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4

月色如殇: 卿伴君眠 41-完

第四十一章

赵焱烈也看到了遥遥百里之外的宣阳,不禁握紧缰绳,额头渗出汗来!他没有打过仗,自然不能像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军头那样面不改色,他不退,已是胆大!以为必定击鼓开战,以往燕军作战,如狂风骤雨,迅雷闪电,从不给敌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但这次,等了又等,四处静寂一片,除了战马偶尔传来的嘶鸣,不曾闻得一点声响。不仅没有声响,连大军也停下了前行的步伐。
再也耐不住,拍马上前。 "大军为何停下?"
"禀大将军......"左将军吴恪慢慢转过身来,他眼睛看着赵焱烈,目光却穿透了他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赵焱烈看得清楚,吴恪脸上,两道浓眉紧紧皱在一起。能让一向面无表情的吴恪露出这副神情,赵焱烈忽然觉得,或许这场战比预测的还要难打!
"宣阳阵势异常,恐不能贸然出兵!"吴恪的话不多,但他说出的话,连当年天纵英才如司徒错,也不能不卖他几分面子。赵焱烈盯着他的嘴,希翼那张嘴再说出点什么,但那薄薄的唇却只是微微翕动一下,又紧紧闭合起来。"大将军请看!"
吴恪退开几步,将最突出的岩石让给赵焱烈。
赵焱烈遥遥望去,只见宣阳城头旗甲鲜明,宣阳西北铁山北麓大营也是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宣阳东北河谷地带更是大营联绵不断。赵焱烈不禁皱眉,"莫非我军进攻任何一处,必遭两处合围?"
"正是如此!"吴恪目光在宣阳,铁山,河谷之间不断游移,"我若攻城,山麓敌军必与城内守军合击,使我腹背受敌;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内守军与河谷大军夹击;我若取河谷,则两支敌军必从背后掩杀。这场仗,须有一个完全的打法!"
"速议!"赵焱烈看着身后五十万大军,五十万,一顿饭可以吃掉一座山!他等不起!
"正在查勘,尚未计议,请大将军示下。"右将军大步上前,躬身奏道。
一句例行的请示,却让赵焱烈红了脸。作为大将军,全军的统帅,战法谋略本应在出兵之前便已了然于胸并备细交代给领军大将。那被燕过将士尊奉为战神的司徒错正是这种做法的极致。由他一手带出的将军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法,战鼓一响,大家都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家对于大将军的军令,几乎是不问便尊奉如纶旨。而燕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从来没有碰到过兵临城下却一筹莫展的状况。
因此右将军一问,所有人立即将目光集中在赵焱烈脸上。
赵焱烈到底是从庙堂之中历练出来的,眸子一转,朗声长笑,"接掌三军,赵某实在勉为其难,若一令错而致败,赵某领罪事小,大燕颜面何存?我等都是为国效命,这场仗该如何打,还望各位将军不吝献策。"一番话,情真意切,周遭目光顿时柔和许多。
右将军大手一挥,"也不过三处地方,比这更险恶的阵仗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就是用血,我们也要把宣阳淹没了!"
众人相互观望,一时竟没有人开口。
忽然吴恪道:"车骑将军,你想到了什么?"
赵焱烈转头,才发觉有一个身影一直矗立岩边。车骑将军,已经不是一个头衔。这四个字,是继司徒错之后缔造出来的又一个大燕不败的神话!奇袭奔雷,火烧梁平,宛如一阵疾风,将年轻将士心中的星火微末变成燎原大火!车骑将军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向不注重军事的自己也忍不住为了这个传奇一般的名字而像个妇人一般打探起来!但事与愿违,车骑将军还朝时,他却被派往别处。待他回来,车骑将军却已出征!
越是不能见到,越是忍不住遐想!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人,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紧紧盯着那个背影,不敢眨一下眼睛。
终于转过头来,首先见到的是那一双眸子,温和如玉的眸子。但是玉石是不会动的,也生不出那般的光华潋滟,因此还是水吧,淡淡的,缓缓流动的温泉水!
登时忘了强敌在前,微笑着,"车骑将军,你想到了什么?"
少卿大步过来,沉声道:"末将以为,三营虽成虎势,但可一鼓攻之。"
吴恪眉梢一挑,"如何一鼓作气?"
"将军请看。"少卿手指宣阳铁山,"宣阳铁山之间有一条小河流过,这是小川河,北入洛水。洛水西南火峰山双峦竞举,是河谷大军救援宣阳的捷径,便是这双峦峡谷,末将斗胆直陈,兵分五路,三面进攻,一举攻下宣阳。"
一个车骑将军竟能对从未到过的地形分析得如此详尽。本已让人咋舌,待听到"兵分五路,三面进攻",更让人说不出话来。四周一片死寂。秦军五十万人马,兵分五路,显然是一场头绪繁多的高难大仗。但凡将领,作战之时无不喜欢将令简单明了。若遇谋略之战,则必须有高明的统帅居中调度,只要行差踏错一步,立即变成相互掣肘的混战。而今统帅,却是从未真正调度过的赵焱烈,谁能指望他统一掌控全局?而左右将军,虽然领一方军队绰绰有余,也从未同时面对五路大军。至于车骑将军,以他的谋略手段,全军上下也只有他才能担当如此重任,但以他的军衔,却是诸位将领中最不可能身居主帅位置的人。
众将心中了然,却谁都不敢开口。
吴恪目光一闪,"大将军,我看还是另谋战法!五十万大军,若不能将宣阳拿下,岂不教天下人笑话!"说罢便走。
赵焱烈抬手拦下了他,笑道:"想不到左将军也谙熟激将法!你看我是不能容人的小人么?车骑将军,请你细说!"
"不敢!"少卿一脸从容,"第一路:十万铁甲步军开出双峦峡谷,列阵阻截河谷大军;第二路:步兵十万,夜晚从洛水转西潜入小川河河谷,切断宣阳内外两营;第三路:八万精兵从双峦峡谷绕道铁山之后,夜袭铁山军营;第四路:十四万精锐铁骑在铁山前原野上严阵以待,当狄人混乱拥出大营,便在旷野展开截杀;第五路:八万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战并无繁复关节,要害在同时发起,攻杀猛烈,不给敌手喘息之机!"
"听你言语,只要我军同时发难,余下便是全力以赴?"
"大将军所言极是,除此无他。"
赵焱烈沉吟半晌,"左右将军以为如何?"
左右将军对看一眼,含笑道:"只要居中调度不出差池,此法可行!"
赵焱烈也不是蠢人,自然明白两位将军话中深意。朗声一笑,"我身为大将军,若在众人谋略拟定之后尚不能施行,真是尸位素餐了。"眼带笑意,看向少卿,"在场的都是军人,行事干脆,莫要再说什么军衔所限的屁话。出征之前,皇上便允我全权决断。众将听令:车骑将军从今日起擢为上将军,代议中军号令!"
话音未落,众人心悦诚服,自山岗而下,五十万大军黑压压跪了一地,拔剑击鼓,声震九霄!


第四十二

宣阳城,西疆第一大城,人口逾万,车马往来。而此时,宣阳城里已找不到昔日的一丝繁华。大街改作军道,马车拆了顶棚,胭脂水粉换作刀枪剑戟,兵甲铮铮,战马嘶鸣, 空气紧绷得一触即发。
"燕军停滞不前!"
一辆马车滚滚而过,将一块小石子碾得飞射开去,掠过李遥耳际,丁的一声撞在墙上。
"停滞不前?"站在李遥身旁的前将军馗箬擎微微一笑,总是绷得紧紧的脸因这一笑而显出几分年轻来,"我倒认为是燕军与我们相持相峙!"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相持相峙,这在燕国可是闻所未闻。轻轻把手摆到身后。
"相持相峙......"李遥慢慢品着他的话,盯着高高城墙上的一抹云霞,"何故?"
馗箬擎嘴唇动了动,又极快的抿了起来。他是老将,却屈居在李遥这个年纪不到他一半的青年身后,他不能说错一句话。思忖半晌,慢慢的道;"其一:燕军号称五十万,兵多强广,虽声势浩大,却难免相互掣肘,此为兵家第一忌!其二:此处多崇山峻岭,沟壑深谷,我军又部署严密,三处设防,无论燕军进攻那一处,都免不了陷入腹背受敌的尴尬境地!其三:此处地形不比别处,燕军又多习骑战,怎比得过我军风雷聚合,疏忽无常?"
李遥听罢久久不语,慢慢上了城楼。现今已是黄昏,山野的黄昏比草原上的黄昏少了几分壮丽,多了几分绚灿。漫山遍野的青松古木都被染得红了,一层一层,慢慢延到两山之间无法企及的沟壑之中。李遥盯着山的那头,似乎要把这副情景刻在心中。
山的那头,枝叶缝隙间依稀可以见到燕军将士晃动的身影。
相持相峙,李遥想起馗箬擎的话。如果能和燕军相持相峙,那么光凭这四个字,也足以在被燕军横扫的西南列国之前耀武扬威了。但真的是相持相峙么?李遥放在城砖上的手慢慢收紧,坚硬的石头抵着手心,用力的,狠狠的,似乎他握在掌心的是那五十万燕军。
他希翼馗箬擎说的话是对的!燕军作战奉行一条信则:大军不显则已,显则立即接战,从不延误,几乎每次都以雷霆万钧之力压倒对方。但这次却不同寻常,燕军进到十里之遥便停了下来,两三个时辰没有动静,扎营之后,又是一片忙乱地修筑壕沟望台,紧接着又是炊烟四起,依旧没有动静。种种理由,几乎连他也信了馗箬擎的话!但他更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军部署如何,将士可点起人马了?"
馗箬擎觑着李遥的脸色,却只见到一脸淡漠,"将军不必担忧,五十万燕军,赵焱烈领军,也不过是一只老鼠领着一群老虎,四处鼠窜而已。"
李遥嘴角用力一抿,淡漠得近乎冰冷的脸上竟显出一丝笑意。这样的神情馗箬擎看过一次,那时的李遥,剑上沾了百人的血。馗箬擎偏过头,也随了他的目光盯着山那头的燕军,
"你的话,不对!"李遥嚼着字,慢慢的道:"老鼠的度量小,但赵焱烈的度量不小!他这只老鼠,懂得让手下的老虎率领全军!"
"将军的话,末将不懂!"
李遥垂了眸子,眼角微妙的闪过一丝杀气,"你不需要懂,你只需懂得,卫少卿,也在五十万燕军之中。"
回身下楼,也不理会馗箬擎是否跟了上来,李遥觉得他的血液在沸腾!他走得很快,几乎跑了起来。街上车辆往来,士兵列队,李遥几次撞到,那些士兵似乎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他的心里,只充斥了一个信念,等了这么久,那个人终于来了,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和那个人一决胜负。
入了大帐,快步走到地图前,眼睛紧紧盯着图上每一个小点,哪怕这张图他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他不能错,他不能再输给那个人!
"大将军,大将军!"
身后脚步霍霍,李遥置若罔闻。
"大将军,龙城危急,单于命将军派兵支援!"
李遥身形不动,忽然拿笔,将图上两条河重重圈了出来,大红朱砂,浓得像血。"小川,洛水!将宣阳内外大军分割开来......我若是卫少卿,我该怎么做!夜袭,是了,夜袭!牵制了铁山守军,便能攻城!"皱眉,"那河谷大军怎么办?攻城,仍是腹背受敌,卫少卿不会这么笨!他不会!"
"大将军!"馗箬擎不敢相信这个站在地图前喃喃自语的青年就是方才在城楼上一脸淡漠的将军!他觉得李遥中了魔!连一次也没有在他面前展示出来的脸色,此时却毫不吝啬的展现出来!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一个叫卫少卿的人!卫少卿,馗箬擎不止一次从李遥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也从边塞军民嘴里听过这个名字,奇袭本雷、火烧梁平,虽然立了几次功,也不过是个车骑将军!他不明白李遥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
轻轻拿起士兵手中托着的单于金令,默默挥退了兵士,慢慢走到李遥身后!
李遥手抚地图,慢慢描摹,眼角眉梢,没有一点杀气,就像即将与就别重逢的好友见面那般喜悦。城楼上的冰冷,城楼下的焦燥,已经沉淀下来,只是一个背影,却是岳停山峙,虽千万人亦不可夺!
"河谷守军多少?"
馗箬擎一怔,遂答:"十二万!"
"铁山守军多少?"
"二十万!"
李遥沉思,"宣阳城中尚三十万人......传令,将宣阳八万人,铁山五万人,调往小川河及洛水两岸!切记扼守双峦峡谷,防止燕军截杀!"
"大将军......洛水天险,无须再守!宣阳是重城,抽调兵力,万一失陷......"
李遥冷笑,"天险,在卫少卿眼中没有天险!你不要小看了他......"目光忽然柔和下来,"当初我就是小看了他......"睫毛颤动一下,眸光骤冷,又是那个喜怒不行于色的大将军,"传令三军,懈怠者,斩!"
馗箬擎应了,却不退去。
李遥看他,"将军有何异议?"
馗箬擎单膝跪下,呈上金令,"大将军,单于金令,龙城危急,命大将军速率大军支援。"
李遥盯那金令半晌,忽然哼了一声,大步出帐。"请使者转告单于,大战在即,不宜更换主帅!"
"大将军!"馗箬擎大喝一声,头重重扣在地上,"请大将军三思,这已是单于第九道金令!"
李遥垂眸,脚尖距帐帘仅一步之遥。慢慢抬了眸子,看着帐外,夕阳已沉入峰下,满天的红霞却越发鲜艳起来,一阵风,满山树叶沙沙,天边风云聚合。李遥目光深沉如水,用力一按腰间宝剑,"转告单于,李遥大败燕军之后,必援龙城!"


第四十三章

用力甩下帘子,脚步霍霍,再不理身后馗箬擎叫喊些什么。再如何,也不过是那些话!辩解,如何辩解?若单于当真信他,哪怕他没有辩解一个字,也会信他!只是......还有什么人比他更明白单于的为人?
轻轻的笑了。
迎面走来一队士兵,"大将军、大将军!"一声声,恭恭敬敬。
李遥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忽然觉得战靴太沉,沉得让他迈不开步子。慢慢走上城楼,看着匍匐在脚下的绵延远山,才允许自己现出一丝苦笑。今夜很黑,甚至连并不明亮的月亮也被浓重的云层遮掩住了,李遥静静看着望不到头的黑暗,忽然伸出手,五指收拢,一缕清风从指间悄悄漏去......
山的那头,少卿也在看着着没有月色的黑夜!
"今晚的夜,似乎比平日还要深沉!"少卿收回目光,看向萧戟,"连天也相助我军,若不能胜,该如何?"
"提头来见!"萧戟嘴角在笑,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对于萧戟,少卿自然是放心的。奔雷一战后,少卿便将萧戟视作奇袭的不二人选,无论武艺,谋略,杀心,萧戟都堪当第一,更重要的是,萧戟惯于驾驭猛士。也因此,奔雷一役后,少卿萌发出了将各个军团的"铁鹰锐士"集于一营,为全军铸造一支尖刀的想法。
当时步战以南越最为精锐,天下呼之为"越武卒"。骑战则以狄人的"胡刀战士"最为精锐。而燕国改制后的新军则在司徒错率领的攻打东淄的战争中横空出世,以一团之力,攻陷东淄,天下震惊,呼之为"锐士"。司徒错便借这个名号创立了"铁鹰锐士"。铁鹰锐士,下马步战以超越"越武卒"为准,上马骑战以超越狄人骑射为准。而自南越平定之后,天下便只有狄人的"胡刀战士"能与燕国的"铁鹰锐士"比肩了。少卿深深明白皇帝急欲平定西北边陲的志向,因此越发加强了对"铁鹰锐士"的训练。以前司徒错练兵,必要士兵手执一支长矛,身背二十支长箭与一张铁胎硬弓,同时携带三天军食,总重约五十公斤,若不能连续疾行一百里并立即投入激战者,当即弃之不用。而少卿则在此以外又增添了全副盔甲,一口窄身短剑,一把精钢匕首与一面牛皮盾牌,总重约八十公斤。因此通过严苛训练出来的"铁鹰锐士",几乎能以一当百,天下无敌了。
归集一营的"铁鹰锐士"是一把尖刀,萧戟,便是握住这把尖刀的人。而萧戟,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在支援西戎的战役中,铁鹰军营有如神兵突降,发挥了超乎想象的威猛战力。
"好!"少卿盯着萧戟的眼,"夺下铁山北岭,一个也不准放过!"
萧戟一勾唇角,转身命令,"十人一伍,间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鸣联络!开!"
话音未落,一队黑影悄无声息的没入山林之中。赵焱烈匆匆走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他不敢想象,一个全副重甲的士兵,竟然能行走如风且不发出一点声响。"将军,是否放下军粮,减免重量?"
"回大将军,全副重装惯了,少一件行头反倒容易松垮响动,再者,行军打仗,战场疏忽万变,不能少了军食!"少卿压低声音,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宣阳城。"请大将军留守中军,末将即要领兵开拔宣阳,起火为号!"
些微亮光闪过少卿侧脸,被冰冷头盔遮盖住的脸庞竟让赵焱烈生出一种温润如玉的错觉来。见他要离去,不由唤住了。待他停下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含糊的道:"狄人主帅是谁?"
"李遥!"少卿目光不由转向宣阳那处,或许,李遥也像他那样,站在高处,猜测着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棋逢敌手,当真令人愉悦!
"恩......"对于战事,赵焱烈一窍不通,他也不知道李遥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目光在少卿带笑的嘴角转了转,胡乱道:"刀枪无眼,将军万事小心。"
少卿微一颌首,大步而去。
五路大军,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五条巨龙,悄悄向敌方大营潜去。
再说萧戟一行人,先渡洛水,再转小川河,贴着山根疾行十多里,终于登上了铁山军营背后的北岭。宣阳城在洛水以南,铁山却在宣阳的西北,河谷的十二万大军更在铁山东北的的双峦之后,三大营形成一个扇形,铁山正在居中位置。萧戟一千多人悄无声息的登上铁山北岭,右手宣阳城,左手河谷大军,脚下铁山军营,正对面的燕国军营灯火连绵,战场形势一目了然。这也是为什么少卿一定让他夺下铁山的缘由,夺了铁山,便切断了宣阳内外大营的通道,大乱狄人军心。
萧戟掩身树后,命人检查自身军械,待收拾齐整,萧戟便见对面燕军之中两盏军灯明灭三次,这是少卿事先设下的信号:子时已到,发动进攻!萧戟霍然起身,低声命令:"三路摸进,攻入营寨中央,各人立即举火。开!"两手一挥,左右两路立即向山下疾速行进。萧戟自带一支百人队,从中央插下。
行至一片开阔处,只见铁山军营灯火通明,士兵往来不断。
萧戟隐在树后,恰见一队巡夜的士兵慢慢走过。暗暗打个手势,两名锐士立即将走在队末的一个士兵擒获过来,手法娴熟,那人竟然没有来得及吭一声便倒在地上。待巡兵走后,萧戟以短剑抵着他的喉咙,压低声音,"主将军帐在何处?"
那人死死盯着萧戟,想咬舌自尽,但擒住他的两名锐士早封住了他的一切行动,就是连死也是不能的了。萧戟冷哼一声,手指用力压住他的颈部,这是人的命脉所在,一旦被压住,呼吸不得,却又不死不得,当真痛苦万分。
那人终究耐不住,颤抖着道:"将军料燕军必不会来袭,已醉了。中军大帐在此前方五百步处......"
萧戟轻轻一笑,手腕一翻,带出一片血光。
铁山主将夏侯林率领的铁山军队,在狄人中素有"王者之师"的美称,他更攒足了心思,一心要在抗燕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白日见燕军来,便立即做好了出战的准备,谁知一个时辰之后,便传来了主帅李遥的将令:"燕军驻营扎寨,我军原地待命,不得擅动!"一通命令,将夏侯林的满腔豪情悉数打散,好不泄气。等了一夜,也没有见燕军到来,眼见天边即将露出鱼肚白,料定燕军是不能来的了,索性与前来请令的将士饮了一通酒,便骂骂咧咧的散去睡觉了。
正在酣梦时,忽闻杀声震天,夏侯林一个打滚,翻身下床,抽了枕下宝剑,踉踉跄跄的冲出大帐。却只见大片火光从山顶压了下来,滚滚火球带出片片热浪,刺得人睁不开眼。火光之中,箭如流星,枪戟闪闪,一匹匹无主战马四处冲撞,凄厉悲鸣。夏侯林到底是将军,只呆了一呆,立即大喝一声,"丢开缠斗,上马列阵!"一面说,一面拾了两根断矛,击打战鼓。
萧戟心知肚明,一千铁鹰锐士再如何勇猛也不是十二万狄人的对手,因此持了擒贼先擒王的信念,速战速决。一边打斗,一边以眼角余光在众狄人之中游走,希翼找出狄人主将。一见夏侯林口发命令,击打战鼓,便知眼前这人就是铁山主将了。立即折断阻敌的脖子,朝夏侯林扑去。
夏侯林也算是狄人中的一员猛将,眼角余光一扫,见一个身影朝自己扑来,来不及细想,立即将手中断矛朝他掷去,一边将宝剑舞成一团银光。谁知萧戟不避不闪,两支断矛射在他重甲之上竟是直飞夜空。夏侯林手中长剑刚刚舞出,便听一声金铁交鸣,手中长剑竟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飞到十步开外。夏侯林连一声"好快"也来不及喊出,便见一道银光直穿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萧戟一剑割下夏侯林首级,高高举起,"铁山主将已死!"
一瞬间,喊杀声停了下来。很快,便有人喊出,"将军战死,杀出重围......"
十二万铁山狄人顿时有如无头苍蝇,纷纷乱乱向山前涌去。
萧戟大笑,将夏侯林血淋淋的首级远远扔了出去,抢了战马,率领一千"铁鹰锐士"毫发无伤驰离铁山军营。
天明时分,铁山前原野上留下了铁山狄人十二万具尸体,狄人的血,在黄土地上流成了河,而同时,少卿率领的中路军,也正与李遥率领的宣阳守军拼死相搏!


第四十四章

宣阳城前的地,已是一片红色.
八万重甲燕军,兵分两路. 西路五万步卒以狭窄山道为根基猛攻城门;东路三万步兵却是沿着丛林岩石间的羊肠小道攀缘而上,从山头逼进箭楼.除了随身弓弩剑戟,燕军没有携带任何重型攻城器械,一是因为从京城到宣阳,一路远程奔袭,而宣阳地势更比旁地不同,险峻非常,自然不可能携带任何重型器械;而另一原因便是燕军事先打探清楚,自龙城出发支援宣阳的李遥大军,虽然人数众多,却都是青壮步兵,除了强弩,根本没有重型防守器械.而多兵种协同作战的燕军对只能倚仗步兵守城的狄人而言,已是大占优势。这样的兵力,这样的阵容,若是连一座城池也不能攻下,即便皇帝不责罚,以少卿的傲气,也没有面目再去见他了.
而少卿没有想到的是,宣阳守军的攻势竟比意料之中的还要猛烈.当铁山军营火光陡起之时,宣阳城上的号角也划破黎明,尖锐凄厉,随了那一声,宣阳城头及周遭相连山头突然万箭齐发,黑黝黝的箭矢如同暴风骤雨,遮天蔽日, 密密的插满了城前的狭窄山道.狄人箭术天下无双,而此箭阵却又不仅仅是羽箭,密集的箭雨之中更夹着尖锐的山石.燕军本要一鼓作气攻下城楼,想不到竟被硬生生压下山头,只一阵便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
左将军吴恪皱眉,"狄人箭阵太强!"
少卿立于盾牌之后,遥望宣阳城楼,沉声道:"狄人能凭借的也只有箭阵了!若能压下箭阵,攻城有望!"略一思忖,"左将军听令,我命你率三千弓弩手,压下宣阳箭阵。前锋将军听令,我命你率一千铁鹰锐士,以铁钩飞索攀城。余下各将军,自率本部士卒,百人一云梯,千人一云车,强行攻城。"
"诺!"众将军发一声令,自去调度。
当宣阳第一波箭雨之后,燕军号角乍起。列好阵势的三千副弓弩登时一起射出,密集的箭雨便在一片尖啸中向箭楼与城墙猛烈倾斜过去。一时之间,宣阳城的箭楼城墙竟被箭雨淹没,朦胧模糊得几乎从山道间骤然消失了。便在此时,战鼓大起,五十个百人队拥着云梯推着云车山呼海啸般冲向城墙,只要云梯搭住城墙,云车在城墙下立起,城下箭雨停止倾斜,这攻城战便成为贴身肉搏,而以铁鹰锐士的勇武,这场战役十之八九是燕军获胜。
眼看云梯呼啸着靠住了城墙,云车也高高立了起来,攀城猛士也都纷纷踏上了云车木梯,吴恪平板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狄人箭阵也不过如此......"
"未必!"
吴恪转头,少卿眼望城楼,薄薄的唇在朦胧晨光下竟显出如血殷红来,"李遥不会坐以待毙!"
话音未落,突然城头鼓点大作梆声响亮,宛如沉雷压顶,密集的巨石沿着城墙斜面轰隆滚砸下来,一浪接一浪联绵不断。云梯云车在滚滚巨石下,如摧枯拉朽,顷刻之间便被击毁压垮。与此同时,遍布女墙的箭孔也射出密集箭雨,只顾奔跑躲避巨石的士兵们便做了活活的箭靶,竟是一个个带箭冒血的插在大石缝隙中无法挪动半步,不消一刻,第一波五千人士兵便死伤大半。
"上将军!"吴恪大急,"请下令让东路三万士卒从山头攻打箭楼!"
少卿定定看着城楼,沉默不语。上将军既没有下令撤退,各营士兵只能接连不断往城下奔去。
吴恪望着满地燕军尸体,目中几乎喷出火来, "上将军,请下令!"
少卿冷冷的道:"左将军,你逾矩了!"
吴恪拳头攥得死紧,定定看着少卿,却无法从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上揣测出他的一点心思。
忽然后方骚动起来,吴恪猛然转身,"后方发生何事?"
探子满身是血,"禀报将军,铁山狄人来袭。"
吴恪大怒,"督车将军脑子被狗吃了么?十四万铁骑竟然挡不住铁山狄人?"抽出宝剑,转身便走,却被少卿拦住。吴恪怔了一下,冷笑,"上将军有何吩咐?"
少卿淡淡扫了他一眼,"传令,暂停攻城,全军将士速退两里开外,以虎翼阵迎敌!"
狄人箭力最强只及一里,退到两里开外,便从正面避开了宣阳箭阵,而宣阳守军是不可能放弃城楼,追击出来的。正因如此,燕军便能将全部兵力投注在后方战场上。吴恪哪怕对少卿再不满,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这是最好的做法。
李遥站在宣阳城楼,见到的便是这副情景。攻城燕军两人为一组,一人以盾牌为掩护,一人弯弓拉箭,边战边退。待和大军会合,又极快的列好阵势,骑兵先退,弓箭手断后。
"大将军,燕军已退,若下令追击......"
李遥摇头,"燕军虽是撤退,却旗帜鲜明,井然有序,我军若开城门追击,焉知他们不趁势反攻?"顿了一顿,轻轻叹息,"燕军如此军容,怎能不横扫西南列国?"眸光一转,忽然见到燕军之中,一人身穿蓝甲,骑在黑色战马上。呼吸一窒,那个人,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描画出来。
李遥慢慢取过弓箭,紧紧盯着那人,弓弦在指间缓缓绷紧......


