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6

玉生烟: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 51-70

(五十一)

“你不要怕他,也别计较他”,卫青一边用刷子蘸了水轻轻的给汗血马洗澡,一边和它说话,“他那是生气,红了眼了。这里还疼不疼?”卫青轻轻的摸着霍去病早晨用缰绳勒过它的地方。
那马儿好像听懂他说话,转过脖子蹭他的脸颊。
“其实他很善良的,他会好好对你的”,他笑着推开它湿漉漉的脖项,“别把我弄湿了。真是有些发红啊?”卫青借着烛火看着刷子,“不是哪里破了吧?”他小心仔细的检查马儿的周身,并没有伤,“真是‘汗血’?”他惊讶的拍着马脖子,马儿体贴的和他亲昵。
“去病上战场,我是一万个不放心,说实话,也舍不得。你知道吗……”卫青继续给它刷,“我从小把他带到大……从他小得可以搂在怀里,扛在肩上直到如今。他长了这么大,连你都能撂倒了……按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可那战场上的事儿还能有准儿吗?我舍不得,不放心……但是不放心不等于永远把他盖在翅膀底下,那样男孩子就毁掉了。你知道吗?”
马儿嘶鸣一声。
卫青笑了,他从小就觉得马儿们都能听懂他说的话,“你别看他对你那么凶,可是到了战场又怎么样呢?短兵相接,哎……我从战场上把你带回来,也不知以前你主人是谁,是否已经战死了。该是个匈奴将军吧……”
马儿回过头蹭蹭他。
“你看,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又怎么样?一个闪失就什么都不可挽回了,谁能说战死的就是懦夫。不是……半由天意半由人……谁又敢保证什么‘长胜不败’……”卫青叹了口气,提着木桶又调到马儿的另一面。
“你的主人对你好吗?他死了,你很难过吧……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是吗?”
马儿静静的舔他的手背,卫青笑了,“去病应该是个万人不敌的人物,但他没有任何经验,从小也没有什么挫折。这是我最不放心他的地方。头脑一热,指不定出什么乱子。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决定带他到战场上去了。我无人可以托付,因为他谁的也不听。”
卫青叹了口气,“我把他托付给你了,你比他见的战场厮杀要多得多。带他去吧……你会跑得比任何一匹马都快,也比任何一匹马都耐劳,你更黯熟草原大漠的地理环境。带他一路前进,放手让他去打。如果有什么闪失……”
卫青想到这里,呼吸有些艰难,绕到马儿正面,搂住马儿的脖子,马儿轻轻挨蹭他的脸颊,“把他安全的带回来!带到我身边,后面的,我一人承担……只要带他平安的回来,答应我……不管胜败,一定要把他平安的带回我身边……”
“去病不会有败仗!舅舅——”一嗓子哭腔,吓了卫青一激灵,汗血马也吓了一跳,嘶鸣一声。
卫青还没回过身,就觉得沉重宽大的肩膀从背后紧紧的搂住他,那混小子额头埋在他的耳际,肆无忌惮的大哭起来。手底下没轻没重,勒得卫青喘不上气来。
“想把舅舅也勒死啊!”卫青用力的掰他的手。
他转了所有的院子,最后听见马厩里有说话声,看见一些灯火就顺着走过来,一直站在马厩外,听见卫青说话。舅舅这么的担心,他心里难受得厉害,他想安慰舅舅,却不知说什么。结果他在难过、内疚、心疼还有他一直说不清的一种感觉的压迫下,无法表达,压得他干脆演变成幼稚的大哭,要舅舅的安慰。
卫青竭力的掰开他的手,转过身推起他。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可他的眼泪还是泡得卫青的心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只好搂过他,像他很小的时候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背,“舅舅是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是舅舅多虑了,你这是干什么……”
“舅舅——”霍去病心里的话怎么也找不到头绪,心里堵得厉害,卫青的安慰让他更想哭。
“舅妈和弟弟们会听到的……”
“舅舅——”
“行啦,知道了,哭一会儿就行了。”
“舅舅——”
“你的‘手下败将’也要嘲笑你啦……”
马儿适时的轻轻嘶鸣一声。
……
他的性子使够了,渐渐瘫软下来,靠在卫青肩头抽泣,“我想和舅舅一起睡……”
“啊?”卫青一愣,还没完啊……
“舅舅……”
从小到大,他的这种表情是对付卫青的杀手锏。那霸王一样刚强的表情变得无比可怜,眼巴巴的含着泪看着卫青。卫青就一点儿辙也没有的缴械投降了……
……
“姐姐,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啊?”侧室似乎听到了什么,停了手中的针线。
“嗯?好像真是……”平阳站起来,走到窗边……
“是不是去病啊?”侧室也站起来。
“难道将军说他了?”平阳问侧室。
“不会吧,从小到大,将军从没真说过他,都是唬他玩儿的……”
“可能是要真带他上战场,有意收收他吧……”平阳摇摇头。
……
“舅舅……”
他长大了,同榻而卧,卫青觉得有点儿别扭,于是和他同榻抵足而卧。他不干。卫青头朝哪边,他就头朝哪边。卫青没办法,只得依着他,叫他盖好被子。他才安静了没有一会儿,就闹着非要钻到卫青被子里来。
“小时候就是这样嘛!”他理直气壮的耍赖。
“那你现在还小吗?”他挤得卫青半边膀子都露在外面。
“那我也还是舅舅的外甥啊……”他一定要搂着卫青。
他身上倒是舒服又暖和,鼻尖顶着卫青的鼻尖,卫青无奈的想推开他,他不放手。卫青在他屁股上给了他一巴掌,“别扭不别扭?”
霍去病鬼笑一声,“跟舅舅有什么别扭的?舅舅,你不冷了吧?你干脆别吃药了,每天搂着我睡就行了!”
“胡闹!”卫青又给他一巴掌,“哼!舅舅给你娶个媳妇,你天天搂着吧……呣……”
那混小子竟然吻住了他的嘴,卫青忙脱开他的唇,“胡闹什么?!”
“就是不许舅舅说这个”,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只搂着卫青,枕在卫青肩窝,轻轻的喘着热气。
卫青能感到他呼吸的起伏。
“舅舅……我会一直打胜仗的!绝不会让舅舅失望!”
卫青忘了刚才的尴尬,轻轻拢过他的头,抚摸着他的脸颊,“要平安。舅舅就这么一个要求……上战场要谨慎,不可莽撞。人命关天,别总想着自己一定打胜仗,要做最坏的打算,然后才能出兵……”
霍去病在他怀中轻轻的点着头。
“不过你也不用忌讳什么”,卫青知道自己是矛盾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战机啊!放手去打……”
“嗯。”霍去病扬起脸应了一声,月光明亮的透过窗纱,一片朦胧的淡淡白光,舅舅清凉的眼眸半垂着,柔和的看着他,他安静的闭上眼睛,轻轻探头吻了卫青的脸颊,“小时候,不用我说,舅舅有时哄我睡觉,总是把我搂在怀里。如今我和舅舅一起睡,舅舅却问我‘别扭不别扭’……小时候舅舅常叫我亲一下,我亲,舅舅会高兴的说我乖……如今,我亲舅舅一下,舅舅要推开我,要给我娶媳妇,让我离开……长大有什么好……”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划着卫青的心,卫青连一句可以反驳的也找不出来,他说的也是啊……卫青蒙了,怜惜又内疚的搂住他,“是舅舅不好……”
“……”霍去病忍住表演计划得逞的兴奋,中计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招演技是拜他的天子师父所赐。他轻轻的吻在舅舅柔软的嘴唇上,碰到舅舅嘴唇时那全身的感觉,他从未经历过,每一寸筋骨都是无尽舒展的,心里是无法言表的满足和幸福。
那火热绵软的舌尖竟然也上来了!卫青一下清醒过来,还是推开他,“混小子!小时候?!小时候你是这么亲舅舅的吗?!中了什么邪……”
霍去病的计策被识破,忍不住嗤嗤的笑起来,舅舅怎么识破的啊……他耍赖的搂着卫青,腻在他怀里。
卫青没办法,翻过身去,他还搂着不放,“好,就这样,好好睡啊。再闹舅舅就把你扔出去……”
“嗯。”霍去病傻傻的应一声。
“……汗血马都能按倒勒死,舅舅想扔也扔不动了,活膏药一块啊……”卫青自言自语的合上眼睛……
他的话把霍去病逗乐了,不敢笑出声儿,憋得肚子直疼……
……
“仲卿……嗯,仲卿,嗯,嗯……”
刘彻暖厚的手掌撩人的摩莎着他意志力最无法克服的地方,火热的冲撞和适度到几进让他崩溃的抚摸,让他随着理智的最后一丝弦的崩断而彻底堕入情欲的深壑……
他猛的从梦中醒来,喘息不定,怎么会梦到这个……
“嗯,嗯……啊,嗯……”耳边还有如此撩人的声音,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迷迷糊糊的想翻个身,就觉得自己在一个滚烫的怀抱中,一只强健的臂膀揽着他的胸口,一条有力的腿跨在他的腰上,身后是滚热有力的摩擦和挨蹭……耳边传来难以抑止的含糊忘情的呻吟,“呣……嗯,嗯……嗯,啊……”
卫青一下睁开眼睛,不是梦!是霍去病!卫青的脸一下红了,混小子!做春梦做到舅舅的被窝里!你,你这,你这简直是!卫青想掀起他,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小伙子长大了……他的心又软了,算了,由着他。哎……是该让他成亲了……闹也没用……
“嗯……舅舅……舅舅……嗯……”
卫青浑身一激灵,不能吧……
“舅舅,舅舅……”那手脚忽然收紧,觉得他浑身一阵战栗,那手脚松了,“……舅舅……”
卫青觉得有什么湿热的东西透过霍去病的裤子,粘湿了他后腰的衣襟……卫青有点晕了……不知该怎么办,这孩子梦到的难道是自己?他怎么想也觉得不对,无法相信。
霍去病的呼吸渐渐平复均匀起来,小猫一样打起了酣畅的小呼噜。他心里好像也没那么乱了,慢慢掀下霍去病搭在他腰上的腿和揽在他胸前的手,翻过身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他。他睡得那么沉,十八了,脸蛋上还全是稚气,不会的……
他英俊可爱带着幼稚的傻睡表情又勾起卫青的怜惜,立刻全盘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只是长大了……”他疼爱的拂去霍去病额头的汗水,小声嘀咕着,“舅舅的外甥已经是个大人了……混蛋……撒野也不挑地方……是舅舅太娇惯你了……赶快把你扔出去喂狗算了……”
……
日上三竿,卫青早上朝了,霍去病才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一掀被子,觉得两腿间有点儿凉,低头一看,以为自己尿床,忙拿被子一捂,忽然恍然大悟!脸上顿时烧得滚烫!昨晚,昨晚梦到……舅舅知道了吧?霍去病有些担心起来,舅舅生气了?讨厌我了吧?!不然舅舅去哪儿了!
他一下翻起来,抱着衣服到自己屋里换好新衣服,也不洗漱直奔正堂,“舅舅——”
“又怎么了?”平阳放下书简。
“是去病起晚了吧。”侧室一笑。
霍去病已经跑过来了,“我舅舅呢?”
“上朝了?”平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当然是上朝了,“去病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舅舅当然是上朝了?你糊涂啦?”
“对啊!”霍去病长出了一口气,“我去找他!不,我是去陛下那里念书的!”说着到后面带马,一溜烟儿就跑出去了。
“这孩子!”平阳让他逗笑了,“怎么没白天没黑夜的找舅舅。”
侧室也笑了,“姐姐,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天天如此。从小就这样粘舅舅。莫怪将军偏疼他。”
……


(五十二)

“去病,朕命你为剽姚校尉,从大将军!也就是你舅舅!”
“臣谢陛下!”
他就从没这么脆生的称呼过刘彻,更没这么由衷的跪倒谢恩,受这一拜真比等泰山弯腰还难呐!“平身吧!”刘彻笑他的坦白。
“去病啊,你可是天子的门生,大将军的外甥!给朕打得漂亮一点儿!让天下人都好好看看!”
“诺!”霍去病两眼冒光。
“‘从’!‘从’你懂吗?!”刘彻看着他那无比得意简直要飞起来了似的的表情。
“懂!”霍去病娇纵的回答,“‘从’者,随也。但是‘从’而不‘属’,去病会跟着舅舅,但去病也会相机而动,出奇不易,打他个措手不及,杀他个片甲不留!对吧!”
他真是绝顶聪明,简直是天生打仗的料!刘彻重重的点点头,“别太张扬!看你舅舅回头收拾你!”
“不会的!陛下!我要最好的骑兵!”
“可以!从你舅舅队伍中挑最好的八百骑,归你相机行事!”
“臣谢陛下!!”
刘彻从没像今天这么顺气儿!
“我舅舅呢?!”
又来了,刘彻摇摇头,“在你姨妈那里吧……”
“陛下,臣告辞了!”
还有模有样的告辞个屁!还不是去找你舅舅!刘彻没答话,霍去病都跑出去了。
“舅舅——”
“舅舅,去病哥哥来啦!”据儿在卫青肩头认真的说。
“是吗?”卫青笑了,“据儿喜欢去病哥哥吗?”
“喜欢!去病哥哥带我骑马!”
“啊!”卫青吃了一惊,去病真是什么都不吝啊,“骑马啊!那你怕不怕啊?”
“怕!”据儿诚实的说。
卫青和卫皇后全笑了。
“怕还骑啊?”卫青拉着他的小手笑。
“去病哥哥搂着我就不怕了。”
“是吗!”
……
“舅舅……”他走进卫青时,脸上不自觉的红了。
卫青忙遮掩过去,“这哥哥作得怪不错的,还带据儿去骑马。”
霍去病暗暗松了一口气,笑了。
“去病,吃点心。”卫皇后拉他坐下,“让姨妈看看,去病真是长大啦。疑?去病,你是不是没洗脸啊?”
“嗯,我起晚了!”霍去病早饭没吃,连午饭都措过去了,现在饿了,头也不抬的吃点心。
“姨妈叫人给你做好吃的。”卫皇后出去吩咐人给霍去病做饭,一边叫人给他打水洗漱。
“大将军,末将是剽姚校尉了!”那精神头儿简直就像已经踏平匈奴凯旋而归的一样。
卫青一看他这完全不靠谱儿的过度兴奋,心就拽到嗓子眼儿,这样毛糙浮躁的出去,非出事儿不可……
“大将军。”春陀带着几个内监来了。
“春公公。”
“工匠用博望侯带回来的精砂和秘方锻造的宝刀出来了,还没有开刃。陛下一早看过了,说挑两把让大将军先看看,再开刃。奴卑耽搁到这会儿才送过来。”
“有劳春公公了。”卫青站起来,两个内监托着给他看,卫青拿在手里掂了掂,果然手感不同。
霍去病更来了精神,抄起一把没开刃的宝剑在当院里舞起来。
卫青想到了什么,“去病,舅舅教了你那么多,你敢和舅舅比比吗?!”
春陀听出卫青口风儿不对,先吃了一惊。
“好!!!”霍去病全不放在心上。
卫青也拽过一把,笑了一下,脱了氅衣,只穿剑袖,扣紧护腕。再看霍去病,心不在焉的还在耍弄那宝剑。
“来吧!”卫青倒提着剑,站到他面前,“可别留情面!”
霍去病一剑扫过来。
卫青略一闪身,将将抿过去。霍去病一剑走空,一翻腕子那剑迅捷的又抹回来。卫青又闪过去。霍去病一个马步扎下去,横着冲卫青的下盘而来,卫青险险越过去,好小子,果然还可以,“让你三招!舅舅可要出手了!”
霍去病又是一剑劈下来,卫青用剑一镗,就觉得胡口一麻。混小子,果然好大的力气。
霍去病乐得要开花儿了,一个翻身,向空中跃起,吊个跟头落下来,一剑奔着卫青顶门扎下来。耍花活!卫青冷笑一声,但知道了他的力道,也不敢再硬搏他的剑,卫青也不躲,用剑尖儿拨开他落下的剑,趁他落地立足不稳,一剑横到他腰际,霍去病还没站住,卫青的剑已经到了,霍去病猛的往后一撤腰,高大的身形失去了平衡,直接倒退几步,摔坐在地上。
卫青背过剑,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冷冷的说,“耍什么花活!上了战场,谁容得你耍花活!站起来!!”
霍去病有点儿不服,一个鲤鱼打挺儿,蹿起来。不能相信自己输了一局,愣愣的看着卫青。
“怎么?剽姚校尉,还没输明白?!”
据儿从没见过舅舅这样生气,害怕的要掉眼泪,卫皇后还没回来,春陀看出来,忙过去哄他。
这边霍去病不服,早又冲上去,比先时认真了许多,一剑紧似一剑。几个回合过去,卫青对他剑术还是满意的,尤其是他的速度和力量。逼得他很久没有如此专注而竭尽全力的挥剑相搏。
卫皇后听得有铁器相撞的动静,忙回来,一看这阵势,卫青从没这样扳着脸过。据儿一看见娘,眼泪马上下来了,“娘,抱。”
“据儿不怕”,卫皇后搂过他。
“去病哥哥不听话,舅舅打他。”据儿不敢看,畏在卫皇后怀里。
“春公公,这怎么回事?”卫皇后看卫青的神色如此认真,也不敢劝,只好问春陀。
春陀也没见过卫青这样,“大将军先说是较量,剽姚校尉输了一局。两人又开始了……奴卑看,要不叫陛下……”
“刀剑无眼……劝又不是……这……”卫皇后也做了难……
“奴卑这就去……”
……
“陛下呢?”
“去李夫人那里了。”
“快!”春陀连忙往李夫人宫中来。
李夫人正看着乳母给小皇子喂奶。
“春公公来了,快里面请。”
“奴卑岂敢,娘娘,陛下在吗?”
“陛下中午和髆儿玩儿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不知往哪里。”
……
“春公公,陛下好像在王夫人那里。”
春陀赶到王夫人宫门,一看宫人内监都在外面站着,就知道陛下估计又在颠鸾倒凤。
“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公公有什么急事?”小内监看出春陀的焦急。
“哎,什么急事儿也得等啊……”春陀没办法的叹气。
一时门开了,几个宫人出来,听见里面刘彻笑着往外走。一脸春风得意,出门就看见春陀,“出什么事儿了?!”刘彻的笑容一下敏感的散去了。
“这……”
刘彻看出出事儿了,马上舍了王夫人,拉着春陀飞快的往未央宫走,半路停下来,“快说!没人了!”
“是大将军和剽姚校尉……”
“怎么啦!快说!”刘彻一听这两个,更急了眼。
“大将军和剽姚校尉动起手儿来了!”
“啊!!!”这个答案刘彻简直没法儿相信,“在哪儿啊?”
“在皇后娘娘那里啊!”
“怎么不早回!快去!”
……
将近三刻了,二人还没见分晓。卫皇后恐他舅甥二人打急了眼,只看他两个打得火热,根本无法靠近,据儿又怕,也没法儿劝。
刘彻两步穿过正殿,绕过花廊,背着假山,就听见里面有兵器相搏的声音,紧赶几步转过山石,在看里面,卫皇后抱着据儿在游廊里傻看着,宫人内监都远远的哨着,没一个敢靠近。在看当院里,一蓝一白,两个身影是剑花翻飞。
“陛……”卫皇后刚要出声,刘彻示意她不用言语。
黑眸子蹙着眉头,认真的盯着这舅甥二人,暗自思量。
……
卫青、霍去病谁也不记得打了多少个回合了。好小子,还可以,竟还没有破绽,卫青心里越打越平静,如果真是这样,他倒放心了,大不了一会儿卖个破绽给他,也就罢了。
打了快三刻了,舅舅剑法中没有丝毫破绽,虽毫无蛮力,但稳健轻捷,滴水不漏。霍去病除了觉出自己的力道远比舅舅大以外,就没找出自己的其他优势。渐渐熬干了耐性,眯了眼睛,猛地力道极大的劈下来,料定舅舅不敢镗他的剑。没想到,卫青迎着一剑就上去了,剑身将要碰到一起的时候,卫青突然腕子一松,撤了剑。霍去病闪得这一剑直楚向地上,心里一慌,知道露了破绽,已经来不及了。
卫青刚觉得他出手认真了,他就急于求成的大意。卫青来了气,不过手底下还是留了情面,横了剑刃,但手上的力道没放松,也该给他个教训了。卫青一剑重重地拍在霍去病肩膀上,拍的霍去病手中的剑一下脱了手,顾不得疼,刚要矮身去拾剑再战,卫青回手一剑又拍在他后背上,拍得霍去病吃痛的一个滚儿,拾起剑,半天直不起腰来。
“这要是在战场上,这膀子,这性命,此时已经还给舅舅了吧!”卫青哽咽了,“急于求成,心高气傲,舅舅昨天跟你说的,你有一句往心里去了吗?!舅舅一手把你带大,你就这样心不在焉的上战场。外一有半点差池,你让舅舅怎么……干脆让舅舅今天先废了你,你倒从此老老实实在我身边,不用到疆场上冒险。站起来!拿起你的剑!再来!!”
刘彻也从没见卫青发过火。
霍去病点点头,心里的浮躁压下去了,“去病知道了——”
一咬牙,一剑又冲过来。这回他全神贯注,再不敢有半点大意和急躁。又过了一刻,卫青看他的路数,觉得满意了,气也就消了。又见他是个懂事明理的,知错就改,诚恳可爱,心也就软了。小伙子哪个不骄傲气盛,收一收给他点儿教训就行了,也别太敲打他了,若失了信心倒不好了。
想着卫青顺手卖个破绽给他,霍去病全神贯注,一下逮到,一剑砸在他小臂上,卫青的剑脱了手。咝!好疼啊,混小子!卫青下意识的捂住胳膊,又怕他担心就马上放开了。
“舅舅!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啊?少婆婆妈妈的……呃!陛下?!”卫青一愣,忙跪下,“臣卫青不知陛下驾到……”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怎么了,这是?”刘彻走到席前,大家都坐下,“去病可真行啊,把你舅舅这样的好性子都能惹急眼,你可真有本事!”
“没有……”霍去病不好意思了,“舅舅,你不要生气。让我看看打到哪里了?”
卫青哪儿能让他看,“没事儿,舅舅打你,你不生气吗?”
“打死我也愿意啊!”
“胡说!”
……
“撩起来!朕看看!”刘彻下着棋,总盯着卫青的手,觉得他举棋时好像略微有些抖。
“并不疼……”卫青想遮掩过去,继续落子。
刘彻要上手,卫青忙拦他。
“你先看看自己的手!”刘彻黑着脸说。
卫青早知道挡霍去病那一剑胡口一麻,当时洇出血也不觉得,此时血已经凝固了,“习武哪有不磕碰的,这算不了什么……”
“撩起来!反了你了,要抗旨!”
“臣岂敢……”卫青没有办法只好撩起氅衣的宽袖,剑袖上一块血渍!卫青自己也愣了,这小子有这么大的力道?!那剑根本没开刃啊!
刘彻脸都白了,“剁下来才算吗?!”
卫青忙解了护腕往上拽剑袖,已经粘在皮肉上了。
“快来人!给大将军端水,拿药!!!”刘彻瞪着他,“他是什么岁数?!你以为自己也还是个小伙子呢吧?!”
卫青让他嚷的得心里发慌,不愿张扬得人尽皆知,“陛下,臣没有大碍……陛下不要着急……轻,轻声……”
刘彻方觉察自己失态了。
宫人内监一通忙,刘彻盯着卫青小臂一道高高肿起的乌紫,皮肉有些翻卷,洇着血。
一着水,卫青咬紧了牙,仍不习惯人伺候,自己拿过药来敷上,用白布扎起来,“没事儿的,陛下不用担心……”卫青看他脸色发白,见宫人内监都出去了,才说了话。
刘彻叹了口气,“你教育的对,他们不明白,朕明白!去病是太张狂了,轻敌冒进是拿性命开玩笑。朕还没见过仲卿发火呢……你一句话,对他来说,比朕说一百句都管用。他和你不一样……”
刘彻坐到卫青身边,卫青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刘彻瞥他一眼,也往里挪,仍旧靠着他,“朕记得,东瓯回来,你在朕怀里……”
卫青耳朵都红了,使劲儿的别着头。
刘彻清清嗓子,“说你杀了人……那孩子才不会呢?他不需要朕,可他需要你……”刘彻扳过他的下颌,“看着朕……面对他,我们都是长辈了……”
卫青看着他,他从没说过这些话,原来他还会说这些话……
“怎么?”刘彻看着那依旧清凉的寒眸子,仿佛有了读心的异能,“朕也可以说这样的话。怎么,朕当然是他的长辈,朕是他姨夫!?”
“是……”卫青没话说。
“去病外表放荡不羁,其实远没有你坚韧。他没有受过磨砺,就永远是脆弱长不大的孩子。他的张狂,是因为你在他背后撑着。仲卿啊……”
“陛下……”那根心弦轻轻的响着,让卫青如此契合的安静的望着他。
“你为帅,他便如猛虎一般,无人可敌。你比我了解他。正像你常说的,他是个‘胡闹的孩子’。他是脆弱的假放肆,他无时无刻不需要你……”刘彻说的自己也有些哽咽,“那朕呢……”他不能说,多年来,随着卫青的成长,他更需要他是自己的仲卿,是自己一个人的仲卿。朝野上下,几度云卷云舒,他不能落入孤家寡人的谶语中,只要有他的仲卿……
卫青垂下眼帘,又抬起来,“臣不过一个骑奴,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今日可虚掌帅印,所有战略战术,其实……尽受陛下赐教……”他不能再多说,说十多年前,东瓯平叛,风雪辞行,刘彻要他念《无衣》,而今依然如故,他依然自觉一无所有,早已尽属刘彻……可他不能说,也说不出口,他心里的支撑或许……或许支撑他的一直是,是那个在莽荡上莫名追赶他的黑衣少年,是那个夜未央下佯醉落泪的年轻帝王,是那个和他纠缠不清,也无法说清的总是问他同一个问题一朝天子……
如今刘彻早已过而立之年,而他自己也即将而立,他们都不再是什么倚仗一时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事过境迁,但有一样东西却历久弥新,只是不能言……
刘彻不知何时已经和他头顶头,读着他如水的春涧般清凉明净的寒眸子,“仲卿心中,我和去病……”
“呃……”卫青回过神来,悄悄移开他的额头,“陛下是君,卫青是臣,去病是陛下的门生,也同样是陛下的臣子,他是臣的外甥……”
“简直句句是废话!”刘彻倒会意的笑了。
让他这么一说卫青也忍不住笑了。
刘彻倒背着手站起来,卫青也站起来,刘彻看着他,“‘妇人之仁’能打下河朔,永解烽火甘泉之危。可以想见,那个‘混不吝的’得为朕,为我大汉打下多大的河山哪!放手让他打,让他到战场去历练吧,他会很快长大的……”
……
“舅舅,我肩膀、后背疼得厉害。”
“是吗?快脱了舅舅看看。”
霍去病脱了上衣,卫青一看,肩上一道淤紫,背上也横着一道紫印,“很疼吧……舅舅下手重了……”卫青心疼的说。
“是我不听话,我现在知道了,舅舅打得对。”
卫青给他找化淤的药,对了黄酒,揉开他的淤血。
霍去病呲牙咧嘴,撒娇使性的喊疼。
“忍两天就好了,好了我们就出征。”


(五十三)

