啊!!姨夫那么肉!”
“胡说”,卫夫人觉得他好笑,温柔掐着他的脸蛋,“怎么能那么说姨夫?再说,你这个小傻瓜……”卫夫人覆上他的耳朵。
“啊?!”霍去病恍然大悟,“谁像‘他’?!不,像陛下那么凶?!去病像舅舅,是不是,姨妈?”
卫夫人忙掩了他的口,“那是你的‘天子师父’呢,一日为师,终身……陛下是非常看重去病的呀!!”
“是吗?!”霍去病并不感兴趣,“姨妈,舅舅怎么还不到啊。去病好想舅舅啊。”
“舅舅就要回来了……”
……
“夷狄无义,由来已久,朕行天道,出兵征剿。骁骑将军广,骑将军敖,所任不肖,亡士卒过万,交廷尉署依律酌处;轻车将军贺无功而反,亦交廷尉署;军法贵在赏罚分明,唯车骑将军青,直捣龙城,获首虏七百骑,不负朕望,不辱使命,扬我国威,赐爵关内侯——”
……


(三十六)

“仲卿,当真要作圣人吗?”刘彻叫把棋盘摆在上林苑的溪水边,让春陀他们都回建章宫伺候,只留下他和卫青两个人,难得清净。今夏,天干地旱,只有水边才能让人略忘却些燥热。
“陛下……”卫青神色有些忧郁的看着他,一只蝗虫飞到他肩膀上,他顺手掸去了,“今年恐怕又旱了,天旱就易起蝗灾……”
卫青大捷回来的神色远没有刘彻想象的神气,这未免让他有些泄气,他早就想问了,现在卫青要转移话题,刘彻又拉回来,“朕问你话呢,仲卿要作圣人吗?”
“臣是卑贱之人,岂敢作圣人。”卫青并不知他什么意思。
刘彻知道第一猜绝不是,不过引个话头儿,“直捣龙城,大获全胜,赐爵关内侯,仍然讨不到你半个笑脸。你是真格儿的‘宠辱不惊’,怎么不是圣人?”刘彻盯着他,停了手下的棋。
“臣岂敢”,卫青沉吟不语,良久叹了口气,慢慢抬眼看着他,“陛下……臣寸功微末,此役虽侥幸获胜,但臣心中有三件事,叫臣不能释然……”
寒眸子比这淙淙的溪水还要清澈,他的回答也完全出乎刘彻的意料,自从他回来近一个月,刘彻被蝗灾搅得日夜不宁,无暇和他多谈。他知道刘彻心烦天灾,岂肯再添他的烦恼,所以也一直不曾说,今天他好容易开口,刘彻倒想听听,“说来听听。”刘彻按下一枚黑子。
“上谷之耻虽雪,龙城之仇,匈奴人岂肯放过,必然蓄积阴谋,伺机报复,此臣第一担心的事……”卫青拈上一粒白子,在手中举棋不定。
刘彻点点头,“仲卿虑得是。还有呢?”
“其二……”
听他说“其二”,刘彻忽然想起了什么。
“其二……臣回军路上听说,匈奴出三路大军围剿‘飞将军’,才明白为何臣沿途所遇敌兵如此之少。李广将军是为声名所累,陛下……‘飞将军’是三朝元老,而下廷尉署,定为死罪。臣不过偶立寸功,遂封关内侯,众议难服。臣出身寒微,资力未深,蒙陛下器重至于今日,臣斗胆觉得这龙城大捷,应有‘飞将军’牵制敌军之功……所以臣更斗胆,私下廷尉署,以千金赎‘飞将军’……”
“军中赏罚,没有那么多理由!朕赏不必仇,罚不必亲,仲卿不必多言。”刘彻摇了摇头,拉着他举棋不定的手,在一处缺口上要他落了子,“其实朕早已经知道了。张汤会闲着吗?他早就告诉朕啦……”刘彻握着卫青的手不放,“看着朕……”
卫青红着脸,要抽回手,刘彻不放,“你还赎了公孙敖。”
“骑将军早年于臣有救命之恩……”
“原来你却还记得这些……”刘彻认真的盯着他,那清凉的寒眸子中正泛起往事的波澜……“仲卿,你还记得吗……”刘彻喃喃的说。
黑眸子里也闪着往事,就是这一片青山绿水,横溪莽荡,就在这溪边,卫青岂能忘怀,寒眸子里见了一痕水光,但终于只是闪了眼眸,低声应答,“……记得……”
“那你怕朕什么?!”刘彻一把推开棋盘,用力拉他到身边,卫青一下慌了。自从带回李延年兄妹,近两年来,刘彻只是偶尔暗暗的握握他的手,至多两人一时忘情相拥一刻,却再没对他动过这个念头,他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僵住了,而他问出的问题,更让卫青无法回答,“陛下,臣岂敢……”
“岂敢?!‘岂敢’不是怕是什么?!”刘彻突然发狠的用力搂住他恶毒的吻他。
“陛下!”卫青挣扎着不敢用力推他,“……嗯……陛下,听臣说……陛下……”卫青还是费力的推开他,急促的喘着气,“陛下,臣不是……”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你一会儿一个‘臣岂敢’,一会儿一个‘臣万死’,不是怕是什么?朕对你还要怎样?!!”刘彻越说越来气。
“陛下对臣的错爱,臣不胜感激,必不惜万死以报陛下。可陛下是君,卫青是臣。‘君君臣臣’,陛下!君臣有别……”寒眸子离得那么近,里面澄澈的一望见底。
“自己看!!”刘彻从袖子里拽出一卷竹简,“看那‘其三’!!是你叫你外甥写的?!为什么?!”
卫青一下愣了,“怎么在陛下手上?!”
“你就告诉朕——那个‘其三’,为什么不让他和朕说话?!你怕朕会杀了他?!朕是那么可怕吗?!”
卫青一时失语,答不出半个字来。
“朕记得你不是不怕死的吗?!如今你牵挂多了!”原来你出征前只牵挂你外甥!!而朕呢?!朕做梦都是你!!刘彻越想越来气,“自己虽然万死不辞,可你怕朕会伤了你的外甥?!你外甥却不领情,他可不怕呢!!”
卫青把霍去病接回去也有一个月了,忘了这件事,可也从没听霍去病提过此事。一想到霍去病,卫青的心一下拽到嗓子眼儿,唯恐刘彻把霍去病怎么样,想都没想,立刻对上去,“陛下!臣的原话是,叫他若遇陛下,要守规矩,知礼仪,陛下若有询问,叫姐姐代为答复,臣之所以让霍去病写,是因为,臣的外甥让臣娇纵惯了,性情顽皮,臣恐怕他年纪幼小,不懂规矩,言语唐突,冒犯陛下……”
“你护着他?!揽!!全往你自己身上揽!!朕告诉你,他和朕说话了,他违了你的将令!他对朕说,他要出云中,和你会师,直捣匈奴王庭呢!”
寒眸子愣愣的看着他。
“他还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是骗人的!他说,‘何用待敌人对我们‘至不仁’才伐之?只要匈奴有一丝进犯之意,我们就先给他来个‘至不仁’,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你个霍去病!!”寒眸子没了克制,挣开刘彻的臂膀,一下站了起来,怒吼了一声!
“怎么?!”刘彻欠起身子,一把拽他坐回来,“你要以军法处置他?!”
“小小年纪……”寒眸子带着愠怒。
黑眸子看到他那神情,倒平静下来,“你的军法管不了他了,他是朕的‘门生’了!!朕觉得他说的对!!朕愿意听!!什么规矩?!!什么礼法?!朕说都是放狗屁!!朕看他不像你!他像朕!!管他那么多!!”
寒眸子里的一泓春水皱了,蹙起眉头,认真的看着刘彻的黑眸子。
黑眸子突然笑了,“仲卿啊!!你外甥是天生的富贵,天生的将才,你把他交给朕吧!”
“……”卫青没有回话。
“怎么?!你还是怕?!”刘彻凑近他,“怕他顶撞朕?他说的对,朕不忌讳!你还怕什么……”刘彻不甘心的在寒眸子中找答案。
“……”卫青垂了头,“君……”
“朕不听你的‘君君臣臣’!”刘彻摆了手。
卫青沉吟良久,深深的伏拜下去,“臣替霍去病,谢陛下不责之恩——”
“你为朕育的小鹰,将来恐怕比你飞得还要高呢……”刘彻憋了一个月的这口恶气发泄够了,长出了一口顺气,平躺在草地上,黑眸子直射苍穹,“躺下!”刘彻拉他躺倒,两人都愣愣的看着天,苍鹰在长空盘旋,阳光从柳叶间筛下斑驳的碎影,鸣蝉轻轻的吵着,草虫浅浅的唱了……刘彻闹够了,有些迷糊,“你的‘其三’呢?”他忽然又想起什么。
卫青也平静下来,叹了口气,“也许陛下说的对……去病会比臣飞得高……陛下,臣毕竟出身微贱,见识浅陋,心力不足。去病在陛下的教导之下一定比臣教导要好得多!臣把霍去病交给陛下了……”
刘彻欠起身子,一只手支着头,侧躺着看着他,他依然平和柔顺而又英睿挺秀,那舒缓的眉关,高挺的鼻梁,两颊因为刚才的争执泛起潮红,红润的嘴唇,还有那双动人心魄的寒眸子,依旧泛着与世无争,大象无形的内敛的光,刘彻不禁又笼上他,“仲卿,你是朕的仲卿,永远是朕的仲卿……不要和朕隔着什么,不要让朕成了孤家寡人……”
寒眸子里一点点怜惜的光悠悠的闪着,平抚着黑眸子中隐隐的不安,“陛下……臣出身微贱,陛下对臣一直器重有嘉。然而臣功勋微末,人人都认为臣是靠了姐姐的裙腰才有今天。”寒眸子有些失落和无奈的眨了眨,“悠悠众口,何患无辞?臣只能全力报效陛下,为陛下、为大汉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以服众议!陛下……卫青岂能因小功而有骄娇之气,叫人在背后言三语四,以至对陛下有所非议……臣是什么人?不过一个骑奴,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或许臣是怕……但比怕更让臣俯仰难安的是——臣不愿陛下因臣——一个小小的骑奴而在朝野上下左右为难……”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越来越微弱,几乎要听不清了,那寒眸子轻轻的拢上,仿佛已不愿面对这个凡尘,睫毛轻轻的抖这,噙着一抹水光……
温暖柔软的嘴唇覆上来,覆上他凉凉的颤抖的嘴唇。多久没有这样吻他,只有在梦里……黑眸子低低的垂着,他唇齿间的暖意带来的慰藉与安全,叫刘彻欲罢不能的再不愿睁开眼睛,“是朕的仲卿……仲卿永远不会离开朕的……朕不会是孤家寡人……”他咒语般的呢喃让卫青失神的忘了抗拒,任他在唇齿间厮磨缠绵。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双双睡去了,安稳的睡去了,暖风摇着溪边柔顺的垂柳,蝉还低低的唱,虫浅浅的叫,溪水缓缓的流,时而旋起一个水窝……卷着疲惫人离尘的酣梦。他们梦到了什么?也许是长空的飞鹰,也许是林间的瑞兽,也许是漠上的骐骥,也或许只是互相梦见了……
春陀唯恐刘彻又有什么不要紧的事,就不带旁人,独自来传午膳……
刘彻还枕在卫青肩头,两个衣衫齐整,只是沉睡,都没有动静……
春陀搞不明白他们倒底怎么回事,只摇摇头,兀自先回去……
过了午,卫青觉得脸颊一阵湿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骊驹正好奇的垂头看着他,舔他的脸颊。卫青欠欠身子,觉得一边的膀子麻了,侧头一看,刘彻横枕在他的肩头,沉沉的睡着,卫青才反应过来,脸上一下红了,忙轻轻推刘彻,“陛下……陛下……”
刘彻不愿醒,只蹙着眉头,闭紧眼睛。
“陛下,有人过来了!”卫青只好诓他。
“有个屁人!”刘彻狡猾的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来,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刘彻看着卫青通红的脸颊,又觉得好笑,“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啊?!”
卫青的脸更红了……
春陀又从远处过来,见他们有了动静,忙跑过来,“陛下,午膳早就准备好了。”
……
两人牵了马,却都不骑,只在马下闲步,“倒底也没说出那‘其三’”,刘彻又提起话题,“还有什么让仲卿不能释然的呢?”
“臣在上谷,目睹我军民涂炭之惨状,一怒引军奔袭入匈奴草原,路遇小股抵抗。臣恐行迹败露,下令全歼敌部!而后驰纵百有余里,重重包围龙城。龙城的匈奴并没有防备,臣的部队已然困死他们的时侯,他们还在平静的过自己的日子。臣看着他们,一时竟有不忍,下不了手,屠不了城,臣听不得那女人孩子的哭声……”卫青又蹙起眉关,仰头看着天,“最后逼其受降。臣想起了东瓯,可如今多少年过去了,臣却仍不知,这算不算‘妇人之仁’。方才思量去病的话,也许臣就是‘妇人之仁’吧……”
那寒眸子中一抹淡淡的悲天悯人的落寞,刘彻不禁又握了他的手,“性情使然而已……”他仰天长叹一声,“为大将者,勇而不暴,暴而不厉,厉而不残,残而不虐;于下不辱,遇弱不欺,仁而爱人,上善若水……仲卿虽经大捷却宠辱不惊,虽设十面埋伏却存好生之德,不肯涸泽而渔,真大将也!” 黑眸子感慨良多的对上寒眸子,“你倒底是苍鹰还是征雁……”
“臣岂敢。臣不过是‘妇人之仁’……”
刘彻不再说,翻身跨上白马,卫青也上了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仲卿,陪朕跑一圈!!”
“诺!”
……
“仲卿”,刘彻在席间忽然停箸,带着笑,“你外甥好像特别介意朕说他不像你呢!”
卫青抿嘴笑了一下,摇摇头。
“他倒真亲你呢?!可见你是没有白疼他。可是朕看他除了鼻子,神情却不像呢!”刘彻不自察觉的强调他觉得霍去病不像卫青,“仲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应该是骑在马上偷看朕呢吧……”
卫青脸一红,垂了头。
“可他敢站在条案上等着看朕!”,刘彻看着卫青那一本正经的表情,觉得好笑,有意戏弄他,于是忽然狡黠的看着他,“你那么舍不得你外甥,莫不是你怕朕把他……”
卫青先是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立刻涨红了脸,用力摇摇头,却带着几分紧张的看着刘彻。
刘彻放声大笑,这个实心眼儿的厚道人呐,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你外甥,也是朕的外甥!”
“陛下不可戏言!”卫青忙拦他的话,“臣举家微贱……”
“好了好了,朕都会背了。但是朕只和你说,再说一遍,你的外甥就是朕的外甥!!”刘彻认真的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君无戏言,你等着吧!”


(三十七)

再没有什么比婴儿的一声啼哭更能让不受羁绊的男人也感到肩上责任的沉重和一份不自觉的成熟。
“像!真像!像彘儿!”王太后抱着卫夫人新诞下的小皇子,乐得合不拢嘴这或许是田蚡过世后,她头一次有了笑容,“娘生养彘儿的时候,彘儿就是这个样子!”
有儿子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啊,人将而立,喜得贵子,又是他最希望的卫家人生的。仿佛天在佑他,一切都顺利的按照他的意愿一样一样的实现着。刘彻兴奋的如同做梦一般,凑过去认真的盯着孩子看。
“陛下看这小脑门儿,小鼻子,小下颏儿!哎哟,还有这小脸蛋,又是一只小猪啊!”
“是像朕!!”
“比皇弟多一对小梨窝呢!!”平阳也高兴的凑上来看,轻轻摸着那嫩白的小脸蛋。
“子夫!”刘彻坐在卫夫人的塌边,轻轻抚摸她疲惫的面庞,“你真是不负朕望!!”
“哟,哟!要哭了,要哭了!”
哇!!!!!
“哭声真亮堂呢!!”刘彻兴奋的高声喊。
“底气这么足!行了,不哭了……”王太后忙哄他。
卫青正进来。
“卫青,你来啦!!”黑眸子放着光看着他,“快来看看!!”
卫青抑制着喜悦,先跪拜下去,“臣恭贺陛下,太后,公主!”
“行了,快过来吧!”刘彻嫌他罗嗦,急着要他过来看,“朕看不只你是养儿子的命。”卫青前几天又得了一个儿子,刘彻心里本有些气不过,没想到卫家人果然不会负了他。
“臣岂敢”,卫青行了礼,走过去,只离着三五步,向王太后怀中的小襁褓望去,又是一个外甥,卫青温和的笑了。
那孩子忽然不哭了……
“疑?不哭了?”平阳好奇的看着那小东西,“睁眼了!!皇弟,母后,快看!!睁眼了!!”
一双水润澄澈的寒眸子!
刘彻心里好一阵喜欢,“好眸子!!好眸子!!仲卿,你看!仲卿?”卫青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
“卫氏子夫,品貌端庄,温惠贤淑,生皇子据,特立卫氏子夫为皇后,执皇后玺授,母仪天下——”
刘彻自带三分得意的在封后大典上拉住卫皇后的手,嘴角掩饰不住笑纹,黑眸子一直延伸到丹樨下群臣中的关内侯身上。他的卫青只是垂首而跪,看不到神色。
……
“让姑妈看看你,”曹寿不在了,平阳却仿佛卸去了包袱,喜欢的抱过卫皇后怀中的据儿,“比春天时重了好多啊!长长了一大截儿了。”
据儿乖乖甜甜的冲着姑妈傻笑。
“据儿喜欢姑妈啊?小东西的,子夫啊,姐姐当初送你进宫时,虽然觉得皇弟会喜欢你,但也真没想到我们会变成一家人。可见皇弟对卫家的恩宠。”平阳看着这侄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忽然想起了许多往事,“如今,你竟真的可称我一声‘皇姐’了。”
卫皇后点点头,“臣妾有今日,全凭公主引荐于陛下。公主对臣妾的恩德,陛下对臣妾的眷顾,臣妾都不知如何报答。”
平阳若有所思的痴痴的笑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终于咽了回去,“不用叫我‘公主’,可以称我一声‘皇姐’,不然也就外道了。”
“是,皇姐。”卫皇后轻轻叫了一声。
“皇弟许是就喜欢你这好性情。” 平阳点了头,又笑了,转了话题,“子夫,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像谁?”
“陛下说据儿只有眼睛不像他,倒像他舅舅。”卫皇后笑着说。
平阳笑着看着据儿,“是像舅舅。外甥像舅舅是天经地义的嘛。”
“据儿还小呢”,卫皇后轻轻擦去据儿嘴角的口水,“皇姐还没有见过我另一个外甥,也很像呢。”
“听说是在陛下那里做‘门生’的那个?”平阳轻轻拍着据儿,
“就是那个了,陛下也说他有些像卫青,只是言语性情不像。”
平阳对霍去病是早有耳闻,只是笑,“那么像啊,我倒真想见见了。”
“他一会儿可能就会过来。辽西、渔阳、雁门又糟了匈奴的报复,卫青去了雁门,去病在陛下那里刻业完毕就会过来。”
平阳叹了口气,看看外面的天,“这天气已到劲秋,草木摇落,风霜肃煞……匈奴地处北陲,物候寒冷……只恐雪已经到了,此行会倍受辛苦吧……”
“姨妈!”霍去病从外面进来,“我来看弟弟。”
“快见过平阳公主。”卫皇后忙拉过霍去病。
“哦”,霍去病大了两岁,有了些规矩,利索的拜了一下,“霍去病参见平阳公主。”
“哟,你有多大年纪?”平阳有些惊讶他身量比同龄孩子要高大长健。
“十三岁。”霍去病耐不住性子了,反正他从来也不知什么叫“怯生”,旁若无人的转到平阳跟前,饶有兴趣的看据儿。
那孩子离近了,平阳认真端详他,鼻子最像,轮廓也有些像,只是……他的小脸在平阳的印象中就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影子,而那个影子绝不是卫青,可那是谁呢?“你叫霍去病?你父亲是谁?”
霍去病少有的一愣,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剧烈的颤了一下。
卫皇后忙拦了平阳的话,“去病啊,你帮姨妈把据儿抱去给乳母吧。他饿了,一会儿要哭的。”
霍去病沉默了,平阳的一句话,勾起他已经放弃多年的一个疑问,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没想到,那个心里的空洞竟然还在哪里,根本不曾堵住。平阳也觉察出这孩子的神色突然转变,把据儿递给他。
霍去病依旧沉默着,抱着弟弟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头来突然问,“平阳公主知道我父亲?”
平阳也一愣,她只是觉得霍去病有些面善,却再想不起什么,只是摇摇头。
霍去病蹙着眉头,“平阳公主是不知道还是也不愿告诉我?他倒底是什么人?”
他的脸颊有些急切的发红,霍……霍……平阳闭上眼睛,陷入回忆中,子夫的外甥,应该是她的姐姐所生,她举家都是平阳的家奴,霍去病的父亲应该是个出入自己府中的人,身边可曾有过姓霍的人?霍……好像十多年前,河东平阳食邑屡生琐事,平阳有个县吏到曹守那里呈报处理琐事,那个县吏似乎叫……霍中孺!平阳忽然睁开眼睛。
火眸子敏感的一亮!
对,霍中孺年轻俊朗,有儒雅之风,在长安平阳公主府办事得力,约有一年光景,平阳侯赐其钱帛,仍回河东平阳食邑供职。可并不曾听说霍中孺当时已有妻室,那个人难道……
霍去病显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却并不在追问,转身抱着据儿飞快的走了。
……
“卫子夫生了皇子,封了皇后!”刘迁震惊的看着父王。
“怎么样?!叫老夫说着了吧!这卫家人还真是争气呢!”
“父王,我们该怎么做呢?”
“父王要成就霸业,可刘彻的江山却越做越稳了呢。”刘陵摇着头。
“……”刘安沉默不语,“我们现在有两条路:其一,便是改做个顺臣;其二嘛……”
“顺臣?”刘陵的狐媚眼闪着诡秘的光,“父王,你想想,刘彻这样的人,连匈奴人都打了,他一旦腾出手来,可肯将这富庶的淮南留给父王?必然找个茬口儿……”刘陵做了个剪除的手势。
刘迁一看,忙说,“父王,姐姐说得对啊!待他刘彻腾出手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父王励精图治一辈子,难道眼见这大好河山属于他人?”
“那么也就是说,只有一条路了……”刘安蘸了蘸鬓角的冷汗,“我们想办法勾上匈奴人,理应外合……陵儿,你速回长安安排。”
……
“什么?!”伊稚邪火冒三丈。塞外恶寒,风雪卷入毛毡大帐,“又是卫青!!你们这帮饭桶!拦不住汉朝皇帝一个小舅子!”
“大单于,如果再轻视敌人的新生力量,我们的草原迟早要守不住的!”中行悦阴阳怪气的说,“如今龙城叫卫青洗劫了,我们在辽西、渔阳、雁门的报复又葬送在卫青的三万铁蹄之下!大单于,还不明白吗?他不是刘彻的小舅子,他是刘彻的一只猎鹰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伊稚邪咆哮着。
“大单于,我们现在的目标也应该变变了。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我们就不要总在边境打围了,目标应该直指长安!我们蓄积力量,忍过这恶寒的秋冬,等春来水草丰茂之际,我们越过河朔草原,直袭长安!打他个措手不及!”
……
“舅舅!”霍去病这半个月,心里空得难受。那幼时的不快没有一刻不在折腾着他,连刘彻都看出他的不高兴。舅舅终于回来了,他要在不回来,霍去病就要跑到雁门去找他。自从那天平白的触碰了往日的痛处,霍去病发觉自己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舅舅了。他忘了自己已经长得很高了,他仍然需要舅舅的肩膀,需要他像小时候那样,一把把他举过肩头,高高的抛起来,再稳稳的接住。只有舅舅能一下把那恼人的空洞一手堵住。
卫青从雁门大捷而归,此次出征天气恶寒,回师途中雨雪交加,他从没有过如此疲惫的感觉。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军中停留,浑身不舒坦叫他马不停蹄的先回了家。
一进门,惊讶的发现霍去病长高了一大截儿,“不要扑舅舅!哎呀!”卫青觉得身上发僵无力,已经没有自信能抄住飞奔过来的霍去病了,可霍去病已然奔到了面前,冲进他怀里,卫青倒退好几步,才站住,“去病!”
“舅舅?”虽然隔着棉衣,霍去病却靠在卫青冰凉的铁甲上,觉得舅舅怀里没有一丝暖气,“舅舅你不舒服吗?”
卫青强摇摇头,“没有。”
霍去病见他脸色苍白,忙从他身上下来,扶过他的胳膊,“舅舅……”
妻听得声音从里面出来,一看卫青的脸色,也蹙了眉头,“将军?外面寒冷,快进里面吧。”
“我没事,别都大惊小怪的。你们怎么样?去病听不听舅妈的话呀?孩子怎么样啊?新宅子还住得惯吗?”卫青掩饰自己的不舒服,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
“还说呢?自从姐姐贵为皇后,将军封了侯爵,这门槛每天都要踏破了。”
卫青摇摇头,叹了口气,“你怎样做的?”
“妾自然听将军吩咐,一一辞谢了。”
卫青点头,露出笑容,“莫让虚名浮利搅了家中清净。”
妻和乳母从里面抱出两个儿子,“将军看,小家伙可大些了?”
卫青勉强的打起精神,笑着把小婴儿的襁褓搂在怀中,在他的小脸上亲一下,又抱过长子,逗他说话,“伉儿会叫爹了吗?”
“爹。”伉儿咿呀的叫着。
卫青身上仿佛一下觉得松快了很多,“乖,伉儿很聪明啊。铁甲太冷,不要冰了孩子。”卫青忙又把孩子送到妻子温暖的怀中。
“将军,妾为将军准备热水,将军洗一洗,驱驱寒气。”
“有劳贤妻。”卫青小心的把孩子递给她。
看着舅妈出去,霍去病忽然问卫青,“舅舅,去病那么小的时候,舅舅这样抱过去病吗?”
卫青身子冻住了,脑子却还没冻住,看着霍去病那神情,就明白他心里不是滋味了。这也就是他大些了,往前几年,早就大哭了。卫青有些内疚的忙摸摸他的头,“当然了,舅舅是看着去病长大的……舅舅也问过去病,但是去病只会叫一个 ‘舅’ 字。舅舅真没想到,有一天,只会叫一个‘舅’字的去病还可以背很多书啊……”
霍去病酸酸的粘在他怀里,舅舅的手比冰还要凉,身上的铁甲冰的霍去病脸颊生疼。
“去病啊”,卫青此次入秋作战,胡地天寒地冻,才深知这铁甲如冰,常常冻得前后心生疼,恐怕冰了霍去病,“铁甲太凉,帮舅舅卸下铠甲吧。”
霍去病才从他怀中起来,帮他卸甲,舅舅的手从来没有这么冰凉而且发僵,手指很不利索的对付那些袢甲丝绦,霍去病忙帮他都解开,除下铁甲来。卫青觉得身上一松,反而一阵头晕,不自觉的往边上一扶,扶了个空,闪得一个趔趄,霍去病一肩顶住他,“舅舅,你病了!”
他才发觉霍去病长这么高了,虽然他还要弯一些腰,但是去病已经可以架住他的臂膀了,“你长这么高了?”
“舅舅,去病给你擦背吧!”
卫青头疼的厉害,浑身冒冷汗,只点点头。
……


