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福海轻轻入了麒麟阁楼,撩了薄纱,那背对着自己的青年登时入了目。离去时背对着他,待他回来时,那青年也仍旧背对着他。挺直坚定的背影,不像青松,不像寒梅,李福海想到了麒麟阁旁边种的几株梧桐,风一吹来,不刻意,不倨傲,狂风却不能撼动他半分,自有一股神韵。难怪老人常说凤栖梧桐,这样的神木,连凤凰也留恋啊,何况是人?
李福海看着青年,忍不住猜测那背对着自己的容颜会是什么表情,有时候,他觉得那人跟皇帝有些相像,总是在人后才能露出真实的情感。只不过,一个总是温和忍让的,一个却是莫测高深。
往珐琅火盆里扔了几根木炭,看着那火呼呼的燃了起来,热浪灼得脸庞生疼。李福海瞟了一眼沙漏,皇帝也该在这时候下朝了。遂起身,到了门边,脚步一顿,对那候在身边的小太监低声吩咐几句,便有人捧了一炉薰香入内。闻着逐渐弥漫开来的甜香,李福海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笑意,才推开了门。
出了麒麟阁,李福海便被眼前的银白眩得睁不开眼,好一场雪,将紫苑上下裹上一层银装。 到处都是色,再借着初初落山的太阳的红光,那片单调的银白也变得瑰丽多彩起来,恍若梦中,李福海痴痴的看,忽然一股冷风扑来,禁不住打个寒颤,低头,脚下屋宇绵延,四处飞阁如龙,才明白自己已经站在长廊上了。深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夹着不知名的冷香,一直冷到他心里去。
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李福海双手拢袖,正要下去,忽见一片银白之中,一抹樱红从天街那端迤逦行来。茵舆,龙袍,象征着无上威仪的浓重的黑。他不会错认。李福海抖抖袖子,普通的脸上,再也找不到方才的惊叹茫然,现今站在长廊上的,只是天子御侍。
领了小内侍下阶,快步走到茵舆跟前,垂手侍立。
皇帝靠着大迎枕,似乎倦极了,久久才道:"不去宣明殿了,到清凉殿!"
李福海称了声诺,心中暗急,跟在茵舆旁边,小声的道:"皇上,车骑将军在麒麟殿中候着,陛下见是不见?"
皇帝没有说话,李福海小心的觑着皇帝的脸色,惴惴不安。此时太阳已没入西山,只剩下天边还有淡淡的红,皇帝的脸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李福海心中一动,不敢再看。
"摆驾麒麟殿!"
风太大,将地上的积雪卷得飞扬起来,李福海抬头,看到皇帝嘴角边隐隐浮起来一丝笑意,很淡,却让迫人的气势柔软下来。
第二章
麒麟阁的门半掩着,却因下了一道厚重的帘子,让人看不清里面情景。李福海撩了帘子,以为皇帝会立即进去,皇帝却立在门前,驻足不前。有些讶异,飞快的看了皇帝一眼,小内侍手中的灯笼摇晃着,拉出摇曳的红光,照在皇帝脸上,光影交错,比之大殿上的莫测高深,更让人心惊。李福海垂下眸子,眼角瞥见皇帝黑色的广袖抖动几下,似乎要掸去袖上飞雪。有些奇怪,皇帝以前从不这样做。眼见皇帝迈过门槛,他要跟上,皇帝却扫了他一眼,心中明白,默默退去,掩上了门。
轻轻一声吱呀,挡了外边的冷风,留了融融暖意。皇帝脸上的冰寒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响尽皆消融。麒麟阁内并不华丽,至少和清凉殿相比,就远远不足。但他偏偏喜欢来这里,简简单单,没有那么繁杂,也......没有那么多人。
一幅大大的地图,占了半幅墙。图上满是红艳艳的朱砂,皇帝记得,这些朱砂就是自己昨天夜里蘸上去的,不知那人见了,会做何想。有些迫不及待,搜寻着那人,却只见到自己那扭曲着投到墙上的身影。莫名心慌起来,想了想,转过屏风,果然那人伏在案上,竟连他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抿了嘴边的笑,放轻脚步,一心要吓那人一吓,到了他后头,那人仍是一动不动。眉头一皱,他的车骑将军,怎么这样毫无警觉。凝神看去,只见他长睫颤颤,呼吸浅浅,原来已经睡着了。猛然想到李福海退出去时唇边的笑意,这个奴才,倒伶俐得很。这般想着,轻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静静看着他泛起浅浅红晕的脸庞,勾起的唇角,少卿少卿,不知你正做着什么好梦,不知......梦到了什么......
一遍遍念着,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描绘着他的样貌。飞扬的剑眉,温和之中透着勃勃英气。剑眉之下,长睫颤颤,眸子紧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对紧闭的眸子一旦睁开,那是怎样的让人着迷。 指尖滑到唇上,干燥而温热的触感激得手指一麻,淡色的嘴唇被暖气熏得嫣红,一个在大漠战场中厮杀拼斗出来的男人,居然有这样一双诱人的唇瓣,真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瓣儿。微微一笑,他知道是绝对不能把这句话说给少卿听,若让少卿听到了,虽然不会生气,嗯,他的车骑将军永远都不会对他生气的,他只会皱皱眉头,垂下头,然后用臣子的礼仪来疏远他。不得不承认,少卿的这个法子确实很有效。
少卿眉头一皱,皇帝立即缩回了手,想了想,拿了银匙拨了拨香炉里的息香,果然少卿睡得更沉了。
放下心来,更放肆的打量他。瞥见他身上居然连件冬衣也没有穿,他的车骑将军,怎么能穿得这么寒碜。转头,瞥见李福海并几个内侍捧了条盘进来,皱起眉头,立时唬得那些人退了出去。想了想,又招手命李福海回来,让他拿一件寻常衣衫过来。
李福海暗暗一笑,拿了衣衫过来,依旧掩上门。
说是衣衫,不如说是披风,拿在手里,软软的,也不知里子是用什么动物的毛皮做的。心里着实对李福海夸奖了一番,将它披在少卿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少卿慢慢睁开了眼睛,在梦中,他觉得自己像浸在温水里,又像被从未见过的母亲抱在怀里,等到醒来,才知道那般的幸福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看着四周淡红的烛光,有些茫然,一时不知所在何处。动了动身子,一件衣衫滑到脚边,低头去看,白狐狸皮做的面子,没有一丝杂色,他哪里有这么名贵的披风。恍然大惊,他竟然在麒麟阁中睡着了!
连忙跪下,请罪!
第三章
皇帝却似乎很高兴,坐在案前,一边点着奏折,一边笑吟吟的看他,"少卿,你来看看,这些人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少卿看去,只见案上齐齐整整的摆着一络明黄缎面的折子,而皇帝手上的那本,竟连封面都被撕掉了。除了皇帝,谁还有这样的胆子?有些宛尔,想不到皇帝也会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使性子。
皇帝见他不动,索性将他拉了过来,一同坐在暖暖的垫子上。
少卿不禁用眼角觑一眼皇帝,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却以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执着自己的手,一页一页翻着手里的折子。 热热的体温一波波传到手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帝靠得很近,近得连呼吸也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 往旁躲了躲,但皇帝执着他的手,也容不得他躲,最后只能将目光锁在奏折上,不去管他那双不规矩的手是否正撩着自己的发,不去管自己的耳根是否发起热来。
皇帝看的当然不是折子,暗暗叹息,半年不见,少卿更见清瘦了。半年,真不知道这半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胡思乱想,想少卿是不是睡得好吃得好,想少卿是不是正在和敌人厮杀。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京城与梁平,隔了千山万水,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战局不明时堵住御史们的一张张利嘴,为少卿取得自主的权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己明白,少卿明白,可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的蠢人不明白。
恍若一梦。
相隔半年,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廷尉署的大牢里。看着少卿奄奄一息的模样,他觉得他的心像被一把钝刀磨着,慢慢的,一分分锉着他的血肉,但他不能流泪,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能对少卿说,只因他是逃将,而自己是皇帝。他是皇帝,他手中掌控天下人岌岌以求的权力,权力是最锐利的兵器,只要运用得当,这把兵器就能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至少,他能让少卿摆脱逃将的罪名,至少,他能让少卿平安的回到自己身边。而这些,他都办到了。
衣衫悉簌,皇帝看着少卿温和的脸庞,心头一热,手不自觉的伸了过去,想揽上他的腰。手指刚要触到少卿的衣衫,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又放肆了,这个害羞的人儿又不知道会怎么生气了。其实,少卿这么温和的人,所谓生气,不过是狠狠的瞪自己一眼,粉红的唇紧紧抿住不再同自己说话罢了。
无声的笑了,犹自不甘心就此作罢,转眸见到墙上晃动的影子,心念一动,身子悄悄的往后移了过去,悄悄的,悄悄的,虚虚搭在少卿肩上。
少卿依旧看得专注,丝毫不知道文烨在耍什么把戏。皇帝却见到了,墙上两个人影甜蜜的偎依在一起。一人温顺靠着,一人长臂微伸,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拥着。
"皇上要少卿看的便是这些么?"少卿合上折子,轻轻放回桌上。
"弹劾的人中,他是罪首,"皇帝唇角一勾,"朕早晚要诛了他!"
第四章
"只因他上了这本折子么?"少卿转眸,黑嗔嗔的眸子浓重得像墨一样,"回想起来,那一场仗真是像做梦一样。先前我不明白,为何以我大燕数十万兵力会和小小一个蛮夷部落僵持这么久,现在我总算明白,不在兵力不够,而是人心不齐。以主帅为例,元帅以下,参军谋臣又分为几派,往往一个决策便达数日之久。拖延战机,即便是为了稳妥,这也是不可赦免的。少卿私以为这罪却又比李御史的罪更重了。其次,诸帅战法过于迂腐。在开战之初,我军派探子到敌方了解地形,知道那是一半山地一半戈壁,以为依靠两万骑兵长途奔袭便可取胜了,万万没想到将稽军逼入梁平,反倒给了他们一次转胜的机会。梁平以山为主,处处是山,层峦叠嶂,我军的轻骑便发挥不了作用。况且以前只听说利用山地来伏击、袭击,从来没见过像稽军那样以山地为依托,进行攻防战的。一时之间,诸帅便不懂是进攻好,还是围困才好。军中首脑既然无法决断,兵士们又怎么敢擅作主张?时日流逝,倒白白给了稽军喘息的机会。"
"那么如让少卿为帅,少卿会怎么做?"文烨微微侧头,眼中光芒闪动,是欣慰,是赞赏,是爱慕......
此时的少卿,像一把出了鞘的龙泉剑,铮铮作响。随着话语,总是温和得宛若泉水一般的眸子变得生动起来,流光之间,神姿顾盼,变成激流,变成瀑布......
文烨看着这样的少卿,再也移不开眼睛。
少卿的倏地的站起,负手踱步。
宝蓝色绺子上镶嵌的珍珠在乌木一般地发上闪耀着皎结的光。
少卿剑眉飞扬,唇瓣带笑,温玉一般的脸上时而凝重,时而轻松。
他的心已经飞到战马嘶鸣的战场,已经飞到那古木参天的梁平山林。他已经忘了身处的的是雕饰华丽的承乾宫,已经忘了身边坐的是统御万民的尊贵天子。
温和与狂傲,隐忍与恣情。便这么矛盾的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却又是那么和谐自然,好似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了。
"若是少卿为帅,绝不困守梁平!"斩钉截铁,少卿的眼里闪着飞扬的光,"深入敌军腹地,时日拖得越久,对我军越无益处。粮食物资从京城远送梁平,千里迢迢,人力天灾,但凡碰上其中一个,我前方数万精兵将不战自溃。稽军却恰恰相反,潜伏梁平密林之中,清泉山果,禽肉兽裘,尽够他们取用的了。他们又是如此熟悉地形,一旦精力尽复,要脱困并不是难事。"少卿袍袖一拂,沉沉的道:"善战者,居之不挠,见胜则起,不胜则止。故曰:无恐惧,无犹豫。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善战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疑。失利后时,反受其殃。故暂从之而不释,巧者一决而不犹豫",微微一笑,"这是《六韬》中的话,实实是一针见血。只攻不行,只困更不行。因势利导,灵活运用,困中有攻,攻中有困才是上上之道。"
正是关键处,少卿却没继续往下说。薄红的唇微微抿着,黑琉璃一般的眸子盯着跳跃的烛火,长身玉立,安祥之中透出凝重来。
文烨知道少卿并不需要旁人释难解疑,他是天生的将领,骨血里早就融入了将领所应具备的睿智与坚忍。
以手支颐,看着澄黄的烛火顽皮的落在少卿光洁的侧脸上,看着少卿流墨一般地的长眉优雅而凌厉的斜斜飞入鬓边......
忽然少卿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几步走到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图志前。眸光紧紧锁在图上细小如蚊蚁的地名上,"先令兵士伐木结成广二十步,长四十里的栅栏,堵住稽军去路,防止稽军逃散。随后,命夏环,李真率步兵七千,夜上西山,突袭敌军帅帐,同时命萧离等诸前锋将军率三千人上东山,采用夜战、近战。奇袭,对稽军实施夹击",朗声一笑,"少卿此战的意图,不在击溃多少敌军,只在抢占东西两处高地。梁平虽然山林密集,地势复杂,但最高处也仅东西二峰而已,一旦我们夺得这两处高地,随军而行的弩箭排射便可发挥效用,居高临下,不愁稽军不降!"
"稽军为脱险境,必会放手一搏,若是攻下东山......"
"不",少卿的声音很大,回荡在承乾殿雕龙画凤的藻顶上久久不散。文烨被喝得一怔,少卿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温温顺顺宛若处子,哪时见过他这么大声的对自己说过话?但皇帝脾气一点儿也没发作出来,含笑住口。
少卿完全没有意会到自己喝制的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依旧循着思路沉沉的道:"稽军不会攻东山。东山地势险要,直上直下宛若一支铁笔直插云霄,从来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此时稽军兵力疲软,断然不会作出以卵击石的蠢行。而西山却有一道斜斜的浅坡,纵使我军占领之后修建了战沟土壕,但比起东山却又多了几分胜算。更何况,西山上还有汲水道,只要阻断了汲水道,便能困死我军",咬唇一笑,"他们想得好妙,但我又不是蠢人,哪里容得他们放肆。我那二万骑兵也不是木头泥塑。届时,少卿亲率一支由步、骑兵组成的军队,从后方包夹上去,将稽军逼入山谷,山谷地狭,只要将巨木滚石推入谷内,我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凯旋回朝......"想到旌旗飞扬,鼓声如雷的壮观场面,不禁神驰,刚要笑,却见文烨笑微微的看着自己。猛然一惊,方才自己那般恣意,真是罪该万死了。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请罪好呢,还是继续往下说。淡红的唇瓣抿了又抿,只是手足无措的站着,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文烨笑吟吟的,一摆手止住了,"照你这么说,朕的二万骑兵尽可以不去了?"
少卿本来慌乱,但见文烨毫不放在心上,又问及战事,一颗心反倒渐渐平静下来。"那倒不是,轻骑是我大燕新近才训练出来的,皇上隆恩,将它配于我军,那有不用的道理?"微微一笑,"骑兵如雷,在气势与数量上便起了威吓的效用。虽说梁平一战以步兵为主,但梁平之后是什么地方?"话音一顿,脸上满是洋溢的喜悦,"是雅罕,是雅罕。皇上,那是咱们大燕被狄人占据了将近百年的雅罕!"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同皇上说话,勉强抑住满心的喜悦与兴奋,掩在袖下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但少卿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黑亮的眼眸闪耀着连天上的星星也无法媲美的光芒。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像方才那么嘹亮,徐缓之间却透出一股震动人心的厚重来。"皇上,攻占梁平之后,大军可以做出回京的架势。要回京,必然要经过蟠龙岭,蟠龙岭却有一条山道能够直捣雅罕",稍稍一顿,"我军先做出回朝的架势,至蟠龙岭立即调转向北,以两万骑兵为主力,越过戈壁,大迂回奇袭雅罕。雅罕的守军不过数千,狄人的主力又远在千里之外,他们的战马再神骏也难以与我军的速度相比。况且,雅罕本来便是我们大燕的属城,我们将之夺回,首先便占了一个理字",话音忽然一窒,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无声的透了一口气,"败就是败了,说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文烨微微一笑,"这场战我们的确败了,不是败给狄人,而是败给了自己。为什么会败?正如少卿所说,人心不齐。天时、地利那是不消说的了,远赴战场,地势不明气候不调,与稽军争雄的唯一凭借便只剩下人和了。只是数量虽众,却成日里担忧着别人抢了自己的功劳,心力自然使不到一处。正像一盘散沙,不用别人来打,早就从内里慢慢的折腾死了。仗虽然败了,但为什么会败,却要一一查探清楚,查处作祟的蠹儿,就地除了。朕虽然以宽为政,但宽也有边有岸,过了限反而要严一点,手硬一点。"
少卿听文烨这么温温道来,显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的,这比盛怒之下的咆哮怒吼更让人心惊了。想了想才斟酌着道:"皇上,千军易得良将难求!"
矛盾挣扎中只听文烨朗声一笑,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冷冰冰一片,极其轻蔑的道:"良将,什么是良将?是周醇林、是汪震清?笑话,若他们是良将,会密谋诛杀自己的救命恩人?若他们是良将,会合谋构陷于大燕有滔天之功的忠诚将士?,深深凝视少卿,"少卿,哪怕是善心,也该看清是对什么人!"
少卿眼光闪动一下,想到那夜的惊心动魄,也不禁寒心。唇瓣抿了抿,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第五章
少卿的预感没有错,皇上正想借着这个由头整治朝廷一番.当权者眼里容不下沙子。文烨虽然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但他的心里有的更是一统天下的欲望,这种欲望每天每晚都在灼烧着他的心.每当他看着自己时,那双比夜空更幽黑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一种深沉的痛苦.
少卿知道,这种痛苦,文烨要宣泄出来,作为一个杰出的英主,他再也不能容忍任何人阻挠自己的脚步.可是,自己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担忧.文烨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但是朝廷的格局却比任何一样事物复杂得多,外戚,儒生,酷吏......
要整顿朝风,首先便要革除周醇林,汪震清的官职,再来就是追究罪行,一旦确认,那是剥皮陵迟诛灭九族的大罪.
怎么诛灭九族,那两人细细推算起族谱,和皇太后还有一些牵连,如果认真起来,岂不是连皇太后也算进去?即便退一步讲,让那二人兜揽一切罪责,皇太后及一干官员也是极不情愿的.届时皇帝又会怎么做?
少卿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自从昨天一次早朝后,本来就阴云密布的朝廷更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来来往往的官员们悄悄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一见他来了,立即装出一副浑然无事的笑脸.少卿素来和他们只是点头之交,淡淡一笑便过去了.
走出宫门,上了马车.放下湘妃竹帘子,淡淡的光从外面射了进来,马车外一片噪杂,传到马车里面却只剩下朦朦胧胧的声响了.手指揉着眉心,想着皇帝近些日子的举动,想着那干官员神神秘秘议论的脸孔......以及若有似无的示好......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亏得少卿警觉,身子才没有撞到隔板上,"怎么回事?"
"将军",仆人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闷闷的,"前面似乎有人起了争执."
少卿心中正烦,随口道::"那就绕道走."仆人称一声诺,马车轮子又滚动起来,行过街边时,少卿透过竹帘的间隙,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想也不想便喝住了车夫.下了车,几步走到那人身边.
皱眉道:"宾爻,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青年正是萧戟,见是少卿来了,嘻嘻一笑,"将军,你还问什么?这马疯了,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我怕伤着人,帮忙拉住。嘿,将军的脸色好吓人,敢情在将军的眼里我萧戟就是个只会坏事的胚子?"
一脸痞子相,少卿拿这种人最无可奈何,破颜一笑,"行了,你瞧你都快把那马勒死了......"
话音未落,马车内一人粗着嗓子道:"好大胆的奴才,还不快放手?"
听声音显然是有人故意捏着嗓子作势。若说少卿先前只有五分怀疑,现在则是十足十了。眼眸一转,见马车上雕着靖王府的府徽。早就听说靖海侯是一个如何了得的人物,万万没有道理被人如此戏弄还窝缩在马车里默不作声的。当下抱定守拙的宗旨,放任萧戟胡闹。
萧戟眼光与少卿一对,随即明白他那一眼的深意。他本来就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现在身后有了少卿,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得咧出一口白牙,没有丝毫预警的,紧握住缰绳的手突的一松......末了才无辜的凑上一句,"萧戟遵命!"
那马早被萧戟勒得口吐白沫,拼足了劲蹬着蹄子直往后退,哪里禁得住萧戟这一松手?蹄子猛一打滑,一声嘶鸣中,庞大的身躯带着被装饰得金壁辉煌的马车重重的摔在地上,悬空的轮子兀自滴溜溜的打转......
一片混乱中,夹着萧戟特意拖长的痞痞的一声"萧戟遵命",显得特别滑稽......
车里先是一连串的呼痛,尘埃落定后,终于慢慢的爬出一人。虽然穿着也算体面,却万万及不上靖海侯的一个小指头儿。此时他的冠歪着,发也散了,本来就平凡的脸更显得狼狈不堪。
少卿想笑,但他素来稳重,勉强忍住了,只一双眸子弯弯如新月,盛了满满的笑意。
萧戟却不同少卿,他是个嘻笑无忌的人,早抱住肚子笑个不住,索性蹲在那人面前,眼对眼,格格笑道:"侯爷这么狼狈,怎么也没个奴才来服侍您?敢情靖王府通府上下就侯爷一个人?"
那人狠狠瞪萧戟一眼,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个可恶的青年撕下一块肉来。眼光向四周一扫,周围早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事情不能闹大,心中暗暗计量着,眼前要脱身,唯一的法子就是抵死不认。
咽了一口唾沫,粗着嗓子道:"你放肆,你是哪个名分上的人物,胆敢和本侯爷作对......"稍顿一顿,"也罢,本侯也不和你计较,你帮本侯把马车扶起来,也算将功折罪了。"一边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用眼角觑着蹲在地上的萧戟。
萧戟扯一下唇角,蹲在地上两手托腮仰头看着那人,神情无辜天真得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侯爷说要我放手,我照着侯爷的吩咐放了手,怎么反倒挨了侯爷的责骂?天下还有这个道理么?"也学那人的样子一边拍拍衣袖站起身来,一边用眼角觑着他。
那人打一开始见到萧戟,只是见他插科打诨,嘻笑不忌,几乎没听他说过一句正经话,整一个市井无赖。以为他也就那样了,没想到现在两人平平站在一起,萧戟竟比自己还高了一个头,嘴角虽然还带着笑意,但眼眸微微一眯,本来无害的人竟然添了几分凌厉的锐气,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自己在侯爷门下也算算见多识广的,怎么当初竟走了眼,惹上这个瘟神。口气立即软了几分,"你让开!"
原想他一定会百般刁难,没想到萧戟竟乖乖的侧身让出一条道来。不由狐疑的看他一眼,刚要迈出步子,却听萧戟痞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侯爷好肚量!可是我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你哪点像侯爷呢!眼光昏暗,眉目不齐,一脸猥亵晦涩奴才相。在场的各位汉子,你们说句公道话,我萧戟说的对是不对?"
最后一句中气十足,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声音里自然而然的透出一股威严。围观的人看了半天热闹,看着萧戟戏弄讥讽那人,心中又是解气又是痛快,现今听萧戟这么一问,都扯开嗓子应道:"是!"一时间,人山人海,却只听见一个声音,好比大浪席卷,势不可挡!
那人是靖海侯府的总管,瞒着侯爷乘了马车出来显示排场,心中本来计量好了,侯爷进了宫,一时半会是断然回不来的,没想到千算万算,却偏偏漏算了天底下还有萧戟这么个软硬不吃水火不进的牛鬼蛇神。
心里就像十五只水桶上下打吊,生怕侯爷知道追究起来,自己这身皮那是不用要的了。正自七上八下,猛然间听到这排山倒海一般的声音,腿脚先就软了,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萧戟双手环胸,微眯着眼看着那人,还是那样悠长的带了一点异调的口气,"你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愣愣的看了萧戟一会,知道一旦承认就被送回侯爷那里,侯爷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府里家法最严,剥皮抽筋那是小事,指不定还有什么自己见都没见过的刑法要往身上招呼呢!但是不承认,那就要被认当作贼子送去见官......
少卿在旁边一直看着,虽然觉得萧戟做事太过张扬,但就得有人杀杀这帮子贵戚的傲气。微微笑着不发一语。直至见到那人嘴唇微微抖动,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几步过去,拍拍萧戟肩膀,"那还要问什么。靖海侯处事严谨,府邸之中断然不会出现这么个败坏主子名声的奴才的。这个人,必定是偷了侯爷的马车,想弄到城外发笔横财,没想到偏偏让你阴差阳错的撞破了。"
萧戟怔了怔,少卿绝对不是这么草率武断的人。他会这么说,必定是想到了自己没有想到的深意。少卿是一个正直睿智的人,自己一直这么认为。因此尽自不解,也只是勾起唇角,又是一副懒懒的疲惫相,静静的立在一边看他怎么处置。
少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如果方才只是朦朦胧胧一个念头,那么在这短短几步之间,已经思量清楚了。微妙的朝廷格局竟然会系在这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身上,真是让人做梦也想不到!现在再也不能让那人开口再说一句话!
少卿的步子很稳,一步步慢慢走近。
那人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呆呆的看他。
如果世上有一种人,不用说什么话,便会有一股威严的气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让人折服。那么少卿无疑是这种人。
他不像萧戟那么张狂,把尖锐的羚角显现于外,他是深沉的,内敛的。像广阔的大海,一时风平浪静,可是谁也不能忽视平静之下蕴藏的巨大威力。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少卿身上,所有人都在疑虑惑,这个年轻的官员到底要做些什么。
跌在地上的仆人也在疑惑,被他的眼光一看,就像被强韧的绳子捆了结实,连动都不能动。眼睁睁的看着他慢慢对自己伸出手,耳边听到咯的一声,颌下一阵剧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章
走出廷尉署,沉重的铜钉大门在身后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少卿微微转头,眼角瞥见门上两个狰狞的兽头睁着铜铃大眼直直盯着自己。深深吐出一口气,自己打过许多仗,但即便面对刀枪剑戟,性命朝夕不保,也不像现在这么心里落空空的。
这是一次对弈。自己的擅自作主,牵动了本来就危机暗伏的棋局,自己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
咬了咬唇,抬头,天色近晚,原本宝蓝色的天空上飘起了绛红色的云,失去了平日的空灵缥缈,带着一种沉重的色彩,厚厚的覆在色调暗沉的天空上。忽然一阵风吹来,街边撑起的白布被风吹得翻飞起来,夹着路人的惊叫,卷起浮在路上的细细的尘土,一时之间,细微的尘土仿佛也有了生命,向行人的脸上打来。少卿不躲不避,只是微微眯起眼,任其打在脸上,心中却生出一种舒爽的惬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将军在想什么?"萧戟站在少卿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一片红得耀眼的云,以及大得诡异的夕阳。扯唇一笑,用手一指,"将军看那日头,真怪!从前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讲鬼故事,鬼门打开那日,日头就特别圆特别大,莫非就是这样的?"
"哦?"少卿似笑非笑,"你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鬼见愁,也怕鬼故事?兴许今晚鬼门就开了!"
"我怕那个?"萧戟仰天一笑,定定看向少卿的眼里有着不同寻常的专注,"虽然不怕,可是我却信世上有鬼,有阴曹地府,有轮回转世!其实,阴曹地府比这十丈软红简单得多,十殿阎罗比那青天大老爷正直得多。将军,你知道么?阎罗王的手里有一本勾魂帐,谁在阳间做了什么善事,做了什么恶事,里边都清清楚楚的记着,该让你下油锅便下油锅,该让你上刀山便上刀山,黑白分明,不容你抵赖。"唇边溢出几分玩笑不恭,"这世间的事,钩心斗角,蝇营狗苟。什么是黑白分明,又有谁人能够明白。所以啊,这世上真要有个阿鼻地狱才好!"见少卿露出几分惊讶,转头往青砖地上啐了一口,脸上又露出那副痞子神态,"这天贼冷的,真他娘的冻糊涂了,竟说出这样没出息的混帐话来。"顿了顿,"将军,那人不过是靖海侯的一个小奴才,兴许是偷乘了侯爷的马出出来显排场,这样不知耻的奴才遍京城的都是,咱们犯不着在他身上费这么多心思!"
少卿正想着萧戟方才的话,其实,自己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什么是黑白分明,先前以为自己知道,可是自从遇到了文烨,见识了朝廷,对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然也不知道了。这世上的事,本就不是这么简单。
后悔么?
没有后悔的余地!
身后就是悬崖。前进,未必春光明媚,后退,必定粉身碎骨!
只有向前!向前!
哪怕是累了,倦了。也只能向前!向前!
后悔么?
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他不是靖海侯的家奴,"少卿一字一字的道,"他是贼子,偷了王府马车的贼子!"
"将军......"萧戟先是一怔,但他也是一个极聪明的人,随即便明白了。靖海侯是先皇金口御封,任谁也不能私自扣下府中的一草一木,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廷尉署虽然直接受命于皇帝,也不能违背先皇的旨意。但......如若扣下的不是靖海侯府的家奴呢?
唇瓣一抿,"将军想得真远......他靖海侯是个什么东西,怕他个球!那次的仗,真他娘的窝囊,如果是将军领兵,那才叫打仗!"伸舌舔一舔干裂的唇瓣,盈满笑意的眼里透出嗜血的残忍。
少卿却什么也没说,眼睛盯着渐渐染黑的云,末了沉沉的道,"起风了,要变天了!"腿脚一动,大步迈了出去。
萧戟刚跟出几步,脸上一凉,几滴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刺得肌肤刀扎似的疼。
顷刻之间,雨点密集起来,像天地之间张开了一张网,朦朦一片。
没带雨具的行人大叫着奔跑,街边吆喝的小贩忙着收拾行当......热热闹闹的街市转眼一片冷清清,只听见雨滴砸在土里发出闷闷的声响,鼻间满是冷冽的尘土味......
"将军,雨下大了,咱们跑吧!"萧戟几步追上少卿,叫道。耳边全是沙沙的雨声,拼命喊出的话竟变得连蚊子也不如。
少卿脚步不停,淡淡的道:"跑又怎样,前面也在下雨,还没跑出几步,浑身便湿得通透,还不如不跑了。"
萧戟怔了怔,随即笑开,"是,该来的总要来的!"
少卿负手于后,气定神闲,身体很冷,心却是热的。
淡蓝色的袍子在狂风中晃动,间或拂开飞落的雨滴,踏着飞溅的水花,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大步向前走去......
第七章
京城虽是大燕的枢机要地,经济河运政务的汇集要地,但一丈多宽的护城河一围,便将这诺大京城严严实实的的圈了起来。满街走的都是四匹马拉的车子,随随便便一茶碗盖砸将下来,保准让一顶乌纱见红。多了私相授受,暗地拉拢,芝麻丁点儿大的事霎时便能从城东传到西。这边少卿刚刚离开廷尉署,那边汪震清便得了讯息。
"将军,老爷在听涛轩赏雪。"
周府汪震清是来惯了的,下人自然识得,也不用通报,接了他的马鞭,陪笑着道。
汪震清刚要举步,想了想又顿住了,"这个时分,大将军在听涛轩做什么?方才有没有人来过?"
那人哈一哈腰,眼睛只盯着地,"主子想什么,做什么,哪里是奴才这等名分的人能过问的?将军也是知道老爷的,意之所至,也不管是不是天塌地陷。这会子刚刚下过雨,连泥里都飘着香气,老爷常说瑞雪虽好,却远不及这时分的景致了。将军方才问有没有人来大将军府,奴才惶恐,却不知将军要问的是什么人?送菜的王嫂,挑水的李三......"噗哧一笑,"奴才真是糊涂了,竟跟将军说这些",眼角瞥见汪震清眉心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肚中暗暗发笑,脸上却仍旧一本正经,因板着指头细细备说,"辰时,南六省米行当家张老板来拜见老爷,因老爷进宫面圣去了,没有见着,只留下一盒自家秘制的松云饼,说是给老爷尝个新鲜。巳时,赵军门来,像有什么急事,同老爷在书房议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老爷是个性情严重人,奴才也没敢打听。方才赵军门不知为了什么又折回来一趟,神色匆匆,但只待了一会儿便退出去了。"
"大将军也是在赵军门走了之后才去赏雪的,是不是?"
李德诧异的看了汪震清一眼,"将军莫非生了千里眼,竟知道得这么清楚?"
汪震清听这奴才变着法儿奉承,抿唇儿一笑,心中已思量出来,周大将军必定也得了讯息了。他这人,最是自负聪明,容不得别人比他多走一分,多想一步。自己虽然与他相交多年,也不得不提防着他什么时候在背后给自己捅上一刀。这个信儿自己是不能报的了,不仅不能报还要闷声装个糊涂,横竖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怕他甩手撂开自己。
一抹精光从眼底飞快掠过,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又有一场好雪要下了,随手掏了块银子递给李德,眯了眼笑,"你小子,记性不坏,难为都记得这么清楚,这给你,拿去买几壶好酒,暖暖身子。"
李德掂掂手里的银子,足足有五两重,抵得上他一月的工钱。真是天上掉下的好运,先前还埋怨张齐装肚子疼,贼冷的天竟要自己来站门,现今却恨不得管张齐叫爹了。
眼中迸出比手中的白银更亮的光芒,涎着小脸道:"谢爷的赏,那还有什么说的!爷今后想听什么,只管问奴才!"
势力的奴才!先前跟自己绕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点银子!
厌憎地瞥了他一眼,蹬蹬鞋上的泥泞,沿着齐整的青砖地往听涛轩去了。
李德低着头,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才慢慢抬起来,随意抛抛手上的银子,极轻蔑的哼了一声,眼中滑出几丝冷意!
※※※※
从正道向左一转,过了月洞门便是一色白玉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这里四处栽满了古柏苍松,浓绿苍翠遮天蔽日,原先四周还栽了藤萝,金银花,葡萄架,刺玫瑰......任其枝枝蔓蔓生长着,再编成遮挡日头的花景,或为篱笆,或为花架......若在夏日,别说日光透不进来,就是连一丝儿热风也不得有。现今因是隆冬,这些娇花艳草大都撤了,只留下那一大片盎有古意的巨木,抬头去看,华盖似的笼在上头,四面伸展开来的枝干如铁似铜,根根针叶上带着初降的雨露,亮得晃眼。不时一阵风过,走在其中,耳边听的是深海怒涛,脚下声气凛凛寒意,不时一两滴水珠从叶尖直坠下来,刺得人直吸凉气。
远远便看见海子边立着一座小巧别致的阁楼,临水而建。若赶上盛夏,海子里满植的荷花齐齐绽放,大如脸盘的绿油油的荷叶,笋尖儿似的粉嘟嘟的荷花瓣儿,那股清香,便是隔了两里多路也能闻见。可是周醇林却从不在夏天往听涛轩去,非得到了隆冬腊月,海子里都结了一层厚冰,才到那儿去,常常一坐便是一天,真让人琢磨不透。
汪震清放缓脚步,一面想着待会怎么与周醇林应对才能自然又不失体面,心中刚得出主意,便已经来到阁楼便。深深吸一口气,拾级而上,面上已换了颜色。
掀开帘子,一眼便见周醇林负手立在窗前。窗是半支起来的,呼呼冷风从窗外直贯进来,扑得火笼里的火忽明忽暗的,不时爆起一星半点红得鲜亮的焰沫子。
周醇林身上着一件黑色棉布及地长衣,外边只罩了一件银鼠袍子,这样的天,竟也不觉得冷。
汪震清四面一顾,因近傍晚了,又是雨天,外面早就暗得跟什么似的了,屋里点了一支蜡烛,烛火摇曳,晃得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动,摆设得极其雅致的阁楼竟显出几分阴森惊怖来。
"大将军好兴致",汪震清脱了大氅,一面递给下人,一面踱了过来,"这海子虽然壮阔,但冬日里结了冰也瞧不出什么景致了,倒是这风,刺得人禁受不住。大将军敢怕是梁平的冷风吹不够,回了府又跑到这儿吹冷风来?"
周醇林转过身,因背了光瞧不出脸上神色,只是身体修长,倒也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你懂什么!你说冬日里没什么景致好看,那琼花银晶,冰凌雪阁,难道就不是景,自然天成,比起那些人力矫饰的花花草草不知好上多少。你不知道,往这窗前一站,瞧着足下滚动的波涛慢慢被寒风冻结,虽然同样是水,但每一丝纹路,却没有一样的,便像有一朵花儿冻在里面,或盛放、或含苞,又像裹了一朵云,甚至像住进了一个人儿似的,姿态万千,可惜这世上人来人往,却没有几人能品出其中的趣味!"
汪震清微微一笑,看着周醇林的脸一点一点的现在光线里,剑眉飞扬,一双黑嗔嗔的眼珠子在烛光中似有两簇火焰跳动,眉目间带着煞气,眼光在他脸上一转,轻轻笑道:"我是俗人,自然比不得大将军这般志趣。听说西山赏雪最好,这会子天晚了,不好动身,明儿我叫上几个知交好友,暖几壶热酒,坐在驼轿里,一路畅谈,一路看景,岂不是好?"
周醇林挥手摒退左右,亲从滚烫得泊泊作响的热水里执了酒壶,亲自为他斟上。汪震清这才发现,桌上早就放了两只细瓷小酒杯,像是专门预备着他来的。暗恼方才这番话太作势,听在周醇林耳中,倒有一种撕撸开干净的意味了。但他也不急,温温坐着,专等周醇林发话。
果然周醇林一声冷笑,修长的指尖转着细腻的瓷杯,眼角滑出几分蔑意,"震清才是真正的处变不惊,这会子还想着上西山踏雪赏景?不要跟我打哈哈玩官面上的一套,我今儿就挑开了说,当初那件事是咱们一同做下的,手上都沾了血,任是你巧舌如簧也洗它不清。"
汪震清面上神色不改,盯着周醇林的眼道:"大将军误会了,那件事要真捅露出去可是剥皮陵迟诛灭九族的大罪,但凡沾上一点儿边的都逃脱不了干系,刚何况咱们?"轻轻一笑,"现在朝廷的军队都握在你我二人手里,论起辈分来,我们还得管太后叫一声表姨的。再退一步讲,咱们后头还有靖海侯,他每年吃了咱们多少孝敬,这个时候想置身事外我也不能依他。多拉一个垫背儿的,黄泉路上也不寂寞!"闲闲往后一靠,半眯起眼,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周醇林却比他稳重得多,慢慢啜了口酒,指节清脆的敲着红木案子,"你倒说说,这么大的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美婢艳娥,你真舍得?你说的这些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毕竟很不妥当。太后虽然慈悲,最疼爱娘家人,可是先帝爷早早儿在后宫立了一块铁牌,御笔亲提,‘后宫干政者死'!有这个该死的东西压着,太后再良善也只能敲敲边鼓",冷哼一声,"说句该割舌头的话,当今皇帝也不是尽尊慈命的主儿,莫说太后,便是先帝复生也管他不住。皇上的心大着呢......"忽然想到什么,唇边勾出几分笑意,只拿眼觑着汪震清,"你方才提到靖海侯,他倒是一座撼不动的铁山,连皇帝也得容让他几分。这件事,你我都不用跟他说,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倒显得没意思了!等着吧!他会出面的,帮了咱们,便是帮他自己!"
