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4

浮雅: 权倾天下 第二卷

权倾天下 第二卷 冻绿篇


1

夜色黑沉如墨。
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山丘,憧憧的黑影隐藏在厚重的夜色里,如幽灵窥视的眼睛。
马蹄与车轮的声音在山麓间有节奏地响着,四十万的军士安静地在其中赶路,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翻过一座山头,队列也井然有序,在漆黑的夜色里丝毫不乱。
四下里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到夜风吹动军旗猎猎作响的声音。
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双美丽而冷漠的眼睛。
洁白如玉的皮肤让他在黑夜里显得没有一丝血色,然而,紧抿的薄唇和沉静的眼神却让他看起来比什么都有力可靠。
苏翎的手指微微握紧了战马的缰绳,连日来的跋涉让他的身子觉得有些疲惫。
抬头望了望天色,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一颗血红的大星高高地挂在夜空——那是,对应着北方边境的战星,破军。
破军星出,天下大乱。
这是苏翎第一次见到破军,不过,关于这颗战星的传说,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相传,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地处北方极寒之地的燕国刚刚成立时,冰国的宫廷大祭司就曾看见过血红的破军星子在墨黑的夜空中一闪而过。
那颗妖异的星辰仿佛是燕国的命星,每当燕国与别国发生大的战争时,它都会自夜空中显现。——而每次这颗命星出现,也意味着,燕国将取得胜利。
苏翎的眼睛望着那颗战星,心中想起关于它的种种传说。
他美丽的眉开始微微皱起,然而,渐渐地,嘴角却噙出一丝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尽管燕国军队骁勇善战,但冰国的铁骑却曾经横扫整个大陆。五百年的天朝威仪并不曾让军队最初的辉煌泯灭,相反,冰国一直都很重视用兵一事,论人马粮草的多少,燕国不如冰国,论武将的才能经验,苏翎也不认为燕国会将冰国比下去。
就拿这次双方的主将来说,燕国派出的是膘骑大将军耶律青云。
这个人曾在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与苏翎对峙过——当时,先帝昭明为了截杀燕国皇帝于当场,派苏翎去拦住援军,而对方的首领正是这个耶律青云。那时的苏翎一剑刺穿对方的胸口,只差一点就让那个男人毙命。
想起这件往事,苏翎的心情略略愉快起来。
虽然他知道,耶律青云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但对方毕竟曾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然而,作为一名将军,苏翎在用兵之时从不会掉以轻心。他回头将队伍中的传令官唤来,命令军队放缓步伐前进。再有不远就到边境了,他们将在那里扎营。苏翎担心耶律青云趁他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之际发动突袭,所以命令军队缓行,借以养精蓄锐。
——对于这些方面,苏翎一向很是注意的。

天明的时候,苏翎命令军队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休息。
再有半日的路程就可以到达潞水附近,那里是两军对峙的地方,在到达之前苏翎必须把军队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他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接过属下递来的一壶清水,笑着对那人说了一声,“谢谢。”
那名年轻士兵的脸红了一下,嗫嚅着说了一句,“不用谢。”
因为没想到苏翎会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待一名普通士兵,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然而,这三个字却低得让苏翎几乎听不见。
苏翎望着那个年轻人慌张地跑开了,又轻轻笑了一笑。
在军中,他永远是他们的偶像。苏翎不但打仗漂亮,带军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总是待手下的人很好,必要时还会亲自关心他们。率领军队与使唤朝堂之上的官僚不一样,朝中的下属需要的是利益,而在军中,一个“义”字已经可以抵过一切。
他把头微微向后仰起,抓起水壶灌了下去。
一些清水从他的嘴边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脖颈和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苏翎靠着树干休息了片刻,无意中转过头去,却发现一名男子正在看他。
那是一名年轻的,有着坚毅线条的年轻男子,苏翎认得,正是在韶京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萧然。
被苏翎发现自己在看他,萧然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的色彩。
这次出征之前,他忽然被指派为苏翎手下的一名副将,这让他觉得很是讶然。然而,在看到苏翎这个人后,他更是不知道那个美貌的将军,朝堂中一手遮天的权臣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曾经当面辱骂过苏翎,而苏翎,竟然将五万士兵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苏翎依旧靠在树干上,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风让他不想动弹。
他招了招手示意萧然过来,那名年轻的男子犹豫了一下,也就踏步上前。——怕什么,苏翎又不会吃了你。萧然这样安慰自己。
苏翎有趣地看着萧然的脸色,那名年轻男子的脸上是一种奇异的神色,仿佛有什么愤怒和委屈,又像是受了什么欺骗——却不敢发作。
苏翎笑了起来,他一直觉得萧然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一个过于认真的人总是可爱的。
“你笑什么?”
看见苏翎的笑容,萧然只觉得浑身的火都在往上冒。他想起那次在韶京城外,他忿忿地咒骂起苏翎时这个人脸上也是这个表情,正是这样美丽清浅的表情欺骗了他,竟让他以为,这名容颜清丽的美人是一个好人。
“没什么。”
苏翎只是觉得有趣。
忠正耿直的人他看得多了,年少冲动的人他也见识过。但把这两者合在一起竟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何况,萧然还拼命地想要装得成熟冷静。
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苏翎临出征前特意调过来的。
韶京城外的那一幕给苏翎的印象深刻,他知道萧然是个能成大器的人。
冰国需要这样的人才,萧然有着清正的风骨。也许在苏翎撒手朝政以后,萧然可以担负起这个大任,率领冰国百万大军抵御外侮。而现在,这名年轻人缺少的只是磨练。
萧然望着倚靠在树下的苏翎,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
苏翎的美是混合着清冷与淡漠的,不仅是外表,更是一点一点地从骨子里透出来,形成一种令人迷惑的气质。
……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的那个权臣竟是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么?”苏翎微笑。
萧然猛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忽然道,“你为什么把我召到这里来?”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尤其是当他知道,苏翎就是他那天救起的白衣公子之后。他原本以为他公子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谁知道,竟是令全天下都闻名色变的将军和权臣。
苏翎但笑不语。
萧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我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如我所愿?”倒是苏翎楞了一下,萧然以为他想要做什么?
萧然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凛然,“我是不会受你拉拢,做你的走狗的。”
反正上次已经当面骂过苏翎,这次他豁出去了。他以为苏翎这样做是为了拉拢自己为他所用,而他萧然却是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奸佞的走狗的。索性把话一次说清楚,大家都落得清净。
苏翎忽然笑出声来。他发现萧然真的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
他笑吟吟地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样做会付出什么代价?”
萧然窒了一窒,却昂然答道:“即使你要设计杀了我,让我在战场上送命,我也绝对不会向你低头的!”
苏翎愣了一愣,没有想到他竟是这么想的,再也撑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2

苏翎率领的军队在日落之前抵达潞水。
他们在河的这一岸扎了营,隔着沉沉的潞水,甚至可以望见燕国军营的炊烟。
苏翎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那种诡秘妖异的红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把这种不快的情绪压下了,淡淡地吩咐将士们埋锅造饭。
扎营后的不久,巡逻的士兵就在附近的山路上与燕国的小队骑兵打了一场遭遇战。
双方人数相当,输赢也相当,当那队人马返回营地向苏翎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苏翎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下令夜里加强防备,也就过去了。依此情况看来,燕国不是没有偷袭的意图。苏翎把值夜的副将唤来,吩咐他们在夜里警醒些,他自己则与另外几人去周围走了一圈,这一带的地形复杂,打起仗来相当地麻烦。
回到营地时已经是斜月东升。
事实上苏翎并没有在外面耽搁,一入夜就绕了回来,倒是另外几个副将耽得久了些,主将不在帐中,惟恐有什么变故,而副将则没有太大关系。
连续奔波了好几日,苏翎已是相当疲惫。
虽然夜里没出什么事,但过度的疲劳和初临战场时那种些微的紧张让他无法入睡。这几年来,苏翎的身体已经不比以前,在朝堂之上用心过度使他过早地损耗了,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精力充沛的少年,如今的他变得非常地容易累。
他躺在简易的帐篷内辗转反侧,幽幽的月光洒下来,让他想起很多的事情。
韶京的月色也是这样幽微的,很多时候,朦朦胧胧地叫人看不清楚,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记得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夜里曾经因为寂寞无法入睡。有时大哥会来,就在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告诉他什么是兵法,什么是做人之道。
他的大哥,实在是很好的人。
苏翎的母亲出身并不高贵,又过世得早,是以他在这个家族中是不受重视的,如果不是身为嫡出长子的大哥时时照拂着,苏翎想,也许自己不知会变成怎样孤僻偏激的一个人。
那时的他,实在是非常地怕寂寞。
苏砚每每在晚上到来,在幽幽的月光下,用温和的声音同他讲一些极有用的故事。苏翎总是要抱着什么才能入睡,小时侯,苏砚就是那个被拥抱的人,及至大了,这个人渐渐地就变成怀仞。
怀仞……
那个有着一双神秘碧眸的男子。
苏翎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可往往在最寂寞的时候,想起的总会是他。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琉璃珠子,淡青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芒。那是怀仞临走之时送给他的。
知道他晚上总是睡不安稳,怀仞就寻了这个要他带在身边,这颗琉璃珠里被加入了奇异的麝香和艾草,有着安神和清心的作用。
望着手中不盈一握的珠子,苏翎淡淡笑了。
不知怀仞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些什么?也许,他会借着此次战争发一笔横财,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用散漫的笑容和庸懒的声音对这些事情做出不痛不痒的评价……
他收起五指,把那颗纯青色的珠子收在手心。若有若无的光泽在苏翎的指缝间流转开来,袅袅地向四周扩散。
不多时,浓浓的倦意袭来,苏翎的嘴角噙着笑,渐渐地睡了过去。

夜里没有受到耶律青云的偷袭。
虽然,耶律青云本来是有这个念头的,可是在探马回报说冰国大军防卫严密的时候也就打消了主意。偷袭本就是要攻其不意,既然苏翎已经有了防备,再做就没什么意义。
浓密的战云把天空压得低低的,潞水北岸燕国的军营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一名身着青灰色战袍的男子绕过重重营帐,往军营深处走去。往来巡逻的士兵见到他都站定行礼,一声恭恭敬敬的“耶律将军”已经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他就是这次燕国出征的主帅,膘骑大将军耶律青云。
营地的尽头是崎岖的山地,在那里,孤零零地隐藏着一座并不起眼的帐篷。
耶律到得这座帐篷门前,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低垂的在帘幕外面停了一下,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大亲王阁下,……”他的声音散落在风里,瞬间就杳无踪迹。
可帐篷内的人显然是听到了,淡淡地应了一声,“进来罢。”那声音是极其懒散的,可是,却不知包含着怎样的威仪,听起来让人有一种无法拒绝的感觉。
耶律青云整了整衣装,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不大的帐篷,内里却装饰得很华丽。四周用厚重的壁毯密密地围了,壁毯上绘着飞天散花的图案。一名男子斜斜地靠在铺着织锦的寝台上,他的手边是一只雕功精细的薰笼。男子正伸手往薰笼里添加不知名的香料——然而,虽说是香料,耶律青云却闻不到半点气息,只有苍白的烟雾在空气中悠悠地缭绕,然后悄然散去。
“……大亲王阁下。”
见到寝台上的男子,耶律青云半跪下来,双手抱肩,深深地行礼。
这是一个很隆重的礼节,只有在燕国人叩拜皇族时才会使用——而眼前的这名男子正是先代君王凤飞扬的嫡长子,当今皇帝的亲哥哥,名唤凤轲。
凤轲没有说话,只微微抬了一下手,示意耶律青云平身。
那双象征着冰燕混血的深碧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手边的薰笼,目光专注,如注视着天地间的唯一。
耶律青云见他如此,不敢打扰,在一旁垂手站定。
他认得薰笼里的那种香,名唤冻绿。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香,平常人闻不到它的味道,只有身上被种下了冻绿药引的人才能感觉出那种清幽的气息。单闻冻绿或是它的药引都是无害的,可两者合在一起就是剧毒——这种毒一旦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在瞬间夺走人的行动力。
耶律知道凤轲的冻绿是为谁而燃的,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毒药,一两可值千金。药引则更是贵重,平常不会轻易使用——在这个聚集了八十余万将士的战场,只有一个人的身上被下了那种药引。
那是一种极慢性的毒药,只有依靠毒性的累积才可以达到效果。
而凤轲之所以在这里,为的就是加深那人身上的毒性,一旦耶律无法拿下冰国的城池的时候,冻绿就会如期发动——帮助燕国大军夺取胜利。
想到这里,耶律青云忽然有一种不服气的感觉。
尽管在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他输给了苏翎,可这并不代表这次结果也一样。
八年前苏翎在他胸前刺下了无法磨灭的伤口,这让他觉得是终生的耻辱……此后,耶律青云一直把打败苏翎当作自己的
目标,这几年来他日夜练兵,从未松懈过,他不相信这次依旧无法胜他。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正想着,耶律忽然听见凤轲问道。
“回禀大亲王,苏翎的军队戒备森严,也派了人去征测地形,但目前似乎还没有开战的打算。”耶律青云恭恭敬敬地答道。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亲王也是用兵打仗的一把好手,凤轲的博才多学天下扬名,耶律对他的态度除了是对皇族的恭敬外,也颇有敬重之意。
闻言,凤轲轻轻笑了笑。
是么,苏翎……他在战场上倒是谨慎得很。
不过,就算苏翎再谨慎,有很多事情,还是会无可避免地发生。
凤轲化名司徒怀仞,留在苏翎身边多年而未被揭穿,这不仅让他觉得侥幸,更让他觉得有些心酸。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苏翎时,那个美人对他毫无防备地微笑,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那个叫做“怀仞”的男子亲手推下了深渊……他是如此地信任他。
凤轲微微摇了摇头,甩掉那些不好的记忆。
他纤长的手指一片一片地夹起冻绿的香片,仔细地把它们熔在薰笼里。
冻绿是一种很精细的毒药,分量稍有差错就会导致无可挽回的结果,凤轲用这毒时总是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正如当年的“怀仞”,在那个人身下布下药引时那样……
耶律青云见凤轲不说话,仍是继续站着。
这一次,燕王凤蹊派了凤轲来协助他,却没有张扬出去,得知凤轲在这里督战的只有耶律青云和少数几个心腹。冻绿这种毒只有凤轲会用,而凤轲来的时候就说了,他只管用毒,其余的事,一概不插手。
袅袅的白烟悠悠地升起,随后散去。耶律青云有些不明白,这些烟——或者说是香气,该如何穿透厚重的壁毯,透到帐篷外面去?
不过,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他只是保持缄默。
“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凤轲投完了最后一瓣冻绿香片,转过头来,淡淡地问。
耶律又轻轻施了一礼。“回大亲王的话,就在这一两天内。趁他们还没有完全摸清地形,我们绕过正前方的河道,从山路后面包抄过去。”
凤轲微微沉吟了一下。
“大亲王阁下,有什么不妥吗?”见他不说话,耶律青云不禁问道。
“不,没有。”
“这样,也好。”
凤轲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道,“苏翎为人很是仔细……”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变,随后,却只是接着说,“……你们要多加小心。”
“是!”
耶律领命,又如来时一般,行了一个礼,随后退了下去。
帘幕的门被揭起又放开,凤轲却并没有注意。
他静静地凝望着薰笼中冻绿的灰烬,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苏翎,一个像苏翎那样细心的人,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曾怀疑过“怀仞”……?
……以前,他一直注意着不让苏翎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无暇关心其他,可是现在,当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忽然发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3