(三十八)

泡在热水里,卫青才觉得手指慢慢有了知觉,骨缝间莫名的酸痛,像被蜜蜂蛰刺一般,他疲劳的闭上眼睛,疼痛叫他蹙起眉头。
“舅舅”,霍去病扒着桶沿惴惴不安的来回摸着他的手臂,不知为什么,此时特别害怕舅舅闭上那清凉的寒眸子,“舅舅,你倒底哪里不舒服啊?去病给你擦背吧……”
寒眸子费力的睁开,温柔的笑了,“舅舅只是累了,去病,你长大了,知道为舅舅担心了。舅舅没事,舅舅就是有点儿累了。”
“扑通”一声,霍去病扯了衣服跳进来,火眸子从来没这么沉重的看着卫青,仔细小心的拿着手巾在卫青身上轻轻的擦着。舅舅浑身都冒着寒气。
卫青从没用他干过什么活儿,心里舍不得,“去病,不用擦……舅舅没事……”
火眸子不高兴的看着他,耳朵像失聪了一样,手里不闲着,继续擦。
“好,好,好,擦!擦,行了吧……”卫青没了气力,摸摸他带着愠怒的脸颊,“你不是要‘杀他个片甲不留’吗?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起来?”卫青怕他担心,故意逗他。
“因为是舅舅……”火眸子里充盈了泪水。
“哎呀,哎呀,不许哭啊!不许哭……”寒眸子一见了那火眸子里的水光,心里软得一点劲儿也没了,“舅舅还有口气儿呢!舅舅只是累了,你这么大还哭,舅舅刚才还觉得你长大了呢,没想到,还要哭的……”
霍去病整个合在他身上,呜咽起来,“舅舅你不能生病!去病替你生病吧!”
“少胡说……”卫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里又酸又暖,“行了,你不是给舅舅擦背吗?再不擦水就凉了,咱们爷儿俩就都要病了。叫舅妈和弟弟们听见你哭,看你的小脸往哪里放。”卫青拿话哄他。
霍去病一声一声的抽噎,拿起手巾。卫青眼圈湿了,忙转过身去。霍去病一边抽泣,一边给卫青擦背,舅舅真的好像瘦了……
“舅舅,雁门是什么天气?”
“雁门在下雪。”
“舅舅是不是冻着了?”
卫青点点头,“可能有一点。没什么的。”
“以后不要在秋天去打仗了!”
“又胡说,匈奴进犯,御敌还管天气吗?”
霍去病从后面搂过舅舅,伏在他背上,“去病替舅舅去!”
卫青拉住他的手,慢慢转过身来,搂住他,贴了他的脸颊,“去病就是舅舅的良药,你给舅舅擦背,舅舅就‘去病’了……水不热了,快穿衣服吧。”
……
吃了晚饭,卫青还是觉得发冷,妻暖了酒。卫青平日并不常饮酒,今天浑身发冷,筋骨酸痛,猛喝了几杯热酒,本以为会发些汗,谁想全然无效。卫青便不再多饮,觉得疲惫得厉害,洗漱了,妻给他整理了被褥,可是小婴儿啼哭不已。妻哄了又哄,他还是哇哇的哭,直到引得大一些的伉儿也开始哭了,“将军,妾吩咐人给将军别置卧房吧。”
卫青随和的笑着点点头,摸摸襁褓中儿子滚着泪珠的小脸蛋,“你这样使劲儿的哭,爹和娘都睡不好了。你把哥哥也惹哭了,早知这样,爹就不叫你‘不疑’,干脆给你改名叫‘不哭’好了。”
妻也笑了,“将军一路奔波,回来反受小儿女之累,委屈将军了。”说着忙吩咐人给卫青别置卧房。
……
“疑?去病?”卫青换了睡衣,一掀帘帐,霍去病正趴在被窝里就着一盏灯火看书简呢,“怎么不去睡?”
“我给舅舅温席!”霍去病一点儿不含糊的看着他。
卫青一看他两只胳膊都裸在外面,“都脱啦?!”
火眸子点点头,“这样暖得快!”
卫青从旁边拽过他的衣服,两手伸进被窝里,三把两把给他穿好睡衣,“找病呐?!你病了,舅舅怎么办?快穿好!”
霍去病掀起被子捂在卫青身上,“舅舅快进来,要凉了!”
卫青只好钻进去,担心他把灯盏碰翻,忙吹了灯,把灯盏推出帐外。
霍去病紧紧的依偎在他怀里,身上像个小暖炉,“舅舅,你觉得暖和吗?”他看不清舅舅的脸,却能感觉到舅舅的怀抱,那种来自幼时的安全感让霍去病难以自拔。
卫青轻轻的拢着他,他长大了,懂事了。卫青因为哽咽不愿被他发觉,便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慢慢拍着他,倦意在他暖热的小怀抱中笼罩上来……
“平阳公主……你一定知道……知道去病的父亲是……但去病不想……”
卫青被怀中霍去病的呓语吵醒。
“平阳公主……你知道,去病不想知道了……舅舅……舅舅,去病不和父亲走!他不是我爹!舅舅——别让去病走……舅舅!”
卫青愣住了,忙推醒他,“去病!去病!”
他一下坐起来,没有一时完全清醒,攥着卫青胸前的衣襟,死死的盯着他,“舅舅!我不走!我不走!”
“去病!你醒醒!是舅舅,你做梦了!是舅舅。”卫青怜惜的摇晃他,又摸索着点起了灯盏。
跳动的火光中,霍去病缓过神来,仿佛吓着了似的惊慌失措的茫然四顾。
卫青一把搂紧他,他带了去病将近十年,看不得他一点半点的委屈,“你做梦了,去病。舅舅在这里。”
去病一身冷汗,溻透了衣服。卫青觉得他身上湿漉漉的,要给他找衣服换,他却搂紧卫青,不让卫青动一下,他还没有完全脱出梦魇的恐慌,“如果有一天,去病的爹来接去病,舅舅会让他把我接走吗?”他的声音是如此的虚弱。
卫青蹙了眉头,他知道霍去病小时候常问二姐这件事,但自从在他身边生活,霍去病就再没问过这件事,“你做的什么梦?”
“舅舅会让去病走吗?”他根本不理卫青的问话。
“去病,你放心吧。舅舅既然能带你将近十年,你母亲都没有把你从舅舅这里带走。舅舅舍不得你和继父一起生活,又怎么会把你送到从没养过你的父亲身边,叫你去和他、和你的继母一起生活呢……”
霍去病终于抬了眼眸。
“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我爹他绝对活着,而且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火眸子映着灯火。
“谁?”卫青蹙了眉头,连卫青自己都不知二姐是和谁生养的去病。二姐一直在平阳公主内府做侍婢,而自己只在外院车马边供事,卫青也不知道霍去病的生父是谁。可他刚才分明听到去病呓语中有“平阳公主”几个字,“是平阳公主?”
霍去病不再说话,那不重要了,舅舅刚才的话就像一粒定心丸,霍去病此时终于超脱了。
卫青给他找了干衣服换,重新躺好,霍去病依旧偎在他怀里,“舅舅,去病是不是很没用?”
卫青叹了口气,轻轻的拍着他,“不是的,这不算什么。舅舅小的时候,倒是跟着父亲,但是继母和父亲都常常打骂舅舅。舅舅也像你一样,很想有个人能保护舅舅,不过没有,可是舅舅也就这样长大了。舅舅不会让去病和舅舅一样。舅舅有的给去病,舅舅以前没有的,也全都给去病。有舅舅在,去病不用担心什么。”
“舅舅……”
深重的疲惫的睡眠中,他忽然梦到了记忆中一个久远的怀抱,漆黑的广袖轻轻的搂过他的头靠在肩头,慢慢的摩莎他的脊梁……却很久不说话……他的梦是斑驳的,散乱的……东瓯求救的国书到了吗?不……十年了……已经十年了……那个异常安静温柔的怀抱,重新在拢上他疲惫的沉梦。
……
殿外的寒风凋零了树叶,天有些阴,刘彻笼着暖笼,正在条案上阅呈文。霍去病倚着一个暖笼,读《孙子兵法》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陛下,不要再叫我舅舅秋天打仗了!”
刘彻停了笔,抬眼看着他。他却并不正视刘彻,仍然津津有味的读着书简,“为什么?”
“不符天时,于战不利。”霍去病看着兵法说,“那边天气很冷的,我舅舅都病了!”
“?”黑眸子蹙了眉头,他上朝了呀?怪不得他脸色不好,他也不言声儿。不过他从来也不说这些,仲卿啊……“好”,刘彻表面不动声色,故意问他,“那匈奴偏要秋冬打,难道等着他开春儿占了长安再说吗?”
“我去啊!我替舅舅去!”霍去病跳起来,走到刘彻条案对面坐下,“陛下的门生替舅舅去!”他乖戾的小嘴这时候机灵的变甜了。
刘彻一笑,只要是他舅舅的事,“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敢去!刘彻早就看透他,而且只要一说到他舅舅,这娃娃的嘴就比抹了蜜还甜。可平时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非打即杀,一句比一句彻底,哪里有半句软话儿。多亏把这小野马收到朕手上念书,要不,他当真要和朕抢他舅舅呢!有时刘彻真喜欢他的爽快和肆无忌惮,但要说到卫青,刘彻是绝不肯放手的。“去病就不怕冷吗?!”黑眸子饶有趣味的盯着对面精神抖擞的火眸子。
“不怕!我要宫里最好的烈酒,一路醉醺醺的杀过去!”霍去病又来了精神,站起来,攥着一卷书简当作宝剑,佯醉的在刘彻眼前耍了一套醉剑,“我就这样,喝着好酒,吃着烤得金黄的羊腿,荡平匈奴!”
刘彻忍不住大笑起来,“好!等你再长两年,朕就依你说的,给你宫里最好的烈酒,给朕一路狂歌的打过去!只是……朕准了,不知车骑将军的将令准是不准呢?”
霍去病像个落秧的茄子,耷拉了脑袋,踢理蹋拉的挪回暖笼边,不言声儿的继续看书了。
……
“车骑将军来啦,陛下等你一下午了。”春陀迎出甘泉居室。
“春公公,军中有事耽搁了,我向陛下谢罪。”
春陀上下打量他,摇了摇头,“将军雁门凯旋回来,气色不佳啊……”
“多谢春公公关心,我没有大碍。”
“外面冷风过瘾吗!!”刘彻的大嗓门儿透过殿门震出来。
春陀忙推卫青进去。
“春陀!传御医!”
“诺!”
“臣卫青参见陛下”,卫青伏拜下去,“陛下不舒服吗?”
“朕有什么不舒服?!”刘彻看着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没了往日的红润,带着一点儿从没有过的憔悴,“朕听说车骑将军病了?”
“没有。”卫青忙摇摇头,“臣不过是偶感风寒,已经没事了。”
“有没有事要听御医的。”刘彻仔细的端详他,“仲卿,你如今是国之栋梁,岂可对自己的身体掉以轻心。朕看你此次回来都有些瘦了……”刘彻上手拂过他的脸颊。
卫青脸上红了,忙闪开,“臣自幼多有风霜之苦,这些在臣来说算不了什么。”
“陛下”,春陀留御医在屏风后面,自己先过来通禀,“御医来了。”
“传。”
“臣参见陛下,陛下觉得哪里不舒服呢?”
“不是朕,是车骑将军。”
“老臣参见车骑将军。”
“不敢。”卫青忙还礼。
“给车骑将军请个脉吧。”
“诺。”
老御医皱纹堆累,鹤发银须,长眉紧锁,望着卫青,“将军幼时可曾着过恶寒?”
卫青想了想,那还不是常事儿吗,所以他这次也没在意,“末将出身寒微,幼年常有饥寒。”卫青倒不避讳。
刘彻却拧了眉头。
老御医慢慢点点头,又摇摇头,“将军呐,老朽多句嘴,将军莫怪。”
“末将岂敢,全听老神医指点。”
“老朽行医多年,所谓人的体质强健与否,其实并不在眼下。全在娘胎十月,出生十年。那才是人体质的根基。将军幼时多受风霜,腠里不强,根基原弱。虽然经年习武,目下正值少壮,血气方刚,于筋骨形神不见羸弱,但将军记得老臣这句话,‘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病必倚之’。敢问将军,此次出征可曾又着了什么恶寒?”
“呃……只是雁门冷了些。”卫青淡淡的说。
老御医摇摇头,“将军无庸讳言,老臣从脉象气色上已然明了。将军一定是风餐露宿,趁雪疾行,铁甲冰坚,凝了血脉。恶寒入骨啊……”
刘彻压着火儿,带着嗔怒的瞪着卫青。
卫青忙回了眼眸。
“将军不要倚仗目下年轻力壮就不自保养,养病如养虎啊!只怕再过个六七年,将军过了而立,这病自己就要找回将军啊!”
“卫青多谢老神医指点,日后多加注意就是了。”卫青一看刘彻的脸已经青了,忙和御医打包票。
“陛下,臣为将军开两副方子,一副内服,以热黄酒为引;一副用滚水煮开,将军隔天浸浴一次。臣不敢妄言除根,但将军记得这一冬不可断药,日后要多加保养,若将军听了老臣这几句,老臣可保将军不惑之年少受些辛苦。若不然……”
……
“听清楚了?”刘彻黑着脸,“春陀,现在就烫酒煎药,朕等着车骑将军服药。”
“诺!”
“朕要给霍去病传一道上谕”,刘彻提笔就写,“这个冬天他舅舅吃药洗澡就交给他办。不,吃药交给他办。”洗澡……还是算了吧。


(三十九)