刘彻叫春陀挂了地图,看他君臣二人往地图前背身一站,春陀便知趣的退下,从外面带上甘泉居室的殿门。
“春二月将六将出定襄,大捷。而今未满两月,复出定襄。仲卿,这仗可不好打。”刘彻站在地图前,摇摇头。
卫青端着烛台,和刘彻一起看图,“陛下说得是,此次出征,不比以往。匈奴新于定襄吃了败仗,已如毒蛇盘踞,昂首吐信,正是戒备森严之时,必是重兵防范。”
刘彻不言声儿,食指点着定襄,“出此百里,可有敌军?”
“春二月已尽。” 卫青摇摇头,“臣此次可出定襄百里,依此处水草之地为后营,供给前方粮草汲水。臣自率众向广漠进五十里。于前虚探其王庭,于后尚可有后营在水草处给养。臣遣将向漠北,深入敌境,使匈奴全部注意力集中北陲。此前,臣多年出征,战龙城、雁门、河朔、定襄,却都没有刺探过匈奴王庭。此次进伸,探其王庭。匈奴必会以为我军下一步定是要横贯漠北,这样迫使敌人固防漠北。我军下一步战略就可以……” 察觉到刘彻一直在偷眼看他,打断了卫青的思路。
烛光中正是他全神贯注的侧面,目光沉稳又冷静。刘彻的嘴角抿出一抹暗合的笑纹,探手敲敲图上的陇西,沿着往西划去。
卫青点点头。
“让他们以为我们关注北陲的下一步是他的王庭,然后我们回手取河西之地。打他个促不及防,此战为日后打个埋伏。仲卿和朕想得一样啊。”
“臣岂敢……”
“听张骞说,漠北风沙,一时即可遮天蔽日,难分方向。险呐!朕叫张骞跟你去,他在漠北十年,应知些水土方位。”
“臣谢陛下。”
“……”刘彻回过身,“不好打……要多加小心。”
“臣已经想过了,这一仗是不好打……不过……”
“陛下,剽姚校尉在外求见。”春陀又进来了。
“不单匈奴层层设防不好打,大漠风尘滚滚不好打”,刘彻看一眼卫青,身手轻轻拍拍卫青的胸口,“你这心里有牵挂也不好打……”
“……”卫青脸上一热,垂了眼帘,“陛下叫他‘从而不属’ ……臣明白……臣……”
“明白也没用……”刘彻摇摇头,“俗话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朕却不觉得。骨肉之情怎么舍得,能不挂虑?春陀,去叫他进来吧。”
“临阵犹豫乃兵家大忌。臣若过于忧虑,恐去病倒先虚了,反而更险,臣明白。陛下说得对,他会比臣飞得高,他是真正的鹰。此次两军对垒,双方必然都有充分的准备,可能形成对峙之势。而我军不惯风沙,不可僵持过久,最好就是在两军势均力敌对峙之际,能有一纵奇袭……叫他‘从而不属’……”
刘彻笑了,“仲卿若此役完胜,朕可该再封赏仲卿些什么呢?”
卫青摇摇头,并不言语。
“舅舅,怎么还不回家?”霍去病一脸不高兴的往里走。
卫青不说话,瞥了他一眼。
“臣参见陛下。”霍去病知道他的意思,草草拜了一下。
刘彻也不说话,反正说不说那小子也会自己站起来的。
“陛下在看地图吗?”霍去病自己走到地图前,“深入敌境,重兵相持,情势难分伯仲,必然变成相持对峙。拖久了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这样”,霍去病兴奋的自己端着烛台,抄起笔来,“大军在这儿相持”,他画个大圆圈儿。
刘彻黑着脸给卫青递个眼色,你和他商量过了?
卫青愣愣的看着刘彻,陛下果然教导有方。
刘彻走近卫青,拽住他的衣袖,朕可没说过。
卫青低着头,往旁边挪。
“我呢,就从这儿,悄悄的带八百骑,哼哼!一直这样!”霍去病长长的一道子抹出去,“舅舅你看怎么样!”一回身,舅舅和陛下不知嘀咕什么。
“舅舅——”
“谁教你的?”刘彻问。
“这还用教?!”霍去病得意的笑了。
卫青夺下他手中的笔,把他拉到一边儿,“你给我闭嘴。”
“舅舅……”霍去病又要耍赖。
刘彻看着他抹的这些道子,冲着卫青点点头,“画成这样,抹得乱七八糟,以后还怎么看?!仲卿,点了吧。”
卫青二话没说,卷起那图,就着烛火就点了。
霍去病傻傻的看着卫青,奇怪,舅舅的目光并没有蕴怒,依旧柔和,火焰映红了他的面庞,倒映在那温柔澄澈的寒眸子中,闪着一点点满足。
春陀闻见烟火味儿,忙进来,一看卫青拈着地图的一角,盯着那火光,刘彻、霍去病全站在一边愣愣的看着,一地纸灰,满殿烟尘。
春陀忙亲自端了水盆,卫青一边咳嗽,一边就着水把最后一角地图燃尽了才放心。
刘彻也咳嗽了两声,叫霍去病敞开殿门跑跑烟。
“天不早了,陛下早点儿歇息,臣告退。”卫青拜别刘彻。
“臣也告退!”霍去病这一嗓子出奇的响亮。
“嗯。”刘彻点点头,看着舅甥二人出去。
……
“去病,舅舅叫你去看你娘,你去了没?”卫青在路上问他。
“去了”,霍去病淡淡的。
“你娘怎么说?”
“说要我跟着舅舅,像舅舅一样。”
“你说什么?”
“说‘知道了’。”
“这就完了?”
“完了。”
“你这孩子……没说让她放心?”
“没。”
“不懂事!”
“半月前才刚去过,又去!我不愿意去,舅舅,陈掌那张老脸……”
“再胡说,舅舅跟你急啊!”
霍去病不言语了,“舅舅,我刚才画得……”
“嘘!”卫青示意他轻声,冲他点点手。
霍去病并过马去,卫青压低声音说,“兵家大事,切忌走漏,不管什么战略,指指就可以了,不能标出来……尤其是出征前,记住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霍去病笑了。怪不得他没觉得陛下和舅舅生气,只是稀里糊涂的就给烧了呢。
“去病啊,舅舅还得跟你说,不管你喜不喜欢你继父,都要常去看你娘,别总让舅舅提醒你……她生你养你不容易,是你最亲近的人,要孝敬你娘……”
“舅舅,沙漠会是什么样儿啊……”
“混小子,舅舅跟你说话呢!”
“哎呀,知道了。不是每半个月都去吗?舅舅,舅舅……”
……
“可是当年的霍中孺?”平阳轻声问卫少儿。
“哎……正是……不过也再休提起”,卫少儿擦了擦眼泪,“去病在青弟这里,妾倒省省心,不然,这些年,不知还要闹出什么乱子。”
平阳摇摇头,“去病虽然顽劣,却不是无志胡闹的孩子。此次出征,对他也是个磨砺。”
“早晨去病忽然到妾那里,妾就知道是青弟叫他去的。那孩子如今高大威武,妾身自己生的儿子怎能不爱。去病对妾身这个作娘的并说不上不孝,妾知道他是忌讳陈掌。才说了没有两句话,看见陈掌散朝回来,那孩子起身就走。公主不知道,去病人高马大,扳起脸来,谁人不惧。陈掌躬身在一边,半个字也不敢说。”卫少儿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二姐休要如此悲伤……”侧室递过绢帕。
“哎……”平阳也叹了口气,“将军叫他去,无非是他要上战场了,叫他去和你辞行的。只是去病还在年少,未免气盛,不懂长辈的苦心……”
“娘?”霍去病一愣。
卫青一看二姐来了,就知道霍去病早晨肯定没在二姐家呆住,从后面推他一把。
“去病参见母亲。”霍去病跪下了。
“二姐,天这么晚了,怎么过来?”卫青也坐下,侧室给他脱去氅衣。
平阳和他耳语两句,卫青点点头。
卫少儿拉着霍去病的手,“让娘看看。”
霍去病先看一眼卫青,眼圈红了。
“我儿子也长这么大了。”卫少儿禁不住又落下泪来。
霍去病没了脾气,眼泪也掉下来了,“娘……”
卫青心软,最看不得这个,先进里面换衣服了,平阳也随着他进去。
“二姐几时来的?”
“在这里吃的晚饭。你晚上吃得什么?”平阳给他拿添换的衣服。
“和陛下商量出征的事,在宫里吃的。”
“何时启程?”平阳一边给他系腰带一边问他。
“后天一早,公主不必惦念,月余必归。”
平阳点点头。
“家中若寂寞,公主无事去宫中走走,和陛下……”
“你还会体贴这些?”平阳抿嘴一笑。
卫青倒不好意思了。
……
“去病,送你娘到家再回来。”卫青叮咛他。
“知道了!”


(五十四)

浩浩广漠,一望无边,苍茫寰宇,湛湛青天。霍去病策马而去扬起一道烟尘,眼前的壮阔景物,是窝在长安永远也见不到的。舅舅说得对,天地广袤如是,慢说是儿女私情,纵然是萦怀愁苦,对此只当仰天长笑。
骄阳似火,灼烧着无遮无挡的沙地,马儿不停的措动四蹄,“大将军,果如博望侯所言,大营边有一道暗河。”
“禀大将军,各军俱已驻扎停当,诸将谨受大将军将令,悉听大将军调遣!”
卫青跨在马上冲张骞深施一礼,“博望侯功不可没!”
“不敢当!张骞不通作战,惟有做力所能及之事以助大将军用兵!”
舅舅头带紫金盔,身穿紫金甲胄,紫金战袍迎着微风。他跨在青玉色的玉兕騘之上,那神情全不似家中那般温存,那长健的身形此时仿佛变得高大持重,那水润的眼眸对着漫漫黄沙泛起英睿坚定的光芒,舒缓的眉关透着沉着与内敛,高挺的鼻梁越显坚毅和刚强,连那柔软的嘴唇也好像变得棱角分明,严谨的抿着。
千军万马前,舅舅的眼眸中,霍去病找不到了自己。平时,只要他在舅舅眼前晃一晃,那清凉眼眸中就全都是他了,可今天霍去病就围在他身边,而舅舅眼中,他仿佛混同于千军万马。
“升帐调兵——”
……
“禀大将军!合骑侯公孙敖率部从左路突进,御敌得力,加之太仆公孙贺部联手,力战一昼克敌,现已控制局部战局,缴获甚多,无暇清点。敌军退入大漠深处。两位公孙将军待大将军将令,可否追赶?”
卫青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大帐门边,挑开帐帘观望天色,“好,传我将令,二位将军初入漠北,将士征战一昼,不宜过劳。李广将军部将给养该到了,命二位将军就地给养,互为犄角安营!速将缴获随补给队伍押回李广将军处清点造册。今夜月朗如昼,敌军新败,应该不会在此夜截营,但沙漠气候变化无常,要严哨密防,晨起再战。不要再深入,但要拖住吸引敌军力量。”
“诺!”
“报!强弩将军李沮,出中路,亦克敌,依大将军将令,大部于纵跃五十里扎营,硬弩扎外围,李沮将军暂留,率众休整。李息、豆如意二位将军亦报,中路所遇之匈奴装备精良,人马健硕,有可能是匈奴王庭直辖之军马。”
“传我将令,李息将军率众复向前奔五里扎营,豆如意将军前奔十里扎营。只进不战,静观匈奴动向。”
“诺!”
“大将军,请用膳。”
卫青摆摆手,苏建,赵信部怎么还没有动静?他蹙起眉头。
不知何时似乎起风了,卷着土气,从帐底缝隙处钻进来,帐门翻卷起来,有军士过去掩上,风沙又吹开。
“大将军可是顾虑苏建、赵信二位将军?”张骞给他端过水来。
卫青接过水又放下,“再等一等吧……”,起风了,这大漠起风……卫青有些焦虑的往帐外走。
“舅舅”,霍去病看卫青要出帐,忙给他加一领战袍。
卫青蹙着眉头看着他,自己往上拽拽战袍的丝带,指尖触到霍去病的手背。
舅舅的手好凉啊。
卫青看看张骞,“这大漠果然不同,白日骄阳如火,夜半竟如此寒冷。”
张骞点点头,“大将军有所不知,这个季节,恐怕到了后半夜,水都要结冰的。”
“是吗……”卫青踱出大帐外。
张骞、霍去病都跟着出去。
月依旧明亮,只是四周围了一环晕圈。风从西北吹来,卷着地皮上的黄沙。
“不好……”卫青蹙了眉头,慢慢的摇着头,“来人,速再探苏建、赵信二位将军动向回报!”
“诺!”
“博望侯看这天色……”卫青神情凝重的看着张骞。
“飓风将至……”张骞摇摇头,“大将军,风从西北来,恐怕苏建、赵信……”
卫青脸颊上咬合肌隆起了一下,又松开……“风沙大,博望侯快先回帐歇息吧。”
“舅舅!”霍去病覆上卫青的耳际,拉着卫青进了大帐。
霍去病吩咐军士不得入内。
卫青凝重的看着他跃跃欲试的火亮眼眸,“战场就是如此,去病,你看到了吧。”
霍去病干脆的点点头,“苏建、赵信可还有希望?”
卫青摇摇头,“尚不可下定论,但必须着手援助,然而这广漠作战,若再派人马原路去增援,只恐仍为风沙所困,无济于事。所以,只有出奇兵……”
“我明白了,出奇兵,给敌人重创,迫使其全线回援,以解西北之困!”霍去病两眼放光的看着卫青,“末将愿为大将军分忧!”
去病竟郑重其事的叫他一声“大将军”,卫青心中一热,打量着他高大健硕的身形。他怀里的那个撒娇使性的娃娃不知不觉间,已经长了这么大。看那威武的眉峰,锋芒毕露的火眸子,高挺鼻梁带着遮掩不住的自信,卫青点点头,“好,点齐人马,即刻出发。记住,有时人要听马的,它们比我们嗅觉、味觉都灵敏得多,尤其能够感觉到水草的湿气……”
“大将军不必多说,兵贵神速,末将明白,大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
“好。静候剽姚校尉的捷报!”卫青咬紧牙,却极其平静的带着笑容拍拍他的肩。
……
“诸位都听好了!我只有两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杀’!”剽姚校尉虽然年少,但那冷冰冰的口气,和流露着冷酷的神情,足以使八百轻勇骑兵不敢有些许怠慢。
他那带着幼稚的英俊脸膛泛起红光,一双眸子透过黄沙,烧得风都炽烈起来。“出发——”一声号令,汗血马如烈焰一般,绝尘而去。
……
张骞在自己帐中听得外面的风声无法入睡,忽然想起卫青不知把那饭吃了没有,辗转反侧睡不着,便过来看看。风沙已经遮天而来,月色昏暗,远处烟尘四起,什么也看不清了。
“大将军?”张骞进了卫青的大帐。
卫青不在,只有校尉任安,“博望侯还没有歇?”
张骞点点头,转身出来,又遇随行的议郎周霸,便问,“大将军呢?”
“大将军去巡营了。”
“这么大的风沙,大将军还……”
“回博望侯,大将军最重夜哨,每次出征夜夜亲自巡营。”
“我去寻他。”张骞有些感动。
“大将军早已查验完毕。”
“大将军已查验完毕,往那边去了。”
“大将军刚查验完毕,往北营去了。”
张骞找了一路,处处都皆报卫青查过方去,只是人不知在哪里。张骞虽然通西域十三年,也困在匈奴将近十年,可从未随军出征。如此狂风之夜,主帅不知去向,张骞有些慌张,又不能声张。正在为难之时,似乎听见有人咳嗽的声音,寻声往去,就觉得马栏处似乎有个人影,忙过去。
张骞用衣袖顶着风沙走过去,是卫青。他背着马栏,向着北营外,正迎着风沙,不知观望什么。张骞虽未靠近,但分明的感觉到那长健的背影,翻卷的紫金战袍中扬动着一种莫名的牵挂和担忧。张骞知道他有寒症,这个季节的大漠深夜,岂能这样堵住风口站着吹,没病也得吹出病来。“大将军,夜风寒……”
“呃……博望侯……”卫青回过神来。
“大将军站在风口上这么久,不觉得冷吗?”张骞走过来,“苏建、赵信部未必……”
卫青摇了摇头,和张骞一起往回走,“他二人一昼夜未有消息,不是已往所为。右将军苏建随我多年,甚为稳妥……咳、咳……”
张骞忙说,“风大,回到帐中再说。”
卫青几乎是一路咳回大帐,张骞忙吩咐军士给他倒滚水,暖一暖。又要烫酒。
卫青边咳边摆手,“……咳、咳……我有军令……咳、不得饮酒,不用了……一会儿就好……咳、咳、咳……”
张骞只好递过热水,卫青强压着咳嗽喝了半盏水,渐渐平复下来。
“……风沙从西北来,到此已如此大,而且越来越猛,前半夜还见得朗月,此时已经昏天黑地了。大将军,难道苏建、赵信二位将军……”张骞吩咐给卫青重新热了饭菜。
“战场风云瞬息万变,如此一昼夜未有音信,一定是……遇敌众多,浴血厮杀,加之如此烟尘,无法回报……”卫青吃不下,霍去病更像块巨石坠在他心里。这么大的风沙,去病再勇武也还是个孩子。第一次上战场,自己怎么让他去了呢?卫青的手不受控制的有些抖,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这般说来,如何为援才是……”张骞一定要他吃,可他只蹙着眉头,垂着眼皮摇头。张骞突然发觉霍去病没在卫青身边,一下醒悟过来,“难道大将军命剽姚校尉他……大将军,如此风沙,剽姚校尉若原路去救,不堪设想。大将军怎可……”
卫青又咳了起来,强压住,摆摆手,“……博望侯不必多虑,他没有原路去,咳咳,没有原路去……”
这个情形还你怕我挂虑,张骞叹了口气。你到真是个十足的厚道人,“大将军如此咳,一定要吃些东西才好压住。这漠北风硬,将军本有固疾,不可轻慢这病。”张骞逼他吃些东西,心里颇不好受,难怪他顶着如此寒风狂沙,在那里观望那么久,原来是去病……
卫青吃了两口,心里堵得厉害,放下筷子,又喝了口水,“夜已过半,博望侯快去歇息吧。”
“大将军也早些歇息。”
……


(五十五)

风沙如此之大,沙砾剐着霍去病的面颊,十八年从未受过如此痛楚,一个大沙砾剐过他的额头,霍去病用手一抹,一点湿,许是剐破了,他扯住战袍,用别在马靴筒外的利刃,割下一角战袍,蒙住口鼻。又割下一块,蒙住汗血马口鼻,“都割下战袍,掩住口鼻,掩住战马口鼻,还要加速——”
八百年轻小伙儿都是他自己从卫青帐下精选的,原以为他不过是大将军娇养下的少爷羔子一个,如今见他骑术如此精湛,奔袭青出于蓝,小伙子们都是血气方刚之年,割下战袍,掩住口鼻,随他而去。
不知是天色渐明,还是跑出了风沙之地,汗血马忽然全身一抖,长嘶一声,鬃尾乱乍,加了全速,御风一般冲向前去。
舅舅的嘱咐突然想起在耳边,霍去病忘了脸上的剐痛,兴奋的大叫起来,“前方可能有水——”
果然不知不觉中已跑入一派水草丰美的地方。一道横溪泛着晨光,霍去病第一个冲到水边,踏入水中,兴奋的乱跳。
八百骑随后都到,将士们纷纷下马喝水。
霍去病痛饮清凉的溪水,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此处水草如此丰沛,匈奴怎能不知……难道……
他一猛子蹦起来,汗血马饮水已毕,霍去病翻身上马,“全都上马——”话音一落,他自己已经催马冲向前去。
后面队伍匆忙上马尾随而去。
行不多时,果然前面一派大帐,映在依稀的晨光中。
火眸子一抹残酷的血色,霍去病仰天大笑,什么也没说,抽出腰间宝剑,冲着那一片大帐直冲过去。
他才不管前面会有多少敌人,匹马踏过围栏,就踏死一个匈奴人,霍去病看也不看,横剑冲进去,两边挥剑,立毙数人,剑锋过处,无一幸免。
敌营在晨光中一阵大乱,如桶了蜂巢一样,后面的八百骑也到了,里面已经乱了,也看不见霍去病在哪里,众将士看敌营大乱,霍去病定已闯入敌营,大家一拥而上。
一时间血光冲天!霍去病杀得淋漓畅快,这正是他想了十年的事——向舅舅一样打匈奴。奔袭如此之苦,怪不得舅舅病疾缠身。“匈奴狗!!!”他疯狂了,边杀边破口大骂,血沫溅到他嘴里,腥气让他两眼冒火,若不是尔等,狗一样的畜生,连年骚扰我边廷重地,我大汉百姓何以深陷征战之苦!累我中原之地古来累骨长城,累我大汉和亲多年,若不是尔等畜生,我舅舅何以受此颠沛之苦!“全都杀绝——一个活口也不留——”
破晓一直杀到红日东升,霍去病只杀得单手酸痛,胸中仿佛升腾着热浪,越杀越起劲,剑交左手,继续砍下去。
霍去病突然看见一个要翻上高头大马的匈奴人,催马过去,一把把此人直接从马上薅下来,问也不问,单手把那人高高举起,往地上死命一摔,就听一声惨叫,那人脑浆崩裂,再没了活气儿。
一边另一个刚要上马想逃的匈奴人吓得一下从马上堕下来,爬跪在霍去病马前,死命的喊着,霍去病言语不通,不知他在喊什么,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是求饶。
霍去病冷笑一声,“我最看不起你这等没骨气的下贱之人!!”挥剑落下,一边冲过一个匈奴人,猛的附在那人身上,被霍去病拦腰斩为两截!
“你倒底是何人?!”霍去病眯了眼睛,盯着那个跪着淋漓一身死人热血肚肠的匈奴人。那人早已吓得几乎没了活气儿的。
“嗯!亏你等自夸什么苍鹰、苍狼!!竟是狗屎一推!说,快说!!”
那匈奴人战战兢兢说了一大通,霍去病一句也没听懂,叫过一名懂匈奴语的军士来,“他说什么?!”
那匈奴人又说了一大通。
“回将军,他是大单于之叔,罗姑比。被将军斩为两截的是他的相国,被将军摔死的是大单于的叔祖父,籍若侯,名,产。他求将军饶命!!其余人也皆愿降。”
“哼!两国交兵,谁听你讲人情?!”霍去病冷森森的笑了,“呸!尔匈奴狗,屠我边陲重镇,可曾怜我妇孺?!我为何要饶过尔等?!传我将令,都杀绝!!一个不留——”
“报将军!已无一个活口——”
“好——”霍去病弯腰探手薅住罗姑比的发髻,直接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让你看看——尔等屠我城时,尽是一样惨状!!如今留你一条狗命,带回去,给我舅舅请功。带你回长安,叫陛下看看伊稚邪的叔父是何等的无能!!”
“来呀!八百儿郎可有伤亡?!”霍去病催马在匈奴的死尸堆里踏过一圈。
“回将军,我伤亡不足十余人——”
“将军神勇盖世无双——”
“将军神勇盖世无双——”
霍去病得意的笑了,“速清战场!!我们即刻回去向大将军请功——”
“将军神勇——将军神勇——”
……
卫青一夜未眠,黎明出帐,黄沙已埋了压帐脚的雷石。
“苏建、赵信可有消息?!”
“尚无……”任安轻声说,“大将军咳了一夜,如今天色还早,大将军再躺片刻吧。”
卫青摇摇头,“……”几次张口,又咽回去,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问,“剽姚校尉……”
任安扶他进帐,没有回答。
卫青紧闭着嘴,不再问。去病不会有事的……昨夜的风沙,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
张骞晨起忙来看他,竟吓了一跳,他那英睿的脸上好像蒙着一层晦气,那水一样的眼眸似乎已被风沙吹干,眼圈有些发青,嘴唇毫无血色,两颊却有潮红。精神少说减了一半,张骞不敢说。只到他近前,“一夜未眠吧……”
“无妨,多谢博望侯……”卫青淡淡的敷衍。
张骞粗通些医道,挪过他的手,切住他的脉搏,蹙着眉头,“咳了一夜?”
卫青不言语。
“大将军晨起两颊潮红,是风寒侵肺所至,不可掉以轻心。先吃了早饭,再酌人速将宫中御医的药煎了……”
卫青强笑笑,示意他轻声,“我没有事,如今用兵之际,我若煎药,军中必有传言,人心恐有变。博望侯放心,我没有那么金贵。”
“大将军此病源在寒字上,可使士卒笼炭火于大帐。”
“多谢博望侯关心,战场之苦,千军万马,士卒将帅都是一样,不可为我一人而有殊遇。”卫青只是摇头。
张骞没有办法再劝,任安端过早饭,卫青只喝了粥,便不再吃。
去病……卫青一想到这个心就慌得几乎要跳出来……
……
正午,大漠又变得烈日曝晒。卫青焦灼的在帐外等候消息。
“报——”
“快说!!”
“二位公孙将军报,黎明复击匈奴,克获,战约两个时辰,匈奴全线突然弃阵而走!二位公孙将军不敢深入,就地清点缴获俘虏,尽三千——”
“怎么?突然弃阵而走……”难道去病!卫青只觉心中一阵敞亮,病仿佛去了一半,长出了一口气,“二位公孙将军任务已解,战功卓著,即刻班师。”定然是去病突袭有了战果!
“诺!”
“报——”
“大将军,李息,豆如意二位将军纵探匈奴王庭外围,遇匈奴。果依大将军阵法,强弩将军李沮后援得力,豆如意将军一战,而李息将军随后复战,进而李沮将军率众再战,匈奴疲而无力,已溃数里。三位将军两日共俘五千有余。”
“传我将令,三位将军纵探匈奴王庭有功,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可再入,即刻班师!”
“诺!”
张骞几乎是眼瞧着卫青的眼眸又见了水光,精神也好些了。忙过来扶他入帐。
“大将军——大将军——末将有罪啊——”
卫青猛的回过身。
只见一个人一身血迹,滚得遍体黄沙,被几个军士搀着,跌跌撞撞的冲进来。
“苏……”卫青一下哽在那里,“苏将军……”
“大将军——末将有罪啊——”
“快到里面再讲!”张骞拉着卫青先入了大帐。
“末将与赵信合兵三千,于西北遇敌军过万!”
卫青一惊,根本坐不住,站起来。
“末将拼死以战,诸将士皆力战,又遇漫天黄沙,三千人马直杀到黎明,仍余八百人!”
“好!”卫青不禁脱口而出,真勇士也!
“至日中,不知何故,匈奴全线退防。只是那赵信……”
“怎么样……”卫青眼中见了泪光,“……可是已经阵亡……”
苏建哽咽着只摇头。
“那……”不是?卫青再想不出其他的。
“赵信故胡儿,将余下军马叛逃而去……”
“叛……”卫青只觉得喉咙一紧,嘴里一阵甜腥,忙竭力咽回去。“叛”!这个字他从未想过——
“末将失战,全军覆没,请大将军降罪!”
那声音明明只在眼前,卫青此时却听得好像远在天边,“什么……”
“请大将军依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卫青已是一身冷汗,如此勇将,怎能处以极刑?!但条条军法,严苛的摆在满营众将面前,卫青恍惚了,或许刘彻每每就是这个处境。
“大将军!”议郎周霸进言,“大将军出征多年,未曾斩一员裨将。仁义多,而威刑少。今苏建弃军独归,当斩首以明威。”
卫青只觉得胸口要炸了一般,嘴里的血腥气更浓了。张骞看他脸色已变只是忍着,过来扶他,忽见他嘴角似有血痕,忙按他坐下,强他喝下热水。
“大将军”,任安过来,“末将以为不然,以千挡万,而苏将军力战不降,虽败亦情有可原,岂可斩首?!”
卫青缓过这口气, “我奉陛下诏命出兵伐胡,惟求上下一心,直面强敌。我要什么威,要这威又去镇着谁……我虽为三军统帅,掌有生杀之权,而岂可滥用职权!若说有罪,我也难辞其咎。如今我官至极品,人人都道我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他不禁冷笑一声,“正好回去一同请罪!”
“大将军!不可啊——”
卫青越说越明白刘彻的为难,心里翻绞得越发厉害,“有什么不可?赏不避仇,罚不避亲。又有何不可?!我累于人言,荣宠已极,遇此等事,安得不叫人怨我自擅专诛于境外?!你们也不必多言,苏将军暂委屈一时,先往后军李广将军处关押,待还朝之日,我与将军一同请罪……”
“大将军……不可,末将不能连累大将军——”
……


(五十六)