苏翎俯下身,自山泉里掬起一捧水,掬在脸上。
甘冽的泉水让他的神志为之一清,寒气渗透入肌肤,很是舒服。
他在山泉中洗了脸,迎着微风望向远处的群山,群山包围的地方是一条悠长的河流,这条被称作潞水的河流隔断了两军阵营,在潞水之北,是被燕军占领的冰国土地。
燕国人善战,这一点天下闻名。
自燕国开国以来,他们就不断地蚕食着冰国的土地,到如今已经有百余年的时间。许多原本属于冰国的土地在一次次的战争中被燕国夺了去,虽然冰国也屡次夺回,但在双方长年的拉锯战中,还是有不少的地方永远地归了燕国。
燕国。
这是一个处于极北苦寒之地的国度。
因为资源的匮乏,他们不断骚扰冰国,掠夺他们能掠夺到的一切。这几年来,由于气候的越发恶劣和人口的增加,燕国对于城池和土地的需求越发迫切,也因此,他们对冰国的攻击更为猛烈。
苏翎迎着风,遥望着那一片阵营。
苍茫的天空下是连绵不断的帐幕,如今正值夏秋之交,可潞水附近的气候却寒冷得诡异,夜里的流水会结成细碎的冰,而时不时地也会下几场不大不小的雪。
胡天八月即飞雪。却不知潞水往北的燕国那边,又是何等苛酷的情境?
苏翎有些出神地想着,不知何时,却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缕幽香似麝非麝,却淡到了极点,隐藏在渺茫的风里,越发显得若有若无。
是什么味道……?
苏翎微微怔了一下,再仔细寻觅时,那香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苏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将军……!将军……!!”
远远地,一名将领跑了过来,看起来却有几分焦急。
“出什么事了?”苏翎快步迎上去。
“方才,方才探子在西南一带见到了大批燕国人马,他们似乎正往我们这边赶来,……”
那将领的话还没有说完,苏翎就脸色一变,快步往军营的方向走去。“他们人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潞水。”
“其他人知道么?”
“在来路上遇到了萧督统,已经告诉了他,萧督统说他会立即命令军队备战。”
苏翎闻言,加快步伐向军营赶去。
到得营地时,所有的将领已经在主帐集中,苏翎进去后也不客气,直接问道,“燕军现在到了哪里?”
“西南方沉沙谷一带。”
“还在继续前进么?”
“是的。”
苏翎闻言,霍然转身,望向墙上挂着的地形图。
过了沉沙谷就是起伏不定的山路,没有特别开阔的地方,并不适合大规模作战。
苏翎眼色冷了冷,这么说,他们是打算袭营。
“对方人数多少?”
“秉将军,七万左右。”
苏翎这边有四十万人,用七万人袭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这一次,不仅连苏翎的脸色不对了,就是其他将领的神色也不好看。
“……来的人应该不只一路。”萧然的眉皱了一下,说道。
苏翎微一颔首。
可是,其他人又在哪里?并没有探子回报别处出现敌情。
大帐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冰国军队初来乍到,对地形远没有燕军那么熟悉,对于其余的燕军会从哪里出现,他们都没有把握。
“林贺,你带五千士兵外加五千弓箭手守住西南方的山道,在山道上阻住他们。”
“是!”名唤林贺的将领领命而去。
“罗成,你命探子在其他方向加紧巡查,一有动静就马上回报我。”
“是!”
“杜康,杨子益,你们带人堵住通往此处的各大入口。”
“是!”
帐中的将领一个一个领命而去了,原本紧张的气氛因为苏翎的镇定而略有缓和。
苏翎望着那张地形图,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对于耶律青云,他多少都有些了解,那名男子是带军的一把好手,可谓是有勇有谋,此次敢深入敌营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自己这方,却还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 他们真的是要袭营么?
不知为什么,苏翎总觉得有一些不安。

事实证明,苏翎的不安是对的。
燕军的确做出了袭营的姿态,而冰国军队在东北方和正前方都发现了敌军——然而,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后,苏翎忽然明白了什么。
此处地形易守难攻,耶律青云选择进攻此处并不十分明智,何况如此大批的人马行军到这里,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很低,一旦苏翎发现他们,战斗就会进入胶着状态,燕军不一定能讨得好去……这些,苏翎想得到,耶律青云未必想不到。
“传令下去,命萧然率领十万人马支援芝罗坪方向!”
芝罗坪是冰国军队的后方,那里囤积着大量粮草。苏翎一想到燕军的目标可能不是袭营,就被粮草的安危惊得一激灵。
他迅速传令,命萧然火速支援。
燕军的目标很可能是声东击西——在这里牵制住苏翎,然后派人前往后方偷袭。

萧然在往南去的方向上受到了阻碍。
是耶律青云亲自带的队,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截住了萧然一行。
耶律青云的目的的确是袭击粮草,他不能放萧然过去,只要萧然的援军不到,燕国的人马对付守卫粮草的士兵就绰绰有余。
“苏将军!耶律青云亲自率领军队截住了萧督统所部!”
“该死!”
苏翎一咬牙,耶律的目标果然是粮草!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剩下的还有多少人,一齐跟我来!”


4

浓密的战云把天空压得很低,耶律青云见到苏翎的时候,只见他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暗红色的披风在惨淡的背景中飞扬,而他的神情就像一个远古的神祗。
苏翎用那双点漆般的黑眸望着他,眼睛里是说不出来的嘲讽和不屑,他扬手一挥,身后的军队就冲上前来,冲乱了耶律原本有条不紊的阵形。
“很好,你的反应还不算慢。”
刀与剑交错的那一瞬间,苏翎听见耶律青云似笑非笑的耳语。
他冷哼一声,侧身闪开对方挥来的弯刀,回头对不远处的萧然使了个眼色,萧然会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率领一队人马突围而去。
苏翎与耶律的战斗持胶着状态。论刀剑之术,苏翎原本是胜耶律一筹的,然而,多年来劳心劳力的生活让他的体力远不如耶律那么充沛,一时两人斗了个半斤八两,难解难分。
“怎么了?几年不见,退步了那么多。”
耶律嘲讽的话语在苏翎耳边响起,苏翎举剑格开对方的弯刀,劈手就是一个凌厉的反刺。
“手下败将,尤敢言勇!”
耶律不做声了,苏翎凌厉的剑气一时让他无暇他顾,然而,就在这次短短的交锋之中,他还是深切地感觉到,苏翎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八年的帝都生活,锦衣玉食,权倾天下,竟然让昔年那个浑身锋芒的少年变了这么多……
耶律的眼神微微一闪,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失落。

萧然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使命如此重过。
芝罗坪囤积着冰国军队全部的粮草,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而耶律的出现和苏翎的支援无疑说明了燕军的目标正是粮草,如果萧然没有办法及时赶到芝罗坪,后果不堪设想。
他率领手下的人在重重的敌军里左冲右突,拼尽了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只要前方有人阻碍,他不由分说地就是一刀。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杀红了眼睛的疯子,眼前只有道路和鲜血,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上到底斩杀了多少人,最后冲出重围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湿得跟从血水里捞出的一般。
“督统大人,前面是燕国的军队!”
芝罗坪附近,大批的燕军人马出现在萧然的视野内,他们正跟守卫粮草的冰国军队打得难解难分,而四下里已经有火光窜了起来。冰国的人马显而易见地处于弱势,虽然奋力抵抗但还是节节败退。
“刘大人张大人,你们率人马去救火,其余的人跟我来!”
萧然眼见此景,一声令下,率领自己手下的人马冲入了战场。
“萧督统的援兵到了!萧督统的援兵到了!!”
一时间,冰国军队的欢呼声响彻四野,所有的将士浴血奋战,与燕国的军队战到了一处……

乌黑的密云压得更低了,仿佛天与地都合在了一起。
遍及溯野的风强劲地刮了起来,夹杂着飞砂走石和血腥的味道,吹在人的脸上生疼。
不一会儿,瓢泼的大雨洒了下来,浇熄了芝罗坪的火光,也将两国的将士浑身浇得湿透。
耶律见势不好,下令鸣金收兵,苏翎率人追了上去,然而,燕军仗着对地形比较熟悉,虽然折损了不少人马,还是硬生生地逃了出去。
萧然领兵从芝罗坪回来,即使是如此的大雨还是可见他一身的血水,黯淡的天色中,两人互相望着,相对无言。

中夜时分,倾盆的大雨终于停住了,繁星在夜空下燃起来,煞是好看。
苏翎白天的时候淋了雨,到了夜间便有些咳嗽。
他在寝台上辗转反侧了不少时候,终于还是撑不住,支起自己的身子,起身倒了一杯水,一点一点地喝了下去。清澈的泉水很是甘甜,顺着苏翎的喉咙一路润了下去,让他稍微舒适了些。苏翎把水喝完,平复了一下呼吸,正转身准备睡觉,忽然听见门外细碎的声音。
“谁?”他低喊一声,抓起身边的佩剑就快步抢出。
门外之人仿佛受了惊动,人影一晃就要没入黑暗中——可苏翎的动作更快,只一瞬间的工夫,长剑就抵住了那人的咽喉。
“萧然?”
“……苏将军。”
萧然见自己的行踪被人识破,不得不低声见礼。
苏翎笑了一下,收回剑,“我还是习惯你叫我的名字。”
“……属下不敢。”
“不敢?你可没什么不敢的。”苏翎淡淡说道,“说吧,你半夜三更在我的营外,到底想做什么?”
“我……”萧然一时语塞。
军旅之中,半夜站在他人帐篷之外是犯了大忌的,何况还是主将的帐篷。只要苏翎稍微严厉些,就是对他军法处置也不为过,可萧然担心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他只是害怕苏翎对他的行为有所误解……还有,他来此的真正原因,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苏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萧然是一个率直的年轻人,有时候,苏翎怀疑他几乎会将所有的心思写在脸上。
他来此当然不是对苏翎图谋不轨,萧然不是这种人,可他此时脸上的心虚和犹豫着实激起了苏翎的兴趣。在这个枯燥苛烈的战场,萧然仿佛是苏翎生活中唯一的一点润饰。
“深更半夜站在主将营外,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后果你不是不明白。”
苏翎玩心上来,忍住了笑,眉毛微扬,开始恐吓他。
萧然的神情果然更局促了,在战场上,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可是在面对苏翎时,萧然随时都会感觉到莫名的退缩。
“我,……我,……”
他一连“我”了好几声,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苏翎的眉毛扬得更高了,望向他的眼神施加了压力,让萧然不安地低下头去。
“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耗。”苏翎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语气却很凝重,“萧然,你半夜三更在主将营帐外鬼鬼祟祟,就等着军法处置吧。”
他说完,转身就要回营。
其实他只是作个样子而已,萧然却猛地叫道,“等等,苏翎!”
叫完就伸手拉住他。
苏翎的手。
比想象中的更冰冷,也更细瘦。
萧然拉着苏翎的手,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一闪而过,那一瞬间,他想放开,可是不知为何却握得更紧了。
苏翎也微微怔了一下,他没有想过萧然会拉住他。
他的目光在两人的手上停了一下,随后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年轻人。
“那个……”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萧然松开了苏翎的手,嗫嚅,“方才经过你帐外的时候,听见你在咳嗽……这是我祖传的灵药,对身体很好的。”
萧然说完,将一只细白的瓷瓶塞到苏翎手中,一下子跑开了。
苏翎怔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瓶,慢慢收拢十指,轻轻握住。
萧然沿着营地一路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在一条清澈的泉水边停了下来。
他俯头把自己的脸埋到溪水里,借以冰凉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淡淡的星光洒下来,落在这个年轻将领的身上,他回想起自从认识苏翎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个人……似乎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专横跋扈,无论在朝堂之上他是如何的,在战场上,他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还有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感情……
萧然望着水面,努力地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苏翎美丽却苍白的面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5