这些事汪震清自然想过,可是自己这番见识却不能比周醇林高明。虽然早就料到周醇林要说什么,脸上却还要显出十二万分欢喜的神情来,笑道:"大将军若是不说,我明日还得傻愣愣的去撞靖海侯的木钟。他这人,是成了精的狐狸,太平拳一打,事儿没有着落不说,我还得陪上几百两银子的孝敬。"
"他是老狐狸",周醇林的眼里闪着阴狠的光,"但我却觉得他更像一头沉睡的雄狮。其实,我也吃不准他究竟存着什么心思。他权势熏天,门生官员遍天下,本身又是极有城府的,有时觉得他在掣皇帝的肘,有时却又觉得他在帮着皇帝了。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怕跟你说,以他的手段权势,哪怕要自行登基称帝,我也不会觉得半点希罕。现在,他要用我们,要我们手下的十万兵士心甘情愿跟着他,便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去死",忽然想到,真正要防的,也是靖海侯登基后会不会杀人灭口。但这念头也只在喉间转了一下又咽进肚里去了。人心隔肚皮,谁能担保汪震清日后不会卖了自己?眼光不自觉往悬在墙上的宝剑转了转,心略微定了,舔舔嘴唇又道:"自然,事情不到最后一步万万不可动用手下的军队。一旦用了,那就是逼宫,不用皇上来定咱们的罪,咱们便自己定了罪!"
汪震清先前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但听周醇林这么娓娓道来,想到这样貌似平和的朝廷上竟然暗流汹涌,而自己便置身在这涡漩的中央,心中也不禁发寒。但他也是隔千人选万人挑的人精儿,只一转眼便定下心来,双手交握,指节爆豆儿似的啪啪作响。眯眼轻轻笑了笑,"千错万错,便是当初不该留下姓卫的这个祸胎。真是老天黑了眼,布置得一丝儿差错也没有,怎么竟让他逃了?"
周醇林低低地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对了,那些人......"
"大将军放心,那些人再也不能开口了!"
"晤",周醇林僵直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温温的地道:"这些蠢人,早该这么处置了。"
汪震清却半点也不轻松,攒眉低吟,"大将军,昨日宣阁的王公公递了纸条出来,说皇上和姓卫的举止亲密,似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本来嘛,皇上生性风流,养几个美貌的孩子也无可厚非,但着要紧的时分和姓卫的有了这层龌龊的关系,万一床第之间把兵权交给了他,那咱们......"
周醇林眼光闪动一下,急道:"可信么?"
汪震清沉沉地道:"王公公还没有胆子捏造这样的假话!"
周醇林摆一摆手,止住汪震清未竟的话语,慢慢踱到窗边。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浓墨一样,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偶尔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得冰面白惨惨碧幽幽,凛冽的寒风从空旷的冰面上席卷而过,夹着零碎的冰渣子击在沿岸的树干上,剑戟交鸣似的铮铮作响。高壮的的树木被风吹得打摆子似的,树叶像一把巨大的刷子,一下一下的扫过天空,刷......刷......刷......
巨大的响声在静寂的夜里分外可怖,似鬼泣,似狼嚎......
周醇林却半点也不觉得可怖,任寒风裹着自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那些郁塞的浊气 也被这寒风洗涤干净了,通体上下无一处不舒服。
焦躁的心平静下来,甚至连声音里也透着舒缓,"先前我就疑惑,咱们在军报上向皇上禀说姓卫的是逃兵,他到大理寺投案自首,皇上也没有押他入天牢,而在大理寺里另外弄了间干净的狱房给他住着,好茶好饭的款待。滔天的案子,竟然随便审审就放了,连职位俸禄也没减上一毫。当时我便想不明白,这案子怎么过得这么轻松,跟儿戏似的。现今才知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这层玄机。真真为了巴结上宪,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时一个闷雷在头顶炸开,周醇林的声音在雷声里闷闷的,"无毒不丈夫。他既然做到这份儿上,咱们岂能不陪着他耍?"
汪震清看着周醇林隐在黑暗中的一半侧脸,倒轻轻的笑了,眼中闪着兴味的光,"大将军的意思......"
"记得你上次跟我说,卫府里有你的人!"周醇林唇边勾出一朵笑花,修长的身子展了展,长袍之下,蓄满力道,像一只准备进食的野兽。
汪震清眼眸微抬,笑意盈盈,"釜底抽薪,真真好计谋!"
风呼啸,卷起千层雪!
周醇林喃喃的,"好雪,明日西山必定又是琼花世界!"
第八章
少卿也回了府,府邸虽是皇帝赐的,但他素性清淡,也不刻意布置,只在鹅卵石道旁植了一丛绿竹。夏日看来必素好的,清幽雅致,只是此时却已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凭添一股萧索。
少卿身上的袍子浸了水,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寒风一吹,不自禁打两个寒战。鹿皮靴子踩得积雪吱吱作响,忽然面上一凉,抬手去摸,一滴冰冷的水珠顺着手掌淌了下来。
竟下雪了......
流墨一般的长眉稍稍一蹙,点漆明眸扫向天际。漆黑的天空上深浅不一的铺着大团大团的墨云,大雪白盐似的从空中大把大把的洒了下来,仿佛哪位神仙不留神打翻了盐罐子。
夜风惊起,越发觉得湿冷了,正要抬步,远处一点橘黄的灯火慢慢移了过来,兴许被树影花丛遮住,隐隐约约,忽明忽暗......
待行得近了,却是一个身着湖绿色长裙的少女,她似乎也没料到竹影里站着人,倒唬了一跳。举起手中的琉璃宫灯照了照,戒备的神情才慢慢消散开来。小巧菱唇轻轻一勾,格格笑道:"奴婢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愣在这儿充鬼吓人呢!不曾想竟是将军。将军回来得晚,这会子想是还没用过饭了,"一边莺莺呖啼,一边将搭在臂弯处的长毛领子披风细细替少卿系了,眼中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将军身子骨儿一向不好,还冒雨回来,这么冷的天,即便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作耍,受了寒是好玩儿的么?"
少卿听她一迭声的埋怨,朝堂上的争权斗狠反倒一扫而空了。轻轻一笑,由着她在前头慢慢引路,忽见一片白雪落在她纤弱的肩头,手指不觉伸出,轻轻替她拨掉。
木兰身子一颤,借着微弱的光线偷偷觑了少卿一眼,见他发上已是湿漉漉的了,自己却丝毫未觉。唇畔虽仍带着轻浅的笑意,剑眉却习惯的微微蹙着,仿佛无论怎样也难以抚平。浅浅的眉纹下,是一双狭长而略略上挑的风目,这样一双眸子,总是盈满温和与宽容。便像一汪碧水,泊泊然绵绵然,虽然至柔,却能令世上最坚硬的物事俯首却步......
大燕的新锐......
大有为的儒将......
而这样的将军,却更让自己心疼。
那双眼里,即便是再温和的眸光也遮掩不了埋藏其中的许多心事。它就像一道铁锁,牢牢地捆缚着他的心。
自己见过的这许多人,不说文治武功,单说这份心性人品,就没有一个比得上将军的。只是不明白,这样的好人,为何总是活得这么累......
昏黄灯影里头,木兰模糊觉得那眉蹙得越发紧了,眼里的忧苦越发积淀堆叠,忍不住想抬手替他抹平那深深的愁纹,手指动了动,竟再没法子下手......
恰恰少卿的眸光转了过来,两人不由一怔,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暧昧而不可名状的气息在光影间浮动......
木兰咬了咬唇,终究别开眼,脚尖碾着地,"将军似乎有许多心事。"
少卿打量着木兰姣好的面容,心中已被岁月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眼神有些迷离,"哦,哦,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忽然意识到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瞧是极不妥当的,咳了一声又别开眼去,"天上的云压得好重,明天又有一场好雪了。"
※※※※
沐浴更衣,用罢膳食,已是深夜了。
木兰在床前拢了一个火盆,黄铜钩子挑了挑,暗焰透过木炭,明亮灼人。将碧蛸纱糊的窗户支开一条细缝,既防了屋里气闷,又不至招来太多冷风。
再点起百合香,落了纱帐,一切斗布置得妥妥当当的。
忽然想到少卿睡前必定要看书的,便又将皇上赏的聚耀灯从柜里翻了出来,点燃了放在床前案几上,霎时屋内亮得恍若白昼。
少卿一进屋便见到这副情景,少女娇小玲珑的身子在屋里忙得没有一刻稍歇,湖绿色的长裙被烛光带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色泽,翩翩起舞好似一只翡翠蝴蝶。
不禁一笑,轻轻踱进屋里,柔软的平底棉鞋更是不发出一丝儿声响,"都这么晚了,还张罗什么。只把这盏灯挪得近些。"见到这盏光华晶莹的灯,眼神更是柔和,"也亏了你能把它找出来,我也好久没用它了。"
木兰正把一碟子点心摆在桌上,乍然听见少卿在背后说话,手一颤,差点儿就洒了出来,偏了头嗔道:"将军怎么走路也不带声儿?跟只猫儿似的,难不成行军打仗的人都是这样子的?"见少卿只是盯着那盏聚耀灯不言声,脸上神情复杂,像喜悦、像无奈、像悲伤......
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眼眸一转已隐隐猜到少卿在想什么,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将灯挪得更近了,轻轻的道:"皇上还是体恤将军的,知道将军爱读书,油灯又烟熏火燎的,容易伤眼睛。这盏灯却不同,匠心独具,座底只点了一条灯心,也不知怎的,竟比几十根蜡烛一起点着还要明亮,也没有浓烟。木兰听说皇上赏赐臣下,从来也只是黄金宝剑玉如意,何曾像对将军那样费心?"
少卿轻轻一笑,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在床沿坐了,由着木兰替自己除去鞋袜。少女发丝颤动,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着年少独有的活力。想了想,慢慢地道:"木兰,你并不是我府里使唤的丫头,当初我领你进府时,也是说得好好儿的,并不拿你当奴才看。若是你在这里住得厌烦了,只管和我说一声,若能帮得了的我绝不推辞。"
木兰手稍稍一顿,将除下鞋整整齐齐的摆在床下,备着少卿一起身便能寻着。一边笑一边将少卿的被子拢得严严实实,又将一个大迎枕支在少卿腰下垫着,淡淡地道:"将军怎么忽然想起这些。奴才不奴才,不过是嘴上的称呼罢了,要紧的是心里怎么想的。木兰是将军半道儿上捡的,若不是将军,世上哪里还有木兰这个人?将军说不拿木兰当奴才看,但木兰心里却拿将军当主子看",转过身,眼中多了一抹水气,悄悄用袖子试了,"将军是好人,这辈子木兰做定了将军的侍剑丫鬟,将军若想碾木兰走,索性便打死木兰吧!"走到书桌前,想了想,"将军前儿那本战国策只看了一半便放下了,今儿还要接着往下看么?"
少卿没料到这个柔弱纤细的女孩儿竟有这么坚定的心性。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由她去吧!
见她手中执了书,婷婷玉立的站在烛光里,脸庞身段,真真肖足了梦里的那人,于是点头笑道:"难为你这么心细。是了,把你手上的书拿来吧!"眼看着木兰走近,随手接了,心中忍了许久的话还是问出了口,"木兰,你原先的名字便叫木兰么?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木兰诧异的闪了少卿一眼,"回将军的话,木兰是什么身份的人,就是绞干了脑汁子也想不出这么雅致的名字。先前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这是七岁那年跟戏班师父学艺时取的艺名。说是将来成了名角儿也不会让人笑话。家里原先有一个弟弟两个姐姐,家乡闹饥荒,都逃了出来。道上被逃荒的人一冲,都散了。将军怎么忽儿巴拉的想起问这个?"
少卿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与心中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一印证,越听越是兴奋,眼睛紧紧盯着木兰的脸,但觉眼角眉梢,无一处不像,便连嘴角拿两个浅浅的酒窝儿,都肖似得紧。心中的欢喜简直要炸开,只他素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尽管心中早已激昂彭湃,面上依然温温和和,背脊挺得直直的,咬了咬唇,眼里闪着希翼的光,"是......是这样么,木兰,你今年多大了?有十七了么?"
木兰哧笑一声,"将军说笑话了,木兰才刚满十四呢!"
少卿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眼光犹不死心地盯着木兰的脸,弯弯的新月眉,稍稍上挑的眼角,圆润的鹅蛋脸,细细打量起来,已不觉得十分像了。
暗笑自己痴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总归是心中还留着一份执念罢了!
叹了一口气,强笑着摆了摆手,"夜深了,你自去睡吧!不用张罗了,桌上的食盒里放着什么,也收了去吧,三更半夜的,谁还起来寻东西吃呢?"
木兰替少卿加了件袄子披在肩头,"夜里风大,还得提防凉了肩头。那盒子里是一盅人参汤和几块软糯饼子。将军脾胃不好,今晚又吃得少,到了晚上必定肚饿了。木兰寻思着晚上再开厨房也费事儿,倒不如早早的预先备下了,也省了许多麻烦事。将军是厚道人,若是不吃就让它放着,也坏不了的,明儿再赏给那个奴才也就是了。"嫣然一笑,随手抿了抿鬓边散落的发,"木兰就在外间描花样子,将军有事只管吩咐!"撩了帘子便出去了,不一时外间传来火石相碰的声音,桔红色的灯光从毡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少卿翻了两页书,但觉纸上小字密密麻麻,心中烦闷至极,什么也看不进,索性把书搁在床头,眼睛酸涩,火苗在眼前一纵一纵的眼前跳跃,像个顽皮的孩子......
思绪渐渐迷乱,一忽儿想到木兰,一忽儿想到文烨,一忽儿又飞到那个北风呼啸的梁平山林......
那是一场恶梦......
第九章
梁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座山城,因四面是山,因此这座土窑烧砖盖起的城在这片山林里简直像一叶孤舟,城里的人遇上战乱,能走动的早就走得不见踪影,余下的要么是些不能动的老弱病残,要么是些着实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少卿全副戎装,每踏出一步都铮铮作响。几步上了高高的城楼。
蹙眉望去,只见四面都是山,因是苦寒之地,山上全都是老松苍柏,即便到了隆冬也不见落叶,灰绿灰绿的一片,朦朦胧胧。虽然没有阻隔,却总也看不清楚。山上偶尔露出几片白,像一片片扁平的重叠起来的石头,山头更是凸出一块巨石,乍看过去极像一条巨蟒横亘在山头,昂了脖子丝丝吐气。刚刚降了一场大雪,松树枝上都压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仿佛不胜负担地哀哀作响。
山阴处的雪还没有消融,一片白一片绿,这片树海,苍凉得觉察不到人气,但少卿却清楚,在自己看不到的山涧沟壑里,在自己触摸不到的悬崖峭壁下,悄悄蛰伏着一批人马。
城下的人架起大锅,水开得滚白,咕咚咕咚地翻着白浪。一溜几十间民房早充作了官兵的屋舍,道旁的枯树下凌乱地拴着各色战马,喝骂声,犬吠声,间或夹着没奶吃的娃儿的哭叫声,吵杂不堪,倒为这空寂的山林添了几许人气。
"少卿在想什么?刚才见你在大帐里,怎么一忽儿的功夫又上了城楼?"低沉而略微沙哑的声音。
少卿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震清,"少卿眼睛盯着那轮斜阳,红彤彤的身子已经大半沉到山里头去了,周围如烟般笼着的浮云,被血色的夕阳一映,像一条血红的丝带,在天空交缠。那片血色,从天上曼延到地上,山峦、河流,全染上一层鲜红,红得令人发碜,"我正在想,我们这边开饭,稽军也在开饭吧!他们也不是精怪,餐风饮露便能填铇肚子的。"
汪震清顺着少卿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面旌旗猎猎作响。他也是个深沉人,眯缝了眼将话题岔开,"行了,你也不用想太多,大将军怎么下令我们怎么做便是了。现在烦恼这个,还不如把肚皮填铇来得实在。今儿刚运来十五万斤牛肉米面,这些日子老是吃老谷皮馍馍,嘴里早淡出鸟了,我同你一块儿下去。"
少卿一笑,并肩与他下了城楼。刚走出几步,便见几十个兵士齐整整地围了个半圆,伸脖子瞪眼地朝里张望,不时鼓噪着什么。
"军中还有这等热闹?"少卿与汪震清对看一眼,拨开人墙挤了进去。只见中央围了一个小小的圆场,两个青年正打着赤膊角力。
"萧戟,他娘的,用脚,用脚!"
"陈原,你那么个大块头,还撂不倒他?"
"萧戟,你赢了我请你喝三斤杜康!"
助威声,喝彩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震得少卿耳朵嗡嗡作响。
汪震清面色不豫,沉吟道:"大战在即,还有闲心胡闹。"
少卿双眼不离场中,倒看得兴致盎然,微微笑道:"军令上也没说不准戏耍嘛,震情就是太严肃。"
正说话间,忽然掌声雷动,喝彩声震天价地响了起来,原来那个叫萧戟的青年竟将另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青年摔到了场外。这就不容易了。角力,不仅讲究全身的配合,还要拿捏得当。
闪眼见陈原迷瞪着眼睛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生龙活虎的,竟是半点儿伤也没有。心中也不禁佩服萧戟。
萧戟咧开嘴嘻嘻直笑,一面拿了旁人递过的毛巾揩汗,一面勾着陈原的脖子,挤眉弄眼地道:"咱可说好的,谁输了谁就掏月例银子。"
陈原虎瞪起眼睛,"你当我撒赖不认账么?银子在这里,你只管拿去。"
萧戟眨眨眼睛,扑的一声笑了,"瞧你那副熊样,跟死了老婆似的,我又不是那些个土皇帝,谁还当真吞了你的老婆本儿呢!得了,收起来吧!请我喝两斤烧刀子就成了。"
旁边也有人凑了过来,"萧戟,你武艺好,做什么不和你些将军们比一比、我瞧他们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萧戟捅捅他胳肢窝,做个鬼脸,"你小子存心让我去当火头军是不是?拳脚上的功夫放眼军中没有一个能赢得了我,我就担心一时收不住手,不小心赢了那些官老爷们,他们发了狠心夺了我管带的职位,难道你小子养我?"
汪震清原本要走,听了这话反倒顿住了,一双八字眉往下压得低低的,咬着细白的牙道:"黄口小儿,毛还没长齐就四处招风。"
少卿是知道他这个人的,自视甚高,最容不得旁人说他一点不是。这个叫萧戟的青年,武艺自然是好的,只是性子太狂傲。虽然是玩笑话,却把主帐里的各位将军都扫了进去,也难怪汪震清生气了。
见他要上前,便拉住了他,笑道:"不过是戏耍,这么认真做什么。让兵士们见着,还说咱们做将军的容不下人。他有没有本事,战场上自然见真章,这会子和他较什么劲儿?"
汪震清原本就是个深沉人,又最好面子,听少卿如此说,心中已改了主意。低低地道:"你说得对,我又何必和他较劲。嗯,那是大将军的随身侍卫,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那亲随见了汪震清,一路小跑上来,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往主帅营帐去了。
少卿心中一紧,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不自禁地走出几步,脑中却又闪过几次见面大将军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同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自己又从来没有得罪过他,做什么摆出这副样子。罢了,他既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巴巴地跟去也不过白讨个没趣,又有什么意思。
笑着摇了摇头,清澈的目光掠过前方,那些围观的兵士三三两两地散了,只有萧戟一人靠在土墙边揩汗。便踱了过去。
"真想不到凭你这样的身板还能赢得了那块头。"
萧戟用冷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珠,不在意地看了看眼前的青年,一身澄亮澄亮的盔甲,在阳光下映射着淡淡的蓝光。因逆着光,周身像镀了一层金边似的,反倒看不出什么模样。只是听他话音平和,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让人从心底泛上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似乎一下子便远离了这处处弥漫着血腥冰冷的战场。
"那算什么。"萧戟骄傲地仰了下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陈原只是块头大,其实笨得跟头熊似的,只懂得用蛮力,一点儿技巧也不懂。你不信?我敢打保票,再来多少回合也是我赢。"忽然拍了拍少卿的肩膀,"兄弟,你是哪个营的,咱哥儿俩也来过几招?"
少卿见他竟没认出自己,倒觉得有些好笑,将军和普通士兵的盔甲本就不一样,怎么这人竟糊涂至此。
一时起了玩心,朗声道:"好,若你不怕肚饿,咱们便到那边去,我不信赢不了你。"
萧戟刚出了一身大汗,少卿一提,真觉得肚子饿了。眼见袅袅炊烟从伙房上空缕缕冒出,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不觉咽了咽唾沫,但要他推却眼前这个青年却又舍不得。咬牙一笑,"我怕什么,咱可说好,比试要有比试的规矩,我输了,给你磕三个响头,你若输了,那怎么办?"
少卿胜负之心却没有那么重,"男儿膝下有黄金,本就是游戏,何必这么认真。"
萧戟一把将毛巾搭在树枝上,歪着头看了看少卿。这时太阳已经沉下去了,血红血红的光渐渐暗淡下来,萧戟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将少卿看个清楚,不觉一怔,眼光不自禁被那双眼睛牵引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温和平静,再多的烦恼,只要见到这双眼睛便慢慢的消散开去。真像一汪温泉水,暖暖的,让人不自禁地想与之亲近。那英俊的面容,与这双眼眸相比,反倒模糊起来。
很久以后萧戟才明白,他对少卿的感情,在那一眼就已经注定了。
"你一定没有和别人比试过,"萧戟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用这么和缓的声音说话,可是他就是打从心底不想让眼前的青年厌恶自己,"虽说是玩乐,但没有一点彩头,谁还肯使出全力。假模假式的比试,一点意思也没有!"
少卿觉得眼前这个青年简直就是一个大孩子,温和地道:"嗯,那你说我输了做什么?"
萧戟搔搔头,"我也没想到,总之到时候你可不能耍赖,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少卿无声一笑,伸手一指,"这里人多,我们去那边!"
转过墙角,这里却是一片草地。傍晚时分,兵士们都去吃饭了,平时这里本就少人来,这时更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树下栓着的战马在不安地刨着蹄子。
萧戟稳稳地站在地上,敛去嘴边的嬉笑,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卿,虽然这个才说过几句话的年轻人给他的感觉是温和的,但萧戟却坚信,往往是这样的人才深不可测。
忽然身形一纵,萧戟一手抓住少卿肩膀,本来以为一定得手了,却见少卿肩膀一侧,冰冷的盔甲像涂了一层油似的,轻轻易易地从他铁钩似的指间逃脱出去。
"好家伙!"
萧戟赞一声,一手顺势下滑,扣在少卿腰间。右脚同时一扫,这是角力时常用的招式,一脚扫去,对方便不得不抬脚闪避,闪避之间,下盘必定虚浮,这就是进攻的绝好机会。
果然如他所料,少卿站得稳稳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萧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牢牢抓住对方腰际的手微一用力,居然将少卿整个身子抛了出去。
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浮现,就见少卿在半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好对手!
少卿温和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被盔甲覆盖的身躯渐渐散发出战斗的气息。
"好身手!"少卿低低地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紧眼前的青年,双脚缓缓踱着步子,就像猎豹般优雅,看似无害却随时会夺取对方性命。
萧戟知道少卿认真起来了,舔舔干燥的唇瓣,全身的血液欢欣地鼓噪着。
是了,这才有意思!
只要想到胜利的那一瞬间,萧戟就能感觉得到那从心底深处涌出的一股近似酥麻的甜蜜来,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少卿却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在外围缓缓地绕着对手踱步,似乎在仔细搜寻对手的弱点,又像在消磨对手的耐心。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萧戟终于忍耐不住,低吼一声,冲上前去,双腿连环扫出。少卿凌空一翻,倒转之际一手趁势抓住萧戟的肩膀,借着下坠的力道,居然把萧戟整个身子都抛了出去。
胜负只在一瞬。
灰蒙蒙的天空,黄澄澄的枯草,交错着在眼前闪过,便像一幅诡异的图画。
砰的一声,萧戟重重地跌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碎了,耳边嗡嗡地响,眸中忽然映入一双温和的眼眸,一如初初相见时那样平静,只是其中多了几分锐利,却更让人神迷。
"能站起来么?"
萧戟两手大张,像个孩子似的躺在已经枯黄的草地上,看着天边渐渐变暗的云,叹一口气,"我竟然输了",眼眸一转,紧紧盯着少卿,眼中迸发出激越的光芒,就像孩子找到新奇的玩具般兴奋,"但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少卿被他的目光盯得微微皱眉,他所遇到的人少有像萧戟这么感情外露的。文烨虽然也有任性的时候,但与自己相处时,却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仅从一个眼神,仅从不经意的举动中觉察出那隐藏在温和背后的深厚情意。
想到文烨,少卿淡淡的唇边不禁溢出一朵笑花,见萧戟仍像个孩子似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索性朝他伸出手掌,"起来,再去晚些,伙房就没有吃食了。"
萧戟却怔怔地盯着少卿的脸,低低地咕哝了一句,一把抓住他的手,唰地站起身来,笑嘻嘻地道:"你不是将军么,怎么还去伙房?"
少卿诧异地看了看他,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其实萧戟在见到少卿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他天性偏激,一直认为那些将军们不过是凭了显赫的家世才居得高位,论才干,论身手,自己并不比他们差,凭什么就得听从他们差遣,受他们压制?恰好少卿来了,自己便索性装个糊涂,借着这个机会扫一扫这些将军们的面子。
经过这一番较量,虽然还想着有朝一日能赢得了这个青年,并且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但却一点儿也不想让这个青年厌恶自己,便含含糊糊地道:"我怎么认不出来。你的盔甲可比我的威武多了。只是当时光线太暗,一时没有看清罢了。我叫萧戟,你叫什么?"
少卿也没有在意,倒觉得这个叫萧戟的年轻人可爱得紧,天真烂漫跟个孩子似的。虽然有些狂傲,但那些有本事的人哪个不是这样?。顿时起了爱才惜才之心,刚要回答,远远便见传令官向他跑来,声音掩在猛烈的狂风里,只隐隐约约听见"车骑将军"几个字。
少卿眉头一皱,手不自觉地扣在剑柄上,五指缓缓收紧,再也顾不得萧戟,头也不回地大步迎了上去。
萧戟拍拍身上的枯草,长发被风吹得凌乱,纷纷打在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变得模糊起来,只有嘴边那高深莫测的笑是清晰的,"原来他就是车骑将军!"
※※※※※※※※
少卿匆匆赶到主帐,正见几位将军联袂而出。
公孙弘见了他,一把抓住他胳膊,将他拉到一边,低低地道:"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全部将军都到了,唯独缺你一个,大将军脸色并不好看。"
少卿一怔,"怎么,将军们都在,难道......"
公孙弘见少卿一脸茫然,确实不是装出来的,虽然早就知道那些资历深的军官对这位年纪轻轻却深受皇恩的青年不满得紧,却没想到竟会排挤到如此地步。不由一叹,缓和了语气。"横竖大将军也没说什么。唉,以后再有什么大事,我让人告诉你就是了。现在你快些去点齐手下兵士,到校场集合,发兵前往乌驼岭。快些,别再误事了,再让大将军挑出错处,我也保不了你。"
"乌驼岭?"少卿一面与公孙弘并肩而行,一面皱眉思索,"大将军想怎么打?"
"留下四万人马驻守梁平,其余六万人马出征。乌驼岭极为平坦,我军从北面入岭,居高临下,正是骑兵发挥优势的好时机。由骑兵打头阵,冲乱敌人阵脚,步兵紧随骑兵,稳扎稳打。稽军虽然也有五万人马,却没有我军的骑兵优势,绝对不是我军的对手。"
公孙弘说得胸有成竹,少卿却听得忧心忡忡。"大将军真是这样安排的?乌驼岭虽然看似平坦,但四周都被山岭包围,就像盆地。骑兵讲究的是风驰电掣,纵横捭阖,在这样一个盆地里,骑兵的优势不仅没有显现出来,反而处处受制,成为全军的拖累。更何况,稽军与我军人数相当,山地作战又是他们的长处,在种种不利之下,我军焉能不败?"脚步一顿,"我找大将军说去!"
公孙弘低喝,"回来,你找他说什么?劈头盖脸便说他的决定都是错的,你才是对的?人家可是大将军,并且是各位将军都赞同的了。你说大将军错,便是说所有人都错了,他们又不是傻子,能自打嘴巴?未战先言败,仅凭这点便能将你军法从事。"
少卿目光如电,掷地有声,"如果少卿一人的性命能换回五万将士的性命,少卿死而无憾。"
"你......"公孙弘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无奈之下生出几分感伤。想当初自己何尝不是像他一样,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便义无反顾地做下去,哪怕明知会为此丢掉性命,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变得这么胆小,只知道逢迎上司,不像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倒像一个油滑的老吏。对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来说,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了。
不愿这个青年也变成自己这样!
用力一拍少卿的肩,沉沉地道:"好,这才是将军该说的话。大将军这人,刚愎自用,你即便找到他,他也不会听你的。现在五万人马想必已经集结完毕,时间没有多少了,我只能给你三千人马,加上你手上的五千人马,总共也有八千人。如何扭转局势,端看你的本事了。"
顷刻之间,少卿猛然觉得双肩沉甸甸的,他身上系了五万兵士的性命!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狂风穿过光秃的树枝,呜呜作响,鬼哭狼嚎。
京城的天,也像这里这么阴沉么?
那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看着这天边的浮云?
"车骑将军,等你凯旋归来,朕亲捧美酒,为你庆贺!"
出征前夕,那人将宝剑递与自己,坚定地道。
一定要赢!
少卿握住宝剑,紧紧的,冰凉的剑柄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一丝温度。
抿紧双唇,眼中透出肃杀。
一定要赢!
战靴踩得积雪咯吱作响,一行脚印转眼被大雪覆过......
※※※※
"这是性命之战!"
少卿勒紧缰绳,目光灼灼地扫过眼前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
沾了松脂的火把燃得旺旺的,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火把染上了绚丽的红色。
"我们必须急行五百里,抢在明日正午之前到达稽军腹地雷奔城。只有这样,前方在乌驼岭作战的五万弟兄才有生还的机会!"少卿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铁石般敲在人们心上,"这场仗凶险至极,我们是把头悬在裤腰带上的,谁舍不得家里的老婆孩子,现在就可以退出,我绝不怪你。"
年轻的士兵钉子似的站在地上,鸦雀无声,火光映得他们年轻的脸孔红彤彤的,没有一个人离开!没有一个人露出怯色!他们都毫不犹疑地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这位年轻的将领。
少卿心头热血翻涌,声音里带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锵的一声踌躇腰间的宝剑,高举的剑尖隐隐可见一丝令人胆颤的鲜红。
"好,不愧是铁铮铮的汉子!上马!"
一声断喝,蹄声如雷,借着夜色的遮掩,蛟龙般没入深山树海中!
※※※※
八千多人马不停蹄,衣不卸甲,肚子饿了,在马上啃几口干粮,喝几口冷水。一气奔行三百余里,翻过云雾山,渡过齐水,天渐渐露出鱼肚白,地上的积雪晨曦中泛着晶莹的白。
少卿看了看天色,忽然下令,让全军将士嘴衔竹箭,马摘响铃,沿辉岭南麓,急行两百多里,避开稽军主力,直插稽军腹地--奔雷城。
少卿驻马观望,只见奔雷都是用巨大的花岗岩筑成,固若金汤,在暖暖的冬阳下就像一个巨人,骄傲地俯视这自己。
"将军,是否要攻城?"
有些熟悉的声音,少卿转头,居然是哪个与自己角力的青年,"你怎么来了?"
"我是公孙将军的部将。"萧戟仍旧是那副嘻天哈地的痞子样,"将军你只管说,要攻城还是怎么,我全听你的。"
"我们只有八千人马,攻城无异于送死。关键是造出一种气势,让奔雷的守将心生恐惧,只要他们乱了,我们便赢了。"少卿的眉皱得紧紧的,缓缓地道:"奔雷城依山而建,北边的悬崖奇险无比,敌军认为只有神鸟才能飞越。现在,我就让你去做这只神鸟",少卿目光炯炯,"你,能做到么?"
萧戟定定看着少卿,像要把他的容颜刻在心里,重重地道:"你就等着看奔雷大乱吧!"
已经不需要太多嘱咐,少卿知道这个青年与自己是一样的,只要认定的事便会拼命将它做到最好,哪怕明知会为此丢掉性命。
站在一旁看萧戟与十余名青年准备妥当,腰缠钢索,靴藏匕首。
"你们只有半个时辰!"
他们将性命交到自己手上,自己何尝不是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上?
萧戟点头,刚走出几步却又折了回来,"车骑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少卿一愣,没想到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会问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
萧戟距离少卿只有一步远,少卿曾以为他还是个稚气的孩子,站得近了才发觉,原来他竟和自己一般高了,宽阔的双肩似乎能撑起一方天地。
"我若是死了,总不能连将军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好,我一定活着回来!"
少卿心里明白,自己给他们的任务近乎苛刻了,但战争便是这么无可奈何。
深深吸一口气,像要把心中的悲凉惆怅一股脑儿压制下去,这只是开始,这片黄沙地还将染上更多鲜血。
深深看一眼萧戟渐渐隐没的背影,打个手势,马蹄如雷,沿着左边的小路飞驰而去,在奔雷前方的树林里悄悄潜伏。
日头慢慢从升至中天,原本平静的奔雷城忽然骚动起来,一股股浓烟从城中滚滚升起,厚重的城门也遮挡不住城中百姓惊恐的叫声。
少卿眼中透出喜色。暗赞一声,"不愧是萧戟。"
"将军,是否要攻城?"
少卿皱眉审视着城上守军的动静,缓缓摇头,"再等等。"
副将按捺不住,"将军,再等下去,萧戟恐怕支撑不住了。"
少卿眼也不眨,依然是没有一点转圜的语气,"再等等。"
"将军!"副将低叫一声,真想说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将领是不是怕了。如果不是怕,为什么在自己的弟兄浴血奋战的时候,他却不为所动,静静地藏在林子里。
时间一分分流逝,无论是对奔雷城中生死未卜的萧戟,还是对蛰伏在树林里静静等待的少卿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城中火势渐渐大了起来,浓烟滚滚,连天空也遮蔽了,城上的守军也不若往常整齐,先是一队,接着两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下城去了。
少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弓箭手,把城楼上那些杂碎给我射下来。"
守在树林里的兵士们摩拳擦掌,一再请战却屡屡被少卿压制,早恨不得冲上前去,砍下几个敌人首级方能消除心中的闷气。好容易听见少卿下了战令,哪里还忍得住?弓箭手弯弓搭箭,支支羽箭赛若流星,从林中疾射而出,直取敌人眉心。
奔雷守军没有料到燕军竟然悄没声息地潜到自己跟前,只听风声呼呼,夹着一丝尖锐的破空之声。眉心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将见状大惊,急调兵士回防。
萧戟等人在稽军大肆搜捕下,压力重重,正施展不开手脚,突见那些兵士纷纷撤回了城楼上,知道是少卿在城外接应,心中大喜,动作愈发利落,专挑储存军粮战马的枢机要地放火造乱,人群愈乱,愈发如鱼得水。
李遥几步赶到城楼,闪目下望,只见下方战马嘶鸣,燕军手中钢刃斧戟闪着刺目的光芒。忽听一声呼喝,密密匝匝的战马忽的奔跑起来,前后呼应,纵横捭阖,鲜红滚边军旗一展,所见之处均是一片红黑之色,红的如血,黑的似墨。
暗暗攒眉,正要开城应战,忽见远方扬起滚滚黄沙,似乎千军万马正从远方疾驰而来。
"将军,城内还有一万人马,总不至怕了他们。"
"你知道什么,你看这烟尘,没有十万人马怎么扬得起来?"李遥银牙暗咬,燕军向来狡猾,他最担心的是燕军避开己方主力,孤注一掷直取奔雷,一旦烧了城中粮草,这一仗......
城下战鼓如雷,各色战马来来去去,一时摸不清对方虚实,又见城外树林内人影綽綽,缝隙之间银光闪动。
李遥心中已得出主意,"传我的号令,死守奔雷,谁胆敢私自出城应战,杀无赦。"
正说话间,忽然一声箭鸣,侧身避过,一支羽箭钉在身后,右手顺势一抄,将直逼胸口的另一支羽箭稳稳攥在手中,却不料那是三箭齐发,李遥只来得及避开胸口要害,眼前银光一闪,随着沉闷的声响,带着倒钩的羽箭深深没入自己的肩膀。
身体晃了晃,捏紧手中的箭,冰冷的箭身还饱含力道,在手心不安份地轻颤。
好精湛的箭术,是谁?
来往交错的战马中,一眼便认了出来,一身蓝甲的青年,弯弓搭箭,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凝滞,手指轻叩间夺人性命。
狠狠盯住那人,李遥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想法,这个人,会是他一生的劲敌。
推开副将伸来的手,肩膀上流下的血濡湿了盔甲下的衣衫。
一字一字地道:"将我方才说的话,传给每个士兵。"
充耳不闻身旁的惨呼,眼睛只盯紧那个从容调度的青年将领,今日流的血,总有一天会讨回来,总有一天......
少卿感到一道阴冷的目光盯着自己,抬头往城上一扫,正逢一阵箭雨从城上射了下来,当下立即把那错觉抛在脑后。只是少卿不知道,他那一眼,正正与李遥的视线撞个正着。
一个是大燕默默无闻的青年将军,一个是稽军济济无名的守城将军,在短短几年之内,成为当世并立的两大名将,却也注定了他们沙场争霸,纠缠一生。
几副盾牌挡在少卿跟前,闪目四望,城上守军神色慌张,进退无序,显是乱了。虽见城上烽火台上燃起滚滚狼烟,料想前方作战的稽军主力正往回救援,按少卿原本的想法,只是要造成一种大军压境的假象,逼得奔雷守将燃起狼烟告前方大军回防救援。但此时见奔雷露出败像,城内又有萧戟等人趁势作乱,实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舔舔嘴唇,霎时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准备巨木云梯,攻城!"
一声号令,云梯钢索,如蛟龙般飞攀而上,城下适时扫过一阵箭雨,掩护兵士攀缘而上。
李遥粗略用白布扎住伤口,见燕军开始攻城,阴狠一笑,"立即从城下传来投掷之物,他们既有胆子攻城,我就让他们死在这里。"
这场战争来得太快,从燕军出现在奔雷城下,直到现在,没有人明白他们是怎么越过崇山峻岭,只用一个昼夜便到达五百里以外的奔雷城。战鼓如雷,战旗四起,却一个个如坠魔障,迷迷糊糊宛若梦境。
听见李遥一声断喝,副将才打一个激灵,匆匆应了一声,脚步虚浮地下了阶梯。随意叫过一队士兵,催他们上了城楼,瞥眼见几个散兵跨着长剑从前方跑过,喝道:"你们是哪个营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打花胡梢儿,还不赶紧上城楼帮忙?"