他梦见卫青了,梦见自己让他说战况,他就是不言语。他急了,竟叫人把卫青拖了出去,反应过来,又自己拿着剑,把那几个人都砍了,拉着卫青回来。卫青蹙着眉,扬起头,单手抚着咽喉,痛苦的不说话。刘彻便叫他写,他拿笔写说嗓子里有颗星星。刘彻忙拍他的后背帮他吐出来,果然卫青咳出一枚闪亮的赤红小星,一下划过天际……“仲卿……仲卿,仲卿!”,刘彻一梦醒来,腾的坐起来,心里仍是乱跳,仲卿怎么还没有消息……半个月了,前线音信皆无。张汤追查截获密报的事已过半月,还没有定论。
“陛下……”春陀听见他梦中叫喊,连忙进来。
“可有战报……”刘彻坐在幔帐中,闭着眼睛深深的喘着气。
“尚无。”烧了地图那天夜里,卫青刚走,张汤就送来截获密报。半个月了,陛下焚香斋戒,时时独寝,可前方却迟迟没有战报。
刘彻蹙了眉头,再不能睡,慢慢站起来,“图。”
“诺。”春陀忙挂上地图,给他掌过灯火。
刘彻自己拿了烛台,摆摆手,叫春陀退下。
也不知霍去病这混小子怎么样?!张骞曾言漠北昼夜气候犹如夏冬两季,风沙遮天蔽日,仲卿的病……匈奴重兵防范,这仗……
刘彻来回踱步,那送密报的是个胡人,截下来的秘扎中不称官名,直呼卫青名讳,八成儿是亲贵之人所写。更是直呼刘彻的名讳……哼!刘彻冷笑一声,还能有谁?刘陵这妮子也不小了,还如此风骚,长安城的王公亲贵怕是快让她睡遍了。该收手了,等这一仗有了眉目,你们都给朕等着!
“春陀,朕做了个梦。”
“……”,从小看陛下长大,陛下的黑眸子里少有如此的不安,春陀静静的等他说。
刘彻却不说了,独自踱到殿外,残月,漫天繁星。
……
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仿佛一夜之间就憔悴至此,想想前日他跨在战马上的情景,是何等的稳健威武。张骞心里一阵绞,他的寒疾恐怕有些重了,这个病最不好的就是见血。可方才他咳得厉害,张骞特别留意看他饮过水后的杯盏,里面淡淡的浮着一丝血痕。若是咳得太重,喉咙里的血则便罢了,若是内里的血,就不好了……
如今各路报捷的报捷,请赏的请赏,失军的失军,唯独他最在意的霍去病,过了午还没有消息。卫青心里的淹煎全都写在脸上,只是倔强的扛着,嘴里不吐半个字。
说到底,他还是年轻,已经两昼一夜没合眼了,也没怎么吃东西,没白天没黑夜的咳,又唯恐军心不稳,不肯吃药,就这样愣扛着。张骞初总强他吃,现在也知道他可能根本就咽不下。
卫青呆呆的靠坐在大帐中,无力的半闭着眼睛,去病呢?怎么还没有消息?从两位公孙将军和苏建的军报上看,去病应该是重创了敌人才对啊,怎么会还不见消息。难道是……卫青猛地睁开眼睛……
吓了张骞一跳,“大将军……”
“呃……”卫青忙垂下眼帘。
“剽姚校尉出兵晚,自然回来的晚。”张骞知道他想什么,压低声音安慰他。
若是匈奴两路回首增援,而去病还在得意中,恋战不肯收兵,那可就……临行前,忘记嘱咐他,得胜即归,不可恋战,如果……卫青已无血色的嘴角轻轻的颤,眼角一痕水光。
“大将军要善自珍重,将军正当壮年,这病……”
卫青摇摇头,什么话也不想说。
“舅舅——”帐外一嗓子。
卫青一下挣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犹恐自己思虑过重,是幻听,先看了一眼张骞。
张骞就看帐帘一挑,一个浑身泥血,根本看不出面貌的高大身形闯进来。
卫青一口气顶在心里,眼前一黑。
张骞还没缓过神儿来,就觉得身边的卫青直着往后仰过去,“大将军!”张骞一把抄住他。
“舅舅!!”霍去病一把推开张骞,死死的把卫青搂在怀里,“舅舅!舅舅——”
卫青面无血色,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张骞忙传军医,一边叫霍去病冷静下来,“去病,且去洗洗脸,换换衣甲。”
“不——”霍去病搂着卫青,疯了一样的大吼。
“去病!!不要如此,大将军操劳过度,一直为你挂虑,昼夜不曾合眼,今你归来,如此面目糊涂,大将军如何舍得?!快去!!”
……
“舅舅!快看,我在这儿!!舅舅!”
那个粉团儿直接从树顶跳下来,卫青一把抄住他,“不要命啦!”
不对,不是,是夜里……
“不!就不回去,我就住舅舅家!!舅舅——”
“住!住!不要哭了,就住舅舅这里……”
也不是,是策马在莽荡上,“舅舅,看我,我也行!!”
“小心……”
还不是,是马厩里……
“舅舅——”
“哭一会儿就行了,舅妈和弟弟要听见……”
……
“舅舅——”
“呃……”卫青慢慢睁开眼睛,好大的泪珠,滴滴答答的从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乖戾的鼻尖哭得通红,放肆的眉毛难过的拧在一起,宽阔的额头上一块血痂。
“舅舅……舅舅你醒了?舅舅想吓死去病吗……”
卫青无力的抬起手,轻轻的摸着他额头的伤,“怎么伤的?身上可有伤?”
“沙砾打的……舅舅还问我这些……舅舅这是怎么了?”
卫青笑了,整整两天,心里就没这么安稳过。
张骞眼圈一热,忙将众将都支出去,自己也回帐了。
“舅舅要有个……我也不活了……”霍去病把舅舅扶坐起来,搂在怀里,让舅舅靠在他臂弯里。
“……胡说……舅舅什么事也没有,只要舅舅的外甥平安的回来……”那心中的塌实让卫青冰凉的指尖渐渐感觉到了一点儿温度,“战况怎样?”
那还挂着泪豆的脸颊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混蛋……”卫青一看就明白了,佯嗔他。
“杀他个片甲不留!伊稚邪的祖宗我都摔死了!他的叔叔是唯一的活口,带回来,扒皮炖肉,犒赏三军!”
“什么!!”卫青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斩首两千余骑,除了那个什么罗姑比,一个活口不留!他们怎么屠我的城,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燃起了炽热的烈焰。
“好小子!八百对两千,果然不同寻常!”卫青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此,舅舅便放心了!”
“舅舅,我的兵伤亡不过十数人!”那小模样从不知“谦虚内敛”为何。
这份满足感,卫青头一次品尝,他一手娇养的霍去病,他羽翼笼罩下的小鹰,竟一飞冲天,如此势不可挡。
舅舅在笑啊,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嘴唇也见了些颜色,无限的满足和幸福映在那清凉的眼眸中,荡着柔和的波光……霍去病的心都醉了,“舅舅……”
“大将军!”
霍去病没好气儿的眼珠差点儿瞥出去。
卫青从他怀里挣起来,“去病,给舅舅把衣甲穿戴起来。”
“舅舅才刚好些……”
“去。”
霍去病只好过去给他拿衣甲。
……
“捷报——”
刘彻在朝堂上激动得站了起来,“念——”
“大将军兵分三路克广漠,共缴获万余骑。合骑侯公孙敖,太仆公孙贺,左路大捷;中路亦大捷,探匈奴王庭,强弩将军李沮,将军李息,豆如意,尽有战功。唯右路苏建将军亡军,翕侯赵信叛走匈奴。大将军未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谨付陛下酌处大将军指挥不利之罪。剽姚校尉奉大将军命,连夜奇袭,迫使敌军两路回防,解右路之危。剽姚校尉不负大将军之托,自领八百骑,纵百里,斩大单于叔祖父——籍若侯,产;生擒大单于叔父罗姑比;斩其相国、当户;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缴获不可胜数,——”
“退朝……”刘彻拂袖而去。
他带着阴霾的声音让满朝文武皆毛骨悚然。
……
卫青带军从不在战场庆功,觉得身体好些,下午便率大军返回定襄水草丰沛处休整,只是已骑不得马,乘车而返。
各路将军回到定襄,夜宴庆功,知道大将军染恙,都来探望,卫青一一谢过,只叫大家酒宴尽兴,自己就不去了。诸将叫他早点安歇,也就都出来。
卫青叫霍去病也去庆功,霍去病哪里肯走,就陪在他身边。
“去病啊”,卫青靠在榻上,脸色比中午略好了些,“你替舅舅去看看苏建将军。”
“舅舅……”
“疆场胜负,半由天意半由人。没有常胜将军,只有常战的勇士。苏将军以千挡万而不降,舅舅想去看看他。”卫青叹了口气,“可舅舅却不能去……军中必有怨声,道我不公。败军之将,在军营里何该问斩。”
“舅舅放心!”霍去病转身出去了。
……
叛逃……卫青心里一阵凉,赵信随是个匈奴人,可久在汉营教习军士。赵信曾和他说,与伊稚邪单于有仇,故在汉营永无二心。千金一诺,却终了一个“叛”字。卫青心里犹如打了个节。慢道刘彻三天两头说他老实厚道,也休说刘彻成天挖苦他是个十足的实心眼儿,原来这尘世上竟还有这一个“叛”字。
可怜他领兵多年,如今掌三军帅印,并不曾对一个部将存有疑虑,而今却……次子降生,刘彻曾在上林苑问他,给老二起得什么名字。他说叫“不疑”,他不会对人生疑,也不愿儿女长大心中总有疑虑……难道竟是错的……
“舅舅……”霍去病回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舅舅先喝药吧。”
“苏将军怎样?”卫青端着药碗问他。
“苏将军说是他连累了舅舅,叫舅舅好生调养。”
卫青又叹了口气,把药喝了,漱了口。
“舅舅,我服侍舅舅躺着吧。”霍去病说着就去给卫青铺被子。
卫青想起了什么,知道他精明,恐他察觉出自己已经知道那晚的事,会不好意思,便点点头。
“我给舅舅温席,舅舅就不会冷了。”霍去病自己先钻进去。
卫青笑着过去,“去病,你不冷吗?”
霍去病笑着摇摇头,“舅舅快点儿,我给你讲那个罗姑比的熊样儿!”
卫青吹了烛火。
这小伙子身上像火炉一样。
还讲什么,霍去病其实累极了,说是给卫青温席讲故事,结果卫青吹了灯躺下,他把头往卫青肩窝里一枕,埋头在卫青怀里呼呼大睡起来。卫青好像搂着个大暖笼,这多天一直揪着心的牵肠挂肚,如今总算这样老实平安的滚在他怀里了。虽然霍去病比他要健硕,可卫青还是怜爱的拢住他,在他眼里,霍去病似乎永远是那个搂着他脖子,腻在他怀里的孩子……怀中的塌实和温暖让卫青的眼皮渐渐粘在了一起,多少天不曾这样舒心的睡了。
这温暖似乎比汤药来得见效,卫青一夜未咳。
……


(五十七)

“陛下……”春陀见刘彻一桌晚膳,一筷子没动,“陛下……”
“撤了!都给朕撤了!!”刘彻一挥衣袖。
“陛下,这里还有大将军写给陛下的亲笔信笺……”春陀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这次的大捷可有些棘手了……
“仲卿有……呃,大将军还有信笺?”刘彻被戳中了心事,脱口而出,又改了口。
春陀双手递上去。
刘彻拿过来,手抖,差点儿掉在地上,忙攥紧,揣进衣袖里。
“陛下?”春陀又晕了,“大将军信中必有内情上奏……”
“内情?!朕不看都知道这里面写的什么!!一则请罪,一则给苏建讲情!不信,不信给你看!你念给朕听!”刘彻嘴上说,却不拿出那信函来。
“奴卑岂敢!”他们君臣二人的事儿,春陀不敢多言,好好好,随你们闹吧。 “只是这里还有博望侯转承陛下御览的密函……”
“什么?!”刘彻的心一下拽到嗓子眼儿,张骞的密函……是不是仲卿出了什么事?!
春陀心里一笑,这戏都演给天下人看去吧,陛下的心机真是越来越深了,用心良苦哦……春陀忙把张骞的密函递上。
刘彻紧张的撬了几次都撬不开火漆,春陀看出来,过去帮他撬开,刘彻凑近烛火,“臣张骞遥拜陛下圣安。臣随大将军入广漠,大将军昼夜忧劳,治军严谨,而责己愈严。病中不肯用药……”病!刘彻心里一紧,他就觉得这次仲卿出征多半要出点儿事儿,否则他怎会作那样的怪梦。
刘彻叫春陀剪灯芯,烛光更亮了,“唯念军心安定;体寒而不饮暖酒,尽守军法条令;更加之不肯殊于士卒而拒不笼炭火取暖,夜寒而咳愈烈。”
“这……”刘彻额角冒了汗,仲卿病得……
“臣随其左右,见大将军日夜操劳,不得休息,加之气候恶劣,大将军彻夜干咳。臣略通医道,大将军夜不能寐,干咳最是伤神,晨起脸颊常有潮红之气,过午则面色苍白,此寒气袭肺,加之忧劳过度所致。如此病疾,若非其正值英年,恐早难以维持。此病最忌咳而见血,臣见大将军杯盏中有血痕,但不敢肯定,血从何出。然大将军性情内敛隐忍,臣诚恐其隐而不言……”
刘彻按住竹简,眉头已经攒蹙到了一起,朕本来只想演出戏给他们看,也省得他们眼热,早晚中伤仲卿。没想到,这步棋朕算是走对了。你回来给朕老老实实的看御医!!此战霍去病才能跃显,朕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叫朕的门生去打!你就在朕身边,朕要天天看着你……你这是何苦来……叫朕……
春陀眼见得陛下眼中转了泪光,不敢再看也不敢问,悄悄摸出去,掩上殿门。
……
“剽姚校尉……”
“是剽姚校尉……”
“又是一个娃娃……”
“大将军当初也不过是个娃娃……”
霍去病第一次这样和舅舅一起跪在朝堂上,满朝文武的目光都集中在这舅甥二人身上。
刘彻的眼睛一直盯着卫青,刚才霍去病进来时,朝堂上一阵哗然,他还没来得及端详卫青的气色,卫青就已经跪下了。此时他一发想看到卫青的面容,可他的仲卿很少在这朝堂上抬起头看他。
“剽姚校尉去病,以八百骑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而陨将不过十数人。真乃奇功!果然不负朕教导之意!更斩单于叔祖父,生擒其叔父,勇冠三军,堪比神人!朕以千六百户封剽姚校尉为冠军侯!”
“臣谢陛下!”霍去病干脆的抬头冲着刘彻一拱手。
刘彻笑了一下,“合骑侯公孙敖,太仆公孙贺,有功;将军李沮、李息、豆如意,皆有功,各按定例封赏!”
陛下就像没看见卫青一样,满朝都愣了。
霍去病早抬起头,不满的看着刘彻。
“上谷太守……”
还有上谷太守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霍去病都糊涂了。
满朝也都糊涂了。
刘彻面无表情,“四从大将军,以千一百户封为众利侯。”
这都哪儿挨哪儿啊?!霍去病直直的盯着刘彻。
下面群臣一片悉悉索索的议论之声。
只有卫青依旧静静的俯首跪着,他的脊梁似乎第一次在这朝堂上没了惶恐,刘彻能感到他平静舒缓的呼吸。屡次大捷而归,他这样跪着听封时,那脊梁里总透着愧不敢受的气息,这次刘彻不封不赏,朝臣都在窃窃私语了,霍去病简直要跳起来,他却反而心里塌实了。
“苏建……”刘彻故意带着阴骘的甩出话来。
卫青双肩一颤。
刘彻夜里悄悄撬开他的信笺,猜错了……卫青没有给苏建讲情,只是自己请罪……猜错了……刘彻半夜靠在榻上琢磨,仲卿一贯心肠软,苏建以千挡万而不降,难道仲卿的心变硬了。不会,刘彻又摇摇头,仲卿的性子他最了解,要不在军中苏建的人头就落地了。可他又不讲情,他在顾及什么?
刘彻还真是费了一翻脑筋,仲卿身为三军统帅,又是朝中贵戚,给苏建讲个人情,也不为过,况且又是信笺,别人也不知道,也没人议论他偏袒包庇……他不讲情,朕在朝堂上放苏建一马,苏建这个人情就要还给朕,而不是仲卿。仲卿把这个人情让给朕了,让满朝文武都体察圣恩。仲卿如此用心良苦,刘彻翻来覆去再不能睡。
天蒙蒙亮时才眯了一觉,梦中问仲卿,何故不讲情。“陛下每常叮咛臣,不结交,不养士。臣如今幸蒙圣恩,位列三公,于军为帅,从将甚多,更不敢忘陛下嘱咐。岂可讲人情,而叫人背后论臣有庇护裨将之心。岂不有负陛下保全之意,反叫陛下为难……”
刘彻呆呆的醒了,根本不觉得那是个梦。手里还攥着仲卿的信简,晨光中又看一遍,全是自陈罪责,至于那病,他是只字未提。这个刘彻倒早就料到了,他敢保证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比自己更了解仲卿。
仲卿啊……刘彻看着他的脊梁,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苏建失军,其罪当诛。念其力战,现交廷尉署,依律酌处。”好,就让朝堂上都念朕的恩德,让他家人去赎吧。
卫青心里一松,刘彻看了他的信了。
“大将军三路破敌,而亡一路,叛逃一将,虽首虏过万,不益封……”
“臣谢陛下隆恩——”
“退朝。”刘彻不再往下看,独自离开了。
卫青想到霍去病,急忙一侧头,那小子脸都青了,正要发作。卫青一把拉着他站起来,二话不说,拽着他离了朝堂。
……
“果然大将军落得如此下场啊……”
“伴君如伴虎啊……”
“首虏过万,功亏一篑……”
“这就叫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那剽姚校尉不过十七八岁啊……”
“是啊……”
“看来,这剽姚校尉是深得上意……”
“大将军不行啦……”
“剽姚校尉是大将军的外甥……”
“嗯,名利当头,大人可曾见亲情?”
“说得是!”
“说得极是啊!”
“看来大将军真的要不行了。”
“如今陛下赏识的是剽姚校尉了……”
……
“舅舅!陛下这么做不公平!!”霍去病在卫青的大帐里来回转圈儿。
卫青从来行军归来,要在军中住几日,总结对阵得失,安排善后才会回家。这次也一样,看着霍去病在大帐里来回的转,卫青想笑,却又咳了起来,“咳咳……去病,你不懂。陛下是对的。”
“他永远是对的!舅舅,你永远说他是对的!”霍去病不干了,看卫青又咳,忙过去给卫青捶背。
卫青拽过他来,“去病,你舅舅不是这天下的‘舅舅’。咳……这碗水要像你这么端,早就连碗都摔了。”
“舅舅……”霍去病仍不服气。
他手太重,捶得卫青后背生疼,“行了,咳咳,别捶了,咳……舅舅后背都疼了。” 卫青蹙着眉头,笑着示意他不要再垂了,“只要去病比舅舅强,舅舅什么都不要。”
正有军士端了煎好的药进来,霍去病服侍他吃了药。
“去病啊,舅舅在军中处理善后,还有很多军务。你先去看你娘,给你娘报喜。”
“不!”霍去病不高兴。
“又来了”,卫青瞥了他一眼,“舅舅还要跟你说多少遍,讲多少道理。如今你有功于社稷,封为冠军侯,当然要第一个告诉你娘。没有你娘,哪儿有你。”
霍去病不说话了。
“你也顺便回舅舅家,告诉舅妈,舅舅明天晚上回去,快去吧,听话。”
霍去病老大不愿意的一步三蹭的出了大帐。
卫青摇摇头,背过身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在竹简上记录战场情况。
……
长安已经是夏天了,不但不冷,都能感到些暑热之气了,傍晚还这么暖。漠北竟然是那样的风沙漫天,长夜凄寒透骨啊……卫青病中觉得紫金犀甲太沉,天也擦黑,不用讲究什么,于是自己解开甲胄,换上便服。
这咳嗽真是熬人,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厉害些,咳得人浑身酸痛无力。月亮升起来了,卫青理清了军务,回到寝帐,咳得没办法,忽想起那老御医还有一幅方子是熬了洗浴的。漠北风沙那么大,长安热,他身上正腻烦,便命军士烧了热水,泡药浸浴,果然略好些。
洗过澡,有军士收拾完毕,给他铺好枕席被褥,又趁热端过药,卫青喝了,漱了口,自己简单束了头发,只穿中衣,正要早点儿休息,就觉有人进来了,“看你娘了没?这么晚了,不早点儿回家睡觉,怎么又回来了?”不通禀就进他寝帐的,除了霍去病再没别人,卫青也没抬头,“不听话……”
“朕拿着你的信猜了半宿,还怎么听话啊?!”
卫青猛地抬起头来,“陛下……”
刘彻一把扶起他,他身上好浓的药味。这湿漉漉的头发简束,一席白中衣的仲卿……要不是这药味,提醒他卫青的病,刘彻这心里真是难耐的跳。
卫青脸上一下红了,忙拽过搭在一边的便服三把两把套上,来不及整理头发,就跪下,“臣罪当诛,臣衣着不整,轻慢陛下……”
刘彻心里好笑,都脱了朕也见过,你这个死心眼儿,“不封不赏,大将军终于可脱悠悠众口了吧。”刘彻随口带过去。
“臣有失察之罪,臣罪当诛。”卫青尴尬的跪在那里。
刘彻攥住他的胳膊拉他起来,“你的信朕看了,仲卿……”
“臣谢陛下体恤之恩。”卫青垂着眼帘,扫见几案上的药碗没收,恐刘彻要问,便措过身子挡住。
刘彻早看见了,朕看你能瞒多久!
刘彻不言语,只靠近看他。他真的有些憔悴,那经年习武,原本长健英挺的身形,这次归来却明显消瘦清癯。仲卿还不到而立之年哪……那英睿的脸上带着疲惫,泛着苍白,显得那双内敛无争的寒眸子好像变大了,只是里面映不出清凉澄澈的水光,变得有些混浊。他就这样在漠北愣扛着不让全军察觉……刘彻说不清,那的憔悴的形容里,是什么在轻轻拨着他的心弦,是心疼,是内疚,是怜惜,还是感念……
卫青让他看毛了,“陛下,寝帐不宜……请到大帐……”
“朕今晚就在这里!朕就想在这儿看着你!”刘彻黑着脸吼。
军中上夜的梆子声响起来。
……


(五十八)

卫青这半个月都没有平躺着,只要平躺必然咳嗽,一直都是把枕头垫高,靠在枕头上,半坐着才能入睡。此时真没了办法,刘彻就躺在边上,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就那么平躺着,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卫青希望他是睡着了,可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刘彻根本没睡,只是在那里闭着眼睛的躺着。他大吼大嚷的强卫青躺在身边,然后就这样一声没有,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歇了。难道他还懂得忍着,卫青不敢乱想,又说不清为什么有些心软的内疚。
卫青平躺不下,恐咳嗽他要问,又不能垫高枕头,只好试探着翻过身,背向刘彻侧身躺着,刘彻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疲劳与困倦渐渐无法控制的爬上来,卫青在意识的边缘挣扎着,终于还是掉进了睡眠……
刘彻就那么平躺着,什么也不说。仲卿好像躺在热锅上一样,在身边僵着。若不是他刚才大声吵嚷,强仲卿和他一起躺着,恐怕仲卿会让他躺在这里,自己到帐外站上一宿。
仲卿翻过身去了,刘彻眯着眼睛用余光扫着他。不远处几案上的油灯只剩一豆,一点点暗黄微弱的光,安静柔和的亮着。刘彻渐渐觉得那已见消瘦的脊梁放松了下来,肩头平稳舒缓的微微起伏……他睡着了……
刘彻悄悄坐起来,探着头,静静的注视着他。他那温和面容浮现的睡相全是疲惫和被病痛煎熬的憔悴。舒缓的眉头有一点点蹙起,睫毛仿佛比眼皮还要沉重,压垂那眼帘。眉眼之间现出浅浅的眼窝。憔悴的眼窝更显得鼻梁的挺秀,那略微上翘的鼻尖,让刘彻不禁想起十多年前,他那幼稚的模样。他的两颊虽还未深陷,但已有些单薄,柔软的嘴唇无力抿起,微微露出一点牙齿……刘彻怜惜的想拢住吻他,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仿佛跟着他一起陷入着疲劳睡梦的深渊……
那睡眠仿佛是粘稠的,裹住卫青的全身,他用力的想从这泥沼般的沉梦中脱身出来,却一点气力也没有,只能任自己无尽的陷下去……咳,咳咳!
刘彻一激灵,忙躺回去。
卫青猛的睁开眼睛,屏住气,忍住咳嗽。胸口又憋闷又痒,他咬着嘴唇,呼吸变得没了节奏,那难耐的闷痒,让他全身颤抖起来,冷汗直流。
仲卿就咳了这一下就不咳了,刘彻感觉到他呼吸的异常,忍了一会儿,突然翻身坐起来,扳住卫青的肩膀,拉他起来,“咳出来!再忍着,朕也让你闷死了!”
卫青脸色已经闷得发青,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卫青掩着口,边咳边用力的推开他。他又搂上,卫青又推开,他再搂上,卫青已咳得蜷成了一团……
刘彻第一次知道束手无策是什么意思,从小只有人照顾他,他何曾照顾过别人。卫青在他怀里蜷成一团,仿佛咳得随时会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人寰。刘彻真慌了,情急之下,只好冲帐外喊春陀,“春——”
卫青听见一个“春”字,卯着最后一点力气挣起来,顾不得忌讳,一把掩住他的嘴,“……陛下……咳咳咳,咳……给臣……咳,给臣留,咳咳,给臣留一点,一点体面……咳,咳咳……”
他的话牵连了刘彻的五脏六腑, 心都让他咳碎了,“仲卿……”他是仲卿,他不是那些人……可这,这……
春陀坐在帐门口,打盹儿,就听见帐里剧烈的咳嗽声一刻不停的传出来,接着好像是刘彻喊了一个“春”字。春陀一下起来,刚想进去,猛地想到里面是卫青,春陀的手停在了挑帘的动作上。刘彻的喊声没了,只有剧烈的咳嗽声传出帐外。春陀僵在帐外,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卫青咳了好一阵,胸口的痉挛才渐渐平复下来。卫青勉强站起来,到几案边喝了两口热水,双手支着几案,很久没气力站起来,闭着眼睛,深深的喘着气。
刘彻的眼神分明在惊愕后流露着痴愣,顿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又小心的坐到他身边,拿袖子擦去他额头鬓角的冷汗,“仲卿,何以病得如此,却不肯说……”
刘彻的手从来没有这样冰凉过,卫青没了话,也没力气说话……
“朕早就知道你病了,你扔了药碗朕也知道……信笺上你为何不提……”刘彻握住他的手。
卫青垂着眼帘,还有些轻微的咳。
刘彻担忧的靠在他肩上,“仲卿不自珍惜……朕……” 刘彻的声调已经哽咽.
“臣……”卫青张了张口,却也哽住无话可说。
“明日朕让御医来……”刘彻心疼的双手拢住他的脸颊,卫青别着劲儿的想闪脱,刘彻不放手,渐渐粘上他冰凉柔软的唇,轻轻的抿着,痒痒的舔着。却撬不开他的唇齿。
卫青不全是羞窘,更忌讳这病,抬手攥住刘彻的手腕,要掰开他。刘彻拢得越紧,卫青攥得越紧,忘了手底下的轻重,只恐这病惹上他,急于掰开他的束缚,推开他。
仲卿怎么有这么大的手劲儿,原来他已往都是不敢强挣的。这病中冷汗沾粘骨鲠的手,竟还攥得刘彻的手腕到指尖疼痛酸麻得不受控制的抖起来,“反了你了!”刘彻挨不得痛,松了手,疼得不停的甩手,喘着粗气,瞪着卫青。
卫青方觉得用力太大,也慌了,“臣……”
刘彻一下堵住他的嘴,滑润的舌长驱直入,两臂紧紧的把他拢在怀中,一手重重的按住他的后枕,使他贴得更紧。他嘴里残留的一丝苦涩的药味,叫刘彻完全丧失了理智,让你怕!让你跑!!让你攥朕!让你叫朕心疼!让你叫朕牵肠挂肚!让你……
他吻得太深太重,仿佛要把卫青的心肺五脏都吸出来。卫青一点气也透不过来,又窘又怕这病要惹到他身上。刚才弄疼了他,刘彻现在已经崩断了弦似的不受控制了,两臂死死的困住卫青,卫青不停的在他怀里挣着,却不敢再使那么大的力气,恐真伤了他。
刘彻自己都吻得喘不过气来,理智才回来,双手有些松,卫青趁机用力推开他,仓促的喘了口气,接着便呛咳起来。刘彻见他又咳,有些后悔,忽然想起有时自己咳,有人会给他捶背。刘彻眼前一亮,抬手就给卫青捶。
卫青怎么敢劳动他,慌张的从几案边挣起来,躲开他,压着咳嗽站到一边,重重的喘着气,努力的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躬身跪在地上,“臣怎敢劳动陛下,岂不折煞臣……臣万死不敢,臣有罪,臣罪当诛……”
刘彻过去拉他,卫青死跪着就不起来,心里有些火儿,“陛下是天下之主,若臣的病惹到陛下,臣如何……”
“原来你知道这病已经这么严重!!”刘彻也火儿了,用力的拽起他,推到榻上,“朕就这样吻了,亲了,怎么样?!!朕不怕,朕倒要看看这是什么病!!它敢惹上朕,朕马上把四境之内的药王殿全烧了!把那些狗屁医书药典也全点了!把天下的郎中全杀绝!!”
卫青根本不会抢白,嘴上的功夫哪里比得上他,叫他几句话连吼带嚷的咽在那里,只轻轻的咳,听着他不着边际的叫嚷。
刘彻拢着他的胳膊,让他抬起头来,那黑眸子里的怨怒与怜惜还未平复,“你知道这病不好,为什么不自珍重?!为什么朕每次问你,你都说无妨?!你是不是想早一天兵发‘黄泉路’……你……你想先一步到那里长久躲着朕……”刘彻的叫嚷哽咽起来。
卫青用力的摇着头,“不,臣不敢,臣有罪……臣真没想过……”他病中心火盛,急得说不清楚……又轻轻的咳起来……
刘彻自己知道自己的话全无道理,不过是胡搅蛮缠。实心眼儿的人当然要往心里去了,刘彻懊恼又心疼的拢住他。
“陛下……”卫青竟然开口说话了,“臣不是金贵之身,贫病于臣本是天命……不想幸至今日之贵,皆缘陛下对臣的荣宠。臣自当惜福,不负陛下眷顾……只不知天命容臣几何……”
“……仲卿,你不知道……朕心里不好受……”刘彻倚在他肩窝里,蹙着眉头轻轻的摇着头,挨蹭着他的脖项,“这失军叛将……不是你的责任,是有人给匈奴暗通消息……你常说什么‘不疑’,如今可知这‘叛’字的厉害,你遇叛将,朕逢叛臣……可朕其实早知道那个叛臣,却没有及时剪除,才有叛将之事。如今朕腾出手来,看朕……”
“陛下……难道是,难道还是当年……”卫青隐约想起多年前,郭解行刺未遂,刘彻明治武安侯,暗察淮南王。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是……
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仲卿所说的天命,不过生老病死……尚可祈福攘星,积德延寿……可仲卿不知道,这每每手刃亲族近臣……”
而立过半,又要剿灭一支亲族,那孤家寡人的谶语仿佛越来越近了,四处围追堵截他,他刘彻想躲也躲不过。每每回想起祖母那苍老的容颜,雪白的头发,混浊的瞳仁,和那句攥紧他的双手在他耳边长久回响的语重心长的话,刘彻就不自觉的冒冷汗,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毫无依傍。他不能是孤家寡人,不能是孤家寡人,“仲卿永远不要离开朕的身边……朕不能是……不能是孤家寡人……”
多少年了,每次朝堂上不可一世的刘彻在他肩头怀里碎念这句咒语的时候,卫青不知为什么,从心里觉得他凄凉又可怜,让卫青再顾不得什么体面,而怜惜的拥住他。
就这么拥坐在一处,军中的梆声响过三更……
刘彻知道他病得不轻,可枕在他肩头,仲卿那么好性情的轻轻拢着他,让刘彻斗争着把持住,终于还是根本管不住自己。轻一点不会有事的,这件事儿没准儿还会有疏通经络的功效,可能对这寒症会有好处吧……他挨了一阵,终于开始给自己找借口,慢慢的要放倒他,那火热的唇又贴上了他的脸颊。
“臣还有事回禀陛下慎思。”卫青还是局促的用手肘支住身体。
刘彻瞥他一眼,不耐烦的说,“回什么……”
“叛将非同小可,臣恐……”
刘彻掩住他的口,知道他是磨不开,故意转移话题,“军国大事,天亮再议。朕现在慎思不了……”刘彻呼吸急促得口齿都不利索了。扳着他的肩往下压,贴近他,火烧火燎的盯着他。卫青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了潮红,喘息也深了,刘彻更没法儿把持了。
卫青努力克制着,强忍着别过头,“臣还有一件事……”
刘彻真是忍无可忍,放开手,不理他,喘着粗气走到几案前,一口气吹灭了灯烛。寝帐一下儿黑了,刘彻摸着回到榻上,钻进他的被子。
卫青往里躲,里面已经没地方了。
“这样是不是才体面啊?!”刘彻在他耳边悄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咳,咳咳……”卫青又轻轻咳起来,“臣……呣……臣真有件事,必须和陛下,呣……”
“说,快点儿……”刘彻要疯了。
“臣躺不下……躺下就咳。臣只能靠着……”
连颈项都烫了,你还硬撑着什么……“一会儿朕陪你靠着……”
……
帐里嚷、咳、闹,折腾过了三更。春陀不敢睡,也不敢擅离,只好在帐外踱步。多亏刘彻吩咐说有军机大事,大帐、寝帐边一箭之地不可有人,若不然,就这动静儿……过了三更,帐里渐渐安静了。又过良久,就觉得帐里的灯火光忽然灭了。他都这样儿了,陛下还……也太……春陀叹了口气,摇摇头。
……