战争持续得很艰辛。
恶劣的气候和长途的跋涉多少影响了冰国大军的战斗力,可苏翎凭借巧妙的用兵与耶律周旋,也让对方几乎讨不到好去。燕国的情况很不妙,过于寒冷的气候使他们对土地的需求越来越迫切,可冰国的士兵是憋了一口恶气来的,双方都有必胜的决心,这使得每一次对敌都是一场恶战。
艰难的拉锯战中,双方时进时退,每一寸的土地都是靠无数的鲜血换来的,然后敌方在用无数的鲜血夺去,再夺回来……如此反复。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翎的军队还是一分一分艰难地前行着。
他们从耶律手中夺回了两座城池,城池不大,可它们是冰国北方的门户,也赌上了冰国人的骄傲。为了这两座城池,苏翎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原本的四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二十五万不到,可耶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手上只留下了二十二万人。
惨胜如败。
在夺回叶城的那一夜,苏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城内的士兵和无边无际的火把,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先帝昭明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可是他别无选择。
为了沧雅,为了身后的那个幼主和皇朝,他必须让军队威慑四方,必须让燕国从此以后不敢再轻易进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倒下去。
自嘲地笑了笑,苏翎转过身去,沿着城墙慢慢地走。
北方的夜晚很寒冷,城墙上已经结起了一层细碎的冰花。记得在很多年前他也曾经陪昭明这样巡视过,那时的他还很年轻,总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帝王的恩宠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年轻时候的苏翎高傲得像一只鹰……可现在,当繁华退去,剩下的只是千疮百孔的结局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凉。
……宫变的时候,在帝王的猜忌之下,他根本就无力申辩。
他该如何对他说,昭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他该如何对他说,昭明,你在我心里一直比谁都重要……
谋逆成功的那一夜,谁也不知道苏翎曾经在密室一角狠狠地撞着自己的头,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又哭又笑地几乎喝了整夜的酒。
他把先帝昭明所赐的东西悉数摔碎,而他就伏在那一片碎片中,久久无力起身。
……他的身子,几乎是在那一夜之间垮下来的。
那段不愉快的记忆让苏翎的心口又开始微微作痛,他伸出一只手按住前胸,不意却碰到了一颗柔润温和的珠子。
……那是一枚淡青色的琉璃珠,被一根极细的丝线穿着,挂在苏翎的脖子上。
苏翎下意识地握住它。那是怀仞临行前留给他的纪念,具有辟邪和安神的功效。苏翎把它用丝线穿起来挂在身边,每当看到这颗琉璃珠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从心底流过……连带着心,也塌实了不少。
怀仞……怀仞……
如今的你,又身在何方?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吹乱了苏翎的披风和长发。

城外燕国的军营里,一名有着深碧色眼眸的男子靠在一棵快要枯死的柳树上,仰头望着叶城高高的城楼。城楼上,一袭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洁白如雪的披风在黑沉如墨的夜色中分外显眼,却是说不出的寂寞孤单。
凤轲垂下眼来,低低地吹起嘴边的叶子。
他的脚下是幽白色的烟火,在黑沉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散开。
“大亲王阁下……真的要这么做么……”问话的将领有些犹豫,望着眼前这名深碧色眼眸的男子,“即使现在不动用冻绿,我们也未必就,……”
柳叶的呜咽声有些突兀地停止了。
“耶律,”凤轲放下手中干枯的叶片,蓦地转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眼下处于劣势。何况,两座城池,就已经牺牲了近二十万将士的性命——燕国没有那么多兵力陪他们一起耗下去。”
“可是……”
耶律有些不甘,他本来是抱了无论如何也要胜过苏翎的决心前来的,可是如今,凤轲的一个命令就粉碎了他的所有机会——凤轲要对苏翎下手,冻绿毒发,那么赢的那个,就是毒药而不是自己。
凤轲的头垂下去,丝丝缕缕的长发遮住了他眼中的烦躁。
他望着脚下的冻绿一点一点地升上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是军令。不管你还有没有胜过苏翎的可能,我们都不能用剩下的人马去冒险。明日一早你去叫阵,引苏翎出城,我会伺机发动冻绿……务必要将他生擒!”
最后一句话,凤轲说得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即使是耶律青云也被这位亲王阁下少有的坚定震住,……然而,国都来的命令,明明是吩咐他痛下杀手的……
“可是,……陛下那边,……”
“小蹊那边我负责。”凤轲有些不耐,冷冷地打断耶律的话,“耶律,你明天一定要生擒他。如果他死了,我会要你为他陪葬……知道吗?”
“……是。”
惊摄于大亲王阁下难得的认真神情,耶律惟有低头,恭恭敬敬地应道。
望着这个骁勇的将军走开去,凤轲再次仰起头,望向城墙之上的那一袭白衣身影。
黑沉如墨的夜色中,那样张扬的纯白仿佛刺痛了这个俊美男子的眼,他猛地用手挡住了眼睛,那双深碧色的眸子中充满了痛苦的神色。


6

浓云如醉。
天还没有大亮,辽远的天空上高挂着一颗血红色的战星,正透过晨雾闪烁着诡秘的光芒。
苏翎站在城楼上,仰起头来仰望天空中的那一颗破军,一种不祥的预感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心头,让他不觉有些心惊。
“苏翎,怎么了?”
随他一起巡视的萧然见他脸色不对,有些关切地问道。
苏翎对萧然是刻意栽培,最近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自从潞水一战后,萧然对苏翎的排斥之意也不那么重了,后来又随他转战各处,更是在心里存下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尽管萧然从来不承认,偶尔还是会闹别扭,但大体而言已经放下了戒心。
“没什么。”苏翎勉强朝他笑了笑,他不能让这种没来由的事动摇了军心。
萧然狐疑地看他一眼。
其实苏翎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这是萧然在最近才发现的。很多时候他会更多地为别人着想,可是把什么事情都压在自己身上,总让人有些为他担心。
“你……”他正想说什么,一抬头也看到了那颗战星破军——蓦地,有关这颗星辰的传说在他脑中闪现出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担心那个传说?”
破军星出,燕军必胜吗?
苏翎微微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不清楚。
积压在他心底的是一种很微妙的不安,毫无来由地让人觉得畏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琉璃珠,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萧然,别问这些有的没有的。”
“是吗?”萧然又看他一眼,虽然心里对苏翎的看法转变了,但爱平日里相处时,他还是照样不客气。“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不就是一颗星星吗?我可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哼。”
听萧然如此说,苏翎惟有苦笑。
他正准备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见凄迷的晨雾里,隐约有黑压压的军队出现。
那是什么?燕国的军队吗?起雾的天气不适合作战,为什么他们会挑此时出击……?
刹那间,无数的心思在苏翎脑中一闪而过,多年来的经验让他立即警觉起来,正在此时,一名士兵前来禀报——“报告将军,前方发现燕国大军!”
“这算什么?他们挑这种天气作战吗?”萧然叫了起来,有轻蔑也有不屑,“该不会是被失败冲昏了头脑,看见那一颗破军妖星,就自以为能够得到庇佑,打赢我们吧!”
“耶律不是这种人。”苏翎短短地说了一句,继续注意着城外的军队。
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搭好了弩。
这件事情有些反常。苏翎久久地凝视着越靠越近的军队,忽然,目光微微一凝,一碰萧然,“那是什么?”
“啊?”
萧然也本就随着苏翎一起看,经苏翎这么一碰,蓦然注意到了燕军后方的一大堆物事。那是一种黑沉沉的庞然大物,数量极多,被车拉着缓缓前移。待它们再靠近些,萧然忽然低呼起来——“天哪,是油桶!他们准备烧城!!”
“萧然,你在这里守着,我带兵出城!”
苏翎的声音几乎和萧然同时响起,此时燕军已经靠得很近了,情况变得刻不容缓。苏翎不待萧然回答,急急地往城楼下走去——他终于明白燕军为什么选择这种天气了,借着浓雾的遮掩,好让军队和笨重的油桶不被及时发觉,一旦他们到达城下,就可以设法烧城!
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城门!
苏翎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一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即跟了上来,随他出城迎战。
风,突然刮了起来,吹散了一片浓雾,却扬起一阵飞砂走石。
苏翎不觉又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战星破军,这一次,不安的感觉却愈加厉害了。

若有若无的暗香自四面八方升起,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整个战场。在燕军后方的一个小队里,有一名士兵穿着的男子骑着战马,他的手里握着一颗冰绿色的琉璃珠,目光凝重地望着叶城方向。
叶城的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冰国骑兵列队而出。
为首的战马名为乌云盖雪,是一匹有着纯黑毛色和雪白四蹄的大漠名驹。凤轲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匹马是怎样亲昵地用鼻子蹭着自己,而端坐马上的那个人,凤轲更是熟悉他的每一缕气息。
苏翎……无论如何,过了今日,再让我补偿你。……如果,还能够挽回的话。
凤轲微微吸了一口气,望着深黑色战马上披着暗红色披风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冰绿色琉璃珠。
狂风骤起。
两军的士兵交错在一起,厮杀开来。
凤轲远远地跟在燕军后方,深碧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一抹暗红色身影,望着他与己方将领相遇,目光瞬间冷凝。
“苏翎,过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耶律的军刀狠狠地砸在苏翎的剑上,苏翎咬牙接了一刀,一时只觉得呼吸有些凝滞。
怎么回事?……有些无力的感觉。苏翎只觉得手上的剑仿佛越来越沉重,而那股莫名的暗香却愈加浓重了,潮水一般,轻柔而沉滞地席卷而来……

……轲儿,你知道什么是冻绿吗?
……那是一种被诅咒的毒药,千万不要轻易使用,……
不知谁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如散落在风中的一缕幽魂。凤轲冷冷地望着军阵中央对战的两人,握住琉璃珠的手渐渐加大了力道——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指节缓缓突起,而随着他的动作,指缝间却有冰绿色的粉末簌簌而落。
冻绿毒发,噬骨啮心……
对战中的苏翎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胸前那枚淡青色的琉璃珠正起着奇异的变化。当凤轲将手中的冰绿色琉璃珠完全碾成粉末的那一瞬,苏翎胸前的那一枚突然爆裂开来!
“恩……”
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接着却有飞扬的粉尘进入了他的呼吸。一时间,苏翎只觉得天旋地转,那股莫名的幽香已经变成了馥郁的浓香,排山倒海而来。
苏翎下意识地闭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苏翎!”
“将军!”……
叶城高高的城楼上,守城的将士忽然惊呼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暗红色的身影从马上落下来,长剑倒折,刺穿了苏翎的手腕。
“束手就擒罢!”
耶律一声断喝,军刀对准苏翎的身体刺了下去。虽然凤轲有令要活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伤害他的权利。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耶律也觉得重创苏翎是比较保险的做法。
“苏翎!”
萧然叫了起来,城楼的石阑上被他抓出五个指印。
这名年轻的将领已经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吩咐士兵开城门救人——然而,在看了一眼城外的局势时,萧然终于冷静下来,用生平最大的自制力克制住自己。
不能草率!
城内城外是多少人的性命!
即使打开城门可以救回苏翎,可这也表示,城外的燕军会趁机杀进来,那么,整个叶城就危险了……可是,区区一个叶城怎么抵得过苏翎的性命?!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然而,叶城里面大大小小的百姓和士兵就不是命了吗?怎么可以用这么多的性命去换一个人!……
萧然只觉得浑身发冷,全身都在颤抖。
苏翎不在,他就是这里的主将,只有他有权决定开城救人与否。萧然的身周,无数双将士的眼睛都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决定,他们之中有不少是苏翎的旧部,只要萧然一个吩咐,就会毫不犹豫地开城救人!
可是,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萧然几乎无法承受。
他有些木然地望着城下的一切,纷飞的尘土中,苏翎不知何时已经避开了耶律的军刀,在战场中央勉力地闪避着。