开春物候回暖,卫青的气色渐渐好起来,可宫里却传出刘彻病了的消息。
“列位大人们,列位大人们”,春陀尖着嗓子的在宫门台阶上喊,“陛下圣体欠安,传谕今日的朝议暂免!大人们请回吧。”
“陛下病了?”
“呃,陛下病了?”
“我等过午探望陛下。”
“什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李美人就是妖精化的……”
“还有那个李延年,这兄妹两个死缠着陛下……”
“听说新进又送个王美人入宫,只是不如李美人兄妹得宠,可这历来赵女妖娆……”
“哎……如此下去,岂不是真要‘倾国’‘倾城’了……”
“大人慎言呐……”
“车骑将军。”
神情紧张的一群人熙熙攘攘,交头接耳的与卫青擦身而过,纷纷与他寒暄,想要知道些内情。而卫青这回真是一无所知,只是寒暄还礼,别的也无可奉告。那群人讨不到结果,纷纷到甘泉居室那边等消息了。
如此气氛让卫青越发担忧起来,“春公公,陛下病了?”他蹙了眉头。
“是啊,御医正给陛下请脉,太后、皇后、各宫妃妾都在甘泉居室外候着呢!”
“那么严重……”寒眸子又有些不好意思流露担忧的低垂了,也不再多问,慢慢转身下了宫阶……
……
“陛下是思虑过重,急火攻心,病虽来的凶险,不过陛下体质健硕,以猛药加以控制,再以温药加以调养,应该无碍。太后,娘娘们放心。”
“我们要见陛下!”
“这几日,陛下最好静养,过三五天,娘娘们再见不迟。”
“你们都不要在这里唧唧喳喳的,吵陛下休息。”王太后听了御医的话,回头对各宫的妃妾说,“都是你们平日搅得陛下不得安宁,都回去!”
各宫妃妾见太后不悦,纷纷风流云散,王太后继续问御医,“倒底要不要紧?”
“太后放心,不要紧的,陛下需要静养。”
“太后——”
“太后——”
“臣等来看望陛下——”
“陛下圣安呐——”
“陛下是为国事过于勤劳才病到的,不要这样哭天呛地,搅了陛下休息。”
“臣等要给陛下请安呐——太后——”
“诸位大人的心意,老身替陛下受领了,大人们替陛下忧心,忠诚可见日月。随老身到东宫吧,东宫为大人们设宴,让陛下休息吧。”
……
“卫将军?!”春陀转过宫阶去传晚膳,差点儿和来回踱步的卫青撞上,“将军该不会是一直在这儿站着吧……”春陀看着他忧心忡忡的神色。
“呃……”他垂下眼帘,“春公公,陛下倒底怎样……”
“奴才进去给将军回一句吧。”
卫青忙摇摇头,轻声慢语,“不要打搅陛下休息,公公只告诉我,要不要紧,我也就……”
春陀无奈了,死心眼儿,“将军稍待。”不开窍儿的能把人急死,也不和他多废话,转身回去,进了甘泉居室。一会儿出来,正有个宫人端着汤药过来,“公公,陛下的药。”
春陀接过来,“你下去吧。”
“卫将军”,春陀把托盘往卫青手中一递,“陛下请将军进去,将军也为奴卑带个劳吧。”
“呃……这……春公公……”卫青一看春陀往阶下去了,叫都叫不住,也只好推开殿门进去。他很担心,不太敢想刘彻生病的样子。正殿没有人,卫青知道他在寝殿里,于是走过去,跪在门外,“臣卫青,问陛下圣安。”
寝殿里面没有答话,“臣卫青,问陛下圣安——”还是没声音,卫青有些紧张的心跳,忙推门进去,转过屏风,“陛下……”
幔帐下一个人影斜靠在塌上,“陛下,臣来……陛下醒着吗……”卫青担忧的轻声说。
“嗯。”里面终于有了低沉的回应。
卫青额角都见汗了,“陛下,春公公把药交给臣了,陛下,吃药吧。”
“……”里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他尝过了吗?”
“?”卫青一愣,又摇摇头,“这个……”陛下用的药是要尝的,“春公公走得匆忙。陛下,药会凉的。臣来尝……”卫青站起来,想到条案边找个杯子倒出来。
“就这么尝吧……”刘彻的声音又传出来。
卫青没多想,埋头抿了一口,“嗯?甜的?”
刘彻已然悄悄的挑了帐子,静静的看着他,“如果真是有毒呢?”
寒眸子一愣,随即有些磨不开了,放下药碗俯身叩首,“陛下无恙,臣告退。”
“嘘!”刘彻冲他做个手势,黑眸子里沉沉的闪着些感慨的光,“那药若是有毒呢?”
叫他看破自己的担忧,卫青脸红的不好意思抬头,一句话也不说。
刘彻知道他不会说那些话,心里已如坐春风,便不再为难他,给他找个台阶,“仲卿的忠心,只有朕知道。朕骗那些唠唠叨叨又不顶用的呢!仲卿……听说你一直在殿侧站着,你为朕担心吗?难得仲卿如此重情义啊……”
卫青麻的手抖,羞怯让他涨红了脸,言语支吾的叩首,想要赶快告辞而出,“陛下无恙,臣就放心了,臣告退。”
“退个屁!”刘彻拉住他,看着他方寸大乱的神情,不禁又有些想笑,“那边,拿地图过来,朕装病是有大事和你商量。”
卫青只得过去拿了地图,铺在地面上。
“渔阳、上谷的军报,仲卿接到了吗?”刘彻正了神色,只是攥着他的手不放。
“臣已经接到了,韩安国将军兵败渔阳……臣以为……”
“他是个废物,仲卿,你身体怎样了?”
“臣早已无碍,如今草木返青,臣以为应借匈奴略渔阳、上谷得胜,防范微弱之机,我们打过去!”
“这正是朕想说的!仲卿,河朔草原的水草应该返青了,河朔啊!”黑眸子胸有成竹的对上寒眸子,“‘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叫他们从渔阳、上谷先得些便宜。仲卿,出云中转道向西,过高阙,再沿河套南下,收了河朔!”
“臣明白了!”
“长途奔袭,几乎驰纵整个河套啊!仲卿的身体当真无碍?”
“臣得御医良药调养,早已痊愈,陛下不必挂念。河朔!日后可为牧马屯粮重镇,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寒眸子映出一派水草丰茂的草原,“臣出征俘虏的匈奴降将,这两年一直在为我军训练骑兵,我们的地图也愈加明确,臣想,此役奔袭,应该比龙城要顺利些。”
“朕早说过,你的仁而爱人能派上大用场。仲卿,你回去吧,叫人看见,朕就怕漏了陷儿。千万别说朕没病!出征前也不要和任何人说从云中要往西,到时只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附耳上来。”
卫青侧过头听他耳语,眼圈一红,“臣知道了,陛下放心。”
……
“赐淮南王几杖——淮南王一心勤王,朕念淮南路途遥远,淮南王年长力衰,多有不忍。特恩准持几杖免朝——”
“臣叩谢天恩!”刘安率举族朝谢天子,礼毕问使节,“陛下在长安还好吧,老臣是十分惦念啊。”
“陛下近来染恙,在宫中调养。”
“怎么?陛下病了?大人代为转达老臣的问候。”
“王爷放心。”
……
“姐姐又有书信到了。”
刘安展开书简,“刘彻病了,卫青却去了云中……他们在搞什么鬼?”刘安阴骘的看着刘陵的信简,“不对……卫青难道自主出兵?他不怕有朝一日,刘彻怨他功高镇主,赏无可赏了吗……要么就是……”
“父王……”
“刘彻他根本没病!他是装病!”
……
“大单于,不好了!”
伊稚邪正在大帐中豪饮,忽然觉得光线暗了,正在奇怪,外面慌慌张张有人进来禀报,“可是云中的消息?”
“不是!大单于,天有蚀!”
伊稚邪紧赶几步,迈出帐外,草原莽荡一片灰暗,天中日色惨淡,黑影正慢慢的吞噬了残余的日色。南宫胭脂一席白衣曝露在日光下,“胭脂!日色不祥,速回帐中!”
“昆仑神,这是什么预兆?!”
……
“将军,快看——”
大破云中,将士们未及拭去敌人的血迹,卫青就留下守军驻扎云中,严控云中以北以西的广袤草原。自己带领余部以最快的速度补给充足,随即下令向西,直捣高阙。千里黄云正从天际漫来,日色如此昏暗,苍鹰也失了方向,在空中不停的盘旋唳叫。狂风卷起他血染的披风,“是日食——将士们,天时有变!这就是说,草原的日头也该换一换啦!正是我大汉在草原痛打翻身仗的时候——匈奴再也不能倚仗草原了,我们要夺回本来属于我大汉的水土——将士们,我们继续向前——汉军威武——”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
“陛下,日有蚀!”
“日食!!”刘彻撇开怀中的李美人,“让他们快查主什么征召?!”刘彻的脑海里除了河朔,在找不到半个字。
……
“卫青退了云中以西以北我匈奴的骑兵,已占领了黄河沿线的草原,大单于!”
“什么!给我打!派兵给我抢回来!”
“大单于!我军损失惨重,可那卫青所部不见了——”
“啊?!”
“李息所部在代郡对我骑兵的攻击也很厉害啊!”
“本单于不管代郡!本单于就想知道,卫青上万人马,这么大的目标怎么会没了——他在哪里?!他倒底要干什么!!!”
……
“将军?将军呢?”
“将军在那边看水草……”
“将军——”
河朔广袤丰沛的草原绿得如温润的美玉,一片一片的草原湿地,浅水澄澈清凉,骊驹忘情的一圈又一圈的在湿地中撒欢儿。卫青早卸了它的笼辔鞍鞯,看着它兴奋的在水中奔跑,打滚儿。“河朔……”寒眸子随着骊驹踏起的水花渐渐湿润了,眼泪凉凉的簌簌而落,湿了银亮的铁甲,湿了大红的战袍。他忘了时间,久久的矗立在草场上,直到日色偏西……
夕阳在远方的湿地草原偷留半个通红的面庞,偷窥这潸然泪下的年轻将军,小心的勾出他精致英睿的侧面剪影,那流畅的线条让夕阳有些痴醉了,迟迟不肯落下去。在他的剪影上嵌上一圈艳丽的金边,寒眸子中难以抑止的泪水映出水晶般晶莹的光……
“将军……”那军士也痴了,“将军……”
“呃。”他抿去腮边的泪水,“什么事?”
“将军,缴获白羊王、楼烦王首虏数千,辎重粮草不可计数,河朔牲畜数十万!”
“暂屯陇西。”
“将军,我们搬师回朝吧——”
“匈奴初亡河朔,我恐他们会趁我军立足未稳大肆反击!传我将令,沿途各部严加防范,有思归轻敌者,以军法处置!”
“诺!”
……
“我的草原!!!丢了我的河朔草原!!!”
“大单于!我们必须攻打长安了!”中行悦倒颇为冷静的说,“比起长安的富庶,河朔又算得了什么?!奴才已连通了淮南王,淮南王愿与大单于里应外合……”
“你们这些狡诈的汉朝人!”
……
“河朔大捷——河朔大捷——”
刘彻难抑心中的喜悦,纵马直奔上林苑,“河朔!我的河朔!!仲卿不负朕望——”白马银鬃在风中散开。
“驾!!驾!!”远处山坡上一匹金色的高头大马载着一个束甲的少年疾驰而下。
那似曾相识的身形让刘彻不自觉的勒了丝缰——那是多久以前,就在这上林苑,一样的还待长成的少年,胯下一匹同样有待时日的骊驹,卷着漫坡的骏马驰纵而去……霍去病!!刘彻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野马”!
霍去病连人带马冲过来,离着一箭多地,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腾起来,稳稳的落在地上,信手随意的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在脸上留下几个滑稽的黑道儿,“陛下!我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除了他舅舅,“野马”没有别的话题,黑眸子爽快的笑了,“你舅舅在河朔安定军马,朕过两天就诏他回来。”
“陛下!什么时候叫我去替舅舅打匈奴?!我等不得了!”
卫青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确实已经去了东瓯。眼前这只小鹰将来恐怕能做惊世骇俗的伟业!不过这只什么时候上战场,刘彻还在等时机,“等你舅舅回来,朕和他商量。”
……
“将军,您看,这就是始皇帝的秦长城,如今只有这些残垣断壁,横穿云中到陇西的河朔草原,是个大对角啊!将军若沿着这长城走,就是陇西到云中最近的路了。”
卫青点点头,抚上那饱经沧桑的秦长城,叹了口气,“如此丰茂美丽的草原,从中横断一道长城,白白的一分为二……却也挡不住匈奴的铁蹄……如今我军初得河朔,眼光不能指望这一道长城了。当依恃黄河天险,留住这整片的河朔草原……”
“将军功在社稷,名垂千古——将军……”
卫青止了他的话,摇了摇头,“这长城下有多少骸骨,如今有谁记得……这草原上年年死伤我多少百姓士卒,又有谁能数得清……我不过侥幸而胜,岂敢贪天之功……”
“将军——将军,陛下的上谕到了!”
“车骑将军校尉苏建、张次公均有战功,特封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筑朔方郡留守。车骑将军卫青即刻带诏还朝——”
“臣谨尊上谕!”卫青叩拜完毕,回首凝视这残缺的长城断断续续的绵延到远方,拾起几块风蚀的残砖,跨上骊驹,向远方走去。
……
“春公公!”卫青看到春陀迎出宫门,忙下了马。
“请将军上马!陛下赐将军乘马带剑宫中行走!文武百官都在等待一睹将军戎姿!”
“臣岂敢!”卫青摇摇头。
“将军上马吧!奴卑为将军牵马坠蹬!”
……
“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藉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诗经》有云,‘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车骑将军卫青出云中,度西河,至高阙,遂定河南,按榆豀旧塞,绝梓岭,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俘逆胡三千零七十一骑,马牛羊百有余万,且全甲兵而还!益封车骑将军卫青三千户,赐爵长平侯!以彰其功,为百官表率……”
……
“陛下,请看”,卫青指着地图,划过云中和陇西之间,“这里有一道绵延千里的残缺的秦长城,横贯河朔草原。”
刘彻点点头,“该传旨苏建、张次公,拆了这道长城,改为我朔方郡的城墙!”刘彻忽然好奇的问卫青,“始皇帝的长城是什么样啊?”
“陛下,臣带回秦长城的残砖”,卫青拿出一块断砖,“传说每块长城砖就是百姓的一具尸骨……”
“……”黑眸子凝重的对着寒眸子,接过那块城砖,“有什么用……劳民伤财,也挡不住匈奴的铁蹄……可是……总要有人去做……仲卿如此厚礼,朕心里明白,朕收下了。”
他常常这样看着卫青的眸子就了然卫青的言语,卫青也不用多言,只是伏拜良久。
……
“砖头?!”霍去病好奇的摆弄舅舅带给他的礼物。
“是始皇帝秦长城的残砖。”卫青笑着摸摸他的额头,“去病啊,修长城发百姓过百万,尸骨推积,恐怕比长城还要长啊!”
“孟姜女哭倒长城八百里,只见白骨满青山,是吗,舅舅?”火眸子痴迷的沉浸在寒眸子绵长的目光中。
“可这八百里长城也没有挡住敌人的铁蹄,去病,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呢?”寒眸子陷入深深的思索。
火眸子一下燃烧起来,“与其赤裸脊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躬着腰开山凿石,像犯了罪的囚徒一样背着沉重的石砖埋头垒这防御的长城,为什么不直起腰来,跨上战马,在边疆上时刻备战,奋勇御敌。反正都是尸骨堆山,宁可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慷慨而赴死,岂可窝窝囊囊累死在无用的石砖之下,成为垒墙的泥土!”
卫青蹙了眉头,抚摸着他的脸颊。
“舅舅,您生气了?去病说错了,去病错了……”火眸子埋进他怀里。
他温柔的拍着霍去病的脊背,“去病说得是对的……”
霍去病一下扬起头来,差点儿磕到卫青的下颏,“真的!!舅舅真觉得去病说的是对的?!”霍去病这些狂纵的话从来只有刘彻喜欢听。可刘彻同不同意他的说法,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舅舅点头才是最重要的,可他鬼灵精怪的知道舅舅虽然连年征战却并不喜欢听他说这些,今天舅舅终于点了头,霍去病的嘴角差点儿咧到耳朵后面去。可舅舅的神情愈发的忧郁了……
“去病……舅舅承认你说得是对的,可去病越是这样说,舅舅就越怕去病会长大……”几次浴血,寒眸子看了太多的生死一线。他越发的担忧霍去病将来上战场,他舍不得了。他有时怨恨自己不该从小教他骑射,不该给他讲那么多讨伐匈奴的事。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他一想到将来其中掺和着一个霍去病,心登时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舅舅宁愿你长不大,永远那么小,让舅舅回来抄起你就能举过肩头,舅舅心里才塌实。舅舅常常这样想,在你没长大之前,把仗全都打完,这样,去病就永远不用上战场……舅舅舍不得去病顶风冒雨,颠沛奔袭,生死不保。舅舅几次战场回来,越来越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长大,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舅舅越来越不敢想去病上战场……去病,战场厮杀,生命往往只在须臾之间……”卫青哽咽的说不下去了,遮掩着脸,站起来,背过身往外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舅舅说的不对,去病会比舅舅飞得高,去病会有自己的功业,才是男儿立身的根本……去病一定要上战场!只是……舅舅舍不得……”
霍去病从后面搂住他,“可是舅舅……去病却天天恨不得自己一夜长大,随舅舅出征匈奴,不!去病要替舅舅出征匈奴,至少去病在战场上,不用日夜记挂舅舅的安危,那滋味……舅舅,还不如让去病上战场……”
“傻孩子……”卫青拍拍他紧握的双手。
“舅舅,去病永远不娶妻生子,去病陪舅舅一辈子!”
“胡说……”


(四十)

这样口沫横飞的舌战历来是刘彻最厌倦的,先帝在时,每有这样的舌战,父皇都有意识的叫作太子的他在身边旁听。他不是听得恹恹欲睡,就是气得青筋暴跳,恨不得一个一个的把那些不顺他心意的虚道腐儒都灭了族。但是父皇的神情却那么的平静,父皇告诉他这是帝王之术,这样的辩论不一定能改变帝王的初衷,但是顺耳未必忠,逆耳未必奸;顺耳未必有理,逆耳未必无状;顺耳未必合时宜,逆耳未必无远见,所以都要听,要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听。听的不是议论,听的是人品,听的是臣心。听其言、察其色而观其行,则忠奸公私立辨。
父皇的话他铭记在心,而他的帝王之术远比他的父皇来得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立之年,他越发做得得心应手,但他可不是喜怒不行于色。什么顺耳逆耳,他发起的议题,最终必须按照他预先想好的办,所以他厌倦这些口若悬河的争辩。可父皇说得是对的,多年来,这些滔滔宏辨确实在他心里成了一本明账,一朝老老小小早在他那里记了个黑白分明。
可今日议建朔方城而引发的辩论,却出乎了刘彻的意料。河朔大捷,让他兴奋的半年多都平静不下来,这是功在千秋的伟业,只有他刘彻能做得出如此的大手笔,派得出如此得力的干将。卫青回来,他就立刻让文武百官衣冠齐整的在宫门迎候,让卫青佩剑跨马在宫中行走,那不只是给卫青的殊荣,更是对自己十多年来打匈奴的战略的彰显。这难道不是举国称快的事?
建朔方城,刘彻本以为会交口称赞,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他应该是带着一点笑容,慢慢的在褒扬声中体察哪个是出于本心,哪个是阿谀谄媚。他绝没想到今天竟然会有非议!而且整整叨唠了一上午。主父偃和公孙弘的嘴就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朔方土地肥饶,臣以为当然应该筑城。”主父偃已经站起来了。
公孙弘也站了起来,“土地肥饶就筑城?朔方土地再肥饶,长得也都是草,入得了口吗?陛下臣以为所谓民以食为天……”
“长得了草就长得了粮食,只看有没有人去种。陛下,臣以为当移民朔方,开垦粮田。”
“陛下,移民耗费民力,臣以为与其开垦如此边远的朔方,陛下不如施以利农的政策,鼓励中原的农耕。若移民朔方,中原的地谁来种?”
“陛下,御史大夫之言简直鼠目寸光,故步自封。始皇帝就已使蒙恬北筑长城,以广中国,我大汉立邦八十余载,陛下德被四方,如今取下河朔,比始皇帝疆域更广,岂可不筑城。”
“始皇帝筑长城是却匈奴,主父大人所议乃是徙民垦荒。陛下,臣以为……”
“御史大人,始皇帝暴戾无道,使民累骨长城,而我圣主徙民,乃与民沃土,使民有地可耕,正是贵粟屯粮,养民足民的良策。陛下,臣以为……”
刘彻心里的火腾腾的往上蹿。这两个腐儒的费话,朕就是要朔方!主父偃你唠叨什么,那不都是朕跟你说的吗?你倒讨巧,全变成你自己的议论了,你把朕想说的都说了,朕一会儿说什么?公孙弘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吧,你放的什么狗屁!刘彻懒得看他们的脸。汲黯夫子今天怎么了,嘴闭的比蛤蜊还紧。老夫子对公孙弘和主父偃都嗤之以鼻,以为刀笔之吏,平日没事也要寻他们两个的不是,今天怎么不言声儿呢?老夫子的嘴里是从不出留面子的话的,对朕都一样,今天怎么了?
嘿!还真有愿意听的!刘彻发现了卫青,他比听说书的还入神,时而蹙眉,暗暗摇头,时而又微微点头,主父偃的话他点头也就罢了,公孙弘的话他有时也点头。刘彻又想起了那块残砖。
“敢问主父大人,我们在朔方筑城,把长草的地方变成产粮的地方,离着汉匈边界那么近,匈奴如有进犯,若是草原,不过丢几匹马,若是千里沃野,那我们的损失……”
“御史大人,这正是臣所言筑城的重要!”
“始皇帝筑八百里长城,敢问主父大人可有成效?!”
“八百里长城是横贯草原,如今长平侯功在社稷,踏过长城而取朔方,我们筑城可以依恃黄河天险。”边说边冲卫青深施一礼。
卫青正听得入神,没想到这话头儿怎么拐到自己身上来了,忙还礼。卫青本就不愿张扬,周围又都是年长的朝臣。那日凯旋而归,刘彻非要让他在百官面前佩剑骑马,以彰殊荣,他就觉得太过张扬,不合时宜,心中颇觉惭愧不妥。今日如此议会,主父偃突然归功于他,在座所有朝臣都望向他,卫青惶恐,不愿居功,本想说推功,又觉得会越抹越黑,干脆低头不语了。
主父偃觉得自己占尽上风,“此时正是匈奴新败,元气大伤之时,当即刻沿黄河筑城,将滔滔黄河变成朔方的护城河!方不负我圣主之英明,长平侯之功业!”主父偃蜷身叩拜不已。
是时候该拦他的话了,既然是议,主父、公孙他都不做评价,主父偃莫名的拐带上卫青来讨好他,他也不吃这一套。刘彻扫一眼下边。卫青垂着头,那意思恨不得即刻就消失才好。再看汲黯夫子,一双眼睛冷冷的望着殿顶,鼻子里全是冷气,来问问夫子吧。
“汲黯夫子今日为何无语?”刘彻开了口,
众臣也都望向这曾为帝师的夫子。
“哼!”汲黯冷笑一声,“陛下用人如同堆柴火——”
大家都一头雾水的看着老夫子。
“怎么讲?”刘彻问。
“呵呵!”汲黯又是一阵冷笑,“——后来者居上啊!陛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何苦问老臣。”
这回好了,大殿里登时鸦雀无声。夫子果然是不给面子,把刘彻用新人主父偃、公孙弘这样的巧言之士,而忘了他这样的老臣的做法批了个一无是处不说,也把刘彻封卫青长平侯那日,赐卫青骑马佩剑宫中夸官,而不顾多年征战的老将和满朝托国老臣的资历的事连带折了出来。
刘彻脸上挂不住了,豁的站起来,恶狠狠的盯着主父偃和公孙弘,“筑朔方!少给朕阿谀!!也少给朕妄议!!”说罢拂袖而去。
大家全干在那里,死寂了许久,公孙弘和主父偃仍要辨,众人过来拉开他们,纷纷寒暄施礼散去。还都不忘向卫青施礼告辞,弄得卫青浑身不自在,满脸通红。很多人施礼而不退,都知道汲黯一语双关,不全是怨陛下错用了主父偃和公孙弘这样巧言令色的儒生,还在讽谏陛下不该过于彰显年轻的车骑将军的军功。现在主父偃和公孙弘都对汲黯暗藏怒目,而汲黯夫子根本不屑看他们两个。众臣都在那里冷眼看老夫子怎么对卫青了。汲黯夫子也不寒暄,却也不像对公孙、主父那样不屑一顾,只是蹙眉叹气,看着卫青深重的摇了摇头,转身往外就走。
卫青满面通红的躬身垂首待夫子先行。
“汲黯夫子留步”,春陀从外面走过来,“夫子,陛下邀夫子沧池垂钓。酌主父大人速办筑朔方一事,不得延缓。御史大夫之议亦颇有远略,先徙民建城,酌情开垦屯粮,朔方仍以畜牧为主。长平侯随汲黯夫子,渐台见驾。”
……
沧池的莲花刚刚打朵儿,绿柳的影子摇曳在沧池的波光中,刘彻冠冕未退,盘腿在池边垂钓。
“老臣汲黯参见陛下。”
“臣卫青参见陛下。”
“春陀,给汲黯夫子、车骑将军准备钓竿吧。”
“陛下,老臣心不静,不静则不钓。老臣谢过陛下。”汲黯语重心长的摇着头说。
刘彻善听弦外之音,点点头,也放下钓竿,“‘心不静,不静则不钓’,夫子言之有理啊。”说着站起身来。春陀已经吩咐内监置席,刘彻君臣落座。
“今日朝议,夫子一言不发,朕想听听夫子的意见。”
“老臣的话,十多年前就已经都跟陛下讲过了。今日天下时局已变,老臣所言的‘无为而无不为’已是过时之言了。陛下乃大有为之主,执大有为之政。目下,陛下攻伐得力”,汲黯看看对面做的卫青,点点头接着说,“用人遣将都是明智的,也颇见功效。老臣若再说什么‘和亲’,也就是叫人笑掉大牙的陈词滥调了。只是陛下叫老臣说,老臣就不讳言。”
“夫子但说无防。”
汲黯看看刘彻。十多年转眼即逝,那个放荡不羁的太子已经是个年过而立的成熟君主了。再看看对席的卫青,这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将军,正不断的用让人难以置信的战功,一步一步实现着十多年前在夫子身边大放狂言的那个小太子的预言。这使得上面坐的——他那放肆的学生愈发挺直了腰杆,愈发敢作敢为,没有了顾忌。
对面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汲黯也不禁在心里点点头。也许他的身形中的骨鲠俊逸果然应验了“贵不可言”的卦辞。年轻人还有一双澄澈清凉的眸子,那里面仿佛倒映着一种恬淡,真让汲黯无法相信也无从想象这个骑奴出身的年轻人,哪里来的这份淡然。朝野上下除了对他军功战绩的炙手可热的议论之外,与之相伴而生的就是陛下与他之间捕风捉影的传言。但这个年轻人绝不是当年的那个太子伴读,汲黯兀自笑着摇摇头。他们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吧。这长平侯的心意一味的是要虚静守拙,内敛不愿张扬的。可陛下对他嘛……怕不愿委屈他一味的隐忍吧……年轻人,老臣替你说几句吧,“陛下既然叫长平侯与臣一道同来,陛下一定是想让老臣也说给长平侯听的。老臣说话从来是不好听的,如有言语冒犯,还望陛下、长平侯见谅。”
刘彻看看卫青,又点点头。
“为臣子者,尽忠于上,出于何故?”汲黯看着卫青问。
“尽忠职守,不负皇恩。”
汲黯点点头,“所谓职守,本职本份之操守也。不为招来,不为麾去;泰山不动,瀚海不竭,心不二也。然功名利禄加之本职本份之上,臣窃以为陛下三思。车骑将军,正直英年,为将帅的路还长得很呐。陛下何故一定要使之‘脱颖而出’,太过张扬呢?”
又是老庄那一套,他少年时就不爱听这段儿,刘彻心中不悦,但也无言反驳。
“目下车骑将军封万户侯,姐姐贵为皇后,而年不过二十五六,历战不过三五年。虽然军功拔得头筹,然而多少一生征战的三朝元老尽在军中,而皆列宫门以迎将军,多少托国重臣侍立仰首而望将军戎姿于马上。臣恐将军性情本不骄,而人言骄之;将军气焰原不盛,而人言盛之。于陛下、将军皆不利,所谓人言可畏,只恐绝川之水,悠悠众口,冲淡了将军的丰功伟绩啊……”
“夫子教训,末将心服口服。末将自知功勋微末,日后当谨言慎行,勤勉守拙……”
“朕赏不避仇,罚不避亲!”刘彻的面子是绝下不来的,拦住卫青的话,“该赏多少,罚多少,都是依军功俘虏缴获计数,何来微辞!”
汲黯夫子叹了口气,十多年前的太子,有些脾气是本性难移的了……
……
“仲卿不用听他们的絮叨。”汲黯夫子一走,刘彻悄声对嘀咕,“有功不赏?一派胡言!”但心里却当真沉沉的反复思量汲黯夫子的言语。
“陛下,汲黯夫子所言句句在理。陛下不必顾忌臣的脸面。臣为人奴多年,笞骂于臣都微不足道,何况夫子坦荡直言。臣必当谨依汲黯夫子之言,背对名利,面对强敌,克尽职守。”
刘彻沉沉的攥了他的手,却不再说话……


(四十一)