(五十九)

“冠军侯!哎呀,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冠军侯,简直如天神下凡!”
“冠军侯,前途不可限量……”
舅舅呢?霍去病才懒得理这些恼人的寒暄和阿谀,他正在找舅舅呢。舅舅没说不上朝啊?难道舅舅昨晚病又严重了?上不了朝?!不行,霍去病也不等上朝了,转身下了未央宫的宫阶。
“圣上有旨——今日早朝免——”
刚走到一半,霍去病一回身,太好了,去找舅舅喽!这样舅舅也不会说他不上早朝,太好了。霍去病飞奔而出未央宫,跨上汗血马往军营中来。
“舅舅——陛下没上……”霍去病挑了大帐帘就进去,一下儿愣在那里,刘彻正背着身子在哪里看地图,“陛下?!”
听出是霍去病进来,刘彻却只能慢慢回身。这半靠着睡半宿,还真是受罪,靠得刘彻整个后背就没一处不疼的。卫青昨夜太累了,几乎瘫在他怀里,叫都叫不醒。他真是累了,从来就没这么毫无顾及的靠在他怀里,睡得人事不醒。天快亮了的时候,他又咳了两声,但是并没有醒来。他累成这样,刘彻心里内疚,反省了半宿,觉得对不住卫青,犹他靠到天亮。
“陛下怎么会……”霍去病有些发蒙的看着他,怎么陛下不上朝,这么早跑到军营来?不对啊,他一直在未央宫候着,陛下的车驾根本没动静啊?那他得多早从宫中出来的啊?!“陛下几时来的?我舅舅呢?!”
“顶着星星来的”,刘彻心中一笑,混小子,如此精明,“御医在后面寝帐给你舅舅看病呢。”
“我去看看!”霍去病无暇细想,转身往外走。
“回来!”刘彻叫住他,“御医细细看了脉象才好,春陀已经在那里伺候了,去病就在这儿等吧。”
霍去病看着他,本来不愿意,又觉得陛下说的也有道理,应了一声。
刘彻叫他过去看地图,“去病,这一仗你怎么看呢?”
“嗯……”霍去病想了想,“臣没吃早饭,臣好饿啊!臣想边吃边说。”
混小子!“不像话!” 刘彻瞪了他一眼,“来人,给剽姚校尉端点心!”
霍去病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指着地图,“臣觉得这仗打得苦,风沙太大了。没有迷失道路就算是侥幸!”他嚼着说,口齿不清,又喝一口水,“匈奴人也不愿在这广漠作战吧。他们没准儿正觉得这广漠是可以依凭的天险呢!”
他吃得还真香,说得句句在刘彻心口上。刘彻因为昨夜歉疚,暖了卫青半宿,自己没睡好,早晨什么也吃不下。现在让霍去病连吃带说的,自己也觉得有点儿饿了,也拿起一块点心吃。
“这一仗,估计那些匈奴狗得了教训,广漠也会吃败仗。看来他们往后会在这大漠安置重防。”霍去病又拿起几块点心,突然笑了,差点儿呛着,“让他们防着这里吧!臣想打这里!!”他一指陇西,往西一划。
“好!!”刘彻激动的一拍他肩膀,“聪明,是个打仗的材料!”
霍去病得意的笑。
“去病,打通这西域商道,你扛得起吗?!”刘彻凝重的望着他。
他昂起头,“陛下!”少有的主动跪在刘彻面前,“臣愿代舅舅出征匈奴,让舅舅在长安调养,免受奔袭之苦。愿陛下放手让臣去打!”
刘彻点点头,扶起他,“你舅舅身体不好,确实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去病能有如此仁孝之心,也不枉费你舅舅的养育之恩。当初,你舅舅如你这般年纪之时,在上林苑教习羽林,如今那时的羽林八百骑,已皆可为将。去病啊,若想扛起打通河朔以西,你还需要一支用得顺手的军队!和你舅舅说,说朕让你从他麾下拣好样儿的挑。”
“是!”霍去病恭敬的给刘彻磕了个头,站起来,“匈奴是没有心性的畜生!臣若击之,绝不留情。臣管不了什么‘不可涸泽而渔’,臣要打,就打他个痛快,杀他个片甲不留!臣愿教习军士,指日奔袭焉支山!”
刘彻笑了,“痛快!不过……暂时还不可,朕还有内患……”
“陛下,御医请脉已毕。”
“叫他进来!”霍去病先说了,一边潦草的掸掸脸颊边和胸前衣襟上的点心渣儿。
“叫他进来!”刘彻瞥霍去病一眼,坐到正位上。
“老臣参见陛下。”
“大将军的病怎样?”
“回陛下,这寒症本就是落根儿的病,只可调养,不能尽除。几年前,老臣已经向陛下、大将军都说过此中厉害了。大将军为国勤劳,倍受风霜。不过,从晨起这脉象看……”其实老御医觉得卫青这脉象虽沉,却不知为什么里面有春阳之象,也不好问,不好说,“不知昨夜……”
“臣卫青参见陛下。”卫青正进来。
来得还真是时候,要不然刘彻都不知道怎么截这老御医的话。
“此次病来得急,却还不算凶。长安正将入夏,气候晴暖,正是冬病夏治的好时机。臣已经给大将军重新换了方子,大将军要依老臣的方子,不可忧劳,一季将养,许暂时不妨事。不过自此,将军将近而立之年,必须要多加珍重啊。”
……
“舅舅!”老御医一出去,霍去病就搂上了卫青的脖子。
他就是成心扎朕的眼,混小子!刘彻站在一边,黑着脸不说话。
卫青摸摸霍去病的额头,推他起来,下来给刘彻行礼,“臣多谢陛下,臣谨尊医嘱,服药将养。只是臣要说,叛将赵信,在我军中多年……”
“御医说大将军不可操劳,你先给朕吃药!”刘彻堵了他的话,“从明天开始,仲卿就不要上朝了,好好调养一两个月。”刘彻又看一眼霍去病,这倒霉孩子的眼睛就像粘在卫青脸上了一样,“去病要上朝!朕有好多事要和你商量!仲卿问去病就行了。”
“这……臣谢陛下。”卫青好性子。
霍去病一脸不高兴,本来想天天在家伺候舅舅,这下儿可好,“是……”霍去病有些垂头丧气,小声嘟囔。
刘彻暗笑,吩咐春陀回未央宫。
……
两个月过去了,长安暑热正盛。大将军府好一派绿荫如染,到也清凉。
“哟,都开始爬藤了?”张骞看他一席轻薄干净的浅色便服,蹲在竹篱下给刚开始爬藤的葡萄松土呢,“大将军可好些了?”
卫青回头一看是张骞,忙掸掸手起来,“多谢博望侯亲来探望,我已经好多了,快请里面坐吧。”
张骞仔细端详他的气色,“若从气色上看是好多了。”
卫青到一边洗洗手,回来让他进屋。
张骞看他那藤萝架下又支着小桌,笑着说,“就这里吧,看来大将军家里,这儿的风水最好啊。”
“博望侯不介意,就这里吧。我是喜欢这里清凉。”卫青也笑了,叫人倒水,端水果。
“今日剽姚校尉倒不在?”张骞发现霍去病没围在卫青身边。
“他在营中教练军士,多大的人了,哪儿能总由着他像个孩子是的赖在家里。”
“去病不是赖在家里,是赖在舅舅身边走不动喽。”张骞抿嘴一笑。
“他那是不懂事,让博望侯见笑了。”卫青摇摇头。
“陛下在朝堂上整日沉着脸,也不知为了什么呐。”张骞并不看他,只低着头喝茶。
“……”卫青蹙了眉头,难道是淮南王的事让他心烦,,“天气炎热,朝中政务繁忙……”
张骞笑着叹了口气,“大将军喜欢吃葡萄。”
他突然转了话题,卫青也只好糊里糊涂的跟着转了话题,“只是不知道我种得将来接了葡萄,味道比不比得上西域。呃,博望侯,陛下只是心情不好吗?”
“这西域的水土可能和长安大不同啊,等大将军的葡萄接了果,张骞要亲来尝尝。”张骞故意不接他的话。
“当然要让博望侯鉴赏鉴赏。呃,如此暑热天,政务过于繁忙,陛下身体还好吧?”
张骞真想笑,“陛下的身体,我这外臣就不好说了。若看气色,倒还说得过去。”
……
傍晚的天空飞着几抹晚霞,沧池绿柳荷花荡漾着些许清凉,冰镇过的莲子汤却解不得刘彻的心火。刘陵通敌叛国已经罪证确凿,淮南王是非办不可了。想当年,一部《鸿烈》,太皇太后对淮南王的黄老之道是赞不绝口。在他所有的叔王中,淮南王是最有学识和作为的一个了。推恩令下,天下刘姓宗亲大大的削弱,不想,他人过而立,还要在剪除这一支宗亲……
内部动荡最是外患趁虚而入之机,卫青克大漠已近两月,而汉军在北陲却再无动静,狡猾的匈奴会不会生疑。而这内患未除,刘彻最不喜欢这样受牵制。
“陛下……”春陀上来了。
刘彻瞪他一眼,这两个月,他看谁都不顺眼。
“大将军……他来看望陛下了……”
刘彻一愣,仲卿来了?“给大将军置席。”
“诺。”春陀一笑。
“臣卫青参见陛下。”
“仲卿……”刘彻还没问他,倒发现他少有的自己抬了头,端详刘彻,“仲卿坐吧。”
“天气炎热,陛下当善自保养。”
刘彻也蒙了,“呃……仲卿可好些了?”看那气色倒是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些红润的光泽。
“臣的病见好,臣是说,天气热,陛下不要忧劳过度。”
“是不是谁跟你说什么了?”刘彻敏感的看着他。
卫青摇摇头,叹了口气,“臣有一件事,闷了两个月,还是想和陛下说。”
“春陀啊,给大将军端莲子汤,呃不要冰的。”
“臣想说,赵信在我汉军中多年,黯熟汉军路数。虽然臣从不在军中议论战略,但赵信叛走,臣心中放心不下。如今我军克大漠,却两个月在北防没有动静,匈奴岂能不疑。”
刘彻静静的看着他,天下之大,明白自己为难的人,就只有他。
卫青垂了头,“陛下……十年前,太皇太后仙逝,服丧刚满,南患新定,而内政不稳。那年隆冬,在上林苑,陛下夜传李广、程不识,二位将军。臣记得,陛下教导臣,北陲需个有名声的人去镇一镇。臣请……”卫青坚定的看着他。
刘彻蹙着眉头盯着他水润的寒眸子,你不能去。
臣不去,谁去?
此时去,岂不又耗到秋凉……
秋凉又怎样,此时无人去北陲,后果会怎样,岂不功亏一篑……
不,不行……刘彻看着他,不自觉的摇摇着头。
卫青也摇着头。
春陀端着莲子汤上来,看着这两个对着摇头又都不说话,不知他们又怎么了,“呃……陛下,莲子汤来了……”
刘彻、卫青都回过神来。
“大将军请。”春陀把莲子汤放在他面前的几案上,便知趣的退下了。
卫青看春陀下去了,叹了口气,站起来,跪在刘彻几案前,“陛下,社稷为重。北陲必须有个暂时的定论,陛下还有西进的远略,岂可因臣之病而……”
“此时如大漠是决然不可,仲卿不必多言。”
“臣请大兵屯定襄水草丰沛处。”他温和的声调中带着坚决。
确实是最需要的,可若那气候又……朕的仲卿……
“大兵屯定襄。这个季节水草丰沛的草原气候和暖,臣多加注意就是了。陛下……”
刘彻叹了口气淮南的事已经不得不办,这北陲确实需要有人给匈奴以重压。霍去病虽然骠勇,但心性高傲,只可为将,不可为帅,尚统不得大军,年纪也还小些,不足以引起匈奴的注意;‘飞将军’早已是旧名声,也不足以震慑匈奴。这人选只有他最合适,然而……
“天下之大,四海之安,臣不过一个卑微的骑奴,仰陛下天恩,能有今日,幸可据匈奴。臣万死不辞。”
“仲卿”,那水润的眼睛如此坚决的看着他,刘彻的眉关渐渐的展开,“好自珍重!”
“臣谢陛下!”
……


(六十)

“陛下!!我舅舅怎能去定襄?!”霍去病的声音震得刘彻心里的火儿腾腾的往上冒。
“国事为重。”刘彻没法儿解释,强压着火儿。
“臣也可以去啊,为什么不让臣去?!”
“你以为你闲得住吗?!”刘彻比他声音还大。
霍去病两眼冒火的看着他。
“去淮南!去病,可敢去?!”
霍去病愣了,淮南?
“小子,你还嫩些。你舅舅不能白去定襄,你要去给朕办一件大事!”
霍去病扳着脸,看着他。
“淮南王老谋深算,已有反意,罪证确凿,只是不好下手。淮南如今可能已经秣马厉兵,去病,你可敢去?”
“我舅舅去了定襄,是为了陛下能攘除内患?”
刘彻瞪他一眼。
“臣去!臣有何惧!”霍去病转身就往外走。
“回来!”刘彻拿他没办法,没了卫青镇着,这小子更张狂了,“毛毛草草的!朕还有话说。”
刘彻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许多,霍去病蹙了眉头,又点点头,这么复杂,他还真没想过。
……
“报——”
“讲!!”
“匈奴单于惧大将军驻北防,携匈奴远徙漠北深处,迁其王庭于大漠之外,让出定襄以北,及大漠草原!”
“好!”刘彻站起来,“诸将陈兵不动,调大将军速回长安!”
秋风都有些凉了,匈奴既远遁,他必须回来了。
……
元狩元年十一月,诛淮南、衡山,党与死者数万人。
十二月,大雨雪。
“二姐来了,这么大的雪,二姐快里面坐。”卫皇后拉着卫少儿往里面坐。
“二姨。”
“据儿好乖。”
“二姐,快尝尝这茶煮得可好。”
“子夫,姐姐来是有件事,想让你替姐姐做个主。”
“什么事?”
“去病快十九了,如今也有了官职,我想给他成个家。”
“这是好事啊!”卫皇后笑了。
“你哪里知道,他从小到大可曾听我一句半句?这娶媳妇的事,青弟一个男人家,我也不好和他直提……”
“二姐,这是件好事,姐姐说得对,说来我也该帮着张罗的。只是在这宫中,杂事多,日前李夫人又病着,我也就给忘了。去病是大了,也不能一辈子跟着舅舅。”
“说得是啊。”
“如果和青弟说,青弟也是一定高兴的。”
“青弟疼他,当然高兴。只是不知那混小子听不听话。”
“娶媳妇这么好的事儿,去病顶多是嘴上不好意思。小伙子嘛,断不会不高兴啊!”
“只是我若和他说,他必然顶我。”
“姐姐,去病在定襄军功跃显,他又是陛下的门生。这件事,不如等我问问陛下。”
“那就更好了!”
……
“父皇!”据儿刚玩儿雪的小凉手搂着刘彻的脖子。
“好凉啊!冰着父皇啦!”刘彻笑着举高他,又放下,“据儿啊,你长大啦,不要总是贪玩儿,也该读些书了。”
“据儿会念‘格物、置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好!念得好。”
“臣妾给陛下问安。”卫皇后笑着过来。
“子夫啊,今年天气冷,你这里可还暖啊?”
“臣妾谢陛下关心。陛下,臣妾有件事和陛下商量。”
“什么事?”刘彻坐在暖笼边。
“臣妾的二姐和臣妾说,去病也不小了,想给去病成个家了。”
刘彻嘴角调了起来,好!只是这话要跟那小子说,还不反了……刘彻忍不住笑出来。
“陛下?”他笑得莫名其妙,卫皇后有些不解。
“呃!好啊,是件大喜事啊!”混小子,腻在舅舅家的日子不长了,刘彻还是想笑,“朕正好有处好宅子,真是好!赐给去病办喜事儿!”
“臣妾代去病谢陛下!”
刘彻肚子都忍得有些抽筋。
……
卫青吃过晚饭,还不见霍去病回来。
“将军,去病今天怎么还不回来?”平阳问。
“不知到哪里去了,这孩子,这么大的雪怎么还不回来?”卫青也不放心了。
“叫人去找找吧。”
“是啊,将军,妾去叫人找找他吧,会不会去了二姐那里?”侧室去找人了,还没走出廊子。
“舅舅!”霍去病一头雪花儿的回来了,“舅妈!”
“快进去暖和暖和,将军正担心你呢。快,快去把饭热了。”侧室吩咐下人给霍去病热饭。
“舅舅。”
看他脸颊鼻尖冻得通红,“快过来暖暖,这么大的雪,到哪里疯到这时候?”卫青摸摸他冰凉的脸颊。
“哪里是我愿意,陛下非让我陪他去看个宅院。”霍去病自己措措脸颊。
“什么宅子?”
“不知道,就是看看。”
卫青也不再多问,饭也上来了,霍去病饿了,只顾低头吃饭。
……
“将军,陛下叫去病去看宅院,是不是要给他张罗亲事啊?”
“啊?”卫青愣了,看着躺在身边的平阳。
“这么大的雪,平白无故,带他看得哪门子的宅院?”
“陛下并没提过啊?”卫青虽然觉得平阳说得有道理,但刘彻不但没提过,二姐也没说过什么,“去病也没说是这个事儿啊?”
“小伙子不好意思说吧?”平阳笑了。
不会吧……卫青觉得不像,摇摇头。如果让去病成亲,估计得他要闹的吧……
……
“舅舅,冷不冷?”霍去病在未央宫宫阶上把自己的披风也披在卫青身上,抖落舅舅肩头的雪花。
卫青笑了,“不冷。你别逞强,快穿好。”
“不!”霍去病摇摇头,脸颊红扑扑的,“舅舅,我摸摸你的手,冷不冷?”
“少胡闹,进去上朝了。”
刘彻从上面往下看,卫青跪坐在那里,穿得很暖。
再看霍去病,在那里不耐烦的跪坐着,眼睛看着卫青。
“剽姚校尉。”刘彻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臣在!”霍去病回过神儿来,几步走到中央,跪下。
刘彻知道让这小子搬出卫青府,可比打定襄难多了,私下跟他说,不反了天才怪,所以昨天只带他看了宅子,却什么也没说。今天,刘彻早有了主意,闹?朕把你捧到朝堂上,看你好意思闹!“剽姚校尉定襄破敌,有功!只身入淮南更是胆识过人!不愧是朕的门生!剽姚校尉今年多大了?”刘彻故意问。
卫青猛的一抬头,啊?!还真让平阳说着了,陛下!不可以啊,在朝堂上他也敢闹啊!卫青焦虑的看着刘彻。
怎么?!你也舍不得?!刘彻看着卫青。
“?”霍去病也一愣,“臣十九了。”
“十九岁啊!不小啦!该有个家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嘛。家齐而后国治啊。昨天朕带你看的宅子可还满意?”
整个朝堂都愣了,陛下对剽姚校尉果然如此恩宠有嘉,婚姻之事都搬到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儿说啊!真是了不得啊!眼见得这大将军是不行了。
什么?!霍去病眉头一下儿系成一个死结。成家?!让我搬出舅舅家,凭什么?!把我搬到这朝堂上,是要堵我的口是吧?!没那么容易!小爷可没那么容易摆布!“臣启陛下!”
他的嗓门儿震得殿外的内监、羽林都直往里看。
卫青汗都冒出来了。
这么大的嗓门儿,刘彻也一愣,好小子,真是驴脾气啊,这儿你都敢喊!朕怕你喊,“讲——”
刘彻着一嗓子比他还响。
卫青一激灵,死死的盯着霍去病。
霍去病根本不看他。
满朝上下都晕了,这陛下和剽姚校尉要干什么?
“陛下!什么家齐而后国治!天下人人为家,何人还肯为国?!”
卫青下巴都差点儿掉下来,混小子,好厉害的嘴。这么冠冕堂皇的狡辩,能如此义正词严,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在朝堂上叫喊,你还真不愧是“天子门生”。
刘彻让他咽在哪里了。
“陛下,臣如今一心报国,匈奴未灭,无以家为!臣只有如此,方不负陛下多年教导之恩——”哼!怎么样?!看你怎么说?!霍去病心里无限得意的笑。
“哎呀……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真是好志气……”
“‘天子门生’就是不一样啊……”
这张狂着实气人,可这混小子的胆色,和这翻豪言壮语真让刘彻喜欢。哼!好样儿的,你算是全学会了。他喜欢这样的孩子,倒笑了,站起来,“好!你们都听见了吧!这就是朕的门生。这普天之下的儿郎,若都如剽姚校尉,何愁匈奴不灭,有汉八十年,剽姚校尉当为天下先——去病,你说得好,那宅子朕给你留着!”
卫青松了一口气,悄悄蘸去额头的汗水。带着感激的看着刘彻,陛下教导出来的孩子果然志气非凡呐!
刘彻的眼睛早就粘在卫青脸上了,朕说什么来得?他哪里像你外甥?仲卿的好性情啊,这混小子就是让你惯的!
“臣谢陛下!” 霍去病断喝一声。讨厌!总看我舅舅干什么?!