强敌。乱马。重伤。
苏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闪避不过敌人的攻击,身上已经伤痕累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需得勉力运功才能凝聚起一点点的力量。是毒吗……?他有些绝望地想,每一次用力都可以感觉到全身骨头被碾碎似的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不行,必须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苏翎下意识地往叶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楼上,只见萧然扶着阑干站在那里,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色,苏翎只觉得他的身体如同雕像一般僵硬,凝固在寒冷的风中。
苏翎深深地一瞥,随后忍痛提起全身的力气,劈手夺下身边一名燕军的战刀,一刀斩落对方人头,翻身上马,往与叶城截然相反的方向逃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身后,追兵的声音喧嚣起来,耶律青云一马当先,朝苏翎的方向追了过来。
他原本以为,那个人会束手就擒,然而却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够忍受冻绿毒发时的痛苦,这么顽强地抗争到底!耶律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一夹马腹,冲了上去。


7

苏翎的骑术是随着名师练出来的,此时虽然身负重伤,驾御起战马来依旧纹丝不乱。
道路两旁的景色迅速向身后倒退,苏翎只捡一些小路往山里逃去。精神极度的紧张中,身上的伤痛反倒不觉得了,然而冻绿的毒性却随着他的勉强提气愈演愈烈,昏沉和无力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苏翎的嘴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完全咬破,可惟有鲜血能够让他的神志勉强保持清醒,让他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身后,追捕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跟得上苏翎的人越来越少。苏翎用途中折来的树枝狠狠地抽着战马,那匹上等的骏马已经被他抽得鲜血淋漓。此时的他忽然有些庆幸,眼下随着他奔命的不是那匹心爱的乌云盖雪,否则,他不确定经过这样的一路狂奔,它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
北方苦寒之地的山亦是荒凉,干枯的树枝在被冰雪冻住的山路上纵横交错,所以苏翎必须极其小心才不会让马绊到。
他心下焦急,惟恐身后有追兵追来,这些山路不比平地,燕国人平时都走惯了的,可冰国人到这里就吃亏得很——何况,眼下他身上还受着伤,再怎么逞强,也已经到了极限。
身后,渐渐有马蹄声隐隐传来,是燕国的追兵又追上来了。
苏翎心中一紧,也顾不上回头看,又狠命地抽打起跨下的战马,全力前进。
身后的一人一骑很熟练地穿越着障碍,仿佛这条枯枝交错的道路对他们没有半点影响。
那是一匹通体血红的战马,马上的人有着一张冰雕般俊美的五官和一双深碧色的眸子,他背负着弓箭,紧紧地追逐着前方负伤之人,然而,那张世所罕见的俊美容颜上却流露出矛盾和痛楚的神色。

……凤轲。
燕国的大亲王,曾经化名为司徒怀仞的凤轲。
他远远地望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艰难地操纵着马,极完美的技巧配合着极勉强的动作,虽然隔得并不算近,可他依然觉得那个人的身体极其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摇摇欲坠似的。凤轲的眼睛微微闭了闭。苏翎……
凤轲操纵着自己的坐骑紧追了几步,将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随后,他的手搭上了弓箭。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拉住弓弦的那一瞬,似乎有着轻微的颤抖,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拉满弓弦——瞄准目标——放箭,动作完美凝定如预先演练过无数次。
离弦的金色长箭没入苏翎所骑的战马腿部,只露出外面的箭翎。
那匹原本就已经到了极限的马促不及防,后退一屈就倒了下去,而马上的人也被它掀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在一旁的林地上。
“苏翎……!”
凤轲眼见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幕,一时只觉得呼吸都要凝滞了。他在原地静了一瞬,这才想到要走上前去,查看苏翎的伤势。
被惊马甩落的时候,苏翎仿佛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可是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剧烈的损伤让他的身体再也负荷不住,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凤轲纵马来到他的面前,轻轻抱起他。
苏翎的脸色是纸一般的苍白,身上的盔甲已经残缺不全了,随处可见狰狞的伤口。
凤轲连点了他的几处大穴,止住他不断涌出的鲜血,接着轻柔地解开他破损的盔甲,觅了一处泉水洗净他身上的伤口,又上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撕了几块随布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之后,凤轲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仔细地裹在苏翎赤裸的身子上。
俯身拥住他,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惊动了。
苏翎断裂的肋骨怕是插到了肺里,方才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有一点咳血。凤轲不敢就这样带他下山去,山路崎岖,马背颠簸,他怕走不了一半就会要了他的命。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山中的夜晚是极其寒冷的。凤轲解开自己的衣物,用体温温暖着苏翎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他现在唯一的庆幸就是苏翎一直都没有醒来,否则,一见到他,苏翎一定会急痛攻心……也许,就永远没有办法活着下山去了。
“翎……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我,……”
凤轲抱着苏翎,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却始终不曾出口,凤轲说不出口,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又怎能够抵消他深重的罪孽?

天边的繁星,一点一点地燃了起来。
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幽深的森林,偶尔有风呜咽而过,除此之外,一切安静得诡异。凤轲把马放了回去,期待那匹伶俐的骏马能够把耶律他们带来,苏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中夜的时候更是发起了高烧,这让凤轲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冻绿是一种很奇异的毒,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毒发的一瞬,而在于毒发之后持续不断的折磨。冻绿毒发的那一瞬,只是使人全身瘫软,若中毒之人静止不动则暂时无事,否则,若是勉强提气的话,则会气血逆行,难以收拾。
凤轲知道苏翎的脾气,毒发之后恐怕还是要勉力支撑的。所以他在营帐里准备了很齐全的药和热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救得回来。然而,他什么都算到了,惟独没有算到苏翎居然还能突破重围逃到这里,在这个荒凉寂静的深山中,即使凤轲的医术再高超,也只能是叫天天不应了。
“翎……何苦……”
凤轲低声叹了口气,将浸了凉水的布搭在苏翎额头。
可苏翎脸上的潮红却越来越厉害,温度一直降不下来,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凤轲心下焦急,借着星光四处寻觅,终于在一株枯死的老树下找到一种紫色的艾草。凤轲认得,那是燕国的穷苦人家用来解毒治病的药草。
凤轲把那些紫色的艾草悉数采了,将它们嚼碎了喂苏翎服下。
昏迷中的苏翎下意识地抗拒着,凤轲喂得很艰难。他小心地撬开苏翎的牙关,用舌尖将药草一点一点地送进去。苏翎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清香,那是冻绿在中毒之人身上留下的味道,只有贴得很近了,才能隐约闻到。
凤轲一点一点地喂着苏翎,他知道,那种香气将会随着苏翎一生一世。
冻绿的毒能够令人成瘾,是无药可解的。

清晨时分,耶律带领一队人马找到了他们。
凤轲吩咐他们回去抬了担架来,这才护着苏翎下山,回到军中的营地。
苏翎的烧仍旧未退,浑身都烫得像火一样。他的身上不仅带着冻绿的毒,也受了许多内伤和外伤,几种严重的伤势纠缠在一起,情况十分不妙。
凤轲把他安顿在军营里,一连好几个夜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房间里面始终燃着冻绿的暗香,这种香气虽然能够加重苏翎对冻绿成瘾,但眼下却可以安抚他体内的毒性,让它们暂时不再发作。凤轲使出平生的医术,与死亡争夺着眼前的人,他的右手始终握着苏翎的左手,源源不断地将真气渡给他,引导苏翎体内的真气走向顺途。

苏翎是在第七天上睁开眼睛的。
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他就看到了床边的男子。
凤轲握住他的手,伏在他的床边睡得正沉,可有一股真气从凤轲的手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支撑起苏翎虚弱无比的身子。
苏翎望着那个人的侧脸,回想起这些天来的一切,忽然之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凤轲,那一瞬间,内心的绝望和震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就这样久久地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安静得如同一个已经死去的木偶。
凤轲睁开眼来,有些迷朦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苏翎的身影。
当他的视线与苏翎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时候,忽然定住了。他……什么时候醒的?
凤轲想说什么,可喉咙干涩无比,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他望着那个曾经被自己捧在手心上呵护的人,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眼神,忽然觉得很是畏缩。
苏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苍白的美人就这样望了他许久,幽深的眸子一开始时是望着他的眼睛,随后却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渐渐变得空洞,悲凉。苏翎想起了他二十余年短暂的生命,想起了他最初的爱恋和它带给他的伤害,随即他想起了那个碧眸的男子。他原以为自己不爱他,可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苏翎发现自己错了。
那一瞬间的震惊,不信和绝望,正如多年之前,当他得知昭明要动苏家时那样。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是爱着他的。
而爱情与破灭同时来临。
苏翎望着凤轲,那种苍白无力的眼神让凤轲感到恐惧。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苏翎,……”随后,就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从那个苍白美人的眼角流下来,极安静的。凤轲的心颤了一下,想要握紧苏翎的手,可苏翎却缓缓地、极费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抽回自己的手,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凤轲在他的床边站了许久,终于,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8

苏翎的伤势好得很慢,自从他醒来之后,几乎是汤药不入,反倒比昏睡时难伺候许多。
耶律青云知道凤轲十分重视这个人,那一天,当他随着凤轲的战马在山上找到他们时,凤轲看苏翎的眼神已经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苏翎醒来之后凤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耶律还是派最好的卫兵,用最好的药照顾苏翎。苏翎心境凄凉,几乎吃不下什么,有时候即使是喝进去的药也会立即吐了出来,吐出的药汁中通常还带有暗红色的血,这让耶律十分担心。
凤轲虽然不与苏翎打照面,可他对苏翎的病情却了如指掌。耶律经常看到凤轲的帐篷在深夜里亮着灯,他知道,这是凤轲在忧心苏翎的病,也许,还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
凤轲亲自调配送给苏翎食用的饭菜,每一道菜都精心制作,煞费苦心。
苏翎却往往面对着满桌珍馐无从下口。他知道自己要想办法好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找机会离开这里,可是,每日里的饭菜一看就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只有那个人才了解他的口味,才会每天变着花样做出他最喜欢吃的菜。可正因为如此,苏翎反而更难以下咽。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如今,停杯投箸倒是真的,可他却连拔剑的能力也没有……
日复一日,度日如年。
他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想知道萧然将城池守住了没有。
燕国的大军一直没有拔营,苏翎在这安静之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可他不知萧然能坚持多久,那颗不祥的破军战星依旧每夜高挂苍穹。

夜里有人袭营。
苏翎半躺在床上对着整桌饭食,心思却放在外面的骚动上。
他隐约听得燕国的士兵们喊道:"有刺客!抓刺客!"随后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兵刃相交的声音,半晌之后,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苏翎拿着玉箸,有些呆呆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萧然派人来救他了,他的手上带着手铐脚镣,镣铐是用精刚制成的,连在床上,这让他无法走到帐幕门口去查看情况。而喊杀声实在是离得太远了,即使苏翎大声呼救,那些"刺客"也是无法听到的。
苏翎惨淡地笑了一下,夹了一筷子杏仁豆腐送入口中,那种清嫩爽口的味道是他极为熟悉的,可这种熟悉的味道却勾起了他某种不好的回忆,苏翎对那种回忆的反应是立时的,他俯下身去,接着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怎么了?苏大将军。"
帐篷的帘幕被人促不及防地掀开,耶律青云一身戎装走了进来。
他双手抱胸,以一种微妙嘲讽的口气和苏翎说着话,然而眼神却是复杂的,盯着这个让他们的大亲王魂牵梦萦的美人,若有所思。
苏翎连胃液都呕了出来,好不容易止住了,一手撑住床头急促地喘息。
那只苍白细瘦的手臂仿佛支撑不住他虚弱的身子,在耶律看来,床上的那个人显得那么无力,随时都可能摇摇欲坠似的。他走过去,将一块洁白的手巾递给他。
苏翎费尽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察觉到身边有人接近,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块手巾。他抬起头来,看了戎装的夙敌一眼,接着却疲惫地倒回了床上,脸色苍白。
耶律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不易察觉地皱眉,"胃口不好?"
苏翎却不想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不再理他。耶律见他如此,也不着恼,在旁边稳稳站着,说道,"方才冰国的士兵来劫营,被我挡回去了。"苏翎的眼睛这才睁开,望了他一眼,又侧过头去。"外面的情况还在胶着,所以你不必担心。"耶律冷冷笑了笑,接着说道,"萧然这次可是拼了命在防守,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没有你在的战场,他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苏翎终于出声,有些艰难地问。多日没有说话的他声音有些沙哑,可好歹让耶律听明白了,耶律也就一笑,"围城。我们把他围住了。"一旦围城,小小的叶城之内断水断粮,情况自然十分凶险。苏翎的心一惊,虽然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形,可当它实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忧虑和不甘。如果,他还在的话,绝对不会允许围城的情况发生。
耶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是冷冷一笑,"苏大将军,想要活命报仇的话,就好好保重身体,像你现在这样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是绝对熬不过去的。"
耶律说完,转身离开了。
苏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等等。"
"怎么?"耶律回身,询问地望着他。
"……把这些饭菜撤了,以后,给我一些残羹剩饭就好。"
耶律一怔,旋即一叹,"他对你已经算是不错……罢了,我把这话转告他就是。"