第四十五章

嗡的一声,黑色箭矢夹着尖锐的声响向少卿射去。
羽箭掠过萧戟的发,连忙伸手去抓,却只抓得住一缕山风。
"上将军!"萧戟大喝,拼命向少卿跑去,但他离得太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闪着寒光的箭头触到少卿后背,呼吸屏住了,一切都静止了,城头的李遥,城下的萧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森寒的箭头上,有人希翼它带血,有人希翼它坠落......
萧戟听到了金铁相触的声音,看着黑色的箭矢被铁甲弹开,缓缓跌落地上。
怔怔站着,忘了跑去,萧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笑还是该哭,直到少卿看了过来,才如梦初醒,口里一片腥甜,竟将下唇咬破了。
"你为何不躲?"见少卿一脸云淡风轻,不禁恼怒,声音里流出几许怨恨。
"强弩之末,何必担忧!"少卿望着城上李遥,不知是说给谁听,"宣阳城,一定会被我攻下。"
一切重归静寂,八万燕军缓缓退到山下,只从遗留在地上那一滩滩还没有干透的鲜血,从那一具具仍旧温暖的身体上,能够搜寻到方才的一丝惨烈。
宣阳城上,馗弱擎连连叹息,"可惜,将军若能一箭将之除去......"
李遥没有作声,目光越过抖动的枝叶,随着燕军那张狂舞动的"卫"字,落到不知名的虚空。
燕军退到山下,与铁山狄人相遇,尘土喧嚣,喊杀四起。
馗若擎连连派出探子,都说燕军正与铁山援军在山下厮杀。馗若擎心急如焚,但觑着李遥冷峻的脸色,又不敢请命出战。
终于一阵急促的蹄声打破宁静,一人手执狄人军旗,从山下飞驰上来。须臾之后,大地震动,一支军队旗帜鲜明,军容整齐,从山下逶迤行来。
"将军,是否打开城门?"
李遥审视了一阵,"城下何人,让主将出来说话!"
一名将军策马扬鞭,奔到城前,"回禀大将军,铁山主将战死,末将领兵拼死冲出重围,恰在山下遇到败退燕军,趁乱将之冲散,恳请大将军打开城门,容我等休整。"
军旗,服饰,阵形,确与铁山狄人一般无二。
李遥思虑良久,终于颌首,"开城门,"末了又补上一句,"开小门,只容一队人马经过!"
馗若擎不解,"燕军已退,援军已到,大将军还有何事担忧?"
李遥抿唇,盯着那率先入城的小将,那双眸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慢慢的道:"派探子,速往铁山军营打探,并让入城援军迁往城西,远离粮仓,妄动者,斩!"
馗若擎大吃一惊,"将军,难道您怀疑......"
李遥冷冷的道:"我谁也不怀疑,我只是要弄清真相!"
城门再开,几乘快骑往铁山驰去。
时至正午,宣阳城内忽然燃起大火......
少卿立在山头,眼望宣阳大火,掷地有声,"击鼓,命东路三万大军飞夺箭楼,西路五万大军猛攻城门!"
一时之间,地面颤动,四面都是燕军旗帜,天地之间都是天崩地裂般的雷鸣战鼓和嘶哑呐喊。东路三万燕军竟然登上了宣阳东侧险峻的高山,从山头猛烈压了下来,红色衣甲红色军旗浑身绛红的鲜血,恍如将连天彻地的血色河海翻转过来。如此气势,就连素有蛮人之称的狄人也不禁震惊。几十人托着砍削下来的巨大树干,顶着箭雨滚石,猛击城门。一架架云车云梯随着滚滚而来的百个千人队呼啸着搭上城墙。
城头溅上鲜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重被鲜血覆上!一刻钟后,城门被人从里打开......
战后的宣阳城,一片狼狈,处处可见横陈的尸首,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腐败的气息!
"狄人主帅何在?"
"禀将军,李遥率部脱逃,追击不上!"天凌将军被少卿的目光压得抬不起头来。
少卿沉吟,"在何处失去踪迹?"
"宣阳城后的苍背山!"
苍背山后便是绵延千里的西陌山塬,此处山地,战马驰骋不开,步兵难以攀缘,更重要的是,即便越过西陌山塬,也不能回到北方高原与狄人主力相会。西陌山塬的尽头,便是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的穆凌关,易守难攻,一旦奔赴穆凌关,即便保持一击必胜的信心,也不得不担忧攻下宣阳的五十万燕军随时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抄过来。
李遥虽然输了这场战役,但并不表示他是笨人,李遥很聪明,只是战场充满了太多变数,如果铁山守将没有醉酒,如果增援双峦峡谷的狄人比燕军稍快一步,那么,这场战役输的便是燕军!也因此,他不能以常人的想法度量李遥的智谋。
少卿登上城头,战后的山林,已经听不见那如雷鼓声了,只是带着血腥的空气,始终搅得人心不得安宁。少卿看着连绵山头,如果是他,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忽然一掌击上城砖,沉声道:"传令,寅时拔营,急速向西推进。"
萧戟想了想,慢慢的道:"上将军,李遥是疑兵之计!"顿了一顿,"末将猜测,李遥兵分两路,主力实是绕过火峰山,从卒城借道一路往北,与龙城守军会合。上将军,若我军不派兵增援,攻打龙城的燕军恐怕......"
少卿看着满山被染金色的树叶,淡淡的道,"你觉得镇守卒城的齐王如何?"
萧戟嗤笑,"酒囊饭袋!"猛然一惊,"上将军是说......"
"你不将齐王放在眼里,李遥又怎么会将齐王放在眼里?李遥破了卒城,自然会将北路大军放置在卒城的粮草悉数烧毁。即便我军此时增援,日夜兼程赶赴龙城,也难抵休整多时的龙城大军!"
萧戟拳头攥得死紧,"如此说来,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北路大军全军覆没?"
少卿苦笑,"你还不明白么?能将西疆三千五百里地收复,在皇上眼里,就是大胜。"
萧戟手按宝剑,看着脚下万里河山,地上的血还没有干,城下的尸首还没有冷,萧戟忽然觉得很迷茫,他们浴血奋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燕朔五年十一月上旬,四十五万燕军不仅将被狄人侵占已久的三千五百里失地一举收回,还趁势将西北领土扩展一千余里,打通了被狄人占据已久的河西通道。一战之后,燕国版图北与北狄接壤,南抵南海,西靠崇岭,东临渤海,达到了建国以来最大的疆域。
燕朔五年十一月中旬,四十五万燕军凯旋回朝。回程途中,取道卒城,上将军卫少卿以"失道纵敌"罪将齐王斩杀。
燕朔五年十二月下旬,大军抵达京城。


第四十六章

温室殿内,一支红烛刚刚燃尽。卫凝儿拥被起身,看着一室昏暗,有些茫然。身旁被褥还是温的,但那本该睡在自己身边的帝王却不见了踪影。垂了眸子,任由侍女替自己披上外衫。
"娘娘,皇上已去了宣室!"
拢了衣襟,轻轻嗔道,"多嘴,皇上的行踪,是你们能够过问的么?"
"娘娘,着那件桃花缀底的白纱衣衫可好?"
卫凝儿看去,侍女手中的衣衫白得像雪,只有微微掩盖住的桃花是红的。怔怔抚摸上去,忽然像被烫着似的收回了手,"不用!"眼角瞥见侍女惊讶的眼神,缓缓喘了几口气,"就穿......昨日那件鹅黄色的就好。"
侍女笑着应和,"还是娘娘心思细密,皇上最喜欢这个颜色。"
皇上最喜欢这个颜色?卫凝儿勾了唇角,轻轻一笑,端的倾国倾城。
侍女呆呆看着,连手上也忘了动作,"娘娘,你长得真好看......皇上有这么多妃子,可从来不在一个妃子的寝宫里呆这么久的。也只有娘娘,才能笼住皇上的心。"
倾国倾城......凑近身去,案上铜镜现出一张面容,明眸皓齿,柔媚可人,这样的面容,世上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想来皇帝也是喜欢的吧,因此每天晚上才那么温柔的抱住自己,耳鬓厮摩,甚至连穿衣脱鞋这样的小事也从不假手于人。男人喜欢女人散发,皇帝却喜欢自己束发,甚至连床底之间也不许自己解下发来。先时以为皇帝对每个妃子都是如此,但与人闲谈后,才知道皇宫之中只有自己才能得此殊荣,暗暗心喜!大战之前,特地穿了男装,取悦皇帝。那一晚的皇帝,狂放粗暴得不像个君主,他是男人,而她,则是他的女人!揽了他的脖颈,任由他用力揉搓自己的身体,眼角流出泪水,不知是因那疼痛还是因心头不知名的慌乱,也只有在那时,才会渐渐忘却宫内的孤独寂寞。
昨晚,缠绵至半,李福海立于帐外叩首禀奏,只说上将军率领大军凯旋回朝。
皇帝停下动作,不知想些什么,她也伴了皇帝,默默忍下肩头剧痛。
"哦,上将军......他果然立下大功了!"
皇帝的声音似喜似恼,她悄悄端详皇帝脸色,但烛火摇曳,光怪陆离,谁又敢妄加揣测天子心意?皇帝挑了她下巴,逼她看她。她的目光落在皇帝唇上,勾起的唇角,让她发冷。
"你说,朕该怎么赏赐上将军?"
朝廷大事,她怎敢干预?连连摇头,眼角流出泪来。
皇帝叹一口气,搂紧了她,"如果他也能如你这般就好了......"
多少不甘,多少怨恨,多少无奈,她闭上眼,第一次觉得皇帝落在她唇上的吻温柔得让她愤恨,这一切,本不是她该得的。
"娘娘,今日梳坠马髻可好?"
抚着肩上垂下的发,轻轻的道,"不必,只用簪子绾着就好。"
梳妆停当,扶了侍女的手,慢慢起身,五个月的身孕,肚腹已经凸显出来。
"娘娘,天晚了,还要前往何处?"
看着前方琉璃宫灯下的一处光亮,抿了唇,"命人端上宵夜,送往宣室!"
只带了一个侍女,沿着小径缓缓而去。小径的尽头,便是宣室,明亮的烛火从敞开的门里透了出来,映红了殿下台阶。皇宫重地,竟然没有侍卫。心头突突的跳,扶着侍女的手在颤抖。
入了门,俯身叩拜,殿内很静,她的声音不大,却在殿内嗡嗡的回响。
"你有了身孕,还出来做什么?"皇帝扶了她起来,虽然藏得很深,她仍看得出皇帝很高兴,她也明白,皇帝喜悦绝不是因为自己。不由看向上座,那人已经站起来了,淡蓝色的衣衫,温顺的眉眼,如同水一样的人物。扶着皇帝的手慢慢走近,经过那人身边时,装作不经意的扫了他一眼,他的眸子垂得更低,锋芒内敛。回转眼眸,正见皇帝也在看他,那般神情,与昨日床底之间一般无二,心中一痛,终于明白了什么......
只是仍不能说出来,温柔笑着,替皇帝斟了满盏,"臣妾备了宵夜,恳请皇上品尝。"
"难为你想得周到。"皇帝刚要下箸,忽然看向那人,"少卿,你也来,尝尝凝儿的手艺。"
她见皇帝手指一动,似要执壶。忙亲自执了,替那将军斟了满盏。那将军本不愿,见她斟了酒,才坐了下来,起落之间,当真恪尽礼数。坐近了,方能好好打量他,他叫少卿?果然人如其名,只不知他姓什么。
"车骑将军......哦,该是上将军了,卫少卿,你也是认识的。"皇帝对她说着,但那流转的目光,分明是冲着那不发一言的人儿。
卫......心头一动,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那眉眼,总觉得熟悉得紧,好似在哪里见过。忽然丁的一声,原来酒壶碰了杯盏,连忙敛了心思,一心一意伺候起自己的君主。
"你再倒,朕就要醉倒了。"皇帝调笑着,也不知道调笑的是谁。
柔顺的放了酒壶,静静坐在一旁,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那将军腰间,被那血红的物事锁了目光。红得像血,却闪着莹润的光,是玉,血红的玉。将军挡了光,她也只能看到那玉是血红的,她想叫那将军将玉拿给她看,但她一介妇人,如何能说这样的话?只能沉默,盼着皇帝命他起身,好让她能看清玉上的纹路。等了许久,不知皇帝说了什么,那将军不得不直起身来,接了皇帝饮过的酒盏。
卫凝儿紧紧盯着那玉,终于看得分明,玉上刻的是半只麒麟,半块残玉。
胸口宛如被重锤击中,将军躲闪的眸子,皇帝温柔的笑意,交错着在她眼前闪现。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与自己的弟弟,竟是这般......腹部隐隐作痛,悄悄用手按住。愤恨,嫉妒,万千思绪,压得她不能呼吸......但她,只有这么个弟弟。腹部越发疼痛了,咬牙忍痛,轻轻的道:"将军,听口音不像京城人氏。"
少卿讶然,"回娘娘的话,微臣是颖州人。"
卫凝儿停了良久,手指挪到腰间,暗暗握紧时刻悬在腰上的玉佩, "将军,是否有个姐姐?"
皇帝停了杯盏,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慢慢敛了笑意。
"将军......"
少卿定定看着卫凝儿,那张柔媚的面庞与午夜梦回缭绕心间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只是仍不敢信,"臣......臣确有一个姐姐,多年之前已经失散了......"
卫凝儿咬唇,将腰上玉佩解了下来,慢慢推到少卿跟前。"我失散的弟弟,也有半块残玉!"
少卿怔了一怔,定定看着那血红的玉,伸手抚去,却在碰到玉的刹那,被烫伤似的缩了回来,求助的看向皇帝,皇帝却一脸阴沉。少卿用力咬了咬牙,将腰上玉佩解了下来,两块残玉,终于并到一块。"姐姐?"试探着抬头,却见卫凝儿缓缓挽起衣袖,露出一个已经淡去的白色的疤痕,小孩子咬上的牙痕。这么久了还能留着,想必当初一定很痛。
少卿视线模糊,强忍着不让它滚落下来,声音颤抖不能言语,"姐姐!"
皇帝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哼了一声,忽然笑了,"你们瞒得朕好苦,这样的喜事,怎么不早些说出来?少卿在此一役中,可是立下首功的。"
少卿猛然回神,慌忙中与皇帝目光撞在一处,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让人如负千钧。伏地叩拜,连称不敢。
皇帝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盯着他,一字一字,"有何不敢?这样的喜事,当诏告天下!"
燕朔五年十二月,晋升卫美人为贵妃,拜上将军为大将军,食邑五千户。


第四十七章

双喜临门,荣宠无双,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朝廷之中唯一一个手握虎符的大将军。富贵如此,该是满足了......
卫凝儿一双剪水明眸满是泪光,拉着弟弟的手,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因皇帝笑着劝了,才慢慢放开,由着侍女扶持,乘了暖轿回了温室殿。寒风凛冽,暖轿再暖,仍挡不住呼啸的北风,待入了温室殿,那寒风寒露已渗透了四肢百骸。侍女忙忙拢了火盆,熊熊吞吐的火焰顿时驱了一室寒意,但卫凝儿仍觉得冷。揽镜自照,唇上那点樱红在苍白的容颜上宛如杜鹃啼血。
"娘娘,这是百合香......"
侍女碰上一盒薰香,卫凝儿慢慢推开,"何必薰香,今晚皇上不会来的。"
侍女嘴唇动了动,似乎要问,但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卫凝儿看着她,见她要退开,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阵孤寂,轻轻拉住了,"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侍女扶她上榻,拢了被子,笑问:"娘娘要听什么?天晚了,娘娘有了身子,更须保重。"
卫凝儿怔怔抚着凸起的肚子,嘴角勾起的笑,温柔得让人辛酸,"就说说......尚未进宫前的事吧!"
这一晚,卫凝儿没有睡,侍女也知道贵妃并不是想听什么宫外的事,只不过这宫殿太空旷太冰冷了,有人陪着,便不会无端生出那许多梦魇来。其实在这宫里的人,又有哪个人不孤独寂寞呢?这一晚,卫凝儿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看着渐渐由深变浅的天色,宛如一尊雕塑。
沉沉的天终于退去黑色的外衣,朝阳从云后探出头来,轻巧的将蓝紫色的天绣上一道道红霞。但那红色并未透进温室殿,卫凝儿命人推开了窗,清晨的风很冷,将火盆里的余烬高高的扬了起来。余烬翩然落地时,沉闷的紫苑也发出了第一道声响。
钟鼓声,马蹄声,盔甲声!
"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卫凝儿侧了侧身子,静静看着窗外来往的人影。
"娘娘!"侍女从殿外快步而入,"皇上今日到上林苑狩猎。"
低低嗯了一声,坐起身来,自昨夜起,肚子便时时隐痛。"皇上和哪位大人一道去?"
侍女满脸喜色,"娘娘,皇上只和大将军一道去呢?允大将军使用天子弓箭,天下有谁有这个殊荣?"
卫凝儿笑了笑,"皇上今晚想必不回来了吧?"
侍女见她要起身,忙扶住了,"原来娘娘早就知道了,皇上说了,今晚要学那塞外驻军,在上林苑搭建帐篷,不回宫里了......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卫凝儿脸色苍白,一手支在榻上,一手用力按着肚子,下身雪白的被褥,已添了一缕暗红......
而此时的紫苑,却有一人比卫凝儿更震惊焦急。
灼灼烛火,刺目金砖,四周盔甲鲜明。
"你说,皇上去了哪里?"御史大夫阮酃真声音压得很低,就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稍稍一动便分崩离析。
宣室首领太监王恩头垂得低低的,皇帝不让他说的话,他不敢说?哪怕眼前这个人是帝师!但对着那双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王恩唇舌再油再滑,也不说不出一字。最终只能将头抵在地上,扣得地上金砖咚的响。
"皇上,去了上林苑?"阮酃真沉吟着,盯着王恩。
王恩怔了一怔,仍不敢抬头。
"你不说,我自然会问别人!"阮酃真冷笑一声,衣袖擦过王恩的肩,唬得他颤抖。"天子身系万民安危,延误了时日,你就是千古罪人,当诛九族!"
王恩脑中嗡的一声,连忙道:"回大人的话,皇上确是去了上林苑。"
"和谁!"
"大将军!"
"卫少卿?"阮酃真目光一跳,脚步霍霍,"都尉何在,速领五百禁卫,驰往上林苑!"顿了顿,看向王恩,"请公公亲带侍卫前往温室殿,保护贵妃。"目光炯炯,"不许放进一人,也不许放走一人!"
×××××××××××××××××××
上林苑
冬天的风,带着一股凛冽的冷意,少卿东征西讨,自然不将这股冷意放在心上,但锦衣玉食惯了的九五之尊却禁受不住。见到皇帝被冻得发白的脸,少卿心疼不过,数次进言,恳请皇帝到銮驾内观猎,但便是这句话也触怒了皇帝。皇帝皱着眉头,狠狠瞪他一眼,当着他的面硬让人把马牵了过来,真像个孩子......少卿偏过了头,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以为皇帝没看到,却没想到皇帝眼这么尖,待到了林子,待到了只有两个人的林子,皇帝一把抢了他的马鞭,逼着他转过头来。
抿着唇,眼有恼意,"少卿胆敢取笑朕?"
少卿连称不敢,但嘴角仍忍不住弯了起来。
皇帝盯着他,挑了他下巴,恋恋的摩挲,"原来你还能当着朕的面笑!"
忽然惊觉这般姿势绝不是君臣所能有的,少卿连忙偏过头,皇帝猝不及防,手指顿在半空。可这喜怒无常的君主居然也不恼,温柔笑着,将马上弓箭递给了他。"朕的大将军,将那只鹿给朕射来。"
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鹿?
但少卿却知道身边的男人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何况这区区野鹿?果然前方灰影一闪。少卿眼眸一眯,松了弓弦,箭矢带着锐利的呼啸,直没野鹿脖颈。
"好!"皇帝大喝一声,扬了马鞭,纵马飞驰,"朕就不信,朕会输给你。"
两人纵马一路行来,只苦了沿途鹿群,蹄声踏踏,积雪飞扬。也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降下鹅毛大雪,一片片压了满枝满岭。
皇帝的马没有停,从山头逶迤而下,浅浅蹄印转眼便被落雪掩埋了去。白茫天地中只有他们两人。雪天雪地,连被人赶出的鹿也渐渐少了。好容易见到一只,少卿夹紧马肚,手搭弓弦。闪眼却见皇帝满脸志在必得,遂偏了准头,飕的一声,箭矢擦过野鹿,没入积雪。
皇帝一手抄了野鹿,嘴角勾起,似乎要笑,却猛然想到什么,那一点笑意顿时消散得失了踪影。直了身子,手弹弓弦,冷冷睨着少卿,"大将军的箭,不该失了准头!"话音未落,便将弓箭摔了,扬鞭上了山岗。
随后追来的李福海见少卿一人呆呆立在雪中,茫然不知所措,遂惴惴的问,"大将军,皇上因何事着恼?"
少卿苦笑,将地上的弓箭拾了起来,慢慢拂去上边积雪。
李福海左右顾盼,见皇帝一路挥鞭打马,端的迅疾如风,待上了山岗,却勒了缰绳,任由马儿慢慢的踱步,倒像在等着什么人。眼眸一转,心中已是明白。装一个苦脸,"大将军,劳您的驾,去和皇上禀报一句。奴才已在山下搭好了帐篷,皇上射到的猎物,也已烹煮妥当了!唉,奴才许久已没有骑马了,这山岗,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的......"
少卿如何明白李福海的心思,想也不想便应了,猛一提缰绳,飞马上了山岗。
"公公,是否摆驾迎接皇上?"
李福海瞪他一眼,"蠢才,皇上心里高兴着呢,何必你来搀合!"打个手势,一行人悄没声息的回了营寨,自去准备了。
因皇帝的一句话,营寨设在上林苑。雪已经小了,棉球儿似的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到火上,转瞬便化开了。天上没有星子,地上的篝火,却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红红的火舌张狂的舔着油光脆嫩的野鹿,一串串油脂从野鹿身上滑下,落在火里,又掀起一片红焰。
烤得最好的鹿肉自然是献给皇帝,李福海跪在皇帝案前,小心翼翼的用匕首为皇帝切着鹿肉。皇帝执箸尝了,点头道:"这鹿炙烧得好,给大将军送去。"
少卿偏身谢了,躲开皇帝盎有深意的目光,只想亏了列为朝臣没有跟来,否则如此毫无估计的示恩,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酒至半酣,皇帝又命献上歌舞。上林苑的歌曲,不同紫苑,均是鼓舞剑舞,满是杀伐子气。少卿心有所感,猎猎舞动的王旗,让他想起了宣阳城外遍地的血。转了眸子,见皇帝口唇带笑,以指扣桌,正听得入神。也难怪,如此煌煌大气,刚赢了一场大战的皇帝又怎会不欣喜。遂默默收回目光,越过舞动的剑,看向在野风中摇曳的树木。
不知过了多久,该是深夜了,海量如皇帝也禁不住,踉跄着由李福海扶入王帐。
少卿本没游猎的心思,见皇帝离了席,立时也起了身。召来侍卫,细细嘱咐一番。一切妥当后,仍不放心,踱到王帐外,犹豫半晌,终于挑了帘子。
帐内很黑,连蜡烛也没有点上,从帐外泻下的微光便是唯一的光亮。
少卿的身影被那光亮拉得瘦长,扭曲着投在地上。
忽然屏风后闪过一个黑影,少卿一惊,锵的一声抽了腰间宝剑,大喝,"谁!"


第四十八章

"你用朕赐给你的剑,指着朕的喉咙!"
那黑影,从帐后慢慢走了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座屏风。大理石的屏风,被磨得透明。那人再没有说话,但少卿知道那人在屏风后看着他。手中握着剑,忘了放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帐外的风呼呼的响,似乎天地之间只该有那种声响,屏风后那人的衣衫被风撩了起来,浅影重色,朦胧变幻。少卿觉得那风也侵入了他是四肢百骸,冷得僵直。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看不到了,反倒看得更清楚。帘子被风吹得一荡一荡,那朦胧的光也随之忽明忽亮,像被人拨弄的五弦琴。少卿的脚踩在琴上,他听到了一缕轻轻的风声,又像叹息,不敢想!不能想!眼睛盯着屏风,那黑影渐渐淡了,屏风圆润的边缘露出一方广袖,黑色的袖子,和黑暗融成了一体,像会游走的浓重的墨。
"你的手里还握着剑!"皇帝看着少卿手中的剑, 手指慢慢抚摸,"大将军,该握着剑。"少卿的手轻轻颤抖,剑光也轻轻颤动,从皇帝的额头,落到皇帝的眼。寒光,剑光......皇帝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你用朕赐给你的剑,指着朕的喉咙!"
这是皇帝第二次说这句话!少卿睁大眸子,定定看着皇帝。手上一冷,猛然一惊,在战场上从不掉落的剑铿锵坠地。皇帝的手覆着他的手,挣脱不开,皇帝的手冷得像冰。
嘴唇抖动,讷讷的,终于像以往一样说出"不敢"二字。
皇帝笑了,拇指擦过他的唇,"什么不敢?别人不敢做的事,你卫少卿都敢做。这天下,有谁让朕恨不得,爱不得,只有你,卫少卿!"那三个字,真是嚼碎了再吐出来。
想要辩解什么,手却被皇帝用力一拉,僵直的膝盖承受不住,踉跄着倒在皇帝怀里。
"你不敢?"皇帝的呼吸烧着他的耳朵,"你拿着剑到朕的王帐做什么?你不敢......"吃吃的笑,悉悉簌簌,皇帝摸索着他的披风,一把扯下。
少卿大吃一惊,挣扎着向后退,但皇帝的手搂着他的腰,像钢箍。
"朕的大将军,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也有怕的时候?"皇帝调笑着,咬着他的耳朵,"怕什么,该怎么做,还要朕教你么?"
少卿觉得脸像火烧一样,皇帝的手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隔着衣服,暧昧的摩擦,让他站立不住。
啪的一声,皇帝挑断了一根系带,少卿按住皇帝的手。皇帝静静看他,一双眸子宛若跳动着火焰的夜海,少卿慢慢放开了手,静静闭上眸子。啪的一声,胸甲的另一根系带也被皇帝挑断。胸甲坠落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是那么刺耳,少卿几乎可以想象那片胸甲是怎么掉落地上,又是怎么弹跳滚动......
羞耻的咬着唇,还不及咬出印子,便被一样柔软的物体轻轻分开,淡淡的酒香钻进口里,暖了身。"你不会,朕教你!"皇帝呼吸急促,用力扯下他腰甲。少卿身子一僵,躲开皇帝纠缠的唇舌。皇帝顿了顿,一把扯开束得高高的衣领,盯着那诱人的蜂蜜般的肌肤,"这上衣,没被人脱过?"
皇帝力气很大,少卿被他搂得喘不过气。
腰带被人用力拉扯,偏偏又不能扯断,只能徒然的发出撕裂的悲鸣。
皇帝追逐着少卿的唇,少卿躲开,他用力咬上,咬出了血。"这腰带,该这样脱!"
哧的一声,腰带崩断,落在少卿脚上。宽大的衣服,少了腰带的束缚,顿时松散开来,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蝴蝶,皇帝的手搂着他的腰,肌肤摩擦,气息交缠,少卿再躲,终究也再不能躲。皇帝盯着他的眼,唇抵着唇,笑着,"你看,腰带要这样脱!"
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身子已陷进柔软的被褥里。来不及挣扎,皇帝已扣住了他双腕。少卿看着那双慢慢逼近的眸子,想到了那满天桃花下的少年,软了心,渐渐停了挣扎。
后来的一切,在少卿的记忆里都是模糊的,许久未接触情欲的身子,轻易的被撩拨起来。少卿闭上眼,所有的抚摸,所有的缠绵越发鲜明起来。有时他都不得不怀疑伏在身上的君主是不是真的醉了,若是醉了,怎能那般温柔细致;若是不醉,那箍着腰间的手又怎会如此蛮横,掐得他通车心肺。皇帝的唇舌带了火,一遍遍吻着他,绵延全身,连那最不能启齿的羞处也不放过,比起那预料之中的刺痛,那文火慢烹的羞耻更让人难受。偏过头,拼命咬住暧昧的呻吟。皇帝轻轻的笑,柔软的舌探进他嘴里,轻易勾出那极力隐忍的羞涩的声音。
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剧痛来临的刹那,他盯着顶上盘旋的金龙,嘶喊出声。以为那人不会停,王帐内的那番对话,那般决然的神情,他以为那人必定要撕碎了他才甘心,却不曾想那人居然停了下来,静静的待在他的体内,如此亲密......眼前一片水光,不知是因那疼痛还是什么,却清楚的见到那双本该锐利的眸子也是一片水意。帐外太冷,呼呼的风声搅得人心纷乱,不愿再多想什么,不知谁先伸出了手,两具身体紧紧拥抱在一起,什么算计,什么君臣,只有这一刻的拥抱是真实的......
帐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皇帝拉过被子,密密的拢上少卿肩头,那累坏了的人儿已经熟睡了。皇帝静静看着他,温柔似水,睡着了的少卿一点也不像在战场上统驭千军的大将军。轻轻拨去他脸边一缕碎发,手指却舍不得就此收回,顺了那轮廓,一遍一遍描摹着。那轮廓,那眉眼,已是熟悉已极,就是闭了眼睛也能画出来。但每次画出来,却都是另一种样貌。兜兜转转一番心思,却不过是六个字体,恨不得,爱不得。
"朕说过,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当大将军,统驭千军万马。而朕,也终于捏沙成泥,将你从一个奴才塑造成了一个大将军。"顿了顿,失笑,"位极人臣,朕把该给你的都给了你,但你却越来越不像朕认识的那个少卿了,而朕,也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文烨。"皇帝吻着少卿的额头,声音缥缈,"父皇说过很多话,我却只记得一句。父皇说‘人生在世,就像住在山中,总想翻过这山,看看山的那面是什么,到翻过去了,才发现其实最好的还是原来的地方。'父皇的话,真是很有道理。少卿,你说是不是?"
此时,李福海的声音在帐外遥遥响起,"皇上,御史大夫阮酃真求见。"
皇帝恋恋的吻了一下少卿的唇,振衣而起。
帐帘落下后,少卿长长的眼睫颤动一下,慢慢睁了开来。


第四十九章

李福海以为皇帝必定在王帐里接见阮酃真,毕竟一个皇帝,一个帝师,再没有比王帐更符合彼此身份的地方了。可是李福海毕竟只是个奴才,而一个奴才是永远也猜测不到主子的心思的,更何况那人是皇帝,千人万人的主子。因此李福海留在了王帐里,落了帘子,挡了帐外呼呼的冷风,李福海不愿多想,在皇帝身边服侍,只有什么也不想,才能比别人活得久。李福海很久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比别人活得久。但这次,他却不得不想,皇帝临行时的脸色很平静,甚至连掀开帘子,突如其来扑入的冷风也没能撩动一根眉梢,这样的神情李福海见过几次,而每一次见到,总有大事发生。李福海蹲下身子,往火盆里扔了几块木炭,这是皇帝临行前的吩咐,把王帐弄得暖一些。
因为王帐里还有另一个人!李福海叹一口气,火盆里已经暗淡的火焰重新明亮起来,一点一点的将黑色的木炭慢慢吞噬,火焰不猛,但李福海看着它,却觉得眼睛被它灼得痛了。看了这么久,有时他真的看不清,皇帝和大将军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许就像这火焰与木炭,伤害着,依赖着,却也缠绵着!
目光越过屏风,落在那偶尔扬起的蓝色的幔帐上,那人......是熟睡了还是清醒着?怔怔的走了几步,触到冰冷的屏风,才猛然惊醒。垂下头,笑得很苦,皇帝身边的人,又有几个不清醒,又有谁敢不清醒?
李福海再也没有动,像一尊雕像,静静的站在噼啪燃烧的火盆旁,至少,在这样冰冷的夜,还有人陪着那永远也学不会糊涂的人。
皇帝入了营帐,意料之中见到那个匍匐在地的黑影。皂白色的朝服,随了那掀开的帘子,而覆上一场惨淡的白。但这晃动的色泽,也只一瞬。皇帝看着那匍匐的背,与记忆中同样匍匐的背脊微妙的重叠在一起,但那背脊,更倔强,也更懂得如何惹他发怒。眸中掠过一丝阴沉的笑意,入了座。那帘子自然被人放了下来,皇帝眯了眸子,看那银白色的月光流水一样从那背脊上慢慢退去,复了一室诡异的橘红。
"皇上!"阮酃真抬了头,目光锐利。
皇帝看着他,跪倒在他跟前的臣子,少有人敢用这种目光直视着他的。哪怕那人也不曾如此。真奇怪,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竟然时常将他们想在一处。皇帝轻轻的笑了,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懂得如何触怒他。阮酃真是一只飞蛾,哪怕前面是火,他也可以将自己燃成一团火球。而那人......却总总是云淡风轻,每每在触怒他之后,又让他寻不出惩戒的话,那人,更可恼!
皇帝不觉抿了唇,阮酃真却以为他恼怒了,往前膝行几步,声嘶力竭,"皇上不该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只身犯险!"
"哦?"皇帝玩味的抚着桌角,"只身犯险?此处侍卫无数,又有何险可犯?"
"皇上当真不知?"阮酃真定定看着皇帝,殿旁的烛台,摇曳着拉出长长的影子,一直蔓延到皇帝的脸上,"皇上曾对臣说过,乱臣贼子,其罪当诛!可如今皇上却将身边的乱臣贼子视而不见。"
"爱卿所指何人?"皇帝目光灼灼。
阮酃真挺直背脊,毫不退让,"臣所指,大将军!"
皇帝手指一顿,慢慢转了眸子,盯着地上晃动的黑影,"哦......大将军!"皇帝声音很轻,阮酃真觉得那声音是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他的脖子。烛台上的蜡慢慢滴了下来,在台上积了厚厚一层,宛如红色的血。"大将军是乱臣贼子?"皇帝吃吃的笑,"爱卿是要指责朕识人不清了?"
"臣不敢!"阮酃真没有动,任由额上冷汗滑落衣襟。"皇上莫非忘了,先帝在世时,镇国将军卫凛泽卷入朋党之争,妄图谋反,先帝诏旨诛族。而卫少卿,便是卫凛泽的孽种。"
皇帝目光骤冷,慢慢的道:"朕也说过,使国不安者,才称贼子。目无君上者,才称乱臣。卫少卿,虽是卫凛泽的后人,但他平定西北,为朕开疆破土,功勋卓著。你让朕杀他,便是让朕杀了于我大燕有大功的臣子,便是让朕背上妄杀忠良的罪名,你让朕日后如何自处?"
"皇上,此人功勋卓著,不假。但大功若此,万民只知有大将军而不知有皇上,此人比起齐王等藐视君主的罪臣,更让人心惊。"顿了顿,"皇上重用此人,日夜与此人相伴,便如同与一只磨了利牙的老虎相伴,试问如何不让微臣担忧。更何况,此人是大将军,姐姐是贵妃,即便此时不明身世,也难保日后不明,真到那个时候,此人羽翼已丰,爪牙已利,再要除他,非血流成河不可。臣为皇上计,为万民想,不如趁此人尚未长成,一举将之除了,保我大燕千秋万代。"
皇帝冷笑,"除了他,便能保我大燕千秋万代?原来整个大燕国,全是为了一个卫少卿!"
"臣不敢!"
"你知道他的一切是怎么来的?是朕,是朕让他从一个奴才,成了大将军!朕能让他成为大将军,朕也能让他成为一个奴才。"皇帝盯着他,目光如刀,"你记着,你虽然是朕的师父,但你想得到的,朕能想得到,你想不到的,朕也能想得到!朕的大燕国,它的版图该将狄人的土地并入其内,朕要建成这样的大燕国,朕就必须用他!"
阮酃真重重叩在地上,"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慢慢站起,看着阮酃真颤动的朝冠,忽然笑了,"朕要防的,是乱臣贼子。朕可以信的,是忠臣!卫氏没有被先帝灭门,卫少卿自然不会为了卫家背叛朕。"
阮酃真心头一颤,原来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不说,是要借着自己的口说出来,他是要让知道这件事的人永远都说不得话。不得不佩服皇帝的胆识手段,便皇帝说的那样,自己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自己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冷血而深谋远虑的君主,而这个君主,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心满意足,微笑道:"臣明白!"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似乎要逃离什么,快步走到门边。
"皇上,臣有一事不明!"
阮酃真的声音没了方才的尖锐迫人,而是如此的平静祥和。皇帝想起年少时在上书房读书的情景,那时阮酃真便是用这样的声音与他讲着诸子百家,治国经略。心中一软,停了脚步,却依旧没有回头。
"皇上,您不杀卫少卿,真是为了开疆破土,立不世功业?"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就在阮酃真以为皇帝不会回答他时,只听皇帝轻轻的道:"老师,这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卫少卿!"
说完这句话,皇帝再也没有回头,而阮酃真一直挺着背脊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的背影,看着上林苑的晨光寒露,这一切,成了他最后的记忆。
燕朔五年十二月末,御史大夫阮酃真暴病而亡。同日夜,公车署失火,宫中密史档案悉数焚烧殆尽,令史葬身火中,长史及御史中丞畏罪至尽。