太后服丧未满,宫中禁了所有音乐歌舞,未央宫显得有些寂静萧条。身怀六甲的李美人白衣袅袅,轻轻的给刘彻捏着膀子。太后服丧近半年了,刘彻表面上做足了孝子守孝的本分,各宫妃妾一律免了。李美人窈窕的腰身日渐丰腴了,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却丝毫未损。她不知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心中添了几分愁烦,凝入淡扫的眉关。
刘彻在她力道适中的柔荑下闭目养神,“美人不负朕望,怀育龙种,朕心中十分高兴啊。朕已封你兄长李延年为协律督尉,朕也和皇后商量了,封美人为夫人,美人当给朕生一个绝顶标致的皇子。”
“臣妾谢陛下”,李美人搂住他的脖子,唇上的香浓胭脂如一粒娇嫩的樱桃,引得刘彻侧过头,忘了母后的孝服,和她缱绻起来。
“嗯,陛下”,李美人娇弱不胜他的抚摸挑逗,“陛下轻一点,臣妾恐伤了皇子……陛下……嗯,陛下……”
她的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如经雨海棠,刘彻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李美人见他情浓难抑,怕他真云雨起来,自己也管不了。若这腹中的皇子有一半闪失,还指望何人,“陛下,陛下等一下……陛下……”李美人情急的拉住刘彻扯住她裙腰的手。
“朕等不得了……”刘彻没了控制。
“陛下,陛下听臣妾说,陛下!陛下风雨甚猛,恐伤了胎气,臣妾,嗯……陛下,不要这样……”李美人拦住他,抚上他的耳朵,“臣妾身体沉重,陛下风雨情浓,圣意难却。臣妾与陛下……”
“哦?”刘彻停了动作。
李美人绯红了粉面,俯下身子,含羞退了刘彻的中衣。刘彻眯着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动作,李美人乜斜了眼睛,神情迷乱的扫了他一眼,“陛下不要这样看着臣妾,臣妾会不好意思……”李美人轻启了朱唇,埋下粉梗。
刘彻畅快的躺倒,轻轻的抚摸她娇腻的肌肤。
……
“哟,协律督尉来啦?”春陀见李延年从宫阶下上来。
“陛下在里面?”李延年一看春陀在妹妹宫外候着,就已经明白了。
“怎么?李乐官也要见陛下,难道是‘勤王’吗?”春陀知道刘彻和李夫人正在颠鸾倒凤,看李延年也来了,便取笑他。
“太后服丧,礼乐也不用了。臣也撇了轻,就算进去‘勤王’,也是给陛下聊解寂寞罢了。”李延年最会这些调笑,压低声音和春陀说笑。
……
“春陀——吩咐她们与娘娘梳洗。封李美人为夫人。”
“诺,陛下,李乐官来给陛下、娘娘问安了。”
“知道了,叫他进来吧。”
李延年也一席白衣,自从去了势,面皮愈加白净了。“臣李延年参见陛下。”
李夫人已经到内室梳洗了,刘彻一脸春色的只穿着中衣站在那里,几个宫人正围着他给他整理衣裳。
李延年灵巧的支开她们,自己过去拿过刘彻的衣服,半跪着,从里到外紧贴着身子一件一件的给刘彻穿好,双手把刘彻的玉带缚在他的腰间,肩膀手臂紧搂着刘彻的腰。刘彻不怀好意的往他腰上抓了一把,“太‘紧’了!”
李延年会意的一笑,略松一松给他系好,“‘紧’还不好,难道陛下喜欢‘松’的?”
“好是好,可要‘偏累’协律督尉了。”刘彻诡秘的笑了。
“臣都撇了半年的轻闲了,陛下还说臣‘偏累’?”李延年给他穿好氅衣,故意言语挑他。
李夫人梳洗完毕,从里面出来,“二哥来了?”
李延年放开手。刘彻三人坐下。
“陛下又封了妹妹为夫人,延年要谢陛下的恩德,恭喜娘娘,娘娘当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子,才不负陛下体贴眷顾才是。”
“二哥所言极是。”李夫人有些疲惫的靠在刘彻怀里。
“陛下对臣兄妹的恩德,臣万死难报,理当为陛下尽忠,臣不要这两千石的官职了。”李延年笑靥添愁的看着刘彻。
黑眸子敏感的眯了,这东西的要搞什么鬼?“怎么,协律督尉嫌俸禄少?”
“臣岂敢,只是总有人对陛下给臣兄妹的恩宠眼气,言三语四的在背后作践臣。说妹妹的容貌是要让陛下……”
“怎么样?”刘彻不动声色的问。
“‘倾国倾城’……臣罪该万死。”
“行了,别罗里罗嗦的说这些。”黑眸子不耐烦的搂过李夫人,李夫人也蹙起了眉头。
“陛下,如今朝中尽是一群小人,臣听说,前月长平侯又得一子……”
刘彻变了神色,卫青又得了一个儿子,这事他早听卫皇后说过了。从李延年嘴里说出卫青,刘彻不乐意,李延年也配说卫青的事。
“朝中大臣多有道贺,长平侯将贺礼一一辞谢。众人便说这长平侯府的台阶比‘未央宫’的宫阶还高了,长平侯府的大门比‘甘泉居室’的宫门还难进哪!臣也替长平侯不平呢!”李延年狡黠的在“甘泉居室”四个字上咬死了音。
刘彻心里一阵绞,好你个李延年!你敢跟朕玩儿这些心眼儿?你替他不平啊,还是盼他不死啊?你是想利用他要朕替你出头吧?“是吗?”刘彻故作平静的说,“长平侯不养士是朕吩咐过的。朕最讨厌那些自比什么狗屁‘春申’、‘孟尝’的那一套了。长平侯做得好——”黑眸子冷冷的望向殿门口。
李延年堆了笑脸,“是啊,臣也是这么说呢。可陛下,长平侯是皇后的亲兄弟,他们还敢议论。况如臣兄妹二人……”
刘彻可不愿他们兄妹与卫青姐弟攀扯上,不等他说完就堵了他的口,“朕就不明白了,怎么你看的这些,听的这些,朕都看不到也听不到?眼见的朕这眼睛比仙逝的太皇太后还盲,耳朵比她老人家还聋了!你难道不是每日在深宫神乐署供职,你难道还出这未央宫的宫墙,四处游逛?”
李夫人看出刘彻的不悦,忙来打圆场,“陛下,臣妾的二哥当然只在深宫,这些都是外官的闲言碎语,不要搅得陛下不清净。呃,这些消息都是臣妾的长兄李广利在宫外听来的,臣妾兄妹只是听听罢了。二哥是觉得陛下志在攻伐,正是用人之际,臣妾长兄李广利也善骑射,愿尽忠于陛下。”
刘彻心里冷笑一声,“是吗,那叫他先去做个骑郎吧。”
……
沧池荡来了秋风,依旧吹皱一池碧水,正有内监在采莲摸藕,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渐台上小酌。秋风有些凉了,他又有心事,三五杯下去,头就有些发蒙。他还真没发现这兄妹两个原来也不只是尤物而已啊。再满一杯,他又想起了韩嫣,好像有一颗莲子还噙在自己口中。李延年不安分呐,那就是找死啊!他重重的又饮一大杯,李美人倾国倾城的容颜浮荡眼前,他冷笑了一声,到头来和朕交心的能剩下谁?那苍凉的谶语又在耳边回响,他抬手仰头就着酒把那谶语咽下去了,“有朕的仲卿……仲卿要永远陪着朕……”他的酒已然过量了。
春陀听见他好像说了声“仲卿”,以为他要传卫青,便走过来,“陛下要传长平侯吗?”
他根本不知自己刚才说了话,迷迷糊糊的听见春陀问他,就点了头。
心里有事,酒入愁肠人易醉,他瞌睡在沧池边。汲黯夫子拿着戒尺毫不留情的打在他手心上,打得他手掌疼得发木。“何苦叫他‘脱颖而出’!‘脱颖而出’……”
春陀带着卫青到渐台时,刘彻压着一只手,伏在条案上睡过去了。
春陀忙过去给他披衣服。
“脱颖而出——”他从醉梦中醒来。
“陛下不要着凉了,奴卑担待不起啊!长平侯已经来了。”
“长平侯?”刘彻怎么想都觉得是在梦里叫的他。
“臣卫青参见陛下。”去年夏天还有刚过去的一个月,匈奴又有两次在边境上的骚扰,刘彻因为国丧一直没有发兵征讨,卫青以为是这件事,匆忙进宫,没想到刘彻是喝多了。
他面带七分酒意,不甚清醒,“你当真是养儿子的命啊。加上你外甥,四个小子,你行不行啊……”
“臣岂敢。”卫青见他醉了,不知他要说什么,“陛下不如回宫休息,若有事,臣明日朝上请议。”
“呵!你是不只辞谢宾客了啊?彻底连朕也给辞谢了!”刘彻有些口齿不清的怄气。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莫名的和卫青怄气了,卫青想不出原因,只好说,“臣岂敢辞谢陛下,臣罪当诛。”
“听说给你幼子送贺礼的都让你给辞谢了?”
“是,臣……”
“你做得对!让他们眼气去吧——气死他们——”刘彻心里不痛快,酒意直冲他的脑门儿。又阴阳怪气的说,“听说有人议论你了吗?”
卫青摇摇头,又点点头。从他入羽林那一天开始,他身后就没断过别人的议论。他不知刘彻所指什么。
“倒底是听说了还是没听说?”
“呃,陛下,臣从入羽林就常有人非议,臣已经和陛下说过了,臣不愿这些玷辱陛下的声名。臣不理会非议,只求克尽职守,以杜悠悠众口。”
刘彻苦笑一声,摇摇头,“人家现在说你长平侯府的台阶比‘未央宫’的宫阶还要高,长平侯府的大门比‘甘泉居室’的宫门还难进呐!!”
卫青着实吃了一惊,“臣罪当诛!是臣处世不当,惹人非议,臣罪该万死!”
“那你还要怎么‘处’才‘当’哪?”刘彻看着那澄澈的寒眸子心中一阵酸楚。
卫青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秋风吹过一阵寒意,刘彻身上一紧,打了个冷颤。
“陛下不用为臣挂虑,天气凉了,不要在水边久坐,臣送陛下回宫吧。”卫青冲渐台下的春陀挥了挥手,自己过来搭起刘彻的胳膊,扶着他的腰帮他站起来。刘彻酒醉的身子全贴在他身上,头枕着他的肩,脸死死的贴在他的脖颈上。他的脸颊被酒晕染得通红,像火烧的一样烫,贴在卫青清凉的脖项上,香浓的酒气热热的呼出来。
春陀一看刘彻的举动,知趣的没有过去,卫青只好独自搭着刘彻往下走。
就让朕这样的有个借口搂着你。你知道吗,你还从没这样搂着朕的腰呢?要是放倒你在床笫间,就全不是这样了……木头一个……刘彻借着七分酒意做足十分的戏,东倒西歪的乱走,拽得卫青只好搂紧他的腰,攥紧他的手,踉踉跄跄的往甘泉居室走。
春陀心里就觉得刘彻未必是醉得走不动了,才不去讨刘彻不高兴,所以在前面一丈远的距离引路,也不叫人抬肩舆来。
刘彻一路上也没让卫青的耳根清净,叨叨唠唠含糊不清的也不知说的都是什么。卫青一步一步的把刘彻搭上甘泉居室的宫阶时,已经全身汗透了。在宫门口,他实在走不动了,站了一会儿,喘口气。刘彻听着他沉重的呼吸,酒意搅得他禁不住胡思乱想。
秋风真的凉了,几乎是一时间就吹干了卫青脸上的汗,吹起一层畏寒的鸡皮疙瘩,汗湿的衣襟冰凉的贴在后背上,那种浑身发紧的感觉又上来了,卫青搭着刘彻进了殿门,春陀机巧的在寝殿外面候着他们呢。
卫青没有别的话,也不好意思看春陀的表情,恐他取笑,只搭着刘彻进去,掀开幔帐扶刘彻躺好。要不要给他退去氅衣,卫青犹豫了好一阵。
刘彻半醉半醒的眯着眼睛等着他动作。他还在迟疑,看一眼刘彻,又看着屏风,他肯定是想去叫春陀。刘彻觉得有些好笑,只得忍着。
卫青想叫春陀,又怕吵醒他,叹了口气干脆直接把旁边的锦被盖在刘彻身上,掖好被角,起身就走。
好嘛!这就想走了?!刘彻指挥着自己已经不太听使唤的手臂,用力的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际发狠的用力吻上。卫青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耳后一阵吃痛,留下一个醒目的红斑。刘彻满意的松了口,笑了一下,依旧攀着他的脖子,压低声音说,“你回不去家了,你妻子、外甥要问……” 黑眸子被酒意迷醉,但一直费力的睁着,看着那如春涧一般清凉的寒眸子,“匈奴去年夏天和上个月又有两次扰边,你已经知道了……国丧期间不宜用兵,朔方初建,仲卿……仲卿,仲卿回建章营准备人马,明日去守朔方……”刘彻没了力气松了手,侧身蜷向里面,把头蒙在被子里,闷声嘀咕了一句,“躲开他们……躲开他们,他们臭嘴的非议……”
卫青心里莫名有些难过,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心中竟有些不忍。看他蜷着身子裹在被子里孤单的躺着,甚至一念间竟想过陪他躺一会儿,又想要不坐在这里等他酒醒,但终于还是离开了,心角一点粘连的隐隐撕痛……
春陀看着他出来,简直莫名奇妙,他们俩的事春陀就从没完全弄明白过。


(四十二)

“陛下!‘我’舅舅有信函给陛下!”霍去病重重的强调卫青是他舅舅,一脸不高兴拿着那封着火漆的盒子递给刘彻。收到舅舅给他的信函时,他高兴的乐歪了嘴,启开封的火漆,里面一卷竹简,他兴奋的拿出来展开,竹简里还卷着个细长的封着火漆的信函盒。舅舅信中最后一句嘱咐是,务必速将密函呈交陛下,切勿走漏。给自己写的信,最后一句落在刘彻那里,霍去病的脸拉得老长。
卫青会给他写信,刘彻都不自觉的红了脸。不对啊,他若是给朕写信,直接酌人给朕就罢了,怎么让去病送进来?刘彻觉得不妙,蹙了眉头,飞快的亲自撬开火漆,里面是半幅素绢,“臣于朔方探报,高阙右贤王部敌军活动频繁,臣恐军情有变,宜早做准备。臣已在朔方依黄河部署守军,以防匈奴突袭朔方。然匈奴只在高阙游走,臣恐其意不在朔方,胜恐虐胡有烽火甘泉之心。臣暂不移兵往高阙,恐打草惊蛇,臣启陛下慎思明辨。”刘彻的神情凝固在信函上,咬合肌棱角分明的绷紧。
“是边报!”霍去病一直盯着刘彻看信的表情,舅舅倒底跟刘彻说些什么悄悄话?看到刘彻的神情,霍去病立刻明了了信函的内容。
“嘘!”刘彻抬起黑眸子看了一眼他,叫他轻声,黑眸子是那么的深邃,“春陀——”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焦虑。
“奴卑在。”
“朔方春寒,长平侯从去年秋天染恙,至春来久不愈。朕怜其戍防辛苦,如今朔方已定,匈奴不敢来犯,速传朕旨意,特赐长平侯速回长安养病,以彰天恩。”
“诺。”
刘彻戏做得太足,霍去病真有些不放心了,“我舅舅病了?!我舅舅倒底病了没有?”
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只要一提到他舅舅,就粘的像断不了奶的娃娃,火亮火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刘彻,刘彻拿他也没有办法,“心病!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
“大单于,淮南王密报。”
“怎么样?”
“刘彻诏回了戍防朔方的卫青,听说是那卫青不服河朔秋冬两季的恶寒,去岁秋末染恙,今春又值回暖甚晚,病势不见好转,带诏而归。此时该已然回到长安啦……”
“好!昆仑神佑我大匈奴啊!!”
“淮南陵翁主特嘱咐大单于……”中行悦撇撇嘴,冷笑一声,“刘彻和卫青向有于外难知的内情,大单于不可轻信,仍应加紧调兵。”
“可那卫青还是回了长安。他离开时如何布防?”
“回大单于,卫青只在河朔部了守军,没有其他的动向,应该不知我调兵高阙的意图。以为我军动向旨在夺回河朔。”
“好!”
……
卫青马不停蹄连夜进宫,刘彻已在甘泉居室等他。
刘彻旁边站着一个高身量儿健硕的小伙儿,紧束的群青色剑袖,并不穿氅衣,扣着乌金色的护腕,乌金色的腰带结束整齐,显得他的肩愈发的宽阔了,踩着一双乌金色的鹿皮软靴,若不看面貌,便以为是个矫健的青年,再往脸上一看,那小模样还带着些张狂的稚气,还是卫青膝下那个胡闹厮混的孩子。尤其是那双锋芒毕露的火眸子,已过午夜,仍然闪着夺目的光。
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半年不见,卫青觉得他的个头儿蹿得可能比自己还要高,肩膀可能比自己还要宽了。这个小东西的,卫青不禁笑了,他怎么还没回家?
刘彻看他从外面进来,一身风尘仆仆,带着沿途的寒气,步履却异常的稳健。大红的盔缨、战袍都落了灰尘,只有那双寒眸子依旧清凉明净。他绝对是明白自己的心意的,不听宣诏此时直入未央,不向别的宫殿去寻,直奔甘泉居室来,他就是明白的。刘彻嘴角向上调了一调。没想到,他迈进殿门,一眼先看到了霍去病,随即就抿嘴笑了,刘彻翻了个白眼。
“舅舅——”刘彻还没说话,霍去病早过去了。
卫青看他不懂规矩,拉他站在身边,一同跪下去,“臣卫青参见陛下。”
“平身吧。”刘彻站起来,走上来要扶他。
霍去病比他站起来的早,双手扶起卫青,“舅舅,倒底生病了没?”
“没有。”卫青随和的看着他,他越长越精神了。刘彻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卫青忙过去,“陛下,臣回来了。”
“去病啊”,刘彻没搭他的话,“去,跟春陀去给你舅舅找一坛好酒,要最好的。”
霍去病不愿意离开,想站着不动,可春陀过来看着他说,“奴卑不知长平侯的口味啊……”霍去病老大不愿意的跟着他去了。
刘彻看着卫青,“你外甥也不知是真精明还是假精明。听朕说你病了,就当了真。今天听说你要回来,倒像贴膏药粘在这里,死活也不走了。说他是假精明吧,他怎么就算着你不会回家,一定直奔这里呢?”
“陛下恕罪,去病没什么精明不精明,不过是小孩子胡闹罢了,臣一定好好管教他”,卫青明白,回避了他的眼眸,“陛下,看高阙的动向……”
“把匈奴分成东西两路,你有把握吗?”刘彻压了醋意,和他说正事儿。
寒眸子一下亮了,也映亮了黑眸子,“陛下英明,突袭右贤王,贵在神速,臣请调三万轻锐骑兵,粟粮精养的马匹,中途换乘,昼夜不停,奔袭高阙。臣今夜就走!臣已在朔方部署二十万人马佯守来麻痹敌军,掩护臣千里驰纵,也可聊为后援……”
如此登对的暗合,只有他和他的仲卿做得到,刘彻心潮澎湃起来,“你一离开朕就遣了将,苏建、李沮、公孙贺、李蔡,朕传旨叫他们都属你麾下调遣,出朔方,佯动。朕也已经在右北平安排人马佯攻敌军,以为掩护。”黑眸子滚烫的贴近他,“你的信朕看了,朕都明白……”
“臣也……”寒眸子中不经意的闪着一丝情愫,又很快眨了眼睛,“臣谢陛下!臣当尽心竭力,将匈奴从中截断,永解烽火甘泉之危!”卫青撩甲单膝跪倒,刘彻拉着他的手,要他起来。
“舅舅”,霍去病拎着酒坛子回来。
卫青脱了刘彻的手,站起来。
“你外甥怕你病了,已经疯魔了两天了”,刘彻无奈的挖苦他。
卫青笑了,拉过霍去病,“去病,又长高了。”
“舅舅,长多高也是舅舅的外甥!”霍去病依旧搂上他的脖子。
卫青忙推开这贴“膏药”,“多大了……还粘人……”
“去病,给你舅舅倒酒吧!”刘彻眼气得手抖。
“我给舅舅倒酒!”
说着给卫青倒满一盏。
卫青暗暗叹口气,摇摇头,无奈的看了看那双揣着明白,强忍着装糊涂的黑眸子,又看看那双天不怕地不怕,当真要与天争峰的火眸子。只当是上辈子造了孽,欠他们的吧。刘彻能对去病如此宽容,甚至是放纵,他是感恩戴德,比封他一万个侯爵还要让他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也不多说什么,拿过霍去病手中的酒坛,给刘彻满上酒,“臣谢陛下对去病的教导,陛下对臣举家的恩德,臣惟有效死以报。”
卫青举了酒盏,刘彻心里一酸,看了一眼霍去病,“去病,也满上吧,给你舅舅饯行。”
霍去病自己满上一盏,“舅舅,旗开得胜!”
……
他转身要走,刘彻又开了口,“去病,去给你舅舅牵马。”
霍去病出去了。
甘泉居室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刘彻静静的看着他,他也静静的看着刘彻。想说的太多,却舍不得占却了这一刻的对视,马蹄声近了……
“陛下保重。”
“仲卿”,刘彻动了动嘴唇,“加餐食……”后半句咽在了肚子里。
霍去病已经牵马过来了,除了骊驹还有一匹,“陛下,请陛下允许我去送舅舅!”他有时精明得透亮儿。
卫青想说不必了,但刘彻反而点了头。
看着他点头,卫青心里会意的一酸,“陛下保重,臣速战速决!”
刘彻是如此的羡慕又嫉妒,但他还是让霍去病去了,就只当是自己去送了。自古帝王亲自送的将领,多半是不能凯旋要横尸疆场的。他忌讳得很,所以卫青多次出征,他都不送。
甘泉居室有些冷清,刘彻叫春陀给他加一件氅衣,“朕要去看卫皇后,看看朕的据儿……”
……
“舅舅,下次出征,一定要带上去病!”霍去病攥着他的手不放。
卫青笑了,拉起他的手,比了一下,“你的手竟然和舅舅一边大了!舅舅做梦都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舅舅……”他像以往一样,想埋进卫青怀里,却也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头早已超过了舅舅的胸口,舅舅的脸颊就蹭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身上忽然一阵莫名的冲动,用力的搂紧舅舅,控制不住的在他的颈项间厮磨,那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呼吸急促起来……
“你这孩子!”卫青也觉得有些异样的推开他。月光皎洁明亮,卫青看着他还那带着些稚气的脸,两颊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眸子里两团小火焰突突的跳动着,“你都和舅舅一样高了,怎么还像贴膏药?不像话……”卫青捎了他后脑勺儿一下,“舅舅要去点兵了,不能耽误。这么晚了,家里只有舅妈不行,弟弟们还很小,你快回去吧,和舅妈说,舅舅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要让她惦念。”
霍去病强压下这从没有过的莫名的冲动,尴尬得两颊更红了。他遮掩的点点头,“去病等舅舅回来。”
“少惹是生非,要听舅妈、姨妈的话,要好好念书,要好好练骑射,舅舅才能带你去打仗!”卫青翻身上马。
“知道了。”霍去病也上了马,一直看着卫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莫名的冲动仍然冲击这他的胸膛,让他一阵一阵的脸红心跳。
……
“将士们——所谓兵贵神速!我军此次出征,要做好奔袭千里的准备——而我们的时间,是两夜一昼!也就是说,今夜启程,明天夜里我们就要到达高阙外围,略做休整,后天一早我们就要对右贤王的指挥核心发起攻击,此间路途多有颠沛!但作为军人,我们也没有选择——进攻就是最有力的防御——出发——”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
纵使他经年习武,一直在马背上摸爬滚打,也奔袭过龙城、河朔,但千里奔袭,他还是第一次。耳边一刻不停的马蹄声、马嘶声,彻夜不绝。初春的夜风依旧有些刺骨,刮剌着他的脸颊,面皮很快就在刺痛中变得麻木了。扣住丝缰的手指也僵硬了。一昼夜下来,两腿在鞍鞯上硌得酸疼。
太阳又要西坠了,胯下的骊驹喘着粗气,声声传进卫青的耳朵,骊驹已过壮年,这力不从心的喘息撕着卫青的心。前面一道溪水,倒映着夕阳的影子,“将士们——速换马汲水——”他勒住丝缰,翻身下马。
“将军,水。”校尉给他端上水。
卫青摇摇头,回头看看,后面陆续还有一些人马到来饮水,“大家都速饮马汲水——还有没有尚未汲水的人——后面还有没有掉队的人马?”
“将军,将士们都已经饮马汲水了,请将军喝口水吧。”
“好。”卫青接过水,牵着骊驹走到溪水边。
它却不再像在朔方草原上那样雀跃嬉戏了,它走得很慢很慢,几乎是卫青拽着它走的。靠近溪水边,它也不垂头喝水,只是把头沉沉的靠在卫青的肩上。卫青心疼的来回抚摸它的脖项,忽然觉得脸颊上热热的有水滴落下,卫青侧过头看。那是骊驹柔和的黑眼睛,映着夕阳,大颗的泪珠映着惨红,卫青看到它眼中的最后一点留恋。他紧紧的搂着骊驹的脖子,只觉得骊驹前蹄一软,卧入溪水里,闪得卫青也险些跌倒。它长久的垂下了那柔和的黑眼睛,卫青紧紧的咬着牙,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将军——给您换一匹马吧……”
卫青不能再看它一眼,军情紧急,他的声音难以控制的颤抖,“有多少换下的军马……累死……”
“将军……目下,目下不可胜数……”
“换马——”他蘸一下眼眸,平静了一下呼吸,“将士们——我们的战马就是我大汉的英雄——这些战马宁可累死,却没有一匹因途中劳累而失足将我们中的任何一员掀倒在地,都是竭尽最后一口气来效忠主人——而今我们不是乘跨战马,而是乘跨在英雄的脊梁上!将士们应如这英雄的马匹一样,为我们大汉开疆并土,勇却匈奴!!将士们!马尚无畏,我亦何惧——换马,继续奔袭——”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卫青跨上新换的战马,最后看了一眼骊驹,等我回来,躺在这里静静的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将士们我们已经提前了!!抢到了半天的时间——正是打他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三更到高阙!!端了他的老巢——回来再厚葬我们的英雄!!!”
“将军威武——”
“汉军威武——”