天气渐渐地冷起来,对叶城的久攻不下引起了燕军的一阵烦躁。
萧然虽是初生牛犊,可却强悍得有些出人意料。燕京方面对耶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叶城,耶律接获密信时只道燕王凤蹊任性,可凤轲却知道其中还有更深的涵义。假若萧然守住了叶城,燕军失去的不仅是士气和一座小小的城池,更是失去了促使冰王下令边境换防的机会。而这机会牵连着燕国埋藏最深的一枚棋子,那才是燕国赢得全盘胜利的关键。
凤轲明白其中利害,亲自督战,耶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终于在十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以极其惨重的代价拿下了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
萧然兵败,后撤三百余里。

沁骨的寒风让苏翎虚弱的身体越发承受不住,他习惯了韶京温暖湿润的气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重伤之际适应北方边境的寒冷干燥。一阵寒风吹来,穿过低垂的帐幕吹到苏翎身上。苏翎在破旧的薄被中缩紧了身体,伤口的疼痛和寒冷让他微微颤抖着,嘴唇变得发白。
一名身着织锦衣物的男子站在帐幕门口,深碧色的眸子透过帘幕的缝隙注视着苏翎,却并不走进去。他望着床上那具单薄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耳边听见手铐脚镣艰难而幽微的响声,他扶着门帐边缘的手指渐渐握紧,修长的指节同样变得苍白。
翎……你冷么?你痛么?
为何要如此倔强?你明明知道,只要你不那么倔强,原本你能在这里过得好些……
在被俘后的一个月里,苏翎拒绝了凤轲亲手制作的食物,拒绝了特意为他安排的温暖被褥,他拒绝了一切凤轲提供的特权,安静而固执地蜷缩在这顶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苏翎空洞的眼神望着帐幕顶篷,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那样的眼神让凤轲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又是一阵风吹过,他透过青灰色的光线看到帐篷中的那个人不住地打着寒颤,抱住身体的手腕上,被精钢镣铐磨破的肌肤正渗出丝丝殷红的血。
凤轲的喉头一苦,再也顾不得许多,他掀开帘子冲了进去。
"不要乱动,翎,算我求你……"
凤轲脱下外衣裹在苏翎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厚厚的织锦衣物带着凤轲的体温和柔软的气息,这让苏翎做出一阵剧烈的挣扎。
凤轲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暗哑的嗓音第一次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怀中的人其实是没有力气的,最初的几下绝望而疯狂的挣扎后,便渐渐地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安静。
凤轲不敢去看怀中之人的眼睛。隔着柔软的外袍,凤轲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突出的肩胛和硌人的骨架。那个曾经美丽的人此时却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鸟,放弃了挣扎,目光迷茫。凤轲下意识地抱紧了他,仿佛在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灵魂绝望的嘶喊,怀中的身体微微僵硬着,抗拒着他,令凤轲感到 手足无措。
"翎……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
慌乱和恐惧让凤轲开始喃喃低语,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想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笨拙地安抚着苏翎,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失却了昔日的一切从容和优雅。他用双臂拥着他,用嘴唇吻着他,不顾苏翎竭尽全力但微弱至极的抗拒,许久。
我不要失去你。仁慈的上苍,请不要从我身边带走他,……
凤轲在心中祈祷着,半晌,手指慢慢下移,握住了苏翎冰冷的手。
一声镣铐的脆响。
凤轲看到了自己付出的代价,为了帮助燕国取得胜利,他给他最爱的人带来了什么。
苏翎的手腕被精钢制成的镣铐磨得一片血肉模糊,镣铐沉重而冰冷,紧紧地扣在苏翎的受伤的手腕上,有一些地方的血肉已经与镣铐发生了粘连,新结的血疤被冰冷的精钢冻住,只要梢一移动,就会生生地将伤口撕扯开来。凤轲看得心惊,他掀起薄被的一角,将苏翎的双足露出来。那是一双已经被冻得发青的足,趾甲更呈灰败的颜色,显示着多日以来的血流不畅。苏翎脚腕的地方与手腕相同,亦是一片与镣铐粘连的血肉模糊,凤轲不忍再看下去,重新裹住了他的足。
他想替苏翎取下镣铐,可是理智却阻止了他。
用镣铐将他锁在这里已经是伤害最轻的办法。为了防止苏翎逃出去,凤轲可以选择废了他的武功,或是用药物控制住他,可是以苏翎目前的体质,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而给他戴上镣铐,实在是逼不得已的选择。他用头碰了碰苏翎的额头,有一点发烧,凤轲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被伤害的那一个是自己。
他抽出佩剑,玄铁制成的锋利剑刃斩断了镣铐与床头相连的地方。
凤轲小心地抱起苏翎,回到他自己的帐幕里。
"翎……再忍一下,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凤轲把怀中之人放到自己的床上,可即使是再小心的移动也免不了触动苏翎浑身的伤。苏翎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凤轲的声音便低低传来,苦涩而又温柔。
苏翎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抵御浑身的痛,并没有听见凤轲在说什么。
凤轲替他盖上厚厚的被褥,转身去调配治伤的药。这几天对苏翎避而不见是他的错,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个人,可是从今以后,即使苏翎恨极了他,他也会加倍地照顾他,再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各种各样的药被凤轲熟练地调配好,他拿了温水、白纱和手巾回来,开始给苏翎疗伤。
苏翎排斥起一个人来是彻底的,会拒绝他的一切接近,也不接受任何来自他的温情。
挣扎之中,许多原本已经结疤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凤轲不知道已经伤重至此的他何来这样大的力气,不得已点了他的穴道,换来苏翎痛恨而绝望的眼神。
他想杀了我……
他想杀了我……
苏翎至始至终没有对凤轲说过一句话,可凤轲从苏翎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此时的想法。
凤轲苦涩一笑,不理会苏翎凌厉的眼神,着手替他治疗伤口。他先替苏翎打开束缚手脚的镣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与粘连的血肉分离开来。然而,尽管凤轲已经放轻了手脚,伤口被撕扯开来的痛还是让苏翎轻轻颤抖。凤轲抱住他,狠心把他手脚处没有长好的伤口挑开,重新用温水和药膏处理过,这才仔细地包扎上。随着这一系列的过程,苏翎的眼神逐渐涣散,当凤轲依此方法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过一遍的时候,苏翎已经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他很瘦,瘦得连肋骨都突了出来。
凤轲的手指抚摩着全身赤裸的苏翎,他熟悉那具身体胜过熟悉自己的掌纹,然而此时,他已经不忍再抚摩下去。他用锦被将苏翎盖好,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如同枯萎的百合花般的嘴唇,他的嘴唇是如此冰冷,这种冰冷的感觉透过凤轲的嘴唇,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
"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翎,我不知道。"
"可是,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会尽我所能照顾你,我不要失去你。"
他喃喃地说着,隔着锦被将苏翎揽在怀里。

苏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已经是泪湿被褥。
昨日里凤轲替他上的药已经发挥了作用,此时的苏翎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脸上也跟着有了点气色。他望着陌生的帐篷和帐篷内陌生的摆设,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昨日的事,便渐渐明白了这是哪里。他轻轻动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一个怀抱包围着,他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好半晌,才微微抬起了眼。……怀仞,……不,……凤轲,……
身体上方,那双深碧色的眸子同样在望着他,苏翎脸上的泪痕尽落凤轲眼底,而凤轲憔悴的容颜也倒影在苏翎的瞳孔之中。"以后就住在这里吧……抱歉。"凤轲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天夜里他并没有睡,一直抱着苏翎安抚着他的噩梦和梦中不自觉的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抱歉,原本沉重到无法说出口的二字就轻易地流了出来,苏翎的眼帘垂下了,安静地在他怀里靠着,没有挣扎。
"……早饭,吃什么呢……"
苏翎的安静让凤轲有些惊喜,可伴随而来的是不安和恐惧。
他不觉问出这个问题,就像以前在韶京时那样每一个清晨那样。那时,在每一个缠绵过后的清晨,"怀仞"总会这么问上一句,然后苏翎会笑着向他撒娇,直到磨蹭够了,怀仞才得以起身。他总会吻吻怀中的美人,然后准备苏翎喜欢的早膳。
可这时,帐幕中的两人都为这不期而至的唐突僵了一下,凤轲自嘲地一笑,起身。
他伸手替苏翎掖好被子,想要离开,却被苏翎轻轻扯住。苏翎的动做极轻,可细心的凤轲还是察觉到了,他俯下身去,"翎?"苏翎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凤轲说,凤轲不禁把头俯得更低,将耳朵凑到苏翎的嘴边。
苏翎的唇微微颤抖,深深吸了几次气,却一口咬在凤轲的颈侧!
凝聚了全身所有力气的一咬,这一咬,让苏翎的生命也几乎为之抽空。他感觉到自己的牙深深嵌在那个人的血肉里,那个人的鲜血顺着自己的唇齿落入喉中。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咬住的是怀仞还是凤轲,也不想分清,他只是拼了命一样咬住他,凝聚在心头所有的伤痛和仇恨,火山一般爆发。那促不及防的一口咬下,凤轲的身体本能地一颤,随后却忍住了剧烈的疼痛和伸手推开伤害的冲动,静默地忍着。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
苏翎不知咬了多久,凤轲只觉得颈侧的伤口渐渐由疼痛变得麻木。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抱住苏翎的身体,感觉到怀中僵硬抵触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最后,苏翎失去了力气一般,松开了凤轲的脖颈。
"你累了。再好好躺一会,我去为你做早膳。"
凤轲把他重新安顿好,望着那张泪痕宛然的脸,微微笑了一下,温和地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他颈侧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苏翎身上。


9

自从那日以后,苏翎就一直住在凤轲的帐篷里。
他的手脚上依旧戴着沉重的精钢镣铐,可凤轲用白纱将苏翎的手腕脚腕都包住了,又在镣铐上细细地包了一层,是以已经不用担心苏翎会被伤到。苏翎依旧不肯吃凤轲做的食物,也拒绝他的一切关怀,可凤轲把精致的饭食嚼碎了用嘴度给他,苏翎畏惧这样的亲昵,几次之后也就学得乖了。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往往是凤轲说着什么,苏翎蜷缩在床上安静地听。不过,即使只是这样,凤轲已经非常满足了,他看着苏翎一天一天地变得温顺——尽管那只是表面现象,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许久未曾出现的笑意有出现在凤轲脸上。

数日之后,燕王凤蹊下令撤兵。
萧然的失败并没有换来燕军的乘胜追击,这让苏翎觉得讶异和不安。
可他从来不问什么,也知道不可能问出什么——凤轲知道一切,可他绝对不会告诉自己,何况,苏翎的自尊也不容许他向眼前欺骗和囚禁他的敌人探问。
这一场战役折损了不少人马,五十万的燕军如今只剩下不足二十万,耶律每次见到苏翎都恨得牙痒痒的,可回程的一路上,凤轲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苏翎,这让耶律见到苏翎的机会很少。

回到燕京的那一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
苏翎第一次看到如此纯净苍茫的大雪,白色的街道,白色的树木和白色的宫墙……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仿佛它们就是整个世界。苏翎有些失神地望着,这个美丽而又寒冷的地方就是凤轲的故乡,这里是凤轲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时候,苏翎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在想什么?”
凤轲的话在耳边轻轻响起。
他没有指望苏翎的回答,把他抱下马车,直接抱回自己的亲王府邸。
苏翎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此时的他原本是可以勉强行走的。可凤轲执意一路抱着他,这让周围的许多人感到惊异,也让苏翎咀嚼到一丝复杂的心酸。