第五十章

温室殿正如它的名,住在其间,永远也感受不到四时交替,春冬更迭,而从那晃动的帷帐,温醇的酒液中流泻出来的,唯有永不改变的融融春意。
"娘娘,可用奴婢将火拢得更旺一些?"
身边的侍女小心翼翼,全没有了平日的娇憨顽皮。卫凝儿抽了鬓间的发簪,在指中轻轻把玩,翠色的光,涟漪一样映上她苍白的脸,一如冷月下的太液池。"燃了什么香?"
"龙蜒香。"
蹙眉,玉簪划上她的手,染了红。"皇上不喜欢甜腻的香气......"
"换上杏子香可好?"
侍女觑着她的脸色,想必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经过斟酌的。也难怪她会如此,其实岂止是她,这温室殿中的所有宫人,又有谁不小心翼翼,莫明其妙失了龙种,谁又敢不小心翼翼。簪子在指间转动,原本冰冷的手指被那冰凉的玉石一逼,越发冷得像冰。
看向窗外,淡淡的树影下似乎聚了无数人影,也或许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枝叶摇曳间掀起的鬼影罢了。这重重殿宇,大燕国最傲慢华丽的居所,原本就是一座坟。风很大,卫凝儿想起自己小儿时,常跟了养育她的乞丐,到乱葬岗上捡贡物,那时的风也像现在这样,飕飕的刮过耳际,夹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鬼哭狼嚎,让人毛骨悚然。
"什么声音?"用力揪紧被褥,声音颤颤。
侍女茫然,"回娘娘,许是风声。"
"不是。"卫凝儿斩钉截铁,声音盖过了风声。却在看到侍女惊诧的眼神时,猛然惊醒,抿了唇,露出一贯温和高贵的笑容,"那风中夹着哭嚎,让人听着害怕。"
侍女放下心来,取过托盘,捧了一把杏子香,"娘娘累了,今晚的风又大,扰了人心也是有的。"侧耳听了听,"果然有人在哭......整座宫里,也只有未怜宫中失了宠的妃子在哭了,娘娘若是觉得心烦,奴婢便让公公去劝诫那些娘娘,止了哭声。"
卫凝儿若有所思,柔柔抚着已经平缓下来的小腹,"不用,她们已经失了宠爱,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呢?"
侍女默默立着,不敢应声。
"你手中捧的,是杏子香?"
侍女忙忙应道:"是,杏子香气清淡,最能安神静心。"
卫凝儿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在期盼什么,"今晚......不用燃香了,你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一众奴婢悄然退去,掩了宫门。堂皇的温室殿只余一座烛台,烛火微微,忽明忽灭,卫凝儿藏在黑暗里,怔怔的流下泪来。
厚重锦被,一室温暖,也驱不散心中寒意,一夜无眠,终到天明。当灰蒙的天空披上绚灿云霞的时候,宫门终于再度被人推开。来人小心翼翼,唯恐吵醒了她,这般呵护怜惜,绝不是皇帝。卫凝儿心中无味交杂,拭了泪痕,由侍女为自己着衣挽髻,长长的发只在簪尾松松的挽成一个圆,由一支白玉簪子定着,越发柔弱惹人怜惜。只是,她心心念念想见的那个人却没有来。
叹息一声,看向鹅黄幔帐外那朦胧的身影。红色的霞光将他周身细细的勾勒出来,因是背着光,见不到他的神色,想必也是如他垂着的紧捏着的手那般,恭敬而难掩焦急的吧!心中温暖,在这冰冷的宫中,也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才能如此真心的关怀自己。
命人挽了帐,唤他到自己身边坐着。他原本犹豫着,但见了自己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然干脆的坐了下来,目光炯炯,细细端详。卫凝儿不禁笑了,这般举动,在她这个温和得近乎腼腆的弟弟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了。
于是也拉了他的手,少卿的手有些凉,想是从上林苑披星戴月赶回来的,尚带着晶莹的露珠。
"请姐姐放宽心,皇上如此宠爱姐姐,何愁不得子嗣?"
卫凝儿转了眸子,对身旁侍女道:"我身子有些不适,你去将太医请来。"
侍女应声去了。少卿急忙站起身,"姐姐身子不适,我立刻去请太医。"
卫凝儿拉住了他,嗔道:"傻弟弟,我是把她支开,好和你说说话。"
少卿坐了下来,笑道:"姐姐要说什么?"
卫凝儿想了想,看着少卿温和的眸子,慢慢的道:"皇上正当盛年,此次失了龙种,未尝不能再孕。但皇上不是寻常男人。"顿了顿,对上少卿讶异的眸子,自失的一笑,宫闱生活的阴暗,这个在疆场上叱咤风云的弟弟怎能明白?用力握住弟弟的手,一字一字的道:"寻常男人,三妻四妾,雨露恩泽,尽能普施。但皇上不是寻常男人,三千后宫,明争暗斗,过了今夕,又不知明朝如何。"
"姐姐想得远了......"
"我不能不如此想。"卫凝儿唇边漾出浅笑,一贯雍容,"昨晚我听到哭声了,从未怜宫里传来的哭声。这些人,当年未必不显赫,可现今如何?"
少卿垂下眸子,"姐姐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既然如此......"
少卿轻轻抽回手,站起身来,"姐姐,皇上是大燕百年来难得的圣主,既是圣主,便最能将人心看得透彻,何况......"少卿顿了顿,眼神有点飘忽,抿了一下嘴唇,道:"皇上天生没有人可以信任,也不会信任任何人。"
恰在此时,殿外掠进一缕微风,那燃了一夜的烛火,颤颤的挣扎几下,终于灭了。
卫凝儿低头不语,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剪水明眸涟漪涓涓,微笑道:"是姐姐想得偏了,宫中岁月寂寞,多一个人陪,便不会生出这诸多妄想来。少卿,你能否时常来宫中陪陪姐姐?"
"只要姐姐喜欢......"少卿顿了顿,沉吟着,"想来皇上总会应允的。"
话音未落,那拉得长长的宣读声从高高阶梯下传来。
卫凝儿看了少卿一眼,那昂然站着的青年,因这越来越逼近的声音,眉头浅浅的皱了起来。遂道:"相见的日子尽是有的,少卿暂且回避去吧!"
少卿匆匆点了点头,似乎巴不得她如此说,脚步霍霍,从偏门径自去了。卫凝儿听着那脚步,终究忍不住转头,只见紫苑的晨风正撕扯着他皂白的朝服,而此时从门外铺下的光在他翻飞的衣袂间流闪,分明红得像血,让人揪心。
"娘娘......似乎很高兴......"侍女一边为她着衫一边试探着。
"皇上来了,我自然高兴。"卫凝儿指着妆台,"就用那根翠绿的簪子。"
眼角余光瞥向铜镜,那镜中的如花容颜果然勾了樱红的唇角,她该是高兴的,在少卿起身的刹那,从宽大广袖里飘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这香,她再熟悉不过,每次与皇帝欢爱,事前必要用那香密密的涂了全身,皇帝记住了那香,也沾了那香。
她该高兴的,她再不必担心自己会如同那未怜宫的疯妇一般日夜哭嚎,也再不必担心卫家失宠于皇帝,但......她低下头,怔怔的看着指尖几颗水珠,不知何时,那泪,已止不住。


第五十二章

卫凝儿也见到了皇帝,笑意盈盈,起身相迎。广袖柳腰,不经意挡了皇帝扫向少卿的目光。"起先李公公还说,皇上今儿不到这里来了。"
"是么?朕倒不知道。"皇帝含笑,将外头的大衣裳脱了,露出里边的家常衣裳,宛如飘雪一样的白,只有下摆晕染般露出淡淡的蓝来。少卿盯着那摆动的广袖,有些恍惚,最初和文烨相见,他也是穿了这身衣裳。只不过,当初那人是文烨,眼前这人是皇帝罢了。
"哦,少卿也来了。"皇帝落座,端了一杯热茶,细细的品。
"皇上也糊涂了。"卫凝儿抿着唇儿笑,"皇上不是还让李公公宣旨的么,怎么这会儿又忘了?"看了少卿一眼,"也亏了少卿来,否则臣妾还不知道怎么才能哄得住晟儿。"
"少卿会哄孩子?"皇帝放下杯子,声音里带了淡淡的笑意。
少卿有些窘迫,在外五年,军中迫于大将军的威仪,从来没有人敢和他这般调笑,一时间,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脸庞慢慢红了,只得低了头,只作不见。
卫凝儿将文晟接了过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哄着孩子。她用眼角端详着皇帝垂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威严沉稳,宛如神人。嘴角勾了起来,带着浅浅的自嘲,如此咫尺之间,她却只能端详着他的影子,希冀透过那影子揣测得到大燕君主的心思。鼻间闻着袅袅茶香,嘴里却泛起陈茶的苦涩来。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伏在卫凝儿肩上的小小婴孩发出噗噗的声音。忽而皇帝高声吩咐李福海备下晚膳。皇帝起身的刹那,卫凝儿飞快抬了眸子,只一瞬,已经心灰。皇帝停驻在少卿身上的目光,虽然匆匆,却炙热狂乱得让人心惊。
晚膳很快便送了上来,糖醋鲤鱼、文思豆腐、松子鱼米、龙井虾仁、雪菜冬笋等一连串叫不出名字的菜,最后甚至还有一碟葡萄干儿。卫凝儿记得皇帝并不喜欢这些清淡的家常食物,眸子一转,已蹙了眉,亲自夹了一箸鲜笋放到少卿碟中。"西北苦寒之地,哪里有什么食物,也只有你,甘心待在那里不回来。你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要想想姐姐,我就你这么个弟弟......"说到后面,已真动了情,眼圈儿径自红了。终究,她仍是恨不起来。
皇帝端了酒盏,嘴唇动了一动。李福海知道皇帝担心车骑将军身患寒症,饮了酒犯病,连忙道:"皇上近来身子不好,太医已命换了合菏酒。"
少卿正要和卫凝儿说话,听李福海这么说,心中一紧,再不若方才那般自若,"皇上万金之躯,臣恳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听少卿声音里带了急切,反倒高兴起来,面上却是淡淡,命人给少卿斟了酒,"也没有什么,都是那些太医胡说的。少卿,你和朕既是裙带姻亲,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朕下了这么多道手谕,你没有一次是遵从的。朕想,若是这次你再不回来,朕真要下诏书了,你不遵从,便是抗旨。"皇帝笑着,像说着玩笑。
李福海斟了酒,细细的水柱倾泻到酒盏,荡起一圈圈涟漪。少卿觉得,皇帝的眼里也有一圈圈涟漪,让他猜不透,看不透的涟漪。低首蹙眉,"臣不敢辜负圣恩。"
"朕说的是玩笑,你也只当玩笑听。你看,凝儿就不像你这般诚惶诚恐的。"皇帝温温的道,连卫凝儿也少有见到他这般温和。"这是家宴,不是朝堂。少卿,跟朕说说边疆的风土人情吧!"皇帝品着酒,眉眼弯弯,似乎醉了。
筵席之中,皇帝一直像个尊贵而自持的主人,掌控着筵席上的一切,宛如仍在朝堂。直到月上梢头,才撤了宴。少卿以为皇帝会歇息,皇帝却和他一道入了麒麟阁。
麒麟阁,少卿看着风雪中高高悬挂的匾额,在他心中,除了上林苑,深深刻上的便是麒麟阁这三个字了。阁中的一切没有分毫改变,一案一席,甚至连燃烧着的蜡烛的颜色,也像当初那般红得凄艳。少卿忘了皇帝就在身旁,径自迈动步子,转过屏风,一眼便见到那挂在墙上的硕大的地图。一圈圈朱砂,褪了艳红,像流干的血,渗进了土地,最终成了永远也抹不去的褐色。
"你还记得这个么?"皇帝轻轻抚着地图。
"臣记得。"
"那时朕问你,大将军的位置,你敢不敢坐。你是如何作答?"
"臣答,臣只是一介骑奴。"
"那么,朕是如何回答你的?"
"皇上说,‘朕是皇帝,朕能让你成为车骑将军,就能让你成为大将军!'"皇帝担心他将这些话忘了,其实,他何尝不想忘,但一醉之后,却将这些话记得更清,何况,他并不常醉。他谨记,皇帝能让他成为大将军,也能让大将军变成奴才,甚至要了他的命,就像周醇林。每每想到这些,他不惊不惧,他的一切,本就源于皇帝,荣辱富贵,皇帝要取回,理所应当。
"你果然成为了大将军。"皇帝高高俯视,眼中现出一抹奇异的若有所思,"你能成为大将军,并不是朕的一句话,是你,让自己坐稳了这个位置。"皇帝似乎真的醉了,脚步有些踉跄,拉了少卿一起坐在席上,少卿记得,当初在麒麟阁,他们便是这么坐着。皇帝盯着黑色的案面,也许也想到了当初的事,一双黑嗔嗔的眸子渐渐温柔起来,"五年前你离开京城,自请镇守边关,虽然朕知道你为什么去,虽然朕知道天下人都可以反叛朕,唯独少卿不会反叛朕,但朕就是不由自主的去想那不可能发生的事。少卿,朕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文烨。朕是皇帝,朕就不得不想你手上握着的虎符,虎符,可以调动天下兵马。少卿,你怪朕么?"
少卿摇头,"臣不敢怪责皇上。"
皇帝目光灼灼,"朕问的是少卿,不是臣。少卿的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怪我?"
少卿沉默了,望着窗外飘荡而落的雪花,忽然道:"我想看看那桃花林中的少年。"
皇帝觉得心头被人捅了一刀,痛得滴血。喉头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慢慢伸了手......五年了,几乎忘了该怎样抱住这副躯体,竟是有些生疏了。指尖颤抖着,慢慢的,终于将那温热的躯体搂入怀里......


第五十三章

少卿身子僵硬一下,或许是那扣在腰间的手臂太过温柔,最终他仍是顺从了皇帝的力道。少卿安慰自己,不过一个拥抱而已,就像很多年前上林苑的两个少年一样,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情感,这也......没有什么。
耳尖滚烫,皇帝的唇附在耳际,声音温柔低沉。少卿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飘飞的雪。"少卿,朕命人在麒麟阁周围种了很多桃树,等春天到了,便能看到桃花了,它们一定开得比那江南的桃花更美。"皇帝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腰带,不轻不重,微微的痒隔着玉带传来,比直接碰触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语的古怪。少卿觉得他必须离开,哪怕窗外飞雪正猛!
但皇帝却扣着他的腰,咬上他的后颈,声音里多了几分隐约的调笑,"少卿又瘦了,难道边关的人没有照料好你?"
尖锐的牙齿啮咬着脆弱的肌肤,少卿颤抖着,竭尽全力推开皇帝。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举动,快步向门口奔去,落荒而逃。
皇帝的声音慢慢在身后响起,依然雍容,"少卿,你知道五年前朕为什么会放你走?"
少卿不敢回头,掩住的殿门就在眼前。
"你是朕的肱骨重臣,有你在,朕能省下许多心力。但朕却不得不放你走。"
皇帝的声音在他身后步步逼近,"你奉了朕的旨,斩杀齐王。你知道,齐王是靖海侯的人。"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朕本可以让你陷在权力的中心,让你除了朕的身边,哪里都不能去,但朕还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少卿隐隐觉得不对,两步并作一步,赶到门前。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皇帝声音贴着身后响起,呼吸拂上颈间。
少卿手掌触上门板,用力一推......
"因为朕笃定,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包括你在内。"
门被人从外面扣上。震惊间,一股霸道的力道拽着他翻转过来,重重摁在门上。少卿听着缭绕藻顶的闷响,绝望的合上了眼眸。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皇帝抚着他唇瓣,声音温柔似水,"朕等了五年,绝不是要见到你这般隐忍委屈的模样。今后,你仍是朕的大将军,但朕不会让你受一分委屈。"
少卿睁开眸子,微弱的希翼着,"请皇上放开臣,贵妃娘娘......"
短短的话语被封在唇中,火热的舌在唇舌间纠缠。
这个男人在吻他!
少卿用力偏过头,但皇帝却不允,如影随形的追上,将他的唇啮咬得发疼,口中尝到淡淡的血腥,不知道是自己的亦或是皇帝的。但少卿已顾不得这许多了,呼吸是灼热的,唇舌是灼热的,就连扣在腰间的手指也是灼热的。少卿觉得自己被一团火焰笼着,毫不留情的灼烧着。他的挣扎,只换来一阵布帛的悉簌声。皇帝一手揽着他,一手拨开他的衣襟。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骤然被手指抚上,少卿惊喘着,用力推开皇帝。但皇帝却一口咬上他颤动的耳尖,少卿喉头逸出一声低吟,腰间隐隐疼痛,推拒的手登时无力的瘫软下来。皇帝舔着他红肿的唇,轻易抓住他手腕,扣在头上。
惊呆的少卿忘了反抗,愣愣的任由皇帝撬开他的唇,如风卷狂沙,热切的强迫他和他纠缠在一起,似乎要把他的呼吸全部夺走。
直到意识混沌,皇帝终于放开了他。少卿勉强睁开眸子,眼前一片蒙蒙。
"你瞧,你终究躲不掉。"修长的手指玩弄着他绯红的耳尖,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皇上。"少卿恼怒着,将为数不多的力气聚集起来,想要离开这个男人。
"何必如此......"皇帝叹息着,黑嗔嗔的眼中竟满是春水般的怜惜,令少卿迷惑。就在这一瞬,皇帝猛然抽开了少卿的腰带,远远的将它抛到一边。外衣里衣登时散开,皇帝微笑着,将少卿摁在胸前。
看你还怎么逃。
少卿听到那人这么说。身子颤抖,却不是因为那骤然而来的寒气。躲不掉了?少卿摇头,用力挣扎,想从那人怀中离开。
皇帝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你再动,朕就让人把你姐姐叫来。"
少卿看着皇帝,终于不再挣扎了,眼中一片死灰。
皇帝将他抱到床上,慢慢的,将他身上的衣衫一件件除下。衣衫下的身体修长矫健,肌肤在红色的烛火下宛如上好的绸缎。皇帝轻轻吻着他的额,安抚道:"傻瓜,朕说过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又怎么舍得那么做。"
少卿眼睑动了动,仍是没有睁开。皇帝无奈的笑了一笑,手掌抚上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伤口已经愈合了,深深浅浅,上面结了一层嫩嫩的粉红色的新肉。皇帝眼睛盯着少卿,手指在那新近愈合的伤口上柔柔抚摸,他知道少卿终究耐不住。果然少卿低呜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讷讷的道:"皇上,我们不能再如此了。"
皇帝眼中一片温柔,"既然少卿不愿,朕就不会再做什么。"他躺在少卿身边,半撑着身子,"你看,朕什么也不会做。"
少卿疑惑的看了看他,仍是不信,但皇帝当真什么也没做,只是微笑着看他。身上有些凉,少卿忽然发觉他身上什么也没穿,脸颊顿时飞红起来,努力拉过旁边的被子想要盖住身子,但被子却被皇帝压着......
"我记得,以前少卿身上没有这么多伤口的。"皇帝似乎没发觉少卿的难处,漫不经心的说着,手指忽然触上少卿肩膀。
少卿缩了一缩,"臣该走了。"红烛流光,帷帐暖纱,他不能再沉迷下去。
"我一直很想你。"
一句话,让少卿顿住了动作,闭上了眼睛。
走,走,不能听,不能留!
皇帝的手搭上他的肩,火热的唇贴着他的耳朵,"少卿,那桃花林中的少年,其实一直都在。"
少卿抿紧唇,挪开身子,终于远离了那让他心痛的龙涎香。却在此时,身体被一对温暖坚实的臂膀环住,"再等等。"皇帝恳求着,"你腰上的伤还没有全好,这么多天顶风冒雪,旧伤又犯了吧?让我看看。"末了皇帝叹了口气,"只有今晚......"
少卿犹豫了一下,终于慢慢趴下,他不敢看皇帝,脸庞深深埋进枕头里。
皇帝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游走,从肩胛到腰上,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轻柔得不敢施加一点力道。"我什么也不会做。"像微风拂过竹林,少卿渐渐放松了身子。麒麟阁中开始飘散一股淡淡的药酒香气,少卿盯着快要燃尽的红烛,一时之间竟然忘了为他上药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嘴角勾起笑,他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少年时光,那时他们也是这样为彼此上药的。
意识迷蒙间,忽然尾椎传来一股热气,少卿"啊"的一声,声音甜腻低柔。飞快的瞟了皇帝一眼,红着脸勉强推开皇帝按在腰间的手,"臣的伤,已经好了......"
"好了?"皇帝笑着摇头,"我觉得还不够好。"话音未落,手指又是用力一压。
少卿刚直起的身子又颓然的倒在床上。他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忿忿的揪紧被褥,"皇上,您说过......"
皇帝慢慢解开银狐袍子,赤裸的身子在晃动的烛火下犹如钢铁,与少卿的密密贴在一处。"我不骗你,我说过,只要你不愿,我绝不勉强你。"
"臣不......"
唇舌堵了上来,封住他一番劝谏。少卿瞪大双眼,他想推开他,但不知道皇帝按在了哪处,伸出的手竟然变得软弱无力,只能无助的环绕住某样温暖的物事。皇帝的舌退了出来,粘着一丝暧昧晶莹的银线,在红肿的唇上细细描绘,麻痒酥软,少卿觉得他像泡在温泉水里,沉沉浮浮,不知己身所在。
皇帝盯着少卿迷蒙的眼,声音低哑,"你若不愿,便对我说。"皇帝再没有说出一句话,顺着颈脖,锁骨,小腹,一路轻轻吻下,虽然浅得不留一点痕迹,但当唇舌碰到一处时,少卿就会忍不住轻轻颤抖,而皇帝便会加强对那处的掠夺。由浅吻一直到深吻,留下一个个青红的淤痕。
即使再怎么难堪和不愿,少卿的肌肤终于火热起来。
皇帝用膝盖分开紧拢着的双腿,当最柔嫩的肌肤碰触的刹那,少卿迷蒙的眼光终于闪动了一下,带着恳求看向皇帝。却不知,那种目光只能让男人更难以自持。皇帝安抚的吻着那殷红的薄唇,手指粘了清凉的膏药,没入那紧紧闭合的处所。
少卿身体颤抖,他要拒绝,话语却被皇帝堵住,只能发出连自己都不能明了的呜咽声。身体最不能为人言道的那处被强硬撑开,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干燥的地方还是难以接受外来的物事。皇帝动作很温柔,舔着他的唇,吻着他渗出泪水的眼角,"再忍忍。"
一声声渗了迷药的温柔,最终让他妥协了,或许,他永远都逃不掉。
冰凉的膏药开始融化,皇帝的手指借着膏药的滑润,慢慢的探入,直到那许久未经人事的地方无奈的接受。
无比温柔无比怜惜,但当比手指粗壮数倍的物体骤然探入的时候,少卿仍感受到了那撕裂身体的火辣辣的痛,手指紧紧揪住被褥,牙齿咬着唇,不肯喊出一声。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皇帝停下动作,静静待在他抽搐的体内,一边用手指分开他紧合的唇,"不要伤了自己。"
下体的痛楚随着温柔的低语渐渐消失,少卿喘着气,迷茫的看着皇帝。皇帝忽然笑了,艳丽得一如曼珠沙华。少卿垂下眼眸,放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十指交缠,被那温暖惑了心,身体柔软下来......
静静停在体内的硬物一点一点退了出来,再猛的撞到最深处。
少卿仰起脖子,喉间溢出一个不可思议的音色。
细碎的吻如雨点般落在额上,"少卿,不要伤着自己,现在舒服吗,舒服吗?"
少卿说不出话来,身下的抽动一下比一下剧烈,一阵阵说不出口的酥麻从尾椎升起,变成入髓蚀骨的欢愉,燃遍全身。少卿看着红光流动的帷帐,竟悲哀的有一种沉沦其中的感觉。最终,仍是无法逃掉......
"少卿,少卿,我们就该纠缠一生的。"
当一切平息下来后,皇帝意犹未尽的吻着他汗湿的身体,犹如誓言般诉说着。
少卿困难的合拢被强硬分开的双腿,拖着疼痛倦怠的身体,便要下床。随着动作,双腿之间不停流下温暖的液体,少卿战栗着,执意要离开这处华丽的处所。
皇帝只是看着他,但眉目之间却聚集起淡淡的怒意。
到少卿即将下床的刹那,猛的揽住了少卿酸痛的腰,将他拖了回来。
"做......做什么......"
少卿感觉那无力的双腿再度被人分开,皇帝沙哑甜腻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我说过,再不放开你!"
又一次情不自禁!
又一次天昏地暗!
而只有那紧紧笼着的摇晃的帷帐,见证了一切......
※※※※
麒麟阁外,李福海用力跺了跺脚,雪越来越大,厚厚的落了一地。李福海侧了耳朵,麒麟阁内已经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李福海送了口气,将扣在外面的锁解开。这两人啊......明明眷恋入骨,为什么见了面反倒冷冷淡淡的呢?
一阵风过,李福海拢了拢衣襟,瞥眼见旁边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便掀了盖子,将灯芯挑得高高的。忽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他以为是皇帝,连忙迎了上去,却见到一席已经皱了的藏青色的袍子。
"大将军......"李福海有些怔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卿脸色苍白,只有双唇是殷红的。"李公公,我要出宫。"
李福海犹豫了一下,"大将军,宫门要到天明才开。"
少卿眉头皱了一皱,往前走了几步,似乎不愿沾上阁内甜腻的龙涎香。"李公公,能否通融一下,我一定要回去。"
李福海看着少卿蹒跚的步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不禁酸楚,"好,大将军请随我来。"
少卿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天外黑沉沉,雪却是越来越大了。少卿手脚冷得像冰,当木兰将温暖的大氅批到他身上时,忍了一晚的旧伤终于汹涌的发作出来,最后他只看到,旋转的灯火与木兰模糊的脸庞......


第五十四章

这一夜,北风一直没有停,带着锐利的呼啸,卷着一切能卷起的东西,毁天灭地。
将近天明时,一夜没睡的木兰听到扣门的声音,随即起身,撑了油伞,艰难的打开了被积雪冻得严实的门。一身黑衣的青年站在门外,手上提了一壶酒,眉间同样拢了浓浓的倦意......
木兰认得他,这五年来,当大将军府门可罗雀时,只有他仍旧每月到大将军府上来。木兰不知道他究竟执着些什么。每一次,他手上总拎着一壶酒,问他,他说是上好的花雕,大将军最喜欢的。木兰清楚的记得,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案上摆两只酒杯,看着窗外的春寒酷暑,浅浅的品着酒。明明没有人陪伴,唇畔却带着浅浅的笑意,极其满足。
"大将军,可回来了?"
他晃了晃手上的酒壶,不知是否风雪太大,木兰觉得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回来了。"偏了身,与他一并走在被积雪覆住的小径上,"只是这会儿还没醒,萧将军是否到花厅等着?"
萧戟脚步一顿,木兰回头,目光掠去,只见萧戟的那双黑眸比那漫天飞雪还冷。
"不必。"萧戟垂了眸子,长长眼睫映下的阴影竟让人有些胆寒,"我到外间等着",他轻轻笑着,"这酒刚温好,禁不得寒意。"
木兰转开目光,再没说什么。到了檐下,抖落油伞上的积雪,推开了门。
这屋子萧戟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他知道那道厚厚的门帘背后,就是少卿的寝室了。但此时,萧戟只是静静坐着,看着火盆里飞腾的火焰,偶尔转动一下手上的酒壶。
木兰端了温酒的小炉子和银壶,"我自己来。"萧戟将澄澈的酒水倒进银壶,神情专注,似乎他手上拿的不是一个小小的酒壶,而是一把珍若性命的宝剑。木兰退开几步,静静看着他。
这时天已经亮了,房中却仍是蒙蒙,只有房中的火盆燃起一片红光,隐约的投在萧戟脸上。 木兰觉得萧戟很像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青年,雍荣华贵却让人心生畏惧的青年。但萧戟更锐利一些,而那青年......却更不可捉摸。
为何觉得像?
木兰反手掩上门时这么问自己,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眼中都隐藏着太多东西了吧!
房中只有萧戟一个人,他听着沸水泊泊的声响,闻着渐渐弥漫开来的淡淡酒香,目光不止一次瞟到那静静垂着的门帘上。他若醒着,该闻到这渐渐浓郁的酒香了,但房中仍旧没有一点声响。萧戟觉得那炉中的火烧到他的心里,一点一点,慢慢煎熬着,他自然知道少卿为何直到现在还没醒。
再也不能忍受,掀开了帘子。但当目光触到那人苍白脸庞,动作不觉轻缓下来,叹一口气,终究仍舍不得看他难过。
坐在床边,看着他蹙起的眉头,目光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眸子终于睁了开来,一瞬的茫然过来,便是见惯了的温和如水。萧戟不禁想,这人,是天性如此还是刻意做给谁看。"你睡了好久。"萧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是怎样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唇勾了起来,或许眉目间还带了一点暖意关怀,似足了久别重逢的好友。"天都大亮了,叫都叫不醒,若让别人看到这样的大将军,成什么样子?"
少卿笑了一笑,待要起身,身子却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思及昨夜的荒唐,脸上又苍白了几分。
萧戟眼中闪过什么,放开了一直压着少卿的手,朗声一笑,"罢了罢了,快些起来吧,我带了好酒来。"
少卿放下了心,幸好萧戟不曾发觉。他却不知道,萧戟袖下紧握的拳头,已满是鲜红的血。
等萧戟回来时,少卿已拢着被子靠坐在床头。萧戟刻意看了看少卿的颈脖,那处肌肤已被高高的衣领严严裹住,目光一转,抿了唇在少卿身边坐下,恍若什么也不知。
"不是带了酒来么?"
少卿并未束冠,长长的发散在肩头,萧戟一直觉得少卿不像个武将,现在更是如此。不由靠近了些,如同飞蛾扑火。一股细细的清香开始在房中弥漫开来,不是酒香,不是药香,而是那初初长出的嫩草,青涩却令人无法忘怀的香。
"带了酒,你却不能喝。"萧戟盯着少卿的眼,忽而轻轻笑了,"方才你那萧丫头还叮嘱我,大将军才退了热,不可劳累了他。那小丫头是个河东狮,我可不敢招惹她。"一边说一边端过了案上的小碗,用勺子慢慢搅着,"熬得粘粘的粥,趁热喝吧!"
少卿哪里肯让他喂,连忙道:"我自己来。"
萧戟眼也不抬,吹了吹勺里的粥,"你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当心把碗扣在被子上。"顿了顿又道:"只要你喝了我手上这一碗,哪怕将那海碗中的粥都倒在我身上,我也心甘情愿。"
少卿最受不得别人软语央求,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和他出生入死,真真切切关心他的,但萧戟委实靠得太近了些,冰冷的雪气与灼热的呼吸奇异的交融在一起,透入骨髓。"胡说,我为什么要把碗扣在你身上?"
萧戟摇头,手中的勺子已递到他唇边。
少卿只能张口将那粘稠的细粥吞下,一口一口,暖了肚腹。
"以前打仗时,你的身子就受不得寒气,想不到这次回来,症候倒比先前更重了。"萧戟又盛了一碗,"为何不请大夫,不好好治,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少卿慢慢将口里的粥咽了,沉吟着:"边关能有什么好大夫。"
萧戟拨着粥,"也是,但京城总不至于连一个大夫也没有吧!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行医的,他性子虽然孤傲,但我去求,他必定肯来。"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宫中事多,想必大将军也抽不出时间的,过几日我再请他来吧!"
过几日,这满身的淤痕也该退了,少卿心中五味交杂,推开了萧戟的手,眼睛却看着窗外已经放晴的天,"好,承你的情了。"
萧戟也不勉强,放下了碗,"大将军若再说这种话,就见外了。"
少卿点头,"是见外了。五年没有回来,一切都生疏了。这里......似乎一点也没有变。"顿了一顿,看向萧戟,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以前你可不是这么沉默的人。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还要跟我比试一场的。"
萧戟躲开少卿目光,"当时我可不知道你是将军。"
少卿盯着萧戟的眼,"我想,哪怕当时你知道我是将军,也不会罢手的。你从来就是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怎么区区五年,就变得胆小怯弱了,口中藏了话不敢说出来?"
萧戟起身,"我并没有藏什么话。"
少卿一把扣住他手腕,一字一字的道:"你告诉我,这五年来,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五十五章