为首的一个士兵头盔压得低低的,一叠声地应承,"是兄弟糊涂,是兄弟糊涂。"
低头弯腰地与副将擦肩而过,手腕巧妙地一转,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剑,怎么收剑,只见到那副将手捂脖子,蜷缩着倒在墙角。
鲜血泊泊流出来,喉管已被割断,他却没有立时就死,拼命长大嘴巴,只有鲜血一波波地涌出,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人来人往,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不惹人注目的角落。
副将见那青年手掌一掀,将压得低低的头盔掀到额角,露出一张端正的脸孔,薄唇一勾,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笑容。随意做个手势,与身后几名青年大大方方地向紧闭的城门走去。
他们是奸细。
想这么大叫,却只能从喉咙发出荷荷的模糊声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毫不知情的兄弟打招呼,再轻而易举地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捅进没有防备的身体里。
鲜血飞溅开来,一个个失去生命的身躯软软地倒了下来。
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的画面,就是将军手执长剑,向那青年刺去,捂住喉咙的手终于放心地垂下了。
萧戟正要打开城门,忽然感觉身后涌来一股浓重的杀气,本能举起手中匕首一挡。当的一声,匕首断开两截,果断地将断开的匕首向他掷去,偏头躲开来人一连串的疾刺。
武功不弱!
萧戟随手拉过一名士兵,扭断他的脖子,抢了他的剑刺向李遥肋下。
李遥左肩受伤,动作不若往常灵活,全靠右手单剑舞得密不透风,挡住了左侧空隙。原本他的武艺比萧戟略胜一筹,这么以来便打了折扣,耳边又听得燕军喊杀四起,心中难免浮躁起来。
萧戟瞅个空档,凌空飞起,一脚踏在李遥剑面上,将他的剑硬生生踩在地上,右手一翻,顺着剑势削向他手腕。
孰料李遥也是烈性之人,竟放着自己的右手不管不顾,左手一翻,三枚袖箭打向萧戟面门.
萧戟剑峰刚触到李遥肌肤,惊见面前银光点点,心知不好,急忙一个鹞子翻身向后躲去,只是距离毕竟太近,胸口一痛,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箭,喘息着捂住胸口,眼睛狠狠地盯住李遥。
李遥也讨不到好,右腕鲜血直流,险险连剑也握不住,左肩的伤口经方才这么一使力,越发撕扯开来。
萧戟带来的人虽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但稽军人数众多,人人身上都挂了彩,形成一种微妙的僵持状态。
萧戟一边喘气,一边四处打量,眼光飘到横在城门的巨木上,恰恰李遥也看向那里,他当然知道萧戟在想些什么。
萧戟忽然痞痞一笑,"你个小白脸,老盯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把你绑回家去当媳妇儿!"
李遥见多了世面,自然不会和萧戟做这等口舌之争。剑尖一垂,直取萧戟面门,萧戟毫不畏惧,迎面向他刺来。最妙的是两柄剑同时刺到,竟也同时在空中转开,原来两人使的都是虚招,打的都是城门的主意。
当的一声,李遥挑开萧戟长剑,反手向吊着的绳索砍去,显是要将升降的机括破坏。千钧一发之际,萧戟再也顾不得别的,竟用肉掌向他剑上拍去。
李遥只觉剑上压力陡重,被迫舍了绳索。
萧戟手上鲜血淋漓,气力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流失。心里清楚再不把城门打开,将军的心血将付之东流。想到这扇门外,那个人是如何心焦地等待自己,身上的伤痛竟都感觉不到了。
脑中转了这许多念头,却都只是短短一瞬。
忽然挽起剑花逼退李遥,左手使劲,凭一股刚力抬起巨木。
李遥呆了一呆,见横木居然被他抬离了门把数寸,一剑朝萧戟后心刺去。
萧戟避无可避,咬牙硬是受了他一剑,心中却没有半点恐惧。
李遥见他仍不放手,正要将他双手砍下,忽然一人挡在萧戟面前,用他的血肉之躯挡住了李遥的利剑。
李遥踢开那人,正要把萧戟双手砍下,城门竟然开了。
等在门外的燕军潮水般冲了进来。李遥虽然武艺高强,可是陷在这千军万马里也一时施展不开手脚。瞥见萧戟软软地靠在墙边喘息,心里恨极了他,一振长剑便取他首级。
萧戟浑身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没有,微笑待死。剑风激荡,斜次里抢出的一柄长剑在眼前一寸之地将李遥的剑架住了。
极北寒铁,两条游龙环绕相衔,扑面寒气让萧戟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将军!"喜悦一瞬间冲斥了心房。
修长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剑柄,一手扶住萧戟下滑的身子。
看见生龙活虎的青年竟然气息奄奄,一向温和的少卿也不禁对眼前的敌军将领生出浓浓的恨意。
交击之时,一声清越的龙吟之声从剑上发出。
这柄玄霜是临行时皇帝赠予少卿的,削金断玉,平滑无痕。李遥手上的兵器只是寻常物事,如何敢直璎其锋?更何况少卿的武艺原本就高出萧戟许多,只是他素不争强,才处处容让萧戟。现今心中满是恨意,对李遥自然毫不留情。
只见他迅疾时如狂风骤雨,和缓时如雨打蕉叶,连绵不绝,或钩刺,或劈削,或绞缠,或挑起,时而磅礴大气,时而刁钻诡谲。
李遥身上本已带伤,如何承受得住?身上早就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口子,一路淌血。
想不到这个青年武艺如此高强。
分神之际,只听璎的一声,三尺青锋被少卿齐齐削断。也亏得他机警,身子一样,免了身首异处之祸,咝的一声,剑尖在身后石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石屑瑟瑟落下。
李遥也不恋战,就势一矮身滚了出去,抢了一匹战马冲出重围。匆忙转头回眸,将那仗剑直立的青年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少卿原本要追,但一是萧戟伤重,二是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遂打消了念头。
召来军医,将萧戟安顿妥当了。翻身上马,按照先前和部将拟定的策略,各沿城中主道疾驰而去,将储备军粮的仓库,汲水道古井,存放文书的枢机要地一一毁坏殆尽。
城中虽然也留守了一万人马,但一是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二是主将不知所踪,三是在本城作战,行事之间诸多顾忌,自然比不得燕军肆无忌惮。
一时烽烟四起,尸首遍地,红艳艳的血顺势流下,在低洼处聚成一潭,分外醒目。
少卿看看天色,思量着稽军的主力也快要到了。当下鸣放信号,集结兵士,依旧循原路返回。
立在高高的山头,远处的奔雷城依旧坚固如昔,却是一片狼藉了。股股黑烟在城上缭绕不去。忽而想到那人阴狠的目光,仿若黑夜里的毒蛇一样,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刚才杀掉他就好了。
副将此时对这位年轻的将军已是心服口服,以虔诚得近乎膜拜的目光看着少卿,"将军,我们已经夺下了奔雷,为什么还要撤走?"
少卿仿佛还在沉思,眉头紧蹙,缓缓地道:"我们能夺下这座城,却未必守得住。"一扬马鞭,呼喝一声,带着喜悦与忧心踏上回程。
第十章
少卿坐在椅上,听着帘外呼呼的风声,黑嗔嗔的眸子只是盯着烧得红红的火盆,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想事情想得出了神。连身侧帐篷边上漏出了一道道口子也没发觉。
萧戟只是一个中等军官,虽然比寻常兵士待遇好些,但这张牛皮帐子也许久没有修整过了,不用细看就能见到一条条刀口似的缝隙,刺骨的寒风就从这些细小的口子直灌进来,任是火盆烧得再旺帐篷里也暖不起来。
少卿却似乎全然不把这简陋的环境放在心上。他是将军,帐篷里边自然是暖融融的,但他就是不想回去。那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一张张笑脸背后似乎总是隐藏着什么,军队,与他原先想的完全不同......
松脂爆出一点火星,溅到少卿脚边。
突然觉得很累,回到军中反而比一夜没睡急行五百里还累,比在奔雷浴血厮杀还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粘在蛛网上的蛾子,而那张网还在不断地收紧,收紧......
床上的人低低地呻吟一声,少卿收回思绪,一手端了碗,走到那人床边。
萧戟虽然睁开了双眼,但那双眼里却一点光芒也没有,比之奔雷城那个威风凛凛的青年恍若天地。少卿摇头笑了笑,知道他还没有清醒过来,便伸手扶他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试探着将碗放到他唇边,许是干燥的已久的双唇感觉到了水的滋润,萧戟居然懂得小口小口地咽了下去。
几口水下肚,萧戟像是清醒了,黑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先是惊疑,继而放松,最后定在少卿身上,仿若被惊吓到,"将军!"
少卿一手止住了他的挣扎,温言道:"你受的伤不轻,不要动,当心伤口又裂开了。"
萧戟见自己躺在少卿怀里,反而不挣扎了,"将军,我们赢了么?"
"你不问自己身处何方先问战况......"少卿赞赏地看他一眼,"你放心,这场仗我们赢得很漂亮。"
萧戟想笑,但唇边瘀伤,只得扯了扯唇角,眼光倒是没有移开,"我没想到将军在这里,我原想着打了这么漂亮的胜仗,将军该好好庆贺才是。"
少卿一笑,扶他起来靠在床头,自己则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美酒佳肴自然是有的,那些弟兄大都年轻,得了这么大彩头哪有不高兴的?早聚到营里喝酒去了,只是军纪严明,不敢放嗓儿罢了。"
萧戟侧耳听了听,果然几张离得近的军帐里隐隐传出呼喝之声,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里头的兴奋愉悦却是掩不住的。轻轻一笑,"我说的不是他们,大将军难道没有给将军些许嘉奖?"
萧戟只是随口一问,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温和内敛,哪怕得了天大的功劳也不肯张扬的。见他不答,正想岔开话题,突然帘子一挑,进来一名俊秀的少年,他似乎没料到帐里除了萧戟还有其他人,倒愣了一下。
"是玉衡啊!"萧戟招手让他过来,"亏我平时这么照顾你的,这会子见我伤得重了,你反倒跑到别的地方耍去,让车骑将军守在这里替你,好意思么?"
玉衡白嫩嫩的脸颊涨得通红,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把手里的条盘放到桌上,嘟着嘴道:"我怎么知道他是将军,哪有将军像他......"
最后几个字压得很低,幸亏萧戟靠得近,耳朵又尖,才听清了,听见玉衡说"哪有将军像他那样长得这么好看的?"几乎要大笑出来,但又怕少卿脸皮薄,便装作掖被子,背转了脸偷笑了好一阵才转过来。
灯光下只见少卿柔和的脸庞宛若腻玉一般,粉色的唇角勾出淡淡的浅笑,不知道是火光还是帐里的热气熏的,脸上多了一层晕红,比之战场上挥剑杀敌的浴血煞星,此时的平和温婉倒像置身梦中。
暗叹一声,玉衡这孩子说得不错,果然是美人!
玉衡说的话少卿却没听清,微笑道:"那你说,将军该长什么模样的?"
玉衡想了想,"将军啊,应该是五大三粗,壮实得跟头熊似的",用手一指萧戟,"喏,就跟他一样。"
萧戟一皱眉,喝道:"小毛孩子,胡说什么。怎么只端了菜来,还有酒呢?说你不长记性还真是不长记性。"
玉衡平时被萧戟骂皮了,嘿嘿一笑,"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酒是穿肠毒药,想早点见阎罗王去么?你不用瞪我,这是军医吩咐的,什么都能给你,除了酒,一滴都不许沾!"
萧戟作势要打,玉衡早就嘻嘻笑着躲到少卿身后去了。
天真未凿,言笑无忌。少卿很久没有这么快活了,他心里是很喜欢玉衡这个少年的,感觉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便笑着劝:"玉衡也是为你好,你和个孩子较什么劲?把身子养好了,再痛痛快快的喝个尽兴岂不是好?"
玉衡吐吐舌头,"你啊你啊,看看人家车骑将军,这才是大将风度。"忽然想到什么,"哦,忘记跟你说了,公孙将军说你的伤太重,不用随军队出战了,只能留在城里,一是为了养伤,二是给城里的守军添把手。"
萧戟神色一黯,眼眸一转看向少卿,"是么,萧戟不能随将军出战了。"
少卿敛了唇边的笑,像含了枚苦橄榄,低低地道:"不能出战的,又岂止你一个。"
萧戟敏锐地从少卿短短一句话里发现了什么,用力撑起身体,眼睛紧紧盯住少卿,惊疑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是笨人,很快便猜到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自己跟随公孙弘已久,这些当官的有什么花花肠子他是比谁都清楚的,沉吟道:"莫非......大将军下了什么命令么?"
少卿将眼眸转开,像是觉得冷了,踱到火盆边站着。
铅一样重的沉默悄悄在这间小小的帐篷里弥漫开来,似乎方才的嬉笑耍闹只是一场短暂的美梦。
玉衡看了看两人,小小的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告辞一声便退了出去。
许久,少卿像是忍受不住萧戟灼灼的目光,温言道:"大将军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去监管粮草运输罢了......"
"妒忌!"
萧戟一拳锤在床沿,砰然巨响阻了少卿的话。咬着牙狠狠地道:"将军是有功之臣",抬眼,他不明白为什么遭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眼前的人还能一脸平静,"将军有大功于燕国,萧戟没有想到大将军竟会如此对待一个对军队,对国家有大功劳的人!"
少卿正色道:"你这话不对。大将军的处置并没有错!"
萧戟几乎不敢相信,"将军说什么?难道奔雷之仗我们打输了?若不是将军行事果决,咱们大燕哪里还守得住梁平。若不是将军,现在我们站的这片土地,早成了稽军的营帐!"
萧戟满脸悲愤,他是不明白,不明白这么多兵士的流血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头来又成就了哪些人的功名!
少卿自然明白他的想法,但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残酷,"我知道你心里不服,军队之所以是军队,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就因为军人必须服从军纪,必须没有任何怨言地服从长官的命令。奔雷之仗虽然胜了,但从跟本来说,这是一场违背了军纪的战争,大将军并没有给我调动兵马的权力,私自调动了兵马,受到处罚是应当的。大将军没有做错!如果因为打了胜仗便将过失抹灭,那么以后如何约束属下。"深深看了萧戟一眼,"我心里很明白,也并没有怨恨!只要是在军队里,到哪里不是为国家效力呢?你也不要怨恨大将军。"叹一口气,"心里不要有恨,慢慢地,你会想明白了。"
萧戟握紧双拳,看着那温和的青年挑帘出去,眼中的怒气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炙烈。
将军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这是妒忌,没有遮掩的妒忌!
他是太明白人心了......
第十一章
少卿星夜启程,到那里时已是傍晚了。因远远见树丛里升起几缕轻烟,空气中又夹着煮开了的牛肉的香气。微微一笑,倒不愿让那急促的马蹄声扰了这方宁静了,遂下马慢行。
因此地是南麓,高大的山脉阻了北方冰寒之气,故虽同在隆冬,一路行来,倒也见路旁稀稀疏疏地冒出几许绿意,夹着星星点点的黄色笑花,倒像春天提前到了。
沿着羊肠小道一路行来,往来的士兵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在练习搏击,有的在擦拭已经亮堂堂的兵器,有的身上负着米袋,正和同伴说笑着走入帐篷。虽然忙碌,却是温暖而纯粹的。
看着眼前这一切,少卿忽然觉得,其实比起主帐,自己更喜欢这里,简单而没有心机的生活。
望了望红彤彤的天空,难掩忧愁,若不是答应了那人,自己又如何会踏入那官场是非地?
他自认并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这几日忙时也就罢了,一旦闲了下来,总不自禁的回想起与那人初初相见时的点点滴滴,那时是何等的快活。那人计谋百出,真难以让人相信他居然与自己年纪相仿,眼波一转间便会生出这么多主意,好像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的了。
温柔一笑,脚步放得更慢了,仿若又踏上了那铺着鹅卵石的林间小道,虽然傻气,眼光却不由自主的注视着那一株株参天巨木,希翼着能见到那树后转出那抹白色的身影。
"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喝问令少卿眼眸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不是他!
"你是什么人!"少年从树后出来,似乎看了少卿很久,那双大大的杏眼紧紧盯着他,手掌戒备的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少卿收拾心思,觉得那少年煞是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悠然生出一种亲切。想了想便微笑道:"你不是玉衡么?昨天刚刚才见过面的,怎么这会子就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玉衡眼光跳动一下,"嗯,原来我们是见过面的,大人是从主帐那边过来的人么。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我每日里见的人多了,一时记不住也是有的。"顿了顿,摊开手掌伸到少卿面前,"既然是从主帐那边来的,那么该当有令牌吧!大人也不要怪玉衡冷面,这里是粮草重地,狄人每日里不知动了多少脑筋,就是要毁了这里,万一有什么闪失,走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说的是实情!"少卿也不生气,只是有些奇怪,怎么一日不见,那个蹦蹦跳跳的玉衡竟沉稳了这么多,一边想着,一边将令牌递给了他。
玉衡验了令牌,绷得紧紧的脸才露出笑意,唇角一勾,脸颊登时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原来是将军,是我眼生了,一时竟认不出来。将军不要怪我,卑职职责所在,不得不小心行事。请将军随卑职来,黄将军就在前面了。"
少卿一路随了玉衡,渐渐出了树林,忽然水声滔滔,像万匹骏马骤然奔腾。闪目去看,只见一弯喝水银带似的横着一丈开外。这时又因是天近黄昏了,大半个太阳已沉到了水里,柔红的光芒映得河水通红一片,红霞似的波光起起伏伏一直延到对岸那条模糊的青色长堤上。
"这么大的水声,是从那里来的?"
玉衡伸手一指,"将军请看,那边被树木挡住的地方不是有白烟升起么?那里就是大瀑布了,从山上直泄下来,虽然不高,但声音可是几丈开外都听得到。"
少卿顺了他手指看去,果然那边树木浓密的地方升起股股水雾,曼妙迷离,被阳光一照,弯出一条绚丽的彩虹,煞是迷人。
"天公造物,何等神奇!"
少卿只一掠而过,眼睛更仔细看的泊在水上的粮船,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渐渐凝起一抹忧色。
入了帐篷,眼光一扫,便将这不大的帐篷尽收眼底,入目都是账册,密密麻麻的堆满了架子,就连案上也摆满了,只隐隐看到一个人伏在案上,不知在写些什么东西。听见脚步声,那人头也不抬,只是吩咐道:"有人来了么,天璇你还呆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备茶去?"
天璇,不是玉衡么?
少卿有些吃惊,随即释然,难怪一路过来总觉得不对,原来自己竟被这小机灵鬼作弄了。
天璇正拿着茶壶过来,笑道:"还用大人吩咐么?雨前龙井早就泡好的了。"斟完了茶,见少卿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初时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与那清澈的目光一对,不自禁的生出几分心虚,讷讷地道:"天璇也不是有意欺瞒将军的。"
少卿慢慢的啜了口茶,温和的道:"我并没有责怪你什么,只是想不到天底下竟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人。玉衡是你哥哥还是弟弟?啊,是哥哥,他在那边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天璇虽然处事待人比玉衡要沉稳干练许多,但到底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平时所接触的人都把他当成年男子看待,很少有人对他关怀呵护。乍然听到少卿这几句温暖爱惜的话语,心中一热,眼眶登时湿了。他素性要强,只作被沙子迷了眼,用袖角擦了擦。深深看了少卿一眼,低低地道:"是么,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不再说话,躬了躬身便出去了。
少卿看着他,直到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正正见那伏在案上的人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想不到将军与那小家伙倒是识得的!"
少卿摇头,"也不是识得,只是他哥哥在主帐那边。"
那人大大伸了个懒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原来是舍不得了。这也难怪,原先在那边呆得好好儿的,谁愿意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呢?"随手拎起案上的一本账册,拍了拍,焦黄的纸页沙沙作响,一边踱到少卿身边,"我这人最不惯整天打着官腔,横竖这里是粮营,天高皇帝远的,谁理会这些虚文呢!我叫你少卿好么?我叫黄岭颐,字墨琼。你叫我墨琼得了,别整日里将军将军的叫,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
少卿微微一笑,这人倒是性情中人。只听他又说:"你也不用惊疑,你的事我也听说了的。这里的弟兄都很佩服你的,只带了这么少的人马就干下了这样的大事,不仅要有胆子,还要有谋略,我托大说句话,便是大将军只怕也不能够呢!"冷哼一声,"对国家有大功劳的人不嘉奖反而贬斥,天底下有这个道理么!跟着这样的人,谁不寒心。我算是想明白了,其余在前锋流血拼命,还不如到后边来扛粮食,领的都是一份俸禄,混口饭吃罢了。"微微一笑,"别以为我是说风凉话,少卿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以前我也是跟你一样的。初初来到这里也很是不惯,但久了也就品得其中的乐趣了。"
原来他也是与我一样的。少卿心中黯然一叹,叹的倒不是自己的遭遇,只是为文烨不值,文烨整日里呕心沥血的处理朝政,怎么会知道底下的人是这般行事。枉他费尽了心血要为朝廷招揽人才,但是被底下那些官儿一弄,又成了个什么局面。
听了墨琼的话,心灰意冷,一时真想像他这样算了,什么也不管,乐得轻松自在。但自己真的要如此碌碌无为渡过一生吗?不,不能的!
第十二章
少卿心中有了主意,再不若方才那么茫然无助。眼眸微微一敛,射出锐利的精光来,"我忽然想到一事,或许说出来无礼了一些,但少卿想这儿是保障前线将士作战的枢机要地,墨琼又管着这里这么久了,断然没有考虑不周的道理。现今我将它说了出来,也不过是一起参详商讨罢了。"
墨琼一笑,正要问少卿他想问什么事,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眼光游移不定。那一句话就再问不出口。要待寻个什么借口扭头走开,但少卿既问了出来,自己再贸然这么离开,扫了少卿的面子也很不好。只得站在原地干干的笑,心中巴望少卿问的不是那件事才好。
少卿虽然生性单纯,却并不是愚昧无知。墨琼脸上一忽儿涨红,一忽儿惨白,诸般变化少卿都瞧在眼里。他只是不明白,不过随口问了一句话,何至于墨琼就惊吓成这样,墨琼也不像是胆小怕事的人啊!
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墨琼,慢慢地道:"我过来时就发觉了,这里地势平坦,虽然有几处小山岭遮掩着,但用处却不大。更何况前边还有一条大河横过,狄人营帐在河的上游,若是他们发现了这里,趁风借水,杀了过来,我们是来不及抵挡的。"
墨琼叹一声,少卿果然问了这件事。虽然早就想好了说辞,但就连墨琼自己也极不以为然,又如何能对少卿解释清楚?沉默了一会,扯出一丝笑意,"少卿想得多了,狄人虽在咱们上游,也未必就发现了这里。即便发现了,从他们那儿到这里,恐怕也要用一天功夫,咱们设在敌军里边的探子难道不会把讯息传回来?更何况河面这么宽广,咱们又不是瞎子,哪里有白白任他们杀过来的道理?"
少卿目光澄澈如水,似乎一切坑脏污秽的物事在他面前都无法遁形。这番话墨琼反反复复背了不下十遍,几乎连他自己都信了这番说辞。但在少卿清澈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那一直强硬支撑着不敢转开的目光终于还是转开了。
少卿摇头,"我率骑兵偷袭奔雷,也只用了一天时间。"
墨琼身子一震,声音干哑,"少卿尽想着那些不好的地方做什么?怎么不往好的地方想?这里水路交通便利,粮食运到前线运得快了,咱们便比狄人多一份优势。"
少卿轻轻一笑,"我是想不到这么多,我只知道,一旦军粮被夺,什么优势也没有了。"
墨琼呼吸一窒,这句话他反反复复在心里说过,便连如何布防也都想好了,也不是没有想过撤掉这里,另外换一处更稳妥隐蔽的地方。但每次只要一见到大将军严峻的面孔,这些想了许多遍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啊!墨琼深深明白,大将军这么事必躬亲,连将粮营设在哪里都要亲自过问,其实就是向全军展示他的劝慰。他若是与大将军说了,无论说辞多么委婉,今生今世都再无出头之日了。
忽然有些厌憎起眼前这个冰雪般的人儿来。他的目光怎么能这么清澈,难道他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么,他嘴上说得这么好听,谁知道他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冷冷一笑,"少卿既然觉得这么不妥当,为什么不自己跟大将军说去,尽在这里和我说嘴又有什么用?"
少卿虽然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但当真听见墨琼这么说还是怔住了。一时心中像打翻了杂货铺,什么滋味都有。
少卿知道此时自己不能服软,只要露出了一丝怯意,不仅免不了眼前这一场天大的祸事,便连墨琼也镇不住了。
于是舒了口气,飒然起身,笑道:"见你脸色凝重,我只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就是大将军错下了一道命令么!"
墨琼瞪大眼睛,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说错下?"
少卿一脸轻松,"这么显眼的错处,便是少卿也不会犯,更何况大将军?你想一想,将粮营设在哪里,这些话是大将军自己对你说的,还是叫别人传话的?"
墨琼想了一想,沉声道:"是叫别人传话的......"
少卿双掌一击,"这就是了,少卿就想着大将军哪里会这么愚笨,白白放了这许多粮草单等敌军来抢?原来竟是别人传错了话。也不知道那传话的人安了什么心了。"
墨琼虽然听少卿说得再理,但仍是半信半疑,"少卿空口无凭,但那张手令上却盖了大将军的帅印。"
少卿冷笑,"墨琼怎么这么糊涂,那人既然是大将军亲近之人,想来要偷出帅印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是不信我的话,那也由得了你。万一真的不幸被我言中,皇上震怒,你说全军之中除了你我,还有谁肯担这个干系?"
墨琼脑中猛的闪过"丢卒保帅"四个字,他虽然和大将军没有什么大仇,却也不信真到了紧要关头他会为自己说情。况且粮食也是从自己手上丢失的,那时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听少卿声音清脆,"若是咱们抢先一步将粮食尽数移到了妥当的地方,不论狄人来与不来,咱们都无须再惧怕了。小心驶得万年船,粮草是全军将士的性命,咱们身上担着这么大的干系,只有越发小心谨慎。大将军又有什么道理来责怪我们?即便真的失了什么小节,也全在少卿一个人身上,于墨琼是万般无碍的。"
少卿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有什么罪责他来顶着,有了什么奖赏都归了墨琼。只要墨琼不是傻子,都会一口答应下来。更何况墨琼非但不傻,还很聪明。他一边听着少卿的话,一边将各处细节仔仔细细的推敲了一遍,发觉再没有比少卿想得更好的了。心中极是乐意,但又觉得诸般好处都被自己占尽了,有些儿对不住少卿。
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眼珠子转了转,还是不敢与少卿目光相触。先前是因为心虚,现在是因为愧疚。舔舔嘴唇,慢慢地道:"说句实话,方才听你分析局势,细剖条理,觉得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听完了又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少卿难道不知道,这么一来你可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了。"
少卿忽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微笑,方才的沉稳干练全都消失不见了。那双温柔的眸子让墨琼想起了家乡那眼泉水,清澈见底,柔软如缎。
"谁说我没有好处?墨琼你可听仔细了,我得的好处可比你多得多。保住了粮食,全军将士就有力气打仗,也不会有人饿死冻死。他们欢喜了士气高涨了便能打赢这场仗。"负手于后,踱了几步,似乎心中极为高兴。眼眸晶亮,神情温柔如水,"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若是赢了,那自然最好了。"
墨琼听了少卿的话,越发自惭形秽了。如果以前有人跟他说,世上有一种人既大义凛然又可爱得紧,他一定不会信的。可是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人,
墨琼上前一步,半侧着头,一脸正经,"少卿少说了一句,这仗若是赢了,不单单是你高兴,只怕你心中喜欢之人会比你更高兴吧!哎,你也不用这般看着我,少卿方才说话时又是腼腆又是温柔,若不是思念起心爱之人,难道是思念起父母兄长?"
少卿虽然耳尖都泛起红来,却没有否认,下巴一扬,一脸的神采飞扬,骄傲地道:"是啊,所以这场仗,一定会赢!"
第十三章
少卿想得一点儿也不错,待他们将诸般事宜准备妥当之后,狄人果然来袭了。
那一晚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厚厚的云层依然将明晃晃的月亮遮蔽得严严实实,若是不用火把,十步开外的景致是半点也见不到的。偏生栖息在树上的夜枭将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宛若铜铃一般,碧幽幽的吓煞了人,还不时尖利的嘶叫一声,胆子小一点的人,连手中的火把都掉到了地上。
少卿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突突直跳,总觉得今天晚上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忽然放哨的士兵打了一个呼哨,少卿立即从床边抓起一件外衣,一边匆匆披上一边向帐篷外头走去。刚掀了帘子,恰恰与墨琼打了个照面。张口便道:"果然来了!"没想到墨琼也说了同一句话。两人怔了一下,虽然情势危急,都一齐笑了出来。步上高地向下边望去,只见原来扎营之处被火光包围,来来往往全是人影。
墨琼想起来还有些后怕,"若不是少卿,恐怕咱们的粮食都给他们抢去了。我是真的想不到,他们竟然来得这么快,他们是飞鸟么,他们是神仙么?"
少卿见狄人扑空,脸上却没有一点儿喜悦,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不甘,"这并没有什么不能够的,战场情势原本就瞬息万变战机更是稍纵即逝,是胜是败,端看你能不能握住这份战机了。穷人力之所及,不过如此罢了。狄人虽是蛮夷,但他们的统帅......他们的统帅也是深知这一点的。"少卿原本想说狄人的统帅比起他们的大将军,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少卿虽然不计较个人得失,但眼见这一次明明可以将狄人来袭的军队全数歼灭,却因手上没有可用之兵而只能眼睁睁的任由他们来去,如何让他不恨?那句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墨琼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下面,一点儿也没有留意少卿说了些什么,见那些火光由散到聚,再慢慢的到山那头去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抚着身旁的巨石道:"好险,我一直担心他们会发现这里,若是他们攻了上来,咱们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少卿手中扣着一支羽箭,两根手指像玩把戏似的将它转得飞快。听到墨琼的话,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好怕的?我既然选了这个地方,便不会让他们轻易攻得上来。"唇角一勾,似嘲非嘲,眉目之间不觉将一股俾倪天下的气势流露了出来,"哪怕他们发现了这里,咱们也不需害怕。我们的兵力虽然及不上他们,但手中的弩箭可不是吃素的。什么左贤王左都尉,一律让他们到地府里面封侯去吧!"说罢手上两指用力,那一只羽箭就像装上了机括,流星一般直直没入了树干,只留几尾白羽在外面微微颤动。"
墨琼见他如此豪气,便是现在狄人攻了上来,他也一点儿也不怕了,忽然见少卿凝神望着那渐渐远去的火把,眉头紧皱。便去问他,"怎么,难道是他们又回来了?"
少卿摇摇头,凝眉沉思,"不对,你瞧,他们是往山那头去的。狄人的营帐不在那边,他们往那边去岂不是离自己的主帐越来越远了?那边可是大将军的帅帐啊!他们只是一只五百人的军队,怎么会这么大胆,到那边去不是送死么?"
墨琼见狄人退了去,已是喜得念佛了,少卿说的这些话,他从来没有想过,但他知道少卿也不是问他,遂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他的思绪。
少卿眼睛紧紧盯着那已变成萤火虫般大小的火把,想了半晌,慢慢地道:"但愿是我想错了,可是我知道也只有这种原因才能解释得了他们为什么不向北走,反而向南走。我想,现今这个时候,主帐那边大约已经成了一片血海了。他们不是去送死,而是要和狄人的主力汇合。"
墨琼像在听梦话,愣愣的看着少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我们该怎么办?"
少卿苦笑了一下,"你问我,我也只能回你三个字。"顿了一顿,"我们离主帐那么远,那边战况如何,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现今就好比是一群睁眼瞎子,若是贸贸然去了,陡然作了狄人的箭靶而已。为今之计,只有一字真经,‘等'!"
"等?"
"对,等!"少卿目光炯炯,"等主帅那边派人过来报信,若是还没有败得不堪收拾,会有人来的......粮食还在我们手上呢!"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苦涩。但这份苦涩在黑暗中也只一闪而过。招手让天璇过来,嘱咐他道:"你到我们旧营,悄悄的等报信的人来,见着了人立刻将他带到这里,我有话问他。"
天璇此时早将这位温和俊秀的青年将军视作了神明,小小的心里真有点妒忌玉衡了。为什么留在主帐的是玉衡而不是他?若是他留在了主帐,那么便多出好多时间和少卿相处了。但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对,若是他留在了主帐,现在就不能帮少卿做事了,因此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他听着少卿低沉悦耳的声音,虽然少卿叫他去的地方随时都有狄人返回,但他一点儿也不怕,只觉得能为少卿做事,心中就满是说不出来的欢喜。
领了命令高高兴兴的去了。到了旧营那里,那些狄人见找不到粮食,便点了火把烧了几座帐篷,横竖里边也没有放什么粮食,便是烧得精光也没有什么。天璇生怕狄人去而复返,不敢离火光太近,遂拣了一块巨石,坐在它的背面。漫漫长夜,天璇终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虽然不怕冷,但没有人陪他说话,也寂寞得很,便拣了身边的小石子,一下一下的抛着玩。
忽然耳朵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收了石子细细的听时,却又没有了。换了旁人只作是风声,但天璇性子沉稳,多了一个心眼儿,手指扒着石头缝儿向外边望去。眼光转了转,定在一个倒伏在地上的黑影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像马却又不像马,马背上生出一个圆圆的球来。那黑影慢慢挣动,过了些时从马背上慢慢分离开来,抖抖的站了起来。原来竟然是个人。
天璇生怕是落单的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等到那人走近了,借着帐篷的火,才认得那人身上穿的服饰与自己是一样的。天璇越发对大将军敬佩得五体投地了,他心中欢喜,不当心五指一松,手中的小石头便啪啪的掉了下来。夜深人静,这响声虽然细微,却也足够让那人听见了。
果然那人几步跃了过来,锵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天璇,剑光映上天璇的脸,那人不知道为什么迟疑了一下,剑尖堪堪停在天璇颈前一寸处,愕然道:"玉衡?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正是萧戟,他千辛万苦从敌阵中逃了出来,本来想随便找一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再不理会这些事了。但走到山前却忽然想起了少卿,很想再见见他,劝他跟自己一道走了。没想到到了这里却已面目全非,生怕少卿遭了不测,心中焦急万分,正没作理会处,忽然见到与玉衡长得一模一样的天璇。他也只一愣,虽然这孩子面目虽然极像玉衡,但神韵一点儿也不像,便把明晃晃的剑尖往前推了推,喝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天璇料得他不敢杀自己,侧头瞧了瞧他,拍手笑道:"你若是杀了我,谁领你去见车骑将军呢?"
※※※※
少卿虽然料到主帅那边必有人来同自己报信,但没想到竟然是萧戟。想到自己那时与他一道奇袭奔雷,那是何等潇洒快意,后来一个重伤一个被贬,所有的这些事竟像做了一场梦。现今突然见到了他,虽然盔甲上都带着血,但眉宇间一股傲气兀自不灭,心中也为他欢喜。想了想便对身边的侍卫道:"去弄两个小菜,只要现热的,再提一桶热水来,萧戟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辛苦了。"
萧戟却比他更自在,一把掀了帘子入了帐篷,也不避讳什么,顺手便将沾了血污的盔甲脱了,这时侍卫送了热水进来,萧戟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少卿道:"我没有带换洗的衣物来,你有没有?先借给我,以后我再还你!"
少卿没有想到萧戟便在此时此地沐浴更衣,微微一怔,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衣衫来,递了过去。口中笑道:"你这人真会选地方,一掀帘子便入了我的帐篷,待会你别把这里弄得湿漉漉的,弄湿了我到哪里去睡呢?"
萧戟将衣衫接了过来,手指若有似无的刷过少卿手腕,眼眸在少卿脸上转了一转,唇边笑容越发灿烂了,一翻身趴在桶边看着少卿,水珠儿顺着他紧实的身体纷纷滑落。笑嘻嘻地道:"这是你的帐篷?可见我眼力委实不差,一选便选中了你!"
第十四章
少卿聪明是聪明了,但对感情一事却极其迟钝。当初文烨也是费了好大心力才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情意。萧戟虽然说得直白,但少卿心中一直将他当成可以信赖的兄弟,又怎么会想到那一方面去。因此坦坦然拿了一本兵书在床边坐了,见萧戟一双眼珠子只往他这边瞧,便对他笑道:"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一个小孩子似的玩水仗?待会凉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快些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萧戟见少卿把自己当作了小孩子,心中十分不痛快,闷闷的洗完了澡,穿上少卿递给他的衣服。那衣衫长短与他平时穿的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略微窄了一些,更奇的是衣衫上边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淡淡的,有种甘泉青草的味道。
这时饭菜送了上来,萧戟胡乱吃了个半饱,随意抹了抹嘴巴,笑嘻嘻的坐到少卿身边,探头去看他看了什么书。却见少卿手中拿的是一本《孙子兵法》,撇撇嘴一把抽了,"你这么能耐了还看这种书!"随手翻了翻将它扔到了床那边去,"有时候我瞧着少卿实在不像打仗的人,这么斯文腼腆,若是换了一身服饰,说你是个状元郎都有人信的。"
少卿也不以为意,只是萧戟刚刚才洗了澡,坐得又近,觉得有些热了,遂离他远一些,正色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大将军派你来的么?大将军怎么样了?我猜着此时狄人的主力正与我军主力交战,咱们兵力想当,至多就是吃了出其不意的亏,也不至于败得太不成样子。"
萧戟一笑,盯着少卿道:"少卿嘴上虽如此说,但心里清楚我军的形势绝对不如你想的那么乐观,否则少卿的眉毛就不会皱得这么紧了。"定定看着少卿温润的脸庞,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口中一边说着话一边动手去抚少卿的眉毛,"少卿的眉毛生得真好看,刚而不硬,柔而不媚,怎么说呢?唉,我以前都道读书是没有出息的,但现在真恨那时候读书读得少了,否则也不至于连一个形容儿都想不出来。记得什么黄子里说古时有个曹子建,写了一首《洛神赋》,只盼我能有他一半的才华,也写个什么赋的,把少卿写进去,那才叫好呢......"