凤轲把苏翎抱回自己的房间,吩咐下人准备了人参鸡汤,一口一口地喂他。
苏翎重伤初愈,凤轲执意不让他自己吃饭,苏翎也无可奈何。苏翎的食欲不算好,凤轲也就耐着性子哄他,恍惚之中,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过去,在冰国韶京监国府那间小小的内室里,这样的情景曾经无数次地上演。若不是此时苏翎手脚上的镣铐,凤轲几乎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房间外面静静地落着,房间内的碳火烧得通红。
柔和的火光映着苏翎精致的容颜,衬得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也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凤轲握着银色的汤勺,把苏翎抱在怀里耐心地喂着,苏翎长长的发丝落在雪貂的裘衣外面,在柔软厚实的毯子上散落一地。凤轲一边喂着他一边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苏翎也不接腔,时光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流逝。
偶有侍女从回廊上路过,瞥见房内的情景,都忍不住掩口而笑——她们的大亲王,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么?……只是,那个蜷缩在大亲王怀中的美人,究竟是谁呢?
人参鸡汤做得很有韶京风味,那是只有冰国最古老的贵族门第才做得出的味道。
如果这味道是出自凤轲之手,苏翎也不会有所疑虑,可这碗鸡汤是凤轲吩咐下人做的,能做得如此地道,不由让苏翎有些疑惑。苏翎表面上不说,可神色间却让凤轲察觉到什么,凤轲轻笑一下,开始向他解释。
“我的母亲,是冰国一户贵族人家的女儿。”
凤轲一边喂苏翎喝鸡汤,一边低声地说,“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司徒展颜,听说她娘家的祖上是冰国最古老的贵族司徒一脉。司徒一家在如今的冰国已经没落了,她是司徒家唯一的后裔,是在民间遇到我的父皇的。她出嫁的时候并不隆重,可却带来了司徒家全部的财产,也包括那些忠心耿耿的奴仆。在她死后,她的财产以及奴仆全部给了我,其中包括现在在亲王府内供职的厨子,他们做出来的菜都是最地道的冰国口味。”
凤轲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话让苏翎想起了什么,当年追查凤轲身世之时,的确曾经查到他是司徒一支的后裔。是以苏翎当时并未很怀疑凤轲的身份,然而却没有想到,凤轲的父亲就是燕国至高无上的君王。
苏翎的脸色不是很好,凤轲察觉到了,也就住了口。
他将最后一口人参鸡汤喂苏翎喝下,又拿过清茶给他漱了口。
“等你身体再好些,我就陪你去外面看雪。燕国的雪景很漂亮,一到冬天,湖面上都结起一层蓝色的冰,冰里冻着晶莹的气泡,冰下是游鱼……这样的情景,在韶京是绝对无法看到的。”
他替苏翎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早些养好身体吧……翎,放开那些东西,不要再折磨自己。”
苏翎没有回应,事实上对于这样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回应。
凤轲亦只是自嘲地一笑,转过头时,却在门口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优雅俊美的年轻人,有着冰一样的眼神和鹰一样的高傲。
凤轲望见他,微微怔了一下,接着却笑起来,“小蹊。”
凤蹊站在门边没有动,他冷冷地望着屋内的两人。
苏翎的单薄是显而易见的,可凤轲对他的关怀同样显而易见。
他想起前段时间在韶京时,苏翎与凤轲之间是怎样亲昵的情景;想起在战场之上,凤轲又是怎样违背他的命令阻止耶律杀死苏翎;他想起从前,凤轲每次回京都会第一时间进宫来看自己,可这次却耽误了如此之久……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每想到一件事,刺痛和愤怒就在心里多累积一分。他容不得凤轲的眼睛注视着别人,容不得自己的哥哥不再把自己放在首位。
他恨苏翎,恨得无以复加,这种恨意从凤轲为了那个人拖延留在韶京的时日起就开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挽回。
他的目光冷得如同在冰水里浸过,明明是倔强而又受伤的眼神,却偏偏要伪装成高傲。
凤蹊朝着两人一步步地走过来,霍然抽剑,对准苏翎刺了过去!
“小蹊!”凤轲低呼一声,凤蹊的剑法迅捷而狠辣,凤轲来不及阻隔,只好挡在苏翎身前,生生地用手臂受了这一剑。
“你!”凤蹊一怔,一怔之后却更为愤怒,他待再刺,可凤轲此时已经放开了苏翎抽出自己的剑,千年玄铁制成的沉水剑散发出满室幽寒的气息。“小蹊,别任性。”凤轲的语气很温和,可是其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手臂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望在凤蹊的眼中,使得那年轻君王的眼神变幻无数。“你要为了一个外人与我为敌吗,哥哥!你甚至不惜为他受伤!”凤蹊的语气中是愤怒和震惊,他的话音森寒如冰雪,“哥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迷惑你的人!”
凤轲的剑依旧护着身后的苏翎,也依旧只有一句话,“小蹊,别任性。”
然而,这句话却彻底地激怒了凤蹊,他的长剑再次刺来,不顾凤轲的阻拦,疯狂地向苏翎刺去!面对着剑刃上散发出来的近在咫尺的杀意,苏翎并未闪避。他抬起头来,望着这张与凤轲极为相似的脸,眼中尽是冰冷讥刺的光芒。这光芒,不仅在讥刺凤蹊,也是在讥刺他自己。
可凤蹊却被苏翎眼中的光芒激怒了,他的剑法愈加凌厉。
凤轲手中的沉水剑舞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护住身后的苏翎。
凤蹊虽是燕国最年轻的霸主,铁血而冷酷,可当他面对自己的哥哥是却永远是个孩子,他的剑法远不及凤轲,镇定心神的能力也远不如他,几个回合下来,凤轲已经将他毫发无伤地制住。
“小蹊,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

大亲王府的闻雪厅里。
凤轲与他之间向来是随便的,私下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君臣礼仪。
凤蹊把厅内的器具能摔的都摔了,发完一通脾气,这才回过头去看凤轲。
凤轲坐在靠近回廊的一张檀木雕花椅上,正不紧不慢地用白纱包扎自己手臂上的剑伤。
凤蹊望着银制的盆子中满盆的血水,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和内疚。“自己去御医那里拿点千年雪山灵芝,上个月刚挖出来的新鲜灵芝,对伤口很好。”凤蹊的语气很差。
凤轲微微笑了笑,“不妨事,倒是小蹊的剑法又进步了。”
凤蹊为着这句话沉默了一下,接着却穿过满地的碎片,走到凤轲面前。
“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他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是我们的战俘,即使你不让我杀他,也必须把他送他天牢!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没有资格留在你的亲王府里!”
“小蹊……”凤轲停止了包扎伤口,望着这个高傲凌厉的弟弟,叹息。“我知道他是燕国的敌人,可是,他不是我的敌人。我曾经发过誓要助你取得胜利,在燕国取得完全的胜利之后,我就可以得到自由……你知道我不愿意留在这里的,到时候,我想带他一起走。”
“不可以!”凤蹊想也没想就叫了起来,旋即冷笑,“那只是你一相情愿的想法,哥哥。苏翎恨你,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他会像只毒蝎子那样害死你,所以在那之前,你最好先下手杀了他!”
“我做不到,小蹊,我做不到。”凤轲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越过凤蹊的肩望向苍茫的远方,“即使他不会原谅我,我也会用我的一生去补偿他,……”他的目光迷离起来,良久,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弟弟,微微一笑,“小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
“我不允许!”凤蹊叫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仿佛他的哥哥即将被别人夺走。
凤蹊冰雪一般的眼神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哥哥,随后却抱住了他,“哥哥……我的哥哥……我不会允许你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你是我一个人的,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小蹊……”凤轲犹豫了许久,最终伸出手去,扳开抱住自己的凤蹊,直视他的眼睛。
对于这个弟弟,他心中所拥有的只是柔软。他们两人是皇族唯一的后裔,从小就一起长大。凤轲自小就很疼爱这个弟弟,也很照顾他,这养成了凤蹊独断专行的性格和对这个唯一哥哥的依赖。凤轲明白自己在这个弟弟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可他却毕竟不是属于他的。在冰国的几年时光中,凤轲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人,尽管他出于迫不得已伤害了他,尽管他们之间几乎已无可能,尽管不杀苏翎对于燕国是莫大的隐患……可凤轲还是希望能够与他在一起,用一辈子的时间照料他,补偿他。所以,小蹊,对不起……
凤轲望着凤蹊,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小蹊,你永远是哥哥最疼爱的弟弟。可是你要明白,翎,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亦是十分重要。”
“小蹊,不要让我为难。”
闻雪厅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凤蹊琉璃色的眸子久久地注视着哥哥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暗夜里闪闪发光的星辰。“……我恨他。哥哥,我恨他。”半晌,凤蹊冷冷地说。

"抱歉,让你受惊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凤蹊,凤轲回到卧房之内,对苏翎说道。
淡黄色的烛光下,苏翎正在寝台的一侧坐着,他将一只手腕搭在身前的矮几上,有些出神地摆弄着腕上的镣铐。精钢制成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碎响。
见到凤轲进来,苏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还是觉得不舒服么?我看看。"
凤轲明知苏翎摆弄镣铐的原因,却也不点破,只微微笑了一下,走到苏翎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苏翎的手托在掌心,细心地拆开裹住镣铐的白纱,重新替苏翎上了药,这才用新的纱布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苏翎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也不动,也不说话。
他说不清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感觉,他应该恨他的,可是,在看到凤轲为了保护自己与弟弟起了冲突,甚至受伤之后,苏翎的内心忽然闪过一种柔软。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他,无可自拔。可他同时也知道他们绝对不能走到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双方对立的身份,更是因为,他从来无法原谅背叛自己的人。他要的爱,是完整的爱,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杂质。他曾经试图原谅他,正如他曾试图原谅昭明那样,可惜他永远无法原谅一个背叛自己的人,即使他再爱他……这种抗拒和排斥,是一种出自内心深处的本能,这种本能护卫着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他永远也无力改变,也不愿改变。
苏翎……你真是一个可悲的人。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即使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应该啊……
苏翎低垂着眼帘,细白的牙齿深深咬住没有血色的唇。
凤轲的手臂轻轻缠绕了上来,带着淡淡清香的温暖气息包围了苏翎。"翎,不要想得那么多,有些事情你我都无力改变,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好吗?"凤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
他把苏翎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肩上,而苏翎没有拒绝,安静地闭起了眼睛。
"凤轲,我不能原谅你……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不能原谅你……"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活得很艰辛,可是我无法帮你……"
凤轲低声地说着,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苏翎府邸里的那场对话。如果当时苏翎答应了自己离开这片是非的土地,那么如今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凤轲……你还记得那次么?你说你要带我离开……"苏翎的声音淡淡的,懒懒的,带着一点疲倦和梦幻,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也想起了那时的言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翎将那首远古的诗句低低吟出,他的手安静地搁在凤轲的掌心,凤轲不由自主地握得紧了一些。
"原来,都是骗人的……"苏翎轻轻地说道。
那一天,在韶京城内的监国府里,那个权倾天下的苏翎也如此说道。
所不同是,那时的他是那么意气飞扬,可如今,那个美丽骄傲的人只剩下一具空壳。
破碎的声音在烛光中散去,碧眸的男子一下子抱紧了他,紧得仿佛要把他揉碎在怀里。


10

在凤轲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一天天地好起来。
然而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翎的身体依旧还很虚弱,每日里用药培着。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凤蹊再次举兵攻打冰国。这一次依旧以耶律青云做主帅,依旧是五十万大军,虽然这件事凤轲没有说过,可苏翎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心神愈加不宁起来。
十二月的天气,寒冷到了极点。
凤轲陪着苏翎到燕京郊外欣赏风景,总是在亲王府里闷着对苏翎的身体不好,况且凤轲也想找一些事情转移苏翎的注意力。苏翎的身上穿着柔软厚实的雪狐裘子,外面裹着银貂斗篷,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幽黑的眸子映着冰雪山色,清澈得很。
“就是这个湖面,燕京附近最大的寒雪湖。”
凤轲用手揽住苏翎的腰,扶着他在结了冰雪的湖面上慢慢地走。苏翎脚上的镣铐在冰面上碰撞出悦耳的声响,凤轲小心地扶着他,以防他摔倒。广褒的湖面周围,是身着黑衣腰佩刀剑森然而立的亲兵,燕国的士兵总给人以一种肃杀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冰天雪地里尤为强烈。
湖面上的冰雪在水光的衬映下折射出美丽的冰蓝色,可苏翎的眼睛却没有望向湖面,他的视线穿过周围的冰雪和湖边的亲兵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些凝然,也有一些冷漠。
“燕国又对冰国开战了,是吗。”苏翎的语气淡淡的。
凤轲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苏翎会问这件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从被俘以来,苏翎从来不曾过问有关战争的事,凤轲知道那是因为他的高傲和自尊,他知道自己不会回答。可如今,苏翎却问了出来,这表明这件事在他的心里非常重要。
然而,尽管他只是略一踌躇,苏翎还是从这短暂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可脚下的镣铐一绊,让他一个踉跄,险些跌了一交。
“翎!”凤轲急忙抱紧了他。苏翎在凤轲的怀里细细地喘着气,脸色有些苍白,待到站稳之后,立即挣脱了凤轲的怀抱。“上次的停战仅仅只是休整么?”苏翎低声问了一句,咬唇。
他的身体有些发冷,直觉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上一次,燕王凤蹊放弃了优势下令收兵,那么此次出兵,一定是做了更全面的准备,有更大的制胜把握。
“你是怎么知道的?开战的事。”凤轲没有回答苏翎的问题,反问。
尽管苏翎的感觉很敏锐,可出兵的事对苏翎瞒得密不透风,照理说他绝对不可能知道。
苏翎黯淡地笑了一下。战时的气氛与平日里总会有所不同,不管再怎么隐瞒,空气中弥漫的气氛骗不了人。以前在亲王府里,他只是稍微有些怀疑,可今日路过燕京城时,街道上的情景已经向他证明了一切。那绝对是战时才有的独特气息。
冬天不是出兵的好时节,可对于地处苦寒的燕国例外。
燕军习惯于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反观冰国,在这方面就差了很多。
“如果,冰国有个万一的话,我绝对会自杀以殉国。”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凤轲的语气淡而坚定。
他不顾苏翎的反抗,再一次紧紧拥住了他。