少卿一把扣住他手腕,一字一字的道:"你告诉我,这五年来,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卿病后无力,萧戟要挣开自然是容易的。但他无法狠下心肠甩开少卿的手,僵持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你又何必知道。"
"你若执意不说,自然有别人说给我听。"
萧戟坐了下来,两人隔着一床被子,柔软温暖。"你啊......"寻思不出什么话,最后竟然带了几分宠溺,"病了的大将军,一点也不像大将军,反倒像个孩子。也罢,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的好,不然若由别人来说,免不了又生出许多事来。"
萧戟说得很慢,少卿听得出来,那些词句都是经过细细斟酌的。
待萧戟说完,窗外的雪已经停了,白色的雪光映得窗棂一片亮白。
"他说只用五年,果然便只用了五年。"少卿轻轻的道。
萧戟看着少卿,"过两日我便请大夫来,等治好了伤,你就回边关。边关再冷,风雪再大,也好过京城这看不见的修罗战场。"
少卿摇头,声音低沉,"我既回来了,又怎能回去?"顿了顿又道:"方才你将京城比成修罗场,确是如此。我们在战场上姑且不能留情,皇上于修罗场上又怎能心存妇人之仁?"见萧戟眉间忿意难去,也不再多说什么,叹一口气,"你好好想想吧......"
萧戟听少卿口口声声为皇帝辩解,虽然无可反驳,但胸口仍是发闷。"真不知究竟你是病人还是我是病人,怎变成你宽慰我了?刚吃了药,要好好躺着静养,药效才能发挥出来。"不由分说便将少卿按了下去,又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少卿见他关怀备至,心中感动,"我又不是女子,哪里有这么虚弱。"
萧戟柔声道:"我就喜欢这样。睡吧,有我守着,谁都不能吵醒你。"
少卿枕在软枕上,听着友人絮絮的声音,困意渐渐笼上眉间,只觉平静祥和,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萧戟见他睡了,轻轻一笑,才敢抚上他面庞。只是这么看着他,已是无比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声已和缓了,门外却传来一阵杂乱脚步,萧戟皱眉,先看少卿,那双眸子仍安稳的合着,俯身在他光洁的额上柔柔一吻。才撩了帘子,阻住门外那不知分寸的人。
以为是谁,不过是一个身着三等服色的侍卫。"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那侍卫神色慌张,"萧将军,皇上命人传话,公公已在门外等着了。"
萧戟冷笑,"急什么,大将军醒了自然会见。"
"可是......"侍卫急得顿足,却又不敢违抗萧戟的命令。
萧戟看也不看他,"去吧,就照我的话回。"z
萧戟以为少卿没醒,想不到刚入了房,那本该熟睡的人已睁开了眸子。
一步跨了过去,心疼不已,"怎么醒了,才吃了药还不好好静养。"
少卿挣扎着坐起,眩晕得厉害,"宫里来人了?"
萧戟面不改色,帮他披上衣服,"没有的事,不过是只小猫叫得厉害,我已让人把它赶走了。"
少卿合了合眸子,揉着眉心,"你让他进来,我有话问他。"
萧戟知道瞒不住,只得让他进来了。
那侍卫不敢看萧戟一眼,垂手恭立。
"宫里传了什么话?"
"皇上命公公传话,今晚将宴请京城三品以上官员。"
少卿看看窗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还差一个时辰便要开宴了。"
少卿咬牙,忍住身子不适,就要起身。
萧戟压住他,"你身子还没好,还起来做什么。皇上若要怪罪,就怪我好了,横竖这些年他杀的人也不算少。"
少卿叹道:"皇上旨意怎能违背?你先出去,木兰,为我更衣。"
萧戟恨道:"好,好,你要去便自己去,待会在殿上昏倒,看谁可怜你。"虽如此说,但见少卿脚步虚浮,仍忍不住走了过去,扶了他一把。"也罢也罢,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一刻钟后,门外候了已久的马车,顺着大道,往广明殿飞驰而去。
※※※※
未到广明殿,少卿已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循声望去,却只见到绵延而去的深重宫宇。
"少卿在找什么?"萧戟黑衣银带,立于殿门处。
少卿收回目光,淡淡的道:"没有什么。"
萧戟看向他腰间的宝剑,"我们已来得晚了。"
他虽没有说出来,但少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再不说话,并肩入内,黑衣的武将与皂白朝服的文臣,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正对着无人的黄金铸造的龙椅。少卿按了按腰间宝剑,冰冷的剑柄坚硬的抵着手心,他是唯一一个允许佩剑上殿的臣子。哪怕再小心翼翼,跪坐下来时候仍不可避免的撞到地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如薄冰破碎,悠然回荡。
少卿看到周遭的臣子肩膀颤动一下,些许意味不明的目光从低垂的眼下流泻出来,一如当初他受封为大将军时,满殿的心不由衷的恭贺。抿了唇,忍住腰间隐隐的疼痛。明黄的流苏从高高的梁上垂落下来,被殿外吹进的寒风卷得一荡一荡的,重重幔帐背后似乎藏着什么鬼影,极目所见,一片尊贵的明黄。少卿还记得五年前,皇帝大婚的那晚,广明殿是一片灼痛人眼的红。
边关五年,果然一切都变了。边关五年,淡忘了京城繁华纠葛,习惯了面对风雪佩剑站立。此时少卿跪在殿上,腰间像被人用千万根银针扎着,不留痕迹,却疼到心里。但他只是动了动身子,又将那柔韧却坚强的背脊弯得更低,愈加恭顺。
内侍忽然高声宣唱,尖利的声音压过了殿外风声。耳边听得衣衫悉簌,群臣朝拜。少卿眸光低垂,随了众人入席。萧戟坐在他身边,背脊绷得直直的。少卿有些疑惑,忽然想到入殿前萧戟说的那句话"我们来得晚了",他想,或许萧戟担心皇帝降罪。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曾问萧戟怕不怕死,萧戟的回答一如他的人,狂傲嚣张,"我从不会打败仗,哪怕就是败了,能死在战场上,我也心甘情愿。更何况,有大将军陪着我呢!"最后一句,似足了痞子。他不甘,存心要寻出萧戟的短处,"你不怕死,你怕不怕皇上?"这一次,萧戟没有回答,只是冷冷一笑,反问,"那你怕不怕皇上?"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口中苦涩,半晌才道:"我们都是皇上的臣子。"萧戟哼了一哼,背转了身,猩红色的披风将他一身盔甲严严裹住。他也没有再问,但五年之后,当他再次跪在这广明殿上时,他猛然悟到其实他对皇帝的敬畏已深植骨髓。
那么,萧戟到底在害怕什么?
当内侍倒酒时,少卿终于明白了。萧戟将他杯中的酒倒在自己杯里,淡淡的道:"你身上有伤,还是不要多饮的好。"
少卿心中感动,眼睛不觉看向上座的君主,却见皇帝正和皇后说话,神情温柔。
一时丝竹声起,奏的是《桑中》,曲声和婉,缓了方才的庄严肃穆,连殿外的严冬也温暖了几分。
萧戟轻轻在膝上打着节拍,口中轻轻吟道:"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转头,看着少卿,眸光深沉,"云谁之思,云谁之思......"


第五十六章

一曲方罢,又换了新曲,此曲却不同方才,钟吕丝竹起起伏伏,将那残存的温柔和婉,靡靡香粉冲散得荡然无存。
萧戟见少卿听得专注,想来定是没有将自己方才的言语放在心上,不禁有些黯然。但也只是一瞬,轻笑遥指,"那是李乐官,据说他弹奏的曲子是瑶池仙乐,深得皇上欢心。"
少卿眯着眸子,穿着烛台青烟,目光落在乐师纤纤指尖上,畅想着千军万马从琴中出来,冲入那西北山壑。惊呼马嘶,刀戈剑戟,酣畅淋漓。
一曲终了,裂帛之声仍绕梁不绝,将满殿金粉麝香冲得荡然无存。少卿看向皇帝,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敛了温柔之色,与他一般听得专心致志。他看得分明,皇帝那看似迷醉的眸子于一瞬间变得清明澄澈,如同初冬结了薄冰的河,让人分辨不清哪里是冰哪里是水。这个高居庙堂的君主想到了什么,莫非也与他一般想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但那微微勾起的唇边,却是骇人的嗜血。
仿若觉察了什么,皇帝看了过来,少卿连忙垂下眼。目光交错的刹那,都见到了彼此的若有所思。
李福海战战兢兢,竭力让自己斟酒的手不颤抖得那么厉害。
"这是什么曲子?"
"韶风。"
"果然好曲,赏黄金百两。"皇帝颌首轻笑,"李乐官还能奏什么曲子?"
"只要皇上下命,臣必尽心。"
"好,好。"皇帝笑着,目光扫过少卿,"韶风气势雄浑,若有一人和乐起舞,便更好了,不知何人愿往?"
群臣谁不知道皇帝指的是少卿,谁又敢不知死活的应话?故纷纷停了杯盏,只是沉默不语。
少卿抚了抚腰间宝剑,正要站起。旁边一人却比他更快,"皇上,臣献丑。"
皇帝怔了一怔,懒懒向后一靠,"好,朕拭目以待。"
"一番风雨兮爱清新,浊路漫漫兮早回来......"
"纤尘难着体兮斗室即蓬莱,还家有知己兮百年通欣戚......"
"祛除杂念兮心怡旷,纵不飞升兮也作神......"
黑色的身影夹着银色的剑光,如龙游走。李福海心中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剑术,连剑风也能将布帛撕开。至刚至柔,点点烛光随风而走,如血如虹。想不出什么形容,只能连连叹息,连手上捧着的酒壶也忘了,直到手上坠坠欲落,才猛然回神。
皇帝却是一派慵懒,似乎那萧戟剑舞得再好也与他没有半点干系,李福海看到皇帝注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席间正襟危坐的大将军。只是那贯穿一切的目光是如此难测,仿佛带着愤恨,又仿佛灼热无比。而大将军全无所觉,目光紧紧盯着萧戟舞动的剑,如同他也拔剑起舞。
李福海不由想到,若舞剑的是大将军,那会是什么模样?大将军的剑必定不会如此凌厉迫人,大将军的剑,应当是荣而不骄,辱而不惊,与世无争的淡然。而皇帝的目光......李福海偷偷掀起眼角,或许比现在注视大将军的目光更要灼热眷恋十倍。
再次为皇帝斟了酒,酒水满杯时,一舞已罢。
"好,好。"皇帝扣杯大笑,"朕想不到萧将军剑术竟如此超凡,兴许,比大将军还略高一筹。"眼风扫去,意有所指。"少卿以为呢?"
少卿面不改色,"萧将军剑术超群,臣甘拜下风。"
皇帝摆手,俯身向前,"大将军过谦了,不如......趁着酒兴,比试一场,也好让那些没有上过沙场的人瞧瞧何为刀光剑影。"
少卿起身,"皇上,此是朝堂,议事欢宴之所,不宜展露兵器。更何况今日又是皇后娘娘大喜之日,兵器主凶,万一见了血,岂不是对皇后对皇上大大的不敬。皇上若要见识臣等武艺,可移驾校场。"
皇帝盯着少卿,慢慢的道:"五年不见,大将军的口才越发好了。好,你既说择日,朕便择日......"声音轻柔,如飞絮拂面,"你的剑术,朕总能见到。"
萧戟眼光在少卿和皇帝之间游移,冷哼一声,拉了少卿回席。
皇帝目光一寒,但见到少卿匆匆垂下的眸子,心情莫名的大好起来,示意李福海倒酒。"李乐官,再奏一曲。"
李乐官察言观色,见皇帝目视皇后,如水温柔。心中了然,正要弹奏《秭归》,却听一声金戈裂风,怔然住手。殿上众人也听到了那一声剑鸣,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处一人卓然而立。雪后初阳缓缓勾出盈盈金边,而他手上的剑,却比那道金光更夺目。
李乐官目光一转,不看那少年却去看皇帝。高居庙堂的君主面含浅笑,甚至是有些纵容的看着那少年。李乐官心中盘算,手指已落在弦上,铮的一声,一曲《朔风》悠然而出。那少年踏着节拍,剑光笼罩全身。李乐官发丝颤动,当少年掠过他身前时,他看到了少年的脸,精致姣好,一如皇帝后宫中的美婢艳娥。他也明白皇帝惯常掩饰的眼今次为何毫不掩盖的流露出近乎纵容的温柔来了,换作是他,见到这等美貌绝伦的少年,也会捧在掌中疼爱。口中虽如此赞叹,心思却已不在琴上。
一声声琴声仍可裂帛,却少了肃杀峥嵘。他笃定,这殿中没有谁能听得出来,因此嘴边带着浅浅的蔑笑,欣赏着少年刻意展现出凌厉杀气的剑。他觉得这殿中,没有人值得他用心弹奏。少年走到皇帝跟前,飞转的脚步渐渐缓了,眼中波光流转。李乐官暗笑,如此献媚,真是委屈他手上的剑。但这济济庙堂,又有多少人懂剑呢,正如他这没有心的琴,哪怕走了音,一曲终了时,照例有人感叹曲调之美,皇恩之隆,一片风马牛不相及的赞叹。
少年着了一身红衣,或许因身子纤细,不觉迫人,反觉艳丽。大红衣袖被剑风撩起,将他目光引开,正落在一身黑衣的萧戟身上。他有些惊讶,那青年将军竟然也没有看少年舞剑,多么大不敬啊!暗笑,自己何尝不是大不敬?将近曲终,他轻轻舒一口气,终于能从这脂粉阵般的大殿退下了。他见到萧戟也舒了一口气,而显然他不会有自己这样的烦恼的。有些好奇,不苟言笑的萧戟会在这大殿之上皇帝眼下和谁说话,目光随他转开,却正撞在大将军身上。大将军穿着皂白的朝服,静静坐着,他没有注视皇帝,也没有理会萧戟,只是手指随着乐声微动,若有所思。
心中凛然,莫非他听得懂这乐曲。不由收敛全部心思,真正用心弹起琴来,却也只来得及收上最后一个音。叮的一声,如蕊溅珠泪,散入溪间,悠然隐没。
果然自皇帝以下,一派赞扬,为他没有用心的琴,为那少年华丽的剑术。李乐官起身受赏,睫下目光流转,刻意停留在大将军脸上,果然大将军眉头轻蹙,似乎带着一点不解的疑惑。李乐官自然知道他在疑惑什么,暗恨,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后悔。他发誓,他日定要为大将军弹奏一曲,为真正懂得琴的人,用全部神魂弹奏一曲。


第五十七章

古琴余音,如涟漪般圈圈荡开,撩至飞龙藻顶,那金须龙爪便于一瞬间鲜活起来,丝丝颤颤,宛若从空中飞扑而下。那红衣少年,便立在飞龙藻顶之下,红色的衣袂翩翩飞扬起来,凤目流眄,一脸傲气。
"没有上过战场,未必不能舞出凌利的剑。大将军,你说是不是?"皇帝盯着少卿,慢慢的道。
少卿淡淡笑道:"皇上说得极是。"
一句话,淡如浮云,如同说话的人,淡然温和,连多余的话语也不肯说。皇帝莫名恼怒起来,盯着少卿,竭力要从那双温玉一般的眸子里找到什么,他甚至希翼少卿如萧戟那般拂袖而起,亦或表露出些许不恭的神态,但审视良久,直至满殿臣子惶惶不安,他却只见到那双眸子的淡然温和。
握紧手中金杯,"只怕大将军年少之时,也舞不出这么好的剑吧!"他盯着少卿,那人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惺惺作态,无论那种,都令人不快之至。
李福海胆战心惊,皇帝手指用力得发白,酒水颤颤的溅上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李福海听着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背脊发寒。
"臣年少之时,尚不知剑为何物。"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流过一抹温柔,话语也不似方才那么尖利刻薄,"大将军太谦了,齐侍中虽然天资聪明,但限于阅历,很多事尚须大将军指点。"
一番对答,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潮汹涌,仅是其中暧昧不明的旁敲侧击便足够让人心惊的了。在座都是久居官场的人,深谙君臣之道,又有谁敢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贸然插话,因此满殿臣子,或故作迷茫,或正襟危坐,其实眼角余光皆暗暗打量皇帝与大将军,一腔心思皆暗暗琢磨个中情形。莫非真如传闻,皇上开始冷落大将军了?
忽然一人哼了一声,大步跨到皇帝跟前。众人大惊,抬眼看去。谁敢如此大胆。
竟是那红衣少年,他按着剑柄,一双眼眸直直看向皇帝,哪里有一分为人臣子应尽的礼仪。萧戟挑了挑眉,这个少年,倒有点意思。
"皇上,你说过,只要我的剑舞得好,不管我要什么赏赐,你都给。"
"大胆!"礼官大怒,霍然起身,就要命人将他叉出去。
少年看也不看他,只是定定看着皇帝,"君主一言九鼎,皇上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
皇帝一点也不恼怒,摆摆手让礼官坐下,纵容的看着少年,"你只管说,还没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
萧戟冷哼一声,拉拉少卿衣袖,低声道:"若那少年要的是虎符,难道皇帝也能给么?"
少卿轻轻摇头,"那孩子,断不是如此不知进退的人。"
萧戟一口气险些被堵住,瞪了少卿一眼,"你处世淡然,也当全天下的人都如你这般。那少年眉眼间带着媚气,一看就知道是佞幸之流,你不信,只管等着,过不了几日,必有谏臣上奏,非诛了这少年不可。"
少卿垂眸不语,唇边却隐隐勾起笑来,他仍是不信,这般灵秀傲气的少年会是佞臣。
这边两人悄声对答,那边少年眼珠一转,已脆声道:"皇上,我要那柄流光。"
少卿心头一震,目光落在皇帝腰间。天子剑,不能轻易赏人,一旦将它赐予了人,那人便立时处在锋芒之内,漩涡之中,欲要抽身而不可得。少卿还记得,皇帝说这句话时,片片枫叶从窗外飘落,皇帝手中的流光,也真如它的名,光如鲜血,缓缓流动。
此时皇帝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立时解了腰间佩剑,命李福海递给了少年,眼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似乎那少年哪怕将广明殿掀了,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既然你心心念念都想要它,朕就将它给你了。你只记住一句话,不可拿它胡作非为。"
少年得了流光,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把玩。"皇上,我想用流光再舞一次剑。"
皇帝摇头,"孩子话,皇后的寿辰,难道都让你舞剑了?过来,坐在朕身边。"一边说一边斟了满爵的酒,"朕将流光赏给了你,你就得意成这样。来,替朕把它喝了,一滴也不许剩。"
少年坐在皇帝身边,一仰脖将满爵的酒喝得涓滴不剩。偏了头看皇帝,"皇上方才不是也夸了我的剑术好么,我就不信,还有谁比我的剑术更好。"
皇帝以手支颐,目光越过了他,看向少卿,"大言不惭,眼下就有一人,你比他不过。"
此时歌舞已起,柳腰广袖,裙拖六幅湘江水,端的柔媚万千,但却鲜少有人专心致志的看歌舞,听到皇帝意有所指,已心如明镜,果然皇上对大将军早有不满,处心积虑的挑他的错处。更有些善于投机钻营的小人,早在脑中盘算如何讨好皇帝的新宠了。
少年哼了一哼,"大将军虽能领军打仗,单枪匹马未必是我对手。"他声音不大,却恰恰让少卿听到。
皇帝不置可否,甚至有些愉悦的看着少卿。
萧戟将玉爵重重顿在案上,"小人得志!"
少卿看了少年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慢慢吃着他的清蒸鲈鱼。
少年却受不了那淡淡的一眼。他出身贵族,又是受尽皇帝宠爱,何时受到这般冷遇,更何况--更何况那一眼中有点无奈的包容,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你敢不敢?"少年指着少卿,大声呼和。
歌舞仍在继续,但已没有一人在看歌舞。
"少卿敢不敢应战?"
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少卿有些头痛,慢慢斟酌着道:"武艺切磋,也是平常事,只是此时不妥。"
"少卿就是太过小心,谁让你们在此处切磋呢!"皇帝拍拍少年的肩,"别这么急慌慌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大将军已答应你了,还怕没有机会?"转眸看向少卿,"虽说是切磋,大将军起手间也要注意分寸,若把独玉弄伤了朕可饶不了你。"
皇帝话语间的偏袒已经很明显了,少卿飞快的看了皇帝一眼,低低应了声"诺",悄然退下。
少年看着少卿沉默的身影,竟然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坐在皇帝身边。
歌舞丝竹,美酒佳肴,能真正品出三分味的,又有几人?等到一切止歇,已是月上梢头。
萧戟踏着月光,走到阶下,突然回头看向高高的广明殿,似乎李福海会像往常一样,从那高高的宫门里跑出来,又将少卿拉入深不可测的重重殿宇。
少卿不解,"你在看什么?"
萧戟摇头,"我没有在看什么,今晚到我府上去吧,府邸太大,只有我一人,未免寂寞。"
少卿想了一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被萧戟话中的寥落触动了心境。抿唇一笑,"你的府上有花雕么?"
萧戟目光温柔,"我府中的酒,十年也喝不完。"
"胡说,我不信。"
"我纵然骗尽天下人,也不骗你。"
轻言浅笑,无关社稷,却让人舒心。忽然一阵夜风抖落枝上积雪,掩了雪上足迹,吹来几缕冷香。
"今晚又是一场好雪--"


第五十八章

萧戟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朦胧的泛起了鱼肚白,兴许昨夜真的下了一场好雪。萧戟看来看了看映了一地雪光的窗棂,也不急着起来,侧了身,偏头去看睡在身边的人。只见那人睡得正香,嘴角含笑,也不知正在做什么好梦。萧戟看了一阵,心中满满的都是说不出的温柔,他只愿这样长长久久的看着少卿。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是一瞬,府外的街道上开始传来叫卖的声音,萧戟微笑着,在少卿颤抖的眼帘上吻了一吻,然后将被角掖牢,轻轻躺在了少卿身边。他自然是睡不着的,但就是这么和少卿躺着,就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美梦了。少卿说过"心中想念一个人,自然连他的悲伤欢喜也一同牵挂在心。"当时他不明白,只是觉得那伤心孤单中又透出缕缕温柔的声音让他心动,现在慢慢品味这句话,他才知道,没有经历沧桑挫折的人,是说不出那样的话的。
"你一天忘不了他,我就陪你一天,总会有一天,你会将他忘了的。"
萧戟叹了口气,少卿听到也好,听不到也罢,他这一生,总是这样的了。
甘之如饴,甘之如饴,品着着四个字,萧戟微笑起来。
忽然外边隐隐传来争吵声,萧戟皱了皱眉,披衣下床,出门之际尤不忘吩咐下人把火炉搬到房中。
出了门,满院皆成白色,树枝石凳凉亭栏杆都软软的裹了一层银装,仅有几枝红梅从凉亭旁探出头来,隐隐传来一阵幽香。萧戟深深吸一口含着冷香的空气,满心只想,若在亭内摆一壶酒,炖一锅肉,畅谈看雪景,该是何等惬意。
"你说你家大人尚未起身,你看,那是谁?"
院门框当一声,被人踢到一边。萧戟眼中温柔尽去,冷冷看着那个闯进门来的少年。
"将军。"那下人想拦又不敢拦,慌得手足无措。
"你下去吧,别说是你,就是皇帝来了也未必拦得住他。"萧戟折下一段枯枝,一边转在手里把玩,一边含笑看着少年。
少年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哼,"你既然知道我的厉害,就赶紧让开了。大将军在里边是不是?你别想骗我,我去过大将军府,那里的人说大将军到这里来了。"
萧戟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骗你?这里天寒地冻,你想在这里说话,我可不想。"顿了一顿,转头吩咐了下人几句,又对那少年道 :"我命人在西花厅备下茶水,那里暖暖和和,到那里说话不是更好么?"
少年虽然娇生惯养,但终究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别人对他好,他自然会十倍的对人好,别人对他不好,他也会十倍的报复回去。正是这个秉性,纵然有满肚的火气,在温和含笑的萧戟面前,也发作不出来了。眼珠子转了转,昂了头,"你既然这么说,我不好拂你的情,但我可不是怕了你。"生怕萧戟不信,又添了一句,"我连皇帝也不怕!"等了等,见萧戟撑着伞走在前头一句话也不说,心头莫名焦躁起来,几步赶上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信么?"
萧戟笑了一笑,为他拂掉肩头的落雪,"我怎会不信。天又下雪了,你站过来些,不要冻坏了。"边说边将手中的油伞往少年那头移了移。
少年心头一暖,口气软了下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刚才我还这么大声的骂你。"顿了顿,"昨晚我见你和那大将军坐在一起,我便把你们当作一路人了,现在看来你虽然和他是朋友,但却不像他那么坏。"
萧戟垂下眸子,似乎在看湿滑的雪地,"大将军是坏人么,我可不知道。"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拍手笑道:"我想也是这样,你这样的好人,若不是毫不知情,怎么会跟他那样的恶人做朋友呢?"说罢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拍着萧戟的肩,"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虽然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别人想些什么,但只要手上牢牢抓着权力,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想些什么,也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萧戟失笑,"这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少年脸红了红,晃晃拳头,"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总之你要牢牢记住我的话。"
萧戟点头,正色道:"我记住了,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真是多谢你了。"
少年心满意足,比得了皇帝的赏赐还要高兴,正想再提醒萧戟几句,却听萧戟叹了口气,"其实不懂人心,未必是最可怕的。"
少年偏了头,"那什么才最可怕?"
萧戟看着空中纷飞的雪花,慢慢的道:"......相邻咫尺,宛如天涯。"
少年不解,待要再问,但见萧戟眉头微蹙,似乎满腔心思,登时住了嘴。心里沉甸甸的,只想着想个什么法子让这个像兄长一样温柔的人忘却烦恼。少年不知道,他已将萧戟当作他最亲近的人了。"你府上的厨子好不好,待会呈上来的糕点不好,我可是一点面子也不会给的。"
萧戟淡淡的道:"做得不好,把那厨子赶出去就是了,何必留什么面子?我这府邸哪里能跟皇宫相比?"
少年急急的道:"不,不,你这里好得很,比皇宫还好。"见萧戟奇怪的看他,心知自己将话说得满了,"嗯,只是比皇宫差了点。但是皇宫里可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
踏上台阶,萧戟手了伞,摸摸他的头,"难道皇帝也对你不好了?我看再没有人像皇帝那么宠你了,连流光也给了你。"
"皇上虽然对我很好......"少年神色黯然,"唉,你是不会懂的。"
萧戟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转身入了花厅。z
那一笑说不出的古怪,少年呆了一呆,快步跟了进去,"你笑什么?"
萧戟也不答,却递了一杯茶水给他,温言道:"先别喝,捧着暖暖手,你的手冷得像冰。"
少年恩了一声,乖乖将茶杯捧在手里,果然冰冷的手掌很快暖了起来。袅袅轻烟里,萧戟的面容有些模糊,少年闻着茶水的清香,被这份温和平静醉了心,好一会儿才轻轻的道:"方才你笑什么?"
萧戟摇摇头,微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烦心。"
少年撇撇嘴,"这真是奇了,你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
萧戟道:"好,若是我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少年把茶杯放到案上,口唇含笑,"好,你猜。"
萧戟手指轻轻敲着案面,"那还不容易。你喜欢皇上,皇上却当你是个小孩子,因此你心里不快活。"
少年给他说破心事,立时就要发作,但站起身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低低的说一声胡说八道。
萧戟也不理他,像在自言自语,"你费尽心机将‘流光'要了过来,本意是要为皇上分忧,谁知皇上只把‘流光'当成一件哄孩子的玩意儿,你心里怎会快活?你又想,若是皇上不将‘流光'赐于你而是赐给了大将军,皇上会不会仍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大将军呢,你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是烦恼。"
他说了一番话,少年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有听见。过了一会,才道:"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照理说他和萧戟初次见面,是不会将这么隐秘的心事向他吐露的。但一则他自小娇生惯养,在皇帝的疼宠下更是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二则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将这番心思剖析得头头是道,顷刻间又是烦恼,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又是焦急,除了向眼前这人求助,竟找寻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萧戟笑道:"这也不难,但你先告诉我两件事。"
少年紧紧盯着萧戟,不禁紧张起来,"什么事。"
萧戟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件事,你的姓名。"
少年呆了一呆,"你要问的,竟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萧戟正色道:"你肯将这番心思告诉我,就是将我当成最信任的人了,而我竟然连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将姓名告诉我,我们才算朋友,难道这不算头等重要的大事么?"
少年重重点头,眼眶一红,"是了,这确实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唉,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你听清楚了,我姓齐,名琏,字独玉。你叫什么?"
萧戟道:"我姓萧,名戟,字宾爻。你若不嫌弃,就叫我萧大哥好了。第二件事,你口口声声说大将军是大恶人,为什么称他为大恶人?"笑了笑,"我和他做这么久朋友,却一点也不知道,想想真让人寒心。"
齐琏听萧戟这么说,哪里还会犹豫,立即点滴不漏的将平日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萧戟听得很认真,不时皱眉思索。齐琏见他这样,越发停不了口。一个时辰后,终于堪堪住口,一口灌下已凉了的茶水,"你说,大将军是不是大恶人?"
萧戟低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顿了顿,"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现在大将军在这里,什么话也不好说,明日你再过来,我教你个法子,一定能向皇上证明你不再是小孩子。"
"好!"齐琏利落起身,早将比剑的事丢到九霄云外,"明日等你下了朝我就来。"走到门口,又回转过来,殷殷嘱咐,"你是好人,可别再跟他混在一起了,会带累你的。"
萧戟挥挥手,不住点头,"好,好,我记得了。"待齐琏那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萧戟唇角的笑慢慢敛起,"少卿醒了么?"
"回将军,大将军已经醒了,正在用羹汤。"
"好,府里不是来了益州的厨子?让他立刻将醪糟粉子做出来,少卿喜欢吃。还有,将这些茶杯都扔了,口风严实些,明白了?"
"诺!"