少卿听他说话带了魔意,以为他醉了。但方才的菜肴都是自己平时吃的,并没有酒,他怎么就醉了?见他靠得越来越近,便去推他,"你是怎么了,我问你的话一句也没有答我,倒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你再这样,我可要恼了。"
少卿从来没有和人争吵过,便以为这句话是最重的话了。但在萧戟眼里,少卿皱着双眉瞪大眼睛的模样,当真可爱万分,尤其是不知道是气恼还是害羞,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更让他恨不得一口就咬下去。暗道自己真是病得不轻,怎么竟对一个男人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让他舍不得放开也无法放开,哪怕被狄人重重包围时心里也只想着他。
那不知名的香味越发浓烈起来。比甘草更清冽,比桃子更甜腻,却又不是像牡丹那样甜腻得让人厌恶的香气。萧戟想闻得更清楚一些,双手不禁用力,将少卿压在了床上,头埋在手轻柔软的颈脖里,没有想到别的,只想着能多闻一点那种香味。清冽甘甜醉人,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以前走过的那片林子,可不就是这种香味么,可惜忘了是那林子里面开的是什么花了。
少卿忽然被萧戟压在床上,他再单纯,也知道此事万万不妥,手上更加重了几分力道。但少卿和萧戟本就旗鼓相当,现今萧戟用上了全力,而少卿心中存了善念,只使出了三分力道,如何能推开萧戟?
萧戟身体火热,怀里又抱着心心想念的人,鼻中闻着那股甜香,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双手胡乱游走,他神智虽然迷糊,但是隐隐觉得那香味最浓处是在那被衣衫遮蔽的所在。再也耐不住,轻轻吻了吻少卿柔软的颈脖,手指慢慢揪住那单薄的布料,稍稍用力便撕了开去。
少卿本来以为萧戟不过是醉了,等一会就好了。但现在萧戟眼神迷茫,举止越来越狂纵,再也忍不住,一掌打了过去。萧戟肩上一痛,迷离的神智猛然清醒过来,但怀中的身躯是那么柔软美好,真恨不得就此装了糊涂,做出一番糊涂事来。
萧戟到底不是粗鲁的汉子,论起心机实在比少卿高明得多。那种狂念只在脑中闪了一闪,片刻之间已醒转过来。心想若是这件事做了下去,少卿以后会怎么看待他?这一片兄弟情意也丝毫不复存在了。况且少卿真要动起怒来,他也未必能赢得了他,倒不如以着兄弟的身份,慢慢与他相交......
少卿是清水冷泉一般的人儿,心思再单纯不过了,如何能抵得过他的手段?
第十五章
权衡利弊,下定决心,慢慢放开了少卿。
少卿但觉身上一轻,立即离得萧戟远远的,忡怔不安的看着他。脸上又红又白,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见萧戟一脸懊恼,几乎不敢看向自己,本来认定的念头也不禁动摇起来。口唇动了动,却问不出口了。
萧戟脸虽然垂得低低的,但眼角偷偷看去,将少卿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暗好笑,方才在他脑海中转了这么多的念头,这个单纯的人儿竟然一点也不感受不到,看来他也不用想什么太过复杂的法子了,哪怕是睁了眼睛说胡话,少卿也是深信不疑的。
一脸颓丧的靠在床上,沉沉地道:"少卿要说什么,不妨直说出来......其实我也猜到你要问什么,若我说了出来少卿又会以为我在为自己狡辩了,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只管将它说出来......"看了少卿一眼又转过头去,"方才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全身好像被火烧了一样,头脑中一片混沌,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惨然一笑,"这些话,莫说是少卿,便是我自己也不信......"
少卿咬了咬唇,戒备之色渐渐淡去。他本来就不信萧戟对他会怎么样,现在再听他这么说,哪有不信的。便笑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不信?朋友贵在坦诚相告,萧兄弟既然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了。再说,萧兄弟一路过来,旅途劳累,兴许是路上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才这么胡言乱语起来。"几步过来,探了探萧戟额头,果然火热一片,皱眉道:"这么滚烫......少卿要怪你了,既然萧兄弟身子不舒服,就该说出来!"说着瞪了他一眼,起身就到外边吩咐小侍卫煎药去了。
萧戟躺在床上,听着少卿帐外清脆的声音,心头又是欢喜又是内疚,欢喜的是少卿果然将他当成了知己好友,随随便便编出来的谎话他也深信不疑,那么日后要与他更进一步是轻而易举的了。内疚的是少卿这么信任他,他却欺骗了他,心头沉沉的,总觉得做了一件大大对不起他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他虽然欺骗了少卿,但也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以后他再对他百倍的好,不让少卿受到一点儿伤害,也就将功补过了。
少卿吩咐小侍卫熬了药,亲自将它端了进来,见萧戟坐在床沿看他,一边把药碗放下,一边埋怨,"怎么还不躺下休息,生了病不好好休息怎么好得了?"
萧戟如奉纶音,乖乖躺下了,含笑看着他,"我听到号角响得急,睡不着。"
少卿用汤匙搅了搅滚烫的药汁,等它慢慢变凉了,才端给了他。皱眉道:"嗯,那是主帐那边传过来的,不知道那边的战况怎么样了。响得这么急,看来是凶险万分的了,偏偏你又说不要紧。"
萧戟见他皱眉的模样,心中一荡,真想要少卿亲自来喂他。便装作手脚无力的模样,将那药碗捧得斜斜的,药水泼了一些出来,将被褥染上了些微污渍。少卿哪里知道他心中存了这样的念头,见他连一只药碗都端不住,偏偏脸上涨得通红,非要勉力将它捧起来,扑哧一笑,索性自己拿了碗喂他,"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想不到是当初那个只身深入奔雷城的人。你不要动,我来喂你就好了。生病的人还逞强做什么,横竖这里又没有别的人看笑话。"
萧戟正巴不得如此,张口将那一匙药汁吞了进去,他喝的是药,但他觉得喝的是蜜糖,若不是蜜糖,怎么能甜成这样。身子都要甜得化开了。心中欢喜异常,脸上却不显露出来,"少卿也不用太过担心的,那些大将们虽然本事不济了些儿,却也没有这么轻易就掉脑袋的,怎么着也能支撑几个时辰。咱们打叠精神,慢慢将养好了,再杀过去也不迟。"其实他心里另外有一种想法,那些主将什么本事也没有,就只知道排挤人,若不是知道少卿不会放着他们不管,他们是死是活,他才不放在心上呢!照他的性子,最好那些人都一股脑儿的死了,他跟少卿两个人去归隐,才没有人知道。
少卿喂了他小半碗药,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我早就想问你主帐那边是怎么回事了,偏偏都被你用别的事情岔了开去 。现在你总能跟我好好说说了吧!"
萧戟实在不愿少卿到那边去送死,但他知道若是自己一味阻拦,只能更惹他厌恶。没有法子,只得一五一十的与他说了。
少卿听他说完,脸上登时染上一层薄怒,当的一声将药碗重重的放到了桌上,冷冷地道:"你总跟我说不要紧不要紧,原来竟瞒得我好苦。"侧耳听了听,听见那号角声越发急促了,"不行,我现在就要过去。死也好,活也好,总是为大燕尽了一份心力了。"蓦的想到文烨,心沉了沉,低低的声音像说给自己听,"更何况上了战场,就没有活着的打算了。你......你身子不好,就在这里待着吧!"说着就要到帐外点齐人马。
萧戟倒宁愿少卿是大骂他,也好过这么淡淡的。莫看少卿性子这么温柔,其实主意拿得越定。心中悔恨万分,若是自己胡乱编造出来哄得他撒手不理,那么纵然少卿日后怪罪了他,总也保住了一条性命。只要少卿平平安安的,那么他是被少卿误解也好,被他怨恨也好,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可好,一去到了那里,千军万马之中,任你本事再好也只有被剁成肉泥的份了。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见少卿大步走了出去,忙忙掀开了被子也跟了出去。
挡在他面前,正色道:"我先前不跟你说,实在是不愿意你去送死,可不是自己贪生怕死。"定定看着少卿,"方才听了你这番话,我也得出了几个字,‘没有大家,何来小家'!不管怎么样,我们拼了这条命就是了。"
少卿大喜,一拍萧戟的肩,"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你去准备准备,待会到前边集合!"说罢大步去了,只是早已没了方才的冷色,嘴角微笑不止。
萧戟看着少卿的背影,叹了口气。少卿哪里知道,他可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已!
虽然是储备粮食的地方,兵器人力都比不得前方主帐,但训练有素,动作迅捷丝毫不输给主帐的兵士。不到一刻钟便列好了队形,只待少卿一声令下便杀将出去。每个人都知道此次出去凶多吉少,但谁也没有说出退缩的话。一个个跨马金刀,目光炯炯。
墨琼抿紧唇瓣,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一只燃烧着的火把递给了少卿。少卿深深看了墨琼一眼,将手伸了过来!墨琼却不放开,似乎他手上握着的不是一只火把,而是少卿的性命,他不给,少卿就不会去了。
没有犹豫,少卿一把将那火把夺了过来,牢牢握在了手里。
眸光转向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下颚咬得死紧。半晌,自喉咙里深深吐了口气,扬手一抽马鞭,领着身后一众年轻勇敢的战士,绝尘去了!
墨琼定定站在营地前,动也不动,看着少卿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欲置他们于死地的不是杀气腾腾的狄人,而是他们拼命去救的己方将领......
第十六章
一路急行,风霜扑面。少卿心中想的只是如何使大军逃脱危难,萧戟心中想的却比少卿多得多。他不像少卿那么单纯,人性,他比他懂得太多了。他也不认为像大将军那么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会听从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的意见,更何况这个车骑将军还曾让他丢了脸面。上位者,比旁人更多了一份不必要的矜持与骄傲,哪怕他明明知道那个人是为了他好的,也不肯轻易接受。要是大将军不听从少卿的意见,将他赶了出来,那倒正合了他的意思。军队是赢了还败了,国家是亡了还是兴盛,他一点也不关心,他挂念的不过是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平安幸福。
他也知道少卿和他不是一路人,看起来像是水一般温和无害,但是涓涓细流也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物事,看那瀑布,连大石也能击穿。他没有见过少卿狂怒的样子,但想应该也是那样的吧!不论碰到什么艰难,总会像水流一样一往无前。或迂回百转,或迎头直击,总要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也正是他担心的!
马鞭一抽,赶到了少卿前面,"少卿,风雪越来越大了,我和几个士兵先到前面去探路。要是有什么状况,也能帮着应付一下!"
"好,你们小心一些。"少卿最担心的就是萧戟心中没有大是大非,哪怕是国家大事在他面前也如同儿戏一般,偏偏他又文武双全,这样的人成神成魔,就在一念之间。本来还想着等这场战事结束之后要将他带在身边,好好教导他。现今听到他不顾自身危险,主动到前面去探路,自然满心欢喜。微笑着嘱咐了他几句目送着他去了。少卿不知道萧戟在他面前一脸诚恳良善的模样,实则内心险恶丝毫不下于周醇林,不过一个为善一个为恶罢了。要是少卿知道萧戟心中打什么主意,恐怕死也不会放他去了。正因为他满心信任萧戟,丝毫没有怀疑他,到得与主力汇合时,才大大吃了一惊。
天上没有月光,漫天的大雪,撒盐似的白茫茫一片,连眼前丁点的物事都看不分明,只见到穿着盔甲的将士倒拖着长长的兵器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帐篷也没有搭起来,火把也不敢点,浑然一副打了败仗的模样。少卿下了马,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了随行的侍卫。问了几个士兵,都说没有见到萧戟。双眉皱起,见跟在身后的天璇偷偷笑他,他也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萧戟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怕他走失了,但就是不自禁的担心他,怕他那样烈火一样的性子,又生出什么事来。
一个士兵忽然闪到了他面前,唬了他一跳。脸上都是血污,但嘴角微微勾起的顽皮模样,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刚要问他怎么打扮成了这副样子,手掌忽然被他拉住了,耳边听他低低地道:"少卿过来,我带你去看一样很好玩的东西。"
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像个孩子一样。无奈,随了他去。远离士兵的树林里,两个人不知道被谁用绳索捆了起来,扔到了地上。听到脚步声,守在旁边的士兵立即拔出刀剑,见到是萧戟才放了下来。是萧戟的人?吃了一惊,再也不认为萧戟只是孩子心性,给他看的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了。
借着白雪反射的微弱的光芒,认出了那被捆在地上的两个人。倒抽一口冷气,瞪了萧戟一眼,"你居然把大将军......"
萧戟依然满脸不在乎,"他是大将军又怎么样,他既然想要杀你,难道我就杀不得他?要调动军队也不是非他不可,只要有了他的帅印,谁都可以是大将军!"
地上两个人身子一震,狠狠瞪了萧戟一眼。
少卿深深吸一口气,已经平静下来,现今再如何埋怨解释也是无用的了,既然萧戟已经起了头,倒不如大干一场,死在大将军手上也是死,死在狄人手上也是死。既然都是死,还是死在沙场上轰轰烈烈。
手很冷,没有温度的捏在剑柄上,雪花落在唇上,却敌不过心中的冷。"萧戟,你替大将军松了绳子。"
我不去!这三个字险些就出了口,但萧戟素来最听少卿的话,哪怕心中再不情愿,还是用刀挑开了那两人身上的绳索。便在他退开时,眼前银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剑逼在了周醇林的喉间。
剑尖颤抖,离那脆弱的喉不过分毫,少卿的手紧紧握住剑柄,目光依旧澄澈如水,没有杀气。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以为拔剑的是萧戟,想不到却是少卿。这么个温和如水的人儿。他的手中握着剑,没有杀气,全身却盈满杀气,他也不需要出剑,少卿本身就是一柄剑。
所有人中,只有萧戟不吃惊,他高兴,涓涓细流终于翻涌起来。
"你要造反?"周醇林一脸淡漠,他看着少卿,就像被人用剑指着的人不是自己。
萧戟呸的一声,"你也将自己抬得忒高了。都被人打得丢盔弃甲了,这样的军队,就是白送给我们也不要,造反?哼!"
少卿微微一笑,隔着雪,看不真切,"并不是造反,少卿只要大将军一句话足矣!"
周醇林垂下眼眸,看了看抵在喉间闪闪发光的剑,再看了看少卿俊俏的脸庞,笑了,"你要我给你军队的指挥权!"顿了一顿,"要是我不给呢?"
"那么只有委屈大将军了,只要拿到了帅印,有没有大将军的首可也是一样的了。请大将军放心,一切事了之后少卿必定到大将军跟前负荆请罪。"
"你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答应?"
"如此大败,实是开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大将军身为元帅,难脱罪责。既然无回天之力,倒不如然少卿放手一搏,若是天幸,乾坤得以扭转,大将军依旧是大将军。若是不幸,大将军不过是用人不善,刑罚再重,也重不过死罪。"
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周醇林眯了眼,轻轻地道:"好,既然你说得这么透彻,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要军队的指挥权,我给你!"伸手指了旁边的汪震清,"你让他去,召集各位将军!"
少卿移开了剑,"得罪了,大将军勿怪!"
被人用剑指着,对周醇林而言实实是奇耻大辱,但他为人深沉,也不说什么,和汪震清径自去了。
萧戟咬了咬唇,"少卿真是......唉,你怎么就信了他们,兵以诈立,你就不怕他们回过头来给你一剑?什么大将军,我可一点都信不过他。"
"他不会!"少卿踢开脚边积雪,收剑还鞘,"大将军是聪明人,他很清楚我话中的分量。"
萧戟抬头看看黑沉沉的天空,"是,他是聪明人,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周醇林是聪明人,你却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浓浓的剑眉紧紧皱了起来,"我很后悔,我以前做事从来不会后悔的,但现在我后悔了。"转头盯着少卿,"为了你,我后悔了。要是我没有擅自做主,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少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要这样,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像你了。我反倒要感激你的,便是你不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恐怕也会做的。这是战场,哪怕你心中不愿这样做,但为了取胜,什么都无所谓了!"
少卿在哭......雪落在他的脸上,化开了,像泪,或许也是泪,从心底流出的泪。萧戟从来不知道流泪的滋味,现在看到了少卿飘渺空灵的笑,忽然想伸手过去,抚一抚他的脸,抹去那晶莹的水滴。手指一动,那副淡蓝色的盔甲从指尖划了过去,"汪将军在叫我们了,咱们过去!"
叹息,淡淡白烟在漫天大雪中散去......
事情比想像的要简单得多,战败,不仅让身体受伤了,连好斗的心也伤得不轻。听到大将军这么说,一半士兵感念少卿的恩德,倒是由衷高兴。周醇林的旧部,心中虽然不服,但听见大将军这么说,也不敢公然抗命,些许顽劣不驯的,也只是睁大了眼睛看这个年轻将领的好戏罢了。
点清了伤亡人数,编好了队伍,重新将军队集合起来。黑夜中人头济济,却个个精神委顿。少卿立于前头,一身蓝甲屹立于风雪中。声音清脆,掷地有声。不过三个斩字:
违抗军令者斩!
延误军机者斩!
畏死不前者斩!
胸有成竹,坦然镇定,比起先前的那些人,实在好得太多。下边的兵士见了少卿这般模样,身上的伤再重,也重新燃起了胜利的希望。
少卿点了李芸原的名,"李将军带五百人马,埋伏在山谷里,山谷地势狭窄,狄人纵有千军万马,也只能单人单骑慢慢走过,待他们全部进入山谷之后,你们便将准备好的滚石巨木齐齐推倒,阻断他们的退路。"
萧戟听到少卿点了李芸原的名便暗道不妙,那李芸原是周醇林的心腹,平时都不把旁的将军放在眼里,如何肯听少卿的话。当下踏上一步,只要那李芸原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便一剑取了他的性命。果然那李芸原一脸蔑笑,"车骑将军,我部兵士伤亡最重,将军方才清点人马时该当清楚的,怎么反倒要我们去而不让那些受了轻伤的士兵去?更何况听将军的意思不单单想用滚石巨木,还要用火攻,这么大雪天的,丝毫没有可燃之物......车骑将军,看来你的想法可不太高明,若是你瞧着我不顺眼,明说了便是,不用使这么卑鄙的招数。"
李芸原双手环胸,说话时也不正眼看少卿,他身后的人听他这么直愣愣的顶撞少卿,都快意得紧,一个个偏过了头偷偷捂着嘴笑。
萧戟面孔涨得通红,伸手就要把李芸原拎过来劈啪两个耳光子。
少卿一摆手阻了他,"大将军既然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我,本来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根本不用同你们交待,但既然连李将军都不清楚,想必旁人也是不清楚的,现今我就一并将它都说明了,省得有人嘴上不说,却在心里偷偷说我弄鬼。"眼光冷冷扫了过去,唇角带笑,"不错,我是想用火攻。但凡火攻,要有可燃之物,要有可用之风,更要截断敌人水源。这山谷,近没有可取之水,谷中多的是树木枯枝,现今刮的又是最猛烈的北风。我们就站在风口,要是点起了火,火借风势,那是很难扑灭的。除了火攻,在场诸位还能想得到别的法子么?"顿了一顿,"再说到下雪,李将军也并没有说错,下雪了,火的确是很难烧得起来,但若是有别的物事助燃呢?我以前便听人说,有一种黑色的水,气味刺鼻,把它倒在柴火上,只需一丁点火星便能烧起大火来。这样的黑水,前边不远处便有,不过附近的山民愚钝,认为那是山神惩办他们的凶兆,不敢取用罢了。"
忽然敛了嘴角的笑,眼中一片冰寒,"来人,把李芸原拿下,斩!"
李芸原听了少卿一番话,正寻思着生出什么别的主意来为难他,不提防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惊得连连挣扎,"你凭什么杀我!他妈的王八羔子,老子可不是你手下的兵!"
少卿面上罩了一层严霜,"大将军既然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我,下面的各位将军,哪怕你们品级比我的高,现今也只能听从我的命令。李将军,方才我就说得很清楚了,违抗军令者,斩!我让你领兵作战,你推脱不前,这是不是违抗军令,该不该斩?"
李芸原嘴唇颤抖,瞪圆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醇林紧皱双眉,虽然也在心中暗骂李芸原混蛋,但他到底是跟了自己很久的人,不能不救。正要上前去为他说情。
少卿却淡淡的将他堵了回来,"大将军难道还要为这种不遵将令的人说情么?此例一开,下面的人如何还能信服?"眼光如箭,在李芸原惨白的脸上一扫,"旁人都怕你,难道我也怕你?"
李芸原只觉胸口一痛,眼睛还望着周醇林,身子却直直倒下了,鲜红的血泊泊流了出来,慢慢变成了薄薄的红冰,慢慢的被白雪覆盖。
萧戟握在剑上的手忘了收回,愣愣的看着少卿,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多蠢。没有人看萧戟,他们都在看少卿,似乎一瞬间再没有人识得眼前这个穿着淡蓝色盔甲的男人了。
周醇林没有料到少卿居然下手这么干脆,眉棱骨几不可闻的跳动了一下,默默退了回去。
收剑还鞘,锒锵一声脆响惊得众人打一个冷战。
"吴将军!"少卿随手指了一员将领。吴鲜婴虽然是周醇林的旧部,但他可没有李芸原那么不知进退,更何况亲眼见了这么少卿的铁血手腕,哪里还敢顶撞他,听他点了自己的名字,立即一步踏了出来,垂手待命。
少卿又将方才对李芸原的话重述了一遍。吴鲜婴诺诺领命,手中令旗挥动,一行士兵军容整齐,踩得积雪咯吱咯吱的响,轻轻巧巧没入谷中。
少卿又让一百名士兵将干粮分派妥当,让各位兵士负在身上,如此便不用再使用战车运送物资了,也存了不胜便死的心。少卿又命萧戟率领五万骑兵出谷,布好阵势。余下的四万余人分作两路,一路装成丢盔弃甲的模样退后一里,引诱狄人追击上来,一路抽出腰刀匕首,将沿路的荆棘灌木砍尽削掉,显出大军经过的样子。
众位士兵见少卿布置妥当,分毫不乱,又赏罚分明,个个欢欣鼓舞,士气高涨,比起先前的萎靡不振,不逾天渊之别。
此时天已蒙蒙亮了,只因下了大雪,乍看过去还是一片昏暗。白雪反射着盈盈微光,战甲相互摩挲,间或夹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平静之中蕴含着森森杀气。
少卿跨在马上,沉沉眼光缓缓扫过晦暗的天空,抹一把脸上的雪,一声呼啸,迎风去了......
第十七章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狄人便追来了,当先一人一身银白色的盔甲,些些微光在其上流转反复,腰间悬一柄宝剑,面目英俊,行动间顾盼飞扬。最奇的是青年将军,大战告捷,该当是得意非常的,他眉目间非但没有一丝得意的神色,反而无比小心谨慎起来。
那人正是李遥。奔雷城一战,将他年少轻狂的心尽皆毁得半分也不剩了,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让他背负着耻辱活下去,还不如让他死在奔雷城中的好。但他还是要活下去,他要活着斩下那人的首级。
问遍军中人,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将他们杀得打败的人叫什么性命。虽然不知道性命,但那人的身影,没一个神情,每一个举动,日日夜夜在他脑中回想。这样的人,也是燕军中唯一能令他惧怕的人了。因此他才到这里来,因他坚信在这最后一场决定生死的打仗中能见到那人的身影,介时他会狠狠的,将那人赋予他的一切耻辱十倍的偿还给他。但他没有想到,那人居然没有来。一片苍茫的白中耀眼的红中,什么都见到了,就是没有见到那人淡蓝色的身影。
他是不会悄无声息的死在别人手中的,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就像上次一样,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那柄该死的剑,划下深深的伤痕。这一次,该由他来!
摆手止住了要进入谷中的士兵。
两边高山环绕,唯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到山外。天黑沉沉的,一颗星子也看不见,两旁树木长草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没有一丝声音,死一样的寂静,杀气总是藏在这样的寂静当中!
左手一挥,让一队士兵进入谷中打探情况。很快便有人回来了,只说谷中见不到一个人影,满地都是丢弃的盔甲旌旗,树木有砍伐的痕迹,想来燕军走得匆忙,连兵器都来不及拾捡了。
笑了,燕军如此大败,哪里还能有反击的能力!便让士兵并作两列,徐徐入了山谷。
果然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盔甲,本该高高飘扬起来的旌旗现今像破布一样丢在地上,被人任意践踏。
很静,风穿过树枝,呜呜的响,森冷森冷的,直冻得战马不停的喷鼻。
战靴踩得积雪咯吱咯吱的响!听不见人声,一派可怕的寂静。
李遥面上忽然一凉,伸手去摸,借着微弱的光芒,掌心中是几颗没有化开的小雪珠。身旁树枝瑟瑟抖动,又落下一片雪来。
不止树木,连大地都在颤抖。李遥暗叫不好,立即呼喝兵士保持队形向谷口冲去。两旁的山在颤抖,无数巨大的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燃着火,连天也烧红了。
火借风势,枯败的枝叶顷刻间便被包围在熊熊火海中。战马软了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冲天的火焰将它卷了进去,挣扎着,悲嘶着,化为一团焦炭。
齐整的队伍乱了,高高举起的旌旗被溅起的火星烧得面目全非,再也拿捏不住,落叶般飘落下来,就像燕军丢弃的战旗那样,被人任意践踏。
很热,盔甲被烤得烫手,头发被烧着了,浓烟滚滚,迷蒙视线,躲避不及,身体被滚落的石头碾成肉泥。尸体绊住了脚,跌倒,被后面的人踩上,一个一个的人从背后踏了上去,爬不起来,手指紧紧抠着地,鲜红的血从口里涌了出来,最后一丝微弱的呻吟也被狂风吹散了。
李遥知道那个人一定在谷口等着他,除了那个人,谁还能在危急中想出这样的妙策来。一勒缰绳,纵马急行,拦住了乱纷纷的士兵。一剑挥去,鲜血喷了他一身,宛如地狱恶鬼。
"谁敢乱我就杀了谁!"
赤红的眼,飞扬的发!
众人被镇住了,惶急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但慢慢复了队形。
前方突然开阔起来,终于到了谷口!
火光从脚下绵延出去,红通通一片,对方的战甲,战马也成了红色的了。
急急挥动手中令旗,出了谷的兵士顾不得扑灭身上的火,按照李遥的指示站定位置,一手执盾一手执剑,布成圆阵。
少卿花费了这么多心机,就是为了乱他军心,哪里能容得他布好阵势?因此狄人还未站稳,便听到燕军鼓声如雷,那如云战马,从两翼包抄上来。奔驰迅捷,时而如尖锥,时而如长虹,顷刻便到了己方阵前。
圆阵虽然擅长防御,但惊魂未定,阵势还未形成,骤然又遇到这么强大的冲击,两边早就出现了空隙。
燕军破了他的防御,却也不急着进攻,而是纵横交错,分割包围,让他们再也不能聚拢起来。
李遥知道不好,但现今这种状况,要再重新布好阵势也是不能够的了,只能喝令士兵三个一组,拼死冲出包围,合成方阵。守在外围的士兵拿起弓箭,轮番拉弓,边打边退。
少卿见他这样,微微一笑,命击鼓的人变更鼓声,原本雄浑的鼓声登时变成了十击一缓。鼓声是军队前行后退的号令,鼓声变了,骑兵的阵势也随之变更。原本只做正兵的骑队退了回来,只在周围游走;游兵反倒居前,士兵或用长刀,或用长枪,砍、削、挑、刺,将敌人冲得凌乱不堪;而那冲击敌阵的陷骑却成了策应的部从。往来军队之间,如乌云般聚散无常,云行进止不可侧,变化无端。
战车紧随骑兵之后,一排排弓弩雨点般射向敌人,弓弩力道最狠,就是几重牛皮制的战甲也能射穿,一队队敌人像被砍倒的麦穗,齐齐倒了下去,鲜红的血将身下的黄沙地染得通红。
杀声震天,鲜血飞溅,背后火光熊熊,黑烟铺地,黄沙竟也染了血色,多少性命送在了这黄沙地上。
到得鼓声湮灭,火光微弱,满地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尸首,有些已面目全非......
二三百里,竟再难闻得半点厮杀之气。真真个大战之下,发掘坟墓!
少卿除了头盔,任一头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风很冷,连心也冻结起来,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手中的剑握得死紧,静静地看着几匹无主的战马在尸首中徘徊低嘶。
朝阳初升,照得一地血红......
第十八章
自奔雷一役,这一仗才算打出了憋在大家心头的一口闷气。歇息整顿中,到处一扫先前那愁苦颓丧的气忿,虽然没有大红灯笼,但军中自然有庆贺的方式。点起篝火,或摔跤,或击鼓高歌,一片喧闹。
萧戟撩了帘子进来,见少卿盔甲未解,正和天璇说话。便笑道:"你怎么连盔甲都还没有解,瞧瞧外边,都乐成什么样子了,你得了首功,还不出去凑凑热闹。"
"我正叫天璇去吩咐巡逻的士兵醒着点神儿,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出事。你不帮忙着提醒也就罢了,反倒还和他们起哄。"少卿睨了他一眼,见萧戟一副油盐不浸的模样,知道说什么他也是不听的,便挥手明天璇出去了。身子往后一靠,笑道:"我知道你是爱热闹的,还不快点出去,偏往我这里钻。"
萧戟笑嘻嘻的伸手来拉他,"要是我不来,你就偷懒了。都累了一天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就算是出去散散心也好过闷在这里。人生得意须尽欢,今儿不及时行乐,到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的呢!"
少卿拗不过他,便随了他出去。果然出了营帐又是别样气忿,酒香肉香,夹着松脂的香气,就是少卿那样不喜热闹的人也不禁高兴起来。萧戟见他高兴,更得了兴头,挑唆着士兵劝他喝酒。那些士兵正团团坐在那里,突然见萧戟将少卿拉了来,本来还呆呆的不敢劝酒,后来见少卿言笑温和,不像在战场上那样冷酷,胆子慢慢大了。他们又是有了酒的人。在萧戟挑唆下灌了少卿几杯酒,看着那英俊的脸庞慢慢浮起红晕来,更舍不得罢手。
可怜少卿对人情世故一点也不懂,还不知道那些人是故意这样做的。见人家将酒杯递到了嘴边,便乖乖饮了下去。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才红着脸告罪。萧戟一手搭在他肩上,十杯酒里倒有五杯是他劝的,见少卿脸红薄醉,乐得将他揽了过来,正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吻上他红红的耳尖。忽然汪震清走了过来,说是大将军摆了庆功宴,要请少卿过去。
心中一凛,才要跟了过去。少卿却推开了他,眯了眼笑,"大将军又没请你,你过去做什么。要是嘴谗了,自个儿叫厨房给你做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他醉了,口气中多了平常不会有的笑闹嗔怪,明明知道少卿没有那份心思,听着还是酥软了半边身子,直到少卿去得远了才醒过神来。拍腿大悔,怎么能就这样让他去了呢,少卿对人最没有防备,只怕被人吞了还不知道呢!但转念一想,这是在军中,那些人再怎么明目张胆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吧......
还没有理出一个想头,袖子又被人拽了过去,一腔思绪登时被酒气冲散了......
这场酒一直闹到夕阳西下才慢慢收敛了。萧戟用冷水冲了头,呆呆坐在椅子上等少卿回来。越是呆坐胸口越是发闷,起身走了几步,一把摘了墙上佩剑便要冲到周醇林的营帐去。他才掀了帘子,外边却也撞进一个人来。随手搂住了,见是少卿,才放下心来。一边端了茶给他醒酒一边皱眉道:"去打个花胡梢儿也就完了,这么晚才回来,还以为少卿......"
少卿喝了两口茶,眼角一抬,"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能怎么着......"将茶碗推开,"乏了,你回去吧,明天还有事呢!"拉了被子倒头便睡。
身边一具热乎乎的身体贴了上来,模模糊糊的听到有人说了什么,他也懒得去理会,眼皮像灌了铁水似的往下坠,他实在是太累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朦朦胧胧的有人呼喊着他的名字,像是萧戟的声音,只不知他为什么这么惊恐,那人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着睁开眼睛,萧戟脸色惨白,眼里满是血丝。
"是不是狄人又攻来了?"声音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却微弱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萧戟却听清楚了,这个从来没有掉过泪的汉子眼圈红红的,"你放心,没有人攻来!"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递到唇边,扑鼻的药味,"少卿把它喝下去,喝下去身子就不难受了。"
本来还不觉得,听他这么说了,才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钻心的疼痛,像有谁用剪子在他肚肠里狠命的绞,挠不得抓不得,只能咬牙忍着。一颗颗汗珠从肌肤里渗了出来,衣衫湿透,冷冷的贴着身上。帘子很重,外面呼啸的北风明明吹不进来,但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刀子一样,把全身的肌肤一片一片的削去了。下唇咬出血来,腥甜的血液和着苦苦的药汁,一口一口吞下肚去。
还没下肚,立即又吐了出来,伏在床沿虚弱地喘气。
萧戟看得分明,那吐出来的药汁中,居然掺了许多猩红。怕少卿看见,把他揽在了怀里,用棉被罩住了他。柔声抚慰,"都叫你不要喝这么多的酒了,你偏偏不听,这会子呕出病来了吧!"顿了一顿,在他颤动的眼睫上轻轻吻了一吻,"不要紧的,我已经让玉衡去煎药了,再喝一碗就好了。"
少卿虽然虚弱难受,神智却还清明,他知道自己不是生病,倒像是中毒了。事情并不难猜,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叹息一声,脸色更苍白几分。
萧戟知道瞒不过少卿,正要宽慰他几句,忽然听到帐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双眉一皱,扑的一声吹熄了烛火,抱着少卿躲到一旁。果然黑暗中一人摸索着进来,手中沉甸甸的不知拿了什么东西。盯着那人慢慢走近了,一手探出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摔到地上,一脚踩在他胸膛。压低了声音,"谁让你来的?"
沉默......
"有人要害车骑将军!后边的树林里已经备下了马匹干粮,趁现在赶紧走!"
"他奶奶个熊!"萧戟放开了他,牙齿磨得格格响,"......我要杀了他!"
怀中的人儿沉甸甸的靠在肩上,衣襟被什么弄湿了,扑鼻的血腥。
拳头紧了又松,"你叫什么?"
那人站了起来,坦然一笑,"将军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车骑将军能为大家着想,难道我就不能为将军舍了一条性命?快走,外边有人接应!"
再不说什么,抱紧怀中已经昏迷了的人,一剑割开帐篷。
躲过巡逻的兵士,好容易来到树林旁,果然见树下拴着几匹马,玉衡天璇早在那里等着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
天璇玉衡原本就长得像,现今又穿上了一模一样的淡蓝色披风,更分辨不出来了。异口同声,"你带将军走,我们去将追兵引开。"
远处火把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向各处散去。吵闹声,呼喝声,整个军营沸腾起来。
萧戟点一点头,抱了少卿上马,"好,你们小心!"马鞭一抽,绝尘去了。
玉衡天璇相视一笑,"弟弟,我们也不能让人小瞧了!"
一模一样的淡蓝色披风扬了起来,掉头而去!
第十九章
少卿昏昏沉沉醒了过来,萧戟正把辛苦找来的药草剁碎了,和了清水喂他喝下。他神智虽然迷糊,但对萧戟自有一股莫名的信任,什么也不问,张口便喝了。味道很苦,皱了双眉,勉强将药水咽了下去后才问萧戟这是什么。
萧戟失笑,"你啊,喝完了才问,难道不怕我下毒害你?都被人害过了一次,还不警醒些儿。"
少卿摇头,也许太过虚弱了,往常的坚强都见不着了,柔软脆弱。只那一双眸子,依然那么明亮,比天上闪烁的星子更纯粹。"你不会害我。"
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究竟是对人世抱有多大的希望才能说出这句话来。即使遭受了这么多的伤害,即使被一直信任的人背叛,却仍是那么澄澈纯善。叹息一声,"你再喝一点儿,现在是冬天,好容易才找到这几株药草,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你身上的毒性去得干净。到了镇子上就好了。兴许有药铺......"
少卿咬了唇让自己不再沉沉睡去,费力的支撑起身子,盯着萧戟的眼道:"你......你不要去找什么药铺,快点......快点到京城去......"
萧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冷笑道:"少卿真是病得糊涂了,那......那些恶人虽然在梁平,但难保京城就没有他们的人了,我们能不能逃得出去还不知道,你就巴不得把性命往虎口里面送?既然是这样,我把你送回去得了......"顿了一顿,到底舍不得,叹了口气,柔柔的道: "我说的都是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是真的急坏了......,你知道,我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要保得你安全的。"
少卿方才全凭一口气支撑,听萧戟不答应,心急之下,又喘了起来,慌得萧戟连连拍他的背,弄了好一会子才渐渐缓和下来。"唉,你真是......都病成这副模样了还想这么多,快别想了,横竖有我!"
唇边带了几缕鲜红,清冷的眸子却坚定的看着萧戟,一字一字地道:"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要回京城,面见皇上,否则我们的罪名一辈子也洗不清。好男儿,要死在战场上,绝不能背负着逃将的罪名屈死!"
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的。萧戟看着他,心中像打翻了杂货铺,什么酸的苦的辣的咸的,都搅在了一处,连自己也辨不清什么滋味。轻轻抱了他一抱,微笑道:"好,咱们就到京城去,找皇上。要是皇上是个昏君,我们就一起死!"
少卿笑了,放心的合上了眼睛。
身下起起伏伏,似乎是在马上。他骑过无数次的马,但从来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被人小心呵护着同乘一匹马。北风呼呼的吹过耳边,应该是很冷的,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那人不时将他身上的衣服掖了进来,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那动作是那么温柔。身上的痛一点也感觉不到了,像踩在云端,轻飘飘的,睁了眼,哪里有什么雪白哪里有什么北风,粉红艳红桃红,满目的红,这不正是那桃花林么?笑了,他知道那人一定会在那里的。想过去,身子却被人揽住了,霸道的,不容他挣扎的揽住了。那人笑着,唇瓣一点一点的啄着他的耳朵,痒痒的。想推开他,那人好狡猾,手掌偏偏又笼住了他。手指交缠,温暖的肌肤相互摩挲着。
"煌筝,怎么总跟一个孩子似的,把我当桃子啃么?"
"少卿叫谁?"
有些怒气的声音,迷雾渐渐散去了,睁了双眼,只见萧戟正看着自己。四周黑沉沉,原来不过是一场梦。神色黯淡,"原来是做梦了......"
萧戟知道少卿一定是梦到了心上人。又惊又恨,他一心认定这么清澈的人儿是没有娶亲的,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有心上人?盯着他,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浮起红来,一脸的甜蜜无奈,明明是爱到刻骨的神情。把他搂得更紧了,管他思念的是什么样的女子,自己总不放开他就是了。
勒了勒缰绳,不管追兵会不会追来,心中只想着能让少卿睡得安稳一些。低头哄他,"少卿再睡一会子......"
萧戟声音轻柔,就像水波推着身子荡来荡去。少卿慢慢闭上眼睛,正要睡去。忽然又猛的睁开了。四周没有异样,依旧黑沉沉的,太安静了......
破空之声,无数的箭从四面射了过来,坐骑一声悲嘶,发了狂似的向前面跑去。跌跌荡荡,内脏都要震碎了,忽然身子被抛了出去,只听风声呼呼,直直往下坠去......
第二十章
身子摇晃,似乎被什么人用力推着,不断有人在耳边说话,从云端上传过来,初时飘飘渺渺,听不真切,到后来渐渐大了起来,分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睁开眼睛,果然一个女子的脸庞映入眼帘。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边两个小小的酒窝,只要轻轻一抿便现了出来,虽不是绝代佳人,但自有一股温柔平静的的感觉。
伸出手去,抱住了她。那女子挣扎了一下,便也温顺的由着他抱住了。
"将军方才被魇着了,叫得好大声呢!"