(六十一)

这雪竟下了半个月还不见停,民多冻饿而死。
刘彻心中的阴霾比这重云堆累的还要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
那倾国倾城的容颜覆在锦被之下,苍白枯槁的指尖死死的把住被边,哽哽咽咽的歌声断断续续的闷声传出来,刘彻心中油生凄凉,蹙了眉头,“夫人既命宫人内监叫朕来,为何又蒙被不见?”
“臣妾病久,形貌毁坏,已不堪入目,不可以陋容见陛下……臣妾……”
“朕与夫人情好多年,如今若真从此一别,岂能不见。”刘彻要掀她的被角。
那手攥得更紧了,“不,不……臣妾恳求陛下……想臣妾初蒙圣眷,即于屏风之后,陛下闻臣妾歌而未见臣妾面……后陛下幸爱臣妾姿容,如今,臣妾姿容已毁,气数已尽,就让臣妾只歌不见……怎样来,怎样去……”
刘彻蹙紧了眉头,“你这是……”
“陛下,日后若臣妾有福分,得陛下片刻回想臣妾……总希望陛下忆臣妾倾国倾城……而不是形陋骨枯……臣妾死不瞑目……”李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皇姐家的荷塘响榭,两扇屏风间的轻歌曼舞,初见她兄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于今不过十载,竟至凋零,美人形槁,刘彻坐在她的榻边,想起来心中发酸……
“陛下,臣妾时日无多,愿陛下怜惜,髆儿年幼失养,臣妾放心不下……”
“夫人放心,髆儿朕会找妥帖之人养育教导。”
“臣妾还有……还有一件事……唯托兄弟之事于陛下……臣妾与兄长自入宫来已多蒙圣恩。只是臣妾长兄李广利,自从臣妾二哥延年荐于陛下,而今仍只为郎官……陛下……臣妾自知我兄妹皆以姿容悦上,无寸功于朝廷……臣妾……再荐长兄广利,愿为陛下御侮分忧……臣妾也就死而无憾……”
“……”刘彻心中翻绞起来,“夫人所托唯兄弟,朕准了……传旨,任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夫人……可肯见朕一面?”
“……”李夫人隐在被子中,只有微弱的抽噎传出来,却蒙着被子,再无动静……
良久,刘彻慢慢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有说,独自离开了……
李夫人无力的从被子中露出头来。
“娘娘……”宫人已跪了一地。
“镜子……”
“娘娘,还是不要……”
“镜子……”
宫人只好递过去,“人言……美人迟暮……果不虚言……不像,我竟已……”她再也没有气力,软在枕上。
“娘娘,陛下既然说与娘娘情好,并不唯爱娘娘容貌。陛下念及旧情,愿见娘娘。娘娘何故……”
李夫人冷笑一声,眼泪划过枯槁的面庞,却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深知,陛下所悦者,唯我姿容。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陛下所以顾念的唯我平生姿容。若见我颜色毁坏,必厌弃我。而我兄弟皆不思为国勤劳,若叫陛下厌我此时枯槁形容,我还……还何以……何以托兄弟……”
“娘娘……”
“把髆儿抱过来……”
宫人见她神情已变,知道不好,忙抱过髆儿……
“娘这一去……我儿将托何人……娘活一日,儿舅舅尚可倚仗陛下对娘的宠幸……日后……只恐……我儿……为汝舅舅……利用……而娘……”李夫人手一松。
宫人忙过去,“娘娘!娘娘!”
“快去传御医!!”
“快去禀陛下、皇后,娘娘不行了——”
……
风雪弥漫,天晚了,院子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临窗映得一点灯火,隐隐映出片片细密的雪花。
去病的脸阴沉得几乎要掉下来,不知中了什么邪了。
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回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打蔫儿了。卫青一直注意他,十九年,这小子从没这样过。他要是不高兴,那就是两种表现,要么大闹,胡搅蛮缠的喊出来,要么就是腻在卫青怀里,好歹是要他的怜惜的。可今天怪了,霍去病那不甚成熟的脸拉得老长,却什么也不说。
他这么闷着,卫青倒更担心他有什么心事。晚饭从来都是就看霍去病带着伉儿、不疑、登儿,没完没了的聒噪,今天他这样闷着,伉儿几个也不知哥哥这是怎么了,也都不说话。这席上竟变得如此冷清。
吃过晚饭,大家都恹恹的散去,霍去病是第一个一声不出的垂头回自己屋的。
侧室在卫青耳边说了两句。
卫青点点头,小声在她耳边说,“带孩子们去玩儿吧,一会儿我去看看。”
“男孩子长大了也会有心事。”平阳叹了口气,“这孩子越是面上大大咧咧,心里越容易有难说的心事。他不听别人的,别人也劝不了。只有将军去陪他。”
“这孩子我一手养大,从没这样过……”卫青深深的叹了口气……
“可不是,去病还真没这样闷着不言语过……”侧室也有些担心。
“快去看看吧!”平阳推卫青站起来,给他加一件皮毛斗篷。
卫青悄悄往霍去病屋子来,“去病?去病……舅舅进来了……”
里面没有动静,卫青只好推门进去,正看见霍去病趴在榻上,往枕头下塞了什么。卫青只当没看见,走过去。
霍去病整个头埋在枕头里,趴着不说话。
卫青解了斗篷,挂在架子上,转身轻轻走过去,发现地上一块火漆,有信啊……卫青坐在他腿边,慢慢抚摸着他的脊梁,怕他这样趴着着凉,于是拽过边上的被子给他盖好,手探到他衣领里,看看他是不是发烧生病,“不烧……去病,你哪里不舒服?”
霍去病趴着不说话,舅舅的指尖一点点凉,那抚摸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全。
“这么趴着,一会儿就喘不上来气儿了,要闷死的。”卫青想把他搬过来,可是他像个小牛一样健壮,卫青早搬不动他了,“舅舅搬不动了,长得这么壮,早不是舅舅怀里的粉团儿了……”卫青想逗他,可他还是没动静。
卫青又把手伸到他脸颊边,轻轻的抚摸他,“真闷死了怎么好?快起来,躺好……”
“……死了倒好……”终于说话了,只是哭腔。
卫青一听他哭了,倒还放了些心,他应该是要闹才对。卫青心疼抚在他背上,贴近他的耳朵,“哭了?什么事啊……”
霍去病闷着不再说,肩膀都颤抖起来了。
卫青心里软得不行,他不肯起来,没办法,卫青又逗他,“真闷死了,谁给舅舅温席啊……”
霍去病呜呜的哭出了声,那可怜的样子,卫青想起他小时每次哭闹都如此可怜,“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起来哭,快。”卫青用力的搬他。
霍去病终于翻过来,一脸眼泪,牙咬得下嘴唇上一排齿痕。
“往里点儿,给舅舅点儿地儿……”卫青哄他往里躺,自己拉过另一个枕头,靠在背后,怜惜的把他搂在怀里,“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要舅舅哄……舅舅哄也要哄个明白,这‘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人物儿,不到十天,趴着大哭,是为了什么啊?”
“舅,舅……”
竟然哭得连话都说不整了,卫青不停的给他擦眼泪,“倒底什么事儿啊?”
霍去病磨唧半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简信笺。
卫青拿过来,展开一看,“冠军侯……”卫青踏不下心来仔细看,直接看落款,“霍中孺……”卫青心里一紧,平阳跟他叨念过这件事。去病的爹给他写信了……怪不得……
霍去病突然一把从卫青手里抢过书简,两把扯散,远远的拽出去,“为什么又要找我!!他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认他!!”
卫青知道他心里别扭,“小点儿声……喊什么……”
“舅舅……”霍去病把头深深的埋在他怀里,“舅舅……我不去找他,他为什么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舅舅……我……”他心里压得透不过气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气闷的敲打卫青的胳膊。
“去病……”卫青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犹他打,只怜惜的拢着他,慢慢的抚摸他的脊梁,让他平静下来,“去病,你和舅舅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害怕……”
“……”霍去病不言声了,下午一进门儿,接了这信笺。十九年,除了舅舅,再没人给他写信。从人递给他信函,他还以为是给舅舅的,可那上面分明写着“呈冠军侯启?”。霍去病撬开火漆一看,当时头脑一片空白,那种压在心头的感觉,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让舅舅这么一说,果然是“怕”,他自己确实在“害怕”,虽然他说不清他“怕”什么……霍去病在舅舅怀中烦躁又诚实的点着头……
“……怕改变吧?活了十九年,突然蹦出个爹,去病不知后面会怎样吧……”卫青慢慢的轻轻的和他念叨。
那柔和的声音,让霍去病抽噎着抬起眼睛,那是舅舅水一样温柔的清凉的眼眸,那怀抱中,有他幼时就难以割舍的安全,他像只受惊的幼兽一样,缩在卫青怀里,等待舅舅的抚慰。
骠勇善战又伶牙俐齿的魔王,长了这么大,还是这副老样子。他比卫青的肩膀还要宽,比卫青的身形还要高,可却像个受伤的小豹子,傻傻的缩在卫青怀里,“傻孩子……什么也不会变……不用怕。他是你爹……你如今一仗下来,天下闻名,你爹才会知道你的消息的……去病啊,你想想看,你爹千不好,万不好,可没有他,你从哪里来?舅舅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外甥?没有他,现在躺在舅舅怀里的就不是你了……”卫青摩莎着他的颈项,“舅舅记得,去病很小的时候,常常问你娘,你爹在哪里,如今你爹能找到你,是件好事……你不要这样……你不想见见他吗,看看你爹长什么样子?舅舅都有些好奇,很像知道去病哪里长得最像他。”
“去病的鼻子最像舅舅,对吧。”霍去病把头埋在他胸口里不再说话,但似乎平复了很多。
卫青笑笑,轻轻拍着他的脊梁,“你爹千里给你写信,你倒把信都扯散了。舅舅的外甥对着匈奴的战刀、陛下的口谕都没有一个怕字。看了亲爹的一简信笺,却吓哭了……”
“……没有……”霍去病撒娇的打他。
“好,没有……傻孩子,不用怕……大不了总还有舅舅给你撑着,怕什么……”
“舅舅……”霍去病抬起头,挺翘的鼻尖哭得红红的,那表情简直和小时候没有一点变化。
卫青笑了,拢着他的脸颊,那挺翘的鼻子,确实这鼻子最想自己,“这鼻子确实像舅舅。”他的性子从小就是这样,闹过去很快就会好,只是还没这么憋闷的闹过,“将来,娶了媳妇,你小子要这么个闹法儿,人家不笑你……”
霍去病一把掩住他的嘴。
“好,舅舅不说了”,卫青怜惜的看着他,“去,下去把信笺一片一片拣回来,给舅舅念念,你爹都说些什么。给你爹回信。”
“不……”霍去病撅着嘴,磨磨蹭蹭的翻下去拣竹简,又拖拖拉拉的走回来,忽然问卫青,“舅舅,今晚你睡哪儿……”
“舅舅陪外甥吧,万一以后让他亲爹带走了,舅舅还没这个福分了呢……”
“舅舅……”霍去病眼圈里的泪豆儿立刻滚下来。
卫青是逗他玩儿的,忙哄他,“舅舅逗你玩儿哪,去病可说话就十九了啊!”
“舅舅……”霍去病心慌的翻到塌里面,坚实的大腿硌到卫青的软肋上。
“咝!”卫青往旁边让开,“这么大劲儿,还怕?”
霍去病照旧窝在他怀里,“舅舅,去病除了这个,什么也不怕。舅舅能保证他不会带我离开舅舅吗?”
卫青真是没办法了,这孩子一门心思绕在里面了,“去病啊,你从小在舅舅身边长大。舅舅教你骑射,陛下教你读书。如今舅舅带你上了战场,万马军中果敢干练”,卫青忽然感慨刘彻和他说去病是“假张狂”,刘彻说的是对的,“可是去病,你还是长不大。在舅舅身边,永远是个孩子。但是去病,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舅舅不要去病啦?!”
根本听不懂,卫青摇摇头,“去病,打匈奴的霍去病已经是个大丈夫了。而回到家的霍去病,却没有半点成长。‘匈奴未灭,无以家为’果然豪情满怀,可去病,这‘为家’并不比灭匈奴简单。这恐怕更沉重些,舅舅的去病怕了……”
“……”霍去病搂上他的脖子,舅舅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
“可是,去病不能永远在舅舅的怀里,像个黄口小鹰。该承担的总要承担,该承受的也总要承受。那是你爹,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是你的父亲,去病!不用怕,给你爹回信,要好好和他说,说你十九年的成长。诚实的告诉你爹,你其实很想知道他是谁……”
霍去病蹙紧眉头,咬紧牙,“舅舅,去病可以按舅舅说的去做。但是舅舅……”
卫青知道他要说什么,拦了他的话,“舅舅没说让你去见他,但不回信是不行的。你是他的儿子。”
“舅舅,去病是舅舅的去病!”霍去病攥着那书简,坚决的看着卫青。
“当然!”卫青也坚决的点点头,“可去病也是你爹的去病。舅舅能给你的,不遗余力,全都给去病。可去病这血肉之躯却不是舅舅给你的。是你爹把这份‘厚礼’让给了舅舅。”
那乖戾的脸颊红扑扑的,那双泪水氤氲了的大眼睛忽然不知怎地好像打了个火花,水与火中现出一抹亮色。混小子,又在想什么!卫青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一下,拍了他的脸颊一下,“混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呢?!舅舅走了!”卫青推开他要起身。
霍去病一把拉住他,仍然搂着他,“舅舅!去病没想什么……舅舅别走……去病会给他写信的,保证写。”
胡闹,卫青好性情的犹他搂着,“去病,那你想过自己有个家吗?”
霍去病摇摇头。
“那去病想过自己有个家,有妻妾儿女,带来看望舅舅吗?”
“……”霍去病继续摇头。
舅舅说的这些,对于他来说简直比大月氏还要遥远,让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发虚,心慌得没有着落。那本来搂着卫青的手,渐渐紧张的攥紧了。
卫青感觉到他的紧张,轻轻用脸颊蹭着他的额头,“没有自己成家,就永远不会长大,建多大的功业也只是个孩子。去病,舅舅永远在你身边,有舅舅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但你要学着长大,学着承担和承受。”
“舅舅……”霍去病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舅舅永远不要离开去病,永远在去病的身边……”
卫青忽然有些痴愣,这孩子的话怎生如此耳熟……


(六十二)

春终于暖开了甘泉宫漫坡的芳菲,怡人春色淡淡扫去阴霾冬日笼罩在刘彻心中的阴霾。浓桃淡李玉海棠,点染着绿意融融的山坡,时有鸟雀争鸣飞翔。春涧澄澈见底,水流淙淙,游鱼蹀躞,如此春光,只可惜仲卿却又去了定襄,想来定襄戍守月余,又该转巡朔方了吧……
刘彻弯腰拾起一枚石子,迅捷的向溪水中打个水漂,一泓波纹,又一泓波纹,再一泓波纹,荡开……
……
春暖了,朔方草场刚刚返青,无边嫩绿,策马疾驰,自从定襄一病至今,将近一年,还没有如此畅快的骑过马。这一场病果然不比从前,卫青明显觉得自己筋骨发紧,跑了一上午,才觉得骨节间疏松开了。
卫青轻轻勒了丝缰,玉兕騘渐渐减下速度来,慢慢在草场上散步。卫青真觉得有些累了,勒紧了丝缰,翻身下了马,拍拍玉兕騘的脖子,放了丝缰,马儿围着他转了两圈,见他不再上来,兀自踱到溪边喝水。
寒眸子有些湿润了,出上谷,走龙城;出云中连夜向西,转过黄河直下陇西;出高阙,两昼一夜,奔袭千里,算起来,前前后后不过八九年,而今这奔袭的速度策马不过一上午,竟觉得有些发软……卫青伤感的摇摇头,看来这陇西再往西……“咳……”他轻咳一声,难道刚到而立就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怅惘……也是啊,去病都十九了。人哪儿有不老的,看着孩子们长大,就是看着自己衰老吧……
卫青吹了一声响哨,玉兕騘长啸一声从溪边向他跑来,站在他面前,温和的垂下脖项,挨蹭他的胳膊,轻轻的舔着他的手心。卫青也温和的抚摸着它玉色柔顺的鬃毛。青骢马、骊驹、玉兕騘,这玉兕騘的性情最为柔顺沉稳,仿佛最像现在的他。
“你喜欢河朔草原吗?”卫青贴着它的耳朵问它,马儿轻轻嘶鸣一声,“我也喜欢。上林苑远不如这里平静,广袤,开阔……终有那么一天,打通漠北天山,沟通西域……天下太平之日……陛下便或许可以到这里看一看……”他笑了,笑自己的愚痴,不再想,翻身上马,“走吧,从今天起,我们每日要练习驰纵。我,还有你。”
玉兕騘欢快的从头到脚抖了抖毛,载着他纵身越过浅浅的横溪。
……
“大将军又去戍了定襄。”
“何止是戍定襄,听说在定襄驻守一个月,便去巡朔方。”
“听说自从破了右贤王,封了大将军的头衔,陛下便将半块虎符……”
“轻声!”
“那虎符便是军权哪……”
“如此大将,已有统兵之权,这多年,军中各级将领大多是这大将军当年羽林的郎官哪。”
“岂不是一呼百应……”
“陛下已经尊宠冠军侯,对大将军是日渐冷落了。”
“可大人,这到了,半块虎符还在大将军手上……”
“如今大将军远在定襄,还要巡守朔方……”
“俗话说是天高皇帝远……”
“还有将在外,这君命可是有所不受啊。”
“倘若大将军真有……”
“嘘!”
“那冠军侯本就年少轻狂,是匹没笼头的野马,八百骑入敌阵虏首两千余骑,孔武过人……”
“倘若这舅甥二人来个里应外合……”
……
静夜,花香沁润入华帐……
刘彻拈着棋子要落下去,花瓣落瑛随着春风吹到棋盘上,刘彻一拂衣袖,手上的棋子滑落,弹在棋盘上,“啪”的一声脆响,墨玉色的棋子碎成两半。刘彻心里一紧,还没反应过来,满盘的棋子都突然跳动起来……
……
“什么!”卫青敏感的站起来,“果然是赵信!将军们看这老鹰涧……”
“陛下危矣!”
“大将军,这可……”
“如今只有此处虎贲军离那里最近,可调而护驾!”卫青蹙紧眉头。
“大将军,这虎贲军是陛下的亲兵,从未上过战场,也未编入大将军麾下……”
“这是死罪啊!大将军!”
死罪,卫青心里明白,可已经没有别得办法了。现在派人到甘泉宫请旨,再到虎贲军调兵,再往老鹰涧去阻截赵信,就什么都晚了。以赵信帅匈奴骑兵的奔袭速度,此时出发,不到二更就会到达甘泉宫!来不及想了!
“李老将军随我到赵破奴处调兵,我有半块虎符……”
“恐怕大将军这半块虎符也调不动陛下的虎贲军呐……”李广花白的两鬓早已冒出汗珠。
“调得动,调不动,都要调!”寒眸子现出一抹苍凉,没办法了!“赵破奴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将军,我亲自去调兵!”
……
“大将军如此说,末将谨尊将令!”赵破奴即刻点齐人马,掌上火把。
“将士们!你们是陛下的亲兵!”卫青跨上玉兕騘,“夜间风露重,山间苔藓湿滑,将士们速将麻布裹住战马四蹄。还有!每人除点上一支火把外,再带上两支火把!我们即刻出发——”
“大将军威武——”
“汉军威武——将士们!随我来——”
……
藏蓝的天空虽是朗月月,但在这山林间只筛下一点不甚分明的光,如此暗黑的沟壑中,长满荆棘灌木,崇山峻岭,苍然一色,根本难辨方向。赵破奴紧紧的跟在卫青马后,一边不断回身吩咐后面的军士跟紧。
卫青的记忆力和对方向的辨别能力简直叫全军惊讶。多少年前,他曾经从这山谷中和赵信抄过老鹰涧这条近路,如今竟还记得。在这暗夜当中,卫青丝毫没有慌乱,他的坚定与确信,使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虎贲军毫无疑虑的跟着他,在这棱嶒的山间,骑马而行。
果然前面两峰相峙,中间一道峡谷,卫青不再进谷,在谷口勒了丝缰,“将士们!!盘守老鹰涧!将附带的火把全部点着!!举起来——”
一时间,漆黑的山林间,火把映红了天,惊得林间鸟雀腾空而起,凄厉的叫声在山间回响——
不一时,远远看见老鹰涧对面点点火把由远而来。
“不对!!前面有埋伏!!”
“这么多火把!”
“汉军已有重兵把手!!”
“赵信将军——难道终于肯回来了吗!!”卫青冷冷的断喝一声。
那苍凉的声音一波一波的在谷间回荡。
“是大将军!快!!快撤!快——”
对面的灯火退潮一般的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谷中。
“大将军,是否追赶?!”赵破奴看着卫青。
“不可,暗夜山中,难知敌军底细。倘若追击,恐于谷中,地域狭促,反而为敌所制。”卫青摇摇头,“破奴,此处乃要害之所,日后一定要严加防范……”
“大将军……”
“你带这些虎贲军在此驻守,天明方可换防。还有,只守不击,切忌。”
“末将明白!大将军放心!”
卫青点点头,独自拨过马,向着甘泉宫的方向走去……
赵破奴一把拽住他的战袍,“大将军!!这是死罪啊!”
卫青淡淡笑了一下……
“大将军!”赵破奴翻下战马,跪在卫青马前,“破奴自幼随大将军麾下,如今大将军万般无奈,调虎贲军护驾,破奴和大将军一起去甘泉宫请罪!!”
虎贲军将士纷纷下马,跪在地上,“大将军——”
卫青翻身下马,扶起赵破奴,“破奴,此处隘口你必须留守。”说完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
二更山间风寒露重,夜露凝结在他的黑红犀甲上,聚集成大水珠滑下去,湿了他的战袍,湿了他的玉兕騘。
半月前他还在想连夜奔袭的事,没想到今夜竟是如此奔袭。
陛下,你我君臣这盘功臣局千般小心,万般仔细,倒底落到这一步……
什么救驾不救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卫青心里比这风露还要凉,将近二十年,小心谨慎,委曲求全,唯恐叫刘彻为难。到而今造化弄人,也许天下最为难的一道题,就是他卫青出给刘彻的。
这难道是宿命……
能不诛族就是大赦了,而自己……
卫青苦笑了一声,算不了什么,一个骑奴,本来就没有这个命……想来若是仍为人奴,或许何该有六十年的阳寿。如今一个骑奴竟为天下富贵之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过而立之年,莫不就算是上天的眷顾了……想这十年,屡征匈奴,开疆并土,此生无憾,也无愧天地君主了!
如果他不调兵,这戍卫甘泉宫的责任本不在他身上,但那样,赵信越过老鹰涧,直逼甘泉宫,刘彻就……
卫青紧张的咬紧牙关,后怕得不敢再想,值了!
他两腿一磕玉兕騘的两肋,示意它再快。
上林苑的鞭打,甘泉居室的暖帐,军中寝帐的私语……寒眸子有些湿润了……
你是朕的仲卿,是朕一个人的仲卿,仲卿永远不要离开朕,永远在朕的身边……
他哽咽了,怕是不能了……只有这一句,臣怕是再也做不到了……臣生而为君开疆并土,已尽松柏之忠;死……却也做了一件保全陛下的事,倒也不冤枉,必得一道上谕去死,倒也有始有终……卫青还有何憾……只是这私自调兵的死罪,怕是做不得黄肠缇腠了……
好在去病大了,自己没做完的,去病都可以去做,而且一定会比自己做得好。去病会建树更大的功业。想来伉儿几个倒还可以有去病照顾,家中也还可维持……妻妾……
……
那一盘棋爆跳起来,刘彻一把没按住,满盘棋子摔在地上,刘彻一身冷汗,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卫青猛地挡在他胸前,一只虎突然从卫青身上扑过去!
“仲卿!!”刘彻呼的坐了起来,四下寂然无声。“只是个梦,是个梦……”刘彻心有余悸的不自觉叨念出来,努力的平静着呼吸……


(六十三)