第五十九章

萧戟走到门口,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便笑道:"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想不到这么早就醒了,头痛不痛,我让人拿些醒酒汤来。"
少卿见他来了,连忙坐起来,放下了手中的碗,"早就喝了,若不是有这些摆设,我还以为到了你营里,果然治府如治军,我就不能跟你比。"
萧戟笑了一笑,随手拿起旁边的碗,碗里还有好多醪糟粉子,"你跟我比这些做什么,我就一个武人。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你啊,就是为人太和善了,如果你把沙场上的半分豪气使出来,那些人也就不敢这么轻视你了。"勺子拨弄一下汤碗,递到少卿嘴边,殷殷劝道:"你肠胃不好,正应该多一吃一点。"
少卿拗不过他,又不好让他喂,只得接过了。粉子粉糯香甜,还带着一股酒糟特有的微薰,少卿越吃越爱,一会儿工夫,一碗粉子便见了底。
萧戟见他吃得高兴,心中也不禁欢喜,便让人再去盛一碗过去,却让少卿给阻了。想了想,"今天雪下得不大,不如我们到郊外看雪。坐在马车里,周围用薄纱罩着,再用小火炉煮了茶,又舒服又暖和。"
少卿除了少年时的那段轻狂岁月,还没有人带他领略过如此风光。但纵然是文烨,也绝没有萧戟这么细心周到。少卿听萧戟说得这么好,不禁神往起来,"好,你说怎样就怎样,在这上头我是不懂的。"
萧戟乐不可支,连忙一迭声的命人准备。马车是早就准备好的,萧戟却嫌不够暖和,但要再穿上厚厚的布帘又怕不能看到窗外的美景,最后只得加上一个小火炉。下人们看得稀罕,萧戟在他们眼里,向来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犯了错时能将人往死里打,但立了功,也从来不吝啬赏赐,因此人人对他又爱又恨,既想离开又舍不得离开。但无论哪个人,从来没有见过萧戟露出这么纯粹毫无防备的笑容,灿烂得连夏日的阳光也比不上,似乎只要能为那个人做上一些事情,他就极其满足高兴了。
等少卿穿好衣裳,一切也准备妥当了。
少卿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飘扬落下的瑞雪,果然别有一番情趣。
萧戟神采飞扬,"我们先到郊外,那里有一片梅林,现在正开得好。梅林旁边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在上面赏梅也挺好,只是又比不上车里温暖了......"
萧戟正说得高兴,忽然少卿打断了他,"萧戟,你刚才说错了。"
萧戟愣了一愣,"怎么,你不喜欢看梅花,不打紧,我们再到旁的地方,嗯,听说禹铭山上时常出现云海......"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萧戟慢慢敛了笑容,定定看着少卿,"少卿,什么时候你心中才能不想那些事?"
少卿看着窗外,"朝廷和战场不一样,并不是懂得兵法,胸中有豪气就能赢的了。我们手握重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那是因为我们背后有皇帝撑着,若是没有皇上的首肯,又有谁能做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呢!"
萧戟微笑起来,"你想说,现在四海升平,我们没有了用武之地,就可以任人轻贱了?"
少卿转过头,"你要明白,那张龙椅,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坐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太小看皇上了。"忽然掀开帘子,一股冷风顿时夹着雪花扑了进来,"你觉得这雪花美不美?"
萧戟不知道少卿为什么问这个,看了看,老老实实的点头,"晶莹剔透,很美。"
"你只见到雪花晶莹,小巧可爱,见不到它背后的乌云。等到狂风骤起,大雪铺天盖地时,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萧戟心中闷闷。他和少卿出生入死,对方的心意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但现在他觉得彼此之间像隔了一层纱,无法明了对方的心意。只听少卿续道:"现在的朝廷正是这样,雪已经越来越大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狂风骤起。因此我留了下来,不论皇上做了什么,他总是为了社稷。"
萧戟想驳,但嘴角扯了扯,只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
少卿声音低沉有力,"皇上为了社稷,我也为了社稷。生死都可以不顾,别人的轻视鄙笑又算得了什么。"
萧戟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隐隐渗出血迹,轻轻笑了起来,"我永远也做不成你那样的人,梅林快到了,我们还是坐船去吧!若是船沉了,也有个伴儿。"


第六十章 比剑

从那天开始,少卿极少来萧戟府邸,似乎有意避着什么,萧戟不知道他们之间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自然想尽法子要和少卿亲近。但少卿表面温温和和,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萧戟心中烦闷,但又无可奈何。
少卿不来,萧戟府中倒多了一位客人。
那天黑沉沉,萧戟踩着一地积雪回来。刚入了府,便有一道红影直扑过来。声音清脆,像飞泉溅出的水珠子,"这么冷的天,你还要出去,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哼,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着,你可不要想撇下我。"
萧戟拍拍他肩膀,"又胡思乱想了,我不回来这里,还能到哪里去?"
齐琏退开了些,疑惑的道:"你身上好香。大冬天的,去哪里沾染上这种花香?"
萧戟脸上一红, "又胡说了,我一个大男人,身上哪里会有什么香气?"
齐琏拉过他衣袖,像只小狗似的闻了闻,"不对,明明是花香。你告诉我,哪里有花开了,明天我也去看看。"
萧戟故意逗他,"我刚从万花楼回来,你想去我明天就带你去。"
齐琏欢天喜地,拍手笑道:"万花楼,那是什么地方,卖花的么。好好,我明天就跟你去,你可不能说话不算。"
萧戟愣了一下,他原以为齐琏享尽皇帝宠爱,应该什么都知道的,想不到他竟然连万花楼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不由心中一软,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小弟弟。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齐琏摇摇头,一脸懊恼,"我明天可不能跟你去了。"
"怎么?"
齐琏弹弹手中的剑,"后天就是比剑的日子了,我连你也打不过,怎么能打赢他!"低头想了想,一脸傲气,"哼,只要我勤加练习,一定能赢得了他。等我赢了,你再带我去玩!"
萧戟眼中一寒,那些许柔情登时消散无踪。微笑道:"你急什么,咱们这么要好,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落败......"
齐琏脸上涨得通红,"我可不许你从中弄鬼!我要赢他,那也是凭真本事赢他。"
萧戟心中暗赞,点头道:"好,你先把昨天那七个剑花挽给我看。"
齐琏应一声,纵身一跃,长剑颤颤,一眼看去就像手中散出一团白梅花,蕊珠颤颤,竟不知是从何处袭来。齐琏一气挽出七个剑花,稳稳落到地上,得意洋洋,"怎样?"
萧戟笑道:"不错。"
齐琏有些不高兴了,他以为萧戟会大加鼓励,想不到只是淡淡的两个字。撇撇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
萧戟回头叫过几个下人,让他们每人手上拿着一桶温水。对齐琏道:"你的剑花虽然挽得好,却不是毫无破绽。"
齐琏脖子一扬,"你胡说!"
萧戟也不说话,做了一个手势。十几桶水一起向齐琏泼去,也亏了齐琏机警,飞快的将手中的剑舞开,但还是挡不住,一阵水花过后,齐琏发上滴着水,衣摆滴着水,浑然一个落汤鸡。一阵冷风吹过,不禁瑟瑟发抖。
萧戟道:"等到什么时候身上沾不到水了,你才算和他打个平手。"
齐琏自降生以来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对待,不知是气还是冷,声音颤抖起来,"我就不信,你能做得到。"
萧戟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你看仔细了。多拿几桶水来,手上不敢使力的人以后也不用伺候我了。"
众人齐齐应声,使尽力气将手上的水向萧戟泼去。
齐琏眼睛瞪得大大的,忽然手上一轻,不知怎么紧紧握着的长剑竟然被萧戟夺了去。只见萧戟全身被一团白光罩住,衣衫飘飘,姿态优雅,似乎只是闲庭游走,拈花赏月,齐琏又羡又妒,既盼他身上滴水未沾,又盼他被淋成落汤鸡。
等到水花过后,萧戟踏着地上薄冰,笑着将长剑递到齐琏手里,"你若是好好练,后天就能打败他了。"
齐琏闷闷,"你总在哄我,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这种本事呢?"忽然想到一事,"你在帮他对不对?哼,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整天说练剑练剑,其实是在看我的笑话对不对?"说着一把将剑摔到了地上。
萧戟将剑捡起来,递给齐琏,齐琏又一把将它打落,倔强的望着萧戟。
如此几次,萧戟也动了活气,淡淡的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说罢再不理齐琏,径直回房了。
齐琏怔怔站在院子里,眼巴巴望着萧戟,但萧戟始终没有回头。齐琏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扫眼见周围的下人望着自己,厉声道:"你们看什么,想让我把你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么?"说到后面,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雪越下越大,齐琏身上的衣服已经结冰了,冷得牙齿打战。透过半掩的窗户,见萧戟坐在案边品茶写字,心中更怒。他又不是离了他就不成。
狠狠跺一跺脚,扭头就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偷偷转过头来,但除了纷飞白雪,再没见一个人。齐琏用力咬住下唇,不让泪珠落下来。一路打马扬鞭,气冲冲回皇宫去了。
回了皇宫,正和皇帝撞个满怀,"怎么,萧戟又惹你生气了?"
齐琏一抹泪珠,"胡说!他有这个胆子?"顿了一顿,"皇上怎么不说是大将军?他位高权重,比萧戟胆子大多了。"
皇帝摇头,脸上多了一点落寞的笑意,"他啊,无论你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不会生气的。"
齐琏一屁股在席上坐了下来,"哼,心机深重。"但他孩子心性,见皇帝聚精会神的把玩着手上的东西,便忘了方才的烦恼,讨好的凑了过去,"皇上在玩什么?"
"一个玩偶。"皇帝晃晃手里的东西,"靖海侯今天送来,说是给晟儿玩。朕看他一片心意,就收下了。"
齐琏拨弄几下,"我不喜欢玩这种东西。"
皇帝垂下眼眸,长长睫毛将眸底精光尽数遮掩,"听说他府里的新鲜玩意倒很多。"
齐琏耳朵抖动一下,不知道靖海侯府里有没有名刀名剑,如果能讨上一把,萧戟一定会很高兴的。转念又想,他干么总是想着那个姓萧的?他是自己想去,跟别人没有一点关系。
皇帝捏捏他脸颊,"在想什么呢?既然萧戟惹你生气了,那明天就不要去他那里了。跟朕打猎去,到上林苑吃烤鹿肉。"
齐琏想也不想,摇头道:"明天我要去他那里。他看不起我,是因为我武艺比不上他,等到我比他强了,他就不敢看不起我了。"说罢低低叹了一声,连行礼都忘了,满腹心事的离开了皇宫。
皇帝将玩偶递给李福海,"把这个拿给晟儿。以后靖海侯送什么东西来,也不用告知朕了,免得别人生了疑心。"
李福海称了声诺,忍不住道:"皇上既然担心大将军,不如奴才......"
皇帝一挑眉,"朕什么时候担心他了?"
李福海笑道:"皇上若是不担心大将军,就不会让齐公子往侯爷府上走动了。齐公子是藏不住话的人,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难道不会跟萧将军说?萧将军知道了,大将军也就知道了。"
皇帝微笑起来,眼中柔柔滑过一缕杀气,"李福海,有时候做人不能太聪明。"
李福海扑跪于地,如坠冰窟,颤颤的道:"诺!"
※※※※
第二天,萧戟回来的时候,天上已经挂满了星星。进了府,听到院中一丛低矮的小树林里不时传来破空之声,萧戟停也不停,宛如什么也没有听见。须臾房中亮起了灯火......
"将军,天下雪了,齐公子还在院里。"
萧戟放在衣带上的手指顿了一顿,面不改色,"哦,让侍卫把他送回去吧!"
"侍卫劝说了很多次,但齐公子倔强得很,奴才们又不敢当真和他动手。"
萧戟咬咬牙,"他向来随着性子行事,既然不愿,别人也勉强不得。"顿了一顿,见那下人面有难色,"怎么,还有事?"
"是!"那人在萧戟积威之下,战战兢兢的道:" 齐公子特地送了一柄剑来。"
萧戟看也不看,"我说过了,别人送的东西一律不收。"见那下人退去,忽然又道:"回来,他送了剑来么?"等那下人回来,萧戟却又不伸手去接,只是定定看着那剑,半晌才慢慢的道:"把剑放在案上,你退下吧!"
夜深人静,锦被温暖,本是最好入睡的时候,但萧戟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压得床铺咯吱作响。
终于忍不住,翻身起来,轻轻推开窗户。透过那丛低矮的小树林,只见银色的月光下,齐琏飞舞的身影显得格外脆弱。萧戟看了一阵,忽然开口:"你在这里练剑,吵得我睡不着。"
齐琏吓了一跳,落地时手势不住,结结实实跌在地上。回头见萧戟正站在窗旁看着他,一时之间什么也忘了,就这么呆呆的坐在地上。
萧戟声音轻柔下来,"你回去吧,照你这么个练法,还没有赶上他,你的身子就垮了。"
齐琏直起背脊,朝他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明亮的月光下,两人脸上树影晃动,"你说过,只要勤加练习,我就一定能赢。"
萧戟轻轻笑了,"你太容易相信别人。少卿的剑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你学不来他的杀气。回去吧!"
齐琏的眸子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我能赢。因为你说过,我一定能赢。"
萧戟再也没有说什么,一缕浮云飘过来,遮住了天上唯一的光亮,所有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齐琏觉得萧戟在看着他,但那脸上的神色,他却怎么也瞧不见。等到月亮终于又探出头来的时候,窗前已经看不见萧戟了,但那紧闭的房门却不知被谁悄悄打开了......
时日过得飞快,比剑的那天终于到了。那天难得的没有下雪,齐琏紧紧握着剑鞘,再怎样骄傲,当面对的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时,心中也难免紧张起来。不由看了萧戟一眼,萧戟坐在席上,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见他看了过来,也只是平和而疏远的回礼,似乎两个人从来都没有认识。
齐琏怔了一怔,却听皇帝道:"这场比试,只是切磋,点到即止。"顿了一顿,又对少卿说:"大将军,朕说的话,可都听明白了?"
齐琏心中不快,为什么皇帝要特地嘱咐大将军,难道他真的不堪一击么?这时候,他倒暗暗盼望大将军能反驳皇帝的话,但一眼扫去,却只见到他周全的行礼,点头称诺。越是见他如此,心中越是认定他是瞧不起自己。忽然想到皇帝说的话,"他啊,不论你做了什么,他总是不会生气的。"齐琏终于明白皇帝说话时眉间为什么会有淡淡的落寞愤恨了,这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仅是恭敬的站着,就能让人恨不得把他扒皮拆骨。
互相行礼,亮兵刃。
齐琏打叠精神,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手。
少卿的剑简单朴实,没有多余的招式,但每次击出都能将地上的积雪带的飞舞起来,冰冷凌厉,齐琏不知道那是因为雪花还是剑风,却不得不举剑硬接,什么虚招诱招,在那股威势之下完全无用。
金铁交鸣,齐琏的剑是皇帝赏赐的流光,旷世名剑,齐琏不担心受上的剑被那柄无奇的铁剑斩断,他却担心自己的手会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断。而实际上,他的手掌已经变得粘滑,眼角余光偶尔扫过,地上的积雪已经沾上点点猩红。
少卿的剑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你学不来他的杀气。
齐琏咬牙,他不信。他坚信,只要用命去拼,他就能赢。他绝不要让那人瞧不起他。
忽然少卿剑锋一转,齐琏认得这个招式,萧戟和他喂招时练过几百遍,就是在梦中也能演练出来。他知道少卿是虚招,看似要攻他头颅,实际攻击的是他下腹。想也不想,立时将长剑往下腹一摆。
头顶剑光冷冷,少卿使的不是虚招,他真的要刺向他的脑门。齐琏顿时呆了。少卿见他竟然不加防御,也是大吃一惊,这分明是极易看透的招式,所比的不过是内力和速度而已。剑锋已经逼临头顶,要变换招式已经来不及。少卿咬牙,硬生生将剑往后一横。那些灌注在剑上的内力登时悉数回击在自己身上,而此时少卿身上一点抵抗也没有,如此作为,无异于遭受了两倍重击。
突变之下,莫说齐琏大惊失色,就是萧戟也面无血色。但打斗正酣,双方又都是武人,往往脑中还没有想到,身子已经动了。齐琏就是这样,长剑陡转,划过少卿胸口。少卿在空中全无借力之处,只能勉强将身子往后缩去,但仍是不可避免。
萧戟霍的站起来,却被几名侍卫恭敬的挡住。c
皇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李福海知道,皇帝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已紧得发白。"大将军果然点到即止,李福海,传太医!"
齐琏呆呆站着,看着少卿胸口那片蓝色布料慢慢变得暗沉。
他一直以为,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打败大将军,在那个人面前证明自己变得强大。但现在他打赢了,可是心中一点也不欢喜。
侍卫将少卿扶到屋里,齐琏也跟了过去,他眼睛只是盯着少卿,不敢看旁人。太医用剪子小心的剪开少卿的衣襟,血已经凝固了,黑红一片。齐琏用力咬住下唇,心口堵得厉害,默默退到门边。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侍卫,一个一个都走了,最后萧戟也出来了。齐琏赶紧站起来,讷讷的道:"大将军......大将军怎么样了?"
萧戟微笑起来,"大将军的伤没有大碍,你回去吧,当心冻着了。"
齐琏鼓起勇气望望萧戟,"大将军若是要回去,我......我去命人抬轿来。"
萧戟嘴边仍挂着笑,但语气已多了几分不耐,"你回去吧!"
齐琏什么也不敢多说,乖乖退了出去。
"你何必跟他为难?他什么也不懂!" 身后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他刺伤了你!"萧戟转头,少卿正靠在床头看着他。
"你发怒,是因为比试的结果出乎你的意料?你认定,死的会是齐公子。"
萧戟怔了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少卿笑了一笑,因为伤痛,说得很慢,但那一个个字,却像一把把刀子,扎到萧戟心里,"你我切磋很多次,我的招式路数你都知道了。你每日陪齐公子练剑,他的招式你也知道,你跟他演练之时,用的是我的招式,对不对?"
萧戟偏过头,默不作声。
少卿声音里透着疲惫,"哪怕我今天没有使出那招断玉削金,只要还在校场上,齐琏也难逃一死,因为你教齐琏的那套剑法,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萧戟走到少卿身边,看着他,"少卿,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更好。"
"你让我杀了齐琏。"
萧戟嗤笑,"我们杀的人何止千万?"
少卿抿唇,"那不一样。"
萧戟俯视少卿,"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当着皇帝的面杀了齐琏,哪怕你再不愿,也不得不退出朝廷。"声音低沉,多了些许让人胆寒的温柔,"退出是非,不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你为什么还不高兴?"
少卿看着萧戟,半晌才道:"我已经抽身不得了。萧戟,齐琏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你答应我,以后不会再为难他了。"
本来一句我答应你再容易不过,但萧戟对少卿爱重无比,哪怕是一句谎花也不愿对他说。低头想了很久,才慢慢的道:"少卿,我不骗你,只要我看到他,我还会想法子将他弄死,因为他刺伤了你!"
少卿叹息一声,轻轻的道:"我们回去吧......"


第六十一章

齐琏回了皇宫,呆呆坐在床上,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才好。过了好久,才想到要找皇帝,可是找到了皇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过去坐在他身边。皇帝正在看奏折,他看得很专注,连笔上的朱砂干了也没有发觉。过了很久,直到李福海过来移走了沙盘里的细沙,齐琏才清醒过来,转头看皇帝,皇帝眼睛依旧盯在奏折上,齐琏忍不住开口,"皇上,是很要紧的事情么?"
皇帝手指抖动一下,猛然转头看他,齐琏被他眸中的杀气唬了好大一跳,不觉僵直了身子。"皇上......"
皇帝似乎现在才发现他,垂了眸子,声音很轻,"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我不想回去。"齐琏目光游移,落在皇帝手上的奏折上,发现奏折竟然拿反了。
皇帝慢慢放下奏折,起身整整衣衫。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天空阴沉沉的,一点也见不到方才的晴朗。李福海和几个内侍进来摆了膳食,添了灯烛。齐琏侧耳,隐隐听到风声,过了一会,连他的衣袖也轻轻飞舞起来,已经是如此森重的殿宇了,风竟然还能吹进来。
皇帝坐在案几旁,神色如常,慢条斯理的像往常一样用着膳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亲昵的叫他。齐琏走了过去,坐在皇帝身边,对着满桌菜肴,没有一点食欲。皇帝看也不看他,似乎连齐琏坐在他身边也不知道。齐琏扫了菜肴一眼,再落到皇帝脸上。殿内烛火高照,但风吹摇曳下,恍然多出几分鬼魅的影子,齐琏觉得就是外边阴沉的天空也比这里明亮。皇帝的脸在那份鬼影下显得有些苍白,睫毛很长,浓浓的投在脸上,眼眸总是半开半合,波光流转,起初是觉得好看,后来是觉得害怕,再后来竟是莫名的悲伤。以前听人说孩子的眼睛是最大最亮的,到得老了,眼睛就渐渐闭上了,因为活得太累。他想,或许皇帝也活得太累了吧!
皇帝一箸著夹着菜,动作高贵优雅,齐琏心头难过,像有一团小火在慢慢烧。
"皇上,今天的事,怪不得大将军。"
"他险些杀了你。"皇帝放下箸,李福海奉上银盘巾帕,皇帝洗手,试净。
齐琏急忙道:"是我学艺不精,皇上......"
皇帝眉头一皱,"这件事朕自有分寸,你不要再说了。明天好好跟王先生读书。"
齐琏虽然骄纵顽劣,但见皇帝严厉起来,登时不敢再说。闷了一会,"皇上,我不想跟王先生读书,他教得让人气闷。"
"王先生的学问是很好的,既然你不喜欢,朕就让人替了他。"
齐琏看了看皇帝,见皇帝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并没有气恼的神色,便鼓起勇气,"皇上,我想跟大将军读书。他的文章好,武功也好。"他怕皇帝不答应,忙又续道:"这次我一定听话,不会像以前一样闹事了。"
皇帝低头看他,齐琏心口怦怦直跳,手心冷汗直冒,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紧张。
过了好一会,皇帝竟然笑了,宠溺的摸摸他的头,"只要是你喜欢的,朕都会为你办到。难得你不记前嫌,你就去吧,只有一条,不要胡闹,再怎么说,卫少卿也是大将军。"
卫少卿......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比大恶人好听多了,为什么以前他都没有叫过呢?齐琏脚步轻盈向门口走去,巴不得明天快点到来。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一事,回头,"皇上,你皱眉的样子,和大将军如出一辙。"说罢,往阶下飞奔而去。
几片雪花被风卷着,飘飘荡荡落了下来,不一会儿便化作了几滴冰水。
皇帝目光落在腰间玉佩上,灼灼烛火,将雪白的玉佩染得红了,皇帝小心的将它捧了起来,柔柔抚摸着,修长的手指比那玉佩还要苍白。
※※※※××××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齐琏就独自一人来到了大将军府,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生怕吵醒了别人。大将军府只有一个小侍卫在守门,见到是他,也没有多问就让他进去了。齐琏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那守卫两眼, 那小侍卫眼睛圆溜溜的,背脊挺得笔直,精神得很,半点也没有尚未睡醒的模样。齐琏暗暗嘀咕:这大将军府的守卫也太松散了,京城之中哪怕是镇西将军的府邸也比这里森严许多。
走了进去,越往里面走越是冷清,只有几株青松巍然挺立着。齐琏面上一凉,伸手抚去,一片雪白绵软的雪花登时在掌心化成一汪清泉。齐琏拢拢领子,将脚下积雪踩得咯咯响。到了房前,又不敢进。好一会儿,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咳嗽的声音,似乎大将军醒了。齐琏往前走了一步,又顿住了,正想回去,忽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的下仆手里捧着银盆,盆里面隐隐有一层殷红。齐琏别过脸,不想让人看到他。
"大将军说,你既然来了,就进去吧!"
齐琏怔住,那仆人却已经走入雪地,步子稳健,丝毫不畏惧严寒。
如了房,一眼便见到大将军依在床头,肩上披了一件黑貂裘袄子,身上穿的衣衫倒简单得很。房中的摆设也是极其简单的,几张席子,一张案台,倒是墙边一个架子极为显眼,堆得满满的全是书。齐琏不由吐吐舌,这么多书,换作是他,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看得完了。眼珠子一转,又落到案上的枕剑台上。就是这把剑,险些将他打败,嗯,其实少卿已经赢了他。嘿嘿,少卿少卿,这个名字也真好听。
床边有一张席子,齐琏偏偏要坐在少卿床上。少卿也不以为意,看到他头上沾了雪,便到:"你先将雪抖落了,不然等会儿雪融了你会着凉的。"
齐琏嗯了一声,目光落到他胸口,那里衣衫微微鼓起,显然里面裹了几层纱布。"我把你伤得这么重,你怪不怪我?"
少卿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好怪责的?兵主凶,只要露出剑刃,就难免不见到血。我听皇上说,齐公子志向远大,小小年纪就想上阵杀敌了?"
齐琏心中轻松许多,"是,我爹爹虽然是武官,但从小就逼着我抓笔杆子,说现在太平盛世,习文比习武有用得多。"说罢飞快的看了少卿一眼又垂下头去,生怕他说出和他爹爹一样的话。
少卿点点头,"有这个志向是好的,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大的志向。"
齐琏脸红起来,宛如六岁那年听到他爹爹称赞他一样。抬起头,眼睛明亮的看着少卿,"那......那我以后能跟着你打仗么?我要当将军!"
少卿伸手一指,许是牵动伤口,眉毛微微一皱,"要当将军啊,那可要懂得兵法。你什么时候将这架子的书看完,什么时候再和我说这种话吧!"
齐琏嘴一撇,"战无定法,谁稀罕读这些古人的书,只要我能打赢就行了。"
少卿敛起笑,"打仗不是打架,一收一放牵动全局。单人匹马,错了,一收就兜转回来了。战争,错了,岂是能够兜转回来的?"
两人说话时,少卿声音一直很低,但柔和平静,给齐琏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如沐春风的感觉。现在少卿虽然没有沉下脸,但齐琏就不自禁的坐直身体,认认真真聆听。
"是我错了,以后我能不能经常来这里,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毫不费力的将这句话说完,原来承认错误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少卿微笑着看他,转头对仆人说,"在这里加设一张案几,只给齐公子一个人用。"
从那天开始,齐琏就成了大将军府的常客,有时候天黑了,就索性留在大将军府。和少卿一道吃饭,少卿吃得简单,两菜一汤,齐琏吃惯了山珍海味,自然颇有微词,但也勉强咽了下去。如此几次,竟然也喜欢上了那清淡温馨的滋味。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和少卿谈论兵法谋略,那时候的少卿,锋芒毕露神采飞扬,齐琏心想:或许自己一辈子都无法超越他,他就是天生的大将军。如此想着,心里却没有一点嫉妒烦闷,反倒欢喜自豪,只觉能与这样的人物彻夜畅谈抵足而眠就是毕生幸事了。
有时候萧戟也会到府上来,可是少卿从来不见他,只是让仆人说他有事出去了。齐琏心中奇怪,他明明没有出去,为什么又要说出去了呢?难道因为萧戟以前帮他对付少卿?
他觉得萧戟对少卿还是很好的,不然就不会明明知道少卿说谎还在门外站到天亮了。
忍不住为萧戟打抱不平,少卿只是淡淡的道:"有些事,还是早些了断比较好。"
他将这些话告诉了萧戟,萧戟什么也没说,轻轻一笑,转身就走。
第二天,萧戟还是站在门外,少卿也仍然没有理他。直到有一天,萧戟在门外昏倒,少卿才叫人把他抬到府里,守了他一夜,但在他准备清醒时又悄悄离开。
今天的冬天很冷,大将军府比平常冷清许多。皇帝似乎也将少卿忘却了,连内阁会议也没有召见少卿,反倒频繁的召见丞相和亲贵大臣。齐琏记得,以前皇帝有什么事情都找大将军的。忿忿不平,找到皇帝说理,告诉他大将军并不是坏人。皇帝只是冷淡的回了他一句,"朝廷的事你不要插手!"
齐琏气恼皇帝,索性再不去皇宫了,没日没夜的赖在大将军府。少卿也真沉得住气,皇帝不召见他,他就自己在府里养花种草,隆冬天气,明明什么也长不出来。齐琏笑话他,少卿却抚着梧桐细瘦的枝干,轻轻的道:"明年春天,它就能长出枝叶了。"
齐琏轻轻摇动树干,"这么细的树干,冬风一吹就倒了。"
少卿看着天边翻滚的黑云,坚定的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寒风再凛冽,也未必能将它折断!"