声音略微低沉,不是心中挂念的清脆的声音。放开了她,烛光摇动,定睛看去,原来是木兰。
虽然他们主仆二人同住同食,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一时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木兰大方,神色坦然,丝毫不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起身将桌上的汤药端了过来,款款地道:"是木兰疏忽,居然忘了将军每日必喝的汤药,也难怪将军心神不宁,连觉也睡不安生了。"
汤水清澈,不像平常喝的药汁那么黑乎乎,闻着还有一股清香,也不知道是什么熬制成的。但是皇上亲自开的方子,想来应该也是很名贵的药材了。喝着药,难免想起那人一边开方子一边絮絮叮嘱时的表情,要不是口中含着药汁,定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药要费多少药材。我的病已经好了,也不用每天都熬的。"
木兰一边接过来一边递上茶水给少卿漱口,笑道:"将军理会这些做什么?药材都是皇上命李公公送来的,皇上赏赐的东西不能辞,难道将军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再说了,将军说什么病好?那次打仗又是中毒又是受寒的,当初太医看了都不敢说以后不落下病根子呢!将军再不懂得保养,以后可怎么样呢?瞧瞧方才就知道了,不过是木兰一时疏忽,忘记给将军喝安神的汤药了,便恶梦连连的。"
少卿看了看沙漏,"我才说了一句,你就爆豆子似的来了这么一大串,罢罢,我说不过你,横竖你就是皇上的耳报神。现在......快要天明了......我也睡不着,你去拿我的剑来,我要练一会子。"
木兰后退一步,笑吟吟地道:"以前将军说什么木兰便应什么,这次木兰可不依!将军受了寒,昨晚又做了恶梦,一点儿也没睡,就是睡不着,也该闭上眼睛养养神儿。今日皇上又叫了各位将军到宣室去,将军还不趁现在这时候歇一歇,待会要顶着两个乌鸡眼去么?"
少卿笑骂道:"小丫头,连你也拿我开心了?好吧!我就听你一回,你到外边躺着,到了上朝的时候再来叫我。"
木兰笑着幅了一幅,掀开帘子去了。
少卿往后一靠,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湿湿的树叶,刚刚绽放的花朵,到处都弥漫着大雨过后独特的芳香。做了一场恶梦,但他却知道那不是做梦。太真实了,战马的嘶鸣,刀剑带起的风声,都那么真切。以为早就不再介意,原来自己还是介意的,刻意埋藏起来,它却像恶鬼一样,趁他入睡之后悄悄的挣脱出来,折磨着他!
皱起双眉,人心,比这黑夜更可怕啊!
少卿睡不着,皇宫中却也有人睡不着。文烨披衣下床,慢慢走到窗前。"雨停了!"
李福海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听皇帝这么问,笑道:"早就停了呢!宫院森重,又用厚厚的帘子隔着,皇上怎么看得见?"
"下雨了,少卿的寒症又该犯了!"
李福海愣了一下,赔笑道:"药材是太医院一早就配好了的,想来这会子将军已经服下了。"
"你下去吧!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子!"
皇帝看着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树叶,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高兴。帝心莫测,李福海虽然受皇帝宠爱,但他也明白他们这类人在主子的眼里不过是一个玩物,主子心情好的时候便逗着玩一玩,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剥皮拆骨也是有的。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使个眼色,宫殿之中只剩下皇帝一个人了。
皇帝站在窗前,他在想方才的梦。自从少卿回来,每天每晚,他都做着相同的梦,冰冷的铁条,虚弱不堪的人儿......他不知道少卿怎么能将那事忘得如此干净,他是忘不了的,虽然见了面不再提起,但他却早已打定了主意,凌迟,剥皮,火烧......不够,他要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让那些人受尽苦楚。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比自己更重要,把只有少卿了,任何人也不能伤害他。
穿了袍子,守在门外的李福海要为他打伞,他推开了他,亲自执了伞,慢慢走下了湿滑的阶梯。
很闷,心中窝了一团火。
树叶上的雨水滴了下来,落在脸上,凉凉的,打了一个激灵。
别人都以为最没有烦恼的就是皇帝,可谁又知道最不得自由的偏偏就是皇帝。忽然想起以前少卿给他说过世上有一种人,高来高去,专行侠义之事,自由自在的让人好生羡慕。当初他便狠狠驳斥了少卿,说那样的人全是一些不安分的人杜撰出来的,要是人人都像那些什么侠士一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要王法纲常做什么?可是现在他却特别羡慕那些人。
一声叹息,权臣在旁窥伺,帝王如何能随心。
目中迸出精光,手中的伞柄被捏得嘎吱一声裂了开来,随手抛开,落在草间。
扬起头,清冷的风拂在脸上,就像那人无奈而温柔的笑。
那一日,也是下着雨,他在宫中怀抱手炉,隔着明瓦琉璃窗,雨中赏梅,好不舒服,忽然李福海闯了进来。这奴才,真是太娇惯他了,连一点礼数也不知道,睨了他一眼,想必将不满的神色流露了出来,李福海满脸惶恐,叩头不止。
耐不住一脚踢开了他,懒懒地笑:"你闯进来见朕,就是为了磕头?"
李福海像终于想起了什么,看了他一眼。声音急促,说出一句话来。
霍的站了起来,手炉当的一声摔到地上。连冬衣也顾不得穿,匆匆汲了鞋,便往宫外走去。雨很大,油伞根本遮不住,把衣裳都打湿了,李福海在身后叫了什么他也没有听见。
出宫,上轿,落轿,大理寺!
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少卿,儿臂粗的铁条,扑鼻的霉味,眼光在昏暗的室内匆匆找寻。有人劝他离开,说什么这种凶杀之地不该皇帝亲自来。
大怒,命左右将那人拖出,仗责五十大板。
终于找到了他,静静的靠在角落里,出征时亲自为他系上的猩红披风密密的将他的身子裹了起来,出乎意料的秀弱。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那么清澈,温泉水般轻轻流淌。
慢慢走上前去,生怕惊吓了他,伸出双臂,将他抱住。怀中的身躯,还是温暖的......
第二十一章
瘦了好多,本就不甚丰盈的身子现今更是硌着他的手。紧紧抱着他,明明知道不该这么放肆,兴许有人在旁边看着......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豪气,看见了也就看见了,他是帝王,谁敢乱嚼舌根他便诛了他。
轻易抱起少卿,过道里除了李福海再没有旁人,兴许是他把那些不相干的人请出去了。好个伶俐的奴才。
笑了,吩咐备轿,就要把手中的人儿抱回宫去。
少卿却挣扎起来,力道很微弱,像一只小猫儿在磨爪子,这样的力道,他一点儿也不放在眼里。但那是少卿,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放在了心上。
低头,声音是连自己都吃惊的温柔,询问他,是不是先把那些诬陷他的人治罪。
少卿却说出了让他吃惊不已的话,他要留在狱中!
监狱很空旷,微弱的声音也能在里面回响。嗡嗡的,震到他心里去,少卿的眼睛很亮,宫里的银镜也没有这么亮,能看到倒映在乌黑的瞳孔里的人影,一脸的惊愕。
手很凉,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少卿一脸惨白,相必他也是一脸惨白的吧!
牢门并不远,能很清楚的看到门那边的光亮,但那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他知道少卿是对的。案情未明,宫掖乃是国家重地,少卿现今是逃犯......诸此种种,他知道少卿说得对,该死的说得对。很想蛮不讲理的反驳,像个桀纣之君一样,不管什么国家道义,帝王么......最该随心随性的人......
明黄色的服饰,刺痛了他的眼。那些儿臂粗的铁条,锁住的不单单是那些囚犯,它也锁住了自己。囚犯还有挣脱这牢笼的一日,自己呢,什么时候才能逃脱出去......
放下了少卿,很轻,就怕稍稍用力便让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儿化作了飞灰。温柔地吻了吻他凉凉从唇,又替他把破烂的衣服掖好了。
起身,负手于后,传令牢头进来,俾倪着,用最高傲的口气掩藏心中的担忧,命令他另外辟一所干净整齐的牢房,一切用度都要最好的。既然不能亲自照顾少卿,那便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予他。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没有时间来看少卿,但从日日去探望的李福海的嘴里,他知道少卿过得还不错,虽然被困在牢房里,但伤势已经开始慢慢好转了。放下心来,开始着手整理那些人留下的烂摊子。
梁平一战败得很惨,竟然在大山谷里全军覆没,能逃出来的只有周醇林的少数亲兵。奏折倒是写得很好,含含糊糊,把失败一笔带过了,倒是将前面取得的胜利大肆夸赞。
挥手将那些奏折全都扫到地上,李福海要来拾捡,很不耐烦的命他将奏折全拿去烧了。这样的东西,只能拿来唬人。他们也把他当作了三岁孩童!
有些口渴,伸手端起茶杯,尝了,品出是上好的大红袍,记得少卿最喜欢喝,便让李福海到内务府去领一斤,特地送到牢房里去。想到那个人,心中的不快慢慢消散开来,要是由他向自己禀奏,他哪里会这么夸口,哪怕的确是赢得漂亮。他只会笑着看自己一眼,又默默的垂下去。
周醇林,汪震清,这些个废物,将战功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他们配么!
但是现在不能杀了他们,只见群狼不见恶虎,要把那头恶虎引出来......
以手扣桌,清脆的声音,有些儿像人头落地的闷响!
大战之后的第一个早朝,软硬兼施,处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轻易把少卿的罪责免了去,他也不怕那些人再多说什么,龙椅高高在上,看得分明,那些人眼光飘忽,显然心中有鬼,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已经是好的了,哪里敢咬住别人的罪名不放。更何况那还是捏造的罪名,经不起查处。转眸去看立在一旁的靖海侯,一脸漠然,既不为周醇林开脱,也不正言进谏。真是把"千言万言,不如一默"的信条贯彻到底了,老狐狸!
脖子被什么东西冰了,打一个激灵,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渐渐大了起来,小小的油伞压根遮不住,衣衫都被淋湿了。腿有些酸,周围都是树木,一时也不知道到了哪里。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回头,李福海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想起方才说过不许他跟着的话,原来他是怕这个。笑了,真是个胆小的奴才。
招手让他过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李福海觑了觑皇帝的脸色,笑着道:"皇上是否要见车骑将军?"
眸中闪过什么,绷了脸,"做奴才的,要安于自己的本分,不该你说的话,一句话也不要说。难道朕心中想些什么还要告诉你不成?待会自个儿去内务府领二十板子。"
李福海苦了脸,心中委屈,明明皇上心中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许自己说出来。
皇帝一脸漠然,望着树叶滴下的雨水,慢慢地道:"那个和少卿一块儿回来的人叫什么来名儿......嗯,是了,李福海,让太监去传话,让萧戟即刻到清凉殿见驾。"
第二十二章
萧戟在军中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皇帝的。虽然出征前远远的见了一面,但只模糊见到那身亮眼的明黄色龙袍,至于他长的什么模样也没有仔仔细细的瞧过。萧戟年纪轻,多少有一些好奇心,若是他没有见到少卿,突然被皇帝召见,应当是喜不自胜的。但他心中念滋在滋的就只是一个少卿,皇帝是圆是扁,是丑陋还是俊美,他倒不怎么在意了。只是奇怪,皇帝为什么突然召了他来。跪在冰冰凉凉的金砖上,想着还没有去见少卿一面,不知道他在狱中是不是受了折磨。就是没有受那些人拷打刑讯,但一身的伤痛,也怕落下病根了。越发不耐烦起来,只盼皇帝赶紧问完了放他回去。
皇帝坐在上面,许久没有开口。跪在下面的青年穿了一身蓝色的衣衫,乍一看起来很像少卿,但他知道这个人绝不是少卿。少卿没有他这样狂放的眼神。难怪他能把少卿从重重包围中带了出来,真是奇怪,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这样的人。但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太狂傲了,似乎天地之中就只有他一个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放在眼里。是个人才。
皇帝深思,唯我独尊的性格儿,和那人倒有些相似。是龙也好,是蛟也罢,只要能为他所用就好。
慢慢开口,"你就是萧戟?"
萧戟抬头,毫不畏惧的注视着当今天子,"我是萧戟!"
好大胆,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自称我字。皇帝面上不露声色,眸光又深了几分,"朕本来不信居然是你把车骑将军带出重重包围,现在看来,也只有你,才能做到这样。"身子前倾,定定看着他,"你胆子很大,敢和大将军当面冲突,就凭这一点,朕便可诛了你。"
萧戟轻笑,"大将军己身不正,下边的人才不服他。皇上莫非要学他?"
皇帝拊掌大笑,"你说话实在,不像那些人拐弯抹角,朕很喜欢你这样的人。"顿了一顿,"朕单独召见你,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萧戟平时说话直接,方才更故意加重了语气,端看当今圣上是怎么样的人。若是偏听偏信,毫无容人之量,拼着一死,也要救出少卿来。几句话毕了,见皇上丝毫没有动怒,才放下了心。暗暗佩服少卿看人的眼光,难怪少卿心心念念也要赶回京城来。遂稍稍整理思绪,一五一十的把梁平之战一一禀了。
皇帝听完半晌不语,忽而抬眸凝神,一点芒星闪烁其间,"你说的事和奏章上层报上来的截然不同。兹事体大,朕也不能全然信了你。"
萧戟叩首,掷地有声,"臣愿与那干小人当庭折辩!"
皇帝霍然起身,萧戟的话正合了他的心意,但他是皇帝,不能明显得偏颇一个臣子。踱了几步,慢慢压下浮躁的心,"好,你有这个志气,朕不能不许。现今你虽然脱出牢笼,仍是带罪之身。要洗清自身冤屈,不能全凭一张嘴。"
"......臣明白。"
正要叩首而去,皇帝忽然叫住了他,"你方才说周醇林不配为帅,在你心中,何人才配为帅?"
没有迟疑,"少卿!"
皇帝点头,目送他出去。笑意渐渐敛去,"少卿"这两个字,他倒叫得很亲密!
见李福海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记眼风扫了过去,"你这奴才,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李福海赔笑进来,"执事的小太监进来报说,车骑将军进来已有一会子了。奴才因见皇上在和大臣说话,也没敢打扰。"
皇帝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道:"你也懂得使鬼心眼了,少卿在哪里?"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脚便走,李福海在前边引路。到了偏殿,果然见少卿坐在那里,旁边摆着几碟子点心。
李福海最是知趣,悄没声息的退了出去。文烨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少卿跟前,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了好一会子才道:"听说少卿昨儿淋了雨了,你也太不懂得爱惜自己,现在是什么时候?下的雨比雪水还凉!"顿了一顿,"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人跟着,这样,朕身边的几个人还算老成,拨给了你吧!他们也很少在人前露脸,旁人连他们的样子也没有看过,没有关碍的!他们对于服侍人很有一套,有他们跟着你,朕也放心。"
少卿一早被皇帝召进宫里来,还以为皇帝有什么要紧的话和他说,没想到却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刚想笑,但细细想起来,文烨的每句话虽淡,越是回味就越有一番滋味,咀嚼半晌。心中也不禁动情,"皇上......皇上也不用太过牵挂,少卿毕竟是打过仗的人,哪里有这么弱不禁风......"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忍住了。"臣大胆,昨儿把靖海侯的管家扣下,移交廷尉署了。"
文烨看少卿一脸正经,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件小事。笑道:"一个奴才,又禁得了什么事。扣下了便扣下了,你是将军,难道连一个奴才也发落不了?"
少卿知道皇帝没有听清自己话里的意思,款款说道:"换了别的奴才兴许没有什么,但他是靖海侯的管家。因昨儿在御道上策马奔驰,我才扣下了他。御道是只有皇室宗亲才能走的道儿,他一个奴才,就有这么大的胆子。"缓了一缓,见文烨脸色凝重起来,越发放慢了语调,"姑且不论他是误犯还是怎么,便是他这份蔑视圣上的心,就该诛!皇上虽然仁慈,也不能纵容小人了!"
文烨眼中精光闪动,点头笑道:"是了,不能纵容这起子小人了。不论是管家还是侯爷,都是朕的奴才,都这么大胆放肆,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朕了?"看了少卿一眼,嘴角现出几分狡猾,"想那靖海侯平时在朕面前恭恭顺顺的,问他什么话都四两拨千斤的转了开来,难道抓到他一处犯事的地方。少卿做得好,帮了朕一个大忙!"便李福海传旨,宣靖海侯即刻来见。
第二十三章
靖海侯的府邸不过和皇宫隔了一条大街,近得很。少卿知道靖海侯很快就到,便要回避。皇帝却不允,拉着他说一些闲话。什么在军中受了什么委屈,梁平的风景怎么样,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少卿没有办法,他又是不善言辞的人,自然不能出口成章,勾勒出什么故事儿来。皇上问一句,他便答一句,本来都是一些极平常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微笑。似乎那里的一处帐篷,一片树叶,都比皇宫里的歌舞器乐有趣百倍。
李福海尖锐的嗓音在宫门外响了起来,说是靖海侯来了。
皇帝懒懒的,"来了就来了吧!"忽而一笑,"少卿也不必怕他,你先到屏风后面,听听这只老狐狸要说些什么,以后也好应对。"
少卿刚刚走到屏风后面,靖海侯便进来了。看不到外边的情景,只听到衣袂悉窣的声音,见礼,平身。下人端了圆凳上来请靖海侯坐了,皇帝并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茶香。
皇帝不说话,靖海侯也不说话。正因为没有人说话,纵然是这样华丽的宫殿,也不禁让人生出一种暗夜旷野的错觉来。心头沉甸甸的。少卿咬了咬唇,忽然有些后悔,他这么做,会不会太欠考虑了?靖海侯毕竟不是寻常臣子,满殿臣子当中,只有他能封了异性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挣得了这份荣耀,就连先王也敬他几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只懂得舞刀弄枪的武将,难得文武全才。这份才气本是极好的,但他万不该被权势蒙蔽了心。满朝臣子,倒有一半是他的党羽。他通了武功文墨,可怜却弄不清最浅显的道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帝王非常人,又怎么能容得了臣子功高震主?
皇帝少年时就对他说过靖海侯这人鹰鼻豺眼,非良善之辈。但登基之后倒不提这些话了。或许是怕宫中耳目众多,或许是惧怕他的权势,只想当个太平皇帝?
默默摇头,他知道皇帝不是那么愚钝的人。思前想后,只有一个理由,皇帝要找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一击即中。
手心汗涔涔,先前的一点点后悔荡然无存了。隔着一座屏风,看不见皇帝的脸,这些年他一直不敢想的事此刻朦朦胧胧的显现出来,忽然觉得他一直没有看清座上这个穿着皇袍的人。他懂文烨,但那身明黄色的袍子太刺眼了......
皇帝手上托着茶盏,茶水荡起涟漪,他那黑嗔嗔的眼中也仿佛有水波荡漾。
果然是承袭了先王血统的人,虽然年轻,倒显露出帝王风范了。靖海侯坐在圆凳上,眼眸低垂,他不用眼睛看皇帝,他只用心去看皇帝。帝王就是一本书,一本用心来读的书。他不是周醇林那样的蠢材,那些暗地里耍弄的鬼心眼成得了什么事,要成大事就要看得更高更远。皇帝能玩弄臣子,臣子也能蒙蔽皇帝。端看谁的本事更高罢了。
皇帝眼角一抬,像是现在才看到靖海侯,晤了一声,"李福海这个奴才也太不知高低了,靖海侯就在眼前了怎么也不提点着朕些儿。白让侯爷干坐了这么久。"
靖海侯微微一笑,"皇上心中挂念着国家大事,如此明君,是百姓的福气。微臣就是再多坐久一点,又有什么干系?"
皇帝一脸似笑非笑,"侯爷是先帝爷手里使过的老臣子了,先帝临终时,朕不过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侯爷可说是看着朕长大的,若不是天家规矩多,朕就是喊侯爷一声叔叔也没有什么。平时朕出了差错,侯爷不要怕,要时常提点些儿才是。"
靖海侯撩袍拜伏于地,"皇上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先帝临终托孤,微臣每每想起,总是汗透重衫,唯恐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幸得祖宗庇佑,皇上将大燕治理得井井有条。微臣哪里敢说什么自己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略尽臣子的本分罢了......"
话还没有说完,手肘一轻,被人搀了起来。皇帝言辞恳切,"侯爷再要自谦,朕第一个饶不得你。"忽然想到什么,"前儿极西小国新近贡上了十坛葡萄美酒,因酿造不易,朕也不敢一人独饮,今儿侯爷既然来了,便和朕一道品一品。"转头命李福海把葡萄美酒端上来。
李福海却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皇帝皱眉,"你怎么还不去,光在这儿叩头就能扣得出美酒来么?"
李福海话音颤颤,"回皇上的话,昨儿芳华斋的王明儿给酒坛擦拭的时候,一个失手,竟把坛子摔破了。"
皇帝大怒,"好大胆的奴才,不说小心伺候主子,反倒跟着那起子不开眼的东西蒙蔽主子了?若是朕今儿没有想起葡萄酒来,你是不是要蒙蔽朕一辈子?失手打翻了东西是小事,朕取的是你这片心。若是你当场回奏朕,便是打碎了和田玉做的九龙杯朕也不治你的罪,但你既然欺瞒朕,便是失手掉了一张纸,朕也饶你不得。来人,拖出去,不要送到慎刑司,就在宫外,给朕狠狠的打四十板子。"
靖海侯暗笑,果然皇帝还是个孩子,一遇到这么点子事就毛躁起来。口中假意劝阻,"皇上又何必动怒,气怀了身子反倒值得多了。"
皇帝袍袖一拂,修眉紧皱,"侯爷不知道,这些奴才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前儿还将宫里的东西偷出去,要不是有人发现外边的古董店里收了宫里的东西,朕还不知道这些人竟敢这么大胆。只是年岁久了,朕也不想大动干戈,便想大事化小。但这起子奴才反倒上脸了,今儿连贡进的东西都打碎了,那明儿岂不是连玉牒都打碎了?奴才再有脸面,比如李福海,他虽然是宫中的总管,但他这样的身份也是主子给的,他既然不尽心服侍主子,只想着欺上瞒下,从中谋取私利,那主子也不必使着他这只中山狼了。一条贱命,朕既然能让他衣锦荣身,也能将一切收回来。侯爷,你说是不是?"
靖海侯先时听着皇帝的话像在斥责李福海,但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对。皇帝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有擎天保驾的功劳,就是先王对他也另眼相待,这个小皇帝更是从来不敢给他脸子瞧,这会子怎么会夹枪带棒的说出这番话来?难道是有什么人在皇帝跟前嚼了舌根?
他不是周醇林那样的蠢材,从来不敢小瞧了皇帝。但他想着皇帝年纪还轻,又是登基不久,即便要动自己也不会选在这样动荡的时刻。皇帝是聪明人!但他现在不敢这么笃定了,忽然想起以前在上林苑的一次春猎。那时皇帝的爱马受惊把他摔了下来,他便当场命人把那匹马杀了,连眉头也不皱。只说了一句,"朕不要不听话的东西。"他对畜生是这样,对人也不会留情。或许他先前想错了,皇帝只怕比先王更难对付,这头豹子,已经开始露出爪牙了。
他虽然想得多,但在外人看来不过眼光转了一转罢了,听见皇帝问他,答得不卑不亢,"奴才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但微臣有个不得体的想法,奴才违抗了主子的命令, 该罚该杀那都是应当的,却也要看是犯了什么错。比如李福海,他没有立即禀告主子,是他糊涂。但看李福海平时的为人,也不是那样欺瞒主子的奴才,微臣想着皇上日理万机,他寻不到时机禀告皇上也是有的......"
皇帝暗笑,老狐狸,总算闻出味儿来了,你着急了才好,惊了草才能捕到蛇!
盯着他的眼,嘴角的笑敛了些儿,添了丝冰冷,"侯爷仁慈,但也须知道,威不重不足以服下。人人都能找得出理由,那人人都可以饶命了?大燕还要刑律做什么?"眸光一转,"侯爷就是太仁慈了,底下那些人才会把侯爷当作了不会动怒的泥菩萨。"
"臣惶恐......"垂手躬身,眸光森冷。
宫外先时还传来李福海哀痛呻吟的声音,到后来不知道是被人堵上了还是终于喊不出来了,听不到声音,只听得到板子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噗、噗、噗......一下一下,骇得人心头发冷。
皇帝踱到门边,李福海行刑处便在不远,清楚的看到那人脸色越来越惨白,显见是支撑不住了。皇帝却像没有看见,慢悠悠地道:"先前有人说侯爷家的奴才时常驾着侯爷的马车在御道上飞驰,朕当场就把这无稽之谈驳了回去。侯爷这么知道进退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御道是什么所在?让一个奴才公然这样做,岂不成了街上的猴戏了么?"说着要笑。
靖海侯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知道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现在这番话,才是真正的把底牌亮了出来。
果然皇帝笑了一阵又道:"朕虽然不信,但空穴来风自有因。别人可未必能这么知晓侯爷的为人,要是有什么话传了出去,侯爷脸面上就不好看了。朕的这片苦心,侯爷明白么?"看了靖海侯一眼,"按理说侯爷是朕的长辈,要说什么提点的话也不是由朕来说,但朕是皇帝......对侯爷也是一片顾惜保全的意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看似简单,但越是咀嚼越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来。"轻轻一笑,"侯爷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回去想想,明儿进宫来,好好跟朕说一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是朱谁是墨?心中凛然,他知道皇帝要大开杀戒了。称一声喏,"皇上教训得极是,若是微臣府上真出了这么个奴才,臣立即把他处置了。"
皇帝微笑,老狐狸,明明知道他说的不单单是那个奴才管家,说的是周醇林汪震清,也亏了他,假装糊涂四两拨千斤把这件事拨了开去。好,越是小心谨慎的人越容易自疑。不急!
看着靖海侯退了出去,沉思一会,听到身后脚步轻轻,登时虚假退尽,眼中漫出温柔,"少卿都听见了,老狐狸虽然狡猾,却斗不过高明的猎手。"
少卿本来忧心忡忡,但见到皇帝一脸得意的样子,止不住笑了出来。
皇帝倒不依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眼珠子转了一转,"李福海,把葡萄酒端出来,朕要和少卿共品。"
少卿失笑,"皇上,李福海还被打板子呢,皇上莫不是忘了?"
皇帝恍然,拍拍额头,"真是,都是那狐狸害的。"命人把李福海扶了过来,见他一脸惨白,心下黯然,"委屈你了,这一个月你好好静养,不用服侍了,要用什么药,我让太医院的人给你送去。"
李福海被打去了半条命,本来想着是没有指望了,却不曾想峰回路转,原来一切都是皇帝的安排。又悲又喜,后头哽咽,"皇上......只要皇上不嫌弃奴才,便是死都愿意了......"
少卿看李福海慢慢被人抬了出去,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低低地道:"皇上......"
语句虽短,意思却深。皇帝拍拍他的肩,"少卿不用担心,老狐狸已自顾不暇,怎么还能分心去保那两颗小卒子?明日早朝朕便治周醇林汪震清这两个混蛋的罪,给少卿出气!"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还是一般的紫雾缭绕,烛火高照,金砖闪闪。皇帝高高端坐在宝座之上,静静的审视着下边的一干臣子。一切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汪震清眼光在周醇林和皇帝之间游移不定,嗤笑周醇林想得太多了,或许这个年轻的皇帝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深沉。以为今天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去了,临到散朝,司礼太监公鸭般的声音刚吐了一个字出来,皇帝便摆手止住了他,眼光缓缓在众位大臣脸上扫了过去。汪震清低垂着头,臣子是不能与皇帝直视的,但他从这一片沉默中敏锐的感到了什么。周醇林经常说靖海侯是一只老狐狸,在他看来皇帝也不比靖海侯差多少,或许比靖海侯还要狡猾,他从这香脂四溢的大殿里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
果然皇帝张口便将梁平之战提了出来,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还有什么好商议的?众人心中惊疑不定。但他们不是那些庸俗的市井小人,能站在这个大殿上的,都是在宦海中沉浮洗练过的人精儿。没有人说话,沉默中烛火不时迸出一个个火花,唬得人目光也如那火花般跳动了一下。大殿深邃,外边虽然艳阳高照,明亮的阳光却照不进来,只能任凭黄澄澄的烛火拖出长长的影子,摇曳着散落在大殿四周,一色的魑魅魍魉。人人心头也都住着一只鬼,沉默低头,妄图从皇帝简单的一句话中揣测出什么。皇帝的话向来不简单,没有说出的话更是不简单。低垂的头颅下,目光交织成一片纷繁复杂的大网,惊疑、困惑、高兴、嗤笑、漠然......大网的中央,便是皇帝和周醇林。
皇帝沉默,眼光扫过那各样的官服,最后落在周醇林脸上。周醇林脸色平静,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到底着急了,皇帝不急,他知道有人比他更忍耐不住。果然周醇林眼风一扫,便有一人站了出来,口中滔滔不绝。
皇帝似笑非笑,任他说去。
忍不住的不只是周醇林,还有另一个人。皇帝漫不经心,手指轻轻抚着挂在腰上的玉佩。
果然萧戟一步跨了出来,劈头狠狠啐了那人一口唾沫,冷笑:"你整日坐在京城里享受荣华富贵,又怎么懂得在外打仗的艰辛?你既然说得滔滔不绝,难道是亲眼看到的?你既然没有亲眼看到,就不要在这里大放狗屁,省得熏臭了大殿。"
那人双手发颤,正要说话,却听皇帝淡淡的道:"李卿家,这些话上一次你也说过了,你是状元出身的人,总不能来来去去都是这样几句。你退下,听听萧卿家有什么话说。"
汪震清本要上奏,但听了皇帝这句话,目光跳动一下,悄悄的把迈出一步的脚收了回去。
萧戟俐落打了个躬,口唇含讽,双目如电,缓缓扫过周醇林一干人等。他至情至性,心中的大悲愤,全由目光中透露了出来。周醇林以下,触到他的目光,纷纷不敢与之对视。
萧戟冷笑一声,不再看那群魑魅魍魉,仰头看着皇帝,一五一十的把梁平之战的真相说了出来。他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自然不能像司马相如那样辞藻华丽,但他话音中自然有一股刚勇,待说到被人迫害深夜逃亡,心中的委屈,不甘,愤恨,更是一股脑儿涌了出来,声音铿锵,抑扬顿挫,听到之人无不为之落泪。
一席话罢,大殿之上早就唏嘘一片。懂得打仗的武将如裴司、范廉等人一边听着萧戟的话一边将梁平的地势,气候,狄人的用兵方略一一做了对比。而丞相司马锐、御史白英却将萧戟的话和大战时周醇林派人从军中送来的奏报一一印证。朝堂之上几十员大臣已有大半信了萧戟的话,只是碍于周醇林和皇上的脸面,没有说出口而已。知道内情的人摇头叹息,不知道内情的人气得满面通红,实在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不堪的人。
皇帝依旧淡淡的,仿佛脸上带了一副面具。周醇林本来以为萧戟是皇帝预先布置好的旗子,但看了皇帝这番摸不清端倪的神态,又没有先前那么笃定了。看了汪震清一眼,汪震清低垂着头,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当真没有看到他的目光。心中暗骂,果然临到关键时刻,这些平日里拍着胸部打保票的人一个也靠不住了。只得出来,沉吟着道:"你既然这么说,总是有十分的把握了。诬蔑朝廷大臣,可是要受凌迟酷刑的。"
萧戟头一扬,微微冷笑,"凌迟虽苦,比起你们这些人的龌龊伎俩,总是光明正大的。我若是没有十成的证据,也不敢说出来。你瞒天过海,以为就能就此一手遮天么?军队不比你家亲兵,几十万的人马,你能一个个去堵了他们的口么?皇上,全军上下,虽然有与之同流合污者,更多的是心怀忠义之人,请皇上派钦差前往军中探查,自然知道真相如何。"
周醇林千思万想,却没有想到萧戟竟比他们快了一步,将这件事抖落出来。大惊之下反倒笑了,"萧大人这话说得极是,谁是小人,谁是君子,钦差到军中一探便知!"
萧戟听他满口劝着皇帝,怔了一怔,转念一想,人人都说奸猾之徒都是聪明之人,果然是这样。轻蔑一笑,他要拖延时间,那便由着他拖延,横竖他是逃不过一死的。
皇帝眼眸一转,早就猜到周醇林心中想些什么,见他这副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得意模样,也不禁为他怜悯。凤眸一扬,"行军打仗,每一处扎营,每一次交战,都是真刀石实枪,几十万双眼睛都在看着,更何况军中书吏都有记录,快马传来的奏折也都还在封云阁用蜡油封着,好查得很。"指了丞相司马锐道:"朕命你为钦差,执了朕的令牌去,一切事务无论大小,务必要查探清楚!"眼光如刀,"谁是国之栋梁,谁是国之大蠹,朕总能把他揪出来。"
靖海侯嘴角一抿,看了皇帝一眼,又默然垂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了朝,萧戟几步追上少卿,"少卿走这么快做什么?也不留下来看看那些小人的嘴脸,嘿,好容易可以出一口怨气,痛快!"
少卿性子沉静,本不想和萧戟在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无奈他往左边走,萧戟也往左边挡,没奈何,只得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是啊,方才你的确很威风,骂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萧戟听见他这么说,更是高兴,头一扬,"是啊,我不单单是为自己骂,更是为少卿骂。哼,这还不解气,总有一天我让他们生不如死。"
"话别说得太满了,我瞧着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顿了一顿,"为什么他不想法子推脱罪责,反倒极力怂恿皇上去查清楚?拖延时间是必定的,但为什么要拖延时间,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看了看萧戟,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无奈叹气,"你还是小心一点吧,人家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萧戟大笑,"正愁他不来,他要来了,我就扭断他的脖子。哦,今晚少卿也不要回府了,到我家里,我亲自下厨,做几道好菜给你吃。"
少卿看他,"你打仗自然是好的......做菜......"抿了唇儿笑,快步走开。
萧戟赶上了他,觑着他的笑脸,低低地道:"信不信,端看我做不做得出来就是了。我不是那皇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在军中的这些日子,什么活儿没有做过?"
少卿顿住脚步,声音轻轻,"他虽然贵为天子,或许这事上还比不过你......"
萧戟听不真切,"你说什么?"
少卿摇头,淡然一笑,"我没有说什么,你不是说到你家里去么?还呆呆站着做什么?光是站着喝西北方就能饱的?"说着挥袖去了,萧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答应,登时像个毛头小伙子般不知所措,喜得合不拢嘴来。心中只想着要做些什么好菜,不提防竟被一块小石子绊倒了。
远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须臾放下车帘,车轮滚滚而去。
刚一回府,连衣服也没有换,便有管家将一个盒子送了上来,靖海侯眼角一扫而过,也不命打开,慢条斯理的换上了家常衣衫,又问了夫人在哪里,公子今天读了什么书,才把目光调到那个小盒子上。精工雕刻的盒子,暗色的刻纹里嵌着金丝,华贵古朴,光是这个盒子便值得不少银子了。打开看时,里边厚厚一叠银票。合上,推开,"把盒子退回去,告诉来人,让他家主子好自为之,不要想着些有的没有的事,更不要想着将人拉下水去。水这东西,可不是玩儿的。"笑了一笑,"弄得不好,便能灭了自己。去吧,就是这个话。"
环佩叮当,一名美妇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侯爷今儿回来晚了,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靖海侯拉了她的手坐下,眼中满是温柔,哪里还能看得出朝堂之上的半点阴狠?端详她的神色,见她柳眉舒展,粉颊晕红,才放下心来,温和的道:"你已有可八个月的身孕,该好好将养着,又出来吹风,万一动了胎气可怎么得了。"
那美妇抚了抚宽袍遮掩下的肚子,轻轻笑道:"大夫说走动走动对身子有好处,妾身腹中怀着侯爷的骨肉,怎么敢不精心调养?"一边说话一边从下人手中端过一碗参汤,"侯爷眉间忧色深深,定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芮儿愿为侯爷解忧。"
靖海侯咽了一口,轻轻推开了碗,在她颊边吻了一吻,"别人都看不出我发愁,只有芮儿看了出来。一山不容二虎,皇上......早晚要夺我的权。"
芮儿沉笑道:"侯爷不必太过忧愁,皇上未必敢大张旗鼓的削夺侯爷的权柄,一则于老臣面上须不好看,二则未免落下了鸟尽弓藏的嫌疑。妾身妄测,皇上是等侯爷按捺不住,做下了什么糊涂事的时候,才名正言顺的下手。这段时日,才是最要紧的,侯爷还是尽量远着那些小人才是。莫要被人污了名节。"
靖海侯低头,靠在芮儿的肚子上,双目似合非合,"芮儿说得极是,难为你一个女人竟能看得这么透。周醇林是小人,小人比恶人更让人厌憎。就是皇上不杀他,总有一天我会除掉他。可惜了他的兵权。小皇帝要兵权,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忽然立起身来,满脸惊讶,紧紧盯着芮儿的肚子,"他......动了一下,他居然会动......"
芮儿杏眼如波,拉了靖海侯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侯爷再厉害终究还是男人,孩子当然会动了。他就在妾身肚子里,跟侯爷说话呢!"
靖海侯又惊又喜,此时的他,不过是个不知所措的父亲而已。慢慢靠了过去,耳朵贴在芮儿的肚子上,果然肚子又动了一下,像有个小孩子在里面翻了个身。隔着肚子吻了吻腹中的孩子,一脸虔诚。
芮儿轻轻抚着膝上的男人,粉红色的唇瓣儿像夏天初初绽放的粉色桃花,"孩子就快出生了,侯爷还没有给孩子取名儿呢!"
靖海侯失笑,"是我糊涂了。"皱眉凝神,"要是男孩儿,就叫赵紫,紫乃贵色,我盼着这孩子日后也能如他父亲一般位极人臣。
嘿,他不单要穿紫衣,还要穿皇袍。要是女孩儿,就叫赵若舟。若水灵碧,似舟轻盈,像芮儿一样,绝代佳人。"
芮儿轻轻一叹,"妾身可不稀罕什么紫衣皇袍,妾身只盼侯爷和孩子都能平安喜乐......"
手上一紧,靖海侯眼中带笑,"傻芮儿,枉自担心,谁敢挡在本侯前面,杀无赦!"
当晚,周醇林汪震清莫名死于府上,脖颈上皆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双目瞪大,死不瞑目。同时,车骑将军于半途遭人行刺,伤重昏迷。
第二十五章
春雨淅淅沥沥,似乎永远也没有完结的一日。天空灰蒙,雨水绵绵,似乎有谁在天地之间笼了一层薄纱,颜色虽淡,却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景致。一切皆是朦胧,朦胧的天,朦胧的树,处处都是滴不尽的雨,撒不尽的泪?