(四十三)

“陛下,夜深了”,卫皇后看刘彻只歪在榻上,靠着被子出神,并不思睡,便给他端过滚热的红豆粥,“陛下过于忧劳,要善自保养。臣妾熬了红豆粥,是甜糯的,陛下尝尝。”
“据儿睡了?”刘彻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她已不再是豆蔻年华。那个十四五岁娇弱的弦歌伎子,已是养育一儿三女的母亲。她的容颜虽然减淡了清馨明丽,然而那随和的好性情上更多添了一份慈爱柔和。她有一双一样如春涧般澄澈温柔的寒眸子,映在黑眸子中历久弥新。
刘彻半张开嘴示意她喂,她也就随和的一勺一勺的轻轻吹了,再喂给他,“这个味道不错!”刘彻笑了。
“据儿也喜欢这个味道。”
“是吗”,刘彻又靠起来些,握了她的手,“子夫,你知道朔方吗?”
卫皇后想了想,摇摇头,“臣妾听卫青说过,但臣妾不知细情。”
“其实,朕也没去看过,不过朕听卫青说,那应该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比上林苑要青要浓,莽荡上横溪纵涧,水草丰沛。天地几乎相接,苍鹰在白云映衬的蔚蓝的苍穹盘旋。成群的牛羊马匹悠闲的在草场上吃草。黄河九曲,唯富一套。河朔草原的尽头就是滚滚黄河,接天而来……”刘彻暗黑的眸子里闪着憧憬的光。
“陛下,那再过了黄河是哪里呢?”卫皇后把最后一口红豆粥喂到刘彻嘴里,继续问他。
“过了黄河……”刘彻眯起眼睛,那就是匈奴人真正的草原腹地了……“卫青可能快到了吧……”他失神的念叨。
“到了哪里?卫青到了河朔吗?”她的寒眸子流露着牵挂。
不知为什么,只要卫青出征,刘彻必然要到她这里来。他笃信灵犀,比如他有时心里烦躁,不出几天,他多半都会听说他的皇姐有什么不舒服。寂静的夜里,看着她那双同样清凉的寒眸子,刘彻才觉得心在肚子里。他仿佛能从这双寒眸子一览无余的望到那双寒眸子,只要子夫神情泰然,他就安心的觉得他的仲卿一定是平安的,“霍去病是鼻子像卫青,而你们姐弟之间,就这双寒眸子最像了……”他的言语跑了题。
卫皇后颊上绯红,垂着眼帘不言语。
这个神情也很像啊……“据儿只有眼睛不像朕,小东西的眼睛像他娘”,刘彻托起卫皇后的面庞,“像他舅舅……”他揽过卫皇后,搂在怀里,“卫青若是此时就到了的话,那就更好了……”
……
月朗星稀,跃马驰纵。银白的月光下,映出不远处似有一朵朵白色的军帐,和点点灯火。
“将士们——做好迎战准备!!一刻不停,杀过去——”他两腿用力在马肋上一蹩,马儿长嘶一声,狂奔向前。三万大军如飓风狂飚卷过草原,仿佛是一瞬间就踏翻了右贤王军营的围栏。
巡哨的匈奴兵丁未及防备,应声而倒,卫青挥起天子剑,一剑剖开一个帐篷,几下掀了帐篷,睡梦中惊醒的敌兵惊惶失措的找不到武器,束手就擒。
“速寻右贤王——不要叫他溜掉——”
高阙的匈奴骑兵部署果然如此之多,卫青的三万人马还未来得及挑掀一半的帐篷,已有另一半的匈奴骑兵在慌乱中摸到了武器战马,匆忙应战了。求生的欲望,让这些噬血成性的草原猛兽红了眼,发了狂。
弯刀从四面挂着寒光、带着风声劈头盖脸的向汉军横扫过来。
卫青此时每一寸皮肉仿佛都亢奋起来,寒眸子映着雪亮的月光。坚决果断的迎上一个又一个飞划过来的弯刀。短兵相接的铿锵声填充了他的胸膛,仿佛有一口滞塞淤中的恶气此时从丹田直撞出他的喉咙,“来吧!!!”他赫然怒吼一声,划破布满繁星的夜空。
血沫飞溅眯了他的寒眸子,扑鼻的腥气逗起了他难得的野性,他的天子剑锐利的如苍鹰的利爪,横在他马边的尸首堆得几乎拌住他的马腿。飞溅到他英睿面庞上的血水渐渐变得粘稠,粘连了他长而浓密的睫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可他无暇去擦拭。
血红的曙光带来了胜利者的欢呼,和失败者的死寂。
“将军——右贤王只带数百随从,向北远遁了——”
“将军——轻骑校尉郭成率众追赶——”
“将军——我们胜利了——”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卫青深深的喘着气,汗水混着血水蛰刺着他的眼眸,“将士们——我们已经成功攻破了右贤王,成功的将匈奴分割!!!你们都是大汉的英雄——汉军威武!!汉军威武!!!”
“将军威武——汉军威武——”
“速清战场缴获——补给军需——将士们!!!我们胜利了——送我们到草原的英雄还横尸在溪水边——我们稍试休整,回去掩埋战马,厚葬我们的英雄——”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去传令给轻骑校尉郭成”,卫青拉过一个传令的骑郎,“穷寇莫追!换一匹匈奴的好马,快去追郭校尉。免得穷寇狗急跳墙,引他误入歧途,迷失道路!快去!!”
“诺!!将军放心,卑下这就去!”
卫青又叫过一个传令校尉,“你也换马,从速向长安报捷!!!”
“诺!!”
卫青一脸血迹未及擦拭,就已经暂借右贤王的军帐做最后的部署,安排高阙的留守防卫,留下足够的辎重粮草牛马。一上午,将士们不停的清点缴获。
“报将军,获俘男女一万五千余人!”
“将军,缴获牲畜千百万匹,无法胜数!”
“将军——将军——”
卫青正在听军士报缴获数目,帐外有人高声呼唤,卫青挑了帐帘出来。
轻骑校尉郭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将军,卑下逐右贤王不得,但擒获其下裨王十余人!”
“好样儿的!!”卫青用力的拍拍他肩膀,“将军辛苦了!”
“卑下岂敢!将军无畏,身先士卒,卑下安敢有惧险之心。全听将军调遣!”
……
过午的太阳发着刺眼惨白的强光,又到了那道换马的横溪,劳累而亡的战马的尸首横在溪水边。饥乌、秃鹫落满在马尸上,抢夺皮肉。
卫青登时浑身一乍,响遏行云的一声怒吼,催马沿着溪水一道奔开!惊得饥乌、秃鹫乍起乱飞,卫青脑子里的弦崩断了,脚下催马愈快,双手反而松了缰绳,搭满弓弦,仅凭双腿的力道夹住飞驰的快马,整个人侧弯下身去,倚马向着乌鸦、秃鹫不停的射去响箭,箭箭命中。
众将见他行动全没了望日的平和,都恐他失足堕马,忙各个开弓搭箭一起向长空射去。乌鹫死伤无数,整群惊散。
卫青快马沿溪寻到骊驹的尸首,翻身下马,撩起甲胄伏在骊驹墨黑冰凉的尸体上,闷声呜咽起来。
“将军……将军节哀吧……”郭成难过的看着他剧烈颤抖的双肩,“将军脸上的血迹已经凝结了,先洗一洗……”
卫青蹙紧眉头,用力的摇摇头。
“将军,卑下听说……”郭成蹲在他身边,“卑下听说此马乃多年前陛下所赐,将军爱惜此良骥,不如将其尸首车载运回长安,请旨厚葬吧……”
卫青哽咽着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清晰凄凉的回声久久回荡在广袤的草原上,盘旋的苍鹰也受了惊吓,凄厉的哀鸣应和着传来。
“将军——”
卫青许久才喘过这口气来,无力的抹一把额头血粘的汗水,“……此马……随我多年……确实是当初……”一回想起那段往事,他立刻哽咽的无法再说下去,他只得咬紧剧烈颤抖的牙关,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骊驹虽生在长安,长于上林,然而终是草原的种性……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也许……这里正是它长眠的归宿……”
“将军……”
……
“什么?!!卫青攻破了高阙的右贤王部!!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的马不可能这么快——不可能!!!”
……
“长平侯接旨!”
刚一入塞,天子的使者捧着诏命已在关前迎候了。
“封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益封大将军卫青六千户,执金印紫绶!衣锦还朝!!”
……
他奉旨着大将军戎装迈入未央宫的朝堂,神情略显些疲惫,面色被阳光风霜侵蚀的黑了许多,可如此更衬得他的英武挺拔,也更衬得那双寒眸子如一泓清泉一般,波光荡漾。
那身精致的黑红大漆镶金犀甲,十分可体的贴合在他的身上,显得他那成熟的身形愈发英挺。犀甲上除了黑红两色的精细纹路外,更用黄金丝嵌入犀牛皮中,盘成精美的团虎纹。原先大红的披风换成了唯一的凝重贵气的紫色披风,也用金线织出螭虎盘纹,衬得他的神情愈加大气内敛。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贴在他日渐成熟稳健,大气磅礴的戎姿上。
“臣卫青奉诏还朝,陛下万岁。” 卫青撩甲跪倒。紫气东来,恰如一道迎日而升的霞光。
刘彻心跳得厉害,这是他的仲卿给他打出来的风光!朝堂上文武百官在那身紫金贵甲下俯首的阵势,已然验证了他刘彻十多年来战略的英明。试看而今天下,还有哪一个敢妄议,说朕打匈奴是无稽之谈的!朕要天下人都知道,朕打得就是他匈奴狼!什么前朝老将,朕一眼看中,十年磨砺出来的将军比三朝元老一辈子打下的疆土要多上百倍!
刘彻豁的站起来,真恨不得冲下丹樨一把搂起他,但最终只是沉稳的延伸了黑眸子中感慨的光,墨黑的广袖无限拉长的向下一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将军和抚四夷,功在千秋!”
“臣惶恐,臣不敢居功!”卫青仰面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又深深的垂下头去,“臣今日之功,幸有陛下决断英明,更赖军中诸将于朔方、右北平牵制敌军,及随臣奔袭的将士们浴血厮杀!臣一人安敢贪天之功!”
刘彻点点头,这就是他没有看错的仲卿。十年来,从没有一件事让他在朝堂上为难。他畅快的笑了,朗声说:“有汉七十年,常有烽火甘泉之危。大将军卫青此役将匈奴分割为东西两部,解我汉家烽火甘泉之虑。朕要大修甘泉宫,日后即可巡幸。大将军之功非同小可,功绩益封不足,而无可再封。然论功行赏,朕不能坏了军规。特将余下战功封大将军长子伉为宜春侯,次子不疑为阴安侯,幼子登为发干侯。以彰大将军勇武之功!”
卫青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的摇摇头,“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他一味的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垂首伏跪,真切的感到那双波涛激荡的黑眸子一直注视着他的脊梁,他知道他的话可能会招来刘彻的不悦,但他仍然平淡的继续上奏,“臣三子皆幼,于国未有勤劳,陛下幸列地封三侯,臣愧不敢受。亦非臣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臣万不敢居功。臣子安敢受封!”
“朕会同样封赏那些同卿征战的将士的!”这回没话说了吧,朕等你很久了。
……


(四十四)

初夏的雷雨卷走了刚露头儿的干热。雷声隆隆,凉爽的风时而刮进檐前的雨点儿。房檐儿下的黄口小燕儿畏惧这轻巧的雷声,唧唧喳喳的轻轻吵闹。
“你又顾头不顾尾啊?”卫青拈着一粒白棋,看着霍去病。跟这小子下棋,就不够他赖的。从小赖到大,没耐性的臭棋篓子一个,还不许别人赢,“舅舅可走这儿喽!”
霍去病一把拦住他的手,“不行,我再看看!”挺秀微翘的鼻尖都冒汗了,“怎么了,走这儿怎么了?”急脾气的,毛毛草草看了一遍,没看出来。
卫青笑了一下,“嗯,好!”落下棋子,伸手就拈他被围死的黑子。
“不!”霍去病恍然大悟,“不行,刚才没看清楚。不行,舅舅别走那里!”霍去病没皮没脸的按住卫青的手。
“又悔棋?!”卫青一定要拿,“这一盘悔了几回了?这回不行了!”
“好舅舅,最后一回!”火亮火亮的大眼睛带着焦急,认真的看着卫青。
那神情一如十年前一样的幼稚任性。这个表情,卫青一看就说不出一个“不”字了,“你呀,你这下得是什么棋啊?!就那几个子,一路的往前乱走,后面的子全不管不顾了。你也得等等这几个啊,给这几粒也布个局。”卫青仔细的给他讲,“没耐性……就这还上战场?前头的跑了八百里,后面的还没出关。那还了得了……”
“舅舅不许说”,霍去病一把捂住卫青的嘴,不好意思了,整个人糊在卫青背上,揽住他的脖子,又要在他身上耍赖。
卫青掰开他的手,“松开,再不松舅舅要咬你了!老大不小的了,还腻人。”背脊都让他压弯了,“舅舅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要上了战场,就一个字,‘快’!!跟得上的都跟着我向前冲,跟不上的少拖我的后腿,干脆留守!”
“这句就该挨打!”卫青勾住他的双手,膀子往旁边一闪,霍去病一下歪滑下来,卫青顺势一翻腕子把他撂在地上,控制着力道用膝盖顶住他的软肋,抬手在他跨边重重的给了他一巴掌。
“哎哟!舅舅,好疼啊!”霍去病吃痛带耍赖的大叫。
卫青又打他一巴掌,“打也记不住啊!”
“记住了!舅舅,去病是说着玩儿的!”霍去病用力一挣。
他身上肌肉健硕,好像一条活蹦乱跳刚捞上岸的大鲤鱼一样,收紧又有弹性,卫青竟按不住他,“好小子,长劲儿了?舅舅倒看看你有多大劲儿?”卫青费力的按住他。
霍去病眸子里的火焰突突的跳着,咬着牙抿着嘴,和卫青较着劲儿,一点儿一点儿的往起挣。
卫青渐渐觉得根本按不住他了,看他那认真争峰的小倔样儿,卫青一下笑了,突然一松手,霍去病没防备,一下冲起来,脑门“砰”的一声撞在卫青的手肘上,磕得卫青胳膊全麻了。
小蛮牛也真磕疼了,捂着脑门,窝在一边不出声儿了。
卫青顾不得自己疼,赶快过去看他,“磕着眼睛没有?!”
他不说话。
“让舅舅看看!”卫青心里有些没底,蹲着身子拉他捂着脸的手。
霍去病突然一松手,冲着卫青鬼笑,纵身扑倒卫青,压在他身上,“兵不厌诈,舅舅大将军!哈哈哈!舅舅!舅舅!去病赢啦!”
卫青开始还觉得他不过十七岁,倒底还嫩些,恐怕用了全力真伤了他,不敢认真和他较劲儿。此时卫青想挣起来,才发觉自己真的低估了这个混小子。他按得那么紧,卫青挣了两下竟动不得。“好小子,有这么大的力气了!”卫青一阵欣喜,没白从小娇养他长了这么大。养他一个,让卫青对自己的三个小儿女都有些疏忽了。
舅舅想要挣起来,霍去病来了精神,用力按住他,腿也蹩住舅舅的腿。和舅舅如此贴身的厮磨,舅舅整个人都在他怀中,他莫名的觉得小腹一紧,浑身一热,又是那种异样的冲动让他手脚都一阵阵的酥麻,“舅舅……”
他攥得卫青的膀子生疼,全身不管不顾的压在卫青身上,体温像着了火一样的发烫,火眸子迷离的贴上来。卫青没有办法,用尽力气猛的掀起他,“造反了你!”
轰隆隆一串不凑巧的雷声,霍去病怔怔的躺在清凉的地板上,重重的喘着粗气,好像不认识似的,一双大眼睛熄了火,失神的盯着卫青,很久似乎才回过神儿来。
卫青伸手拽起他,“混小子!舅舅打不动你了!舅舅不在,你舅妈、姨妈都给你吃什么好的了?!”再看那冒汗的红脸蛋,脑门儿上一颗通红的小爆栗,卫青忍不住又笑了,拍拍他的脸颊,“你小子啊……”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摸着自己的额头,“咝,疼!舅舅,这回是真的很疼!舅舅给我吹吹吧……”
“忍着吧,让你赖!”
“舅舅……”
……
“这外面的雨越发大了。”平阳搂着据儿,“打雷啦,据儿怕不怕?”
“怕,据儿怕。”据儿偎在平阳怀里。
“有姑妈呢。”平阳轻轻的拍着他,“子夫啊,外面可有我府中的从事来接了吗?”
“雨这么大,皇姐不必回去了吧。”卫皇后向外看看。
平阳叹了口气,“一下雨,便叫人觉得冷清凄凉。偌大一个公主府,先时是满府药气,而今是没有半点人气……还不如这深宫似海……”
“皇姐不必苦恼,不如在宫中小住,也有人作伴……”
平阳眼圈一红,“子夫啊……”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淹没在这瓢泼大雨之中。
风雨如瀑布一般倾泄下来,不远处未央宫巍峨的檐殿几乎摩接到漫天的阴云。这天气就像她此时的心潮,竟没有一处,没有一刻,没有一丝平静……
她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子夫可知皇弟为何执意封卫青三子为侯?”
她突然转了话题,卫皇后一愣,“臣妾不知。”
“皇弟有一句话,‘功绩益封不足,而无可再封。’子夫明白其中的含义吗?”
卫皇后蹙了眉头,摇摇头。
“皇弟封卫青为大将军,军中权位已极,封卫青为长平侯,又复加封六千户,已逾万户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这朝野之上最可畏的便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历来多少丰功伟绩的臣子,最后都从这凌云山巅一步而下,落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平阳哽咽了,把怀中熟睡的据儿递给卫皇后,自己悠悠的站起来,失神的踱到殿檐下看雨。
卫皇后看她心事重重,又莫名说到卫青眼角就见了泪光,不知她困在什么事上,忙把据儿交给乳母,叫她退下。自己出到殿角下,陪平阳看雨。那雨带着寒气,潲湿了华丽的裙裾,“皇姐……”卫皇后见她竟默默的垂泪,心中真是有些慌了。从在她府中为奴,到而今和她成为一家,将近二十年,从没见平阳公主如此黯然神伤,“皇姐”,卫皇后递过锦帕,给她拭泪,“此雨果然凄凉,惹人神伤。皇姐衣襟都湿了,我们还是进殿吧……臣妾刚做的衣裙,皇姐不嫌弃,暂换了吧……”
“……你们卫家人,都是这等好性情的……”平阳蘸蘸泪水,和她又进了正殿。有仕女忙给她二人换衣服。平阳也平静了许多,“生于帝王家,长在深宫内,杀罚决断看得太多,不犹得人不多心,不多虑。这帝王家的不得已总是太多太多。远的不说,只说主父偃,一纸推恩令,红极一时,四海诸王都胆战心寒,到都头来怎么样。赵王几滴眼泪,公孙弘几句弹劾,还是灭了族……不用推恩令,四海如同饲虎,割据一方;推恩令一下,动了各王的根基。终是宗亲,‘仁孝’治天下岂能不顾亲情。要想推恩令继续施行,只有诛了主父偃,来堵诸王的口……帝王家有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卫皇后默默的看着平阳。
平阳摇摇头,“你在深宫多年,想想当初进宫时,这后宫的倾轧……”
“……”卫皇后只觉得冷汗涔涔,“皇姐……”
“朝堂上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再说远的,当年灭诸吕的太尉周勃怎么样?平七国之乱的太尉周亚夫又怎么样?……登高跌重……”平阳目光淹没在外面的大雨中,“有朝一日,当真踏平匈奴,会不会又成了一盘兔死狗烹‘功臣局’啊……”平阳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卫青……等了你十九年哪……你也必须是帝王家的自己人,或许才可保平安……
“皇姐……”卫皇后担忧的等着她说,可她却出神的望着外面的雨,“皇姐,那么卫青他……”
“呃……”平阳回过神来,皇弟会怎么继续走这盘棋呢?这么多年了,他和她的卫青之间……不把卫青放在这个位置上,一样可以遣他打匈奴。皇弟难道不知卫青在这个位置上的风险吗,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他将会怎样在这盘“功臣局”上落子呢?高祖、文皇帝、父皇哪一个也没走好这盘“功臣局”啊……卫青会走这“盘功臣局”吗?本是她的卫青,她先看中的卫青,她的弟弟会放手吗……“……叫他来作帝王家的自己人吧……”
……
“这雨下了一天了。真闷人哪。”
“陛下怎么还没出来?”
“‘出来’什么‘出来’?李督尉又有好‘曲子’了呗,都‘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
“你倒通这些,只是自己‘不中用’了。这好‘曲子’,哈哈哈,对,好‘曲子’。这就叫‘人不留人,天留人’呐。这雨还真知趣儿啊。”
“哎,这几个月,朝臣间的议论听说了吗?”
“是不是关于大将军的?”
“我可听说了,这陛下在朝堂说大将军是‘无可再封’啊。”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封了他三个儿子。”
“你知道什么?我前日给候旨的朝臣端果品的时候,听见他们议论啊……”
“怎么说的?”
“说大将军啊……快啦……说这‘无可再封’便是陛下有弦外之音。”
“什么弦外之音啊,你快说,别调着人!”
“就是说,大将军的功劳太大啦,有功高镇主的嫌疑啦……”
“真的?!”
“那些大臣们纷纷议论,什么前朝的周亚夫,什么再往前的周勃。”
“都是什么人呐?”
“都是先朝的太尉,总揽军权的人物。最后都不得善终……死在帝王的上谕之下……”
“说得对啊,伴君如伴虎啊……看看主父大人,还不是一句上谕,就诛了族……”
“朝臣们都说,平灭匈奴之日,怕就是大将军‘兔死狗烹’之时,哎哟!!!”其中一个内监突然一头栽在地上。
刘彻又飞起一脚,踹得另一个内监滚下宫阶,“都给朕砍了!!砍了!!!”
李延年给刘彻穿好衣服,正在里面自己打理,就听见外面忽然乱了,赶出来一看,只见两个内监已被拖下去了。李延年不知为了何事,吓得不敢过来问他。
黑眸子氤氲着万钧雷霆,一抖广袖,头也不回,怃然而去,后面给他撑伞的宫人内监吓得腿软,根本追不上他。
……
“张骞——是陛下惦念的张骞,张骞他回来了!!!”
“什么?!张骞!!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快,朕,朕要着礼服!!不,叫百官都着礼服,即刻进宫!!!看看朕的另一位功臣——”
……
“出使西域的郎官张骞回来了!”
“谁?”卫青不敢相信的站起来,“你说谁回来了?”
“十三年前奉诏出使西域的张骞回来了,陛下命满朝文武急速着礼服进宫——”
“真的!快!我这就进宫!”