“陛下!!陛下!”春陀从没这样不顾细谨的慌张而入。
刘彻就知道这梦不祥,掀了锦被冲出华帐,“讲!”
“叛将赵信引匈奴骑兵从老鹰涧直逼甘泉宫!”
不好!甘泉宫虽有护卫,但远不足以御匈奴骑兵,若现在去调虎贲军早已来不及了!刘彻紧张的攥紧拳头,“那赵信现在兵至哪里?!”
“甘泉危急,大将军连夜调赵破奴虎贲军,亲自夜走老鹰涧,不到二更已退匈奴。”
仲卿……刘彻长出一口气,又突然瞪大眼睛,仲卿!!这……刘彻头一阵晕,春陀看他晃了一下,忙扶住他。刘彻浑身冷汗直流,这……
“陛下……”春陀替他揪心,“大将军他……”
刘彻粗重的喘着气,黑眸子见不到一点光亮,怎么办,怎么办!!仲卿……梦里的一地碎棋,斑斓猛虎……刘彻从没有过的指尖发抖……
“拿酒来!!烈酒!!!”
“诺!”
春陀匆匆忙忙端过一坛,刚要找酒觖倒酒。
刘彻一把夺过来,整坛举起来往嘴里灌,酒好烈,“啊——”刘彻大吼一声,重重的把酒坛拽出去。
……
三更过半,花香愈浓,添人烦恼。
“陛下!”春陀又慌慌忙忙的跑进来,“大将军他……”
“……”刘彻中衣散乱,胸前的衣襟酒渍斑斑,好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似的倚着靠背,闭着眼睛坐在条案后,不知有没有在听。
“大将军只身快马夜奔已至甘泉宫请罪!”
黑眸子睁开一线,眼角一点深邃的光,“……”
“陛下……大将军……
“来人,朕要洗脸……”刘彻拽了拽前襟。
春陀一愣,“呃……”忙吩咐宫人给他端水洗脸。
水好热,带着一点温泉水淡淡的硫磺味。宫人身上的脂粉香淡淡的,滑腻腻的手好软。刘彻眯了眼睛,在她脸上端详着略微笑了一下,那宫人忙低下头去。
春陀冷眼琢磨他的一举一动。
夜静更深,烛火浅浅的摇荡着,只有金盆中的水声和宫中沙漏的散碎声音……
“下去吧”,刘彻摆摆手,那宫人扣了头,捧着金盆退下去。
“春陀……给朕换衣服,梳头……”
“诺。”春陀给他找出新中衣和朝堂的氅衣。
他斜了一眼,“朕不要这身皮,拿便服……”
“呃……诺……”春陀给他换上中衣,又去拿便服给他换好。
刘彻站起来,走到镜子前,春陀掌过灯火,解散他的头发给他梳头。
漏声悉嗦……
刘彻对着镜子却并不睁眼……
“掌灯,告诉他们,给朕把甘泉宫所有的灯火都点起来……正殿的门窗打开。”
春陀刚理通他的头发,“这……”
“去。”
“诺。”春陀放了手,出去吩咐宫人内监,半晌回来继续给他梳头,带好切云冠,理好丝带,“陛下……”
……
卫青静静的跪在高高的宫阶下,那青砖是凉的,带着风露的湿滑,山间水雾沾湿的战袍浯在嵌金犀甲里,和着汗水冰凉的裹在他的身上,皎洁的月光在蟹壳色的青砖地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宫人内监忽然多了,来来往往点着灯火,一时间宫院灯火通明,九重宫阙烛香缭绕……
那烛香有些腻人,卫青并不抬头,只觉得耳边宫人内监履服悉嗦,碎语喃喃。他垂着头,月光映出的清影渐渐模糊,淡黄的烛火光混入蟹青色的青砖地……他盯着石板上露湿的水渍……
他不想抬头看那让人压抑的宫阶,但那宫阶上忽然传来的门窗声响,还是让他略抬了头。宫阶太高,看不到上面殿宇的门廊,只看到灯烛映亮的殿角,并不比未央宫的檐角收敛。他又垂下了头,可上面良久没有动静……
……
刘彻慢慢的踱过大漆的屏风,抬眼往殿中看……空的?只有通明的灯火,和大敞的门窗,夜风徐徐,摇漾着殿角的檐铁,发出凄凉的寒声……
刘彻站在屏风边,没有往条案后走,蹙了眉头,瞥着春陀,突然大吼一声,“人哪!!”
春陀吓了一激灵,忙跪下,“大将军在宫阶下……跪等……”
黑眸子里的光深邃得慎人,但终于压住了。刘彻兀自踱到条案后坐下,“宣。”
“诺。”春陀爬起来出到殿外,“宣大将军卫青——”
卫青听见刘彻喊了一声,又没动静了,一会儿才听见春陀喊。卫青扶着地面立起一条腿,跪得太久了,有些吃不上力气。卫青小心的站起来,抬眼看着那高高的宫阶,慢慢的走上去。
……
那紫金的身影垂手而入,撩甲跪下,深深的伏拜下去,“罪臣卫青私调虎贲军,臣罪当诛。”
“……”
没有动静,刘彻不说话……
卫青也不说话……
春夜的花香凝固了,渗出让人胆寒的阴骘……
你怎么不解释……刘彻看着他的脊梁,烛光映在紫金犀甲上,和着平静的,比平静还要缓慢的呼吸,幽幽的浮动着……说话啊……不说?!十七年了,你还能和那时一样无牵无挂的坦荡赴死?!不再有牵挂了?还没有牵挂……
“抬眼回话……”刘彻控制着声音。
卫青没有动,不行……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依旧深深的埋着头……
“抬眼回话!”刘彻火儿了,真反了你了!朕要看你的眼睛,朕要看无牵无挂……
他不但依旧俯首而跪,而且不自觉的合上了眼睛……不行,这次绝不行……反正已经是死罪了……
还不动,春陀看不过去了,清了一下嗓子,提醒卫青抬眼。卫青还是没动静,刘彻的脸色比青砖的颜色还难看……春陀有些着急,“呃……大将军……陛下让……”
卫青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抬眼?!你不想再看一眼朕了?!你也不想再看一眼朕了?!你不看朕是要托付朕什么啊?!你也不……
刘彻豁的站了起来,“咣当”一把掀了条案!烛台、瓦砚、杯盏、竹简、笔架、毛笔飞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那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宫院中。
“陛下……”,春陀吓得跪在一边。
刘彻已经走到卫青跟前了,可卫青还是低头跪着。
上林苑的雷雨,甘泉居室的暖香,军中寝帐的卧病……苍天作弄你我走到这一步上来……杀,闪了一下……魏其侯腰斩的肚肠,武安侯失心疯的吵嚷,主父偃诛族的血沫,淮南王引鸩的惨笑……
“你是哪个卫,哪个青啊?”“是戍卫边防的‘卫’,青草的‘青’。”
刘彻深深的喘息着,不自觉的看着他的脊梁,围着他踱步……
“卫青肯告诉朕吗?”“苍松翠柏,持节云中,千年成材。生而托梁架栋,起危阁以接天;死则黄肠缇腠,葬有功而殉地。劲骨当风,忠魂倚之,来去千年,万古不朽。”……
为什么不抬眼,为什么?!
“大汉朝没希望了!!没希望了,没希望了!!”“高祖的《大风歌》可会念……”“《无衣》可会念……”
……
仲卿为什么不抬眼,仲卿难道是不敢抬眼……
“悠悠众口,何患无辞?臣只能全力报效陛下,为陛下、为大汉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以服众议!陛下……卫青岂能因小功而有骄娇之气,叫人在背后言三语四,以至对陛下有所非议……臣是什么人?不过一个骑奴,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或许臣是怕……但比怕更让臣俯仰难安的是——臣不愿陛下因臣——一个小小的骑奴而在朝野上下左右为难……”
……
夜风凉,吹透他宽袖的便服……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一派死寂中,突然这一嗓子,震得整个甘泉宫都仿佛颤了三颤。
“朕的虎贲军你大将军半块虎符就调动了——”
“半块虎符就调动了!!!”刘彻又重复大吼了一遍。
春陀真怕他把嗓子喊破了。
卫青仍然静静的跪着,就是不抬头。
刘彻看也不看他,只对着正殿敞开的殿门,“你是一呼百应啊——救驾?!!!”
救驾——救驾——救驾——
宫殿间荡起了回音。
“救驾就敢调虎贲军?!虎贲军你大将军都调得动,那朕还能调什么军——”
调什么军——调什么军——调什么军——
“朕的半块虎符还有什么用?!!你大将军那半块就足够了吧——”
半块就足够了吧——足够了吧——足够了吧——
“你以为这是救驾?!!朕还会封赏你?!!给朕拿出来——拿出来——”
拿出来——拿出来——拿出来——
他吵嚷得卫青大脑一片空白。的确,刘彻发火的时候是会大吼,卫青十一二岁上就领教过他的音量,那真是出奇的宏亮。可那他也从没听刘彻这样不停的大吼这么长时间,吼得卫青的耳朵嗡嗡的响。
“虎符!!那半块虎符——半块虎符拿出来——”
半块虎符拿出来——虎符拿出来——拿出来——
卫青从护甲中取出黄绫包裹的半块虎符,双手托上去。
刘彻低头注视着他,他跪直身子,双手托着那黄绫子,头却依然垂着。
刘彻额头的一根血管突突的跳着,“这虎符还是收在朕手上的好——大将军有印绶即可——”拿过虎符的时候连同攥住他的手,那卷着虎符的黄绫竟是透湿冰凉的,而卫青的手也是湿冷的……
那冰凉的温度让刘彻冷却了,并不再动……
春陀见有了当口,赶快关了正殿的所有窗户,从外面带上殿门。靠在殿门外,春陀长出了一口气,蘸蘸额头的汗水。陛下……收了大将军的虎符,免了他的调兵之权,也就保全了他……
……
刘彻拿走那块虎符,卫青的双手竟是伸平的,连一点抓握的反应都没有,随着刘彻把虎符拿走,他便依旧伏拜在那里。
“抬眼……”
卫青仍不动……
刘彻把虎符掖在怀里,走到漆屏前的剑架前,“噌”的一声撤出天子剑,剑尖儿顶住卫青的肩甲,“站起来!”他努力控制着将要颤抖的声音。
卫青很费力的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但仍旧垂着眼皮。
好啊!黑眸子要渗出血来,“死在朕手上,你躲不躲?”他的剑顶在卫青胸口上。
卫青垂着眼皮,慢慢摇着头……
“说话!”
两行泪滑下来……
黑眸子亮起了光,猛地一挑剑尖,卫青肩甲的紫金搭扣一下断了,刘彻顺手又挑开另一侧的搭扣,贴近他,单手不很熟练的掰开他腰间的金搭扣,“卸了这身皮!免得天子剑不够快,朕穿不透你这身皮!”刘彻一把扯下他的紫金犀甲,重重的拽在地上。
卫青清癯的身形包裹在深夜风露和策马汗水湿透的战袍里,他没有躲,仍然不言语……只有眼泪继续无声的落下来……
刘彻左手倒提了天子剑,贴住他,突然伸出右手从他的衣领探进去,穿过他的中衣,卫青猛的摇头,上手按住他的手。他已经拿到了,而且拽出来。
刘彻喘息着,“放手!!”
卫青垂着眼皮,用力的摇着头。
“放手!!”
卫青犹豫了一下,渐渐松开手。
刘彻冷笑一声,从鲤鱼嘴里掏出那块白绢,提着白绢的一角,靠近灯火……
卫青蹙了眉头……
“抬眼!抬眼让朕看看你的眼睛,朕要看看什么是无牵无挂!”
卫青的眼帘抖着,喘息渐渐重了,哽咽声已不能控制……
“你行啊……”刘彻一垂手腕,白绢的一角碰到灯火,一下儿着起来。
卫青猛地抬起眼帘,一把抢过去,利索的用湿透的战袍掩灭那火苗,“臣罪当诛……”他攥紧那一角烧枯的白绢,跪在刘彻脚下,眼泪倏然而落……
“仲卿……”刘彻的声音也哽咽了,“抬眼看着朕……”
卫青慢慢抬起眼帘……那寒眸子中的热泪滚滚而下……
刘彻眼角的泪光里泛起一阵宽慰,扔了天子剑,双手扶起他,搂着他湿冷的身躯,枕在他锁骨分明的肩窝里。
……
温泉水带着一点点淡淡的花香,氤氲在蒸腾的水汽中……
皎洁的月亮斜在天上,洒在水面,或许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落下去,东方就会现出霞光了……
刘彻靠过来了。
卫青脸上红了,别过脸去……
刘彻不管他,依旧靠过来,枕在他肩窝里,“朕心里还恍恍忽忽的,没有平静下来……仲卿,你知道是死罪,还去调兵救驾。你不救驾,这责任也不是你的……”月光水汽中看他,柔和的面容,与世无争的水润眼眸,高挺的鼻梁,轻轻抿着的嘴唇,“因为你是朕的仲卿……”
多少年前,也曾在彩云遮月的夜色下,跨在青骢马上偷看他,如今他的额头依旧宽阔,只是多了高深莫测的城府;他的眉梢依旧斜入天苍,只是多了屡经变换的沧桑;他的鼻梁依旧刚劲,却多了不可一世的威严;他的那双黑眸子依旧深深的嵌在眉弓下,却多了洞悉全盘的沉着,那眼角是什么……是一丝细纹……那年少轻狂的天子,早已而立过半了……寒眸子中无法自持的流露一丝难言的情愫……
自己察觉到,卫青忙垂了眼帘,而刘彻的吻已经上来了……
水是暖热温滑的,荡漾着赤裸体肤的摩擦,氤氲着难以克制的情欲……云掩了月,月偷出一隙光,悄悄的躲在云后窥……春将逝,东风轻轻卷起落花和着夜来香粘在那水汗交融的体肤上……水声轻轻的响,遮掩着些许克制不住而溜出口边的呻吟……
春将逝,春正浓……
“仲卿……朕刚才梦见一盘棋砸得粉碎……朕梦见仲卿掩在朕身上,一只虎从仲卿身上扑过去……仲卿,梦凶险,朝堂更凶险……这盘棋不能悔……”刘彻在华帐中枕着他的肩。
“陛下,陛下对臣的保全,臣无以为报……臣不要虎符,臣也不计身家性命……”
“仲卿,你不在乎的朕还在乎呢。”
“……”卫青哽咽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不可再轻往边关戍守,只在朕身边和朕谋划战略即可。朕已经感觉到有人在议论你重兵戍边……不可不防……朕明天就回未央宫,你和朕一块儿回去。运筹帷幄之中,未必事事亲历亲为。亲自戍守,边关又冷,不如在长安,还少人非议……”
“臣谨尊陛下圣谕。”
“仲卿!还有陇西向西呢!”
“臣随时蓄势待发,陛下指向哪里,臣就打向哪里。”
刘彻摇摇头,“仲卿,这盘棋已经太险了!朕下不了手,落不下子了……”
“臣明白……”卫青点点头。
“好在,你替朕养了个好外甥!叫去病去吧!”
“陛下说得对,让去病去。他年轻骠勇,没有妇人之仁,比臣要强上百倍!”
刘彻摇摇头,“那混小子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卫青看着刘彻,他竟然和自己这个亲舅舅想得一摸一样。
刘彻看出他的意思,笑了一下,“怎么,这天子师父也不是白当的。对自己的门生都不了解怎么行啊?他舅舅?”
卫青不好意思了。
“去病若出征,不可有人给他参谋。因为他谁的也不听,越说越拧着。而天下镇得住这剽姚校尉的就只有他的舅舅——朕的大将军了。”
“去病不懂事,臣有管教不严之罪。”
“他其实最在乎你说的话……”刘彻带着酸劲儿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亏他精明到如此地步!”
卫青忍着笑。
“今年冬天雪灾,不可再动干戈。明春必然要出陇西。仲卿,你在长安嘱咐那混小子,安排布置些基本战略,朕叫那混小子不带裨将,独自带着一支精悍骑兵队伍,从陇西冲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卫青点点头。
“仲卿,你这舅舅不要太偏心了。”
“?”卫青侧头看着刘彻,“臣……”
“朕看那,你一手带大的霍去病不像仲卿,你深宫之中的另一个外甥啊,那性情模样,倒和他舅舅是一点儿不差呢。”
“呃……据儿……”卫青又点点头,“臣是疏忽了,据儿还小……”
“不是小不小,霍去病十一二岁,踩在条案上跳着脚儿的和朕嚷。据儿也七岁了,朕还真没看见据儿嚷过。别说是嚷,就是闹都很少……仲卿……”
“嗯?”
“仲卿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乖啊?”
卫青脸上热了,“据儿是龙种,臣哪里能和据儿相比。臣像据儿这么大的时候,只记得饥寒笞骂。臣是卑贱……”
“仲卿……”刘彻低声覆上他的耳朵,“你小的时候是很乖……朕知道……”说着嗤嗤的笑了。
卫青磨不开了。
刘彻便转了话题,“仲卿即不再戍边,闲来到宫里,教据儿些剑术骑射吧。这孩子没经过磨砺,性情又软……”刘彻顿住,不再往下说,“你这做舅舅的再给朕调教一个好外甥吧。“
“臣当尽心竭力。”


(六十四)

昭阳殿里帝王的家宴沁润着沧池新出水的荷花香。难得有这么安静的家宴,没有丝竹钟鼓,没有轻歌曼舞,也没有刻意的推杯换盏,只是平静的家宴。
卫青喜欢这样平平淡淡的吃饭,虽然说到底在这未央宫中还是有些拘谨,但在姐姐的昭阳殿里这样随意的吃晚饭倒也还算轻松。
卫青照例是吃得最快,在皇姐慢慢的挑着鲤鱼箛菜羹的鱼刺的时候,他已经放了筷子,一粒一粒的拈着葡萄干往嘴里送,似乎是在消遣。据儿跑到卫青的席边,坐到他怀里要他喂。他是好性情的,所以据儿最喜欢舅舅。卫青张开手掌,一粒一粒的拣个儿大、颜色好的放到据儿的小手里。看他吃,卫青随和的笑。
霍去病看着卫青席上,也放了筷子,百无聊赖的也抓葡萄干吃。
刘彻挑了挑眉梢,抿了口酒忍住笑。
姨妈和平阳公主边吃边小声的叨念家常,舅舅耐心的和据儿一对一对的比葡萄干的大小,舅舅笑着把大的都挑给据儿。霍去病心里酸溜溜的,一抬眼,正对上刘彻的眼睛。霍去病脸上一热,忙端着酒盏,抿了一口遮掩。
“据儿,到去病哥哥这里来。”
刘彻差点儿没把嘴里的酒直接笑喷出来。
卫青抬眼看着霍去病,心里觉得好笑。
据儿很乖的跑过去。
“据儿,等去病哥哥打下河西,就带你骑马去西域吃葡萄,好不好。”
平阳一愣,停了筷子,回过头去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刘彻。
“嗯”,据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着看着霍去病,想了想问,“是据儿也骑马吗?”
霍去病是多么羡慕据儿的那双水润的眼睛,就像舅舅的眼睛一样。自己怎么只是鼻子像呢?要是眼睛也像就更好了,“当然是一起骑马去了,那多痛快啊!”
据儿摇摇头,“去病哥哥骑马带着我吧,据儿不要自己骑马,硌得屁股疼啊。”
“据儿,胡说。”卫皇后笑嗔他。
“据儿啊”,卫青也笑了,一叫他,据儿就要往他身边跑,霍去病拉着据儿没让他过去。
“据儿腿上要吃着劲儿,踩住马镫,不要死坐在马鞍上就不会屁股疼了。还有啊,据儿要顺着马跑的节奏,控制力量,不要和马的步子正好反着,就好了。”卫青笑着说。
据儿还是摇头,“那舅舅,腿会疼。”
“习惯了就不疼了。”霍去病接过去。
“去病,朕问你”,刘彻把话题引开,“你说行军作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平阳端起酒盏,一边小口的抿着酒一边用余光扫着刘彻。
霍去病一笑,“是吃饭!”
卫青瞥他一眼。
“哦?”成心!混小子,黑眸子带着饶有兴味的挑衅,“说来听听。”
“军中伙食简直咽不下去,臣以为应该先吃好。尤其是主将应该先吃好,吃得顺口儿了,情绪就兴奋,情绪兴奋了杀敌才有劲儿!”霍去病最喜欢这种挑战。
“是吗?!”刘彻笑了,“朕还是头回听说。难不成将来去病做主将,挑完了人马还要挑几个手艺好的庖厨随军?”
“臣谢陛下!!”霍去病狡黠的一笑,就坡下驴。
“去病,又胡闹。陛下,去病年少轻狂……”
刘彻一笑,“朕准了,就带这未央宫最好的庖厨去!”
平阳慢慢放了酒盏。
“去病哥哥”,据儿看看舅舅,趴到去病耳朵边,“舅舅不高兴会打去病哥哥的。”
霍去病脸红了。
……
“……卫青”
夜深了,卫青早已经睡着了,朦朦胧胧的被平阳叫醒,帐外昏黄的灯烛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咳,他轻嗽了一声,翻过身去。
“卫青。”平阳摇醒他。
“……嗯?”卫青清醒了些,又翻回身,一手在额头略挡住烛光,半睁开眼睛,平阳正蹙着眉头看着他,“怎么了?做梦了?”
“卫青……”平阳拂去他挡着光线的手。
卫青忽然睁大眼睛,自从奉旨尚主,三年来,平阳一直叫他将军,再没叫过他的名字。
“公主……”卫青也蹙了眉头。
平阳拉他坐起来,“我问你,皇弟收了你的虎符,他还说过什么?”
卫青摇摇头,“陛下并没有说什么,快睡吧。”
“他不会再用你打匈奴了是不是?皇弟的意思是让去病一个人打河西,而不是你为帅,去病为将,你带他出陇西对不对?”平阳看着他的眼睛,她是第一个发现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澄澈眼眸的人,那时他还很小,恐怕比他现在最小的儿子还要小些……那个葛衣孩子,勒住高大的青骢马,春风落瑛中,小儿郎倚马射雁仿佛就在昨天……平阳的眼睛湿了……
卫青看她失神的眼泪垂下来,心中一沉,忙给她擦去眼泪,“陛下并没有说……”他知道瞒不过她,刘彻是她的亲弟弟,她更是从小长在深宫帝王家,瞒她是妄想,卫青又不会说谎,尤其是在她面前,“……公主不必如此,陛下只是想让去病锻炼一下。说起来,我也……”
“富贵已极。”平阳了解他并不比了解她的皇弟少。
卫青搂着她躺下,“去病也大了,他可以比我打得好。如今赵信叛走,他对我的战术打法黯熟于心,我若再去,恐怕反而于军不利。去病年轻骠勇,正值血气方刚,敢想敢干,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
“将军……将军才将而立之年,就……”平阳哽咽了。
她又叫回去,让卫青油生怜惜。她是帝王家的金枝玉叶,而自己不过是她牵马坠蹬的骑奴,她是了解自己的,从自己不到十岁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想什么。卫青安慰她,笑着叹了口气,“这次巡朔方,我在草原上策马,觉得大不如前。人不能和命争,连夜到虎贲军营调兵,又片刻不停的到甘泉宫请罪,三四个时辰,下了马,腿都有些抖……”
“将军是大病初愈,体力恢复不及。稍加时日会恢复如初的……”
卫青笑着点点头,“是啊,但是战机不会等我恢复。长江后浪推前浪,去病能干,是天下之幸。”
“你还是这么个好性情……”平阳也叹了口气淡淡的笑了。
她的这个表情,让卫青想到了刘彻,她和他的弟弟有些表情真是像,卫青笑着闭上眼睛,“去病去和我去是一样的。咳,咳”,他又轻轻的咳了两声,“睡吧,不会有事的……”
“‘帝王家的自己人’能有什么事……”平阳枕在他胸口上,“我大汉开国八十载,高祖、文皇帝、父皇,皆励精图治。但是六十余载,一朝天子一朝臣,却还没有一个像我的皇弟这样……有福气得你这样一个理想的人臣,将军你知道吗?你是帝王家最合适不过的人臣哪。我有一种感觉”,平阳覆上他的耳朵,“我觉得,皇弟可能是要立据儿作太子。”
卫青吃惊的看着她。“仲卿,你这舅舅不要太偏心了。”“仲卿即不再戍边,闲来到宫里,教据儿些剑术骑射吧。这孩子没经过磨砺,性情又软……”“你这做舅舅的再给朕调教一个好外甥吧。”难道是……
“将军等着看吧,这帝王家的家务事,我比将军看得清。我的弟弟,我比谁都了解……”
……
元狩元年夏四月丁卯,立皇子据为皇太子,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朕一向以孝治天下,鼓励农耕,天下鳏寡孤独朕皆怜之。《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如今朕立皇子据为皇太子,与民更始,赦天下。赐各县三老、孝者每人锦帛五匹;各乡三老、孝者、力田者每人锦帛三匹;年九十以上及鳏寡孤独者,每人锦帛三匹,棉絮三斤;八十以上者每人米三石。以彰朕之天恩。”
……
“舅舅!”
“据儿,来,舅舅抱!”卫青用力把据儿举高,抛起来又搂住。
据儿咯咯的笑。
“据儿,最近念了什么书?”卫青放下他。
“念《诗经》,舅舅,什么叫‘勿士行枚’啊?”
卫青笑了,“怎么回事?你去病哥哥像据儿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舅舅这句。‘勿士行枚’就是说不想再打仗了。”
“舅舅,为什么不想打仗呢?”
“因为打仗太辛苦了。”卫青有些恍惚,和去病当年问得一摸一样,自己也答的一摸一样。
“舅舅,既然打仗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打仗呢?”
卫青笑着摸摸他的脸颊,“因为匈奴未灭。”
“舅舅不是把匈奴打跑了吗?”
“舅舅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是舅舅把匈奴打跑的,是汉军所有将士浴血拼杀才把匈奴打跑的。但是匈奴是非常狡猾而且坚毅的,他们不会轻易放过大汉的河山。”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大汉地域富庶,土地肥沃,气候温暖。而匈奴草原……”
“青弟,你来了。”卫皇后从里面走出来,“二姐来了,在里面掉眼泪呢,你快去看看。”
“?”卫青抱起据儿和卫皇后一起进去。
“二姐,去病又惹你生气了?”卫青叫据儿出去玩儿,才和卫少儿说话。
“倒不是去病惹我生气,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和去病说,又怕他和我闹。”
“什么事?去病还没给他爹写信吗?”
“写了倒是写了。霍中孺在河东平阳为官,想见去病一面,给他写了信,那孩子却再也没回。青弟,我想,霍中孺是他的亲爹,他也长了二十岁,总要认祖归宗才好……”
“二姐说得对,不要着急,去病若去陇西,正好路过河东,我和他说,叫他好歹去见他爹一面就是了。”


(六十五)

“剽姚校尉。”
“臣在!”
“朕任剽姚校尉为骠骑将军出陇西。”
……
元狩二年春三月,难得的桃花雪飞满长安城。
建章宫高高的宫墙上,刘彻携王公贵戚、朝中重臣一起赏春雪,看着长安城笼罩在漫漫春雪中,上林苑刚打朵儿的桃花上,沾着轻飘飘的雪花,变成浅浅的粉白色。垂柳刚吐了绿芽,也沾上了白茸茸的雪花。天暖了,那雪落不住,很快就化了,滴滴答答的水珠飞下柳条。
“真是美景非常啊!”
“阳春三月的桃花雪啊!”
“如此美景当有好赋才配。”
“说得对,说得对!”
群僚议论纷纷,溢美之词也是不绝于耳。
卫青不喜欢热闹,更不善寒暄。独自一人扶着一处清净的垛口,湿漉漉的雪花凉凉的粘在脸上。他两手合紧毛皮的斗篷,侧过身子,看上林苑的雪。
他不喜欢热闹,刘彻是知道的。每每这种当口,群臣都想围到刘彻身边的时候,他总是站在最远处,这刘彻也是习以为常了。如今众人觉得他失了势,都围在霍去病周围。
霍去病连正眼都不睬这些人,讨厌他们围着吵吵,让他看着舅舅独自站在那里,可是过不去。
“去病。”刘彻叫他过去。
霍去病过去了,刘彻又拉他到一边。群臣一看,就知道陛下不想让人跟着,也就只围在那里继续看雪。
“朕让你去打河西,你要多少人马?”
“十年前,我舅舅奔袭上谷,大破龙城,陛下给我舅舅多少兵马?”
刘彻嘴角往上吊了吊,“一万精骑。”
“那好,臣正好从舅舅那里精选了一万骑兵。臣也只用一万精骑,打下河西!”霍去病信心十足的说。
“不可儿戏!”刘彻斜着眼睛看他。
“哼,兵贵神速,在精不在多。人多了,步调不好统一。我跑得快,管不了后面那么多。我懒得和那么多军士废话,跟得上的就跟着我跑,跟不上的别等我回来,看见落后的,与寇同罪。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刘彻心里一阵敞亮,霍去病从骨子里像他,虽然那混小子自己未必这么认为,“哼!也好。那么辎重呢?”
“请问陛下,我舅舅直捣龙城,收复河朔,大破雁门,出高阙歼灭右贤王永解烽火甘泉之危,哪一次有粮草辎重?!”
确实没有,仲卿这些大仗全都是千里轻装简从的奔袭作战,并没有后方大军的粮草辎重。不对啊?刘彻突然反应过来,这混小子是在给他舅舅数功呢吧?!朕收了仲卿的虎符,这小东西的耿耿于怀到现在。混小子,替你舅舅打抱不平?!“是没有,怎么样?!”
“哼……”霍去病冷笑一声,“我舅舅为三军统帅,出定襄克获,才有后方辎重。两月后复出定襄,盘踞漠北……”
“有完没完?!”刘彻瞪着他,“别说你舅舅,就说你!”
“臣也只要精骑一万,出陇西,看臣为大汉打通这河西走廊。臣不要什么辎重,杀一路,吃一路。抢他匈奴的羊羔吃,不要浪费我大汉的粟米精良!”
“好!!”刘彻笑了,仲卿,你外甥在和朕较劲儿哪!“别的去病还需要什么?”
“还有三样东西,臣从舅舅那里要不来。”霍去病忽然笑了。
刘彻眯着眼睛看着他高大的身量,乖戾幼稚的面貌,“说,朕都满足你。”
“第一,陛下已经答应臣了,臣吃不惯军中的伙食,陛下说给臣未央宫最好的庖厨。臣要专会做羊肉的,到匈奴那里,臣要吃可口的羊肉。”
“你小子……”刘彻忍不住大笑起来。
群臣听见刘彻这么高兴的笑,都往这边看。
卫青也听见他笑,但没有回头,依旧看雪。
有些起风了,雪花飞舞起来,抖起柳稍的水珠。
张骞正从城阶上来,笑声传来的地方是陛下和霍去病把着一处垛口在说话,对角背风一溜垛口是公卿大臣指指点点,品评这醉人的桃花雪。张骞正要往背风这边儿来,走了没两步忽然发现顶风那面把角一个垛口,背身独自站着一个迎风看雪的。
张骞心里好笑,便往卫青身边来,“大将军是就喜欢风口啊。”
“博望侯。”卫青笑了笑,让开垛口,“迎风敞亮。”
“大将军应知料峭春寒。”
“多谢博望侯。”
……
“第二呢?”
“七年前,我舅舅秋寒出雁门,大捷而染恙。臣在陛下处念书,臣曾和陛下说……”
“说要这未央宫最好的烈酒,一路杯酒狂歌踏平匈奴!”刘彻还清楚的记得他那张狂的小脸。
“那么陛下给不给臣呢?我舅舅军令森严,臣从大将军那里一滴酒也要不出。”
“准了,朕给你宫中窖藏最好的御酒——紫金醇!还有最后呢?”刘彻面向了春雪。
“最后一样,更是只有陛下才能给臣。”霍去病转到刘彻的正面,脸上带着和刘彻一摸一样高深莫测的表情。
刘彻笑了,哼,又在搞什么鬼?!“什么啊?”
“虎贲军,赵破奴的虎贲军……”火眸子里已经燎原。
那火光映亮深邃的黑眸子,“好小子!”真是你舅舅的好外甥啊,在这儿等着朕呢?!
“这虎贲军只有陛下给得了臣,对吧?”火眸子带着挑衅的盯着黑眸子,“陛下,陛下身边的虎贲军虽都是大汉功臣名将的遗孤,但竟从未上过战场,怎知父辈浴血沙场的艰辛,和我大汉开疆并土的不易。即为陛下的亲军,更当在沙场上历练一回。得胜归来,方更知陛下的英明,汉军的威武。这戍卫禁内才更有意义啊!”
混小子嘴上的犀利刻薄,真是没有一点儿像仲卿的地方。可这狡辩出来的道理,却每每正打在刘彻的心潮上,他的精明果敢,强悍锋芒都挑起刘彻内心的狂澜,“好,朕叫赵破奴随骠骑将军出征!朕也看看,大将军的外甥一万精骑是怎么打通河西走廊的!”
“臣谢陛下!”霍去病拱手叩拜,起来就找卫青。舅舅不在那个垛口了。
仲卿呢?刘彻根本没看他下拜,早就扭头找卫青,人没了,只有那处空空的垛口。
刘彻往那处垛口走,而霍去病早从城阶跑下去了。
垛口外雪小了,但他玉色的马匹不甚显眼,只是很远的地方好像有抹凝重的紫色,在桃花雪中浮动,该是他的毛皮斗篷……刘彻的目光也随着远了……
“陛下……春寒哪。”张骞走过来。
“大将军呢?”刘彻回了眼眸,有一搭无一搭的问。
“天气冷,大将军寒疾初愈,他回去了。说陛下若问,托臣和陛下说,春雪好,叫陛下看雪记得加衣……”
……
卫青骑着马独自往回走,就听见身后马蹄声好似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飞快的由远及近。卫青下意识的拨马往边上靠,给后面的马让路。
一团艳红赤风一般骤然停在他身边,“舅舅!”霍去病正冲着他笑呢,鼻尖儿脸颊吹得通红,“可追上舅舅了!”
卫青笑了,“拿追匈奴的速度追舅舅,你小子!”
“舅舅,你冷了吧?咱们回家吧!”
卫青点点头。
“舅舅,我就带从你那里挑的那一万精骑了啊。”
“就一万?!”卫青看着他。
“舅舅打龙城不也就一万人马吗?”
卫青没有多说,只点点头,“去病啊,轻装简从,快马奔袭其实也好。兵贵神速,打他个措手不及。”
“就是!去病听舅舅的。”
“去病,舅舅还要罗嗦两句。”
“知道啦,要小心是不是啊?连据儿都知道叨念舅舅打我了。”霍去病撒娇。
“街上也撒娇?”卫青无奈的摇摇头,“看来舅舅还是打得少。”
“舅舅……”
“去病,还有一件事,舅舅得问问你。”
霍去病敏感的看着舅舅的眼睛。
“你爹又给你写信了吧……”
霍去病闷着不言语。
“去吧,去病,去看看他。出陇西来回都会路过河东平阳的,去看看他吧。想一想,他该是已过不惑之年了,也或许他这一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呢……去病是个听话又孝顺的孩子,你能对舅舅好,也该对你爹尽一些孝心,毕竟他给你这血肉之躯……”卫青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几句话就把霍去病说动了。
“说好了,只是看看的。”
卫青一笑,“不然怎样?你要在陇西呆住了,就省得舅舅去巡朔方了。”
霍去病知道舅舅逗他,也笑了。
“这回怎么变聪明,不哭了?”卫青羞他。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说话。