“你要听有关这个湖的故事么?”
寒雪湖畔的听雪亭里,凤轲把苏翎抱在怀里,温暖着苏翎冻僵的手脚,说道。
亭子周围依旧是戎装的士兵,腰间的刀剑在冰天雪地里发出幽微的光。
凤轲抱着苏翎,不顾苏翎的挣扎,将一口温热的酒哺进苏翎的唇。原本冰冷苍白的唇在沾了软绵的江南春后有了些微的湿意,淡淡的红色泛上来,很是好看。凤轲的手指抚过苏翎的唇,将沾在他唇边的酒拭去了,这才轻轻一笑,接着说道——
“这个湖原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江南。它原本是燕国最美丽的湖泊,夏天的时候,湖畔会泛出一片青翠之色,美得就像江南烟雨凄迷的春天。”
“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凤轲的语气有些感叹,“这些年来,燕国的气候越来越冷,很多地方已经冷得无法生存下去……而这个名唤江南的湖泊也不再温暖,于是,人们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寒雪湖。”
“翎,如果可以的话,燕国也不希望发动战争,可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凤轲低低地说着,感觉怀中的苏翎颤了一下,沉默了许久,却冷笑。
“这不能成为你们攻击别国的借口。”
“燕国的子民只是想活下去。”
“为了自己的生存,你们就可以发动战争,漠视冰国那么多百姓的生命吗!”苏翎忽然激动起来,一双清澄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凤轲,“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多么可笑,难道在你们像强盗一样烧杀掳掠之后还要要求受害者的同情和原谅吗?!”
苏翎的声音不大,可由于四周的安静,他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空气中。
四周的士兵依旧是没有表情,雕像一般站立在亭子两旁和湖畔,惟有不远处的一只寒鸦受了惊动,呱地一声惊起,扑扇着翅膀往远处的青山飞去了。
凤轲的手抚着他的背,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说起这些呢?这些不是借口,亦不敢奢求能够得到苏翎的原谅。
可是,自己身为皇子,身上却背负着黎民社稷的责任,他可以无视天下苍生,却不能遗弃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即使伤害到天下苍生也不能遗弃燕国的百姓。
这样沉重的职责,他只是想让他知道。
在那一瞬间,凤轲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将这些埋藏在心头的事情说了出来。尽管无法得到谅解,可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行走了那么久,即使强悍如凤轲,也会觉得疲惫。
“我从来不曾奢求过你的谅解。”
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转眼之间,他已经后悔对苏翎说了这些。
这些沉重的东西让他一个人背负就好,又何必告诉苏翎,让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添一道负担?——苏翎是在乎自己的,凤轲知道。凤轲化名怀仞待在韶京那么久,苏翎却从不曾怀疑过他,凤轲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因为什么。
原本是出来游玩的,可两人话说到这里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苏翎转过眼去,望着远处湖面上盘旋的野鸭,不多时,却低低说道:“回去吧。”
即使是再美的风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人面前也显示不出它的美丽来。
凤轲暗自苦笑了一下,不在说什么,低头替苏翎裹紧了斗篷。
两人乘着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回到王府。
然而,方在王府门前下了车,却见一名侍从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对着凤轲耳语了几句。
苏翎与他们隔开了几步路的距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留神看凤轲的脸色,凤轲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是么……我知道了。”侍从说完,凤轲微微点了点头,吩咐下人,“你们先把苏将军带回房去。”他吩咐完毕,便有些匆忙地离开了。
苏翎随着侍卫们向房中走去。一路上,他曾想过利用这个机会逃离,可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武功也远未恢复,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怀着低沉的心事回到房中,侍卫们佩着刀剑,在离卧房不远的地方站定,有侍女奉上精制的白茶,苏翎接过喝了一口,侍女便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下苏翎一人。他环顾着这间装饰精致的房间,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如今受到的礼遇,有些讽刺地笑了。然而,原本讥刺的笑容不知为何却带了几分悲哀和凄凉。
房间的暗影里传来“哒”地一声轻响。
苏翎敏感地回过头,“谁?!”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长年淫浸在权势中所形成的警觉和谨慎,他美丽的眸子在那一瞬间准确地转向那个角落,目光中闪烁着熠熠光华。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穿着轻便劲装的年轻男子,男子的面容是苏翎所熟悉的,可此时男子脸上的复杂神情苏翎却是从未见过。那神情中有惊喜,有凝重,有悲哀,也有谨慎。
“萧然……”苏翎微微怔了怔,这才轻声叫出年轻男子的名字。萧然在苏翎的脚边跪下了,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传奇一样的人。“苏将军……监国大人……我来救您。”
“怎么会是你?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了?”苏翎陡然见到来营救自己的人,反应却不是喜悦,他有些焦急地询问萧然,因为问得太过迫切,苏翎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半跪下来,与萧然平视。
萧然见他如此,脸上的神色又复杂几分。他率领人手策划暗中营救苏翎已经颇长时间了,得知苏翎与凤轲的事时,对萧然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只是,经历了边境上那场战争的萧然已经明白,冰国需要苏翎,自己也不希望苏翎离去……所以,尽管他与燕国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萧然和冰国也不能放弃。
“原本已经休战了,回到韶京以后,陛下革了我的职。”萧然的语速很快。
苏翎的手一下子抓紧他的肩,萧然吃痛,可是却没有叫出来。“陛下糊涂了,竟然做出此等事来。”苏翎说得咬牙切齿。尽管当时已经休战,可大局未稳,沧雅竟在失去一名将领的情况下将另一名能力不俗的将领撤职,的确是非常不智的。萧然也是行伍出身,自然明白苏翎的意思。可苏翎的那一句“陛下糊涂了”让萧然惟有苦笑而已,他也曾在金銮殿上面圣,知道当今圣上就是那日韶京郊外与苏翎一路的孩子,萧然明白苏翎与沧雅的关系恐怕是很密切的,可无论如何,以一名臣下的身份如此议论自己的君王,终归不妥。
“陛下命我救您回去。”萧然说道,也算是解释沧雅撤他职务的原因。
苏翎闻言楞了一下,接着又是冷笑——“你不用为他辩白,错了就是错了。如今,可是又开战了?”“……是。听说陛下封原兵部侍郎慕容序为大将军,于永宁河迎战耶律青云。”萧然无意隐瞒,接着却急噪起来,“苏将军,时候不早了,请您跟我离开这里!”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苏翎微微摇头,手腕轻抬,让萧然看见了隐藏在宽大袍袖下面的精钢镣铐,“手镣,还有脚镣……萧然,我出不去。”精钢制成的镣铐在房间内泛着幽微的光泽。萧然心下一沉。虽然他知道苏翎的身上多半戴着什么东西,可精钢镣铐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那种从选材到制作都十分上乘的镣铐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斩开。
“我这里有锯片。”萧然心念电转,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锯片,那锯片同样是用精钢制成,薄薄的一叶,黑沉沉的,在萧然的掌心中泛着幽幽寒光。“不过,看来我是没办法替您锯开了。”萧然的声音很低,微微皱眉,“苏将军,明日午时我来接您……可以吗?”
“好。”苏翎一口答应。凤轲每日清晨都会出去处理事务,常常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午时离开,既让苏翎在上午有时间锯开镣铐,又让他在逃跑后不被立即发现,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那么,一言为定。”萧然轻轻松了口气,却忽听苏翎说道,“不要叫我什么将军,萧然,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萧然一愣,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以前我不懂事,曾经得罪了你……可如今,我好象明白了很多事情。苏翎……苏翎……你这个名字,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随便叫出口的。”他说着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轻轻笑了一笑,“好象是他回来了……我先走了。”
苏翎望着那个年轻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垂下了眼睛。

夜里苏翎睡得很不安稳。
从寒雪湖归来之后,他的心里仿佛装了什么心事,凤轲后悔自己把那些话告诉了他,见他如此,只是觉得心疼。苏翎的体质不好,夜间原本就很难入睡,自从他来到王府之后,凤轲的房间里就一直燃着安神的香。可香用得久了也便逐渐失去了功效,苏翎在床褥间辗转反侧了好一会,依旧无法阂眼。凤轲见他如此,便起身去香房里取了几片夏天采摘的橙花花瓣,加上几滴泉水,和着龙诞香与迷迭香精心地调了,回到卧房里来。
他用修长的手指沾了香,轻轻地按在苏翎的额角上,细细地按摩。
凤轲的手劲很温柔,不急不徐的,让人觉得很是舒服。幽微的香气在苏翎周围袅娜地漂动,轻柔地将他包围,苏翎只觉得整个世界的节奏都缓了下来,柔和得如同一曲童谣。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乖。”凤轲迷惑人心的声音在耳边呢喃。
苏翎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淡淡的倦意包裹了上来,仿佛要把他拉入沉睡的梦乡。
然而,那也仅仅只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固执地盘绕在心底不肯散去,苏翎放不下,也无法安静地睡着。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凤轲安抚的手,凤轲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只低低地叹息一声,从后面抱紧他。
幽幽的暗香缭绕在静谧的空气中,柔软而缠绵。
这香气是用世间最好的香料萃取而成,加上精细至极的制作工艺,可说是将本身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至。在这一片芬芳的包围中,苏翎只觉得意识渐渐恍惚,有什么东西在头脑里水一般地流动,眼前一忽儿是寒雪湖晶莹剔透的蓝色冰雪,一忽儿是冰燕边境的纷飞硝烟。
十四岁随先帝亲征,十七岁官拜大将军,十九岁发动宫变夺取政权,四年之后的再度出征,到如今的兵败被俘……一幕幕往事,缥缈而恍惚地从脑海中流过。他想起对先帝的誓言,冰国群臣看他的目光,两国的百姓以及凤轲的那番话,他忽然觉得很是寒冷,进而有些不知所措。
想要原谅什么,可是无法原谅,想要放开什么,可每一样都是无法放手……
苏翎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无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凤轲把苏翎揽在怀里,亦是难以入眠。
他随时注意着苏翎的一举一动,怀中之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的心隐隐地疼。
苏翎的发丝沉沉地披在身后,如同墨色的绸缎,散发着幽幽的暗香。几缕发丝拂在凤轲脸上,将那淡淡的香气也一起送了过去。那不是橙花轻盈的香,也不是迷迭香和龙诞香,那是一种带着一丝清冽和冷凝的幽香,冻绿的气息。
离冻绿的再次毒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凤轲在心里计算着日子,不觉把苏翎搂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各怀着心事,虽都是安静地躺着,可谁也没有阂眼。
就这样过了大半夜,接近凌晨的时候,房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扣门声。
“凤轲大亲王,陛下传了口喻过来,说是有一些事情需要您立即处理。”侍从的声音很恭敬。
凤轲放开苏翎的身子,虽然知道没用,可还是又往香陇里加了一把香,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天色有些晦暗。凤轲披着一件描着银色瑞兽图案的衣,随侍从离开了卧房,待得到了苏翎听不见的地方,这才问道,“什么事?”
“陛下只说这几天京城的状况有些异常,吩咐您去查看一下。”
“这样么……”凤轲沉吟了一下。这个时候把他叫起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微微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吩咐厨子准备一碗小米粥,加一点银耳和百合,待会苏将军醒来之后给他送去。”苏翎对食物很是挑剔,虽然他从来不说什么,可凤轲一直知道。
凤轲的离去让苏翎稍稍觉得放松了些。这些天来,和凤轲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对他而言都是煎熬。曾经无比眷恋的怀抱如今成了令人畏缩的深渊,那些原本已经万分熟悉的温柔也是,忽然间变得万分狰狞。
苏翎苦涩地笑了一下,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撑起身子。
手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被拉扯到了极限,牵动了手腕处的伤口,一阵刺心的疼。
苏翎忍住痛,勉强支起身子,膝行至寝台一边的矮几旁,点燃蜡烛,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已经冷却的茶水握在手心是冰凉的感觉,可还没等他用杯中的茶水湿润自己干涩的嘴唇,卧房的檀木雕花门忽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名身着精致皇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11