撑着油伞,过了小石子铺成的羊羊肠小道,待得踏入檐下,衣衫已湿了一片,收伞抖落水珠,轻轻入了内室。淡蓝色的帷帐随风轻动,水波一样,紫微微的晨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在一片蓝色上,朦胧如幻。偶尔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俊秀而苍白的脸,转眼又悄悄落下了。木兰反手掩上门,将那春天的寒气挡在外边,动作轻柔,却仍带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惊,转眸去看那掩得密密的帷帐,没有动静,轻嘘一口气,随即又涌上浓浓的失望。窗前烛泪滴了满桌,斑斑驳驳,让人看了一阵辛酸。忽然啪的一声,原来是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窗前被春雨湿了好大一块。快步上前,拢了窗户,光线黯淡,只有那小小的火苗,奄奄一息的挣扎着。天已大亮,不需要蜡烛了。心中虽这么想,木兰仍不由自主的用银匙挑开了台上烛泪,重新换上一根新的蜡烛,看着小小的火焰重新燃起,木兰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曾听人说,地府里有一个地方,燃着千万根蜡烛,每根蜡烛便是一人的性命,到那跟蜡烛灭了的时候,便是那人死亡的时刻了。不论是真是假,她只愿,这根蜡烛永远不灭才好。
忽然一声马嘶,吃了一惊,也不管是什么,连忙快步出去,绝不能让人惊扰了将军。前门慢慢驰进一辆马车,没有徽记,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很平常的一辆马车,只是驾车的人很不平常。穿着蓑衣,大内总管李福海!他既驾着马车,那坐在车里的又是什么人?满朝文武,还能有谁支使得了皇上身边的近侍?
顾不得撑伞,快步挡在马车前面。李福海对她点了点头,下车,搬了脚踏,掀开帘子。一名华服青年撩袍下来,眉眼很冷,让人不敢与之直视,薄薄的唇瓣极是无情,尤其抿紧的时候,即便不说话,仍让人觉出一股肃杀。
木兰很奇怪,将军这样温柔和善的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青年。头垂得低低的,看到青年雪白的云鞋被雨水溅上几点污泥。
青年让她带路,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天生的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本不想搭理,但见到李福海恭恭敬敬的立在他身后,从他沉默温顺的举动中猜出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看了青年一眼,领他往将军的内室去了。
推开门,侧身让在一旁,青年与她擦身而过,浓重的水汽扑鼻而来,猛然发觉青年的衣衫竟被打得湿了。往檐外看去,李福海手上撑着一把油伞,匆匆忙忙跟了上来。低头,淡然一笑,掩上房门,对李福海轻轻摆了摆手,悄悄退出去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泥地却冒出一片嫩绿,小草纷纷从土里探出头来。木兰与李福海进了药房,到处一片药香,小丫头正拿着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炉子。药已经煮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木兰吩咐小丫头子们都出去,各做各人的事。寻了一张小凳子坐了下来,眼睛盯着晃动的火焰,小心看着火候。
"姑娘要说什么?"
木兰微微一笑,"本来确是有些话要问公公,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顿了一顿,"公公是聪明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公公心里都明白,即便木兰问出口来,公公还是不会说的。既然如此,木兰又何必多问什么?"
"姑娘果然是聪明人。"李福海看了木兰一眼,论模样宫里尽有比她好的,但那份玲珑剔透,却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点头道:"有姑娘跟在将军身边,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是你放心,还是你主子放心?
木兰看了李福海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再不说什么,静静的沉默,只听见沙漏里细沙掉落发出的沙沙声。
看了时辰,用纱布包了手,将药汁滤了出来,倒在小瓷碗里。捧了,端起便要送给将军。
到了房前,却怔住。窗纸上映出淡淡的人影,相依相偎,心头一暖,站在这冷冷的风中也没有什么了。不愿扰了这难得的平静,正要转身,李福海却已推开了门,只得进去。
蓝色的帐幔高高挽了起来,将军眼睛禁闭,靠在青年身上,那青年一手揽住了将军的肩,正垂眸看他,听见脚步,头也不抬,似乎他眼中只见得到将军。白色的衣袖黑色的广袖,黑白分明,交缠在一起,亲近而不狎昵。
"将军该吃药了。"端了药碗过来,眼睛望着那青年。她是想让那青年让开一些,但他好像听不懂她的话,反而伸手把药碗接了过去,眼睛依旧看着昏睡不醒的将军,"我来喂他。"
他的声音跟他的眼光一样温柔,真奇怪,他方才可不是这么说话的,冷冷的,就是万年玄冰也比他温暖。他显然不习惯伺候别人,连药碗都不知道怎么捧,勺了一匙汤汁便要往将军嘴里送。连忙大喊使不得。那青年脸上一红,总算知道要将那汤药吹凉了再喂。轻轻的吹,温柔的喂,药水顺着嘴角流下,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是好,当下便将衣袖当成了帕子,可惜了上好的雪缎......
木兰心头酸酸,衣袖被李福海扯了一下,悄悄退了出去。看着满园春色,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李福海愕然问她,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事又怎么能对李福海说,只说是沙子迷了眼。暖风袭人,忽然觉得,辛酸的温柔更惹人垂泪......
午时未到,那青年便回去了,走时很细心的把将军的手掖进被子里去,又放下了一床纱帐。马鞭轻挥,车轮碌碌,只留下一条浅浅的印痕......
第二十六章
文烨这些天心心念念挂念着少卿,一时想着他的伤势是不是又恶化了,一时又想着他是不是吃不下东西。少卿身上受了伤,他的心比少卿身上剑伤伤得更重。好容易出去了一次,虽然来去匆匆,但见到少卿好好儿的,才渐渐放下心来。一路回宫,几次掀开车帘,就恨不得将马车调转回去,再将那个人儿好好看个够。
文烨轻松自在,驾车的李福海却一脸苦相。自出了宫门开始,一颗心就像悬在半空,总不得安生。好容易哄得这个主子回去了,又担心着被太后觉察出什么,到时候千刀万剐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使唤的人?
天虽然暖洋洋的,他却冷汗涔涔。
到了角门前,迎面便给人拦住了,不是先前打点好的太监。李福海心中一紧,抢先质问起来,"你们是哪个公公手下的,认不认得咱家是谁,谁拦着,谁就是不要脑袋了......"他口中说得厉害,心中实在没有成算,只想着那些人千万不是太后的人。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又窜出一个人来,把他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骂。那人却笑嘻嘻的,"公公回来得好早,小人贪嘴吃多了,刚刚走开了一下,没想到公公便回来了。"说着又去推那些人,一边偷偷往那些人手上塞了银子,口中说道:"烦劳各位公公了,这些银子,拿去打酒吃吧!"
李福海吐了一口气,顾念着皇帝就在车里,不敢大声张扬,低低笑骂道:"猴崽子,这要紧的关头跑别的地方去了,真出了事你还要不要吃饭家伙了?"看了看日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子往他手上一塞,伸手去指他的嘴,"得了,不用跟我做这副苦脸,咱家也没时间听,手上拿了银子,这地儿可得给我牢牢闭紧,否则咱家就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小太监后退一步,躲开了李福海的手,正色道:"就是公公不说,难道小子就不知道轻重的?侍卫已经换了班,刚从东门进来,公公从云音阁前过,包管没有人撞见。"
李福海看了那小太监一眼,果然是个机灵人儿。抖抖缰绳,往云音阁处去了。
过了云音阁,扶着皇帝下了马车,从回廊转到了养心殿后门,养心殿里还是那般模样,几个小太监忙着布置茶点,那些奏章摊开来放在案桌上,笔架子上的笔都洗好了,砚台上的墨也是刚刚磨出来的。似乎皇帝方才不是出宫,而是批阅奏章批得心烦了,往园子里走了一遭而已。
李福海满意一笑,让几个小太监到屏风后头伺候皇帝换衣裳,自己则拉了一个主事太监到偏厅,低低问他方才有什么人来,说了什么事。那太监回道,"别的人倒没有什么,只是太后宫里的雨霏姑娘来了几次,要请皇上往太后那里去呢!皇上不在宫里,奴才就是多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答应的,都依了公公的话,只说皇上身体不适,回了她。只怕待会还要来呢!"李福海正要说什么,那边皇帝又指了他的名叫,便忙忙赶了过去,赔笑道:"皇上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皇帝慢慢拨着水上的茶末子,久久才道:"你去看看,墨都磨好么,朕待会要写字。"李福海答应了一声正要过去,皇帝又道:"回来。"李福海少不得忙忙的又回转了来,恭恭敬敬听皇帝的吩咐。偷偷抬眼去看,皇帝低低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被白烟凝着水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子,才见皇帝放下了茶碗,笑道:"待会你到小厨房去,让王有德把那枣泥馅儿的绿豆糕做出来,要现做的,热腾腾的,你用食盒装了便送到车骑将军府去。朕想着少卿就快要醒来了。这样东西最是松软,刚醒来的人吃这个配上白粥,最能克化得动。"停了一会子,"若是今日他还没有醒,你明日再去,这些吃食值不得什么,总要让朕放心,明白了?"
李福海暗笑,脸上却一派正色,"奴才明白了,便是天上下刀子,奴才也要办成这件事。"眼珠子转了一转,"方才太后身边的雨霏姑娘来了好几次,似乎太后有要紧的事要同皇上说。"
皇帝笑了笑,"既然太后来请了几次,再不能不去的。"转眸一扫众人,眼中丝毫看不到笑意,声音低沉, "你们既然在朕手底下当差,应当明白朕的规矩。朕不是暴虐的主儿,不当心做错了事朕可以从轻处置,若是谁心里想着别的主子,背着朕做了什么诛心的事,朕可饶不得他。虽然大孝为先,但天底下就只有一个主子,所有人都是朕的臣子。朕的这些话,都要牢牢记在心里。"
众人品出皇帝话中的分量,头都不敢抬,只是一气的磕头。
李福海惊出一身冷汗,皇帝这些话虽然不是冲着他说,但他就是觉得皇帝的眼像刀子一样,直直刺到他心底里去了。谁说皇帝年轻不更事,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白长了眼珠子的。皇帝走在前头,他紧紧跟在后头,三步的距离,一步不敢离远,一步也不敢靠近。
到了慈宁宫,果然是太后的居所,虽然一样的华丽非常,却比养心殿少了一分庄严,比养心殿多了一分温婉。里面都是妙龄少女,太后一身绫罗,身后又有一个粉纱裹着的美人捶腿。李福海头垂得低低的,眼也不敢乱瞄。
皇帝撩袍要跪,太后忙忙叫人一把搀住,口中笑道:"不过是个虚礼儿,有这个心便罢了。"
皇帝看一眼摆得慢慢的一桌子菜肴,走上前去,替了那个宫女慢慢的给太后捶背,款款地道:"儿子今儿身上不舒坦,连早朝也早早的散了,在养心殿里养养神儿,什么人也没有见。听说母后几次三番的让人来请,真不知道是什么事。"转头又对李福海道:"都怪这个奴才,平时夸他是个多么懂事伶俐的人,今天也犯起糊涂来了。朕只说寻常人一概不见,难道母后也是寻常人么?"说着便要李福海自己掌嘴巴。
太后笑着拦下了,"你怪他什么,他也是忠心主子,这样的人要多多的才好。皇帝身上不舒坦,请了太医没有,可不能胡乱吃什么药。有些病症,一时现不出来,其实是很要紧的。"
皇帝只是做做样子给太后看,乐得太后拦他,挥手让李福海退下了。笑吟吟地道:"儿子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请了太医瞧了,也没有什么大的症候,左右不过劳神过度,配了几副丸药,下午便送过来,时常吃着慢慢调理就好了。"
太后呼了口气,看了看皇帝的气色,"皇帝就是太过伤神了......国家这么大,能臣干吏偏偏这么少,军机大事都压在皇帝一个人肩上,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先时你父皇多么能干的一个人,就恨不得一人分作两个人,结果还不是累垮了身子?皇帝一心要干大事,也要顾惜自己,别让哀家牵心。"一边说一边让人布菜,特特盛了一碗水鱼汤,殷殷劝道:"哀家知道皇帝身子不好,特地让小厨房的人现做的,汤熬得浓浓的。皇帝快些趁热喝了。"
皇帝违抗不得,只得喝了。
太后慈爱的看着他,"哀家再顾惜皇帝,终究不能成天跟在身边照看着,皇帝身边虽然有这么多奴才伺候,但再伶俐也不能贴心。前日莫丞相的夫人进宫,跟哀家谈了好一会子,原来他家的女孩儿都长得这么大了,可惜当时没有跟她母亲进来。"
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听太后说到这一句,早就料到下一句是什么。果然宴无好宴。但跟他说话的人是太后,又不能像对别的臣子那样呼喝怒斥,慢慢将汤碗放下了,笑道:"哦,朕倒不知道,莫丞相的夫人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既然她投了母后的缘,以后便让她时常进宫来陪母后说说话儿,也是儿子尽了孝道。"
太后夹了一块火烧豆皮递到皇帝碗里,缓缓地道:"皇帝到底是年轻人,明明知道哀家在说些什么,偏偏要拿话岔开。那莫家的孩子我是放心的,记得小儿时她就进过宫来,她家又是大燕显赫的家族,什么家世身份,模样儿人品,只要人想得到的,也尽配得上皇帝的了。哀家说了,让莫夫人下次带她女儿进宫,到时候皇帝便是有天大的事也要放下来,一块儿说说话。都是自己人,也不拘什么礼数。小时候你们也一道玩过的。"
皇上心头闷闷,实在不想沿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勉强笑道:"都是小儿时的事情了,谁还记得呢!况且母后也没有见过那莫家小姐,现在就说什么模样人品也为时过早了,别是被什么人挑唆的。"一笑起身,"近来朝廷事多,昨儿西戎又派了使者来,实在抽不出空儿。母后要是嫌烦闷了,只管召些命妇进宫来陪着解闷儿。儿子实在是陪不得了。"行了个礼,也不管太后一脸难看,径自去了。
出了慈宁宫,见到外边日头高高挂着,刺痛人眼。怔怔的站了一会,看着长出了嫩叶的柳条儿,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李福海知道皇帝心情不好,远远的跟着。不妨皇帝竟叫了他过来。只见皇帝呆呆的看着手中的花,长长叹了口气,"方才太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李福海斟酌着道:"是,奴才都听到了。"
"......可惜了你是太监......也恰恰你是太监,才没有了这许多烦恼。"
李福海躬身笑道:"奴才愚钝,真不知道皇上哪里来的这么多烦恼,明明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事。端午节的时候那莫家小姐进宫一次,奴才远远的看着,果真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儿,那模样还是其次,最让人称赞的是那份行事待人,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
皇帝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当朕是烦恼她长得不好么?"摇头苦笑,"你不懂的......"负手于后,仰头看那蓝天白云,"你不会懂,永远也不会懂!"
第二十七章
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叹息,那一声叹息啊,似远非远,似近非近,飘渺悠长,一直传到他心里去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叹息来。少卿只觉辛酸,拼命想睁开眼睛,眼皮很重,像压上了千钧巨石。
忽然听到有人惊呼,他想,会不会是那发出叹息的人,他要看清那人长着什么模样。使出全身力气,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虽然只有一丝光亮,但被黑暗笼罩了这么久,那一丝丝光亮对他而言,无异于在即将渴死的人面前放下了一杯茶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朦胧一片,像浸在水雾里。
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将军,将军。"木兰哽咽着,几乎不敢相信昏睡了这么久的人真的睁开了眼睛。狠狠咬了自己一口,会痛,才相信了。一边抹着泪一边道:"将军睡了好久......木兰还以为,木兰还以为......"最后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哽咽垂泪。
少卿怔怔的看着木兰,似乎不认得她了。目光茫茫的在她脸上游移,又往她身后望去,久久叹息一声,轻轻的道:"我睡了很久了么,怎么会睡了这么久呢......"
"将军刚刚醒来,就不要想这么多了。"木兰顿了一顿,抿唇儿一笑,"将军醒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将军再不醒来,萧大人就要把车骑将军府拆了的。将军是不知道,这些天他老是往这儿跑,别人见了还以为他是这儿的主人呢!"
少卿吃了一惊,再没想到萧戟会这么殷勤的来看他的。正说话,忽然外边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到了房门又放轻了。果然烈火一样的性子。
木兰也听见了,悄悄地道:"将军若是不信,只管闭上眼睛装睡,待会就知道萧大人是怎样的脾性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房门就被推开了,萧戟穿得一身黑,腰间却没有悬上宝剑,只用一条银龙样的腰带束着。几步进来,少卿见他要挑开帐子,连忙闭上了眼睛,也不是为了木兰那几句话顽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此时此景,与萧戟见面,竟有些害怕起来。果然萧戟挑开了帘子,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屋檐下雨水滴落的声音。少卿连气也不敢大喘,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
萧戟声音很低,"怎么还有醒,用了这么多药......太医不是说没有大碍了么,怎么还不见醒来。哼,一群庸医,皇上不请名医来,我自个儿去找,我就不信只有皇宫里面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一阵衣衫拉扯,木兰笑道:"萧大人还是这样说风就是雨的,皇宫里的太医还不好,可要到哪儿寻得更好的呢!您瞧,将军的脸色可不比昨儿要好许多了?"
衣衫悉窣,金钩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少卿只觉脸上热热的,鼻中闻到松脂的香气。
"果然红润了,那些太医果然没有白领朝廷俸禄。"笑了一笑,"要是还没有好转,我就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谁理他们是不是太医呢!"
少卿再也忍不住,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萧戟眼尖,惊呼一声,整个人几乎趴在床沿上,目光炯炯的看他。少卿实在不好意思,要推开他又着实没有力气,红了脸道:"都怪我,明明醒来了,却听了木兰那小丫头的话,装睡来骗你。"
萧戟只求少卿醒来了就好,只要他能醒得过来,就是让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也愿意,哪里还在乎区区一个没有恶意的玩笑。笑嘻嘻地道:"少卿能醒来,也不枉我一日三次的往你府上跑了,敢情世界上真有神仙,因有了神仙,才被我这片心意感动了。"他这话,一半是真心感念神灵让少卿醒了过来,一半是将心意隐在里面,端看少卿如何作答。
少卿刚刚醒来,头脑虽然还有些昏沉,但恰恰是这份昏沉,少了平常的冷静自持,忽然惊疑起来。看了萧戟一眼,正和他那黑嗔嗔的眸子撞个正着,依旧是冰冷的黑色,却多了点什么。心中一颤,偏过了头去。
萧戟痴痴看着这样的少卿,嘴角那抹笑容越发温柔起来。他以前见到的少卿都是文静中带着勃勃英气,虽然清冷却绝不柔弱,让人不敢亵渎。哪怕是中毒逃亡的那段日子,少卿躺在他的怀里,仍然挣扎着和他并肩对敌,那份坚强刚硬,连他也不禁佩服起来。现在的少卿,苍白之中浮起淡淡的红晕,微微合着眼,软软的躺在一床淡蓝色的被子里,就是用一朵白莲花来比方也不为过了。萧戟越看越爱,拳头捏得紧紧的,只靠着那指甲掐进肉中的些微疼痛来遏制住满腔情潮。
可怜少卿大病初愈,躲又躲不得,要装睡也不能装了,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木兰看看两人神色,眼光一闪,笑着去推萧戟,"平常也不知道萧大人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都欢喜成这样了。将军刚刚醒来,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哪里禁得住你围在这里。大人到偏厅去等着,木兰伺候将军梳洗。"见萧戟满脸不愿,抿了唇儿笑,"有木兰在这里,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人再能干,这些女人家做的活计大人也做不来。"
萧戟听她这么说,一笑去了。
他虽然出去了,但好容易才见到少卿醒来,哪里舍得到那什么偏厅去喝茶等着?在檐下反复踱步,连衣衫被雨水打湿了也不在意,眼睛只是盯着那扇紧紧闭着的门。好容易等得木兰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木兰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一点儿也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杀人无数的萧戟。指了指那扇敞开的门,"将军正在吃晚饭,大人若是无事也一道吃吧!"
萧戟已经吃过晚饭了,却点点头道:"正好我肚子也饿着,可捡着便宜了。"一边说一边进去,果然少卿倚在床头,膝上放着一张小几。
萧戟几步过去,抢先端起了碗,笑道:"刚刚醒来的人手脚都是没有力气的,我来喂你好了,省得打翻了东西。"
少卿抿嘴笑道:"我好歹是上过战场的,虽然病着,还没有柔弱到那种地步。拿来,我自己吃。"少卿虽然说话温和,但越是温和的人,心中拿的主意就越定。萧戟没有办法,将碗递了过去。
那双手虽然瘦削了些,但不愧是一双拿剑的手,端得很稳。少卿不是那种绝顶美貌的人,但却是让人一见就无法忘记的人。萧戟发现他的目光已经离不开少卿了,心底有些害怕,不敢再像方才那样肆无忌惮的看着他,唯恐惹他恼怒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夹着碗里的东西,一腔心思却放在了对面的青年身上,偷偷睨了他一眼,又偷偷的收了回来。虽然胆战心惊,但个中滋味实在美妙不可言语。偷偷的笑,浑然一个初尝情窦的小伙子。
少卿默默喝粥,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然房门被人推开,萧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倒是他手中的碗先落了地,少卿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什么,萧戟也闹了个大红脸。木兰却不放过他,笑吟吟地道:"木兰已是敲过门才进来的,大人还被吓成这样,传出去不笑死人了么。"莲步轻移,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小碟子,放到小几上,款款道:"这是李公公从宫里带出来的枣泥馅儿的绿豆糕。"放低了声音,"是皇上特地命小厨房做的。"
碧绿得像翡翠一样的糕点,安安静静的躺在小碟子上,一股清香迎面扑来,还带着温温热气。
"还是热的,皇上怎么知道我醒了。"少卿看着那块碧绿的糕点,疑惑不解。
木兰含笑,"李公公从昨儿起每隔一个时辰便送来一次,单等将军醒来能吃到新鲜的,皇上说了,刚醒来的人最好吃白粥配上细软的糕点,容易克化。"
少卿点头,嘴角微微翘起,"皇上太费心了......"
萧戟没有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看着少卿嘴角那一丝淡淡的笑,心里就是不舒服,哼道:"一块糕点,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到哪里买不到。少卿爱吃,我明儿就买一大盒回来。"
少卿不答,将那块绿豆糕夹了起来,慢慢的咬。那份清香,一直弥漫到他心里去了。
萧戟满心不是滋味,忽然将手中的碗重重放到桌子上,框的一声。眼中带了煞气,想了想又忍住了,款款地道:"少卿昏睡的这些天,朝廷发生了许多事。周醇林汪震清莫名其妙的死在他府上了,那些刺杀你的人好容易救下了一个活口,送进了大内监牢,浑身用烙铁烙了,也只说是周醇林支使他做的。这样的话换了谁都不信,死了的人怎么还会让人去行刺别人。皇上自然也是不信的......"微微一笑,"昨儿西戎又派使者来了,说是狄人抢夺他们的土地,弄得民不聊生的,要我们派兵支援。"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端看少卿怎样。
果然少卿停了手中动作,抬眸看他,"皇上怎么说?"
萧戟笑吟吟,"这正是奇怪的地方,以前皇上多么痛恨狄人,只恨找不到恰当的时机杀将过去,现今却一力主和,反倒是靖海侯一力主战,真不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
少卿低头沉思了一会,正色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深意,攘外必先安内。虽然西戎是小国,但我国朝局不明,国家动荡,将军再骁勇善战,也没法子保证必胜!"
萧戟听得一头雾水,"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懂,攘外不攘外的,跟皇上又有什么关系呢!少卿不要给我打哑谜了,我是老粗,听不懂的。"
少卿一笑,"你也不需要懂,我笃定,萧大人不日之内必定喜事盈门。"
萧戟更是不明白,但他知道少卿绝不是胡乱说话的轻浮人,朗声一笑,长身立起,"承你吉言了,要真有喜事,我请你喝酒。"顿了一顿,"再过几个月,恐怕国内真有一件大喜事了。皇上和莫府越走越近,那莫家小姐也真是天仙,别说是当个正宫娘娘,就是当瑶池仙母也是成的。"
少卿怔住,笑意渐渐冰冷,送了萧戟出门。晚风习习,天上一轮明月,将那新新长出的嫩草镀上了一层银光,树叶沙沙,偶尔一两声鸟鸣,反更显得清静。没有人声的冷清。
少卿不知道立了多久,他也不想回去,就这样怔怔立着,忽然肩上一暖,原来木兰拿了一件披风出来为他系上。
"将军刚刚醒来就出来吹风,当心又病了。"
少卿看了看她,"我这就回去了。"
木兰反而拉住了他,迟疑道:"将军不想回去,木兰就陪将军站着。"咬了咬唇,再抬起头来又是那淘气娇憨的神气了,"方才将军对萧大人说的那些话,木兰也听不明白,什么喜事临门啊,难道萧大人要娶妻子么?"
少卿摸了摸她的头,"不是娶妻子,是比这一件更大的喜事。萧兄弟再过两日就要领兵出征了。嗯,萧兄弟说皇上主和不主战......皇上恨不得立即将这心腹大患除了去,又怎么会与强盗和谈。皇上要派兵,但他想不到能派谁出去。这样的人可不容易找,又要是可以推心置腹,又要有领兵作战的能力!周醇林死了,兵权空出来了,若是这一仗败了,在声势上便败给了靖海侯,不得不慎重!"
"莫非皇上是在等将军身子复原?唉,要是将军没有出事,这场仗一定能赢得的,皇上也不会这样烦恼了。"
少卿望着天上那轮明月,笑得苦涩,"是啊,世上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们终归只是凡人而已......"
第二十八章
对于少卿说的话,萧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一种连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信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信赖一个完全没有血脉关系的人,在他来说,一生之中就只有少卿一个人了。虽然如此,却辗转反侧,一宿无眠,望着窗外明晃晃一轮圆月,想着少卿说话时的神态,心中烧起一把无名火。淡淡的笑,淡淡的目光,极温极润,少卿究竟在想着谁?
一片枯叶瑟瑟而落,将之捻碎。默然沉思,忽而笑了,薄薄的唇角勾出残忍决绝,只要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一连几天,和战之争一直是朝廷的主要议题。一干大臣或引经据典或分析局势,两派阵营清晰可见。萧戟默然立于臣列之中,偷眼看去,宝座之上,皇帝一脸淡然,只嘴角微微勾起笑来,似乎下边臣子争得如此激烈,与他没有半点干系。难怪人说帝心难测。暗叹,目光转去,前边空出一个位置,那是少卿惯常站立的位置。不知少卿此刻在做些什么。想到昨天他挣扎着要起身的模样,微微一笑,恨不得立即飞到车骑将军府上。
萧戟想着少卿,皇帝也在想着少卿,只是皇帝实在比萧戟高明得多,旁人只见到他莫测高深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心中那无限柔情呢!看了眼那空着的位置,淡然无痕。抿了唇,眼角余光瞥见靖海侯,又复冰冷。
暗暗冷笑!
一身紫衣,恭恭敬敬,沉默罕言。
好一副忠君的模样,一张忠君的面皮,将那颗狼子野心密密层层的包裹起来。
皇帝扣柄轻笑,群臣不知皇帝因何发笑,惶然无措。皇帝起身,散朝。群臣俯首,听那衣衫飒飒,渐渐远去。
朝罢,群臣议论纷纷,一时不能尽散。靖海侯淡笑不语,负手而去。萧戟和靖海侯擦身而过,忽然怔住,若有所思!
往车骑将府来,一夜畅谈,抵足而眠。
几日之后,少卿伤势渐好,于萧戟一并上朝。几日之中,战云也在朝廷上空积聚得越发浓密了。正是那日,西戎使者忽然上朝,恳请发兵。向来主张和谈的皇帝忽然一反常态,允了那使者的请求。群臣肚中妄测,有的想是那使者终于感动了皇帝,有的想是一干老臣借由太后的脸面向皇帝施压,更有人想是靖海侯连同几位将军威逼皇帝。
靖海侯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抬眸看了皇帝一眼,又默然垂下了。袖中五指紧握,当今圣上是云,风行云不止,千般变化,聚散无常。不由想到皇帝同李福海的一番对话......如此防备着他,待皇帝羽翼丰满,哪里还有他的活路,不如......
皇帝颁下圣旨,声音清脆,丝毫不乱,果然早就想得妥当了。靖海侯忽然生出一种被人愚弄的愤怒,再也无法沉默,待要上前力谏,又太明显了......默然片刻,脸上已转过颜色,微笑不语。四方视线交汇,千人千种心思。
下了朝,萧戟拉住了他,似乎方才皇帝说了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絮絮的只说着今天一定要赢回一局。看着那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少卿有时觉得萧戟真是个孩子。
"我本以为皇上会认命你为主帅的。"
萧戟搭上少卿的肩,笑出一口白牙,"我倒喜欢这样,以前我们也是一起打仗的。若让我一个人去,反倒无聊得很。"
的确无聊!少卿点头,抬眸远眺,掠过高高的露台,与那人撞在一处。微微一笑,也不知那人看不看得见,却侧了身,悄然避开那搭在肩上的手。
萧戟浑然不觉,他很不喜欢少卿那淡然疏远的神态。不服,追了上去,并肩而行。忽然风起,随从送上披风,不容少卿抗拒,硬是将自己的那件大红色的披风给他系了上去。
露台之上,同样大红色的披风高高扬起,皇帝紧握栏杆,脸上像结了一层冰霜。
几日之后,大军出征,麒麟豹旗高高飘扬,坚硬的盔甲反射着耀眼的日光,难得的好天气。皇帝立于高台之上,读毕檄文,举杯为众将士饯行。少卿为主帅,自然不比寻常将士,独自立在皇帝身边。皇帝举杯,独敬少卿。面上始终淡淡,就连目光也是冰冷的。少卿仰头饮尽,看了皇帝一眼,终究无法穿透那层冰障,默然退下。
战鼓如雷,马蹄如雷,三万大军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迤逦出了王都。
第二十九章
三个月倏忽便过,皇帝在京城,少卿在西戎。深宫大漠,又有什么区别,同样的争斗!
初春,开封的河水夹着巨大的冰块翻滚着向下游流去,远远望去一片白色,也看不出哪里是河水哪里是冰,靠近了,才觉得脸冷得厉害。少卿握着缰绳,前面明黄缎面黑色滚边的麒麟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明黄色,反映着皑皑雪光,竟让本该温暖的颜色也蒙上了一层寒气。其实......明黄色是天底下最寒冷的颜色了。少卿如此想着,目光被它长长的垂边错开,落到天空。天很明媚,水蓝水蓝,带了京城独有的柔媚。
京城......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了!"萧戟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看,河水都开封了,夹着冰,真像千军万马!"伸手,似乎要指给他看,却不经意的擦过他的脸。怔了一下,"你的脸怎么这么冷!侍卫,去拿件披风来!"
少卿偏头避了过去,见那侍卫果真愣愣的要去拿什么披风,微恼,"回来!"
萧戟蹙了眉头,抢了他的缰绳拉住,两位将军就这样立在路边,将军不走,身后几十万人也不敢走,停了脚步,愣愣的看着他们。萧戟从来只随自己的心意做事,哪怕是这几十万人都死在自己面前呢!他紧紧攥住少卿的缰绳,从那次相识,这是他第一次对少卿发脾气。"我很想跟你打一架!把你打得不能动了,你就不能再说这些让我生气的话了!"
少卿用力抽回缰绳,手心立时现出红红的印子,正色道:"萧将军,现在是行军途中!"
萧戟冷笑,"好啊,皇上还没有封你作大将军,你就摆出大将军的架势了!我不管你是大将军还是元帅,我只知道你是第一个让我这么生气的人!"拨转缰绳,拦住少卿的马,探身,几乎要碰到他额头,"李遥那一箭几乎要了你的命,偏偏你在兵士面前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最后不支倒下马来,我......我......"萧戟咬牙,想到少卿浑身是血的模样,这个铁铮铮的汉子也说不出话来。
少卿软下声音,"当时那种情形,我不得不如此......"
萧戟眉梢一跳,"那时如此,现在如此么?狄人已经退了,再一百里就是京城,将军坐在马上,是等着皇上的使臣来封赏还是怕我抢了你的大将军的位置?"
少卿不善与人争辩,更何况那个人是自己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心中难过,抿了唇不再理他,要走,他却不让,索性下马。
萧戟哪里能让他走?翻身下马,一把拉住了他手臂。侧过头,见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发苍白了,心中后悔非常!但现在若软下声气,少卿这个从不爱惜身子的人更放肆了。眼眸一转,口气依旧冷冷,"大将军不该走,要走,也是我走!"转身,作势决绝。
少卿声音低沉,"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明白!"
萧戟顿住脚步,身体绷得笔直,"是啊,我明白!但我为什么生气,你难道不明白么?"
少卿沉默,铁甲铮铮,走到萧戟身旁。萧戟一脸漠然,看着天边的浮云,眼眶泛着微微的红。少卿又是感动又是酸涩,有这么个好兄弟,这一生也没有白活了。低声下气,"是我错了!"
萧戟回转颜色,似笑非笑,"少卿让我这么生气,只认一声错就行了?"
少卿含笑,"那你要我怎样?"
萧戟微微一笑,当着少卿的面,高声让侍卫把披风拿来,"以后我说的话,你可要听!"
少卿心想,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你要我打家劫舍,我也去么。
萧戟心机深沉,少卿眸光只是一动,他已经猜到他的心思了。此时侍卫将披风拿了过来,萧戟接过,亲手给少卿系上。两人只相距不到一寸,萧戟一边数着少卿长长的睫毛,一边轻轻的笑:"少卿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做打家劫舍的事,嘻嘻,即便你想要做,也做不来的!"
少卿被他说中心思,脸顿时红了。
萧戟让人将马车赶过来,一脸你不答应我就把你扔上马车的神色,"这件事也不难,这一百里路程,将军只要待在马车里养伤,旁的事一概不用管!"
少卿无奈,只得上了马车。也不知萧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弄来了厚厚的褥子垫子,无论是躺着还是靠着,都舒服的很。掀开帘子,就见萧戟骑着马,正指挥士兵重新列队。呜呜的号角声,催得少卿心里痒痒的,刚想下车,一个清秀的少年掀开帘子进来,挡在门口。口中只说,将军让小人来服侍元帅。少卿气结!
车轮滚动,那少年安安静静,服侍少卿脱了盔甲,又清洗了伤口。车厢内很安静,放在小几上的汤药发着甘甘的药香,车外马蹄踏着白雪,让人昏昏欲睡。朦胧之间,少卿听到有人说话,声音低沉,心头莫名跳了一跳,睁开眼,朦胧的眸光中看到一抹摇曳的明黄色。
坐了起来,扯动伤口,针扎一样的疼。
"身上有伤,还起得这么急。"一人扶住他,只见到黑沉沉的盔甲。"吃了药了么?这伤也拖得太久了。"萧戟皱眉。
"你不在前面领兵,万一出事怎么办!"
"你就担心那些兵!"萧戟见少卿眉间有怒色,忙敛了嘻笑,"放心,快到京城了,能出什么事......"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前面烟尘滚滚,当先几匹白马急驰过来!
第三十章
萧戟冷哼,"我方才说了什么,即使你没有在前头骑马迎接,皇上也必定派人来。"说罢摔了帘子,转过眸子,脸上已没了方才的嘲讽,神色温柔万分,"你身上有伤,坐着别动,我去接旨。"
少卿哪里肯听他的,整了衣冠,不顾萧戟反对硬是下了车。
萧戟看得不错,当先一人正是李福海。李福海手上捧了圣旨,一路快马加鞭,短短一百里的路程,身子几乎被颠簸得散了架。好容易看到军队,极目望去,却看不到那温和的淡蓝色的身影,不由焦急!
他不敢再想下去,再顾不得姿态仪容,高高扬了马鞭,将好好的一头白马抽得鲜血淋漓,终于到了军前,见到了跪在地上的温润的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定定看着他,跪倒在地的车骑将军,只看得到蓝色的头盔,见不到脸孔。即使没有见到,李福海闭了眼睛也能想象出来,原来不只是皇帝,就连他也开始怀念起那温和的人来。
要下马,腿很痛,身子很痛。只得让人扶了下来。勉强站着,宣读了圣旨。
读罢,将圣旨交到车骑将军手上,不经意碰上,那双手掌居然冷得像冰。
"将军身子不适?"李福海定定看着少卿,不敢漏过一点异样。
少卿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圣旨,封爵赏赐,未到京城,已经恩宠如此。
李福海很奇怪,皇上如此隆恩,就是三朝元老也没有过这样的殊荣,凭是什么样的人都该欢天喜地的,但车骑将军并不高兴,神色淡淡,一贯的温和,似乎皇上是赏赐他也好,是责罚他也好,全然不放在心上。李福海忽然明白为什么皇上对车骑将军如此不可捉摸了,愈是爱重,愈是求全责备;愈是无法亲近,愈是岌岌以求......
"多谢公公挂念,少卿并无不适。"少卿怔了一下,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手中的圣旨并没有打开,他看的也不是圣旨中的封赏,他看的,只不过是那抹艳丽的明黄色。只有见到那抹色彩的时候,波澜不惊的眸子才荡起浅浅涟漪。
少卿说的话,李福海一点也不信。他看到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军中,只有将军才能做马车。李福海悄悄看了看站在少卿旁边的人,一身的盔甲,自然也是将军了。那人的眼,让他想起了皇帝,明明一点也不像,皇帝的眼哪里有他那么张狂?李福海默默思索......无论如何,那人天生就该生活在血腥杀戮中的,那样的人,如何肯窝在四面密封的马车里?
不由得更担心少卿,走近了,才发觉他的唇几乎没有血色!"将军......"李福海笑了,"奴才果然是骑不惯马的,才那么一点路程,就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不知军中是否有马车?"
"有的。"少卿和李福海极熟,听他这么说,想也不想便领着他来到马车前。
李福海正要上车,忽然顿住,几次要张嘴,又说不出什么话。百般无奈,看了少卿一眼,"将军,奴才有个不请之请,说了出来将军不要见怪。"犹豫了一下,慢慢的道:"奴才自小胆子就特别小,最怕一个人待着。现在到了军中,那些兵器上都是沾了血的,说句不中听的话,沾了血的兵器,最容易招来魑魅魍魉,奴才最怕的就是这种东西......若是将军能陪着奴才壮壮胆,就是再厉害的精怪,奴才也不怕了!"
少卿还以为是什么事才让李福海这么为难,原来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遂笑了,"这有什么,我陪着公公就是。只是军中马车窄小,比不得宫里。"一边说一边掀开帘子。
李福海上了车,"将军莫说这样的话,以前骑过马时,总羡慕别人能骑着高头大马,现在骑上了马,才知道那简直是受罪,至少我是再也受不了的。马车再不好,也总比骑马好吧!"
少卿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上了马车,随手落了帘子。
萧戟一直看着李福海,李福海肚子转的心思,能瞒过少卿,却瞒不过他。暗笑,这个奴才也算是机灵的,他骗少卿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那再好也不过了。但转念一想,这个奴才做什么这样关心少卿,只怕不单单是熟惯吧!
马车上浅绿色的帘子随风摇晃,萧戟静静站在那里,眼中波光闪动,比要化开的冰还冷。忽然笑了,转头,挥动手上令旗,大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并五色军旗,向京城奔去。
马车摇晃,李福海看着案上已经没有不再温暖的药碗,"将军受伤了?"