(六十六)

“下官恭迎骠骑将军——”河东太守伏跪在霍去病的汗血马前。
霍去病并不下马,也不寒暄,拨过马绕过他,往河东县城中走。河东太守忙为他作引马。河东太守的府邸就在前面,霍去病驻了马,“太守不必如此,我军务在身,不敢多有停留。只到河东县正堂即可。”说着继续催马往前走。
河东太守不敢怠慢,忙引他人马到河东正堂。霍去病下了马,正堂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都来看这年轻的骠骑将军。河东太守携河东县官员都在正堂外列开拱手往里迎霍去病。
霍去病沉着脸,心中却跳得厉害。不行,要不先出陇西吧。别进去了……可舅舅临行前嘱咐他一定要在出征前到河东来见父亲一面……为什么一定要在出征前……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答应舅舅了。算了,早晚是要见的,何苦来,见一面再出陇西,也就是了。
“骠骑将军快里面请,下官已酌人到平阳传舍恭迎令尊中孺大人了!”
霍去病觉得自己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发干。
河东太守请霍去病坐了正堂正位,而霍去病看着一览无余的堂下红毯,简直是如坐针毡。
“平阳传舍霍中孺在外求见冠军侯骠骑将军——”
霍去病的舌头仿佛变成了石头,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舅舅……为什么你不和去病一起来呢?!都怪陛下!!如果和舅舅一起出陇西,那么此时坐在这里的就是舅舅,然后舅舅去见他的父亲,说几句话,再由舅舅把他叫出来,他可以坐在舅舅身边,就看看自己亲爹长什么样儿,然后就走,舅舅送客就完事儿了。这回可好,这都要怪陛下!!舅舅,我该怎么办……霍去病不自觉的咬住下嘴唇,额头的汗珠滑到了鬓角……
一个身着褐色官服的中年人,低头趋步而入。霍去病后脖颈子一阵发紧,那人不敢抬头,撩衣跪在堂下,深深的叩了头。
舅舅……霍去病感到从没有过的紧张,方寸大乱,那褐色的身影叩头的一瞬间,霍去病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豁的站起来。紧张的喘不上气来。舅舅,这可怎么办!
“下官霍中孺参见冠军侯骠骑将军……”
那人的肩在抖,全身都在抖。怎么办,怎么办……霍去病愣愣的站着,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官霍中孺参见冠军侯骠骑将军……”
那颤抖的身形,霍去病眼睛都开始发花了,深深的咽了一下口水,而其实嘴里干得喉咙都打成了死结,“呃……这……”
河东太守一看这阵势也有些莫名其妙,忙屏退官员县吏,自己也躬身退出去。
大堂上一片死寂。
霍去病喉咙里好像卡了块石头,那人仍然埋头跪着。霍去病调整了仓促的喘息,两腿发软的走下堂,算了!豁出去了!舅舅!自当是舅舅就好了!霍去病闭上眼睛撩甲跪在霍中孺面前,也伏拜叩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霍中孺战战兢兢的悄悄抬起头,面前跪着的年轻将军,身形竟如此健硕。
这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儿子。他私通平阳公主府的侍婢卫少儿,却因为顾及前程,得知她已有身孕变再也没敢亲近她。十个月匆匆而过,卫少儿诞下一个男孩儿,但他没敢去看,只站在平阳公主府下人居所外,他记得那产婆怀抱着婴儿让他看,他恐旁人发觉,变只匆匆看了一眼,去了个名字,“就叫去病吧……就叫去病吧……”他清楚的记得那孩子有一双异常明亮夺目的大眼睛。但他官职微末,私通公主侍婢他没勇气担待,连夜匆匆辞别平阳侯曹守,二十年了,他再没到过长安。而今跪在他面前的就是他霍中孺的亲生骨肉。
“去……去病……”他的声音小得能被风吹散。
霍去病一个冷战,慢慢抬起头,勇敢的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自己的眉关终于有了归宿,嘴角也有了着落……霍去病愣愣的盯着他,那陌生又说不出的熟悉的面庞叫他本就紧张的头脑又开始有些恍惚,这就是他的父亲,他二十年到如今才见了第一面的父亲。他的面皮出奇的白皙,两鬓已见斑白,额头眼角都有了细纹,三绺墨髯让他的神情流露这几许儒雅。
他竟有如此英俊挺拔的儿子,那火亮的大眼睛,一直嵌在他心中,比襁褓中更要璀璨夺目,那眉关挺秀,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但比自己的眉梢挑得要高;这鼻子不像自己,像他娘,像那个豆蔻年华,风姿绰约的公主侍婢;嘴很像,曲线分明。比自己强百倍啊,他的儿子是八百骑首虏匈奴两千骑的冠军侯骠骑将军,是天下闻名的“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骠骑将军……
……
霍去病根本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河东县正堂的,好像腾云驾雾一般,再回过神儿来,河东已在身后很远了……父亲的面貌回想起来竟已莫名的模糊,他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不知怎么,在那一瞬间,他决定永远的遗失掉这一段记忆……
舅舅,去病答应的去病已经做了。舅舅,但去病真的不想在记得这一段……
……
“去病,舅舅带你去河朔草原看看吧……”
“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葱郁的莽荡上,横溪纵涧在原野上交织。天蓝如洗,苍鹰搏击。跃马驰骋,郁壑豁然开朗。”
天高云淡,碧草齐天,横溪纵涧,好一派丰茂的草场,这就是舅舅常常挂在嘴边的河朔草原,霍去病在陇西关口勒住汗血马。
“舅舅……”
“将军,从此出关,向西过了焉支山,再往前便是祁连山。将军,这焉支山、祁连山其实是绵亘千里,直通西域啊。”
“如今陇西尚有春寒,若入山地可能倍加寒冷……”霍去病若有所思的晃着马鞭,不过,匈奴可能也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个季节突袭他的焉支山。只要够胆量,一路奔袭下去,敌人没有防备,或者说没有完全的防备,而偌大山脉,我只带一万精骑,目标较小,迅速击溃敌军,一路打他个措手不及。
“即刻点兵!”霍去病拨马入了军营。
……
“赵将军的虎贲军与我先行,一万精骑紧随我后!现在就出发!把那些没用的辎重都留在陇西!我们急速奔袭,路上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有见一个匈奴杀一个!走——”
……
“啊!!”一个匈奴人应声而倒。
其余正在巡哨的匈奴骑兵立刻慌乱起来,“什么人?!”
“啊——”
霍去病哪里还容得他们问这些,焉支山苍茫的晚霞让他已经没了耐心,第一个冲进匈奴的大营,顺手拔了他们的旌旗,“给我冲,给我杀——一个不留——”
听着卫青围龙城降而不屠的典故长起来的赵破奴,却不知道这大将军的外甥是这么个近乎残酷的青年。混乱的喊杀、惨叫声中,他挥剑砍翻身边手持弯刀的匈奴骑兵,间隙中赫然看到霍去病那高大健硕的身形凛然跨立在汗血马上,挥剑的手臂长而有力,往往一剑下去,死者多是两三个。
赵破奴能明显的感到,霍去病此时眼中根本没有“人”这个意识。凡是在他眼前晃的不管是什么,他都不假思索的以最快而有力的速度将他们砍倒在地。在这生死场上,没有一个匈奴干将比他出手的速度快,因为他竟然不躲避来自任何方向的攻击。他的剑术完全没有防守,全都是进攻。有时那匈奴的弯刀已将要刺破他的咽喉,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长剑早已将来将斜肩躲为两截。赵破奴好几次眼睁睁的看着那弯刀在临近他的咽喉胸口的瞬间,突然连同那手臂的主人一起骤停在半空,然后委堕草场。
所有的将士都被霍去病掀起一种野兽般的血腥之气鼓动着,渐渐全变成了一只只噬血的苍狼。霍去病在仰天长啸,那声音在一片喊杀声中唳然冲天,在焉支山的环拱中久久回荡。
抵抗的匈奴很快就被他在气势上压垮了。他高大的身躯,残酷的目光,锐利的剑锋,直接让他身边每一个匈奴人骤然明了绝望的意义。
霍去病已经带着人马在敌营中冲出几条血路,顺手摞过匈奴的火把,他简直躁狂了,把那些火把像箭一样向着那些尚未支离破碎的匈奴大帐扔过去。军士们一看主将如此,更是纷纷将身边的匈奴火把都扔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匈奴营寨立时成为一片火海。
而霍去病冲赵破奴打了一声响哨,带着虎贲军和一万精骑迅捷的随放火随冲出敌营……
夜好沉,焉支山惨黑的夜色却被这滚滚烈焰映得通红。大火和着山风掀起的热浪让这一万多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脸上都扬起了胜利的得意……
那火烧得几乎是宁静的,因为剩在敌营中的活口本已不多,霍去病在这熊熊烈焰间唳声狂笑,“还有人说这焉支山的夜风寒吗——我让这焉支山永远没有寒风——”
“将军神勇啊——”
“骠骑将军神勇——”
“将军!我军伤亡无几啊!”赵破奴清点人马回来,向他回报。
“那是自然,跟着我冲的,没那么容易死!!”霍去病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不可一世,“我们走,一刻不停!!前面是张掖——到张掖的草场去吃匈奴狗的肉——”
“骠骑将军神勇——”
“骠骑将军神勇——”
……
混乱的喊杀声、马蹄声荡去了卫青浅浅的睡意。自从霍去病去了陇西,半个月了,他一直住在军中,日夜等候他的前方战报。可那孩子这一去,连个音信也没有。只有河东平阳传舍的霍中孺写给他的一简信札。
“下官拜谢长平侯大将军对骠骑将军的养育之恩,下官知道是大将军叫骠骑将军来河东见下官的,下官万死无以报大将军恩德。骠骑将军已出陇西……”
去病怎么样啊……心里不会不好受了吧……卫青每每想到这个就更睡不着觉了。那孩子一个人面对自己的亲爹,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霍中孺的信里也没提。自己让他出征前去见他亲爹是因为……因为这战场万一有个闪失就再也……卫青不敢想,半个多月了,也该有消息了,难道……
卫青根本睡不着一个整觉,合上眼睛,耳边就是战场厮杀的声音,辗转反侧熬到天明,就匆匆忙忙的洗漱,去上朝。
看卫青那脸色,刘彻就知道他一定是多天睡不好。朝堂上事务繁杂,但再繁杂,而今也再没有比骠骑将军征河西更让满朝瞩目的了。然而那混小子出去将近二十天,竟连个屁都没放回来!!
……


(六十七)

张掖宽阔的草场还荡着霍去病连夜踏平祁连山南麓匈奴的血腥气。抓到的匈奴俘虏说,火烧焉支山百里联营,那是休屠王的大营。
半个月连战连胜,一万精骑加上虎贲军伤亡不过百。这使年轻的骠骑将军在这一万精骑中传成了神化。有他的庇佑,跟着他征战就如天神护体,不会战死沙场,只有胜利。
霍去病在这雪山脚下的草场驻了马。向前看去,那是一道绵延的雪线,峰峦叠嶂的祁连山南麓也是终年积雪,皑皑盘亘,直通西域。
“将军,我们从这里沿着祁连山南麓就能到西域了。”
“这个博望侯早就跟我讲过,但是这边再往前走根本不是匈奴主力的地方,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匈奴,而他们大部分的草场屯兵应该在祁连山北麓。这南麓根本不用打,就是我们的。博望侯就是从这南麓回的长安。而匈奴失了焉支山,并没有什么后面的追兵,哪怕是探马跟着我们都没有,难道赵将军没有注意到吗?”
赵破奴愣愣的看着他精明而不容任何置疑的眼眸,“骠骑将军所言极是。”
“而且,张掖之内的祁连山南麓匈奴营才不过一千骑,想来大部分的匈奴很有可能是在这祁连山北麓的张掖草场扎营。去审问那些俘虏,不说的全杀!”
“诺!”
“回骠骑将军,匈奴休屠王很有可能是连夜从焉支山小路逃走,翻越焉支山,到达焉支山北麓,再往前去投祁连山北麓的浑邪王了!”
“怎么样?!”霍去病眯起了眼睛,狡猾的匈奴狗,“我汉邦常倚仗黄河天险筑城,为得是却匈奴。匈奴也是一样,他们倚仗这终年积雪的祁连山以为天险,而我要连夜翻到这祁连山的北麓去!”
“回骠骑将军,此处乃祁连山乌盭山口。的确可通祁连山北麓。但匈奴俘虏说,匈奴人不到夏六月,不敢从此山口穿过到北麓草场牧马。”
“为什么?!”
“此山口内,谷壑奇深,夏而风雪交加,只有夏六月才有片时和暖,到了七月,山口内便又是白雪皑皑了。所以祁连山南麓的匈奴人迁徙牧马到北麓,只有夏六月才走此处。也正因为如此,那休屠王不敢从此处穿插到北麓,而是从焉支山穿到北麓了。”
“哼!”霍去病冷笑一声,“我要的就是快,要的就是胜利!”
风雪未必挡得住。匈奴不会想到我横越祁连山乌盭山口。我若此时咬牙过去了,说不定不到傍晚就已经到达祁连山北麓了!但若不过去,回军焉支山再绕到北麓,那休屠王恐怕早与北麓的浑邪王取得了联系,两路合兵一处等着我,我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此处匈奴帐中的暖裘、羊毛胡服都拿出来,每人披一件。若暖裘、羊毛胡服不够了,就把他们的毛毡大帐全扯了,全当战袍——快——我们一个时辰之后横穿祁连山口!!”
……
正午,霍去病已行至乌盭山口中心,忽然朔风骤起,山间一时逆风刺骨,竟能钻透他这身最好的苍狼暖裘。风如鬼魅哭号一般在谷壑内凄厉的响着,突然,蚕豆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砸在人马身上头上全是爆栗。
汗血马怒嘶一声,霍去病也烦躁的大吼一声,“我不信!!!天奈我何——啊——给我冲——冲过这团云——”霍去病夹紧汗血马的两肋,压低身子,一道赤风狂飚突然离军数丈。
后面的军士各个掩面催马,顾不得冰雹乱砸的疼痛,紧随在他后面一下冲出几十里,冰雹变成了雪花,人和战马的身上都是汗水湿透的,被着风雪凝结,隔着暖裘、毛毡都冻在冰凉刺骨的铁甲里。战马浑身都是凝结的冰片,随着不断的流汗,一块一块的滑下来。
霍去病狂暴的在山谷间大喊,“都跟上——不能停!!停下我们会冻死在这山谷里——冲出去!!冲出去——冲出去就是北麓的草原,掀了匈奴狗的大帐,放他们的血来暖身暖手——”
天将擦黑,前面山口外豁然开朗。
汗血马长嘶一声载着霍去病冲出去。那是一派更开阔的草原,山谷中的寒气消散在这草原的夜色中。
将士们身上的热汗化开了冻在周身的战袍,可那铁甲依旧是冰冷的。
霍去病拨回马头,仰望这苍茫的祁连山,不知怎么,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好像这山是有灵性的,那苍黑跌宕的山势竟然契合着他此时的喘息,仿佛在和他一起扬动着。
凛然夜风,一时模糊了火眸子。苍莽祁连,万里盘亘,弱水三千湍流其下。一路杀来,孔武无忌,年少轻狂的骠骑将军在这峰峦前忽然下了马,屈下了双膝……
霍去病说不清此时心中的感觉,他头一次五体投地的伏倒在这壮阔的祁连山下。祁连山是那样的凝重而高远,让他忽然发觉自己渺小得几乎混同于莽原草芥。在这等刚毅决然的山峦间,他霍去病一句话,一万精骑穿山而过,逆旅冰雹,风雪交加,他却一人一骑马头一个冲过来。霍去病心中的得意昂扬在他驻马回看这夜幕下的祁连山的那一刻,竟然平息了。
祁连山岿然不动,伏脉千里,那其间包容的大气磅礴,哪里把他这一人一骑马的得失记在这万里峰峦的一块砾石上。霍去病蹙紧的眉关在这祁连山的威压下渐渐舒展开来。
弱水淙淙,夜色下泛着一点点初升的月光。万古恒常的、安静的脉脉流淌,那水声带着静谧与安祥,霍去病把双手浸在这清凉的安静的流水中,掬一泓冰山水,捧在手心里,映着祁连山一轮朗月,他忽然想起了舅舅……那河东的压抑、尴尬和紧张,焉支山的放恣、屠戮与豪情,在这手心里的一掬弱水中渐渐平复下来。“舅舅……”他哽咽的落下泪来……
“去病啊,男儿匹马关山,仰观日月,回首望中,于国无愧,方全平生之志,否则宁为马革裹尸!” “还记得几年前,舅舅给你看秦长城的残砖,你的话,舅舅仍然记得。你说得是对的,与其俯首垒城,不如昂首御虏。进攻就是最有力的防守——”
他流着泪,热泪落入手心那已渐渐从指缝漏下的清凉弱水中,“舅舅……”霍去病埋下头,轻轻将手心中这泓静水含在口中,好凉……慢慢咽下……他的心在这一刻,获得了安全的慰藉……
再起身时,回头才发现,虎贲军和一万精骑都随他跪倒在这祁连弱水下,却无一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所思所想……
“上马——我们踏平他浑邪王的大营——”
……
“捷报——”
“念——”
“骠骑将军万骑出陇西,转战历匈奴祁连山南北麓五部族。过焉支山千有余里,转战六日,过祁连山乌盭山口,至祁连山北麓,杀折兰王、斩卢胡王,执浑邪王、子及国相、督尉,首虏八千余骑,收休屠王祭天金人。”
卫青长出了一口气,喉咙里一阵哽咽,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去病,果然不负众望!
刘彻的笑声又震出了未央宫,让天下人都看看天子的门生是怎么马踏匈奴的!
“骠骑将军已过敦煌,屯兵重整玉门关、阳关,月余即反——”
“好!!好样儿的——传!益封冠军侯、骠骑将军去病两千户,整玉门关、阳关即刻回军,朕再派戍边将令,拨重金重建玉门、阳关。修好楼兰,直开西域睦邻商道——”
……
“去病”,卫青在灯下执笔,沉吟半晌,“如今打通河西走廊,天下闻名,切忌焦躁。大汉以孝治天下,你如今功名彰显,天下尽知你为河东霍中孺所遗。从陇西回军,务必再到河东,亲往平阳传舍,拜父祭祖,为你父亲恪尽人子之孝。不要任性,为天下人笑。”
……
“舅舅……一定要这样吗……”霍去病看着信笺,眼圈又红了……
……
“你外甥临行前,站在建章宫上,跟朕要了三样东西,你知道吗?”刘彻拈着一粒棋子落下去。
卫青抬了眼帘,摇摇头。
“他要了庖厨,要了朕最好的紫金醇!!”
卫青叹了口气,“去病还是这样不懂事!”
“朕听说,那小子回军路上又路过金泉,把那紫金醇全倒进泉水里,和将士们同饮御酒呢!”刘彻也无奈的摇摇头,“好啊!这个倒没有‘妇人之仁’……”
卫青悄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仍琢磨这棋路。
“仲卿……”刘彻伸手拿下卫青拈着的棋子,“先别下了,和朕说说话。那混小子还从朕这里要走了一样东西,仲卿猜得到是什么吗?”
“去病是让臣惯坏了,他回来,臣一定严加管教。”
“他竟然和朕要虎贲军……”
卫青猛的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刘彻,俯身叩拜下去,“臣代去病请罪!臣罪当……”
“行了”,刘彻拉他起来,“他说虎贲军没上过战场打匈奴,有负虎贲军将士父辈为国捐躯的遗志。他还说这样没上过战场的禁军不足以防卫禁内……混小子狡辩出来的道理,真是……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卫青垂着头不言语。
刘彻倒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仲卿的好性情,委曲求全十多年,终于有个替你讨公道的了……”
“臣岂敢,臣罪该万死。”
“别!”刘彻笑了,“千万别,仲卿要是有个好歹,那匹野马谁还收得住啊!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陛下说笑了。这孩子太无法无天,等他回来……”
“怎么,仲卿还不知道?他没给你写信?”
卫青莫名奇妙的看着刘彻,“去病没有给臣写信。”
“这混小子越发精明过了头儿了!他一定是知道若跟你说,你必定要说他的。来看看你外甥给朕写的请战表!他说先不回来了。”刘彻从袖子中拿出一简信札递给卫青。
卫青双手接过去,展开来看,“夏六月,正是祁连山北麓匈奴牧马的时节,草原气候正好。臣击退祁连山匈奴,一定有匈奴余部料定我搬师回朝,趁机向东北迁徙,与其在漠北的王庭会合。臣在请将此一万精骑和虎贲军从陇西以北出师,过武威,至居延阻击匈奴!”
看完了这请战表,卫青方才紧蹙的眉关反倒舒展开了,好小子,如此气盛,不过倒也这等精明。这样不按常规作战,连续奔袭出击,倒很有可能是出奇制胜的,只是这一次应该在黄河以北有兵力牵制敌人才可保万无一失。
刘彻一直看着他,早看出他表情的变化,“仲卿,你说这混小子是不是精明过了头儿啊!”
“陛下”,卫青合上竹简看着刘彻,“若如此,臣想,应在黄河以北布防兵力,牵制敌人。当初臣出云中向西,暗走高阙,拿下朔方时,陛下曾在右北平布兵牵制匈奴右翼。而今臣愿……”
刘彻摇摇头,截了他的话。蹙起眉头,看着那澄澈清凉的眼眸,谁去仲卿你也不能去……
“……”卫青有些失神的看着那忽然变得有些伤感的黑眸子。是了,如今他舅甥二人皆有如此战功,若在去病锋芒正盛的当口,自己也出征,恐怕又落人口舌。卫青不再说,慢慢垂下眼眸……臣什么都明白……
“混小子不按常规作战,有出奇制胜妙策。朕准了,旨意都到了陇西。”刘彻岔开话题,“朕已经想好了,命公孙敖领万骑也到陇西去,和去病分道进军;李广,张骞俱出右北平牵制匈奴。”
“博望侯?陛下……”卫青想了想,“博望侯是去给李广将军做向导?”
“不,朕也叫他领兵作战。”


(六十八)