后来几天,京城的雪越发下得大了,鹅毛一样,漫天漫地,连道路都封住了。少卿因受过伤,畏惧寒冷,因此吃过饭就靠在火炉边看书。忽然帘子被人掀开,齐琏闯了进来,一头一脸的雪,边跺脚边脱外衣,涎皮赖脸的往少卿身边凑。"你刚洗了澡?一身香气。"
少卿推开他,齐琏又凑过来,最后只能无可奈何的被他抱住。齐琏在少卿身上蹭了蹭。"你怎么不进宫见皇上?皇上很想念你。"
少卿目光闪动一下,"皇上和你说了?"
齐琏哼了一声,"他怎么会和我说,是我猜出来的。皇上平时沉静得很,但今天破天荒的打了李福海一顿,只为他不当心把一个玉佩摔了。那个玉佩我认得,和你腰上挂的正好是一对。"他说了半天也没见少卿答话,便推推他,"你在听我说话么?"
少卿低低嗯了一声,"你今天在皇宫?我还以为你到别的地方玩了。"
齐琏起身,在身上摸了一阵,翻出一件精巧的玉雕小马,讨好的递到少卿跟前,"我到靖海侯府里去了,看,这个小马儿好看么?从靖海侯府里拿的。他府里的东西也真多......"说到这里突然顿住。闷闷的哼了一声,又抱住少卿,头发软软的落在少卿腰间。
少卿把玩着这只小马,小巧玲珑,的确是难得的珍品。"这是宫里的东西,怎么到了靖海侯手上,难道是皇上赏给他的?"
齐琏瞪大眼睛,"你不知道?靖海侯现在朝廷里权势最大的人,手底下的人也仗了他的势力作威作福,我就奇怪,怎么皇上也不管管,反倒还给他们升了官,难道皇上也怕了他?"想了一想,又道:"是了,他是两朝臣子,又有开国定鼎之功,先皇临终前又托他辅佐皇上,难怪连皇上也怕他三分了。呸,我就看不惯他一副处变不惊的老狐狸样,早晚我要把他的狐狸面具撕下来。"想到今天遇到的那个小小孩童,不由对靖海侯又怨恨几分。他是老狐狸,生出来的儿子也是小狐狸。
少卿将玉马轻轻放在案上,轻轻道:"盛级必衰,物极必反,侯爷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垂下眼眸,红红火光透过长长的睫毛,在眸中暗暗跳动。唇角微微勾起,竟然有种血红的错觉,"半生近臣,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了......那么......"顿了一下,猛然坐直。
齐琏吓了一跳,"怎么?"
少卿摇头,五指收紧,"你回皇宫去吧!"
齐琏被少卿推开,有些生气了,闷闷的道:"我不回去。"
少卿走到窗前,望着夜色里晶莹的白雪,"回去,一刻也不要离开皇上。"
齐琏收了戏谑,一把拿过案上的剑,"好,我即刻回去。"
※※※※
靖海侯府
烛光微微,透过一层层幔帐,流水般铺泻在地上,朱色欲凝。
"侯爷回来了。"一抹倩影悠然起身。
靖海侯缓步走上,"我以为你早就睡了。"
芮儿拢拢头发,为靖海侯宽了外衣,"是紫儿困了,我才哄他睡。"看着靖海侯,温柔笑了,"侯爷向来三杯定醉,还是少喝点好,皇上也能谅解的。"
靖海侯扶着芮儿肩膀,转到她身后。柔声道:"我为你除了簪子,你自从生了紫儿,身子一直不好,要多多保重才是。"
芮儿扶了扶簪子,慢慢坐了下来。铜镜明亮,靖海侯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拈着金钗,神情专注。他将金钗除了下来,慢慢抚着柔顺的乌发,又道:"我为你梳发。"
芮儿微笑,如闲花皎月,"好,梳子......要这样拿。"
手指轻轻一碰,靖海侯笑得温柔,吻了吻芮儿的脸颊。
发髻放了下来,长发宛如一匹黑缎,柔柔的垂到地上。靖海侯小心翼翼的梳着,象牙梳子在烛火下闪着温润的白光。
目光在铜镜中交汇,芮儿忽然握住靖海侯的手,握得很紧。
"我今天......遇到了很多事......"
芮儿起身,正色道:"侯爷,朝中大事不该同妾身说。"
靖海侯低低嗯了一声,走过去看看熟睡的赵紫。赵紫全身裹在小棉被里,一张小脸红扑扑,呼呼的睡得正香。靖海侯想将他抱起来,又怕吵醒了他,最后只在他小小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忽然下仆在门上敲了敲,"侯爷,赵焱烈赵大人来访。"
靖海侯回头看着芮儿,"你先睡,我一会就来。"
"好。"芮儿看着熟睡的孩子,听着靖海侯的脚步渐渐远去,坐了一阵,起身推开了房门。
※※※※×
书房比内室暗淡许多,原本挽起的竹帘被人放了下来,将月光悉数挡住,反倒是烛光毫无顾忌的涂了满满一帘,宛如流动的血一般妖媚。
"大哥,事态紧急,我就顾不得手写了。"赵焱烈虽然靠在垫子上,身子却像绷紧的弦。
靖海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抿了一口茶,袅袅白烟模糊了彼此视线。
"今日管有孚做寿,那小子也去了。"抬眼,看着靖海侯,"喝酒喝多了,会出事!"
靖海侯一把将茶杯砸到他身上,冷笑,"你干的?!就是猪也比你聪明!"
赵焱烈坐直,前倾,眨也不眨的盯着靖海侯,"侯爷,皇上在削我们的权。"
靖海侯吐了一口气,"他一直在削我们的权。他要架空我,难道我不会架空他?你未免将我想得太糊涂。"
"我虽然是兵马大元帅,但武职里还有个大将军,虎符也不在我手上,就是起兵,也不能调动军队。但我可以调动京师守军,太尉是我的人。"
靖海侯不语,以指蘸茶,在案上写了四个字。赵焱烈看后,目光一亮,靖海侯擦去。
"大哥,你既然早就胸有成竹,何必等到今日?皇帝的军队远驻边关,仓促之间无法调回,一旦起兵......京师守军也在我们掌握之中,到时候,嘿,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靖海候眉骨轻轻动了下,这话他不爱听,但他脸上不带出分毫。放下手中茶杯,望着窗外一片静寂的黑暗道:"时机尚未成熟,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走到那一步。更何况,他是君,我是臣,无论怎样都是谋逆。"
赵焱烈哼了一声,"君臣? 哥,你信这个? "
靖海侯缓缓起身,在室内踱着碎步,他脚步轻盈,好似散步游走般。忽然回头,目光一沉,"近臣,最忌功高震主,那小子一直想除了我,可惜找寻不到借口,"顿了一下接着道:"你确定他喝了酒?"
赵焱烈手指有些颤抖,仔细回想,肯定的道:"我亲眼看到他喝下去。那酒,见血封喉。"
靖海侯沉思,过了一阵,一字一字的道:"传我的教,命太尉许焕成,前将军洛镇,护军都尉李成伉,奉车都尉居鸣峰加强京师防卫!"
赵焱烈扯动嘴角,微一躬身,大步出去。迎面一阵冷风,背上凉飕飕,才惊觉竟然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阴谋阳谋,英雄枭雄,也不过成王败寇而已!只是他没有想到,静海侯竟然蛰伏了十年,这份心机,委实让人心惊。
书房内,泼在地上的水已经冷了,靖海侯盯着烛火,眼光闪动。
白玉屏风后,靖海侯夫人凝芮低头思索一阵,悄然离去

大将军府
竹帘月影,李何伏跪于地,"大将军,今日皇上往靖海侯府赴宴。"
少卿身子微微前倾,"如何?"
李何看着少卿,"皇上醉了,被李福海扶入御驾。"
"......皇上喝了多少?"
"五杯!"
烛火摇动,盈盈流过地面,映上少卿抿得紧紧的唇,"皇上身边还有谁?"
"安江王!"李何想了一想,"皇上去时,还带了两百羽林。"
少卿慢慢起身,盯着李何,"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何退下,萧戟从屏风后转出,"他的话可信么?"
少卿看着门外颤动的树影,"若他不忠,不必等到现在。"猛然转身,"皇上向来海量!何况,君主往臣子府中赴宴,何必带上两百羽林,仪仗,一百羽林就够了。"
萧戟迈前一步,按着剑柄,声音低沉,"肘腋之变近在眼前,大将军要及早作出决断!"
少卿定定看着萧戟,寒风从庭院吹入,撩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传我的令,命武卫将军,虎翼将军,建威将军,鹰扬将军,侍中严恪隽、凌笃即刻来见我!"
萧戟一顿,"大将军该知道,严恪隽、凌笃已被皇上逐到太庙,没有诏令,不得回京。"
少卿一字一字的道:"他们更该知道皇上的处境!"他说得很慢,但字里行间透出凛凛杀气。
萧戟肃然,"是,他们不来,我把他们拖来。"
"不!" 少卿回身,一把抓起案上的龙渊,递到萧戟面前,"他们不来,你就用这剑,取了他们的头。"
萧戟锵的一声抽出龙渊,冷冷寒光中隐见一丝血红。"好,不是人来,就是头来!"
※※※※
至中夜,萧戟踏着积雪回到大将军府,身后跟了两个小厮打扮的人。
少卿正坐在席上和齐琏,莫为说话,萧戟见到他们,一怔,"郎中令也来了?"
莫为起身,含笑道:"家父不便出门,命我前来。"
少卿下颚微微一抬,目光朝萧戟身后一转,揶揄道:"两位侍中大人何时做了萧将军的仆人?"
严恪隽一边笑一边脱外衣,灰色仆衣脱下,露出里面的皂白朝服,"我原以为此时必定人人自危,想不到大将军竟然还能谈笑风生。放心了,放心了。"
少卿一摆手,"坐!"
严恪隽正襟危坐,"靖海侯当真要谋逆?不是还在僵持么?"
少卿目光一转,落到齐琏脸上。
齐琏眉头紧皱,"皇上今日往靖海侯府上赴宴,喝了毒酒!"
严恪隽目光一跳,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萧戟手按剑柄,一步跨到门边。
门推开时,萧戟手中剑出,逼到来人颈脖。那人身子一偏,竟躲了过去,口中笑道:"萧将军的剑果真六亲不认!"
萧戟也是一笑,收剑还鞘,"这个时候,六亲不认比妇人之仁要好得多。"
武卫将军,虎翼将军,建威将军,鹰扬将军,虎威将军相继而入,一时之间,不算窄小的客厅竟然挤得满满的。木兰上前加设了坐席,悄然退下。
严恪隽看着齐琏,"皇上喝了毒酒,现今如何?"
"皇上只饮了一口,装成酒醉,由安江王扶持着回到皇宫。"齐琏衣襟上沾着几点鲜红,衬着雪白的衣衫,分外醒目。"我出来时,皇上不住呕血,太医正在诊治。"
建威将军双拳紧握,重重击在案面,"那个老匹夫,好大的胆子。大将军,给我一百兵马,我即刻把他的老巢端了。"
虎翼将军冷笑,"要杀靖海侯,也轮不到你。"
建威将军双眉一竖,龇出一口白牙,"你想较量,我奉陪。"
虎翼将军却不理他,只和少卿说话,"大将军,目前最要紧的,是将消息封住!"
众人微微点头,少卿想了一想,看向凌笃,"你一直没有说话,到底心中怎么想?"
凌笃盯着香炉内袅袅而上的白烟,慢慢的道:"我想,或许皇上并不想封住消息。"顿了一顿,"对,皇上并不想封住消息。"
众人没有说话,看着他。
凌笃起身,走了几步,每当他思考时,总是这样。"大将军,你说世上什么人最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敌人!"
"对!"凌笃停下脚步,"因此,最能明白靖海侯心思的人,就是皇上。靖海侯是枭雄,枭雄和莽夫最大的区别,便是善忍,善谋。如果我是靖海侯,给皇上下的毒必定是无药可解的,既然皇上驾崩是早晚的事,我何必干冒天下之大不讳逼宫?我会等,等到皇上驾崩,再伪造遗命,清除余党。"
萧戟目光一闪,"那么......皇上极有可能是自己主动喝下那杯毒酒的?"
凌笃慢慢坐下,"当时的情景谁也不知道,或许皇上主动喝下那杯毒酒,以便全身而退;或许毫不知情,误饮了毒酒......我不敢妄测圣意。"
少卿道:"不管真相如何,靖海侯已经知道皇上中毒了。"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扫过,"皇宫里有他的细作!既然如此,我们更要将皇上中毒的消息透露出去,君臣纲常,是礼之根本,靖海侯如在此时动手,就是违背了礼,哪怕得了皇位,他也不会坐得安稳。"
莫为微微点头,"皇上给了我们谋划的时间!"
少卿颌首,"是这样!因此我们更不能做错一步。皇上就是社稷,他把社稷交给了我们!"
众人对看一眼,齐声道:"卑将愿奉大将军将令!"
萧戟霍然起身,将羊皮地图铺在地上。


第六十二章

严恪隽手执烛火,立在一旁。
冷风穿透窗纱,烛火摇曳,众人脸上光影交错,沉凝冷肃。
少卿执起手杖,以杖指图,"皇宫位于京师北部,居高临下,背靠城墙。靖海侯若要逼宫,只能顺着朱雀大街,从永德门入。太尉拥有京师统兵权,加上靖海侯诸党至少五千人。"看了众人一眼,缓缓的道:"灞上驻军,细柳营军远离京师。现在各位将军府上亲兵加起来统共还不到一千人。我们若要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戟看着少卿,一字一字的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要干,就干他个鱼死网破!"
建威将军用力点头,"萧将军说得对,我们跟着大将军出生入死,不过就是一条命,怕他个鸟!"
武卫将军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慢慢的道:"要想个万全之策。"忽然抬头,看向凌笃,"侍中大人,侯爷进出宫苑能带多少人马?"
凌笃想也不想,"不能多于八百。"
武卫将军嗯了一声,眉头松开,微笑起来。
少卿坐了下来,沉吟不语,片刻道:"武卫将军的意思是,倚仗永德门与静海侯对抗?"
武卫将军点头,"虽然险,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凌笃盯着地图,反复琢磨,"太尉虽然拥有京师统兵权,但不能辖制羽林。靖海侯虽然爪牙众多,但不能悉数带入宫中。因此,只要入了永德门,五千人和一千人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萧戟道:"那么,永德门是个棋眼。"顿了顿,"其一,朱雀大街宽七十余丈,道路平整,没有遮挡,永德门能不能挡得住叛军攻势,谁也不知道。其二,永德门的侍卫长苏睿,是由靖海侯亲自调派上来的,如果他不站在我们这边,又该怎么办?"
众人默然,突然建威将军手按宝剑,"他不肯听命,我就杀了他,暗中调换守军。"
虎翼将军冷笑,"你将苏睿杀了,那我们的计策也被靖海侯知道了。"顿了顿,声音严厉,"坐下,听大将军怎么说。"
建威将军不服,正要反驳,忽然瞥见虎翼将军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关怀,便什么也不说了,安静的坐了下来。
少卿想了想,道:"他会站在我们这边。"
只是一句话,没有理由,众人却深信不疑,只因那是大将军说出的话。
萧戟颌首微笑,"好,我去布置。大将军,要留守一百人马在府中接应!"
少卿眼中精光闪动,"不只要留守一百,宣阳那边也要做好准备,万一事败,也能东山再起。"
严恪隽挪动烛火,照向宣阳。
一座城池,扼守三道山口,东面就是天下第一关穆凌关,西面山峦起伏绵延数千里。
齐琏一脸崇敬,"大将军,这些地方都是你们打下的?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连宣阳也能打得下来,还怕了那靖海侯?大将军,你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萧戟拍拍齐琏的肩膀,眼睛却看着少卿,声音里满是骄傲,"大将军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少卿笑了一笑,"除掉留守的一百人,再除去派出的信使,我们只有八百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武威将军咬牙道:"八百人,也要打!"
忽然门外传来声音,"大将军,有密报!"
萧戟快步走去,接过,那人退下。
众人目光急切,盯着少卿手上的密报。
少卿看完,放在烛火上烧掉,"靖海侯向狄人借兵。"
萧戟吐了一口气,笑道:"我们又多了一个对手。"
少卿扬手,几片灰烬翩然落下,"狄人答应借兵,不过是让靖海侯更大胆的篡位而已,李遥这个人,狡猾得很。"
言恪隽担忧起来,"万一......万一真有战事,边疆诸将能否听从大将军调派?我听说,靖海侯已将守将撤换了。"
虎翼将军低低的笑,"靖海侯再聪明,也是文人,他不懂军中的事,否则,他就不会只是换一个守将了。侍中大人请放心,这些兵都是大将军带出来的,说句冒犯的话,除了大将军,哪怕是皇上的命令,他们也不会听的,更何况区区一个守将?"
少卿轻叩手杖,众人立即挺直背脊,正襟危坐。
"我们要做三件事。"少卿声音低沉,掷地有声,"虎翼将军,你率一百人留在府中,伺机突破长安防守,至皇城北面接应。建威将军,虎威将军,准备好兵器盔甲,后日点齐人马,随我入宫。后日,便是决战之日。"顿了顿,"萧戟!"
萧戟双手放在膝上,大声道:"萧戟在!"
"你速往宣阳,记住,要守住宣阳。我们不能腹背受敌!"
萧戟听出少卿话中的分量,心中激荡,"是!"
片刻间,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萧戟。
树影淡淡,月光皎洁,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萧戟勾唇一笑,有些狡猾,"大将军,你没有告诉他们,虎符并不在你手上,没有虎符,就不能调动军队。"
少卿眸光一闪,"我手上虽然没有虎符,但我在将士们眼中,就是虎符。这种生死相许的信任,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你明白么?"
萧戟低头,"是!"
少卿抿唇,"方才你说的话,是动摇军心,按律,该问斩!"
萧戟撇头,"这里并没有旁人。"
少卿冷声道:"没有旁人,也不能说!"
萧戟呼吸一窒,轻轻的道:"我知道了。"说罢见少卿要出门,奇怪的道:"少卿要到哪里去?"
少卿脚步不停,"我要去见苏睿。"
萧戟急走几步拦住了他,急道:"他是敌是友还不知道,这种时候你去见他做什么。你是大将军,不能出一点差错。要说什么话,由我去说。"
少卿望着他,淡淡的道:"你是前锋将军,我是大将军,对苏睿而言,谁说的话更有分量?"
萧戟沉默良久,终于退开了,"你要去,至少该把暗甲穿上。"
少卿坦然笑道:"君子不欺以方。我若对他心存戒备,他怎能信我?"
萧戟垂下眼眸,终于再不说什么了。清风冷月下,少卿一身蓝衫,踏着夜色大步而去。


第六十三章

下夜,靖海侯府。
靖海侯靠在椅背上,双眸似合非合,目光透过长长的睫毛,落在银白的地上。这时从窗外传来清脆的梆子声,宛如应和,竹帘瑟瑟抖动起来,细竹相互摩挲,发出微微的雨打芭蕉的声响,短促有力,却又绵延激荡。
"侯爷。"一人进来,揖首,撩袍入座。"我来时,见赵大人正往太尉府去......是侯爷的命令?"
"你觉得太仓促了?"靖海侯睁开眼,幽幽烛光流动。
那人点头,笑,"是,侯爷从前说过,君臣博弈,如龙蛇相搏,所倚者不过忍谋二字。"顿了顿,声音迟疑,"莫非事情有了变化?我听宫里的细作说......皇上被人扶回皇宫。"
靖海侯含笑,"时不待人。我若不下手,他就会将我做掉!"身子前倾,定定看着那人,"狄人那边都准备好了?"
那人抿唇,慢慢收回目光,看着窗外摇动的树影,"那边情势不明,单于驾崩,李遥和季川王争夺权势。我看......季川王的势力要强一些。"
"哦?如果是李遥赢了呢?"
那人回头,轻轻笑了,"我两边都许以重诺,财物牲畜美人......以及燕云十二州,就是李遥,也没有理由拒绝!"
靖海侯盯着他看了一会,微笑起来,"文三文三,你果然思虑缜密。"
文三垂眼,捧起案上的茶,茶是新沏上来的,隐隐可以见到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深吸一口,碧螺春的香气直沁胸腹。
靖海侯懒懒的靠在垫子上,透过袅袅白烟看着他,"尝尝看,知道你喜欢碧螺春,这是新近的贡茶......"话音未落,见那人放下了茶杯,"怎么,这茶不好?"顿了顿,眼中精光闪动,"你有心事!"
文三理衫,正襟危坐,"侯爷要起事,须防一人!"
"谁?"
"大将军!"
靖海侯坐直身子,慢慢的道:"他统领天下兵马,如果他不回京城,我必定杀他!"笑了,"可是他回来了,太尉拥有京师统兵权,杀他如同杀死一只蚂蚁。"
文三摇头,"如果皇上暗中授意呢?侯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侯爷终究还不是皇上。"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却越发铿锵有力,"既然决定起事,便要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跟着侯爷是为了富贵,不是为了丢掉性命。"
靖海侯沉思,"所以,要杀掉卫少卿?"
文三决然点头,"对,杀掉卫少卿!"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侍卫兵刃出鞘,"谁?"
"密报,侯爷亲启!"
侍卫让开,一人入内,手上捧着一支小小的竹筒,"方才信鸽飞回,属下不敢怠慢。"
靖海侯接过,挥退众人。烛光下,靖海侯神色变幻不定,过了一阵,将布帛递给那人,"你看,卫少卿还该不该杀?"
文三先看靖海侯脸色,却只见他一脸漠然。低头,细细看了一遍密报,迟疑的道:"可信么?他居然一点也不知晓?"
"你要知道,现在卫少卿已经不是当初打下宣阳城的大将军了。猜忌,放逐,冷落,远离权力中枢!"靖海侯笑了笑,"如此一个屡屡被皇帝疏远的人,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不知道,怎么还会希冀参与朝廷纷争呢?"
文三想了一想,"侯爷如此胸有成竹,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靖海侯拂去茶沫,笑得有些狡猾,"我......只不过在皇帝大婚前夜告诉了他一件事!关于卫少卿的父亲!"
文三了然,看着杯中涟漪,轻轻笑了起来,"哦,镇国将军卫凛泽,卷入朋党,参与谋反。哪怕皇帝和卫少卿私交再深厚,也不能再用他了。我果然比不上侯爷。"
靖海侯显得极为高兴,眉梢眼角都在笑,"你不用夸我,我知道你比我沉得住气。我将这张王牌打了出去,手上就再也没有王牌了。"
"可是侯爷手上有誓死追随的将士,有数以万计的身家性命!"文三声音低沉下来,"侯爷,我们要起兵了,一步也不能出错。"
"你还是要杀掉卫少卿?"靖海侯慢慢的道:"你要知道,他是继司徒错之后唯一一个能被大燕将士承认的战神,杀了他,会激起晔变。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大将军了! 文三,卫少卿不过是皇帝的羽翼,和我们争天下的是皇帝,不是皇帝的羽翼。"
文三沉默良久,眼光闪动,"是!侯爷,狄人那边明日会有答复。不管是李遥还是季川王,都没有理由放弃即将到手的燕云十二州。只要他们动手,那么......五日之内,侯爷不用担忧边疆军队回援!"
"五日......足够了!今天他们得到了燕云十二州,五年后,他们要将龙城拱手送给我们!"靖海侯霍然起身,任凭夜风将自己的袍袖撩得飞扬起来,"等会你去瞧瞧苏睿。"笑了,眼角盈满杀气,"我们不能出一点差错,你说是么?"
※※※※
少卿回来的时候,满地月光已被薄薄红光替代,枝叶花荫下虽仍是凉风习习,却已让人觉出几分清晨的明媚温暖。
一人立在门边等着他,肩头已被露水打湿。
少卿怔住,"我以为你回府去了。" 目光落在他肩头,有些责怪的道:"怎么不进去?"
萧戟笑了,"想事情出了神,忘了。苏睿怎么说?"
"他没有来得及说,靖海侯的人来了,他让我从后门离开。"少卿抬轿迈上台阶,忽然瞥见旁边颤动的绿叶上,坠坠的落下几点殷红。
萧戟顺着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道:"昨晚一只老鼠跑了出来,被我杀了。嗯,苏睿没有表态,用不用我......"舔舔嘴角,手按剑柄。
少卿抬头,屋顶的红瓦慢慢镀上一层金光,"不用,我信他!今晚于府中点齐人马,八百人,嘿!"少卿嘴角漾出微笑,骄傲沉稳。
明日,会怎么样呢?萧戟看着少卿的背影,想着少卿的笑容,袖下五指慢慢收拢。八百人,也能赢!


第六十四章

第二日,京城仍是那么平静,小贩的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慵懒的长毛猫儿从墙角下踱了出来,眯着眼睛在暖洋下安详的打着盹儿。日头渐渐升高,小孩子们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瞒着大人打雪仗,弄得满头满脸都是雪。接下来,又是一阵免不了的打骂责备,委屈哭诉。东升西落,不觉已是黄昏。从大将军府门前走过的人,偶尔抬起头来看看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石狮子,狮子的眉毛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那双爪子,仍深深的扣在石里。
夜深人静,偶尔从街的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犬吠低呜。今夜的风比平时大了许多,夹着碎石枝条,猛烈的敲击着窗棂。少卿立在屋里,烛火摇曳,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扭曲的投在墙上。忽然窗子被风掀开,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了进来,穿过来往的人影,落在烛火上,一缕青烟后,瞬息湮灭。
暗甲、护腕、短靴、朝服......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当最后一个下人躬身退下时,少卿手上已握住了宝剑。
"大将军,一切准备妥当。"建威将军的声音从门外传出。
少卿应了一声,大步迈出,袍袖挥动间,铁甲铮铮作响。
门外,繁星满天,一弯下弦勾月宛如一把镰刀,高高挂在天上,冷光瘆人。
庭院里人影憧憧,队列齐整,虎威将军正在往来检查。
少卿站在阶上,一一扫过这些年轻的脸庞,战士们也在看着他们的大将军。少卿抿紧唇,从建威将军手中拿过布条,咬住。举起手臂,指向皇宫。
士兵们用力咬住布条,手按剑柄,身子绷直。只听铮的一声,甲胄齐响,短促有力。
这时严恪隽牵出一匹马。嘴上套笼,蹄上裹布,哪怕疾速奔跑,也听不到一点声响。少卿翻身上马,手控缰绳。身后众将士也随之上马。深夜之中,弦月之下,只见一条黑龙悄无声息的向皇宫飞驰而去。
凌晨时分,薄雾弥漫,永德门外的树林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水气,寒风刺骨。
少卿跨在马上,定定看着紧闭的永德门。建威将军掌心出汗,躁动不安。几次想把嘴上的布条拿下来,但看了看少卿的脸色,终究没有这样做。
树林里隐隐传来鸟鸣,布谷布谷......
虎威将军侧耳听了一阵,拿下布条,悄声道:"大将军,布谷鸟叫了。"
少卿微微点头,虎威将军将手掌拢在嘴边,学着布谷鸟叫了几声。
鸟叫声越发清楚了,是从永德门内传出来的。
严恪隽紧盯城门,慢慢拉开弓箭,少卿并没有制止。
永德城门慢慢开启,突然传出一声刺耳的门轴声。门不动了。
建威将军大急,膝盖一碰马腹,就要上前。
少卿手臂一横,挡在他面前。建威将军怔了一下,对上少卿的目光,少卿目光如刀。
这时从永德门内走出一个身穿盔甲的将士,手上提着一桶物事,走到门边,蹲了下来,不知在做些什么。
冷咧的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股奇怪的味道。建威将军用力嗅了嗅,双眼一亮 ,慢慢退了回去。是油!
少卿微笑起来,按在剑柄上的手掌渐渐松开。
"布谷布谷!"那将士停下动作,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树林发出信号。
少卿双腿一夹马腹,飞驰过来。苏睿立在门边,对少卿拱手行礼,"大将军!靖海侯尚未入宫!"
少卿点点头,对后面做一个手势。建威将军,武卫将军,建威将军,鹰扬将军,虎威将军,严恪隽,凌笃带领八百士兵迤逦而至。苏睿命人将永德门打开,因上了油,永德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八百士兵依序进入,城门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合上。


最终章

过了太液池,只见拱桥旁边,一人垂手侍立,正是李福海。少卿下马,将缰绳抛给建威将军。
"大将军,请随我来。"李福海鞋上沾了新泥,肩膀被露水打湿。
少卿点头,将佩剑递给李福海。李福海双手捧剑,在前边引路。衣衫瑟动,隐隐露出沾了新泥的鞋子。悉悉簌簌,踏过光滑的石道,扫过湿润的青草地。明明是隆冬,皇宫里头却见不到堆积起来的厚厚的积雪,两人转过拱月门,光线越发幽暗了。青松翠柏,树影斑驳,唯一的光亮,便是那从枝叶缝隙中漏下的幽蓝晨光,丝丝缕缕,天地间宛如笼了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的轻纱薄雾。
少卿走在其中,听着悠扬婉转的鸟鸣低吟,闻着清淡醉人的寒梅冷香,深深觉得昨日的密谋布局宛如南柯一梦,却也越发觉得此时的皇宫让人陌生。
李福海在一处宫殿面前停了下来。少卿抬头,"麒麟殿"!三个字棱骨分明,峻拔挺立,又冷凝沉密。
少卿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殿门,转过屏风。幔帐已经被人撩了起来,榻旁案上,翠玉香炉紫烟袅袅。没有侍女,没有李福海,少卿双唇紧抿,站在屏风旁边,定定看着榻上那人。
皇帝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双眸紧闭,宽大的衣袖懒懒的铺在被上,水蓝的锦被月白的衣衫,少卿心中竟生出一股浓浓的怜惜心疼来。放轻脚步,走到榻边。皇帝的睫毛很长,宛如蝶翼,淡淡的落在脸上。少卿不觉伸手碰了碰,动作十分轻柔,生怕用的力道大了,这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便会如那瓷器一般怦然碎裂。
皇帝眼睑颤动,睁开,眸光清澈,一点也不像刚刚醒转的人。
"你来了。"皇帝坐了起来。z
少卿看得出来皇帝动作十分吃力,但他没有伸手去扶。那人是皇帝,天生的威严傲气。
皇帝坐直身体,看着少卿,唇边带笑。"都布置好了么?"
少卿正襟危坐,神色如常,似乎皇帝如此一问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是,臣留下一百人接应,另一百人为信使赶往边疆驻地,因此,现今臣只能以八百人护驾。"
皇帝想了一想,"是哪些边疆驻地?"
"宣阳,穆凌关,洛宾、广林、秦岳。"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宣阳,穆凌关......你去那里,不仅仅是为了调兵吧?那里与狄人国土接壤。我只是疑惑,没有虎符,如何调动军队?"
少卿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昨天晚上,我让人追上萧戟,将虎符交给了他。"
少卿猛然抬起头,皇帝神色温和,眼中含笑,少卿不知道皇帝究竟知道了多少,目光错开,落在地上。红桐木的地板上,烛火跳动,艳红暗影,彼此交错闪耀,如同少年时那明媚缤纷的桃花林。
"虽然你想得周到,但你去边疆,朕更放心。萧戟毕竟没有和李遥正面交锋,若边疆狼烟再起,胜负难定。"
"皇上!"少卿声音低沉有力,"若让萧戟留在京城,臣更不放心。萧戟虽对臣为马首是瞻,但......未必能够压制靖海侯,京城只有八百人!"少卿深深明白,萧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若他钦佩喜欢一个人,便会为了那人连性命也不要,反之......少卿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说,君臣纲常,在萧戟心中又算得了什么。只有将他远远的调离京城,他才安心。
"京城只有八百人!"皇帝目光严厉,定定看了少卿一阵,又无奈的温软下来,"我不放心!"
少卿心中一软,声音柔和下来,"是臣的性命重要还是皇上的性命重要?皇上是社稷。"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垫子上。"你手上的八百人再加上宫中禁军,也足够对付得了靖海侯的八百人了。按照礼制,侯爷只能带八百人入宫,这只老狐狸虽然狡猾,也绝不会知道你已经进入永德门。"唇边勾起笑,愉悦又残忍,"苏睿的口风很严,不是么?"
少卿眼光闪动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请皇上移驾太液池。"
皇帝点头,拍击手掌,李福海进来,手上捧着少卿的佩剑。
皇帝接过,锵的一声,利剑出鞘,寒光凛凛。"龙渊!"皇帝声音轻轻,嘴角含笑。
少卿见皇帝笑得温柔,知道他想起了当初麒麟殿授剑一事,不禁也回以一笑。"皇上,启程吧!"
皇帝看着少卿,将龙渊放到了他手里,慢慢的,握住了他的手,五指交缠。
※※※※
凌晨,靖海侯府
靖海侯夫人站在窗边,看着庭园。黑灰色的地上,薄薄的覆了一层积雪,黑白相间,参差不一。偶尔从泥地里冒出一两颗小小的嫩芽,在微风中瑟瑟颤抖。此时天方亮出鱼肚白,蓝幽幽的晨光,将夫人淡红的衣衫都染得绿了。
她就这样站在窗前,任凭衣袖飞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娇嫩的幼儿啼哭。
"阿紫。"夫人走过去,抱起赵紫。
小赵紫细细抽噎着,努力抓住母亲的衣襟。
夫人亲亲孩子的脸颊,哄着他,"哭什么呢?娘亲在这里。"
赵紫眨眨眼睛,滚下两颗大大的泪珠,桃花瓣儿似的小嘴却咯咯的笑了起来。或许泪水苦涩,小眉毛拧了拧,又要哭,但看了看母亲,终究没有哭出来。
"好孩子。"夫人将赵紫放在小床里,轻轻拉过淡红的小被子。
小赵紫歪歪脑袋,挥动双手,咿咿呀呀的叫着。
夫人坐在旁边,看着儿子,目光温柔。少顷,伸出手指,在赵紫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渐渐的,赵紫安静下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蜷进小被子里,可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却十分依恋的看着娘亲。
夫人仔细看着儿子,目光温柔无比,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过了一阵,见小赵紫仍睁着眼,夫人便笑着对他的眼睛轻轻吹了口气。眼睛受不得风,立刻合上了,可随即又睁了开来。但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被母亲的手盖住了眼。母亲的气息甜蜜香馨,赵紫咿咿呀呀的呢喃着,慢慢放松了身子,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个温暖的物体柔柔拂过脸颊......
天渐渐亮了,夫人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坚定哀伤。淡淡的金光从外面渗了进来,一缕一缕,爬上她的膝盖。膝盖上一柄长剑。
"锵"的一声,利剑出鞘,清冷的光映上她脸庞。手指慢慢抚过剑刃,一滴鲜血滴落,落在赵紫红色的衣服上,融成一色。
"乖孩子,有娘在呢,没有人能伤害你。"
夫人在赵紫小小的额头上亲了一亲,起身,收剑还鞘,走向门边,牢牢捍卫着这一方小小的斗室。