少卿低低的道:"也没有什么,行军打仗的人,怎么能不受一点伤。公公怎么会到这里来,即便是宣旨,朝中也有礼官,莫非......宫中出了什么事?"
李福海暗笑,这句话转得也着实生硬了。"将军不必担心,皇上龙体康健,并没有什么事。"
少卿脸上一红,原来自己的心意还是被李福海听出来了。正要想什么借口把话题岔开,却听李福海叹了口气,
"将军只知道朝廷制度,却不知道人心。"李福海顿了一顿,声音低沉,"这几个月,奴才守在宫里,整夜整夜,就听到皇上衣衫悉簌,辗转反侧。奴才知道皇上担心前线战事,但奴才这样低贱的人,哪里能过问朝廷大事?唯一能为皇上做的,就是将送到宫里的军报早早呈递给皇上。果然皇上看到了军报,连手上正在看的折子也不顾了,立即接了过来,一边看一边舒了眉头,奴才在一旁看着,也为皇上欢喜,心想将军在前线应当打了胜仗的。但皇上看完了军报,忽然又生起气来,连丞相进宫来奏事,还被莫名排揎了一顿。那一天,嗯,就是将军凯旋拔营的那一天,皇上连午膳也没用,闷闷呆坐了半天。奴才要上前收拾落了满地的奏报,皇上却不让,还连连踢了奴才好几脚。唉,奴才真不明白皇上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了。"
少卿听完,思索一阵,已是明白。暗暗叹息,皇上又何必如此......
"兴许皇上心中另有烦恼。"面对李福海,少卿也只能这样回答。
"或许如此!"李福海看着少卿,似乎已经看出了什么,并没有再问下去,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碧绿清澈,是皇上最喜爱的碧螺春,那时将军出征,皇上说,少卿喜欢碧螺春。"将军出征的几个月,朝廷发生了许多事。"李福海手中端着茶杯,没有喝。他等着少卿问,或许少卿问了,他就能说下去了。
但少卿没有问,两手垂在膝盖上,悄悄收紧。
李福海手指抚摸着杯缘,"这件事......是天大的好事。"李福海说得很慢,像一柄钝钝的刀,一下一下的磨着沉窒的空气,"将军......"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李福海猝不及防,茶水湿了一身。
"将军,京城到了!" 士兵飞马来报。
李福海起身,看着少卿出了马车,叹息,他终究没能把话说完!
第三十一章
城墙近在咫尺,少卿勒住坐骑,只带了贴身精锐迤逦进城。高大的朱红色城墙像一个巨人,少卿仰起头,又被灼热的阳光刺痛了眼,模模糊糊只看得到城门上飞扬的旌旗。几个月里,少卿见到的都是长长的尖锐得像匕首一样的长草,这座朱红色的城墙,只有累极倦极入了梦的时候,才能隐隐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只是每次梦醒,这抹朱红色却变成了浅浅的明黄色。现在少卿看着这满目的朱红,心中想到的却是那远在深宫,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君主。
"你想,皇上会不会亲自来迎接我们?"
萧戟轻轻拍打战马的臀,细长的眸子微微眯着,少卿看到他的手指正慢慢抚摸着刀柄。
"或许......"少卿看着两旁欢欣雀跃的百姓,眼神清澈。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那滔天的声音遮盖过去,停顿了一会,又笑着摇头,"阔别几月,京城和从前相比,大不相同了。"
萧戟顺着他目光看去,"我还以为你不会发觉。"瞥了少卿一眼,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喜事,京城妆点得这样好看。瞧,那些柱子,门窗都是重新刷了一遍的,就连咱们走的这条路也都换上了大理石,好大的手笔!"咬着牙笑,"除了皇上,谁还有这样的手笔!"
少卿不再说话,勒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用力,坐骑嘶鸣一声,扬起了前蹄,少卿连忙松开缰绳。
萧戟笑了一笑,眼中快速的闪过什么。用手一指,"看,皇上亲自来迎接我们了,这样的殊荣,就是当年的靖海候也没有过。"他声音冷淡,一点也没有话中说的那么欢喜。
路的尽头,已经用黄幔围了,百姓被挡在外头,影影绰绰,说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幔帐里头,士兵执戈,乐师执管,纵横列队,明明没有人发出声响,萧戟却听到金铁之声,战马嘶鸣。无声无息已是如此,待到皇帝一声令下,士兵高呼,钟鼓齐鸣,那是何等气势。萧戟瞥了少卿一眼,见他一脸淡定,似乎走在千军马万之中,也不过如同午后园中漫步。
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撩的两旁彩旗飞扬起来,那些绣在其上的麒麟神兽仿佛瞬间得了灵气,纷纷生动起来。爪牙獠齿,铜铃怒目,长长的旗尾拂过少卿的脸,阻了他的视线。
心中一紧,竟觉得少卿要被那些猛兽撕裂了,刚想伸出手去将他护在怀里,风停幡止,哪里有什么猛兽爪牙,淡淡的阳光照在少卿脸上,透明一样。萧戟叹息一声,目光落在少卿唇上,淡红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竟不可思议的显出一种让人怜惜的柔软来。
路的尽头,团扇,羽葆,黄罗伞盖,构出一个迥别于塞外的天地。
少卿翻身下马,尚未叩拜,手臂便被一人扶住,以为是李福海,正要退到一旁,手上却是一紧!抬眸,毫无防备的撞进一双眸子里,黑嗔嗔却深沉得像大海一样的眸子。怔住,那双眸子也正看着他,欢喜的,骄傲的,怨恨的......交错混杂在一起,最后少卿只能看到一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那双眸子看了他良久,也许只是一瞬,猛然放开了他。
"将军凯旋,举国欢腾。"皇帝笑着,"朕在大光明殿为将军设宴!"
少卿连忙婉辞,皇帝摆手阻了他,声音冷淡疏离,"这场战役,将军打出了朝廷气势,打出了大燕国威,将军当得起这等赏赐。李福海,给将军在銮驾上加设一座,朕要和将军一同回宫。"
话音未落,一种细微而尖锐的声音在百官之中响了起来,极轻极细,宛如一阵微风,待要去听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了。
当晚,皇帝果然在大光明殿为少卿设宴,封少卿为广平侯,食邑三千户。少卿叩谢,退回席上。只听司礼太监用吟唱一般的奇怪声音说了一句话,就见一队少女鱼贯而入,身上衣料轻盈柔软,她们也不用什么器乐,踏着节拍,舞动长袖,进退反折,交叠时如万梅绽放,散开时如瑞雪初降。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少卿悄悄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光和影在他脸上飞快的闪动,看不清什么神色。皇帝狭长的眸子转动一下,从那些舞女身上移了开来,少卿连忙垂下眼,只是盯着杯里的酒。酒水晃动,一股沁人的香气从圈圈涟漪中飘了出来。
"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萧戟和他坐在一席,手掌盖在他的杯子上。见少卿诧异看他,才惊觉自己的口气着实热切了一下,定了定神,淡淡的道:"虽然得了封赏,还是要节制一些,等到伤好了,我陪你喝,喝光三大坛!"
少卿一笑,其实他并不会喝酒,只因那人喜欢,他才渐渐懂得了如何喝酒。喝酒也是一门学问,他记得那人这么对他说。对什么人,喝什么酒,要慢慢去琢磨,或许要琢磨一辈子。当时,那人已经薄醉了,卧在他膝上,慵懒的笑。
不由看了龙椅上的君王一眼,端了酒杯,一饮而尽。酒是好酒,顺着咽喉,一直烧到肚子里,火热火热。
旁人来敬酒,少卿爽快的接了过来,仰起脖子的瞬间,他看到了那些人尖锐嘲讽的目光,口中的酒变得苦涩无比。
这时乐声忽然急促起来,少女柔弱的舞蹈,竟也有了金戈铁马的气势。
少卿眼前一阵模糊,只见到一个个人影在眼前晃动,偏生又看不清面孔,他知道他醉了。
"少卿,别喝了,那些人是要看你笑话!要喝,我替你喝!"一人稳稳托住他手肘。
少卿觉得心跳得很快,那些鼓点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他胸口。喘息几下,朦胧中,他看到上座的帝王冷漠的看着他。抿唇,甩开萧戟的手,强撑着站了起来。
"皇上!"少卿转眸,靖海候缓步出席,紫袖翩然。"当此良辰美景,臣有几句话必要面呈皇上。"
皇帝扫了他一眼,慢慢的道:"侯爷请说!"
"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自古阴阳调和,天经地义,皇上正值风华年貌,不如早将大事定下来,一使龙脉得以传承,二也免得天下不安。"笑了一笑,"况且丞相千金温雅贤良,就连太后也是极为喜欢的,不如就趁着车骑将军凯旋回朝,将这大事定了。"
皇帝手指摸挲着杯缘,目光落在靖海候的脖子上,淡淡的道:"就依侯爷的意思!"
百官早早得到消息,对这件事并不惊讶,但听皇帝如此说,还是要显出大惊大喜的模样,叩拜三呼万岁。
萧戟跪在地上,不住的去看身边的少卿,方才少卿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一时礼毕,百官起身。唯有少卿依旧跪着,头抵在地上,没有抬起。
萧戟心头狂跳,盯着少卿,忘了动作。
皇帝手指慢慢收紧,连呼吸也屏住了。
忽然......少卿缓缓的,缓缓的向旁边倒了过去。
萧戟一个箭步抢上,把他抱在怀里,手上湿漉漉,全是鲜红的液体。
皇帝猛的站起来,身子颤抖,"叫太医!"
李福海怔住,他从没有听过皇帝这样说话,好像连微风也能将他撕裂了。
"叫太医!"皇帝盯着李福海,眼中满是血丝,声音嘶哑。
李福海飞也似的奔出殿门,他觉得,他也要疯了。
第三十二章
少卿躺在里面,皇帝坐在椅子上,逼迫自己把目光从厚厚的晃动着的帘帐上移开,移开了目光,落在窗上。窗子半掩着,可以看到窗外开得灿烂的桃花,一枝枝的桃枝上结满了花骨朵儿,粉红的,雪白的......好一片明媚的春景。
皇帝呆呆的看着那花,身板挺得笔直,似乎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和他没有一点干系。
"皇上,皇上......"李福海立在一旁,手里捧着巾帕,皇帝没有回答,连眸子也没有转动一下。李福海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到窗台上开得灿烂的一枝桃花,心中明白,叹息一声。将浸了热水的巾帕敷在皇帝额头上。
皇帝身子一颤,挥掉了李福海的手。"少卿呢?太医怎么说?"他紧紧抓住李福海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顿了顿,似乎明白堂堂的九五之尊询问一个阉人是何等的不智,手指慢慢松开。内室的帘子微微颤动,隐约可见里面来往的人影。"一群废物!"皇帝声音轻柔,但那眼神让李福海身子发冷,他毫不怀疑,若是车骑将军有个万一,皇帝绝对会将里边一干太医的九族灭了。
"你去!"皇帝指了指帘子,想站起来,却因双腿麻木而跪了下来。李福海连忙搀住。皇帝扶住李福海的肩,仍是指着晃动的帘子。
"奴才立刻就去,奴才立刻就去!"李福海慢慢放开皇帝的手,心口酸疼。
皇帝失了倚靠,身子晃动一下。忽然一双手臂托住了他。转头,他认得他,萧戟!给少卿系上了披风的人。
薄薄的唇轻轻一勾,笑得冷冽。稳稳走到门边,撩了帘子,冷冽的空气将一室满满的药香冲散了。身边的太监赶忙给皇帝加上袍子,皇帝理也不理,只轻轻说了一句,"你随朕来!"
萧戟愣了一下,皇帝已经走下了台阶,明黄色的身影掩映在桃花绿叶中,萧戟觉得这时候的皇帝不是皇帝,只是一个男人!笑了,广袖一摆,紧随其后。
"你一直跟在......车骑将军身边?"皇帝看着盛开的桃花,犹豫了一下。
萧戟知道他为什么犹豫,咬牙,连牙齿也酸酸的。但见到那人眉宇间浓重的忧郁,想到那人不能如他这般无所顾忌的叫着少卿的名,顿时莫名的欢喜起来。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到底不是无所不能。"不错,臣自梁平之战就一直跟在将军身边了。"
皇帝似乎没有听见,摘了一片嫩叶,在指间把玩。"那时,你是什么职位?"
"回皇上,臣是管带!"
"管带......"皇帝笑了笑,看着手里的绿叶,"现在是什么职位?"
"回皇上,臣是先锋将军!"
皇帝定定看着他,萧戟第二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皇帝。那一次在清凉殿,皇帝居高临下,一双好看的风眼芒星闪烁,似乎总在盘算着什么。现在的皇帝,立在花丛中,温和浅笑,却自有一股霸气,让人不得不俯首。
"就是先皇在位时,也很少有人晋升得这么快!朕封你做将军,你知道为什么么?"皇帝揉碎了手中嫩叶,"你天生就是军人,不服输,嗜杀,你是没有鲜血就不能活的人!"皇帝盯着他的眼,轻柔的声音和他话中的血腥浑不相称,"朕看人不会错!因此朕让你当将军!就是少卿当年,也没有你晋升得这么快!"
萧戟品着皇帝最后那句话,他猜不透皇帝的心。试探着,"皇上,车骑将军受伤,是狄人使了卑鄙伎俩!"
皇帝似笑非笑,"朕若是怪责他,又怎么会让让太医为他诊治?你太小心了!"顿了一顿, "车骑兵将军到底心软,上了战场可容不得你有半点心软,不上战场更容不得你心软。"定定看着萧戟,"你是车骑将军保荐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朕今日说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上!"
萧戟重重点头,"臣明白!"少卿不能狠下心肠去做的事,他为他做,就是舍了性命,也要为他做!
皇帝拍拍萧戟的肩,笑得温和,"如此,朕就放心了!"
清风过,桃花动,夕阳残光落在眸中,似朱似血!
所处之地一片血色,萧戟听到一种细细的声音,风从发上掠过,树叶在头顶晃动。
萧戟不敢移开目光,宛如两军对垒!皇帝淡色冷情的唇角,被夕阳染成了艳丽的血红色。皇帝在笑,雍荣华贵,深不可测。细长的眸子,光华潋滟,就像头顶落下的枫叶,虽然都是艳丽的大红色,但飘摇闪动之际,每一处转折,每一道边缘,都显现出一种无法言语的微妙的变化,让人不可琢磨。皇帝正用这双无法琢磨的眼审视着龙椅下的众人,能臣、干吏、贵族、亲人......谁为肱骨,谁为鱼刺!
春天的风并不冷,甚至有了一种独特的带了花香的暖意。风吹过叶隙,柔和妩媚,听在萧戟耳里,像刀剑铮鸣。
心中不安,萧戟要待细想,那丝不安却像空中的闪电一闪而过。
沙沙声越发清晰起来,有人过来了。萧戟回头,看到李福海从桃树后头转了出来。抬脚,正要过去,身边的人更快!明黄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李福海的身旁,仍旧是一贯的沉稳雍容,但萧戟觉得,当李福海说出那句话时,那个身影不再沉稳。
"车骑将军醒了......"
皇帝听到李福海说了这句话,李福海似乎还说了什么,皇帝已经听不见了,他听到了这句话,那就够了。
这条路实在太远,皇帝盯着晃动的帘子,恨不得一伸手就把它撩起来。
终于走进温室殿,听到一室刻意压抑的低声细语。
见了皇帝,满室的太监御医忙忙跪下请安,不耐挥袖,只盯住那资历最老的御医。不曾发问,那御医额上已经见汗。
真是无用!
冷笑,也不再问,只让他们到外室写方子,一时间,满室的人去得干净,只余那角落的沙漏仍在沙沙的响。皇帝压下心中闷气,目光落到晃动的明黄色的幔帐上。窗子并没有关严,偶尔吹进一阵风来,将那阻了视线的幔帐掀起一条缝隙,皇帝看到铺了满枕的乌黑的发......
轻轻叹了一口气,卸了冷漠,再想不到什么心机权谋,现在,他只是文烨!走了过去,撩了帐,让那人的面容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
流墨一样的眉微微舒着,眉下双眸轻轻闭着,睡得香甜......
文烨看着少卿,慢慢的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文烨的动作很轻,就连呼吸也是浅浅的,生怕吵醒了他。手指描画着少卿的眉,落在眉间,有一个小小的川字,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愁思......他怜惜,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有这么多忧愁。他知道,少卿的忧愁烦恼一半都是为了他。
少卿仍旧没有醒,红色的霞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脸上染上绯红,却愈发透明起来,似乎一碰就碎了。文烨看着这样的少卿,忽然觉得他永远也不会醒了,焦灼万分,伸出手去,想用力摇醒他,指尖却软软的,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摸挲着他单薄的肩头,指下粗糙不平。咬牙,慢慢掀开他衣襟,看到胸膛被厚厚的纱布裹住。
皇帝盯着纱布,手指慢慢的抚了上去......一闭上眼,就看到少卿倒在殿上满身是血的模样,当时他离少卿那么近,几步的距离,但他是皇帝......皇帝能做很多事,生杀予夺......
笑了,压得低低的嘲讽的笑声,从喉头溢了出来,像哭声......
脸上忽然一暖,再熟悉不过的温度。顾不得掩盖眼中水光,连忙握住那人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终于醒了......"
"皇上。"那双眸子睁开了,果然像温泉水一样,皇帝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双眸子里,小小的,却不再孤单,因为在那个人的眸子里。
用力握住少卿的手,不顾他挣扎。皇帝看到少卿眼角红了起来,可爱得很。手上力道放松了些,仍旧握着......"你刚醒来,身子还弱得很,再乱动,就把伤口撕裂了。"
皇帝声音很温柔,少卿想到他们还不是君臣的时候,皇帝经常这样跟他说话,眼中带了一点调皮,嘴角带了 一点傲气,声音却是一贯的温柔。叹息一声,任凭他握去,只当是梦里,梦里,文烨不是皇帝,他也不是臣子。
"少卿在想什么?"皇帝吻着他指尖,细碎的吻里带了水气。
少卿看到,一颗水珠从皇帝睫毛上落了下来,在指尖碎开。他看着那碎开的水珠,淡淡的红。"我想到很久以前的事......"少卿轻轻笑着,"现在想起来,竟觉得像上辈子的事了!"转开眸子,窗外花红柳绿,一派明媚春色,"这个时候,桃花开了......"
"你若喜欢,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皇帝吻着他的发。
"煌筝还记得?"
皇帝一怔,少卿从前就很少叫他的字,他登基之后,更是再没有叫过。现在忽然听到,几乎错疑是自己听错了。惊喜的盯住少卿的眼,"记得记得,才多久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皇帝痴痴的笑,"等到我们老了,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我还是记得的。少卿,再叫一次我的字,我要听!"
少卿微微一笑,"煌筝,我有些渴了......"
"我去倒茶!"皇帝不等少卿说完,忙忙的就去拿案上的茶壶,倒了出来,是碧油油的茶水。顿了一下,也不知道受了伤的人能不能喝茶。想了想,急步走到门边,一叠声的催着李福海备下温水来。
少卿半支起身子,看着皇帝忙忙碌碌,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以前的事,还是不记得的好。记得的越多,越是不能放下。皇帝的心里放下了江山,又怎么能再放下一片桃花......
"你怎么起来了?"皇帝微恼,却舍不得对他瞪眼。蹙了眉,扶了他的头,服侍他慢慢的一口一口将水喝下。口里一边说,"够了么,不够我再让李福海拿去,这些奴才,连主子也不会服侍了!"
少卿摇了摇头,皇帝将杯子放回案上,正要去叫御医进来诊脉,袖子却被少卿拉住。"怎么?"皇帝低头,吻了吻少卿额头。
少卿不说话,垂着眸子,只是看着指间那抹明黄色。用力,紧紧揪住......
皇帝看不见少卿神色,乌黑的发铺了满枕,被风吹乱。那风吹进了皇帝的心,乱了,慌了,冷了......
少卿忽然放开了手,抬头,皇帝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有微微的水气,清明的眼里却带着释然的笑。
皇帝手上一松,杯子坠地,溅了一地碎瓷。
"皇上,少卿身为外臣,不宜留在宫中,请皇上允许少卿回府休养。"
皇帝定定看着少卿,"你果然还是怪朕!少卿,你该知道,身为皇帝,有些事,朕不得不做!"缓了口气,柔声道:"朕并没有存心瞒你,如果朕知道那只老狐狸会在宴会上说出那些话,朕怎么也不会让他说的!"
少卿淡淡的道:"臣不敢怪责皇上,皇上大婚在即,宫中诸事繁忙,臣留在宫中,于礼不合。"
皇帝说不出话来,他以为少卿是故意和他呕气,但少卿眉宇间没有一点怒色,像水一样,温和冷清。皇帝又恨又隐隐的害怕着,因少卿没有怨恨他!一脚将旁边的案几踢翻,小小的香炉打了几个滚,落在脚边,扑鼻的香,甜得腻人!
"你!"皇帝狠狠盯着他,咬牙,"好,李福海!备车,送车骑将军回府!"皇帝声音很大,惊得李福海打了个踉跄。
"皇上......"李福海小心的觑着皇帝脸色。
"备车!"皇帝脸色很难看。
李福海不敢再说,和几个侍卫一道,扶起了车骑将军。
马车候在宫外,李福海落了帘子,想了想,又掀开了。车骑将军靠在车厢上,车内很暗,唯一的光亮就是透过帘子的蒙蒙的光,"将军何必如此。"李福海叹息一声,"皇上心里还是疼惜将军的!"
少卿听了半晌没有言语,许久才轻轻的道:"那是皇上!公公,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李福海不再说话,放下帘子,看着马车绝尘而去。
回了宫,不见皇帝,只见一地凌乱。皱眉,信步到了露台,果见皇帝站在那里,不知看着什么。
"他......他有没有说什么?"
"将军说,那是皇上!"
皇帝不再说话 愣愣的看着窗外涣散的春阳,到底春天了,再不觉得冷。他走到殿门,发了一阵呆,又坐回了塌上,手指轻轻抚过锦被。一点点,一寸寸。直到夕阳落山,隐去最后一丝光亮。
第三十三章
之后的几个月,皇帝再没有单独接见少卿,朝堂之上,也是神色冷淡,似乎那些璇旎过往,只是南柯一梦,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但李福海从皇帝的眼里,偶尔还能见到一丝暖梦的痕迹,温馨恬淡,最后却总会化作一缕冷风,消散无踪。每天夜晚,他守在门口,皇帝守在烛火旁。烛火在皇帝脸上晃动,一忽儿明亮,一忽儿暗淡......有时欢喜,有时悲伤......
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李福海拢紧衣襟。皇宫的天空似乎总比别的地方暗沉,只是子时,天空已经浓墨一样了,连一颗星子也找寻不到。李福海叹息一声,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薄被,盖在皇帝身上。
皇帝眼光闪动一下,手掌轻轻抚摸着被面,眼神却是空洞的。但也只是一瞬,就又是平时的皇帝了。
李福海心头一酸!这张榻,这幅被......或许,这个梦,皇帝要做一生!
退出宫殿,面上忽然一凉,伸手去摸,一手的湿。正自惊讶,忽然一声沉雷,拖着长长的尾音,摇曳着罩住整个皇宫。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闷拖沓,好像连天也累到了极处,乏力到了极处。李福海抬头,浓墨一样的天仿佛要压下来,没有风,闪电却是一道追着一道,把皇宫照得透亮!一滴、两滴......亮白的光照着雨水,打在滴水檐上,四处溅开,天地蒙蒙,明黄屋顶上的吼兽,拱了背脊,沉默的聆听着没有乐师的悲曲......
倾盆大雨,说不出的冷,半点也不像春雨。
这样的雨,本是没有人声的,但李福海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皂靴踏在雨上的沉闷声响。不顾衣衫被雨水打湿,李福海抢出几步,看到小路的尽头,隐隐燃起红色的光......
李福海怔怔的看了一阵,叹息一声,轻轻退了回去,慢慢掩上殿门,想要挡了那些人手上拿着的大婚用的喜具!
但他只是一个太监,他不能做的事太多。因此他只能默默的退到一旁,看着那些司礼太监入了温室殿,后面的侍从捧着长长的红绸......李福海突然想到前些日子里,皇帝的模样,车骑将军的模样,竟生出股悲凉来。
不知过了多久,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墨黑的天,被晨光撕开了一条裂缝,到底还是天亮了。厚重的殿门扎扎的被人推开,李福海急忙迎上去,腿脚却因站得久了,打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头低垂着,却仍看见了喜庆的红色,鲜亮美丽!
偷偷挑了眼角,看到皇帝站在殿门前,霞光穿过云层,照在大红色的喜服上,金丝滚边,龙腾祥云,威严高贵。李福海想要看清皇帝面容,却被二十四旒摇晃着挡住了。
"什么时辰了?"
李富海愣了一下,才知道皇帝在问他,要大婚的人,竟连时辰都忘了。忙忙的道:"皇上,快到辰时了。"
话音未落,李福海听到风拂花蕊的声音,又像一声叹息。
"走吧。"皇帝的声音平静且冷淡。李福海想到那日车骑将军离开时,皇帝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他走了。"
红色的袖子被风吹得舞动起来,乱了眼。身子错开的一瞬,李福海终于看到了,二十四旒之下,皇帝那双空茫的眸子。
片刻之间,皇帝已去得远了,远远望去,只见到黄盖之下,那一身的喜服!
广明殿,紫苑之中唯一用作皇室庆典的宫殿。红艳的布帛,满架的编钟,随风舞动的明黄流苏,那是与温室殿截然不同的喜庆热闹,只是这份热闹却被人刻意压抑着,因此皇帝走进广明殿时,只看到跪了一地的沉默的臣子。直直走了进去,袖子擦过那人的肩膀,那人连指头也没有动一下,皇帝有些恨,心中有一把火在烧,就像昨天晚上沉闷的雷声。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连他头上微微颤动的发也恨了起来。
坐在龙椅上,司礼太监开始宣读诏书,声音尖锐刺耳。皇帝静静的听,眼神不经意的扫过座下那人,他跪在那里,背脊恭顺而倔强。皇帝嘴角抽动了一下,忽然很想看看,那人望向自己时,还能不能如平常那般温和淡然。
叩拜,起身!皇帝坐在龙椅上,木然的看着!那人抬起了脸,那片刻,皇帝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他要少卿看着自己!那双眸子,只能看着他一个人!他这么想着,屏住了呼吸,心跳得很快,他觉得他不是坐在龙椅上,而是坐在荆棘丛里。
那双眸子缓缓转动,皇帝紧张的等着,终于等到少卿把目光停在自己身上。一阵狂喜涌上心头,连嘴角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的手抓住龙椅上那昂然的龙首,冰冷的黄金被他握得灼热。正自欢喜,却见到少卿的眸光穿过了自己,越过了宫墙,落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极度的欢喜瞬间湮灭,冷得彻骨!他终于明白,那些过往,不会在了。桃花,桃花样的少卿,桃花树下偷吻少卿的自己,都随着这绵延的红色消逝了。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的手里本就应该握着江山。他这样对自己说。却觉得心中一片荒芜。
忽然钟鼓齐鸣,宛如一把长刀将广明宫沉闷的空气撕开一条裂缝,声音激荡四壁!皇帝想到了海,他听到千丈巨浪拍打岩石,震耳欲聋。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这样气势雄浑的黄钟之乐,只有他的大将军才配用。目光落到少卿脸上,却见到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浅浅的一个川字,皇帝手指收紧!
礼官唱诺,丝竹声起,雄浑的黄钟之乐,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悦耳之极,皇帝却皱起了眉。
大殿外边,一人穿了绛红色的裙子缓缓走近。背了光,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身段婀娜,可以想见也是个极美貌的少女。少女脚步轻盈,见不到裙摆摇动,只听到叮咚环佩之声。
群臣叩拜,跪迎皇后。皇帝起身,执了皇后的手一同坐上龙椅,授皇后玺。
百官朝贺,浪潮一样的声音一波波传了出去,皇后微笑着,仪态端庄。
皇帝嘴角勾起,似乎在笑,目光却落在少卿身上,见到少卿的肩头微微颤抖。
皇帝心头一紧,示意礼官,礼官唱诺,百官起身。皇帝看到,少卿脸色更苍白几分,宛如透明。
第三十四章
礼毕,赐宴,宴会设在承明殿,天子之宴,果然奢华无度,兴许一生只能见到这么一次了。少卿坐在左侧,看着一殿娇娃翩翩起舞。
"陛下果然好手段,这些美女,常人得一个已是受用一生了!"萧戟笑着,不经意的将少卿的酒杯拿了去,换上一碟热炙牛肚。
少卿垂下眼眸,执了箸,顿了一顿,又慢慢放下了。"宫中的歌舞,自然是最好的。"
萧戟不看歌舞,只看少卿,关切的道:"怎么不吃,听你府上的侍女说,你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见少卿不为所动,渐渐恼怒起来,"你回城时候答应了我什么,难道都忘了么?你心中苦闷,不爱惜身子,也要想想那些关心你的人心里难不难受。"
少卿眸中波光一闪,猛然看向萧戟,"我苦闷什么?皇上大婚,是普天同庆的事,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抿了唇,强自压下声音,眉间仍旧带了一点倔强,"你不要喝了,再喝就醉了!"
萧戟哼了一哼,见少卿脸色苍白,到底心中怜惜,柔和的道:"是我说错话了!"眼珠转了一转,似乎在听歌看舞,笑道:"以前只听说莫丞相的千金知书达理,容貌更是天上少有,我一直不信,今天见了,才知道天下果然有这样的人物。"
少卿淡淡一笑,"自古英雄爱美人,将军如此羡慕,想来心中定有佳人了。"
萧戟含笑点头,"少卿聪明绝顶,一语中的。"
少卿随口说说,料不到居然被他说中了,讶然,"当真?我们一直在一起,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但见萧戟神采奕奕,一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温柔万分,这样的神情少卿最是熟悉不过,虽然不知道他心中那人是谁,但也不禁为他高兴,"是哪家千金,既能入得了兄弟的眼,必定是个绝色佳人。"
萧戟以指扣桌,任凭身前惊鸿翩然,一双眼睛只看着少卿,柔如月光,"是啊,在我心里,这世上没有人比得上他。他悲伤也好,欢喜也好,我心里总是只想着他一个。"
少卿心有所感,眼睛不禁看向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啊,心中想念一个人,自然连他的悲伤欢喜也一同牵挂在心的。"少卿声音很低,几近呢喃。
一幅红袖拂了过来,带起一阵轻风,将那声轻轻的呢喃远远的送了出去。皇帝手指一颤,几滴酒水洒了出来,目光穿过一色广袖,落在少卿脸上,却见少卿别过头去。暗怒,手指紧握成拳。扫了李福海一眼,李福海会意,伶俐的候在一旁,听皇帝吩咐。
"你去,给车骑将军送酒,就说,是朕赏赐的。"君主赏赐,臣不能辞。他等着,等着少卿向他叩头谢恩;他等着,等着那双眸子落在他身上,再不能落在别的地方。一想到少卿眼里只能有他,皇帝笑了,欢快惬意,今日的大婚,他第一次笑得这么高兴。
李福海领了旨,正要离去,忽然皇帝又唤住了他,不解,果然龙心难测。
皇帝敛了笑,似乎在想一件为难的事,许久,"李福海,受了外伤的人,能不能饮酒?"
李福海心中明白,暗暗叹息,既然心中挂念那个人,又何必如此。垂手,"奴才不知。兴许,是不能的吧......"
"那就不要送酒了!"皇帝说得很快,"去,让厨房炖一盅鲫鱼汤。"顿了顿,想到少卿身上的伤,遂缓了声音,"不要说是朕赏赐的,不用叩拜了......去吧!"
李福海果然伶俐,一会儿功夫已经将滚烫的鲫鱼汤送上来了。汤水浓稠,香气四溢。
少卿见李福海没有给别桌送去,单单给自己送了,眼光一跳,"公公何故?"
李福海笑道:"将军莫惊,因奴才见将军食欲不振,便自作主张让御膳房做了这盅鲫鱼汤来,鲫鱼最能愈合伤口,将军喝了,就全当了了奴才这片心意了。"
少卿想了想,温温一笑:"多谢公公。"说罢执了汤匙慢慢拨浓汤水,闻着清香,就是不看上座那人一眼。
萧戟见他终于吃下东西,高兴极了,"早知道你喜欢喝这鲫鱼汤,我老早就弄来给你了!唉,你将你的喜好告诉那奴才,怎么不告诉我?"他虽然不满,但那些微不满怎比得上心中的欢喜?笑吟吟的支了下颌只看着少卿喝汤。目光不禁落在少卿唇上,淡淡的红,沾了水,像桃花瓣儿,真想变成那口汤。"那汤......当真这么好喝?"身体发热,玩笑的,握住少卿的手,将那银匙送到自己嘴里。
少卿猝不及防,怔怔的被他握住,等到醒悟过来,萧戟已经将那匙汤咽下肚去了。红艳艳的舌慢慢舔着唇上水珠,一双桃花眼里满是魅惑。少卿虽将萧戟当作兄弟,但被他这么看着,也不禁红了脸。用力抽回手,还没有说话,萧戟倒凑了上来,挨着他,低低的笑:"少卿好小家子气,不就是一口汤水,也值得生气的!"手指挑着少卿腰带上的玉坠子,细细摩挲,像醉又不是醉。"宫中的宴会真令人气闷,不如我们悄悄到外边去,反正这么多大臣,少了我们两个也没人发觉。"
正要说那是大不敬的言行,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被萧戟拉了出去。好荒唐,满殿大臣,他们一个是先锋将军,一个是车骑将军,却在皇帝眼下悄悄偷溜出去,像......像做贼......少卿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荒唐的事了。明知不对,却又不想挣扎,几乎要大笑出来!
一路穿花拂柳,借了明黄幛子的掩饰,终于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一人几乎将金樽捏碎,李福海立在一旁,胆战心惊。
皇帝狠狠盯着殿门,目光如刀,忽然啪的一声,将手中金樽重重顿在桌上,正要拂袖而去。李福海颤颤的拦住了他,"皇上......"
皇帝再不能走,看着李福海,李福海没有说完的话,他懂!殿下重臣,各国使臣,济济一堂。他是皇帝,他不是文烨。
慢慢坐了下来,宛如雕塑!
"皇上!"李福海说得小心翼翼,"乐府新近练出一支曲子,皇上可要听听?"
皇帝不置可否!
李福海叹息一声,命人换了曲子。果然曲风一变,越发柔靡起来,一群舞女踏着节拍,从殿门处冉冉前来,如轻风,如飘絮。手上长袖抛洒开来,带着暗香,转折迂回。一瞬间,满殿之内只见软红万丈,处处婀娜!
皇帝心不在焉,恨不得立时离了这殿,离了这殿,去哪里,他又能到哪里去?目光茫然,越过软红绮罗......忽然停在一人面上,几乎要以为自己错看了。
李福海一直觑着皇帝脸色,见他神情有异,立即顺了他的目光看去,险些倒抽一口冷气,那人......若不是穿了女装,真要以为是车骑将军了!揉揉眼睛,再细细看去却又不是很像了。像的,只有那轮廓,那眉眼!
那女子踏着节拍,舞着长袖,娇柔无骨。皇帝似笑非笑,盯着她带笑的眼。"她叫什么?"
李福海想了想,"乐府之中,舞技最出众的便是卫凝儿了!"
卫......皇帝笑意更深了,手指摩挲着金樽,"果然出众......"
李福海了然!一曲终了,皇帝离席,直至下半夜,皇帝才入椒房宫。
第三十五章
夜晚的皇宫,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少卿被萧戟拉着,几次想挣开,萧戟却不让!少卿蹙了眉头,扫了萧戟一眼,月光落在萧戟的唇上,本该清冷,却因染了花香酒香,莫名的温暖艳丽起来。 一个车骑将军,一个先锋将军,本该在广明殿饮酒陪侍,现今却像做贼似的!少卿想笑,从离了广明宫就一直想笑,春风花香,将那股盘踞在胸口的郁闷驱得干干净净。
四周都是树,柔软的枝条擦过少卿脸颊,留下一缕暗香。黑夜中辨不出颜色,只知道到处都是花,冷香,清香,甜香混在一起,越发的昭显出皇宫的煌煌大气来。少卿却不喜欢这样浓郁的香气,他想到了那山坡上淡淡的桃花香。
萧戟含笑看他,见少卿流墨一般的眉头淡淡蹙了起来,嘴角带笑,似哀伤似温柔。萧戟眸光一寒,已是明白。"御花园再如何美丽到底也是皇宫里的东西,沾了俗气......"短短的一句话,只有萧戟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少力气才说出来的,他想对着少卿大喊,那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都想着他?但萧戟知道自己不能将那句话叫出来,若将那句话叫出来了,他和少卿就什么也不是了!咬牙,敛了眸子,藏住眼底波光!他会等,等到少卿心死!
萧戟看着少卿,他活了这么久,饮血杀人只当是常事,也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难得住自己,但在少卿面前,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练武之人总有死穴,少卿就是他的死穴。温和恬淡,跟他截然不同的少卿,每次看见少卿,萧戟总有一种即将被吞噬的错觉!或许......他已经被吞噬了!
少卿觉得萧戟有点怪,但因背了月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忍了手掌的疼痛,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出了宫,我们又到哪里去?"想了想,"回府去么?"
萧戟如梦初醒,转开眸光,看着不远处摇动的花枝,"回去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问萧戟,萧戟却不答,只是拉着他走。有时候少卿觉得萧戟和皇帝真有些像,自然不是容貌想像,究竟是什么,连少卿自己也说不出来。想到皇帝,心头百味交集!索性闭了眼,任由萧戟拉着,闻着暗夜里的冷香,听着沧池滔滔水声!
"有人过来了!"声音带着笑,一点都不像他说得那么惶急。少卿被那人拉得转了一转,身子撞到了一块山石,却不疼,反倒是坚硬中带着柔软。微微一笑,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牛皮靴子铮铮作响。
"有人过来了,我们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到山坡上等我,我一定来!"少卿还记得,当初那人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就连眉心蹙起的淡淡的川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唉,当时年纪那么幼小,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的,如果什么都能忘了,那就好了!少卿睁了眸子,却看着的地上初初冒出头的嫩草。到山坡上等我,到山坡上等我,到山坡上等我......那声音在反反复复,穿过花树,掠过沧池,在浩淼烟波的那头再汹涌的击打回来,少卿几乎要以为那人就在身边了。但他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他听了那人的话,到山坡上,一直等一直等,那人也没有来!怪他么?少卿笑了,他是不会怪他的,他永远也不会怪他!
萧戟侧耳听了一阵,"原来皇宫的侍卫这么不经事!"身子退开了点,看着少卿温玉一样的脸,再不舍得退开。
"因为你是先锋将军!"少卿慢慢抬了眸子,文烨的脸慢慢淡去,现出萧戟锐利的眉眼来,"如果连这些侍卫都能发现你的行踪,先锋将军也不用上战场了。"
极少听见少卿打趣人!萧戟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转了开去,"是么,那我真不能负了先锋将军这个名号了!我们快走,再晚些宫门就关了!"