(四十五)

“郎官张骞,出使西域,长途跋涉十三载,矢志不渝,不负圣恩。一路持节,历览广博,特赐封张骞为博望侯。张骞黯熟西域、匈奴水土要隘,特命博望侯张骞从大将军卫青麾下——”
……
“臣远道而归,幸赖陛下的洪福啊!”
“张骞呐”,渐台的暖风吹来荷花的清香,几乎迷离了刘彻的眼睛,从太子伴读到而今,快二十年了。一去十三年,杳无音讯,刘彻以为他早不在了,没想到,他竟回来了!虽然一路历尽艰险,刚回来时好像个乞丐。今天整束了冠带,洗净了面庞,刘彻觉得他倒比走时高大强健了许多,看不出是个耍笔杆子的读书人了,“一路回来,倒不像个读书人啦!”
“臣在匈奴被禁近十年,每日和匈奴一样,吃肉喝羊奶,干粗活。陛下,臣去了十三年,陛下的远略竟然一步步的实现了。几年前,臣在匈奴王庭,听说陛下平了龙城圣地。臣便问随从,是哪位干将建如此功业。”说到这儿,张骞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原来竟真是‘他’……陛下好眼力!”
“……”刘彻默然无语,这多年来只有外间的捕风捉影,再无人知晓这段内情了。十三年后,竟回来一个听得出这根心弦的人,他脉脉的闭了眼睛……
还是那上林苑一片赤枫金莽荡,漫坡军马三五成群;那是韩王孙拈酸的调笑;“野马还是战马?”他似乎是这样问的。“陛下的鞭子最清楚。”韩嫣似乎是这样答的;还是那墨黑的骊驹,毛色泛着油光,年少的建章监,一身戎装越发英挺……似乎仍从天际跃马而来;“臣想,马儿本来生于草原从莽,性情不受羁绊,不如顺其自然,于上林苑莽荡放养,每日驯其奔驰的速度和耐力,恢复其本性,再由羽林兵士乘骑,训练骑射……”;还是那秋来红枫黄草交相辉映的莽荡,龙驹奔腾如百川归海一般,随着那个鲜明的黑红人马影狂奔而去……;还是那一定要带着遮掩才出得口的对话,“有没有进宫看望你姐姐?” “臣……臣没想起来……” “你除了养马,你还想得起来什么?”“你欠朕的,早晚要还,你以为躲得过吗?你这样半推半就的……” “不过你今天长了朕的志气,朕心里痛快极了,朕的卫青没有让朕失望。”
十三年了……他的小鹰早已扶摇直上九万里,从未让他失望……不,而今刘彻更识得了他的仲卿——他只怕不仅是一只孔武有力,睿智冷静彻头彻尾的苍鹰,他更是极具耐力,平和内敛,恋国,恋家,恋旧,一只领头的征雁……是朕的仲卿……朕一个人的仲卿……
十三年的岁月,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已入而立之年。让他本就深邃难测的面容更添加的深沉与成熟。张骞呆呆的凝望着他的神情,他闭着眼睛,眼帘却在轻轻的抖,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笑纹,良久慢慢消散,眼角有什么在亮晶晶的闪,嘴唇也渐渐颤抖着抿紧……
“呃,陛下,陛下……”
刘彻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用力的眨了眨眼睛,长呼了一口气,“十三年这朝中的人物也换了又换,只有……”
“臣早说过,‘养马比君子’,前日回来,褴褛潦倒,朝堂上人多,倒还没见着他,今日陛下也传了大将军吧。”张骞笑着问他。
刘彻点点头,“呃,西域的风俗什么样?”
张骞知道他为什么转了话题,心中笑着摇摇头,“陛下先尝尝这个。”点手叫人端过一个大漆的食盒。里面一粒粒椭圆的小果脯。
刘彻拈起几粒放在嘴里,“嗯!好,好味道!”
“是西域的葡萄干。陛下喜欢,臣还带回了种子,鲜的更好。还有用葡萄酿的酒,甘甜醇美。陛下也尝尝。”张骞给刘彻倒了一盏葡萄酒。
“这个颜色!”刘彻对着日光,晃着酒盏,“红的?像琥珀似的?”
“陛下尝尝。”
“果然甘甜醇美!好酒!那葡萄籽要种!要好好种!”
“臣还有一样礼物,带给陛下和大将军。”
“是什么?”
“锻造宝刀的精砂和秘方!”
“张骞!果然不负朕望啊!”
“陛下……”张骞的目光忽然的延伸到沧池边的小路上去,“那是他吗?!”
一个普兰色的身影向渐台走来。
刘彻抿了一口酒,笑而不语。掸掸身上的衣襟,站了起来。
张骞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那个一脸稚气的孩子已然如此英睿挺秀,内敛成熟了。简洁的束发冠,普兰色的暗纹氅衣,越显得他的眸子与世无争的清亮,浑身自带一份难以名状的大气从容。
“见过大将军吧!”刘彻看着张骞的神情,自己有些得意的笑了。
“不,不敢。”卫青先施了礼,十三年前从建章营挑选骑郎沟通西域的张骞,卫青还记得那该是个儒雅的读书人,而今却面目黧黑,筋骨强健,不似先前了。卫青对这长途跋涉之苦是深有体会的,“博望侯一路辛苦了。”
真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十三年了,言谈话语的神情语调竟还是老样子,张骞忍不住笑了,“怎比得大将军长途奔袭之苦。”
“都别互相恭维寒暄了!坐吧。仲卿,”
哟?换了这么腻的称呼了,张骞偷看一眼刘彻,心里觉得好笑。
“仲卿来尝尝张骞带回来的葡萄干。”刘彻抓了一把塞在卫青手心里。
卫青连尝了好几粒,“好甜哪!”
张骞隐约记得,似乎十三年前在上林苑饮宴,刘彻就给他吃甜食。他喜欢吃甜食。
“仲卿再尝尝这酒。”
卫青端着酒盏,对着日光看了看酒的色泽,“葡萄酒?”
“仲卿竟识得?!”刘彻惊讶的看着他。
“臣出征缴获时好像见过。不过臣没尝过。”
“大将军难道怕匈奴在酒中下毒吗?”
“是啊!有这么好的酒,怎么不想着给朕带回来尝尝?没事儿揣着怪沉的长城砖回来给朕,吃也吃不得,喝也喝不得。”刘彻故意将他。
卫青忙摇摇头,“非是臣不饮,只是臣每次出征,力求速战速决。盛恐两件事。”
“哪两件呐?”刘彻抿着酒,看着他问。
“一恐酒后误事,贻误战机;二恐得胜狂饮,骄兵为敌人反击,功亏一篑。臣每出征,必有军令,勿让将士饮酒,否则军法惩办。所以臣疆场不饮,缴获了就倒掉,就算祭旗,祭奠战死的将士了。一直也没有尝过。”
“如此森严的军令哪!怪不得大将军一路告捷!”
“末将岂敢。不过谨小慎微罢了。”
刘彻点点头,“行啦,今日太平,仲卿尝尝吧。”
卫青抿了一口,“果然好酒!”
“好酒可破得军令?”刘彻笑问他。
“归来再饮也是一样的。”卫青不卑不亢的布回去。
“好将军哪!”刘彻又点点头,“还有炼宝刀的精砂和秘方,朕这就酌工匠多炼宝刀利剑。”
“陛下,臣与西域诸邦沟通联系,欲和我大汉开通一条商路。”
“行商贸易,是富民强国的好事!准了。”
“陛下,朔方以西,还有一段路途,纵深到西域,仍为匈奴所控。”卫青看着刘彻。
“大将军所言极是,若从朔方郡的陇西出发,向西要经武威,过焉支山,到张掖,过祁连山,再到酒泉,过了酒泉再往西就到了敦煌,过了敦煌的玉门关、阳关,才能沟通西域诸邦。其间路途千万里,不只是水草丰沛的草原,更有两座大山的险阻,山脉起伏,挡了水气,致使山峦背面更有大漠戈壁,十分艰险啊……”
刘彻蹙着眉头,黑眸子凝重的对上寒眸子,“通商之路最重要的是安全。商人们最是贪财重利,若鼓励他们与西域通商,或要西域诸邦肯于派遣商队,惟有这戈壁太平……张骞,速酌能工巧匠,绘我大汉连通西域之图……标清沿途水草给养之处。”他只看着卫青,却不再往下说,后面的话,他要单独和他的仲卿说。
……
“做帝王家的自己人……”卫皇后一边轻轻的拍着熟睡的据儿,一边兀自叨念。
“什么‘帝王家的自己人’?”刘彻忽然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臣妾……”
“嘘!免了,不要吵了据儿。”刘彻坐下来,轻轻抚摸据儿的脸蛋儿,“子夫刚才自言自语些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这……”卫皇后不知该怎么说,两颊通红。
“什么事?吞吞吐吐的?”刘彻蹙了眉头,她还从没这样欲言又止过。刘彻拉了她到正殿坐,“倒底什么事?”
“不是臣妾不告诉陛下,只是臣妾没想明白,不知该不该和陛下说。臣妾有罪,臣妾不该传这些言语。”
她越这样说,刘彻越想知道,“快点儿吧!朕要急死了!”他们卫家人有时就是这样顾虑太多,这性子真能把活人急死,死人急活。
“皇姐说……”卫皇后还是觉得不妥,不愿讲出来。
“皇姐?”刘彻头脑里突然飞速的转起来,黑眸子亮起深邃的光,“皇姐说些什么?”
卫皇后蹙起眉头,看着他的眼眸,“皇姐说……要卫青……要他作帝王家的自己人……臣妾……”
“帝王家的自己人……”黑眸子里一下暗得没了光,漆黑得有些慎人。
“陛下,臣妾一直在思量皇姐话中的含义……这帝王家的自己人……卫青怎么能成为帝王家的自己人?”
“他是朕的小舅子,已经是半个帝王家的自己人了……但是他还不全是帝王家的自己人……皇姐是要……皇姐是要嫁给他……”
晴空突然一个炸雷。
据儿从梦中吓醒大哭起来,早有乳母抱起他来哄。雷声依旧大作,据儿啼哭不止。卫皇后忙过去自己把据儿抱在怀里,“据儿不要怕,娘在这里,父皇也在这里,据儿不怕。”
“就这么点儿胆子,有父皇在,怕什么?” 刘彻接过卫皇后怀中的据儿,搂在自己臂弯里,据儿在他宽阔的肩上渐渐停止了哭闹,柔软的小身体偎在他广袖强健的臂弯里,枕着他肩膀又呼呼大睡起来,温热娇嫩的小手搂着刘彻的脖子,那一刻,刘彻竟突然感到胸膛里不知填充了什么,叫他刚才被骤然淘空了的襟怀一下充盈了……
“陛下,把据儿给臣妾吧,陛下岂能受此小儿女的拖累?”卫皇后伸手要他怀中的据儿。
“不碍的,朕还没过够当爹的瘾呢!”黑眸子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霍去病正死缠烂打的粘住卫青。他有一点明白卫青那每每佯嗔中的幸福……他抱着据儿重新坐下……
卫皇后怕他累,轻轻给他摇着扇子。


(四十六)

夏,天气日渐炎热,藤萝架上串串紫花却正开得热闹,蜂蝶嘤嘤嗡嗡的在花间穿梭。繁茂的藤蔓筛下浓荫,颇有些凉气。
卫青把张骞新酌人勾画的地图挂在一条枝蔓上,仔细的看图思量。
霍去病一点儿耐不得热,早脱光了上身,下面也只穿了中衣,裤脚全绾到大腿根儿了,“舅舅,河朔草原是不是特别凉快啊?我去吧,长安太热了!”
“朔方、五原这个季节比较凉快,陇西就跟长安差不多了。”卫青指给他看,“哪有那么热?下顿饿一顿就不热了,你是上火。”
“哦……”霍去病想了一下,“舅舅,也就是说朔方以北比较凉快是吧,那也就是说,匈奴大部分地界都比较凉快哦!”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卫青瞥他一眼,“你这孩子!还不如都脱了呢!外一有人来,成何体统……”看他一身小牛一样的肌肉,全露着还嫌不凉快,卫青也没有办法。
“没人!咱家还能有外人?!”霍去病肆无忌惮的抄起大扇子一通扇,“舅舅,凉不凉快?哈哈哈,把匈奴全踏平了,夏天就带舅舅去避暑,冬天冷就回来。”
“又耍贫嘴!别扇了,就这么闹也得闹出一身汗来。”卫青嫌他聒噪,顺手抄起一块甜瓜填在他嘴里,“闹死了,有东西吃不许再说话了。”
“舅舅,带我去河边洗澡吧。”霍去病又要腻过来。
“身上这么热,别贴着舅舅”,卫青推开他, “长大了不用舅舅带着去,你自己快去吧,在舅舅眼前闹得我心慌。”
“那我也不去了。”霍去病有些无聊的扔了扇子,老实的和卫青一起看地图,“舅舅,这条儿怎么划这么多叉子啊?”
卫青点点头,“这是沟通西域的商道要经过的地方,但如今仍是……”
“大将军,博望侯求见。”
“哦?我亲自去迎。”卫青忙往外迎,又回过身来,“去病,快去穿好衣服。”
舅舅在家是从不见客的,如今去迎张骞,霍去病的酸劲儿又上来了,“博望侯是男的还是女的?”他明知故问。
“废话,当然是男的。”这小子又出妖蛾子。
“还是的,男的怕什么,舅舅,我就这样,我热!”
卫青瞥了他一眼,笑一下,臭小子!他黯熟霍去病的秉性,“舅舅的外甥当然要体面些……”
霍去病灿烂的咧嘴一笑,无限满足,三步两步蹿进屋里穿衣服了。
卫青笑着摇摇头,紧赶几步出来迎张骞,“博望侯,里面请。”
“‘甘泉居室’也不难进嘛?看来张骞是荣幸万分了。”张骞看他迎出来,和他玩笑。
“博望侯说哪里话”,卫青有些不好意思的往里让,“天气炎热,快里面请吧。”
宅子虽然大,从人没几个,也见不得些许装潢,碎石铺的小径,简单的青草漫的地皮,廊子都是素净的,几进院中都是树木,少有花草,好一个深居简出啊……“大将军的府邸,如此素净,也不酌人布置些花草?满朝公卿,大将军算得头一号了。”
“我也不会打理,也用不得太多人。博望侯见笑了。”卫青习惯健步如飞的走路,而张骞还沉浸在他府邸的恬淡自然之趣中。
“这才是居家养生的活法啊……”张骞有些感慨,拉了卫青的胳膊,“大将军莫要‘急行军’,我远道归来,今日倒要鉴赏鉴赏大将军的府邸。”
卫青一下笑了,停住脚步,“我常年征战在外,家中很多事情都疏忽了,这宅子哪里禁得起鉴赏。不过居家过两天清净日子罢了。”
“大将军可莫小看了这‘清净日子’,难得的就是‘清净’二字哦……” 张骞仔细忖度他的宅子,“这梧桐也是开花的,这桂树也是开花的,这白杨垂柳春来也是要飞花的。原来大将军不是不种花草,是以树代花了,到也省事。”
卫青淡淡的看着满院郁郁葱葱,这绿色让他觉得愈加宁静。
“大将军可知这种树与种花也是可以体察人情的。”张骞随他在院中闲步,对他满院的树木颇有所感。
“我出身寒微,并不知道这些,博望侯赐教。”
张骞看着他叹了口气,“喜种花草者,满庭芳菲,无边春色,然而不过一春之幸。东君一过,百花凋零。大多都要酌花匠连根起去,另行插枝培养,以待来春,是要常换常新的,此谓之‘薄幸’是也;种树则有所不同……”张骞忽然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年年枝叶峥嵘,种下一棵,一般永世不移。虽然没了添换调剂的乐趣,却有不离不弃,从一而终之志。”看着卫青那从容恬淡的面庞,他一阵恍惚,忽然又想起刘彻,不自觉的话里有话拐带他。
“博望侯谬赞了,我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是不懂赏花的俗人罢了。在往里面也有一架藤萝,博望侯随我来吧。”卫青笑着摇摇头。
张骞抿嘴一笑,“无心而为之,才正是赤诚肺腑之意呐……”
卫青看他笑得蹊跷,寒眸子泛起了困惑。
张骞仰头看树叶间筛下的碎影,莫要难为老实人呐,“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种树之道远胜于种花。况种树春可赏花,夏得荫榆,秋凉食果,冬日若有雪,还可借枝赏雪,岂不快哉!大将军哪里落俗……”
“参见博望侯!”里面跃出一个束着金色小冠,一身清凉竹色剑袖的健硕青年,正对他躬身施礼。
卫青见霍去病精神的小模样,便笑了。
“大将军,此谁家儿郎如此健壮?”霍去病抬了头,张骞一看,原以为是个青年,原来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乌黑的头发衬得那小冠金灿灿的,白里透红的面庞,眉峰如此昂扬而入天苍,好一双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的火亮眼眸,再看那挺秀的鼻梁,微翘略带顽皮的鼻尖。张骞一下侧头惊讶的看着卫青,不能吧……这孩子怎么说也得有个十六七了……那时的卫青……“难道是令郎?”
卫青脸红的笑了,“是我的外甥。”
张骞不住的点头,“像!像啊!真是外甥像舅舅啊!尤其是这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霍去病就喜欢听这句,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看着他那乖戾的神情,卫青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恨,真恨不得掐他两把,再给他两巴掌。
……
“那这里呢?”霍去病对通西域的这条路充满了好奇,特别感兴趣。
“这里啊……”张骞摇摇头,“这里就不好走了,过了焉支山,前面接着就是祁连山。尤其是这祁连山,终年积雪,山脚下物候无常啊……”
“虽然险阻,但依我看,我险敌亦险。应趁士卒锐气正盛之时一鼓作气拿下如此要隘,屯兵把守,直通西域!”霍去病两眼放光,放纵的言语口无遮拦的冒出来。
卫青抿着嘴,嘴角有一丝快意的笑容,他说的是对的,只是太娇纵了些。
一看舅舅的眼神,霍去病就知道他的话说对了,马上骄傲的还要再说。
卫青恐他人来疯儿,先把他拉到一边,“陇西向西还要从长计议,如今高阙新胜,匈奴虽被横断,但还未安定,我想他们很有可能还会伺机反扑,还要再稳一稳。”
张骞点点头,“大将军所虑极是,如今虽北定高阙,匈奴分为东西两部,但其王庭很有可能有所偏移了。”
卫青蹙起眉头,“单于王庭想来也该是大帐,迁移倒是便宜,那么博望侯看,他们若迁移,会向什么方向迁移呢?”
张骞并不确定的摇摇头,“此处往西到寘颜山水草极其丰沛,单于王庭游移不会太远,很有可能在这里落脚。而此处往东北的狼居胥山也是水草丰沛之地,只是要寒冷些,草木返青要迟,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匈奴王庭东迁的可能性。”
卫青掭了笔,在图上做了标记。
“博望侯,西域胡姬什么样啊?”霍去病好奇的问。
“你这孩子!”卫青又把他拽到一边。
张骞倒笑了,“小伙子嘛!问得好,西域胡姬与匈奴不同,都是一例高鼻深目……”
“高鼻深目?!哈哈哈!”霍去病突然大笑打断了张骞的话。
卫青拍了他一下,不懂事。
“不知去病为何发笑啊?”张骞看着他。
霍去病笑得肚子疼,“高鼻深目?那不成了陛下!”
“胡说!”卫青忙推他一把,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张骞也笑了,“不是啊,不但高鼻深目,而且眉目如画啊。有些肤白如玉,发如琥珀,眼睛是碧蓝色的,善为歌舞。”
卫青只笑笑不多言。
“大将军啊,我倒猜到去病为何一直问陇西往西的事了”,张骞觉得这小孩子没有半点拘束,颇有些意思,便拿他开玩笑“看去病少年俊睿,仪表非凡,难道是血气方刚,若有朝一日踏过阳关,想虏胡姬为妾不成?”
霍去病并没有想过这个,只是觉得好奇才问的,张骞一逗他,小伙子的脸颊腾的红了,连连摇头,“不,谁要胡姬为妾?!我不过问问罢了……”
叫你乱问!卫青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也觉得好笑。
张骞听他遮掩愈觉得有趣,大笑起来。
霍去病窘在哪里,犹恐舅舅生气。一直耗到张骞走了,还围着卫青转,“舅舅,去病只要舅舅。”
“又胡说什么呢?”卫青不知他这话是从何说起。
“舅舅你生气啦?去病不会要胡姬的,去病只要舅舅。我保证!”霍去病围着他转。
“这有什么可保证的?”卫青不解的看着他,“去病,你怎么回事?舅舅看你这半年真是不太平,你长大了,要不舅舅叫姨妈、舅妈和你娘商量,给你娶个媳妇吧?”卫青挺认真的看着他。
“啊?!”霍去病一下急了,两手攥紧卫青的胳膊,都把卫青攥麻了,“舅舅!你真生气啦?!舅舅!”
“怎么了?”卫青看他急了眼,倒越来越糊涂了,他从哪儿看出了什么,非一口咬定自己生气了呢?“舅舅什么时候生气了?没生气,你怎么了?去病?你中暑了吧?”
“舅舅!”霍去病腿上一坠,要跪下去,“千万别让我娶媳妇!舅舅,去病求你了!”
卫青一把拽住他,“干什么?”,看他神情不比往日,卫青蹙着眉头端详他,“傻小子……”还待要往下说,又咽回去了,“行!不说了,知道了。一辈子跟舅舅过,是这句吧?行,那就跟舅舅过吧!”
霍去病满怀搂住他,用力的点点头。
……
“春陀……”
“陛下。”
“皇姐卧病可好些了?”渐台的风又凉了,然而荷塘不但没有玉莲花的香气,反而泛起湖底的淤泥气味,更添愁人的烦恼,秋不知不觉又深了。
“回陛下,秋高气爽。平阳公主用了御医的药,已见好转。”春陀小心的体察他的脸色。
“是吗……”刘彻闭上眼睛,“春陀啊——找个人去给大将军传一道口谕。”
春陀一愣,“陛下,您……”
刘彻的嘴角轻轻的抖着……


(四十七)