靖海侯率领八百人,行至永德门前。天还没有大亮,朝阳仅能将云团勾勒出一道淡淡的金边而已。京城的一切都笼罩在这样一个宁静朦胧的清晨里。
今天的风有点冷。
靖海侯这样想着,轻轻掸了掸衣衫,衣衫下面,坚实的暗甲发出轻微的金铁之声。这件暗甲,当得起三百斤的力。靖海侯嘴角一勾,松开缰绳,跨下黑云骢骄傲的打了个响鼻。
"侯爷。"沉重的永德门缓缓向两边打开,苏睿从里边走出。拱手,行礼。
靖海侯看着他,"昨夜宫中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苏睿道:"没有,宫中一切如常。"
靖海侯定定看着他,苏睿脸色如常。少顷,靖海侯微笑起来,将手一摆,身后一骑出列,驰入永德门内。
苏睿将腰板挺得笔直,盔甲镗亮,甲内冰冷。
一刻钟后,那人回来,附在靖海侯耳边不知说着什么。
苏睿垂眸,眼光闪动。
忽然靖海侯策马上前,俯视苏睿,"皇上的身子大好了么?"
靖海侯声音低沉,既不欣喜又不惊慌,苏睿不知道靖海侯究竟知道了多少。或许他什么也不知道,苏睿心思飞转,昨夜,他反复查看,从永德门向里,每一条御道,没有留下一丝破绽。大将军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因此,他只能将靖海侯想成什么也不知道,此时此地,他也只能这样想。他已经没有退路,皇上和大将军,也已经没有退路。
抬头,声音铿锵,"回侯爷,末将的职责是守卫永德门,皇上龙体如何,不是末将能够过问的事。"
靖海侯眼角一挑,高高扬起了马鞭。
苏睿全身冰冷。
啪的一声,靖海侯的马鞭抽在了黑云骢上。
"等会听我号令,打开城门。"
靖海侯飞驰而过,身后八百骑如一片黑云,猎猎劲风刮得人脸生疼。苏睿退到一旁,瞥了眼八百铁骑,铠甲在微露的晨光中铮亮一片。
目光转开,浓浓晨雾中,屋舍密林若隐若现,其中不知还有多少兵戈血光。
这样的军队,大将军能够对付得了么?
蒙蒙雾气,冽冽晨风,京城已是宁静,皇宫却比它还要宁静几分,除了远处太液池传来的水声,听不到一点声响。靖海侯勒住缰绳,马镫轻轻动了一动。他不必下马,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不是臣子,因此,他不必朝拜。
睥睨四顾,似乎广明殿已在眼前。但他到底是靖海侯,他的对手是皇帝!皇帝能在这么的时间里将盘踞在燕国西边的强大的蛮族击退几千里,皇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举国人民称颂赞叹。这样的一个人是他的对手。靖海侯握紧缰绳,傲然一笑,他就要击败这样的对手。
手一挥,身后将士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兵分两路。北路军由靖海侯率领。
整座皇宫分为南北两座,南边是议政宫,北边是内苑,其中,清凉殿,温室殿,麒麟殿为皇帝寝宫。清凉殿在东,温室殿在西,麒麟殿在中轴御道上,而自从皇帝中毒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麒麟殿。宫中的一切靖海侯自然是熟悉的,但他的对手是皇帝。靖海侯思索着,环顾四周,天色渐亮,晨光已经不再是蓝幽幽的了,淡淡的金色顺着枝叶,一点一点的洒了进来,落在太液池上,水面上一片绚金,灿烂耀眼。路的尽头,开始出现洒扫的内侍,刷刷的扫帚声,像风吹落叶。
靖海侯哼了一声,麒麟阁是内苑最北处,左右两边皆是护殿,宫墙高耸,难以攀援,只有正面是宫门,以一条御道直通麒麟殿。换作别人,必定会在宫门平坦处设置重兵,但那人是皇帝,那个年轻的天子,比谁都深沉,却也比谁都能犯险。
在仅有几百羽林的情况下,皇帝,会怎么做呢?
靖海侯手指收紧,一扬马鞭 ,率领五百人往麒麟殿宫门飞驰而去。
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
已经能够看见那紧闭着的朱红色的宫门了。靖海侯忽然回头,往永德门望去。
"侯爷,怎么?"前将军顺着靖海侯目光看去,手按剑柄,"若侯爷不放心,末将......"
靖海侯扫了他一眼,"苏睿会背叛我么?"顿了一顿,声音坚定,"不会!"
须臾,探子急回,"侯爷!羽林!"
靖海侯愣了愣,几乎不敢相信:"羽林?"是谁?胸中翻江倒海,苏睿背叛了他!五指用力扣住缰绳,微微发颤,脸上血色褪尽。咽了口唾沫,咬牙,眉间已然满盈杀气,将手一摆:"布阵!"
话音未落,一片银盔士兵已驰入眼帘,当先一人身穿蓝盔,正是大将军卫少卿。
少卿猛然勒住缰绳,滚滚八百精骑嘎然而止,淡黄的尘土从蹄下飞扬起来,彼此视线模糊,二百米,极近的距离!
少卿显然也没有料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靖海侯,他以为靖海侯必定会放弃应当重兵防守的麒麟殿正门,而从偏门奇袭。而从永德门到偏门,至少也要用一个时辰。按照计划,一个时辰,足够他们从左右两侧包抄靖海侯了。
但......此时靖海侯站在了他的面前。
没有人动,双方兵刃出鞘。
太液池水声震天,惊涛拍岸。
靖海侯五指慢慢收紧,扣在柄上。
忽然一支羽箭从身后射出,斜斜的插在卫少卿前面的土地上。
紧绷的弦终于断了,不知是谁先下的命令,双方士兵如潮水般向前涌去,黑甲银盔,交错在一起,辨不出谁是敌人谁是战友。喉咙喊得嘶哑,耳边却只能听见震天的太液池水。兵刃从敌人体内抽了出来,带着血,又刺进敌人的身体里。忽然战马倒了下去,身体翻滚,再也爬不起来,眼睛闭上前,看到湛蓝的天上雄鹰飞过。
少卿一剑逼退靖海侯,拨转马头。羽林军紧跟其后,小树林里丢下几十具尸体。
靖海侯催动黑云骢,他不能让卫少卿逃回麒麟殿。
忽然急驰中的羽林骑兵向两边散开,如同两翼。
靖海侯手下的兵士虽然能够以一当百,却没有经过战场磨练,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瞬息之间,那分作两翼的羽林士兵已悄然无踪。
靖海侯暗怒,挥动令旗,重新集结军队,再往麒麟殿奔驰而去。
忽然大地抖动起来,恍如地震。
士兵勒住缰绳,看着靖海侯。
靖海侯心中不安,转头,右边御道尽头,扬起淡黄的一线。靖海侯恼中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大叫,急命回转。但已来不及,左右两条御道,左右两支骑兵,如迅雷闪电,转眼已至眼前。
所有人都错了,卫少卿率领的并不是羽林侍卫,而是跟随他征战沙场的骑兵儿郎。骑兵最厉害之处,便是在急速飞驰中消灭敌人。那些士兵手中的武器,已经换成了沉重的长刀。弯弯的刀刃,在阳光中闪着血色光芒,锐利得连风也能切开。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靖海侯的士兵,连一声也没有能够叫喊出来,连同胯下的战马,被剖成了两半,红艳艳的血,淌了一地。两翼骑兵没有停顿,延伸成半月形,踏着飞溅开来的鲜血,横扫叛军。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麒麟殿前,除了卫少卿的骑兵军团,仅剩几人还能站立着了。
靖海侯握着剑,慢慢垂下眼眸,他的战马旁边,被从腰间砍断的士兵正在痛苦的翻滚,靖海侯举起剑,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抬头,看着少卿,"想不到我会死在你手里。"
少卿抽出羽箭,搭在弦上,拇指扣紧。
靖海侯笑得从容,"你今天杀死了我,明天又会被谁杀死呢?"
少卿抿唇,松弦,放箭。黑色的羽箭如同流星,向靖海侯胸膛射去......

箭头一点一点没入靖海侯胸甲,没有喷薄而出的鲜血,没有痛苦凄厉的惨叫,虎威将军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哪怕失败了,他也仍然是靖海侯。
狂风起,太液池涛声震天。
御道之上,腊梅飘香芳草萋萋,其下却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闻着那夹着血腥气的冷冷寒梅香,虎威将军觉得恶心,同时心里又生出一股无法道清的孤独。孤独?是的,孤独。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将军的背上,他不知道此时此地,大将军是否也感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孤独。
少卿背对着虎威将军,他看着靖海侯。靖海侯躺在地上,一如他身边支离破碎的士兵。他在笑,哪怕已经死了,那眼角斜斜的一瞥,是一种极度的阴冷和轻蔑。少卿只能想到睥睨这个词汇。可是他的神情却是安详的,湛蓝的天空映入眼底,连眼眸也变成那一片纯粹的蓝。
皇帝说过,靖海侯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少卿却觉得,靖海侯更像只狼,狡猾狠毒却又温情脉脉。
人在临死前,会想些什么呢?
瞬息之间,靖海侯流出的血,像一幅铺开的红练,染红了少卿的靴子。
谁也没有说话,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从树上落了下来,浸透红艳。
远处永德门外喊杀震天。
"大将军!"虎威将军握紧剑柄,看着大将军。大将军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剑......
"把这个拿到永德门。"大将军背对着他,声音冰冷,"它比什么都管用。"
"是。"虎威将军舔舔嘴唇,一把抄起那颗正在少卿脚边滚动的......血肉模糊的人头!
此时永德门外,赵焱烈正指挥着靖海侯军列阵。伸展开来的巨大盾牌,几乎连天也能遮挡住,盾牌之下,却是闪着冰冷光芒的黑色箭矢。
武卫将军不怕打仗,纵横战场三十余年,大小战役不下四十场。但现在他既不是站在辽阔苍茫的大草原,也不是站在险峻陡峭的崇山峻岭,而是站在作为威仪象征的永德门上。没有女墙没有武器架,除了两边延伸出去的护殿,可以说没有一点依托之地。
一定要守住永德门。这是大将军的命令。
武卫将军挥动令旗,六百名士兵穿过飞廊,越过永德门,跑入护殿。
护殿建于夯土之上,高二十五丈。士兵将背上盾牌取下,立在露台上,挽弓搭箭。
令旗挥下,箭矢如雨。但那阵能将猛兽钉死在地的箭雨也仅是让靖海侯军停顿一下。
正午艳阳下,平平高举的盾牌闪动着古铜光泽。
武卫将军冷笑,"桐油藤盾,赵焱烈,你个狗娘养的。"
远处藤盾遮掩下,赵焱烈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挥手,十余人抬着巨木,向永德门撞去。
武卫将军大吼一声,抢过士兵长矛,用力向下掷去。武卫将军的矛,万夫莫敌。
羽林卫士醒悟过来,纷纷举起手中的矛向下掷去。刹那之间,战马悲嘶,士兵惨嚎,喧嚣到极致,反倒一丝声响也听不见。
盾牌倒了下去,顷刻又被人拾起来。瞬息交错,武卫将军看得清楚,坚不可摧的盾牌之下,分明是红艳得刺目的鲜血。得意的笑了,不畏惧死亡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坚不可摧。
如果说这场政变是皇帝和靖海侯的较量,那么永德门前的拼杀便是武卫将军和赵焱烈的战斗。势均力敌的元帅,势均力敌的将军。武卫将军舔舔嘴唇,这是一场真正的较量。
但武卫将军没有想到,赵焱烈不仅有藤盾,他还有一样更厉害的武器,箭弩。
只见赵焱烈微笑着,将手中的剑挥了下去。刹那间,天空变成黑色,颤动的箭杆密密的钉满了护殿。赵焱烈看不到护殿内的情景,但他看得到露台上蜿蜒而下的红色液体。于是,他露出了和靖海侯一模一样的,傲慢的笑容。
这一次,靖海侯军的开城巨木再没有收到任何阻拦。
永德门内,十几名士兵,同样抬着一根巨木,等在门后。苏睿凑近门缝,看到门外巨木撞过来,向下挥手。身后巨木同时撞向城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城门巍然不动。
城外叛军似乎愣了一下,后退,继续撞击。正在这时,空中风声尖锐,几百根长矛夹着羽箭扫射过来,如同暴风骤雨。金铁交鸣,血肉横飞。战争,不过如此。
赵焱烈抬头,看向护殿,目光深沉。l
叛军不再进攻,一行执盾,一行挽弓,慢慢后退。
须臾之间,永德门外,只留下几百具被长矛钉住的身体。
殿上,武卫将军抿唇,没有说话。
门后,苏睿直起腰,没有说话。
寂静,谁也不知道这片寂静背后隐藏着什么。
御道上,隐隐传来马蹄声,苏睿回头,看到满身血污的虎威将军疾驰而来。与此同时,永德门上,碎石炸开,轰鸣震耳。苏睿倒下了,乱石之下,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
虎威将军五指攥紧,几步上了护殿,殿上都是血和尸体。
"大将军......" 武卫将军腿上流着血。
虎威将军看着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人头。
武卫将军笑了,身体晃动,以剑拄地。
城下抛石机仍在向前行进,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带着呼啸,砸开城墙。
虎威将军冷笑,大吼一声。
叛军们抬头,望着虎威将军手中的人头,神情惊恐。
虎威将军举着人头,大声喊道:"靖海侯反叛,现已奉诏斩杀。"
赵焱烈目光怨毒,眼角扫去,见一些军士已经放下了手中兵刃。策马上前,剑尖抵住他的胸口,"将剑拾起来。"
那军士只是看着他,"将军,我们没有辜负侯爷之恩。"
赵焱烈咬牙,"将剑拾起来,打入永德门内。"
那军士叹息一声,拨转马头。
赵焱烈挺剑,穿透他后心。
周围士兵顿了一下,开始后退。
远处传来呐喊,虎翼将军率领囚徒冲向永德门,囚徒们武器杂乱,弓箭,枪矛,石头,木棒......
叛军已经溃散,无力抵挡。
纷乱之中,朱红色的城门悄然打开。两翼骑兵疾驰而出,长刀弯弯,严阵以待。
赵焱烈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前面那个一身蓝甲的青年。
"皇上赦令,只诛首恶,从犯不究。"
啷锵锵,叛军兵器纷纷坠地,只除了赵焱烈。
"曾有人说,若要事成,一定要杀了你。"赵焱烈盯着少卿,"可是我和大哥都没有听从。因为你,卫少卿,只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从人。"笑了一笑,"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一定很有意思。"
少卿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也笑了,"不错,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一定很有意思。"
赵焱烈手腕翻转,剑横颈间,颓然倒下。
少卿看着这张与靖海侯相似的容颜,神情复杂。
忽然风声斗起,少卿就地躲开,一把抄起地上散落的盾牌。
叛军已经放下武器,哪里还有暗箭射来。
箭头穿透护心境,胸口剧痛。
※※※※
永德门外如此惨烈,而粼粼太液池上,却仍旧金光碧波,涟漪阵阵。
皇帝就这么看着池水,靠在软垫上。
"皇上,叛军首恶已伏诛。"光禄卿李密勋正襟危坐。
皇帝抬眸,精光闪现。"靖海侯府,兵马大元帅府,该如何处置?"
李密勋没有说话,虎贲中郎将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字的道:"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谏议大夫刘文道:"斩草除根不错,鸡犬要留。虽然皇上统御全国兵马,但靖海侯,赵焱烈党羽太多,会结怨太深,太广。"
皇帝微笑,淡淡的道:"李密勋,传令,京城明日照常开市。只砍树,不斩草。元凶已灭,树根要除。靖海侯长女,清平郡主赵若舟,斩;安禄侯赵紫,斩;赵焱烈之子,梁武侯赵乾鸿,斩;江郡王赵原普,斩;羽阳侯赵坤炎,斩;义郡王赵度明,斩;延平郡主赵粲,斩;太尉许焕成之子,执金吾许苍澜,斩;右京辅都尉丞许琼然,斩;礼官大夫许耀庭,斩。除此之外,一律不问,不许抄没财产。"
谏议大夫迟疑的道:"元凶的妻妾要除吧?"
皇帝沉吟一会,道:"将她们送往廷尉,若果真不知情,便把她们放了。你把赵襄的夫人带来,朕要见一见。"顿了一顿,看向李密勋,"赵府的财产,由你监管。约束你的部下,不要惊扰他人。"
李密勋点头,"是,此次剿灭叛贼,大将军功不可没,臣请问皇上,该如何赏赐大将军?"
皇帝看向水面,波光流转,"礼官大夫,你主管礼仪封赏,你说朕该怎么赏赐大将军?"
礼官大夫想了一想,"可以加封大司马,此外多赏赐布帛财物。"看着皇帝,"卫少卿已经是大将军,再赏,也无法可赏了。"
皇帝起身,袍袖拂动,"知会穆凌关以西,无需警戒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朕,该去大光明殿了。"
大光明殿内,玉兽紫烟,缭绕不绝。皇帝坐在龙椅上,脸上光影交错,看不清神情。
诸位将领凛立两侧,身上盔甲尤带血迹。
皇帝微抬右手,宣旨宦官开始宣读,"大燕皇帝旨,加封大将军为大司马大将军,武卫将军刘寒为右武侯将军,虎翼将军司徒尚青为执金吾,建威将军莫阚为卫尉卿,鹰扬将军霍杰为右卫率将军,虎威将军窦向为左卫率将军,侍中严恪隽右仆射,凌笃为左仆射。"
众人一一上前伏拜,皇帝傲然雄视,俨然君主。
太液池旁,血迹未干,永德门外,硝烟未熄,墙角残垣处,却悄悄探出了一枝红梅。
李福海显然也看到了这枝红梅,但此时他却没有一点心思欣赏,他的全副心神悉数放到面前这位女子身上。
女子坐在软垫上,一边温柔笑着,一边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婴儿。
李福海上前几步,将泡好的茶水轻轻推到了女子面前。那女子却连眼角也没有抬,李福海觉得,就是此时天地崩毁了,她的眼光也不会离开婴儿的。
女子闲闲侧坐,虽然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但神情举止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威仪,于是李福海退开了些,看向门外,这是临渊阁,门外守卫重重。
"公主,皇上待会就过来。"
靖海侯夫人轻轻嗯了一声,依旧唱着歌儿哄着熟睡的婴儿,她的歌声是那么温柔祥和,充满了宁静喜悦,似乎皇帝来与不来与她全然没有一点干系。
李福海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李福海拜伏,眼中看到明黄袍角。
皇帝在门边站了一会,屏退众人。
靖海侯夫人起身,"皇上恕罪,妾身行动不便,不能行礼了。"
皇帝看着她,微笑起来,"无妨,坐吧!"
茶是早就泡好了的,却没有人喝。
"姐姐,你已经不是靖海侯夫人了,以后就住在宫里吧!"
靖海侯夫人抬头,目光坚定,"我是靖海侯夫人。"
皇帝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看向她怀中的婴儿,"我听侍从说,羽林到达靖海侯府邸时,姐姐手上拿着剑,守在房前。"顿了一顿,"那么......现在怎么又肯随侍卫来到皇宫了呢?"
靖海侯夫人淡淡笑道:"我想见一见侯爷,我知道,皇上必定让我见他。"
皇帝坐直身子,目光锐利,"他是叛贼。"
靖海侯夫人轻轻笑了起来,宛如天下最美丽的桃花瓣儿,"在您的眼里,他自然是叛贼,因为您是皇上。但在我眼里,他是我夫君,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她顿了一下,目光更温柔了,"嗯,我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煌筝,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总是要见他的。"
皇帝神情复杂,若是从前,他必定将这番话斥为无稽之谈,但现在再没有谁比他更明白了。手指不觉抚上腰间的玉佩,点头道:"好,你去吧!"
靖海侯夫人起身,行礼,"请皇上保重龙体。"
李福海看着靖海侯夫人离开,万分焦急,他从小童时就跟在皇帝身边,自然知道这个姐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皇上,万万不能让公主与叛贼相见。若见了面,公主......"
皇帝沉默,叹了口气,苦涩之极,"你伺候了我们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姐姐是怎么样的人?她的丈夫在火里,她必定在火里,她的丈夫在水里,她必定在水里。"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想站起来,却站不得,"一个时辰后,你去看看,将他们,好好安葬了吧......"
一个时辰后,礼官及羽林侍卫拥着一驾马车匆匆出宫。除了寥寥数人,没有人知道这驾马车驰往何处。
数天之后,京城西郊,靖海侯尚未完工的墓室被人仓促封上。据说,有人看见一行官员将两具棺木放入墓中;据说,有人看见陪葬金银器皿无数,唯独没有玉器;据说,有人看见除了那两具大的棺木外,还有一具极小的棺木随葬在侧。
些微流言,在还没有兴起时,便已被皇帝镇压下去。所留下的,只有清凉殿内一段极短的对话。
"都办妥了么?"
"是,主犯及其眷属,无一人逃脱。"
"......树根要除净。"
"是,已经让叛贼府里的仆人确认过了,分毫不差。"
"你办得很好,退下吧!"
廷尉退下,临到门边,心中现出短暂的犹豫。靖海侯最小的儿子,年纪幼小,就连府中的奴仆也不敢确认他的面貌,但......既然连靖海侯夫人如此芊芊弱质之躯也敢执剑守护,那么应当是她的骨血吧!这世上除了母亲,又有谁会这么做呢?
这么一想,那一丝犹豫便如风中流云,悄然消散了。
他的这份犹豫,皇帝自然是不会知道的。现在皇帝的心里,满满的只装了一个人。
※※※※
永德门外,京城已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商贩往来吆喝,市人高谈阔论,谁也没有注意那个刚刚从茶馆外边走过的妇人。
那妇人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抱紧手上的小孩,婴儿睡得正熟,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妇人走到城门,犹豫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山林,一条通往城镇。
她回头,已经看不到靖海侯府了,那次见面是她与夫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候,夫人穿了一身月白衣裳,倚在窗边。而窗外,却是侯爷军队迤逦远去的身影。
夫人声音淡然,"你将阿紫带到南方,那里有我设下的田产家业,好好的,教他读书认字。以后他长大了,若是想知道这些事情,你便告诉他。他若想报仇,你也不用拦着,只用对他说,我只盼着他一生平安喜乐。"夫人顿了一顿,抱起公子,恋恋的吻了吻他柔嫩的脸颊,"出城后有两条路,你夹在人群中往城镇走。皇上是不会派人来追你的,我只担心......"夫人眉头蹙起,她疑惑,这世上难道还有夫人猜不透的事么?
或许她的眼神将这份疑惑透露出来了,只听夫人叹了口气,"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我猜不透的,就只有那个人了。他的心思,我从来只能懂一半。"将孩子递到她手中,"天道无常,唯尽人力而已。"
怀中的婴儿很轻,柔嫩的身子经不起一点催折。妇人牢牢抱紧孩子,宛如抱着全部希望。人很多,都是赶往城镇的,沿途关卡严密,侍卫众多。她想了一想,悄悄往山林走去。
山林很幽静,密密的枝叶连寒风也挡住了,只偶尔听得到山鸟鸣叫。可是这样的山林里居然也有人。
妇人后退几步,这个男人她认得,事变之前曾到侯爷府上。
男人看着她,神色温柔,"孩子睡熟了,你把他交给我,不要吵醒他。"
妇人抱紧孩子,戒备的看着他,夫人说过,什么人也不可信。"大人为何不救我家老爷?"
男人摇头,目光怜悯,"我若是救了他,连我也不能活了。我活着,阿紫活着,这就够了。"
男人的神情是那么温柔,当真风采如玉。妇人呆了一呆,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怀中的孩子动了起来。她恍然醒觉,连连后退。
可是却连逃走也不能,瞬息之间,后心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她拼尽全力,想抱住孩子,最后却什么也抓不住。
侍卫将熟睡的孩子递到男人手里,男人抱住孩子,微笑起来,"小心些,不要把孩子弄醒了。"
男人的府邸很大,比靖海侯的还大。园中的假山旁,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正在玩石子,见男人回来了,欢快的迎上去,"义父义父,你去了好久。"歪歪头,好奇的看着男人怀里的孩子,伸手戳戳孩子粉嘟嘟的脸蛋,"她好漂亮,怎么哭了呢?"
男人摸摸孩子的头,"无絮,以后你就有小弟弟了,你要好好跟他玩。"
小无絮皱起眉头,"她不是小妹妹么?我要跟妹妹玩,不跟弟弟玩。"
男人看着怀中的孩子,目光闪动。
小无絮见男人不理他,悄悄伸手抓住了男人衣袖,讨好的道:"我乖,我跟弟弟玩,义父不要不理我。"
"嗯,以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不该死的也死了,该死的也活不长久了。"男人拉着小无絮的手往里走。
"为什么活不久呢?"
"毒剑射在胸上,怎么会活得长久呢?今天的书背好了么?背一遍给义父听听。"
"好。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孩子清脆的童音,在男人低沉的轻笑中,渐去渐远,终于没入一片梅花丛中......

结局

自那夜过后,天越来越冷了,厚厚的雪将整个琉璃璀璨的紫苑盖得严严实实,麒麟殿外的玉阶丹璧早看不出原来面目,只剩一只雪白的石狮子仍在张牙舞爪。
但皇帝似乎毫不在意,每日依旧上朝,只是上朝的时间渐渐短了。
年关渐近,御药监越发热闹起来,先是南沼国使人送来了深海猛蛟的香脂,再是东北加木族人送来了深山黑熊胆,便连大燕的宿仇旧敌,远在西北的狄人也送了百余斤名贵人参,更妙的是其中居然还有几株百世难求的药中圣品--玄参。
大臣们高兴的手舞足蹈,纷纷道:"皇天庇佑,大将军洪福齐天。"
自然也有一些人心生疑惑,旁敲侧击的问李福海,李福海是看惯了世情的人,又如何肯说? 最后少不得被那些人埋怨一阵。
今晚是除夕夜,皇帝下了敕令,允部分宫女太监与家人团圆,因此御药监内除了几个小太监再没有旁人了。李福海拿了把蒲扇,坐在炉子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旁边的小太监见了,咋咋唬唬地跑过来,连连说:"李公公怎么能坐在这里?"
李福海看了他一眼,那小太监只有七岁,一脸稚气。微笑道:"我怎么不能坐这里?以前我连黄泥地都坐过。"
小太监不信,刮着脸颊羞他。
李福海拍拍他的头,"你不信?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就连皇上也被人教训过呢。"
小太监瞪大双眼,"是皇上被别人打了么? 皇上有这么多侍卫,怎么会被别人打了呢?"
李福海盯着跳跃的炉火,出了一会儿神,"那人怎么会打他,反倒是皇上将他按倒在地上。"轻轻笑了起来,"两个人啊,谁也不让谁,滚了一身的花瓣儿......"
那小太监更不信了,"不要脸,呜呜呜大吹法螺。皇上那么高贵的一个人,怎么会跟别人打架?我不跟你说了,我到外边玩去。"
李福海看着那孩子出去,捧了地上的雪来堆雪人。这时炉上的汤药开了,泊泊地滚出浓浓药香来。李福海却一直看着门外那个小孩子玩雪,"是啊,现在的皇上,连怎么打架都忘记了。不过那时候他可不是皇上呢!"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嘴边的笑容却越来越温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风中忽然传来音乐声,李福海以为是从麒麟殿传来的招魂咒乐,细细听了一阵,却又不是。那乐声是那么悠扬婉转,借了水声徐徐传来,竟似从九天重阙上飘落下来一般。李福海不禁听得痴了,待那乐声散在花荫草坞间时,脸上已多了两行清泪。
遥望麒麟殿,只见得到几点烛火星光。李福海素不信佛,此时却双掌合十,喃喃念道:"上天若能让大将军醒来,就是折去己身元寿又有何妨?"
今夜的风并不冷,一波一波徐徐送来,宛如深沉如墨的天空中被谁展开了一幅绸缎。这样静寂的夜晚,连汹涌澎湃的太液池水也和缓下来了,慢慢荡漾着,画出一圈圈精致的涟漪。这样的夜晚是沉寂的......暗香浮动,让人寂寞......
麒麟殿的窗户被风推开,皇帝抬头,目光越过晃动的流苏,落到一丛梅花上。梅枝颤动,虽不是雪尤胜雪三分。
"过了今夜,晟儿又要长一岁了。"皇帝轻轻笑了起来,"听老人家说外甥像舅,你是他舅舅,可他没有一点像你的。小小个的人儿就知道揪着御医的胡子玩了。"起身,将手里的玉箫放在案上。风中传来爆竹声,皇帝听了听,有些惊讶,"爆竹声!"爆竹声一声接着一声,火光隐隐。皇帝站在窗前,任凭夜风拂动衣衫,"宫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明天,这里的梅花也全都开了。你出生时,也是这般漫天梅花么?"
几瓣梅花拂过皇帝脸颊,落在地板上。
皇帝仰望夜空,星子一闪一闪的眨着眼睛,"我把扬翼宫打开了,你以前就是住在那里。那时你还很小,兴许已经不记得了,但朕记得,里面的一桌一椅,朕都记得,扬翼宫的门前,有三株桃树。明天,你和朕一起去看看吧。"
回身,合了窗,将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炉中熏的是梅花冷香,榻上挂的是雨过天青的幔帐。
皇帝掀开帐子,席地而坐,靠着床沿。锦被柔软,一片水青。
"佛说,性体空寂,我法俱遣,情执尽空,得无所得。今生今世,只怕我都无法悟透,悟不透,放不下,因此求不得,因此大苦痛。"皇帝合上眼,"你呢,少卿,你当真放下了么?若放下了,怎会夜夜入我梦中;若放不下,我每夜吹箫给你听,你怎么听不到?"
夜深了,一切都睡着了,只有夜风中的梅花,仍在微微颤动......
第二日,爆竹声震耳欲聋,宫内装饰一新,处处洋溢着春的喜气。
只有麒麟殿,仍是那么安静,小太监慢慢将阶下的雪扫成一堆,堆成两个小雪人,手拉着手,憨厚可爱。
风卷着梅花瓣,沿级而上,入到殿内,拂开帐子。
少卿动了动,睁开眼眸。
梅花入目,雪白雪白,随风飘舞,漫天漫地,不禁叹息一声。
皇帝听到声响,立刻醒了,定定看他,眼角眉梢温暖平和,"你醒了。"
少卿微笑,"醒了。"
皇帝推开窗,明黄的袍子飞舞起来,白茫茫一片大地。
少卿靠在枕上,听着水声叮咚,孩童嬉闹。
皇帝看着他,"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少卿笑着点头,"好。"
皇帝手按玉箫,箫声悠悠响起,比花柔软,比雪清冷,又带了金戈铁马的肃杀。
少卿看着皇帝,阳光落在皇帝脸上,温柔淡然。
少卿和着箫声,指节轻叩床沿,眉眼带笑。江山如画,造业苦痛,无从解脱,亦不愿解脱。
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将永远记得,这一个梅花飘飞的雪天......