“报!”
刘彻正和卫青站在地图前分析形势,“情况怎样?”
“骠骑将军与合骑侯公孙敖俱出北地,兵分二路;博望侯与郎中令李广将军俱出右北平,分两路击匈奴。”
……
“骠骑将军!我们是不是太快了些?!”
“怎么?!”霍去病边催马向前,边不耐烦的问赵破奴。
“合骑侯的人马不见踪影,说好打过武威之后合兵一处向前到居延的。”
霍去病头也不回,上午武威一仗打得太容易,他觉得没有多大意思,还没打够呢,“管他呢?!我们打我们的,遇不上就遇不上!我还没打痛快呢!武威一上午就拿下了!没意思,我们走!!到居延去——”
……
“军报!”
“念。”右北平战势进行的不顺利,刘彻心里有些没底儿。
“李广将军将四千骑先至……”
“说啊!!”刘彻看那报信的吞吞吐吐,心里更烦。
“呃,陛下不要着急,让他慢慢说。”卫青倒是有些心理准备,太顺利了,那就不是匈奴了。
刘彻往卫青身边靠了靠,沉着脸不言语。
“诺。李广将军四千骑先至,遇匈奴左贤王万骑围李广将军。李将军与战两日,杀敌三千,自己四千骑,全军覆没。”
卫青蹙紧了眉头,慢慢摇摇头,不好,博望侯虽然出西域十三年,也与他随军作向导,但是博望侯毕竟从没带军打过仗啊……李广将军,危矣,“陛下,应速派救兵增援。”
“张骞呢?!张骞是干什么的?!他在干什么——”刘彻急了。
“博望侯将万骑已经去了。”
“结果呢?怎么样?”卫青焦急的走过去问。
“匈奴见博望侯大军在后,便引兵退却了。李广将军随博望侯军返回。”
卫青长出了一口气。
“他张骞简直是废物!他应该等着匈奴打到未央宫再增援!!废物——他这叫坐留失期!依律该斩!”
“陛下”,卫青跪下了,“陛下,兵家胜败乃是常情。况匈奴已退,虽有失军,也算是达到目的了。博望侯毕竟从未领兵打过仗。陛下……”
“他那是胆小坐留!!”刘彻倒背着手,气闷还未平息。
“陛下,臣请陛下想一想。博望侯若是胆小之人,当初匈奴强悍之时,他怎敢只身越过匈奴草原,去沟通西域,十三年矢志不渝……”
“……仲卿……起来吧”,刘彻冷静了些,叹了口气,“朕不该让张骞去,朕以为他可以……看来他说到底,终究是个读书人……”
卫青也叹了口气,并不再说什么。陇西也该有消息了。去病不懂事,这一打仗就兴奋的什么都不顾了,算上在定襄,这混小子从来打仗就没有个战报,真是……不懂事……
“想去病了吧?”刘彻看着他出神的眼眸,酸溜溜的说。
“呃”,卫青回过神儿来,“不是,这孩子不懂事儿,一出去就没个音信。这行军打仗这么大的事儿……”
“他是故意的”,刘彻看着卫青。
卫青不解的蹙起眉头。
“他没有战报就是说他进行的很顺利。那混小子想打自己的仗,他是怕朕看了他的战报就会干预他。”
刘彻说得在理,卫青垂了眼帘,不再言语。沉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终于又说,“合骑侯也该有消息……”
“你呀……”刘彻抿嘴笑了,“厚道人是不会说谎话的。”
“陇西军报——”
……
茫茫大漠,一望无际,原来居延一过,草场就没有了,再往前就是西域的小月氏了。那么匈奴的王庭,应该是从这个方向再往北,穿过这一片广漠,那里也许又是丰茂的草场。
风很大,但黄沙已被霍去病一万精骑所屠的匈奴人的鲜血板结凝固,掀不起烟尘,只空扬起方才混战的血腥。红日西坠了……霍去病在这血雨腥风中回马向西望。
天尽头,那道亮红是九曲黄河映着落日的余晖吧……滔滔而逝,陇西向北,河朔向东,定襄南下,直到长安,在继续东流到海……
天是红的,但不知那一抹苍凉的红,是夕阳的惨淡,还是匈奴人横尸的鲜血染红了天……
“骠骑将军……”赵破奴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是看着庙堂祭祀天神的神情,那是大将军的外甥吗?不,他是祁连山精魂附体的天神。连续征战,打通河西走廊,又过武威,逾居延,沟通小月氏,竟然就这一万精骑,加上千余虎贲军。征战三个月,无往不胜,而且汉军伤亡微乎其微。他不是凡人,他在军中早已风传为天神。
“骠骑将军,我军共斩首……”
“多少?”霍去病面无表情。
“三,三万余人……”
……
“合骑侯公孙敖出北地即失道,不得与骠骑将军会师……”
“又是一个饭桶!”刘彻咬着牙,捏着棋子的指尖都攥白了,眼皮也不抬一下,“回来都给朕送到廷尉署去!!废物!简直是废物!!骠骑将军呢?!”
卫青有些不敢也不想往下听,毕竟还是那一万精骑,两次出征几乎没有间隔,又是同样的奔袭作战,难保……
“骠骑将军斩首过三万!”
“多少?!”刘彻一下儿跳起来,差点儿碰翻了棋盘,“多少人?!!”
卫青也不敢相信的站起来。
“报陛下,骠骑将军将万骑,过武威,逾居延,沟通小月氏。再破祁连山北麓,得匈奴酋涂王,以众降两千五百人,斩首三万二百级。获匈奴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督尉六十三人。”
“好样儿的!!好——”刘彻兴奋的有些失态,忘情的攥住卫青的手。
“陛下!”卫青忙点醒他,脱开他的手,“呃,陛下……这样一来,臣估算,匈奴整体兵力大概已减去了三分之一了!”
刘彻也反应过来,遮掩着倒背了手,“骠骑将军果为天下第一将军也!益封去病五千户!”
……
“陛下!臣把疆场厮杀立功而归的虎贲军给陛下带回来了!!”霍去病朗声叩拜在朝堂上。
卫青看着他健硕的身形,这次回来,他好像真的长大了,是从心里长大了。那小脸上的稚气差不多脱尽了。看来叫他自己去历练历练真是有好处啊!可怎么这话里话外的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还这么不懂事儿!
“好!”刘彻笑着站起来,向下一挥广袖,“骠骑将军一万精骑便踏平祁连山,直通西域,扫平居延海!匈奴尽灭三分之一啊!朕看……”
哼!混小子!刘彻看了看霍去病。这孩子一趟陇西出去,似乎真的长大了,那张扬英俊的脸上,稚气已经模糊。好小子,还要跟朕较量啊?有意思,那你就接招儿吧,“虽然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好不意气风发。但是朕看这‘匈奴平灭’的日子还真是果然不远了。骠骑将军也二十岁了,河西走廊一万精骑,三个月就打通了。骠骑将军也该自立家世了,朕的宅子该派上用场了。”
卫青心里一紧,想抬眼看一眼霍去病,就觉得刘彻的目光好像在注视着他,便低下头去。
“臣尊旨!”霍去病脆生的应答。
刘彻一愣,卫青也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
霍去病正仰着头看着刘彻笑呢。
混小子!又耍什么花样儿?!刘彻盯着他,抿着嘴也笑笑。
“臣出陇西,来回路过河东,臣已认祖归宗。而今,臣为生父在陇西添置田产,恪尽孝道。我父亲将我异母幼弟霍光托付给臣,让臣带他来到长安,好好教养。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臣想,臣是该别置宅府,教育幼弟了。”
卫青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一下空荡荡的,有些辛酸。
刘彻看着卫青的垂着头的侧脸,又看看霍去病神采飞扬的笑脸,挑一挑眉梢,“那好啊……朕该为骠骑将军择选一门好……”
“不过陛下”,霍去病忽然截了他的话,“臣曾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臣志不渝。所以臣再请陛下,臣想‘有府无家’!以明臣平灭匈奴之志!”
仲卿,你听听,这,这还了得了!
……
“舅舅……”霍去病跪在他面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卫青背着身平静了好一会儿,哽在那里。他遮掩的略扬起头,使那莫名的眼泪流回眼眶。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十多年了,那个在他大婚之夜哭闹着不肯离开的粉团儿,而今终于要走了。
他大了,早就该成家立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件好事。不过是搬出这大将军府,搬到不远处的骠骑将军府,有什么可难过的呢?自己不是跟他说,希望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带着妻妾儿女来看自己的吗?卫青叹了口气,慢慢的转过身,强笑着扶他起来。
“去病……”卫青刚叫了一声,就一下哽住,说不下去了。忽然觉得手背上一点一滴的湿热,霍去病哭了,死跪在那里,不抬头也不起身。
灯下看他识字读书,郊野教他骑射剑术,搂在怀里哄他高兴,安慰他的哭闹不安,从不到他的大腿根,到他的腰,到他胸口、肩膀、比肩,终于比自己还要高。终于再也不需要他的羽翼庇护,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了……
再不是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使性的孩子了,再不会钻进他的被子给他温席暖床了……他长大了,要离开了……卫青的眼泪无法控制的落下来……
良久,卫青有些颤抖的长呼了一口气,蘸蘸眼泪,用力拉起他来,“去病,只不过是搬出去。又不是……每天都见的,这是……”
“舅舅”,霍去病抽噎着,打开一个大包裹,“这是我在祁连山乌盭山口的匈奴联营中得的狼皮暖裘,送给舅舅……”霍去病一把搂住他,舅舅……去病不想,一辈子也不想离开舅舅……但是,去病只有搬出去,舅舅……去病才能慢慢让你明白,明白去病已经长大了……我对舅舅,我是……
他搂得太紧,卫青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脸颊沾满泪水,滚烫的摩莎着卫青的脸颊,一手慢慢从后背拢向他的后枕,温热的嘴唇渐渐贴了上来,卫青一下反应过来,忙要别过头去,可他有力的大手和臂膀不让卫青移动……那带着哽咽的热吻想要撬开他的牙关。这孩子……你,你……卫青用力挣开他的束缚,头脑有些断线的喘息着……


(六十九)

漠北王庭应该已经知道河西走廊的失守,伊稚邪会有什么举动呢?漠北王庭会对祁连山沿线的失利置之不理吗?!
王夫人淡淡的体香和均匀的呼吸也带不起刘彻的睡意……
如果是自己会怎么样呢?恐怕没等霍去病回到陇西,就已经下旨处死浑邪王、休屠王这样的废物了!那么伊稚邪呢?不……刘彻又摇摇头,不会是直接下旨吧,那样他们会不会反了呀?肯定会!昏黄的烛火光中,黑眸子眯阴骘的光……如果有内讧,对大汉就更有利了。刘彻勾起一个舒心的笑。
伊稚邪该不会愚蠢到直接下旨,要是自己,就传个安抚诏,诓他们到漠北再……不,不这样也不好。杀了他们,祁连山北麓就彻底没有近支亲族镇守了。岂不是给我大汉让路……要是朕……就留着他们,从漠北调军,重整旗鼓也无防!但伊稚邪要是这样做,对我大汉就……
好在霍去病这个混小子这么能干!三万余人!这哪里是仲卿的外甥?!这简直是噬血成性的苍狼啊!有了去病,我大汉平灭匈奴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只是这小子刚强过头,眼下虽然孔武过人,但是目前只能作一把杀敌的利刃,不足以和伊稚邪较量。太张扬轻狂,作不了三军统帅……还要让仲卿严加管教,否则……
刘彻忽然想起霍去病早上在朝堂说他要搬出去,什么“有府无家”……
“不对……”刘彻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从榻上坐起来。
王夫人也从梦中醒来,有些担心的看着他,“陛下……陛下您没事儿吧……您做梦了吗?”
不对,刘彻越想越不对。霍去病怎么那么痛快的就搬出卫青那里了呢?而且听朝臣们说,他是上午退朝,中午即酌人到新宅收拾,下午就到卫青府上辞行了。
怎么会这样?那小子该不会在搞什么鬼吧……
刘彻越想越后悔,不该准了他“有府无家”的狡辩。本来觉得好歹这块膏药是要搬出去了,可琢磨琢磨才觉得不妙。他在仲卿府上一天,就永远是仲卿怀里的孩子,仲卿家里妻妾儿女那么多人,他就是仲卿的外甥。大将军府自然是他舅舅说了算。
这搬出去就不一样了,那小子有了自己的地盘儿,又狡辩什么“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什么“有府无家”,这分明是……这骠骑将军府就他一个称王称霸,还了得了?!他该不是要在这地盘儿上有事儿没事儿的又狡辩出什么请他舅舅到自己府上看歌舞、过节、享福、养老,如此种种……那可是他骠骑将军的府邸,他舅舅怕说话不那么灵了吧……
坏了!刘彻越想越后悔……他早就觉得那混小子是有意和他抢舅舅的,没想到,他……刘彻睡不着觉了……
……
卫青披了衣服,呆呆的站在院子中,看着霍去病的屋子,黑着灯……他有些恍惚,仿佛觉得去病在里面睡熟……腿脚习惯性的带着他走过去,手也无意识的轻轻推开房门……里面黑而且空,窗棂透过月光……他莫名的点着烛火,毫无意义的坐在那熟悉的条案前,仿佛那腻人的幼稚小脸就扬在他身边,“舅舅,舅舅……”
……
霍去病喝多了,整个儿骠骑将军府彻夜灯火通明,西域铜琶铁筝、羌笛鼙鼓一派热闹。胡姬压酒,楼兰高鼻深目的美人歌舞未停便纷纷倒在这年轻英俊的将军怀里。乌黑卷曲的长发,明白如雪的皮肤,琥珀色的大眼睛,艳红的嘴唇……
他霍去病站在玉门关上,玉门关前的集市上的女人们就渐渐多了,军中城里,人人都在传说那些美丽的西域胡姬是来看英俊的骠骑将军的戎姿的。他一路得胜回朝,随行的胡姬拦都拦不住的跟着他的队伍,情愿在他帐下歌舞。可他却不屑多看一眼。
霍去病酒狂的大笑,揽住那醉卧怀中的柔软腰肢,那好……那就这样……
……
天刚蒙蒙亮,刘彻再也躺不住了,撇下王夫人,自己叫春陀伺候洗漱,便到甘泉居室看呈文,准备一会儿上朝议事。
天还不甚亮,他走得飞快,春陀紧跟在他后面,路过未央宫他无意识的看了一眼,这时应该还没有朝臣等着上朝……疑?刘彻一下站住,春陀在后面差点儿撞到他,“陛下,您在看什么?”
“那边好像有人,去看看。是不是……大将军……”
“诺。”
“回来,就是他。”刘彻一看那身影就很确定了,“去叫他过来,朕在甘泉居室等他。叫他们把早膳摆过来。”这么早班儿,仲卿也没睡好吧……舍不得他搬出去吧……
“呃,诺!”春陀忙过去叫卫青。
……
“仲卿,去病搬出去了?”刘彻一边喝粥一边好像不走脑子的问。
卫青叹了口气,放了筷子,“说实话……”他看了一眼刘彻,又想把话咽回去。
“什么实话?”刘彻强他说。
“……去病在臣身边长了这么大……十多年,臣确实有些……不习惯……”
“是舍不得吧……”刘彻的话好像喝的不是粥,而是陈醋。
“心里有点空落……毕竟从没离开过我身边……”卫青的眼圈又有些湿了。
刘彻心里倒不好受起来,“你这真是亲娘舅,真比亲妈还亲。”
“说来他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可不知怎么,臣心里,他好像永远是个孩子,就好像总是那么小……”堵了半宿的话,不知为什么,对着刘彻没了控制的罗嗦出来。
刘彻呆呆的看着他,一宿的不安此时面对他这温存的好性情、这舐犊之情,刘彻的心塌实了……
……
卫青从甘泉居室出来到未央宫前等候上朝,怪了,霍去病怎么还没来呀?这孩子,难道自己住起不来?这肯定有可能,就是在自己那里,十天有九天是要人叫的。真没法儿办!
大臣们都纷纷到齐了,霍去病还是没影儿。
……
坏了……霍去病一想到舅舅,心里就打鼓,在未央宫门外磨蹭呢。不能不进去了,算了!
……
终于来了,卫青一眼看见他,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宫阶上走。
“舅舅!”霍去病追上他,拉住他的衣袖。
卫青回过头看着他,霍去病心里有鬼,脸上一下涨红了。
怎么了,这孩子大早上起来的,这是什么表情啊,“你小子,刚自己出去一宿,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舅舅,我没起来……我……”
“你喝酒了?”卫青觉得他嘴里好像有酒味,“昨晚喝多了?”
霍去病手心儿冒汗,“舅舅,上朝了!”
卫青摇了摇头,一想他也大了,也搬出去了,喝酒就喝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也该放手了,便不再问。
霍去病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往上走。
……
“陛下,大行李息八百里急报!!”
“念!”
“匈奴浑邪王、休屠王皆言欲降汉!”
刘彻蹙了眉头,想了想,“退朝——”
……
“给朕传大将军!”
“诺。”春陀忙去传。
“臣卫青……”
“行了!依仲卿看,这匈奴降表是否可信?”
“回陛下,臣觉得,去病打下河西走廊,给匈奴以重创。匈奴的一些部落单于愿降也是有可能的。但不可轻视。”
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降汉,多半不是让去病打怕了。”刘彻心里一阵发冷,昨夜想的竟然实现了。伊稚邪,你我是一样的,但你太愚蠢了。“那浑邪王说是惧伊稚邪责其亡地失军之罪,因而愿降。只恐其中有诈。”
“陛下,匈奴受如此重创,一时若有诈,臣想,威胁不会太大。但应即刻遣将去与匈奴浑邪王部联系。若拖延久了,这些狡猾的匈奴就会和漠北匈奴王庭沟通过多,难保其中徒生变故,倒不好办了。”
刘彻点点头,“这件事别人办不了,来,传骠骑将军!”
“诺。”
“陛下,可是叫臣领兵去接浑邪王的降部?!”霍去病进殿就问。
刘彻点点头,“只恐其中有诈。”
“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臣不管什么诈不诈。降就降,不降,臣就杀绝!这群匈奴狗,还不收敛!”
……
掌灯了,卫青从军营独自回到家,身边真是觉得冷清,这回家的路也变长了。以往都是去病在边上一边吵吵一边往回走的。如今……
“爹,您回来了?”伉儿、不疑、登儿都出来迎他。
“回来了,有没有好好念书啊?”卫青心里稍有慰藉,一边和伉儿说话,一边抱起登儿,领着不疑往里面走。
“将军回来了。洗洗准备吃饭吧。”侧室正叫从人摆饭。
“好”,卫青把登儿交给侧室。
“爹,去病哥哥不回来吃晚饭吗?”不疑问他。
卫青叹了口气,“去病哥哥回自己家了。”
平阳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给他脱去氅衣,“不疑啊,你们可以到去病哥哥家去看看,他的新宅子应该很大很好玩儿的。”
“母亲”,伉儿很兴奋的过来,“那我们明天就去去病哥哥家里玩儿吧!”
卫青心中好像宽慰一些了,笑笑说,“去病哥哥要出征了,等他回来吧……你们饿了吧,吃饭吧。”
“去病又要出征了?”平阳边问边叫卫青入了席,“春天出陇西,夏天出北地,回来还没三天,又去?这好用也不能这么用啊。”
卫青也笑了,摇摇头,“那小子一去就是几万几万的杀,匈奴都让他打怕了,所以才叫他去。”
侧室摆齐饭菜。
卫青看了看席面,叹了口气,从今晚开始,这席面上就难得再有去病……
“舅舅——舅舅,我回来了!”
卫青一愣。
“舅舅——”
“是去病哥哥回来了!”伉儿几个撩了筷子就跑出去。
“是我回来了,吃什么好的呀?!舅舅,舅妈,我回来了!”霍去病大大咧咧的笑声从外面传进来。
“这是谁啊?去病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叫什么名字啊?”
伉儿几个争先恐后的问,把霍去病堵在屋外面。
“先让哥哥进去再告诉你们!”霍去病在那里嚷嚷。
好了,这院子又聒噪起来了。卫青不知道此时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对这混球的无奈。
“舅舅。” 霍去病领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进来,自己抢两步坐到卫青身边,把那孩子留在席前,“快!快叫舅舅!”
那孩子有些害怕的跪下给卫青叩头,“舅舅……”
“还有这边,舅妈,快,快叫。”
“是”,那孩子胆怯的看看霍去病,转过身来又给平阳叩头,“舅妈。”
卫青推了一把霍去病,忙过去扶起那孩子。好白净的孩子,“去病……”
“是我弟弟,叫霍光。”霍去病随口一说。他现在心里正高兴呢。就是嘛,想回来就回来,谁也没说他霍去病是永远在骠骑将军府里蹲天牢啊!晚上回去睡个觉,全当驿站就是了。卫青问他的时候,他早就要动筷子了。
“哦,原来是霍光。”
这就是哥哥的舅舅,好漂亮温和的人哪……霍光不再觉得拘谨害怕了。哥哥那么凶,好在舅舅这么好性情啊……
“这孩子好白净啊”,卫青笑了,拉着他的手坐到伉儿席前,“霍光有十几岁呢?”
“舅舅,我十二岁了。”
“是吗?那和伉儿一样大啦。”
“舅舅”,霍去病不干了,“舅舅,快吃饭吧。”
卫青瞥了他一眼,混蛋,这么尖刺儿!
“舅舅,还是舅舅家的饭好吃。”
平阳都忍不住笑了。
卫青也笑了,“去病,你还喝不喝酒啊?昨晚你是不是喝酒了?”
霍光吃惊的看着舅舅,舅舅难道是千里眼吗?舅舅怎么知道哥哥昨晚喝多了,还……
霍去病脸红了,“不喝,不喝酒。舅舅……”
“谁出征前要的紫金醇哪?!”
“陛下给我告状了?!”霍去病撅起嘴,“舅舅……舅舅的军令,去病不敢违抗,去病没敢喝,都倒在金泉里,和三军饮泉水庆功了,真的舅舅,真的!”
卫青笑了,平阳和侧室都笑了。
霍去病不好意思了。
“你做得对。你为统军之将,你开了先例饮一杯,一万人背着你就不知会饮多少杯,早晚要误事的。你与三军同饮,同甘共苦,是为将帅的气度。舅舅不怪你。但舅舅还要罗嗦两句。三次出陇西,你要明白,再一再二没有再三。要加倍小心谨慎。”
“舅舅放心,我会小心的。我去迎浑邪王,家里也没有人照顾,把霍光留在舅舅这里吧。”
卫青感慨的点点头,“舅舅的外甥也有这一点责任了,懂得照顾别人了。”
霍去病不管不顾的又要往他怀里腻。
卫青推开他。
霍光都愣住了,这……这,这是从陇西把他领回来的那个去病哥哥吗?这一路上,他这个哥哥的脸上就没有过一丝表情,嘴里的话,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
……
霍去病闹到天晚了,看卫青乏了才走,拉着卫青到门口不放。卫青把他带回来的狼皮暖裘给他带上,“等你到了那边,草原的天气就已经秋寒了,你先穿着去吧。别逞强,舅舅可不想你和舅舅一样。”
“舅舅……”你这样,去病就更不想走了……
……


(七十)

“骠骑将军,浑邪王率部已在黄河以北等候。”
霍去病勒住汗血马,“渡河!”
“渡河?”李息惊讶的看着这骠骑将军,果然如此年轻啊。这是大将军的外甥,嗯,看这鼻子倒真是像啊。可这做派,如此张扬乖戾,却不像大将军的外甥,“可是骠骑将军,而今不能确定匈奴是否真心来降。应该让他们渡河来下降书,若有变,我们即刻击之,后有黄河,他们跑不了。若我们渡河,万一他们是诈降,我军退有黄河,急切不能渡,这……”
霍去病冷笑一声,“我就没想过要他们降!降什么?!我才不稀罕他们降,杀就杀绝!渡河——”
……
“王爷您看!”
浑邪王只见前方草场一派烟尘,火红的战旗遮天蔽日。
“又是那个骠骑将军!”
“王爷!那骠骑将军噬血成性,是祁连山精魂附体的天神。夺我焉支山,踏平祁连山北麓,只用一万精骑……”
“我是率众降汉!他……”
“王爷,您看他这阵势是等着我们归降的吗?!”
“请王爷速作决断!那苍狼……”
“王爷!!已有将令率众叛逃,往漠北王庭去了!”
“什么?!”
“王爷,我们也撤向漠北吧!”
“混蛋,你们懂什么,大单于叫我回去就是要杀我,我们回去也是死!”
……
“混蛋!!我说他们不是真心归降吧?!”火眸子腾的一下着了,“跑?!有敢跑的!!给我杀——什么降?!我不接受这窝囊的降将!!都给我杀绝!!杀——”
浑邪王还没反应过来,霍去病率众已经冲进了他归降的军阵,吓得浑邪王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怎么做才好。
只见那汗血马上高大威猛的苍狼,直冲着纷纷逃散的匈奴裨将就去了。他真的是祁连山精魂附体的天神。跟着他的将士都知道,在他队伍中,跟着他作战,不但长胜,而且可在他神灵的庇佑下刀枪不如。那骑兵出手都和他一样,根本没有防守和任何的躲闪,瞬间草场已是一派血肉横飞!
“骠骑将军!!骠骑将军手下留情——我等愿降啊——”浑邪王大叫着指挥匈奴赶快下马,尽皆伏拜在地,齐声高呼,“骠骑将军,我等愿降汉——”
“我等皆愿降汉——”
“我等愿降啊——”
……
吃过午饭,舅舅从军中回来了,进了家门换了衣服,到后面看看孩子,原来大家都在念书呢。卫青满意的点点头,笑着走到霍光边上,蹲下身子,“霍光,在这里还习惯吗?”
舅舅的眼睛真好看啊,“舅舅,很好,今天先生又讲了《春秋》。”
“是吗?”卫青笑了,“你们这么听话,用功……”
“爹,带我们去骑马吧!”伉儿搂住他的脖子。
“好,爹带你们去骑马!霍光,会骑马吗?”
“骑得不好。”霍光不好意思的笑。
“没关系,走吧。”
“爹,我也去!”
“我也去!”
“当然一起去,走吧!”卫青笑着带着他们出来。
“将军,都带出去啊?”侧室不放心他带这么多孩子。
“不要紧的,带他们这样儿的十个都比带去病一个省心!”卫青笑着抄起登儿扛在肩上,去马厩带马。
……
秋高气爽,郊野阳光明媚,清凉的河水蜿蜒而过。
孩子们骑着小马,在他身边转,卫青心里暖洋洋的。
“让爹看看你们谁跑得最快呢?”
“我!”
“我!”
“我跑得快!”
“霍光呢?霍光也和他们比一比吧!舅舅到那边等你们!”卫青说着催马跑到远处,“准备好了——开始——”
嗯,都跑得有模有样的呢!卫青迎着阳光笑着,连最小的登儿都跑得很好呢。
伉儿第一个跑到他马前,霍光也到了,那两个小一些的也到了。
卫青笑了,“原来都可以跑这么快了!”
霍光下了马,看看舅舅,又看看舅舅给自己的小马。
“爹”,登儿扬着头看着他,“去病哥哥小时候跑得快不快?”
“舅舅!看!我也行!!”“看舅舅就会了呗!”卫青在回忆中露出了微笑,“去病哥哥像登儿这么大的时候啊,已经可以……”说着一磕玉兕騘的软肋,玉兕騘豁的冲出去,一阵风,擦着孩子们兜过去。
几个小孩儿都兴奋起来!“爹,好快啊!!”“爹——”
卫青向前冲了很远,突然拨过马头,冲回来,眼看冲到近前,孩子们看着他的高头大马撞过来,都吓得闭了嘴,伉儿几个忙拨马闪开。卫青单脚一勾马蹬,人从马上倒挂下来,一把抄住站在地下的霍光,虏起来翻正身子,把霍光扛在肩上。
孩子们又都炸了窝的兴奋起来!!
“爹,我也要——”
“我先!!”
“爹!!”
卫青把霍光放到自己马鞍前,带他跑回来,“霍光,怕不怕?”
“怕……”霍光直直的回着脑袋,仰头看着他,小手攥紧马鞍,“舅舅……你,你真厉害啊……”
卫青笑了,“怕啊?不用怕。”也许一万个孩子也没有一个像霍去病那样儿的,混球儿!
大家都吵嚷着要卫青抄他们。卫青好性情,连着抄了一个又一个,抄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就出汗了。
“行了,还没玩儿够啊……”卫青有些累了,无奈的笑嗔他们,“爹累了,你们自己玩儿吧。让爹歇一会儿。等去病哥哥回来,让他抄你们!”
“去病哥哥会吗?!”不疑问。
“会,会抄着你们去喂匈奴的野狗!”卫青笑着吓唬他们。
好性情的人,吓唬也没哪个怕他。卫青放他们在草场上玩,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汗水,很久没有痛快的策马疾驰了。“你们就在这里玩儿,不要到水边上去,我去跑一圈儿。”
“知道了!”
“听话啊——”
“知道了——”
卫青压低身子,放松缰绳,玉兕騘箭一般的向着阔野冲出去。耳边的风声那么熟悉,秋天的味道蹭过他的面庞,他心中的郁结随着急速的驰纵,渐渐消散。
……
再不会有人策马疾驰的姿态比他更自如舒展,仿佛人就是马,马就是人,人马一体,融合如一道轻捷的劲风。刘彻的眼眸有些迷离……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马背上有这等的动人的风姿,是他!
刘彻催马就追。
卫青全身每一根寒毛都在感觉着这驰纵千里的熟悉感觉,没有察觉后面有人追他,仍然忘情的疾驰。
他九岁的时候,刘彻就追不上他,更何况现在,越落越远,他毫不减速的还往前跑。而刘彻已经汗流浃背了,“大不如前……”,刘彻突然明白了他的话,是啊,自己已是而立过半,奔不惑之年的人了……看着卫青策马远去的身影,他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怕,怕他跑得再远。
刘彻急了,勒了马,“回来——”,他提着丹田气大吼一声。
“你给朕回来——”刘彻喘过这口气来催马继续追。
“?”卫青忽然觉得听见了什么,忙减了速度,再听。
“卫青——你要反了吗?!你给朕回来!!!”
卫青吃惊的勒住马,拨回马头,茫然的向那边望去。
一匹白马上那黑衣广袖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卫青傻在那里……
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就是那个黑衣的身影,乌云一样莫名的在郊野这样追赶他,卫青恍惚了……
秋风静止在两人的对视间……
黑眸子对着寒眸子,寒眸子对着黑眸子,却谁也说不出话……
“……”,刘彻抿过马去。
卫青没有躲,“……”
离得那么近,静静的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动……
秋风卷来草木结籽的淡淡清香……
长空雁过,凄凉的叫声划过空旷的郊野……惊破这失神的对视……
“呃……”卫青先别过头,叹了口气,翻身下马,跪在刘彻马前,“臣……”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刘彻一脚踩在他肩上,卫青撑住手,刘彻踩着他的肩,下了马。
“臣,不知是陛下……”
刘彻的手在掸他肩头踩过的尘土。卫青忙拦了他的手,被他握住。
刘彻不言语,卫青不抬头,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的握住手。
良久,刘彻拽起他,深深的喘了一口气,“仲卿,好闲呐……”他自己都觉察出自己声音的凄凉。
卫青站起来,“带孩子们出来骑马。”他明白,便有意岔开话题。
“是吗?”刘彻跟着他岔开,“让朕见见吧。”
……
“爹来了!”不疑正拿着柳条在河边搅和水。那几个也都早把卫青的话当了耳旁风,都在河边绾了裤子,踩水抓小鱼儿。不疑一喊,大家都慌忙跑上岸来。
刘彻笑了。
卫青也无奈的笑笑摇摇头,“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怎么是四个?”刘彻知道他有三个儿子,怎么平白的多了一个,刘彻好奇的看着他。
“那个是去病的弟弟?”
“谁?”刘彻没反应过来。
“就是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卫青下了马,过去叫孩子们给刘彻见礼。
刘彻笑了,那几个都是一身湿,“朕的宜春侯、阴安侯、发干侯,还有骠骑将军的弟弟原来都善水战。”
“陛下说笑了。”
“谁是霍光啊?”
“舅舅……”霍光害怕的看着卫青。
卫青领着他站起来往前走,“给陛下见礼。”
“霍光……”霍光还是看看卫青,卫青点点头,“霍光参见陛下。”
又一个叫舅舅的!刘彻简直无奈了,“多大年纪?”
“十二岁。”
“好好读书。”刘彻点点头。
“是。”
……
“天不早了,臣送陛下回宫吧。”
“陪朕跑一趟,再回去!”刘彻看着他。
卫青点点头。“臣尊旨。”
……
“仲卿,你们家倒底还有多少等着叫舅舅的啊?!”
卫青脸上一热,没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