“大将军接旨——”
匈奴又在代郡骚扰,卫青正看军报,他们这是要打一次截,好回去越冬啊!宫中忽然来人传旨,“臣卫青接旨。”
“平阳公主染恙,特使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即刻往平阳公主府代为探望。”
“呃?”卫青愣住了,“这……呃……是,臣卫青领旨。”倒底出了什么事?公主病了怎么要我去代为探望……卫青蹙了眉头。
……
“他去了吗?”刘彻整个人面朝里歪在榻上。
“是,大将军去了。”
“他问了什么?”
“大将军……他……他什么也没问。”
刘彻缓缓的睁了眼睛只是呆呆的看着榻后屏风上的大漆纹路。他什么也没问,跟他想的一摸一样,他的仲卿什么也没问……他心里犹如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根本喘不过气来……那份早已写好的诏命就在袖子里竟隐了半个夏天,他的皇姐也一病就是三个月,可他怎么也拿不出这份诏命。匈奴又在代郡骚扰,仲卿……
“春陀,新宅子怎么样了?”
“呃,已经在修剪树木了。”春陀也替他心里发酸。
“是按照那个样子修的吗?”
“回陛下,除了各处扩大了建制,整体的格局布置是完全一样,移栽的树木品种也是一样的,只是从各处移了更高大茂盛的,来衬大庭院。据说那院子水土奇佳,夏初移栽的树木棵棵都活,而且一夏天雨水丰沛,都愈加繁茂了。”春陀着意说些好听的,为他宽心。
“是吗……”他把尾音拖得老长,仿佛极其疲惫,“朕想到那里走走看看,午膳送到那里吧……”
……
平阳公主府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同时这里也让他拘谨得不能再拘谨。他呆呆的立在公主府的门口,却不知该不该往里通禀。为什么叫自己来探病呢……平阳公主居孀已近两年,刘彻怎么会让自己来探望他居孀的皇姐呢?
“哟!大将军来了!!”从事从里面出来,又苍老了许多,鬓发已然斑白。正带着一批从人好像在打点收拾,见到他倒好像是早就等着他来似的,简直有些欢天喜地的意思,满府的从人都雀跃起来,一个接一个的往里面传。
“大将军来了——”
“是吗?!大将军来了!!”
“快,快告诉公主,大将军来了——”
卫青蒙了,愣愣的看着从事,“这……”
“新贵人快里面请吧!”从事笑着往里面领他。
“?”贵人?说谁啊?卫青更迷糊了,“听说公主病了,陛下命臣代为探望……”卫青糊里糊涂的跟着从事往里走,只见这公主府里面简直一个天翻地覆,处处都在整理行装,“公主得的什么病?可否好转?”
“大将军!”几个搭着些彩绸的仕女见到他,面带羞涩的红着脸行礼。
卫青愈发纳闷儿,点头还了礼。
从事也莫名的看着他笑,“陛下和公主还真是姐弟情深啊,大将军问公主的病,一会儿只当面问公主才是啊。”
“是大将军——”
“果真正值英年,如此风姿俊睿……”
“你说什么呢?也不羞……”
“哎呀……叫你说……”
“她怕是等着盼着跟了公主去,给大将军……”
“叫你乱讲!”
花丛中仕女们的玩笑也传进卫青的耳朵,什么事啊?他虽然娶妻多年,但常在军中,家中从人也不多,还没有什么女子在背后如此指点品评他,卫青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脚下的步伐不自觉的快了,倒把从事落在后面。
“大将军如此等不及啊!”从事笑着跑两步跟上他,“快啦,您没见这府上都乱成这样了吗?大家都忙着收拾哪!“
“等不及?忙着收拾,收拾什么?公主要搬出这里?”卫青一头雾水的望着从事。
“啊?当然啦,难道大将军的意思是不搬?大将军那边儿搬?”从事也有些糊涂了,看着卫青问。
“我?搬什么?”简直是鸡同鸭讲,全乱套了,好性子的人也见汗了。
过了莲花水榭,又转过假山花圃,绕过穿花游廊,公主的内室隐在曲水花径中。卫青虽曾在这府中为奴多年,但这除了十多年前进来一次——那一晚,是个暑热天,池塘的蛙声,枝桠间的蝉鸣,离着那么近,叫他抬眼看,看真切那双深邃的黑眸子……卫青一阵恍惚,又摇头抹去了……那一次也只到水榭的庭馆,这金枝玉叶起卧的内室他还是头一次来。
卫青停住了脚步,“从事,公主内室,我怎便入内。请从事代为转达陛下对公主的惦念,我在此等候公主的回话,带给陛下也就是了。”
“啊?陛下的惦念呐?”从事也不走了,笑着看他,“大将军一定是嫌老奴碍眼了。也是,老奴怎么送了这么远?来人啊。”里面争先恐后的跑出几个年少美貌的仕女,倒都像是急着跑来看卫青的,“哟!”一群姑娘乍一见他都一愣,接着一个个便满面含羞的看着卫青笑。
“你们进去回禀一声,就都散了吧!一个也不要留啊,不许偷听!大将军要和公主说话。大将军,您请便吧,老奴还要盯着他们收拾呢。”说着转身就走。
卫青回身一把没拉住从事,身后的仕女说笑着跑进里面,很快只跑回一个,“大将军里面请吧……”说完掩口一笑,穿过花径跑了。花丛中一阵女孩子的笑声。
只剩了他一个人,他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
一阵药香从内阁中飘出,门大敞着,内中只有一个似隔未隔的小锦屏。卫青觉得平阳应该在里面,便不再往里走撂衣跪在门口,“奴……”
“重说。”里面的人清了一下嗓子截了他的话。
“臣卫青代陛下转达对公主的问候,不知公主玉体可安?”
“进来回话。”
“呃……臣还是……”卫青忽然想起了几年前与她在车里的事,更加局促起来。
“进来。”
卫青就知道是这样的,只好垂着眼帘进去。
平阳一席轻薄的白纱衣,歪靠在榻上,她已不再年轻,病中也未施脂粉,脸色有些憔悴,只有那雍容的仪态,典雅的气质仍然香远怡清。
卫青看了一眼,便把头埋得更低了。差不多要有二十年了吧,卫青还记得那花下问他名姓的艳妆贵妇,那时她可能该有十七八岁。光阴似箭,卫青心中有些感慨的怜惜。
平阳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牵了他的手,拉他到榻边坐下。卫青惶恐的只站着,平阳用力的攥着他的手不放,一定要他坐下来,最后卫青只好跪在她的榻边。平阳的眼睛湿了,细腻柔软的手抚上卫青的面庞。
“公主……”卫青彻底傻了。
“大将军倒底还要妾怎么样……”她的眼泪簌簌而落。
卫青有些冒汗,最见不得女人哭,越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焦虑的看着她。
“大将军对胡虏尚有怜惜之意,却对妾……如此薄情寡意……”
卫青慌的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阳的头轻轻埋在他的肩窝里也不说话……忍不住嘤嘤的哭起来,这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她只搂着他哭,好像什么也拦不住她如此失态,翻肠倒肚般的大哭起来,好像这半生都白活了似的的大哭,好像要把眼泪都哭干了似的大哭……
卫青的心也让她哭碎了,一时间也不知她倒底要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自觉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女人可以在男人的肩头哭得如此痛快尽兴,那就尽情的哭吧,哭出来也许就好了,那你就哭吧……
她一直哭到筋疲力尽,一直哭到渐渐放松了搂抱,静静的枕在卫青肩头……
卫青轻轻在榻上放平她,拾起她的绢帕轻轻给她擦干脸上的泪痕和汗水,她却没有动静,只有些零星的抽噎。一国长公主,也有如此难言的委屈,这种孤独和无助是不是在这富贵帝王家就越显得凄凉,她是如此可怜,卫青心里莫名的难过。他不会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跪在她身边,深深的叩拜了,默然无语的退出来,脚下沉沉的往外走。
从事笑着在水榭旁等他,一看他的脸色又有些迷茫,“宫里来了车驾,等了大将军有一会儿了。”
“啊?”
……
“请大将军上车。”
不是春陀,卫青一愣,也就上了车,刚进了车帘,就看见刘彻的黑眸子盯在他脸上,“臣卫青参见陛下!”
黑眸子今天淡淡的,“大将军好不快活……”
卫青噎得没话说,只愣愣的看着他。
这都是何苦来,寒眸子一望见底,刘彻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卫青肩头一片水痕,便伸手拈起他肩头的这一小角衣襟,“怎么湿了?”
卫青脸一下红了,“臣罪当诛。”
皇姐哭了?她还哭什么?难道她已经和仲卿说了?难道仲卿说了“不”字?“仲卿如今身为大将军,怎能不注意这些小节之处。坐吧。”刘彻转了话题,“皇姐身体怎样?她说些什么?”
卫青蹙紧了眉头,声音很低,“公主大病初愈,并没有说什么……”
“仲卿看着朕。”
卫青抬起眼帘……
……
“长平侯府?!”卫青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宅邸,这里分明不是自己的家,怎么门口竟是一摸一样的,只是大了许多。
“怎么样,进去看看吧。朕还没有用午膳呢,仲卿没有在皇姐那里吃什么好的吧?”
卫青摇了摇头。
一进大门,卫青吃惊的立在那里,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今天难道是做梦?!里面也全一样,连树木的品种位置全一样,只是所有的格局都大了几倍,树木全粗壮了。卫青一阵眩晕,“这……”
“仲卿家就是这样的?”刘彻一边细细的看,一边问卫青。
卫青用力的点点头,“陛下,这是……”
“博望侯还真是博闻强记呢!”刘彻笑一下,顺嘴就把张骞给卖了。果然全是树木,少有花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仲卿有不渝之意……
……
这一架大藤萝,秋来如黄绿错综的飞瀑一般,藤萝下已经摆好了几席佳肴。“仲卿在家中,喜欢在这里闲坐?果然清凉,满目绿树成荫,好……”他嘴里说着好,黑眸子中却分明闪着一点莫名的伤感,好像很勉强的忍着,叫卫青入了席,便兀自边吃边喝,再不言语了。
卫青也没有话,心里堵得厉害,也淡淡的只吃不说。
……
秋风一阵,藤萝的黄叶如雨落到席上,卫青刚要一片一片的拾起来扔在地上,没想到刘彻夹起一片就往嘴里送,卫青一把攥着他的腕子,“是树叶,陛下……”
黑眸子凝重的看着他,两人僵在那里,久久的互相凝望着。
“这宅子,是朕给仲卿的礼物……”
……
卫青独自回到家,门口氤氲出一丝沉寂,卫青推门进去,里面也鸦雀无声。怎么回事?难道是这回走错?经了中午的大宅子,卫青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不太真切。至少霍去病应该有动静啊?
“去病?舅舅回来了?”卫青快步往里走,一进二门,院中妻儿从人都站在廊中等他,卫青一愣。
“舅舅!”霍去病跃过阑干跳过来。
“去病,怎么回事?”卫青不安的看着他。
“你问他!”霍去病没好气儿的指着春陀。
卫青一看是春陀,更摸不着头脑了,自己才刚和刘彻分开啊!不过这一下午,刘彻身边确实没跟着春陀,“春公公。”
“大将军,您可回来了!奴卑来给大将军道喜的!”春公公口里这么说,那堆累了些许细纹的眼睛却看着他,带着莫名的无奈,“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接旨——”
“臣卫青接旨。”卫青拉着霍去病跪下,全家都跪在院子里。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北阻匈奴,屡建奇功,为国之梁栋。其姊卫氏子夫,温惠贤良,母仪天下。天道有常,人伦不费,特赐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尚平阳公主——”
卫青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猛的一抬头!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携举家跪谢皇恩——”
“什么!”霍去病要站起来。
卫青死死的按住他,呼吸无法平静下来,鬓角涔涔汗出,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乱的理不清心绪。一天的一幕一幕迅速的在眼前闪回……
“大将军……”春陀蹙着眉头看着他。
“臣……”难道不该吗?没有她,哪里有自己的今天?可这知遇之恩和以身相许,难道竟可以如风跃断涧一般的轻松吗?一个是寡居的当朝长公主,一个是她府中的骑奴,再不顾这满朝、天下的绝川之口了吗……她是有情的,自己怎能不知,然而自己的心……陛下却你给臣传这一道上谕,可还记得你曾问过臣……你倒底要什么?你倒底要臣怎么样……陛下叫臣青从今往后何以自处,何以处于天下?臣的妻儿何以处?去病呢?还在他手下用力的挣着要站起来。卫青觉得此时心根本不是在胸口里跳,而是就在舌根下剧烈的跳,仿佛一张口这颗心就能呕出来。去病挣得他单手酸痛的发抖,他的头脑在去病一味的挣扎下,此时略微有些意识。
春公公正焦急的看着他,抿着嘴蹙紧眉头冲他摇头,暗示他赶快谢恩,“……大将军……长平侯啊!”
他的声音抖得难以控制,“臣……臣卫青,举家叩谢皇恩……”


(48)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寂静绵长的秋夜,只有萧瑟的秋风卷起无依的残叶,无人堪赏的兀自迷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没有月色的秋夜,黑暗中仿佛沉淀了青天白日下的一切喧嚣。根本看不到任何光线,也无从知晓脚下的路要通向何方,只是听着那淙淙流水的声音,觅着经年的感觉,搭着马儿的颈项,踉踉跄跄,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浓烈的酒已然灼得他口舌麻木,胸口胃肠火烧一样的灼痛,但这痛根本不足以让他发泄这心中比这黑夜还要无边的困顿,仿佛有一道千斤铁枷要把他堕入万劫不复的囹圄。他真想像伏在他肩头的平阳公主一样放肆的大哭一场,或者在这无星无月的莽荡上如在高阙骊驹尸首旁那样唳天长啸,把这满腹理不清的混沌全号出去,不然他真要压疯了。
但不管他怎么毫无节制的猛灌着烈酒,喉咙里都像压着万钧雷石,他竟一声都发不出来,只有脚下愈发沉坠,意识愈发闪烁迷离了……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如此看不到脚下的路,也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倒也干净,倒也干净……
马儿不安的嘶鸣一声,是不是有人马声?刘彻在黑暗中漫无目的的用黑眸子扫着四周,夜,一如他的黑眸子一样的漆黑。这西域的葡萄酒也是要醉人的,看不到脚下的路,他在酒意下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看不见,就不觉得天旋地转……是不是有人马声?他费力的拽住马缰绳,在流水声中分辨着,有人!暗夜上林,除了寅夜而出的天子还有人!那散乱踉跄的脚步声混着马蹄声近了……
马儿一甩脖项前蹄一掀长嘶一声,卫青一下被掀到一边,费力的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往旁边一扶,扶了个空,勉强的支使双脚想站稳,一脚踏到溪水里。他头晕得站不住。
“谁?!”刘彻拉不住自己有些受惊的白马。
那熟悉的声音拽住卫青意识的边缘,让他浑身一凛。夜,看不见……逃……他只有这一个反应,不知那边是身退的地方,只胡乱转了身子就走。一转头,晕得几乎呕出来,看不见,看不见……
“仲卿——”刘彻不知怎么黑暗中认定是他,“仲卿,是你吗?!”
看不见怎么知道的……他晕得两手支住两膝,喉咙里艰难的应了一声,“臣……臣罪……当诛……”接着挣扎着走。
摇摇晃晃的肩膀蹭过另一个肩膀,刘彻敏捷的攥住他的胳膊。
他奋力的想要挣脱,但那酒困着他的力量。刘彻酒也过量,他的挣扎让两个酒意醺醺的人都晕眩的歪下去。他比刘彻醉得厉害,倒在刘彻怀里,刘彻先重重的倒在草地,他一点吃不上力道的重重压在刘彻身上……
他竟喝多了?!仲卿竟喝多了……他呼出的酒气是那么的浓烈,喝这么烈的酒?!“你!”刘彻用力扳住他的肩翻到他身上。
卫青使不上一点劲儿,觉得胸口压得呼吸困难,他用力的喘着……黑夜,他看不见……只能感到一个暖热的身躯死死的压住他,附和着他迭起的喘息也深深的喘着……
从没见他酒醉过,他竟喝的比自己还多,刘彻心中一苦,鼻子里反而笑了一声……
“哈……”卫青不知怎么也笑了,而且是根本管不住自己,不知为什么越笑越厉害,“哈哈哈哈……呃,哼哼……哈,哈哈……哼……”
十多年来,从没听他笑出声过,那笑声带着难以名状的落寞和凄凉,秋风一样剐着刘彻的心角,他口中醇浓的酒气那么近,刘彻伏在他身上苦笑起来。
林间鸟雀一时惊起,没有光的暗夜,没了方向的乱飞乱撞……
刘彻停下来,看不见他的面庞就越想看清,贴近他,贴近他还在轻轻苦笑的唇,一点光……寒眸子竟然也寻觅着,在酒醺中勉强的睁着……刘彻心中一梗,用力的吻下去,却是他的耳际。重新吻下去,是他另一侧的耳际。刘彻急切的仿佛带着些幽怨的伸一只手摸索着钳住他的下颌……不许逃……
卫青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那酒厮缠着他的身躯和意识。看不见,触觉却在酒意撩拨下变得异常突显。那是一只暖热绵厚的手轻轻的扣住他的下颌。那感觉似乎就在十年,或许更切近亦或许更茫远,熟悉又仿佛久违……他有一些意识控制着自己,机械的慢慢摇着头,似乎还想挣脱……可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努力的睁着眼睛,他想看清,他不知为什么此时这么想看清他,就像十多年前那个彩云遮月的夜晚,夜未央下一样,一味的就想看清他……
看不清,只见一个轮廓,暖人的随和温存,依稀的眸子,在如此黑暗中仍然仿佛流动着一痕若隐若现水光。多少年不曾这样压倒他在身下吻他,刘彻苦涩的轻轻挨上他的嘴唇,慢慢厮磨。他嘴里浓浓的酒香混着葡萄的淡淡果香,柔软的唇,滑润的舌,一如从前,任他掠夺却没有迎合……
那柔和的吻让卫青无法控制的浑身暖热,那甘醇的酒气撩拨着他一根深藏的心弦,恍惚间,他竟失神的略抬起头,轻轻的抿住刘彻沉迷的唇舌……
这从没有过的回应让刘彻酒酣中一愣,浑身都在燥热中瞬间沉迷了。
这个举动一刹那间几乎完全惊醒了他自己,所有的意识仿佛都在一时间杀了回来,自己在做什么?!卫青一把掀下身上的刘彻,挣起来就走。越想快,脚步就越被那酒粘绊着……
荡然深秋夜风,刘彻胸前一阵凉,木木的平躺在凉凉秋草上,那个等了十多年的回吻难道是酒醉的痴梦,身下的人呢?怎么一时间剩自己凉凉的一个人平躺……
身后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这一挣没了控制竟伤了他?卫青没摇晃几步就停住了脚步。夜,黑而凉……看不见他在哪里,只白白的回头,焦灼的望。辨不清方向,所以不能回头,一步一步试探着倒退回去。怎么还没有动静?“陛下……”他好像觉得碰到了衣物,忙回身靠过去。酒让他不稳的一把按在刘彻胸口上。
刘彻顶住一口气。
“陛下!”他顾不得酒醉,摸索着双手扳住刘彻的肩,把他搂起来,“陛下!”
“你……心里分明有朕,你躲什么?!”刘彻突然反搂住他压倒,狂乱的摸到他的腰间,一把扯开他的腰带……
凌乱琐碎的衣襟简直让刘彻抓狂,夜,黑得看不见。刘彻觉得自己好几下重重的扯到他的皮肉,他全身只一次次的绷紧,却连丝毫闷声都没有。这倒激起了那酒狂的欲望……
夜黑得看不见彼此,也许是那烈酒,也许是这黑暗,绞缠在一起,冲荡着卫青的心潮。看不见,只感到他的体肤如此的暖热光滑,热得卫青已感不到这夜风的秋寒。酒醺中,他不得不失控的感觉这滚烫撩人的缱绻。看不见,才愈感到他温热的唇渐渐贴上自己的唇,舌尖撬开他的牙关,轻轻的在他口中游走。那酒撩拨的欲望厮磨啮噬着他刚刚寻得的那一小丝理智,他浑身都在烧灼,却强迫自己竭力的克制着……
刘彻还期待那样的一个回吻,他由衷的期待,哪怕就是那短暂的一瞬,轻轻的一抿,可卫青又像先前一样了。他吻了又吻,身下的人凉凉的体肤慢慢回暖,慢慢像他一样烧起来……但他能感觉到卫青在克制,在如此酒醺的情欲下他竟能克制着不回应,不迎合,倔强的绝不肯再忘情的回吻他一下。刘彻恼怒了,“你给谁留着呢?!”
那久违的滚烫的痛楚,让他一口气紧紧的哽在喉咙里,双手没有办法的在黑暗中攥紧刘彻的胳膊,汗水一下湿了他的全身……
那个稚嫩的少年,那个英挺的青年,如今怀中还是他,筋骨随着岁月和戎马生涯愈加紧健干练,他能从抚摸中感觉到卫青清晰分明的每一寸肌理。他没有继续动,他在等卫青的喘息平复下来。他垂下头,低低的在卫青耳边碎碎念,“为什么不肯再吻朕一下……吻了朕,你也还是朕的仲卿,朕一个人的仲卿……”
原来他还记得这咒语,这咒语杂在难耐的痛楚中……
“永远是朕的仲卿,不是别人……为什么不肯再吻朕了,你在怕什么?吻了朕也不等于你是‘他们’……因为,朕从没有这样,这样的吻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感觉到卫青的呼吸略微平缓,欲望溃堤绝川。
卫青全身都是绷紧战栗的,呼吸时而屏住,来抑止口中难耐的要溢出唇齿的痛楚呻吟,这疯狂透骨的痛仿佛发泄着他的罪孽感,他莫名的觉得自己是有罪的,那就让痛楚来惩罚吧,惩戒他所有的负罪感……
他强忍着不出声,连一丝呻吟也没有,却攥得刘彻两臂痛得发抖。仲卿在挨痛,却隐忍,还忍,忍,通身冷汗沾粘的忍,全身战栗的忍……刘彻沉闷的一声呻吟,伏在他身上,再没了力气……仿佛这几个月难以割舍的郁闷全都随着放纵出去……
两个人紧紧拥着,喘息着……
浓云一缺,窥下一束晶亮的月光。刘彻看清他汗透的乌发,散乱的粘在额头颊边一两丝。刘彻为他拂去。那舒缓的眉关,依然如此平和,高挺微翘的鼻梁,一双流水涌泉一般的寒眸子,带着酒醺,带着疲惫,带着落寞的悲凉,映着流动的月光。那嘴角轻轻的颤抖,洇出一道暗红的血痕。刘彻蹙了眉头,心疼的埋下头去,轻轻的舔净他口角的血迹,“这么疼,你为什么不出声……”刘彻有些内疚,又碍着脸面的遮掩,“你刚才摔在朕身上,朕的腰……也疼的厉害……”
筛漏下的一抹月光,清晰了刘彻的面庞,那黑眸子里的酒意夹杂着同样的困顿。卫青无力的摇摇头,月光下看着他,酒香混在深秋的夜风中,卫青疲惫的慢慢合上了寒眸子……此时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想睡一会儿……
秋风继续吹合上云帘,上林一片黑莽荡。
至少有十年不曾搂着他入眠,刘彻要扳着他侧过来搂。他此时真的疲惫了,刘彻的扳动牵引了他的痛楚,他此时忘了隐忍,一丝苦吟溜出口,又马上咽回去。
刘彻摸到身旁的两人繁琐的衣物,卷过几件托起卫青的头枕在上面,自己也贴着枕上去,又拽过两件来,盖在两人身上,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自己拢住他的臂弯。转眼而立,还能如此相拥而眠,“仲卿”,刘彻还有话没说,不想他这样闷着睡去。看不见一丝光的黑夜遮掩下,一切反而仿佛都可以如赤子般尽情裸露坦白,“仲卿,为什么到上林苑来酗酒?”他晃着卫青。
卫青从迷糊中醒过来,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漆黑,刘彻口中的葡萄酒味浓浓的热热的呼出来,赤身露体的拥着。这黑暗,让一切隐秘都变得再没了意义。虽然他没听到刘彻问什么,但他有很多说不清的堵在口边,困在酒意睡意的边缘,“……臣有罪……臣是罪孽深重……”他终于呜咽出声,那酒醺和疲惫显然已挣脱了他的克制,“臣不能不报恩情……臣……又无以对妻儿,臣又……何以对……”他含糊的睁着寒眸子,却什么也看不到。秋风吹凉他的脸颊,他感到自己滚热的泪水中仿佛也成了苦酒,“何以对陛下……臣真是……罪该万死……”
如果他不是喝得如此大醉,恐怕带到棺材里,这几句话也断不会出口。刘彻滚热的怀抱挡着秋寒,暗暗搂紧了他,酒后真言正打在刘彻心口上,好在卫青看不到他此时的眼泪,他可以放纵的偷偷掉眼泪……然后昏昏沉沉的在他微寒的怀抱中睡去……“朕只要你回答朕一句话……你是朕的仲卿,是朕一个人的仲卿……对吗……”
卫青喉咙里哽咽着,即使沉醉,这一句他也听得真切,他费力的点点头,两人枕的太近,一下就碰到刘彻的额头。就那么放心的头顶头,心对心,都再没了话,暗夜里睡得沉……
……