番外 玉漏相催

第一章 季川王

每天早晨我都要喝一碗鹿乳,仆人自然是知道我这个习惯的。今天很冷,我推开窗,窗前的矮几上不知何时已摆了一只黑色的小碗,碗里乳汁浓稠,像一面光滑的镜子,密密的罩在碗上。闻着那香,品着淡淡的甜,看着窗外瑟瑟枯草,茫茫一片。乳汁在我舌尖打转,稠稠的滑下喉咙,带起一阵难以言语的暖热。我忽然想起旁边服侍的人是燕国的奴隶,便问:"你们燕人也喝鹿乳么?"
那人小心翼翼,"燕国极少见到鹿。"
"那么平日你们喝什么?"
"喝茶。"
一片树叶飘落在几上,我随手拈起,摩挲着狭长的叶面,"茶可好?"
"......茶清淡无味,不及鹿乳香甜。"
我转过身,那人低着头,似乎他自始至终都是这么低着头,我这府中再没有比他更驯服的奴隶了,难怪别人总说燕国的女子娇柔和婉。"茶虽清淡,其中滋味千回百转,便如人心。"我看到她乌黑的发颤动一下,继而惶惶俯在地上,背脊瑟瑟发抖,当真和婉可人。
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我放了碗,指间枯叶碎成粉末,飘荡着落在那乌黑的发上。
有一句话我没有对那奴隶说,燕人像鹿,即便玩弄心机,也见不得血光。而饮着鹿乳长大的狄人却不同,他们只继承了鹿的角,锐利而坚韧,在那柔顺的表皮之下,更能挑破敌人的咽喉。而将这种狡猾阴狠发挥到极至的便是大路尽头的皇宫。我下了马,望着高高的白玉阶梯,每次我到这里,总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狂猛的叫嚣着。战靴丁丁作响,风很大,连沉重的腰甲也被卷了起来。我站在帝国的顶端,遥遥俯瞰,或许天下的皇宫都是一样的,四处空旷,没有一丝依靠,却能将这纵横起伏的疆土踏在脚下。
身边内侍声音低低,惊惶中带着一点暧昧的讨好。
我自然知道单于为什么急着召见我,我最后望一眼那滚滚而来的十万燕军,转身进了皇宫。
我出来的时候,望着满天星斗,像风中的烛火,忽明忽灭,单于是过不了这个冬天的了。呛人的药香从半掩的宫门内传出,我皱了皱眉,急走几步,下了台阶。黑暗中不知从哪里传来战马悲嘶,或许是燕军的,或许是城内的。这一道高高的城墙,隔了两支军队。
接连几日,燕军果然攻城,我自然下令死守,燕军十万人,我军八万,凭借修葺一新的战略工事,支撑月余完全无碍。我却接连向单于告急,我是龙城守将,满城卫士尽皆归我麾下,这等身份,怎能不善加利用?
果然单于接连派出特使,我立在城头,看着一个个黑衣骑兵没入黑暗,似乎看到了李遥无可奈何的苦笑。
当第九个使者出城之后,我终于再次看到天地之间扬起滚滚黄沙。
李遥的部队是一支利箭,拉开了弓,便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看着那只利箭撕开围城的燕军,扬起一片血红。到红霞漫天时,城外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燕国士兵了。沾了血的草,如燕国的曼陀罗,凄艳万分。
我下了城楼,亲自去迎他。他仍是那般孤傲,冰冷的唇紧紧抿着。我冷笑,不知待会面见单于时,他是否仍能如此。
与李遥一同入了宫,缭绕室内的仍是那股呛人的药香,让人心闷欲呕。看了一眼那静静垂着的幔帐,默默垂下眼,只用眼角余光扫一眼身侧的李遥。战场上肃杀的眸光已经收敛起来,却仍称不上温和,我不禁想到那纵横草原的猎豹。 幔帐内的人似乎动了动,伶俐的内侍忙忙扶住,一个朦胧的影子艰难的投在薄薄的青色布料上。
单于似乎病得很重,短短几句也是断断续续,但他却强撑着病弱的身体询问战况,末了还将李遥召进幔帐,声音很低,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李遥离开时漠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些什么。我有些困惑,看着他走出殿外,烛火流动间,素来只被杀气充斥的眼角闪过一颗暧昧的晶莹。
幔帐内的人动了动,我过去,单于看着我,眼中完全找不出病重之人的混浊,但他确实是病入膏肓了。"待局势稳定后,本单于必将李遥调出城,镇守边关。"他抓着我的手,力道大得不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你听着,我今日说的话,你得一一记牢,不可泄漏!李遥是司徒错的儿子,司徒错,毕竟是燕国人,那李遥骨子里也是燕国的血。待本单于死后,呼颉继任,若能驾驭李遥,自然什么都好。若不能,杀!万不能留他!"
我忽然明白,方才单于究竟对李遥说些了什么。李遥这人,只有用感情才能笼络住他。殿内很暖,我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这濒临死亡的老人,比草原上的饿狼更可怕,其实,我又何尝不是饿狼?
我以血起誓,单于像是放心了,慢慢放开我的手。走出殿外,侍卫要给我牵马,我看了看他腰间明晃晃的刀,夺了缰绳,自行跨上了马。我不知道,身边有哪一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天已经黑了下来,战火过后的龙城,冷得像鬼城。忽然听到了马蹄踏在石头上的声音,除了我,还有谁?顺着声音追去,竟是李遥。我与他并辔而行,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若非必要,我们一向没有什么交往。但今天晚上,我却主动和他攀谈起来。他说话极短,有点像腰间的佩剑,刚强冰冷。到后来,却也有些暖意了。单于说他是燕人,我却看不出他有一丝燕人的影子,燕人在我眼中向来是柔弱的。
"你和燕军交战数次,那燕人将领比你如何?"
这话多少带了一点试探的意味,他应该也听了出来,却只轻轻扫了我一眼,剑眉一扬,"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我视为对手,就该是他了。"
我有些怔了,为他眉宇间的豪气。
"待局势稳定后,我自请镇守边关。"
我没有说话,彼此都是聪明人,不需再说什么。
李遥望了望布满星子的天空,不知想到什么,唇边竟然绽出一丝笑意,暖暖的,像初春融化的海子,"有些对手,是该纠缠一生的。"
我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看着李遥策马而去,直到寒露浸湿了肩膀,才想起已经在这空旷的城里站了很久。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李遥露出那种表情,一生的对手,为之生,为之死的对手......望着红色的城墙,我愤恨茫然。或许,我一辈子都将被困在这高高的城墙内,又或许,这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谜团了。


第二章 馗箬擎

草原的女人和中原的女人不同,中原的女人和男人睡觉时不敢点灯,据说他们怕看见男人身上的伤痕,尤其当他的男人是军人的时候。但我的女人每天晚上都点着灯睡,夜深人静,我搂着她,摩挲着她细腻丰满的身躯。她也搂着我,手臂光滑柔软得像刚出生的小羊羔,她慢慢抚着我胸前的刀疤,眼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狂热的痴迷。我捏着她下巴,"你怕不怕?"
她重重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压在我身上,烛火为她乌黑的秀发镀上一层金边,"我的男人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
我立即翻身压倒她,粗鲁的摩挲着她散发着羊脂香气的身体,不知谁先扯破了褥子,雪白的羊毛飞扬开来,宛如帐篷外的雪花。
待烛火燃尽时,我终于推开了她。天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一层一层,朦胧的白里露出淡淡的潮红。
"还没到练兵的时辰。"她侧着身子,羊毛毯子滑落腰间。
"快打仗了。"我系好腰带,看了看从帐帘外透进的微光,"也许,燕军已经开始操练了。"腰上忽然一紧,她环着我,手臂赤裸白腻。
"单于一定会让你当主帅。"
我拉开她,她定定看着我,眼中有股火焰在跳动。我只当她说笑,微笑着在她光滑的额头上吻了一吻,将她抱到了床上。
几月时日倏忽便过,草原上刮起了秋风,干燥的风带着凶猛的呼啸,将茫茫草海掀得翻涌起来,青黄一片。
今年秋天,我没有当上主帅,单于把原该给我的诏书递给了李遥。
那一晚,我的女人盯着烛火,静静的坐了一晚。我搂着她,吻着她的额,笑着问她,我当不成主帅,还是不是你心中的英雄?
她低低抽泣着,终于伏在我肩上嚎啕痛苦,没有一点遮掩,像个孩子。或许,这就是草原女人和中原女人最大的不同。
我拍着她的背,慢慢的哄。我一点也不担心,李遥没有军功没有资历,所凭借的,不过是救了单于一命,而军中将士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一朝得志的小人。我想,过了这个秋天,李遥便如那帐篷外的草,连黯淡的青黄也看不见了。
很快我便发现我错了!李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军队整肃一新,本就强大的骑兵在他麾下更是铁板一块。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李遥。这个英挺俊秀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像胡人,眉目间倒有几分江南的清婉。但江南烟雨迷蒙的水乡是养不出李遥这样冷酷铁血的人的。李遥在本质上仍是一匹草原狼。他领着这千余人的骑兵,策马急驰直至天坠关,只因那守城官员侮辱了我族牧民。
号称天下第二关的天坠关,在李遥眼里宛若纸糊的城墙,我纵横沙场三十余年,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打法,狡猾诡诈得像群狼捕猎,将实力大于己方十倍的猎物耍弄得晕头转向,最后毫不费力的将它斩杀殆尽,生吞入腹。
我用眼角端详李遥,自始至终,他都一脸平静,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那一声声号令,却是从他口中发出,他手中黑色的剑,也重重镀上了一层鲜红。我记得,那时正是艳阳高照,红色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再没有怨愤,我觉得昆仑神附到了李遥身上,我这一生,只服从昆仑神。
深秋很快就来了,我为副将,李遥为主帅,镇守宣阳城。
战斗异常残酷,宣阳城下留下的血把黄色的土地染得鲜红,就像这满山漫岭的枫叶。第一轮进攻,燕军受重创,在宣阳城前丢下了五千具尸体。我知道燕军不会善罢甘休,不禁看一眼身边的李遥,却见他慢慢从士兵手上接过弓箭,手指勾开弓弦。冰冷的箭头对准了那身穿蓝色盔甲的燕军将领。李遥一脸郑重,似乎天下再没有什么事比他现在要做的事更重要了。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如果这一箭能够射中......
飕的一声,那箭像银色的闪电,从李遥手上激射出去。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将军大声叫着向那蓝盔青年扑去,我勾唇轻笑,我知道他已来不及。
箭头触到了蓝色的盔甲,却被弹开。我大呼可惜,但我知道不能责怪李遥,他已尽力。
回了头,以为李遥也必会如我那般一脸惋惜,却见他黑嗔嗔的眸中流露出几丝淡淡的笑意,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温和。
我的目光落在他拿着的弓箭上,那只是一名普通士兵的弓箭。我知道李遥有一张铁胎硬弓,若他用那弓箭射击,或许那燕军将领已经倒下了。但谁知道呢,这段射程,毕竟太远了。
战斗很快结束,我们丢了西北三千五百里土地,而燕国也丢了卒城和北路十万大军。回到龙城,李遥和季川王一道入宫,我等在宫外。出来时,我先端详李遥神色,昏昏夕阳下,李遥神色淡淡,看不出受了责罚,我松了一口气。
李遥看着我,声音温和,"我要离开龙城。"
我紧握拳头,几乎想冲进皇宫,把那垂垂等死的单于揪下床来。但李遥挡在我面前,我咬牙切齿,"这次战败,不是将军的错!"
李遥笑了一笑,转开目光,夕阳的红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跳动的火焰,"五年之内,我必回来!"
脚边的枯叶打着旋儿,我看着李遥一脸势在必得,脑中模糊掠过什么。也许,这场仗,只不过是李遥布下的一个局,战败,留下请罪的借口,顺着事先布好的梯子爬出斗争的漩涡。
战靴霍霍,李遥已经去得远了,肩上盔甲粼粼,宛如龙鳞。我知道,李遥绝不是甘于平淡的人。
我盯着他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声音哑哑,"我随你去!"
我这一生,终是要追随昆仑神的。
来到边关的时候,已是冬天了。鹅毛般的雪片,从空中飘飘荡荡的落下来,厚厚的积了一层。那天晚上,我们搭好帐篷,并在每座帐篷外边生起了篝火。火光熊熊,映在牛皮上,蒙蒙的透出一点光来。我盯着那明亮的一点,直到帐外枯树被狂风吹得轰然倒地,终于忍不住披衣下床。
李遥的帐前也生了一堆篝火,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执着长长的树枝翻着火中的红烬,我觉得他看的不是那火。我脚步一动,又顿住了,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不安。虽然小心,仍踩得地上积雪咯咯作响。他动了一动,却没看过来,这一次,我清楚的看到,他看的是山那头烟雨迷蒙的江南。
重重叠叠的山,仿佛没有尽头。我不认为山的那头就是江南,那样的荒凉枯涩,怎会是有着小桥流水的江南?但李遥从那天晚上开始,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习惯了看向山的那头,脸上流露出一抹奇异的若有所思,我觉得他在盘算什么。山的那头,是燕军守城所在。
边关的日子过得很快,冬去春来,等我觉察时,满山的杜鹃已经开了,紫色的牵牛花夹杂其中,倔强的缠了木棉一身。而在这段日子里,燕军奇异的没有做出一点挑衅的举动,甚至连牧民入关换取粮食,也毫不刁难。如此风平浪静,我甚至有些怀疑以前边关的奏报。到后来我才知道,如此种种,只不过因为燕军换了一个守将。
那一年的夏天很怪,闷闷的酷热之后便是接连不断的暴雨。好像天河被人决开了口子,一股股的水哗哗的往下灌,我们不得不搬到了更高的山头。
晚上谁也不敢睡,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便是泼水一样的雨声。忽然一声巨响,连脚下的地也抖动起来。李遥霍的站起,微弱的烛火映在他眼里,熠熠闪亮,像是忍耐了很久的兽,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情绪如此高涨。
那一晚,我们随了李遥冲到山头。四周黑得像墨,只能凭借雨水打在地上的微光来辨认方向,我觉得我浸在一个水的世界里,耳边隆隆巨响,不知是天上的雷还是地上的水。等我站在山顶时,身上已经湿透了。
李遥站在我身边,他正专注的看着山下。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山下有许多模糊的影子。我猛然记起,去年春天,我们帮助山民将村子建在了山下。刚要说话,脚下山石震动得越发剧烈了,零碎的朝山下滚去。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转头望去,墨一样的山上,一条白练倾泻而下。
"将军,是山洪。"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将军,是否疏散山下居民?"
李遥的声音如雨水一般冰冷,"再等等。"
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既这么说,必定有他的道理。
山洪从我们脚下淌过,像一条奔流的巨龙,昂首扬爪,将两岸的石头都掀了下来。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块块巨石滚落山下,带起一阵微弱的惊呼。
李遥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从腰间拔出一枚火炮,弹向天际。当火花散落之时,山洪那头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声,汹涌的河水渐渐弱了。我立即和士兵一道,将早已准备好的巨石沙袋扔入河中,迫使山洪改了道,注入山涧。
回到营帐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满山的杜鹃被雨洗过,更艳丽了几分。我筋疲力尽,李遥却像浑然无事,仍像往常一样剪去蜡花,挑起蜡芯。我看着他唇边浅浅的笑,忽然问,"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懂做的?"
李遥认真想了想,"或许有吧......"
我实在太倦了,后来他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见,我只记得当时他的笑透明清澈,像个孩子。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帐内擦拭兵器,忽然听到沙沙的轻响,似乎有谁正踩着草叶急步上山。这样的清晨,究竟是谁?我一把撩了帘子,手按剑柄。只见艳红怒放的杜鹃丛中,李遥正背着晨光。
此后的几日,我总能听到帐外传来沙沙的脚步。
此后的每天,我习惯在清晨燃一把松枝,让松脂的清香,掩去李遥手上的虎骨药香。
此后的几天,我偶尔听到士兵低声交谈,燕军的守将为救山民受了重伤......
我终于明白,山洪爆发那日,李遥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目光,宛如忍耐已久的野兽!我也终于明白,当山洪汹涌而下时,李遥为什么会一脸淡漠。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你料不到的?我低声喃喃,折了手中松枝,扔进火堆!


第三章 小兵

我是一个小兵,既不是铁鹰卫士也不是马上骑兵,我只是一个小兵,每天所做的不过是将散乱在校场上的兵刃整理干净,待夜幕降临时为大家生上一堆篝火。当然,除此以外,我还要做很多很多的事;当然,这些事跟打仗没有半点干系。
我曾经很羡慕的看着那些与我一般年纪的人意气风发的跨上战马,曾经很不甘的看着那些与我一般年纪的人得意洋洋的提着敌人的首级回来,但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羡慕了,因为我成了大将军专属的亲兵。
我还记得第一天被派到大将军身边时,他一脸的无奈,但他最终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很温和的让我到校场去操练。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大将军是不需要亲兵的,所有事情都是他自己动手,我要帮他,他只是笑着轻轻推开了我,让我去忙自己的事。我有什么事要忙呢?我是大将军的亲兵啊!
我爷爷也是军人,后来爷爷老了,他就常常抱着我,一边拈着烟斗,一边絮絮的跟我说军中的种种。很多我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当将军的人都很威风,坐在高头大马上,前呼后拥。因为当时家里很穷,唯一一样值钱的就是头顶的那株葡萄藤。
萧将军也很威风,有一次萧将军将一样东西忘在校场上了,大将军让我给他送去。我进了门,眼前都是弯弯曲曲的回廊,还有一个很大的湖,四周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围绕着高大的木棉树,一株株红艳艳,像一支支燃烧的火焰。引路的人告诉我,这是因为大将军喜欢木棉树。我恍然大悟,原来萧将军这样桀骜不驯的人也怕大将军啊!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将军被派去镇守边关。我很为之不平,比起别人,大将军算很好的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好的人。临行的那天,我为大将军整理行囊,他的行囊少得可怜,来来去去就是几件浆洗得发白的衣衫,我听说皇上赏赐了他很多东西,可是他一件也没有带。我问他为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只说行囊太多,行走不便。那一瞬,我清楚的看到他眉间浓得化不开的郁结。
边关五年,少了京城的繁华,多了几分宁静。有时候我会捉些小鸟来炖,为大将军补身子。因为每到变天,大将军就咳嗽得十分厉害,有时还咳出血来,自然,这些事他都不会告诉我。我只能在秋冬来临时,将他的寝室弄得暖暖的,偷偷替他的褥子缝上几层羊皮。
有一次我随了大将军视察,他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双沂山下,我很想劝他回去,因为翻过那座山头,就是狄人的地方了。但我自从我领略过大将军的固执后,就明白那温文尔雅下的坚硬风骨,就像玉。
回来之后,大将军一直眉头紧锁,我不认为那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不就是几个山民说了不中听的话么?于是我偷偷叫来几个士兵,打算狠狠教训一下那些不知高低的山民。后来不知怎么竟然被大将军发现了,他把我叫进军帐,杖责二十大板。我不服,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第二天我背脊疼痛得厉害,只能卧在床上。我听说大将军又出去了,我忽然怀念起萧将军,如果萧将军在,大将军一定不会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背脊凉凉的,我惊醒过来,一眼就看见海一样的蓝色衫子。我眼圈一红,竟像个小孩子一样赌起气来。大将军一点也不以为意,仍旧慢慢的帮我上药,他的手指很轻柔,我脸颊烫烫的,索性埋在被褥里。只听他叹了口气,"快到夏天了......"
快到夏天不好么,到了夏天,满山的花都开了,大将军也不会犯病。
今天的夏天很怪,先是闷得让人喘不上气,然后便是滂沱大雨。像天上的黄河被人决开了口子,滚滚倾泻下来,我赶忙搬来巨大的木头,将房屋牢牢固定,直到透不进一丝风才放下了心。我为大将军整理好床铺,又在房里拢上火盆,萧将军不在,我更要将大将军照料妥当。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瞬间将墨黑的天地照得宛如白昼。大将军霍的站了起来,一手拿着皇上赐给他的宝剑,连油衣也来不及披上便出了门。我大吃一惊,连忙追到门口,却只见到一行士兵没入黑暗。
那一晚,军营中没有一个人睡得着,我听着窗外嘈杂的雨声,来来回回在房中踱步。将近天明,我才听到军营外边传来脚步声,我欣喜若狂,连忙奔了出去,却见大将军躺在担架上,浑身被油衣裹的严严实实,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血都是冷的。愣愣的让开,愣愣的看着他们将大将军抬进屋子。
烛火下,大将军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却是鲜红的,似乎刚刚咳过血。几名军医在外间商量如何开方子。我虽不懂医,但从他们的脸色,也知道大将军的伤势极其严重,更何况,现在连药也喂不下去了。大将军只喝了一口就悉数吐了出去,褐色的药水中带着紫黑色的血!我知道不能再依靠那几名军医了,我冲出屋子。雨还没有停,四周一片墨黑,我顾不得这许多,朝山上冲去,我听说山上有一些老猎户,懂得许多药材,兴许他们能治。
路很滑,我摸索着,一步一跌。忽然一人抓住了我的手,他说他是上山采药的猎户,因天晚迷了路,让我带他到军营暂住。我打量他,他很年轻,实在不像个猎户,但我还是决定带他回军营。
军营灯火通明,若不是军医不让太多人围在大将军身边,我相信现在肯定没有我落脚的地方了。我努力分开众人,把我找到的大夫拉到床前。不出意料,立时有人横眉竖眼,我不甘示弱,也瞪了回去。那猎户噗的一笑,"真不知道你这样怎么能当得了大将军的亲兵,分明还是个孩子嘛!"
我冲他晃晃拳头,他眉梢一挑,竟然看也不看我一眼,我顿时憋了一肚子气。
他又让满屋子的人出去,只是一句话,那些连督军也不放在眼里的铁鹰卫士竟然乖乖听从。我可不会像他们那样,我是有骨气的小兵。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的道:"我要留下!"
他转过头,我不禁后退一步,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原来是大将军带血的衣衫碎片,而他竟又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继续帮大将军清理伤口了。我骂自己孬种,暗暗发誓,等大将军的伤好了,我一定会狠狠的教训他。
他似乎一点也没觉察,只是神情专注的盯着大将军,似乎天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剪子,药杵,绷带,在他手中交替着使用,像蝴蝶穿花,一点也不零乱。或许,他是真正的猎户。我不甘心就这样静静坐着,我觉得自己的位置被他抢走了,于是我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我能做些什么?"
他头也不抬,手中动作不停。我鼓起勇气,又补上一句,"我是大将军的亲兵。"
他顿了一顿,竟然勾起了唇角,像冰冷的玄冰终于化开。我觉得他和大将军是一样的人,但大将军笑起来像春天的青草地。后来他让我拿了方子去煎药,临走时我偷偷回头,他依然那么专注,听到大将军呻吟,还会拧起眉头,我觉得他是不会伤害大将军的。
等我小心翼翼的将药碗端进屋子时,他已经把大将军的伤口包扎好了。
"怎么把身子弄成这样。"他轻轻抚摸着大将军腰间一大片淤青,转过头看着我。
我呼吸一窒,讷讷的道:"前天巡视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小孩,从马上摔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大将军骑术精湛,怎么会从马上摔......"他眼中忽然闪过什么,不再说下去了。叹了一口气,拿出一个小瓶子,往手心倒了些药酒,用力磨擦几下,往大将军腰间揉去。
那药酒的香气很古怪,不像我们燕国的药酒。
他力道很大,大将军虽然昏迷也禁不住低低的呻吟起来,我很心疼,因为我知道大将军若非疼得厉害是不会呻吟出来的。
"不用力些,那淤血就散不开了。"
他声音很温柔,像在哄一个小孩,我哼了一哼,我可不是小孩。
过了一刻钟,他终于罢手。大将军腰间肌肤红了一片,那淤青也不在是可怕的青紫了。
他端过药碗,犹豫了一下,"你扶着大将军,我来喂他。"
药很苦,大将军只喝了一口抿紧了唇,任由那白瓷勺子如何碰触也不再开口了。那人喂了几口,终于无可奈何的放下了碗。
我说:"不如加些白蜜。"
他毅然摇头,忽然大大抿了一口汤药,以唇抵唇,对着大将军灌了进去。或许是唇上的温暖缓和了戒备,大将军竟然乖乖张开了口。我简直要惊呼出来,大将军躺在我怀里,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蒙蒙的阴影,横刀跨马的大将军在这时刻竟显得......惹人怜惜......
等我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喂完了药。我瞅他一眼,又是那一脸的淡然。我对自己说,这也没有什么,事宜从权。可是脸颊却滚烫一片,慢腾腾的下了床,看着那人细细的替大将军掖好被子。
天大亮时,那人走了。
往后几天,那人总在将近天明时来,为大将军上药。他来时,大将军总是睡得很香。
如此一个多月,大将军的伤完全好了。
那一晚,我坐在门口等他,我要向他学习医术,好为大将军分忧,可是一直等到天明,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往后的几天,他再没有来。我不甘心,满山满岭的找他,可是我竟然找不到他,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忿忿的踢着石头,好不甘心。
忽然头上暖暖的,我回头,原来是大将军,他说:"他再也不会来了。"
我抹了把泪水,捏紧拳头,"大将军,你说我是不是个好亲兵。"
大将军笑了,像初春的青草地,"你一直是个好亲兵。"
那一年,是燕朔十年。
那一年,山那头的狄人守将回了龙城,我也和大将军一起回到了京城,我一直记着大将军说过的话,"为国为民,就是好兵。"


第四章 李昭

"这片草原已经很久没下雨了。"
我手指卷着鞭梢,目光扫向一片久违的草原。去年我离开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但那时,一片片草叶绿得像父亲从燕国带回来的碧玉。果然很久没有下雨了......我弯腰折下一片草叶,看着那惨淡的鹅黄,"父亲喜欢吹叶笛,不知这枯黄的草,能不能吹出曲子来。"
我将草叶捋了捋,含在唇间,一缕清音飘扬而出,一点也没有草原民族的粗旷豪迈,反倒带足了江南的清丽婉约。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会想起这首曲子......
身边的男人叹息一声,"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首曲子了。"
我垂了眼眸,眼角余光扫到男人脸上。他已经老了,我记得以前他脸上是没有皱纹的,但现在,他的眼角,额头,都被岁月刻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我有些心酸,他这样的年纪,虽然能跨得上战马,却已经不能在战场上厮杀了,我突然想起一句话"英雄如美人,都见不得白头"。
我放下叶笛,慢慢的道:"父亲也吹过这首曲子。"
他望着天空,神情是那么专注,好像天的那头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全部神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不过多了几朵乌云。那云却也不是破墨一样的黑,反倒像我从燕国带回来的那幅水墨画。磨得极纯的墨与巧妙的晕染,虽是怡情小技,却也暗藏九宫变化,杀伐争斗。我想,父亲喜欢燕国的水墨画,正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燕朔十年,那一晚,天上没有一点光亮,龙城高高的城墙立在黑暗里,像暗龙的背脊。"
我百味交杂,只有馗叔叔还坚持称呼父亲为大将军。
"我第二次听到这曲子,是燕朔三十年,那一晚,我国大军扎在山上,整座山,全是一堆堆篝火,就像天上的星星。"
我记得馗叔叔并不是多话的人,但只要他说出了话,就一定是真的。我越来越琢磨不透父亲是怎么样的人了。我勒住了缰绳,盯着馗叔叔眼中淡淡的惊讶,勾了唇角,"我要去见见父亲。"
馗叔叔怔了一怔,眉间竟有一丝感伤,"你越来越像他了。"他声音很低,我还来不及品出他话中的意思,他已经扬起了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去吧,好好看看你父亲,他很想你。"
他背影决绝,没有一点优柔。我想,父亲当年也拥有这样的背影,他们都是草原上的强者。
当我站在父亲面前时,天已经下起了小雨,小小的雨,带起一股浓浓的泥土气息,从草叶上滑下的水珠,甚至是灰色的,一点也没有江南的清明透彻。我掸开落在肩上的小小水珠,撑开油伞,从背囊中取出一卷画轴。画轴外边用油纸细细包裹着。
"父亲,你喜欢燕国的水墨画,我给你带来了。"我慢慢把卷轴展开,"这幅画,是我从燕国大将军的府第中带来的,听说是那大将军的手迹,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轻轻笑着,"同样都是大将军,我却从来没见过您执笔画画。"我没有看向父亲,我不用看也知道,父亲必定是一脸无可奈何,他对我,从来不会真正动怒。
父亲很疼我,在我记事时起,便把我抱到膝上,手把手的教我习字。和别人不同,除了狄国文字父亲还教我燕国文字。当时在狄国是不能学习燕国文字的,因此父亲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和父亲出生入死的馗叔叔。我想,那是因为父亲不信任馗叔叔,或者,父亲除了自己,什么人也不信。父亲常说"只有自己的命是最贵重的。"当时我不懂,现在,我觉得父亲的话是对的。
父亲不是狄人,他真正的姓氏,该是司徒。
那天,也像现在一样下着蒙蒙细雨,府里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我不能到外面去玩,只能听从父亲的话,乖乖的坐在案前练字。那天,父亲让我练的只有两个字,一个是"卫",一个是"燕"。"燕"字太难写,于是我只将笔划简单的"卫"字端端正正的写了满页。
雨越下越大,我听着哒哒的雨声,有些困了,便去找父亲。每天每晚,都是父亲哄我睡的。可是那天父亲却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父亲进宫去了。我觉得下次该让父亲把单于叫进府来议事,反正那小单于比我还听父亲的话。我跑进父亲房里,看到父亲枕下露出一角发黄的纸片。
我将那张纸片拉了出来。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个男人,和父亲长得很像,却比父亲更柔和,他该是不常笑的,抿得紧紧的嘴角带着淡淡的霸气。
"父亲,我想您不是不懂画,而是不愿画。您不愿像祖母那样,用手中的笔将最恨的人画出来。"我抚着画,看着父亲,"那人是我的祖父,燕国不败的战神,司徒错。"
关于司徒错,父亲从来没跟我说起。
那天我从父亲床上醒来,手中的画早已不知去向,父亲坐在案前,背对着我,正认认真真的看着我写的字。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幅画。及至长大,我终于从别人口中零碎的拼凑出关于司徒错的一切。他是燕国人,他是燕国的大将军,曾经为燕国训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曾经带领着这支军队扫荡西北列国。我认为那些人说的话里多少带了点传奇的色彩,毕竟当年的一切已经离得太远太远了,而燕国人,永远需要编造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强大的。
我和父亲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燕国人。但我想,哪怕父亲不愿意,他仍继承了司徒错的一切才能,甚至比他运用得更好,因此他成为了这草原帝国唯一一个真正把握皇权的人。我既钦佩父亲又惧怕父亲,我觉得他那双眼里总在盘算着什么,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的筹码,或许连我也是。
"这是我从大将军府带回的另一件东西。"我收起画卷,从背囊里拿出一把弯刀,放在父亲面前。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李"字,"这是您的刀,我为您拿回来了。"我顿了一顿,眼睛被刀刃上的蓝光眩了眩。"父亲,我一直想问你,我的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据说,她是难产死的;据说,父亲太悲伤,因此府中连她的一样物事也没有留下。但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得极像母亲。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象着母亲的模样,该是一个温婉面容的女子吧!
燕朔三十年,父亲出征。第二年,我决定到燕国去,我想看看那时常让父亲挂在心头的烟雨迷蒙的燕国。
我到了燕国,那时也正下雨。触目所见,皆是湿漉漉,只让人觉得粘腻不适,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烟雨迷蒙。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象怎么会让父亲怀念了二十年。
那一天正是燕国皇帝寿诞,满城的客栈已经满了,我只得到一处宅第前,装作迷途的旅人,扣响了门。开门的是个两鬓斑白的男人,他看了我半晌,直到眼角蒙上薄薄的雨雾,才终于让开身子,引我入内。
府第很大,收拾得极为整洁,不知是城中哪位贵人的宅第。入了房,我四处打量,却朴素得很。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宅第是燕国大将军的府邸,而眼前的男人是昔日大将军的亲兵。他对我很亲切,天近暮时,为我整治了四碟小菜,清清淡淡,他说,这些都是大将军喜欢吃的。我记得,父亲也喜欢吃这些菜。
他一杯一杯的斟着酒,有些醉了。他盯着我,说我很像他见过的一个人。
我笑了笑,说,很多人说我像大将军。
他摇了摇头,眼光暗淡下来,你只有脸庞像大将军,骨子里的东西你没有半点像他。你像我年轻时见过的那个人,虽然他只为大将军疗过几次伤,但我忘不了他那双眼睛,你们都太善于掩饰自己了。
后来他说了很多话,当然也包括那惊心动魄的山洪爆发的夜晚,直到醉倒。
我轻轻走进大将军的寝室,浓浓书卷气,只有从墙上挂着的一把宝剑可以知道这房中的主人是个武将。那个男人说得对,我只是面容像他,骨子里的东西没有一点像,他该是个温润如玉的人。我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父亲的弯刀,旁边还躺着一幅水墨画。我终于知道能让父亲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了。
一滴雨水落在手背上,我猛然一震,手中的刀掉了下去。我用力咬唇,口中尝到血腥味,"父亲,这世上的事,还有什么是你料不到的?你料到山洪爆发那晚,卫少卿必定会去救人,你也料到燕军必定出营寻医,甚至,你还料到我必定会到燕国。"我的手指微微颤抖,嘴角却勾了起来,看向眼前的坟,"或许,你还知道,在你死后,卫少卿也不能久活。直到现在,连燕国先王也不知道他的大将军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拾起弯刀,将它埋到土里。我慢慢的挖,挖得很深,直到确认雨水不能将它冲出,"但有两件事,你没有料到。你没有料到我会回来,也没有料到我会将你的弯刀取回来。父亲,现在燕国已经没有大将军了,但我们狄国却有。父亲,你能站在权力的顶峰,我也能,因为我永远记得,我是你的儿子。"
雨越来越大,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转身欲走,却想起什么,将背囊中的画取了出来,与弯刀埋在一处,漠然的看着泥土将它们覆过。
"父亲,这就是你最后的愿望了吧!"
这一次,我再没有回头。
爱与恨,就像这缠绵的雨,永远也让人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