出了宫又到哪里去?少卿从来不认为夜晚的京城有什么好玩的。这个时候......少卿抬头看看高高挂在空中的圆月,这个时候,他该在书房看书的!
"你看!现在才热闹呢!"
顺着萧戟手指看去,一条街道满满的摆满了小摊贩,比盛宴的皇宫还要热闹。少卿又惊又喜,"这是哪里?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萧戟温柔看他,"你啊......就是太难为自己,活得只在一些,大燕也不会塌了!"
少卿不理他,别过了头看旁边的小贩。铺在地上的布上摆满了各种兵器,若是寻常的兵器也就罢了,那小贩见少卿看了过来,就热情的拿了一把剑出来,说是祖传名剑。也真是名剑,照着月光,银色的剑身就变成血红色。
萧戟见少卿不理他,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很高兴见到少卿嗔怒的模样。果然是有了酒的人,这样就恼了......如果这里不是市集就好了......萧戟这么想着......
"这剑多少钱?"少卿一边试着剑刃一边问道。
"十两银子,这可是我家祖传的名剑,若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我死也不会拿出来。"
"名剑?"萧戟从少卿手中抽了剑出来,随意看了看,一把掷了回去,"依我说,这把剑顶多只值二两银子!你不服?"冷笑,"这样的把戏我三岁就玩了,明儿想蒙人,弄点好水涂在上面,再寻个呆子,兴许能成。"说罢再不理那小贩,拉了少卿就走。
人很多,熙熙攘攘,把两人挤在一处,萧戟似乎说了什么,人生嘈杂,少卿听不见,大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萧戟凑在他耳旁,呼吸灼热,"你喜欢名剑,我家里多得是!"
少卿怕痒,缩了缩脖子,抿了唇儿笑,"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
萧戟揽住他肩头,装作被人推得踉跄,嘴唇刷过额角,"有何不敢?堂堂的车骑将军,也有怕的东西?"
少卿嗤的一笑,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第一次比试就摆出拼命的架势。我若是拿了你心爱的东西,那还了得?"
萧戟怔住,灯火阑珊,也不及那浅浅一笑,"我最心爱的东西,早被你就拿走了......"
第三十六章
夜晚的广明殿是什么样子?李福海在宫里这么久,极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布置奢华的宫殿,到那最高处看上一看。宫禁固然可怕,人言更可畏。但这几个月,似乎从太后隐隐约约提及皇帝大婚时起,李福海便时常站在这紫苑的最高处,随了他的主子俯瞰这夜晚的紫苑。
曾问,皇上为何不歇,若喜欢,白日再看岂不更好?
皇上笑答,白日的紫苑,却已不是夜晚的紫苑。
李福海听了不明,却不敢再问,在宫里能待得久了,练就一双利眼,成就一片玲珑心。但在方才的筵席上,他忽然明白,撕去了奢华富贵的外衣,裸露出来的也不过是脆弱悲凉的内在而已。
"皇上,夜深了!"李福海掂掂手上的披风,很重。
皇帝听而未闻,负手立于朱栏之前,宽大的广袖被风吹得猎猎舞动。黑色的袖子,黑色的衣衫,李福海记得,皇帝并不喜欢黑色,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嗜黑了呢?目光擦过皇帝,脚下一片朦胧,所有一切都隐在黑暗里,细细看去,仍可看见青黑色的鳞片,闪着莹莹寒光。远远的那处,灯火通明,宛如白昼,该是广明殿了。
原来同一样物事,站的地方不同,看在眼里也是不同的。李福海怔怔看着光影中的觥筹交错,听着残席上的笙歌艳舞,所有一切,到了耳边,不过是一缕寒风而已,身上还带着酒香,却已不萦于怀了。
当真不萦于怀?李福海看了皇帝一眼,自然,他只看得到皇帝挺得笔直的背,大燕的脊梁!
大燕,这个字眼,李福海听人说了许多次,大臣,太后,皇帝......太多太多的人,无时无刻不提及这个字眼!什么是大燕,是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还是这座由冰冷的石头堆砌出来的华丽的宫室?他只是个阉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
"什么时辰了?"
李福海已经是第二次听皇帝问这句话,"回皇上,已是子时了!"
"......还记得这座宫殿么?"
怎会不记得?小时候他经常陪着皇帝到这里来,那时皇帝还是太子,穿着大红色的袍子,粉嘟嘟的一个小孩儿,只是这个小孩子已经懂得运用权势了呢!轻轻笑了起来,又连忙敛下嘴角,依旧低眉顺眼!"奴才记得,这是扬翼宫。"
"扬翼宫......"
缓缓吟来的三个字里带了浓重的尘土味,仿佛一扇久久未被人开启过的大门猛然间被人推开了。李福海不敢说话,他一向不是多话的人,因此他活得很久。
"朕很久没有进去了!"
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李福海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门推开。灰尘瑟瑟而落,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正想吩咐下人洒扫干净,皇帝已经迈进了门槛。黑色的衣衫和暗沉的宫室融为一体。李福海亦步亦趋,皇帝突然顿住,盯着空无一物的地,"这里......原该有一座大插屏的!"
"宫殿废置已久,皇上若喜欢,明儿奴才便让人把物什都搬来,和从前一样。"
皇帝摇头,慢慢坐在床上,空旷的殿中,也只有这张床没有被人搬走。床上没有绣被锦褥,很硬,皇帝靠着床柱,似乎在思索什么。李福海远远立着,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在皇帝脸上,出乎意料的平静安详。
皇帝出神了一阵,猛然起身,衣带上的玉坠缠上帐子的流苏,淡红色的帐子覆了一脚,暗夜里的桃花。李福海连忙上前收拾,皇帝猛的推开了他,不言不语,定定的看着覆了一脚的艳丽的红。桃花香,桃花红,桃花样的人儿......
月光下的手修长白皙,只有掌心四周带了些微薄茧,养尊处优的手,如何比得了在沙场之中执惯兵刃的手?他为何要比,那人有什么资格跟他比!心底一股暗火在烧,一把撕了那片红!艳丽的红,从他指间碎成一片片,飘扬着从空中落了下来。
红得像血的桃花,沾了月的清冷,盘旋着,舞出一室妖娆。
"非你不可?"皇帝咬着唇,一缕鲜红从嘴角蜿蜒而下。吃吃的笑,"朕富有四海,当真非你不可么?你算什么东西?"一字一字,嚼碎了再从嘴里吐出来,深刻的恨!"你算什么?朕要你死,你就得死!"红色的碎片拂过他的脸,柔滑细腻,扑鼻的尘土味,好像他站在一座坟里。
"皇上......"李福海汗涔涔。
皇帝含笑,红色的唇染了血,诡异妖艳,"你看,桃花开了,朕就说,那个孩子喜欢桃花,他一定会回来的!"
李福海这才明白皇帝为在深夜里到扬翼宫来,"皇上,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皇帝淡淡的抚着腰间的坠子,红色的宛如桃花的坠子,轻轻的道:"胡说,这么多年,朕一直在等他回来,朕是皇帝,他怎么能不回来?不回来,朕就让人杀了他!"皇帝声音温柔,眉毛在笑,眼睛在笑。"他已经回来了,朕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只要一眼,朕就能认出来,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认不出朕!"
"皇上,您累了......"
一阵狂风,把窗子撞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朕累了......"皇帝慢慢起身,黑色的袖子慢慢拖过床沿,垂在地上,又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和了一室的黑。月辉清冷,滑过袖边金丝,再一点点荡漾开去,落在飞舞的红色上。"朕累了,普天之下又有谁看得出来?"皇帝盯着窗子,似乎在对谁说话。
李福海定睛看去,除了匍匐的屋顶飞舞的红色帐子,哪里有什么人?
"少卿,少卿!"皇帝低低叫着少卿的名字,他声音越是温柔,李福海越是害怕,禁不住往外边退了几步。"那时候你还那么小,朕也还那么小,每次朕累了,就跑到扬翼宫来,抱着你逗着你玩。唉,那时候你连话也不会说,朕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不会说话有什么打紧,朕每次看到你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这些事,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顿了一顿,"但你不见了,朕回来的时候,你和贵妃都不见了!"皇帝咬着唇,红色的血从伤口蜿蜒而下,滴在地上的红绸子上,混成一色。
"皇上,回去吧!"每一个字李福海都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皇帝。
"回去?"低低压抑的笑终于变得张狂,在空旷的宫殿之中汹涌拍打,"你命令朕?你只是一个阉人,居然命令朕?"
李福海连忙叩拜,口称有罪。
皇帝盯着他,良久良久,"什么不学,却学足了他的模样。恭顺谨慎,让朕挑不出一点错处!你以为这样就称了朕的心?"
李福海不敢答,皇帝问的是车骑将军。肩上突然一痛,倒在地上,看到皇帝黑色的皂靴停在眼前。
皇帝眼光如刀,冰冷狂乱,"朕告诉你,你永远都不能称朕的心,朕总要挑出你的错处!朕让你当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朕总要挑出你的错处!"
李福海心中颤抖,原来皇帝一直都在猜忌车骑将军!既然猜忌,为何又委以重任?看了皇帝一眼,俊美的脸满是苦痛,嘴角虽然带笑,在他看来却像哭。
风渐渐小了,片片碎红落了一地,平静而凌乱。
皇帝踩着一地的红,慢慢走到殿门,"把这锁换了,再不许人进来!"
李福海忍痛爬起,他知道,今晚的事即使死了也要烂在肚子里。
第三十七章
重重高墙,森森殿宇,再凄惨再尖利的哭嚎,传到宫外,也只剩下一缕比花瓣更柔弱的风而已。更何况皇帝并没有放任自己哭嚎出来,他是皇帝,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自己的心思泄漏出一星半点,再悲再伤,悲伤到心碎,也不过仅仅从下唇流下一抹残红。因此那一晚皇宫中发生了什么,少卿是不知道的。那一晚,少卿被萧戟拉着,在京城里跑了一个晚上,就是打仗也没有这么累,但心里却是欢喜的。萧戟像个大孩子,买了许多小玩意儿,难以想象一个征战过沙场的男人居然会买这么多的东西,莫非他身上经常带着散碎银子?连去赴皇帝的宴会也带着银子?
少卿看看萧戟,脑中不自觉的想,万一他与人拉扯时银子从身上掉了出来,散落一地,不知道他会如何收拾?不禁轻轻的笑了出来,身旁那人不依不饶,连连追问,哪里敢说出来?随口找别的事推托过去了。以为将那人蒙骗过去,却反倒被他要挟了,拖着来到一处楼阁。
草木书香!
少卿惊叹,在这么喧嚣的闹市竟然有这么一处清静的所在。
萧戟像是来了多次,边走边熟惯的和掌柜打着招呼。说是掌柜也真是辱没了他,他哪里像那满身铜臭的掌柜?唉,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像生意人,一身清气!
你怎会认识他们?
悄悄问萧戟,他转头看了过来,背着光,黑嗔嗔的眼中似乎有什么跳动。待靠得近了,口唇微微一动,听不真切。少卿不由靠近了些,萧戟却不再说了,只是看着他笑。少卿闷闷的撇过头,原来只是戏弄他。
上了茶点,都是清淡的,这样的深夜,难得的了。送茶的少女以袖掩口,看着他吃吃的笑。
少卿脸红,以为是脸上脏了。
别动,我帮你擦!
身边那人声音温柔,或许在清竹草香的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温柔得不真切起来。清风撩了薄纱,隐隐见得一美人跪坐琴旁,素手轻挥,声如珠玉。那琴声太醉人,因此也就忘了萧戟的举动是多么不合礼仪。闭了眼,由了他,只当是风!
那一晚,两人都没有回去,听着那琴,絮絮的说着话,避开朝廷,避开政事,风清云淡。
天边终于还是亮出了鱼肚白,浮云淡薄,阳光就从那薄纱般的云后头透了出来,将整片天都染得红了。推盘而起,下了一夜的棋,竟不觉得倦。或许闲人下的棋,原本就是闲棋,不争不抢,不愠不火,哪里比得上宫里那人?
整肃朝服,上了马车,恋恋不舍的看着那间雅舍越行越远。
你若喜欢,我们以后再来。
少卿垂了眼眸,默然不语。昨日之前,穿着皇袍的人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话语温柔,只是那皇袍着实刺痛了人眼。迷了眼,自然不会再将那样的话放在心上了。
高高的台阶,一步步挪着谨慎的步子,到了顶端,再回头,广明殿就在下首。明黄的琉璃瓦,尚沾着喜气。入了朝阳殿,习惯的立在一旁,不去介入臣子间的纷争。直到正午,高高的龙椅上仍旧空荡荡。殿中细碎的议论越发响亮起来,空气开始躁动起来。
忽然一人手执廛尾,从门外走了进来。
李福海,皇帝近侍。
"皇上龙体不适,今日罢朝!"
众人面面相觑,待李福海转过了身,才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询问皇帝龙体如何。
少卿退到一旁,默默端详李福海脸色。不见焦虑,想来皇帝该是无事的。迟疑了一下,步出大殿,阶梯一级连着一级,上来时不觉得,现在站在顶端往下观望,竟有一种站在云端的错觉,一失足,便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臣子慢慢散了。萧戟与他擦身而过,口唇动了动,似乎要问,到底没有问从来,只是那神情越发让人捉摸不透。少卿立在那里,空荡荡的大殿,空通通的声音。李福海走了出来,在他身旁站定。
"皇上不肯用药......只怕将军说的话,皇上还听一些!"
李福海的话并不是圣旨,他可以置之不理。再不然,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既显了自己的忠心又不落人口实,就像那些大臣一样。少卿是老实人,那人经常这样说。但他却不知道,在官场待得久了,老实人也并不是句句实话。但要说的话太多,竟然一股脑的堵在喉间,反倒是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只溢出一声叹息,抬了步子,往那再不愿踏入的殿宇蹒跚而去。
"朕没有召你来!"
榻上那人半撑起身子,瞪着他。
少卿沉默,跪在一地狼藉之中。
"将军担心皇上龙体......"
"谁要你多嘴!"当的一声,瓷碗从李福海耳边飞过,撞在墙上,黑色的药汁洒了一地。李福海担心的看了少卿一眼,再不敢多话,默然退下。
皇帝喘着气,身旁美人伶俐,连忙拿过大迎枕,让皇帝靠上。皇帝盯着少卿,眼也不眨,似乎要从那波澜不兴的脸上看出些许波澜来。"朕没有要你来!"皇帝说得很慢,一字字,钝刀一样切磨着混浊的空气。"你是外臣,宫闱重地,于礼不合!"同样的宫室,同样的一句话,只不过说话的人换成了听话的人。多么惬意,皇帝讽笑,用力盯着他。果然温和的唇用力抿了一下,皇帝几乎屏住呼吸,等了许久,少卿却依旧沉默。
真的恼了,眼前与少卿相似的温顺的容颜也不能平息他心头的怒火,拨开卫美人的手,指着门,"不说话?你见了朕总是一句话也不说,你滚!滚出去!"
大声咳嗽,要咳出血来!卫美人慌张起来,柔软的手掌轻柔的拍着皇帝的背。
"皇上保重龙体。"有礼的叩拜,有礼的退下,一丝不苟,恪尽礼数。
盯着恭顺的背脊,眼中简直要冒出火来,那人总能将他磨得耐性全无。
"你给朕回来......"那人回头,淡淡的看着他,眼中温和,倒像他才是顽劣不堪的孩童,君主一言九鼎,如何能出尔反尔?懊恼,又舍不得就这么让他离开。眼角扫过卫美人惶恐的容颜,有了主意,"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朕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左右,把她拖出去!"
美人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惹恼了皇帝,连忙除下玉簪,跪倒请罪。
左右侍卫如狼似虎,拖下哀泣的美人。
美人与少卿擦身而过,两双眸子不经意的对在一起,一瞬间,心底流过某种莫名的感情,似乎两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熟悉了。
第三十八章
原来再如何恭顺温良,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嘴脸!皇帝冷笑,闭了眸子,只作不见,但又想,他何必怕了那人,猛的睁开眸子,狠狠盯住那人温和的侧脸。也只是温和而已!要说俊美绝伦,要多少没有?心中这样想,偏偏转不开目光。正午时分,金色的阳光随着红木地板冉冉的铺了进来,也染红了那人青色的衣,不知是风还是光,衣衫颤颤的抖动起来,让见惯了美人的他越发的躁动不安,当真可恶!
那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以为无味,琢磨着却又意蕴复杂,若说内有乾坤,那人却又着实不知,更不用说含沙射影了,叫他看不透摸不清!一面想,他该是信任他的,自年少时的相濡以沫生死相许,若心存背叛,不会等到今日;一面又想,人心如海,他又能保得住谁,他又能信任谁?思来想去,君君臣臣,生死荣辱,到得头来,不过一纸诏书而已,何必费尽心思?
垂了眸子,慢慢把玩手上如意,只把那柄寒玉想成那人的脖子!
衣衫悉簌,忍不住掀了眼角,端详那人。以为必定会见到那人恭敬温顺的模样,却想不到那一贯跪伏在地的人,却用他一双温泉水似的双眼,专注的看着别人,除了他以外的别人。君主在上,他如何敢这样藐视。当的一声,玉如意坠地,如愿的看到那人惊慌的回头,又匆匆的垂下眸子。
冷哼,明明如愿以偿,却不甚满意。扫了李福海一眼,一干奴才知趣的退到殿外,合上殿门,挡了刺目金光,复了满殿阴沉。看着少卿,终于心满意足,此时此地,再没有旁人,除了朕,你还能看着谁?
坐起身来,盯着他,"把如意捡起来!"
原该奴才做的差使,他就等着,看那温良恭顺的人何时才会恼怒。可那人却也不恼怒,慢慢的,小心的将玉如意捡了起来,恭敬的捧在手上。
"你这样,是等着朕去拿了?"尖酸刻薄,刻意的把冷笑挂在唇边,只等着让那人看到。可那人连眼角也不抬,低头弯腰,恪尽礼数的将玉如意捧到他面前。
洁白的玉如意,冷冷的发着惨白的光!皇帝盯着玉如意,目光慢慢的挪到那人脸上,如同玉石的脸,波澜不兴,他在看他的笑话!好大的胆子,他敢看他的笑话。喘着粗气,一把攥住玉如意,狠狠的掼到地上,那人被他猛的一带,踉跄了一下。
用力纠住青色的袖子,锁住那双略微惊慌的眼,"你总是躲着朕,现在,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臣不敢!"
慢慢放开了他,皇帝身子颤抖,竭尽全力才把手放到锦被上,他怕,稍一把持不住他就会括上那人的脸!一声声的不敢,就是闭了眼睛,不,兴许到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的那刻,那人也会这么对他说"臣不敢"。恭敬么,如此贤良恭顺,他该是放心的,他午夜梦回,他总是梦见这副匍匐在他脚边的看似恭顺的模样,心口像压上千钧巨石!以为早就懂了他,原来最不懂他的就是自己,究竟是谁征服了谁......
"少卿身子是否不适?"
"谢皇上垂询,臣一切安康!"
"一日不见,少卿也学会欺瞒圣上了!"皇帝笑着,"若不是身子不适,谨守礼数的少卿为何早早离席?"
少卿苦笑,原来皇帝早就知道了。欲要退开请罪,袖子却被皇帝揪住,只能半欠着身子,诺诺道:"臣有罪!"
"除了这句你还会说什么?"恼了怒了,咳得喘不过气来。
少卿到底看不过,将旁边的茶水端了过来,两双手不经意的碰在一处,都怔了一怔。
原来你并不是铁石心肠。
莫名的,少卿听到皇帝这么说,定了定神,眼前那苍白的唇却紧紧抿着,谁都没有说话!
茶水洒了出来,弄湿了华美的锦被,"连一点小事也办不好!"断断续续的声音夹在咳嗽里,本想说茶水滚烫,让李福海进来伺候。到了嘴边却变成另外一句话。错愕,已经不能改了,偏了身子,唯恐他看见自己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懊悔,却听当的一声,连忙回头,少卿青色的衣袖上滴着水,地上散着几片碎瓷。
"你......"目光在少卿衣袖上转了转,他却将手掌藏得严实。"果然连一点小事也做不好!"轻轻的说,带着些许心疼。"你过来,陪朕说说话。李福海,把苦酒汤拿进来。"往里边挪了挪,半闭了眸子。
少卿慢慢坐了,病中的皇帝苍白脆弱了几分,似乎方才大怒的不过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李福海进来,放下了药。小小的一个长颈瓷瓶子,皇帝拿了过来,慢慢把玩,"烫伤了么?”
"......"
"拿出来,让朕瞧瞧!"
刚伸出手,就被那人攥住。没有提防,倒抽一口冷气,皇帝看了他一眼,松了力道,"你总是这样,受了伤也不说!"一边说一边拔了塞子,将水液细细的涂在烫红的皮肤上,"昨晚玩得尽兴了?"笑了一笑,"我们一盘棋,下了几年,也总分不出胜负,昨晚那局棋,是你赢,还是萧戟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少卿抽回手,轻轻的道:"不过闲来无事,消磨时光罢了!"
皇帝放回瓷瓶,慢慢的道:"朕说过,棋局可以观天下!朕看,必是萧戟赢了。"盯着少卿,"你没有竞争之心,他却不然,朕看他是一头老虎,你越是退让,他越是进逼,可朕就喜欢这样的老虎!"顿了一顿,"你这性子,若能改一改,朕看,再没有什么人能胜得你了!"
心冷了,改?改什么,如何改?伴君如伴虎,再改,也不能称心!
皇帝毫无所觉,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人推开殿门,神色慌张。竟是李福海,不悦起来,冷道:"慌什么?"
"皇上!"李福海定了定神,"平阳侯已夺下卒城,使者已在外头候着!"
皇帝大喜,振衣而起,扫了少卿一眼,"平阳侯能为朕夺下卒城来,就是有一千个错,朕也容得了他。李福海,宣群臣上殿,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大燕多的是能臣猛将。"
击鼓上殿,少卿听着鼓点,想着方才皇帝若有似无的一眼,自失的一笑,皇帝又何必如此?
当的一声巨响,铜锤击在铜鼓上,震得满殿嗡嗡作响。使者手捧文书,踏着余音昂然入殿。
皇帝读罢,满脸喜色,"好,好,平阳侯立下大功,也不负了朕一片苦心。"
"皇上!"使者跪地,少卿看去,见使者放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心中一惊,不由向皇帝那方悄悄挪去。
"卒城已破,齐王已死,侯爷请皇上赐封假王!"
群臣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眼前之人的口中。
这简直是要挟了,皇帝猛的站起来,狠狠盯住底下那人!拳头越收越紧,忽然啪的一声,一人将玉圭掉在地上,皇帝转眸,只见少卿一边捡着玉圭,一边看着他摇头。
皇帝醒悟过来,抚掌大笑,"朕早说过平阳侯是英雄,英雄岂能做什么假王,要做,就做真王。座下听封,赐平阳侯为齐王,卒城连同周遭一千里皆为属地,食邑五千户!"
使者大喜,一干老臣默默摇头,靖海侯上前一步,蹙着眉道:"皇上,将异性封王,祖上无此先例。"
皇帝似笑非笑,"人人都说靖海侯睿智,怎么也犯起糊涂来,难道祖宗的法制不能变?朕是皇帝,朕说的话就是法!"
四目相对,如刀如戟。靖海侯慢慢垂下眸子,盯着手中玉圭,末了淡淡一笑,退回臣列。
老狐狸!
退了朝,皇帝只让少卿一人跟随,入了内廷,也不坐銮舆,沿着小径慢慢的走。这时是春末,冰雪融尽,到处都是一片嫩绿。皇帝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在指尖揉碎了。恨恨的道:"那只老狐狸,朕一定要杀了他!"
"成大事者能忍人所不能忍,皇上又何必急在一时?"
皇帝笑了,"少卿以为朕会把平阳侯放在眼里?一个为蝇头小利而蒙蔽心智的蠢人,能成得了什么气候?那些躲在背后,不动声色的人才真正可怕!"让人拿来棋盘,"今天陪朕好好下一局棋!在这园里,你我都是闲人!"
少卿坐下,依旧执了黑子。
风拂树叶,吹来阵阵暗香,不知道过了多久,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掺杂。
"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和你下棋?"落下白子,填了缝隙,"只因你的棋艺是朝中最好的!若能赢了你,余下的人也就不足道了!"
"......皇上,靖海侯心机深沉,党羽众多!"
"朕是皇帝,他再狂妄,也不能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皇帝懒懒向后一靠,"自然,朕会慢慢的将这棵大树的枝干砍掉,没有根的大树,还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少卿,军队是最锐利的武器,不要怕别人说什么,你只需记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朕!"
"臣明白!"少卿看着棋盘,白色的棋盘上,星星点点落了金色的铜钱印子,如此阳光灿烂,春色明媚,却不知明日又会怎样呢?有些同情靖海侯,但政局如同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靖海侯是枭雄,却不知皇帝最容不得的就是枭雄!除了靖海侯,平阳侯要死,郑侯要死,这京城的地,就要被鲜血染红了!
第三十九章
那一局棋不知下了多久,小小一方棋盘,黑白棋子纵横厮杀,皇帝的手漫不经心的拈着棋子,再漫不经心的落在棋盘上。一局棋,磨磨蹭蹭,不知磨的是棋子,还是人心。少卿本想认输,但他知道那人必定是不愿的,因此只能顺了那人的意,陪了他听那丁丁的脆响。
天已黑透,尽管内侍高举烛台,棋上众子也看不真切了。皇帝懒懒向后一靠,眼睛明明盯着那棋子,但当那晃动的烛光流过眸子,那如冰的眸光竟也生动温柔起来,温温的扫过眼前那人低垂的侧脸。
"原来竟这么晚了......李福海,你也不提醒朕!"皇帝似乎要说什么,但话锋一转,又让人猜测不出。
李福海看了少卿一眼,又忙忙垂下,"皇上,是否与将军前往清凉殿用膳?"
"少卿以为如何?"皇帝似笑非笑,意有所指。
少卿抿唇,装作没有见到皇帝眼中那一抹焦燥。只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臣子一样,跪拜辞谢,连连称罪!
皇帝毫不动怒,笑着让李福海托了一样物事上来,只说是赏给他的,少卿怔然,尚来不及谢恩,皇帝已经起驾回宫。
"将军......"
少卿犹豫了一下,将托盘上的红绸掀开。洁白的玉如意,静静的躺在红色的绸缎里!手指沿着光滑的轮廓细细抚摸,到了柄端,停了下来,那里有个小小的缺口,棱角尖锐,似乎被谁狠狠摔过。少卿叹息一声,紧紧攥住那柄如意。狂风乍起,飞沙扑面,少卿却浑然不觉,一双眸子定定看着那渐渐远去的红色的背脊,直至没入重重宫闱,再也找寻不见!
出了宫,少了耀目的烛火,天地之间一片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
"原来竟这么晚了......"说出了口,才惊觉竟然和那人说了相同的话,不禁苦笑。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一人说着,慢慢从黑暗里踱了出来。
"我以为你早就走了......"少卿目光落在他肩上,衣衫已经湿了,不知站了多久。
"我在等你!"
少卿转头看他,"等我做什么......"顿了一顿,望着天边一闪一闪的星星,"若是今晚我留在宫中......"
萧戟淡淡的道:"你出来了!"
少卿勾起唇角,负手于后,"昨日你做了东道,今日该轮到我了!"
萧戟朗声大笑,"荣幸之至!"
那一晚,萧戟下榻车骑将军府。
酒至半酣,萧戟揽住少卿的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等你?"
少卿避了开来,淡淡笑着,靠在垫子上,双眸似合非合。
萧戟支肘看他,灼灼烛火迷乱人眼,"你不适合宫闱!你的人,你的心,该在战场上!"
"战场......"那双醺醺的眸子忽然睁开,不见一丝醉意,"金戈铁马,叱咤风云,何等快意!"少卿抚掌大笑,"萧兄弟箫吹得好,不知可否吹奏一段?"
"有何不可?"萧戟解了腰间箫管,按商引宫,一缕清音从口中流泻而出。
少卿半眯着眸子,目光越过萧戟,看着窗外一轮明月,渐渐朦胧......
那一晚,萧戟没有离开车骑将军府......
※※※※
夜深沉,月皎洁!曾有人说过,京城的月色是皎洁中带着一点柔媚的凄楚,而大漠的月,永远是冰冷苍白中透出血腥肃杀。李遥眼前所见,正是如此!勒马四顾,茫茫草原望不到头,只有远远的与天相接的地方,依稀能辨认出模糊的灰色。深夜的草原......
"将军,夜深了!"
回头,身边的十夫长也与他一般盯着那不可捉摸的远处。
侧头聆听,此起彼伏的嚎叫,不知从哪里传来,激昂高亢,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那声,撩起疾风。
"你怕?"李遥笑看他的十夫长。
"跟着将军的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十夫长看着他的将军,没有躲闪。
"好!"李遥高高扬起马鞭,破了疾风,清脆的敲击在马臀上。黑色战马,四蹄绝尘,融入了草原深沉的夜。
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人,血液中永远有一股不甘屈居人后的蛮劲,十夫长拼命挥鞭大马,希翼能赶上眼前那与黑色战马浑然一体的人。劲风刮得脸颊生疼,风在呼啸,风在嘶吼,草原上的风,也有声音!很热,额上冒出的汗,流入眼睛,刺痛着,蒙了视线,却始终与之保持一箭之地。
狼!
贴着草叶疾行的黑影,恍若从地底钻出来的,悄无声息的将他们包围在圆圈之中!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将军为何问他怕不怕。深夜猎狼,就是狄人之中最勇猛的武士也没有做过!害怕着,兴奋着,沸腾着!弯弓搭箭!
头狼哀鸣倒地,他的箭却仍搭在弓上!
不甘,松了弦,嗡的一声,羽箭破空,穿过长草,直入咽喉!
血气渲染开来,很淡,就像噙在舌尖尚未咬破的蛇胆!
舔舔嘴唇,待要弯弓,却不见了狼群。
空气绷得很紧,天上浓重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忽然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扬起前蹄,几乎将他甩下马背。想也不想,执了弓,击在马下,以为必定击中那狼,却反被它避了开来。风声虎起,夹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咬在弓上,连人带马,硬生生被它拖倒,连忙一阵急滚,避开劈头而下的森森白牙!
耳边沙沙,鼻中满是草香,忽然碰的一声,撞在石上,再不能退,索性板住那大张的口,用力一掰,格的一声,他只感到手上肌肤急速变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艰难的坐了起来,仍不敢放手,直到确信那野兽已经瘫软在地,再不能生还过来了,才松了五指,站起身来。
踏着草,草上血珠滑落,染红了鞋!哪来的血?
不及细看,脸颊已感到暖热,舔唇,唯觉腥甜!狼血!
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月亮弯弯的脸!银色的草,红色的血,李遥,坐在马上,一身的黑,像一尊塑像!一团团黑影,匍匐在他马下,除了他们,周围已经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
"你怕么?"李遥思索着,十夫长觉得李遥问的并不是他!
"不怕!"
"好!"
抖动缰绳,缓缓过来,十夫长这才看清李遥的双眉是蹙在一起的!为何烦忧!马蹄笃笃,与之并辔,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李遥仰头看天,沉默许久,才慢慢的道:"燕人说我们是狼,在你眼里,燕人是什么?"
"羊!"脱口而出,满脸鄙夷。
"以前是羊,现在还是羊么?"
十夫长张了张口,答不出来,他想到了一个人!
"不错,我们是狼!"李遥一字一字,掷地有声,"血液里流淌的是狼的残忍嗜杀, 这不可耻!"李遥的眼神和他手中的刀一样可怕,"燕人懂什么,占据了广阔土地的燕人怎会懂得大漠的风霜痛苦?我们只要用利齿,就能把他们的喉咙撕碎!"顿了一顿,"你知道狼群是怎么捕猎的么?"
十夫长怔住,思索着,"头狼从高处跳到羊群里边,扰乱羊群!"
李遥笑了,"羊有尖角,但这些尖角却只对着外边,内里乱了,也不需再打了。但若是有一只懂得调度的公羊,成败如何,还未可知!"扬了马鞭,在空中虚劈一下,"卫少卿就是那只公羊!他永远知道如何使软弱的军队变得更强!"
"将军也能!"
李遥眸光闪动一下,锐气尽出,"不错,我能!"猛一扬马鞭,远远的将十夫长抛在身后,"我只败了一次,一次,已经足够!"
声音已远去,却比战鼓更能让人血液沸腾。
十夫长紧紧攥住缰绳,盯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篝火。边疆狼烟再起,赢的,一定是他们!
第四十章
燕朔五年五月,狄人东进天坠关,兵扣穆凌关,杀掠两千余人!
燕朔五年五月中旬,皇帝召文武重臣于清凉殿廷议。
此一役,皇帝不在乎能否攻陷龙城,而在于将天坠关以西的失地,自元鼎二年便被狄人占据的天坠关以西包括雅罕在内的三千五百里的失地全数收回。至于宣阳一路的主帅,皇帝久久无法决策。依照他的本心,论军功论人望,主帅一职实非少卿莫属。但军中格局远没有这么简单,尤其宣阳一路,五十万大军,五十万是什么数目,便是横渡长江,长江也能断流。这样庞大的数目,已经不是王军所能承担的了。廷议前夜,皇帝未曾合眼,反反复复,殿上红烛换了几次,炉中薰香换了几回!待到天明,皇帝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赵焱烈!论军功论人望,他比不上少卿,但他是靖海侯的嫡亲弟弟,悦阳公主的夫君,当今右丞相,前任平楚督军!凭借如此微妙的身份,五十万大军中,无论是王军还是从诸侯王爷中借调的军队,都尽可以制衡的了!
燕朔五年六月,燕军兵分两路,一路出燕门,北进龙城!一路出穆凌关,西逼宣阳!
出征前夕,赵焱烈受封定远大将军。大将军便是大将军,如今却在大将军前边加一个头衔,大将军不成大将军,定远王不成定远王。他知道皇帝还是不信任他的,就像皇帝不信任他的兄长靖海侯一样。但这又有何妨,皇帝没有起用靖海侯,却不得不起用他!这就是契机!
赵焱烈很清楚,在极为看重军功的燕国,不管你是什么高官重臣,没有赫赫战功,便没有深植朝野的根基。皇帝现在能用他,以后也能杀他,甚至可以将他的家族连根拔去。赫赫大功如司徒错,若没有一战而收复千里辽东的最后筹码,在大燕也不会形成举国世族连同燕文王也无法撼动的根基。睿智通博如公孙明,若没有制定出先平辽东,后定西南的策略,也不会让燕文王看重如斯,一介布衣,竟能和王族世家平起平坐!可以说,大燕的车轮,永远都在这两人的轨迹上前行。
他是侯爷,他是丞相,他是督军,现在又是定远大将军,无论权势富贵,已能与司徒错公孙明比肩,但实际根基却是霄壤之别,姑且不说燕国百姓是否知道他这个人物,就是在朝在国,他这右丞相,也远不如左丞相莫玄英那般将权力挥洒自如;他这定远大将军,也远不如前任大将军司徒错那般独领三军而让举国倾心;就是他的哥哥,靖海侯,他也远不能比。因此,他这定远大将军,只是一个空架子。
他很清楚,不打几次胜仗,他这定远大将军,他这左丞相,在燕国永远都是空架子。
燕朔五年七月,赵焱烈五十万大军直逼穆凌关!
"这就是穆凌关!天下第一关!"
此时正值午时,该是烈日当空的,但赵焱烈仰起头来,却只见得到从两旁树叶缝隙间透下来的星星点点的金色圆斑。细细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只不过撩起头发,却是刺骨的冷。
前锋将军策马上前,扣响关门。
久已不开的关门伴着沉重的巨响,缓缓向两边推开,兵士击鼓列阵,迎了主帅入关。
"卑下甲胄在身,恕不能行礼!"穆凌将军胡成单手扣胸,目视赵焱烈,"大将军第一次到穆凌关,可要巡视关内工事?"
赵焱烈虽然做过督军,到底是在京城长大的富贵人,对于此战如何着实没有把握。但穆凌关是天下第一关,几百年来,各国虽然纷争迭起,却从来没有一个国家正面攻打过穆凌关,此次西出,若不胜,便往东退至穆凌关,凭借天险,至少能保住全军主力。听那胡成如此说,正中下怀,遂笑道:"如此,到城楼细说。"
立于城楼,方圆几百里一览无疑。赵焱烈眼望四处,叹息一声,穆凌关号称天下第一关,着实是名至实归。一道关口,卡在西陌山塬与酃山的连绵群山中,且不在三口,而在峡谷入口两三里之后;进得关城,便又是深长如"函"的峡谷。若仅仅是一道长长山谷夹在两座小山之间,或可绕道背后,在兵家也并非难事。偏偏是酃山、西北高地与西陌三大块山地纠结盘桓,方圆几近千里。而穆凌关西面更是大河汹涌,两岸层峦叠嶂。如此山塬环结,林木茂密,莫说是人,就是飞鸟也难逾越。
赵焱烈满意的笑了,"有关如此,我大燕何愁不胜?"
少卿立于他身后,慢慢的道:"大将军可要巡视关内工事?"
赵焱烈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是不修工事,狄人也不能进!"顿了一顿,"左将军,命将士就地修整,一个时辰后出发。"说罢径自去了。
胡成要跟,却被少卿拦住。"你带我去看看关内工事!"
少卿的声音很淡,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不容人抗拒的气势。胡成连例行的盘问都想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天生就该服从他!
少卿巡视不同赵焱烈,他看得很仔细,甚至连放置在角落的兵器架也不放过!"燕朔二年,朝廷拨款,重新修葺了穆凌关!"少卿抚着城上条石,"城楼改成条石,城墙伸展十余里,长城顶上设置烽火台,女墙垛口与石条城墙连为一体,箭孔密布坚固!天下第一关,仅是如此?"
胡成暗暗吃惊,他想不到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穆凌关的青年将军居然对关内形势如此了然,当下不敢疏忽,恭谨的道:"仅是如此,自然不能称为天下第一关。将军请看,关内每隔三丈,便有一座小山,那些小山,都是由打磨光滑的巨大滚木与打成各种形状的大小石块组成;每隔五丈,便有固定在巨大木架上的强弩,同时又有一间专们储藏远射箭弩的石屋;小山与石屋之间,便是联绵不断的兵器架。但凡有战事,绝不会出现兵器断绝的场面!"
少卿点头,"关内守军多少?"
"三千!"
"我军与狄人开战,周遭小国必定趁我国内部空虚,大举进攻,敏思葭凌尤不得不防。"少卿双目如电,"穆凌关是由西往东的唯一关口!大军一旦攻城,将军能否支撑三日?"
胡成思忖半晌,昂然道:"禀报将军,外无救援,胡成可支撑月余!"
"好!"少卿一拍他肩头,"我不增兵,支撑三日,你便立下大功!"
一个时辰后,大军拔营,七日七夜急行一千四百里,五十万燕军与宣阳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