(49)

雀鸟呼晴,阳光刺痛寒眸子,卫青用手遮挡着慢慢睁开眼。头还蒙蒙的,身上酸痛无力。原来有时黑暗比光明更来得赤诚清明,无需遮掩。对着这明媚的晨光,这秋高气爽的蔚蓝苍穹,他隐约记得昨夜是不是回吻了刘彻,暗夜的窘迫涌上心头。自己说了什么他不太记得,刘彻的话除了那一句咒语,也再不记得什么。身上凉凉的,身边空空的,刘彻走了。他勉强的坐起来,拾起衣服慢慢穿好,忽然想起了什么,豁的站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牵痛,向地上找寻。
“找什么呢?!找朕吗?!”刘彻就蹲在溪边洗手洗脸。
卫青尴尬的站在原地。
“黑着看不见倒好!”刘彻知道他磨不开,干脆也不提,一句话遮过去,“天气好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刘彻甩甩手,冲他走过来,看着他。
他几乎全为了那个回吻而脸红的要渗出血来。
刘彻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扣在他手里,“找这个呢吧?”
鲤鱼锦囊……
刘彻拉着他的手不放……“朕的仲卿永远不会让朕失望——”
寒眸子一阵雾气。
“收着。去整理一下吧,春陀一会儿就端早膳过来啦。别让他又看出来。”
这句才叫欲盖弥彰,卫青没话说,转身往溪边去,背了他把鲤鱼锦囊埋进怀里。
……
“仲卿,怎么换马了?”刘彻看着他的马问。
卫青叹了口气,“奔袭高阙,骊驹……累死了……”
刘彻蹙了眉头,“奔袭如此艰辛。仲卿啊,朕还有得是好马,可朕只有一个仲卿,国之梁栋要自己知道保养。春陀,牵‘玉兕騘’过来。”
“诺。”
好马!卫青脸上有了些血色,“这马果有虎兕之神形,毛色如青玉一般最为难得,真是良骥!”他又有了话。
“造化弄人哪……”刘彻却在开着新的话题,“朕与仲卿是彻底的一家人啦。朕是你的姐夫,你是朕的小舅子;如今,你也成了朕的姐夫,朕也成了你的小舅子……”
“臣岂敢!”
“你是帝王家的自己人啦。”刘彻不再多说,又牵回了话题,“听张骞说了吗?西域大宛有一种宝马,通体如赤红,汗出如血!仲卿,打通陇西向西!”
卫青坚定的点点头,“过焉支山、祁连山,踏酒泉,走敦煌,收复河西,臣必竭尽所能!“
“朕要你为帅,而非将。将帅之别,仲卿可知?”
“臣不知。”他的问题一下问住卫青。
“为将者,贵在身先士卒,孔武力战;为帅者,贵在用人得当,运筹帷幄!朕与仲卿相知多年,你仁而爱人,平和厚道,不争功也不居功,不卑不亢,大度从容。此正是为帅的人品,正如海纳百川。这次征高阙,你先遣密报,随后在朔方安排二十万人马佯动,便已不止是将才,已然有统兵协调调度之能。从今往后,朕要你为帅!”
“陛下不可谬赞,为将为帅,臣都克尽职守,殚精竭虑,力战强敌。”
“好!可是仲卿,可知这‘为帅之危’?”刘彻的眉头拧到一起,深重的看着他。
“臣不惧安危,志在力克强敌!”
你个实心眼儿的!刘彻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倒是个彻头彻尾的厚道人!统兵调度之权在你手上,你知道这其中的分量吗?你知道有多少统帅,没有葬身疆场,反而死在这军权之下吗?”
卫青愣了。
黑眸子凝重的贴近他,紧紧的握着他的双手,那双春山春水般澄澈见底的寒眸子,荡尽世间一切尘滓,平和着心中杂乱的喧嚣,“你是帝王家的自己人。你我之间,这一盘‘功臣局’……都要……谨慎落子,慎之又慎……这一盘必须走得像你常说的那样‘稳妥’才行……你能明白吗?”刘彻不能再说,埋进他的肩窝,天下这么大,可朕只有一个仲卿,只有一个……他用力的搂住卫青的脊梁,示意他拢过自己的肩……“加餐食,长相忆……”
卫青并不全明白他的话,只觉得他说得那么淡淡的却仿佛撕心裂肺。一句“加餐食,长相忆”,刘彻枕到他的肩窝,他心软了,也就随和的拢过他。
……
建章营巡过一遍,卫青带着张骞走上建章宫的城墙,从垛口远眺。张骞仰头看着蔚蓝的长空,又侧头看看身边一身紫金戎装的卫青,不禁长叹一声,“大将军喜期在即,张骞还未道贺。”
卫青淡淡的拱拱手,“多谢博望侯。”
陛下的这步棋,他倒底参透多少?张骞摇摇头,“从此将军便是‘帝王家的自己人’了。将军即为大将军,便也不再是‘将’,而是‘帅’了……”
张骞也这么说,卫青又想起了刘彻在他怀中说的话,一盘“功臣局”……
寒眸子中一览无余的困惑,张骞不由得叹了口气,“帅者,统也。况统的是举过军马,非同儿戏,慢说国计尽在将军手中,就是帝王家的……”
卫青认真的注视着他,张骞犹豫的又咽回去,又长叹一声,“远说赵之良将李牧,却强秦而悍匈奴,保赵国不为秦灭,不为胡亡。然而暴秦密使佞臣人从中挑唆,一句‘大将在外拥兵自重,功高镇主’,累世功业一旦间化为无情天子剑。”
卫青眉头紧紧的蹙起来。
“近看平诸吕的太尉周勃,人诬其某逆,文皇帝诛之下狱,然而后得脱,大将军又可知其中缘故?”
十多年来,刘彻只有劝战和嘱托,可从没和他说过张骞今天这些话,卫青默然的摇着头。
“文皇帝女——公主为其长子妻……他是帝王家的亲家,是帝王家的自己人。”
寒眸子猛地对上张骞。
张骞郑重的凝视着他,“未必他真有异心,然而可畏的人言。自古将帅,反与诬反都必死于上谕之下,查不查证,不过是幌子罢了……某反将帅不死,天下人人皆可反!谁管你是真反假反,可又有谁能保无人眼气诬你某逆呢……”
卫青从年少识得刘彻,到而今十有余年。刘彻的霸道,他的隐忍。他一直和刘彻保持着一道楚河汉界,但那只是他觉得君臣有别,只是他自己在周围“良家子”的风言风语中体会的那“人言可畏”。自从多年前,“飞将军”在风雪夜直言挖苦他的“侍中”之职,他便更谨言慎行,克尽职守,不愿人在背后有过多议论,更不愿这些闲言碎语让刘彻为难。他一直以为一心不畏艰险,舍生忘死的打胜仗就是最好的证明,就能渡天下悠悠众口。可他是从未想过张骞今天说的这些“人言可畏”,他吃惊的浑身冷汗,更没了话。
秋风卷着枫树的红叶,越过高高的城墙,飞过几片盘旋在两人之间。
“大将军,不管你不知这许多险恶,张骞十三年漂泊回来,每每于陛下口中听将军多年所为。大将军建如此功业,竟是不争功,不居功,宽厚平和,隐忍退让,深居简出。这正是陛下希望大将军的自保之道啊!难道将军是天生颖悟,不结交,不养士的?”
卫青确实本身就不爱热闹,忌讳应酬,可这“不结交,不养士”那也是刘彻一再明示暗示的嘱咐啊?原来这嘱咐之中,刘彻是在保全他……而今要他作“帝王家的自己人”,原来还有这……寒眸子一下有些湿了。
“这是一盘‘功臣局’,多少将帅满盘皆输。帝王一步错,将帅一子失,都必然无可挽回。没想到大将军的性情,却能从中保全……难道陛下有意保……”张骞抿了嘴,有一点想笑。如此谨慎落子,不是有意保全,又是什么?!如今竟忍痛割爱,完璧归赵给平阳公主,如此良苦用心,十多年不见,陛下竟多了这一份……估计也是只对此人才有的吧……
……
原来打胜仗也会遭人馋谄……他困惑了,难道他错打了胜仗?!深秋冷风,他在一次次的巡哨中,登上建章宫的高高的城墙,守着垛口远眺,远眺茫远的北陲,也远眺切近的未央……谋国不能谋身,谋身便难以谋国,不!错打了胜仗,也比顾虑重重的不敢打胜强上百倍!打!了却了眼下该做的,后面的,听天由命……自己又哪里是什么金贵之命呢?!怀里的双鲤鱼一次次高高的跃起,他下意识的捂住,这盘棋走得如此用心良苦,寒眸子模糊了,“加餐食,长相忆……‘稳’‘妥’……臣什么都明白……陛下对臣……”
……
深秋寒夜,长平侯的新宅已装扮起来。
舅甥二人在灯盏下对坐。
秋雨打窗,卫青觉得凉了,走过去关上窗户,“去病,晚了,去睡吧。”
“舅舅怎么不去睡?”他哪里睡得着。
卫青又坐回来。
“舅舅就不觉得烦闷吗?”明天舅舅就要迎娶平阳公主,霍去病心里像坠了块石头。
“去病,舅舅带你去河朔草原看看吧……”卫青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霍去病愣愣的看着舅舅,火眸子一团困惑。
“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葱郁的莽荡上,横溪纵涧在原野上交织。天蓝如洗,苍鹰搏击。跃马驰骋,郁壑豁然开朗。”卫青拉他站起来,推门出到廊前,寒雨淅沥,寒气清馨卷带着泥土草香。寒气让卫青忍不住咳了两声。
“舅舅……”霍去病怕他冷,要拉他回去。
“去病啊,男儿匹马关山,仰观日月,回首望中,于国无愧,方全平生之志,否则宁为马革裹尸!” 他摆摆手,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还记得几年前,舅舅给你看秦长城的残砖,你的话,舅舅仍然记得。你说得是对的,与其俯首垒城,不如昂首御虏。进攻就是最有力的防守——”
“舅舅!”火眸子跳动着灼人的光亮,“去病明白了!儿女情长岂能牵绊男儿志向!去病要替舅舅上战场,杀他个片甲不留!”
……
红烛摇曳,映着她端庄的面庞,和她的卫青促膝而跪,“昔日,妾为主,将军为奴,将军为我尽主仆之义;已而,妾为君,将军为臣,将军为我尽君臣之忠;而今将军为夫,妾为君妇,无关主仆,不碍君臣。将军不用拘束,妾为将军妻,便依从夫妻纲常,永守夫妻之信。愿将军怜惜。”平阳靠在他肩头,柔顺的青丝挨蹭着他的颈项……
……
晨起梳妆已毕,正堂抗礼。
“贱妾参见平阳公主。”
平阳离了席,扶起她,“妹妹不必如此。妹妹侍奉将军尽十年,为卫家养育三子,是有功之人。原诰命仍旧给奉不变。你我同为君妇,姐妹相称即可。”
“孩儿参见母亲。”伉儿和不疑给平阳见礼,登儿还小,有乳母抱着也给平阳见了礼。
“我儿年皆幼,仰赖父帅功业,陛下眷顾,列地封为三侯。当知父帅建功之艰辛,承继父帅之勇志。方不负父母养育之意。”
“儿谨尊慈命。”
只有霍去病仍然立在那里。
平阳一笑,“‘天子门生’,自有豪情壮志,上承舅父风骨,下为幼弟表率。正如舅父亲生,来日必青出于蓝。”
“多谢公主。”霍去病只拱拱手。
好个倔小子!
……
元朔六年春二月,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骑出定襄,斩首三千余骑,还,即于定襄、云中、雁门部署屯兵,转河朔查屯田牧马,方归。
“果然不负朕望,堪为我汉军之帅!”,刘彻为贺其功,赐千金,大赦天下。
“然而臣仍然觉得北麓边陲,匈奴仍有活动。若如此,我西进的战略恐仍要往后推了。”
“此次出征,北陲气候如何?”刘彻看着他气色又似几年前雁门大捷归来,不禁想起老御医曾说,他寒气入骨,恐过了而立,病要找回来。如今卫青已将而立之年,难道今年春寒……
卫青此次出征又是苦寒,果然觉得几年前那老御医没有半句虚言,他于军帐中常常夜半干咳,浑身筋骨关节冒寒气。却遮掩着只说,“草木返青迟些。”
“……”刘彻已然明了,“等等吧,等天暖了再说。那方子呢?!你给朕回去好好吃药去!”
……


(五十)

春天卫青定襄大捷,缴获一匹汗血宝马。刘彻早就想到上林苑去看马,只是被廷尉署密奏淮南谋反的事一直绊着。如今他理清了一些头绪,天气也日渐暖热,他还有一件事压在心里,正好到上林苑走走,可以问问卫青。本来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连旨都不用拟,一句话就办了。可这回,他左思右想,总觉得还是要和卫青商量了再办。其实他知道只要他说的,卫青从来没有异议,但还是商量一下,最为妥当。
上林苑郁郁菁菁,春末的风已有了些夏的暖意,一只獐鹿才一露头,霍去病一眼看见,问也不问,催马就追。
卫青要拦他,刘彻拉住卫青,“让他去吧。”
卫青无奈的摇摇头。
“仲卿好些没?”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让刘彻想起他的病。
“臣已经无碍。”张骞还在边上,卫青恐他取笑,忙敷衍过去,顺手一指,“陛下,快看!”
刘彻勒住丝缰,一个军士很费劲的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全身毛色如彤云烈焰一般。那马好似不愿有人牵着走,眼睛冒着愠怒,不时的甩头嘶鸣,声震林木,响遏行云。
“是汗血宝马吗?!”如此神骏,刘彻兴奋的在马上站起来,侧头问张骞。
“果然是汗血宝马啊!”张骞点点头,“大将军此获,虽千金不易啊!”
“真如龙驹一般!”刘彻两腿一磕自己的白马,想要过去看仔细。
卫青拉住他的胳膊,又忙放手,只拽着他的马缰绳,“陛下且慢。”
“怎么?”
“这马好像……”卫青仔细打量着那马,看那军士牵得如此费力,再看这马只带着笼头,还没带马鞍,估计是性情暴烈,根本上不了鞍鞯。他黯熟马性,看着那马儿的眼睛,就觉得这马好像不服束缚,正生气呢。恐怕刘彻贸然过去,那马恼怒伤了他,“这马好像有些性子还未驯服。陛下暂不要靠近它,臣恐……”
话还没说完,那马前蹄一掀,平地跃起,挣脱了那军士勒住丝缰的手,正冲着他们狂奔过来。卫青迅速的拨过自己的玉兕騘,抿住刘彻的白马,把刘彻掩到自己身后。一瞬间,那汗血马紫光一道,紧擦着卫青冲过去。卫青拨过马头,随后便追。
刘彻看着他压低腰身,人马如青风卷云,挟持而去。黑眸子紧紧的粘着他矫健的人马影。说来也有多久没这样看他策马了,他最和谐的姿态便是这样游刃有余的跨在马背上,让看着他的人心里也充斥着激情与洒脱。
那汗血马乍脱了缰,兴奋的在莽荡上疾驰辗转,卫青几次骤然拨马截住它,想要探手抓住它的缰绳,可那马儿总是不停的甩头,卫青薅不到它的丝缰。卫青有点儿火儿了,这汗血马,马力奇强,若拖延时间长了,玉兕騘未必能耗得过它。卫青催开玉兕騘,马上就要贴近它,双手脱了缰绳,从玉兕騘上站起来。眼看他是想两脚脱了马镫站到马鞍上跃到汗血马背上将它驯服。
“不可啊……”张骞脱口呼出来。
刘彻的心一下拽到嗓子眼儿,后背都冒汗了,紧张的盯着他的身影。
“舅舅——不要啊——”霍去病刚才追着那只獐鹿跑到了山上的林中,从山腰往下一看,当时吓了一跳,随即舍了那獐鹿大吼一声就冲下来。
他这一嗓子更叫刘彻紧张,唯恐卫青失足摔下马来。
卫青刚脱了一只脚踩在马鞍上要往上站,霍去病的马已经下来了,金色的马匹正冲着汗血马撞过来,眼看马儿要撞到一处了,霍去病猛一收丝缰,马儿前蹄高抬,他自己一拧腰,直接借着冲劲儿,从马背上跃起,落到汗血马背上时略有些歪,高大健硕的身躯骤然落下来。
卫青吓得单脚勾了马镫,弯下腰来想抄他一把。手还没碰到他,那混小子勒死缰绳腰身一挣,双腿夹紧马肚子,较着两膀之力,愣是扭上马背。卫青只觉的出了一身冷汗。
刘彻也惊出一身汗来,张骞早没了话。
那汗血马疯了一样前掀后蹶,再看霍去病两颊通红,牙关紧紧的咬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畜生!”他嘴里是从不遮掩,心里的火突突往上顶。两手猛收缰绳,拽得汗血马一下仰起头来,刺耳的嘶鸣一声。
卫青听到马儿吃痛的嘶鸣心疼了,混小子手底下一点儿不留情啊!
霍去病较着劲儿的嘴角扬起了一抹野性,单手拢住丝缰,另一只手迅速的把丝缰死死的缠在汗血马的脖颈上,用力一收。马儿一下被勒的哽在那里。霍去病就势翻下马背,单臂蹩住马脖子,整个人往下一坠,腰、肩同时用力一扳,汗血马已被他勒得发昏,再加上他这一扳,那马儿豁的一下重重的栽在草地上,四蹄乱蹬。
“快松手,你要勒死它了!”卫青看他红了眼,忙翻身下马,过去掰开他还死死勒着丝缰的手。两把解开丝缰,汗血马一个滚儿挣起来,用力的甩着头,不停的措动四蹄,喘着气,再没了烈性。
“畜生,叫你撒野!要伤了我舅舅!”霍去病不依不饶还要打那马儿。
那马儿有些怕了他,直往后退。
卫青挡着霍去病,拉住汗血马,“舅舅没事儿。好了,干什么啊,知道它是畜生还认什么真?”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冒火的眸子,“你呀……”卫青蘸了蘸额头上的冷汗,一下笑了, “我外甥好大的力气,这等烈马都扳倒了!舅舅……”
“好样儿的!”刘彻的马到了,“仲卿,你外甥比你是毫不逊色啊!”
“臣岂敢”,卫青笑了,“这马性子暴躁,险些伤了陛下。”
“去病如此勇力,朕是从未见过啊!能把烈马撂倒,这小子可真行啊!”刘彻满意的看着霍去病笑。
霍去病一脸得意,“畜生,险些伤了我舅舅……”
刘彻心里酸,截断他的话,“去病既能降得此马,朕就将这汗血宝马赐予去病,骑一圈让朕看看。”
霍去病斜了那马儿一眼,那马儿嘶鸣了一声。它服了,霍去病轻狂的一笑,卫青给了他一巴掌,他才收住了。卫青递给他丝缰,霍去病不用鞍鞯,翻身上马,驰纵而去。
“哎……”刘彻看着他远去的人马影叹了口气,笑着对卫青说,“仲卿啊,你常叨念自己有妇人之仁,看你外甥……倒是下手一点儿情面不留啊。”
张骞也笑了,“大将军的外甥果然身手不凡,一照面儿就险些勒死汗血宝马。”
卫青只笑着摇摇头,低声说,“胡闹,不懂事……”寒眸子里却有些许喜悦和幸福。
刘彻瞥了他一眼,转头对张骞说,“张骞,去叫他们再放几只鹿出来。”
“诺。”又有私房话要说吧,张骞忍了笑,去了。
“你外甥天生勇力过人,你教养的好啊。”刘彻看着卫青。
卫青也看着他,他还有话没说完吧,“去病是‘天子门生’……”
“他是你外甥”,刘彻往外甩酸话,“朕的话在他那里未必真入耳。”
又来了,卫青无奈的抿抿嘴,“他是不懂事。不过臣常与他论匈奴的事,去病言谈话语的意思,并不像臣……”
“是吗?”仲卿也说不像啊,刘彻有了台阶下,脸上见些笑容。
他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家伙,就觉得他不像仲卿。霍去病那份独有的轻狂不羁,张扬放肆分明像自己。自从那小子在他身边受他调教,就没有一天不和他顶撞的。可其实他深深的知道,他和霍去病对战场御敌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多年来,他最喜欢霍去病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这也许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把他这一朝天子放在眼睛里的人了,可那小子毫无遮掩的痛快话却常常让刘彻也觉得解气!
刘彻一万个明白,在霍去病那小子看来,天上人间,茫茫寰宇都不入他的眼。只有他舅舅,霍去病心里就只有他舅舅。每当他看见霍去病在卫青身边撒娇使性,而卫青永远好脾气的任他厮磨的时候,刘彻就像掉进了醋缸里一样。随着霍去病渐渐长大,刘彻就觉得这混小子有时和卫青起腻是有意扎他的眼。他有时在蕴怒中却觉得颇有意思,这真是“不强不夺全无趣味”。可霍去病说到底是仲卿的外甥,永远是仲卿的外甥。一想到这些,刘彻每每看着霍去病就要笑出来。
去病是一把兴邦抚夷的利刃,那孩子也是一天到晚在他耳根吵嚷要替他舅舅去打匈奴。可让他上战场,白刃相搏,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尤其是霍去病这样的,虽然孔武过人,但太过轻狂,眼里心里都没有一个“怕”字,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他是仲卿的心头肉,不能不和仲卿商量,刘彻看着霍去病策马疾驰的背影,摇了摇头。
“仲卿啊,你放得开手吗?”刘彻蹙着眉头看着卫青。
卫青愣了一下,刘彻的眼光已经随着霍去病的身影远去了。他竟能想到问问自己,卫青有些感动,调整了一下呼吸,“陛下,去病长大了,当为国恪尽所能。陛下放心,臣……”
“仲卿的心肠软,你不放心他,朕知道……”
“陛下……”
“朕也不放心他,就像多年前……”
对视的目光仿佛都闪回到那个大雪纷飞过往,“……陛下,臣明白……不放心是难免的,可不能因为不放心而不让他飞。臣早已经想过了……陛下对臣”,卫青又咽了回去,“对臣举家的眷顾,臣……”
刘彻捉了他的手,卫青悄悄的想脱出来,刘彻就是不放,“西域要通,北陲要定。仲卿,带他去吧。会是你手下一把利剑,你自己的外甥,谁也管不了,只有你能带他。”
……
“舅舅?”舅舅不在正堂,霍去病到平阳处去找。
平阳正和卫青侧室看衣料,天渐渐热了,两人商量着给家里人添换衣服,全当消遣,“去病来了?”平阳看着他笑,“听你舅舅说,去病降服汗血宝马,倒真是你舅舅的亲外甥。”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抓抓头,“二位舅妈,我舅舅呢?”
平阳看看侧室,侧室也摇摇头,“将军不曾过来。”
“舅舅会不会出去了?”
“怎么会”,平阳摇摇头,“天这么晚了……”
“可能在哪个院子里吧,我去找他。”霍去病转头就走,又回来,“二位舅妈都早点儿歇了吧!”
“这孩子!”平阳和侧室都觉得好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