凤蹊的到来很是隐秘,苏翎心知他刻意隐藏了行踪。
否则,以苏翎的武功,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至于对他的到来全无察觉。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迷惑了哥哥,现在看来,还真是我见尤怜。”
凤蹊的口气很轻佻,他一面说着一面来到了苏翎面前,伸手抓住苏翎的手。苏翎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可立即被他制住了,凤蹊用另一只手勾起苏翎的下巴,目光中尽是玩味和不屑。
“听说你用你的容貌迷惑了冰国两代君王……不错,你的确很漂亮。”
苏翎想叫他放手,可是却无法发出声音。
幽微摇曳的烛光下,苏翎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原本有些宽松的白绸里衣在拉扯中略略松开了,露出苏翎一排精致的锁骨和少许的肩。凤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绸缎一样的肌肤,流水一样的长发……”
他的手松开苏翎的下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脖颈旁边的长发轻轻撩过,苏翎的身子明显一震,反射性地闪开了。
“怎么,哥哥可以,我就不可以么?”
凤蹊为自己的失态惊了一下,苏翎的发丝柔滑冰凉如上等的绸缎,那种细腻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心。他望着苏翎,转瞬之间已经恢复了常态,微微冷笑,“不喜欢别人碰你么?不过,一个战败者可没有说不的权利。”
苏翎清澈澄明的眸子望了凤蹊一眼,微一挑眉,亦是冷笑,“你们只是用卑鄙的手段偷窃了胜利。你的哥哥只敢在战场上对我下毒,而你同样只敢使伎俩支走你的哥哥,再来折辱于我。”
从凤蹊走进来的那一瞬间起,苏翎就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凤蹊恨苏翎,特地支走维护苏翎的凤轲,再入内进行报复。
苏翎知道今日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刺激凤蹊。
这些天来他的心里也积着一股恶气,他不愿对凤轲发作,因为凤轲的忍让会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多么悲哀,可对凤蹊就不同了,凤蹊年轻高傲,任性妄为,更重要的是,他是燕国的王,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着苏翎的人,凤蹊对苏翎怀有深刻的敌意。
不出苏翎所料,仅仅是短短的一句话,凤蹊就被成功地激怒了。
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一旁的矮几上,木屑纷飞。苏翎漠然地望着,神色间很是清淡,待那一掌尘埃落定,这才淡淡地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根本就不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对付我。你没有胆量,你那个胆小鬼哥哥也没有。”
凤蹊的脸色很是难看,他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侮辱他的哥哥。
此时的凤蹊如同一头被人激怒的年轻雪豹,他一把抓住苏翎的衣襟,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苏翎几乎窒息。苏翎的手徒劳地抵住凤蹊的前胸,防止他的过分接近。凤蹊无视他苍白的脸色和无力的抗拒,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苏翎的鼻尖,一字一字咬牙说道——
“两国交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你根本不配与我哥哥正面交手!”
他说着握紧了苏翎的衣襟,苏翎只觉得在一阵几乎让人死去的窒息过后身体猛然一阵疼痛,待他回过神来之时,人已经跌伏在寝台上。
凤蹊半跪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苏翎只觉得五脏六腑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痛,仿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尽数裂开。
他苍白的十指深深扣住身下的锦缎,“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凤蹊望着苏翎,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幻了无数次。
他自己也是习武出身,自然知道那样严重的伤势会带来怎样的痛楚。
凤蹊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飞蛾投火般地喜欢上这个敌国的权臣,可是,在见到苏翎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固守着自己的高傲时,凤蹊忽然觉得有些明白了。
那么骄傲美丽的一个人。
虽然凤蹊不愿承认。
他伸手抓住苏翎的长发,将他的头提起来。
凤蹊的动作依然是粗暴的,可却在不觉中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那双狭长的凤目对上苏翎漠然的眼睛,望进彼此眼中的都是高傲。
凤蹊不知为何心神一漾,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苏翎唇边的血迹。
苏翎向来都是很排斥陌生人的碰触的,对凤蹊也不例外。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挣脱不了凤蹊的掌控,可一双姣好的眉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望向凤蹊的目光中满是厌恶。
凤蹊被他看得心头火起,两只手指捏住了他,“你看什么?”
苏翎的眉皱得更紧了,凤蹊的手劲弄得他很痛,陌生的气息也逼得太近,让他很不舒服。
他的手吃力地抬起来,想要推开他,却被凤蹊一把抓住。“我说过了,战败者没有拒绝的权利。”凤蹊的声音淡淡的,可是冷得厉害。他望着苏翎越皱越紧的眉,索性又逼近几分。
两人原本就是在寝台上,这样一来,凤蹊几乎把苏翎压到了身下。
苏翎的身体整个地落入凤蹊怀中,凤蹊一手环住他的背,一手钳制着苏翎的手。苏翎艰难地动了一下,凤蹊干脆用身体压住了他,他的双腿跪在苏翎的腰侧,不觉已是极暧昧的姿势。
苏翎察觉到了什么,低低喝了一声,“放手!”他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抗拒而绷紧,就连凤蹊也感觉到了。
凤蹊低声笑了起来。“你在想什么?怎么怕成这样?”
他低下头,用嘴唇从苏翎的眼睛上轻轻扫过,“这种事情,你应该很习惯的……不是吗。”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愈加僵硬了,凤蹊的心情大好起来。他原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死这个人,永远地除去他……可现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凤蹊闻着苏翎身上好闻的橙花清香,低笑着说道——
“他们都说冰国的苏大将军是倾城绝世的美人,用承袭自秦淮歌姬的身体迷惑了两代君王……那么,在你临死之前,我想验证一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的手忽然抓住苏翎白绸的里衣,“刷”地一声撕裂!
苏翎无法反抗,他甚至无法叫喊。
在很久以前凤轲曾经懒洋洋地说过一句,一个人太高傲了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可苏翎就是这样一个过于高傲的人,即使受到这样的凌辱也不肯开口呼救——卧房外面是亲王府的卫兵,如果苏翎高声呼救的话,他们一定会冲进来,可是,苏翎永远也不会对着自己的敌人求救,即使保持沉默的结果是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凤蹊俯下头去,攥住苏翎的唇,深深吻了下去。他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身体一僵,接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股强烈的征服欲在凤蹊心底升起来,他辗转着加深这个吻,扣住苏翎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怀中。
苏翎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然而,当凤蹊褪去他全身所有的衣物,强行打开他的双腿时,他的身体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种感觉。
当凤蹊进入的那一刻,苏翎的十指深深陷入身下的被褥,脸色苍白如雪。
痛。无法忍受的痛。比起凤轲的温柔成熟来,凤蹊显然是青涩的,那是一种少年的冲动和残忍。更何况,凤蹊根本没有存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他的每一次动作都痛得苏翎几乎想要死去。
苏翎在凤蹊的身下压抑住破碎的呻吟,可痛极之时,还是忍不住发出声音。那声音幽微得如同呜咽,低到了极点,几乎不曾引起凤蹊的注意。
“苏翎……苏翎……”凤蹊唤着他的名字。
身下的身体连同那幽微的香气让凤蹊迷醉,尽管后宫之中妃嫔无数,可年轻的君王从来都不曾尝过如此美妙的感觉。他的动作由最初的征服变成了沉迷的探索,可依旧是霸道而粗暴的,完全不曾顾及身下人的感受。
苏翎的肌肤细腻如玉,即使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伤痕,也只是增加了凤蹊征服强者的快感。凤蹊细细吻着苏翎的身体,脖颈,胸膛,伤痕,甚至是最幽秘的地方。
他忘了自己是来刺杀他的,也忘了他的哥哥也许随时都会回来,他沉迷在身下之人所带来的快感之中,一次次地占有他,久久不能自拔。
不要……
痛……好痛……
苏翎的手无力地推拒着他,却起不了丝毫作用。
其实,他知道一切的抗拒都是徒劳——然而,每当痛极的时候,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挣扎。体内深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无处可逃,他惟有张开双腿被迫承受,他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可仿佛连身体都被撕裂,再也无力动弹。
当一切结束之后,凤蹊望着身下虚弱至极的身体,半晌,轻轻地吻了一下。
苏翎的下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咬得稀烂,有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凤蹊俯头舔去他唇上的血珠,伸手抱住他。
“你很美,真的。”他叹息着低语。


12

苏翎缓慢而艰难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浑身的酸痛让他神志有些恍惚,可比这更难受的是纠缠在身体内外的气息,这种带着强烈侵犯性的陌生气息让他几欲呕吐。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面对凤蹊的拥抱和耳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脸,那张酷似凤轲的脸让他感觉到深入骨髓的酸楚和绝望。
凤蹊的吻断断续续地落在苏翎身上,他发现自己迷恋着眼前的身体,这让他觉得有些惶惑。
“苏翎……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凤蹊的声音很低,然而,话音方落,他抚摩着苏翎脖颈的手指已经缓缓收紧。无论苏翎是如何美丽,如何令人迷惑,他都不能留下他。他不容许他的哥哥爱上一个危险的敌人,因为这不能给凤轲带来幸福。凤蹊允许他的哥哥离开他,在一切平定以后自由地浪迹天涯,在哥哥的幸福和自己的独占欲面前他可以选择放手,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容许一个像苏翎这样危险的人闯入他哥哥的生命……闯入他自己的生命。
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逐渐稀薄的空气让苏翎的呼吸变得艰难。他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在凤蹊手下缓缓流走,再也,无力挽回。
不想就这样死去……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可是,这样的结局对于凤轲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吧……
苏翎在意识里朦胧地想着,不知不觉,就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求生意志……
“你在干什么?!”
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里面带着震惊、愤怒和不可置信。
凤轲望着卧房内的情景,强自压抑住内心的颤抖,抢上前来将凤蹊推了开去。
凤蹊促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寝台的另一侧,巨大的力道使矮几上的东西滚落一地,燃烧的烛台倒下来,火焰熄灭了,里面滚烫的烛油落了凤蹊一身一脸。
凤轲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将受伤的苏翎抱在怀里,心中阵阵疼痛。
苏翎的身上脸上全是虚汗,由于痛楚和窒息,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凤轲拥抱住他,低头望见他脖颈上一抹青紫的勒痕,更有甚者,苏翎的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淤痕和深浅不一的齿痕,他的嘴唇已经全都被咬烂了,下身私密的地方有白色的液体流出,和着鲜艳的血迹,说不出的触目惊心。这种一看就知道是由什么造成的伤痕让凤轲的心一阵紧抽,接着是痛苦和愤怒。
他猛地别开眼去,不忍再看苏翎的惨状,也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情绪。
凤轲暗自握紧双拳,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半晌,转过头去望着蜷缩在寝台另一个角落的弟弟——“马上离开这里,马上!”内心的愤恨如同喷薄欲出的火山,他无法原谅一个如此伤害苏翎的人,可那人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情绪,也许下一瞬就会亲手了结弟弟的生命,凤蹊必须立即离开这里,不然,凤轲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哥哥……”凤蹊嗫嚅着。
曾经那么高傲不可一世的燕王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些胆怯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不知所措。他不后悔自己如此对待苏翎,可是却无法面对凤轲如此的愤怒。他知道,哥哥这次是真的发怒了,从来没对自己发过火的哥哥此时看起来却阴沉无比,这让凤蹊感到畏缩。
凤轲阴冷的眼神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凤蹊在这样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睛,甚至顾不得身上的烫伤,顺从地退了出去。——那人是他唯一的哥哥,因为太过在乎,所以,不管自己再怎么高傲任性,也是害怕面对那人认真的愤怒的。

雕花的房门在眼前打开又合拢。
凤轲望着凤蹊走出去,拥抱着苏翎的双臂却更温柔了。
他低头望着怀中了无生气的美人,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苏翎身上的橙花香气幽幽地缭绕上来,穿透了空气里弥漫的糜烂色彩,一丝一丝地散发出来。凤轲痛苦地将他拥紧。虽然橙花具有很好的安神作用,可那也是一种催情的香。凤轲常年调香,对那种撩人的气息已经极为熟悉,感觉不到什么,苏翎本身的情欲并不旺盛,加之受伤,也不会对香气有太大反应……只有凤蹊,年轻血旺,又是任性冲动的性格,这种轻盈花香的作用对他不可估量。可是,凤轲没有想到会有旁人闯进来。想到这里,凤轲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深切的后悔,他不该把苏翎单独留在这里,更不该点那种催情的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不敢去想象苏翎心中的痛楚。
怀中的美人轻轻动了一下,很费力地。凤轲勉强镇定住自己,低声唤了一句,“翎?”苏翎的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凝着血珠的嘴唇吐出一个破碎的字——“……脏……”
什么都无须多说。凤轲明白了。
一直以来,干净到几乎有洁癖的他。
凤轲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抱起苏翎,把他抱到沐浴用的水池旁边。池子的周围装饰着碧绿的翡翠和鲜红的玛瑙,池子里是四季不竭的温泉,泉水清澈温和。他小心翼翼地把苏翎放了进去,生怕弄痛了半分,动作小心如同呵护最精致的瓷器。
苏翎安静地任凭凤轲摆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到了此时才有微微的放松。凤轲小心地清洗苏翎身上的伤口,熟练地选择着最轻柔的手法。这么多年了,他熟悉怀中的身体更甚于自己,苏翎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秘语。可是如今,却有另外一个人粗暴地破坏了这一切。
凤轲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替苏翎清洗干净了身体。
橙花的香气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苏翎身上天然的气息。
凤轲把苏翎轻轻抱起,正要离开温泉,却被苏翎抓住了手臂。“不要……”苏翎的声音有些低哑,身体蜷缩在温热的泉水里,不肯离开。
“……已经干净了,翎,……”凤轲按捺住内心的酸楚,轻声哄他。
苏翎只是摇头。那种深重的屈辱感和排斥感依旧烙印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无法摆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毁灭,即使是那样也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污秽。
凤轲一直是明白他的,可此时的他却显得有些无措。苏翎开始用手指划抓自己的皮肤,尖利的指甲在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凤轲看地心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别这样……翎……别这样……”
他喃喃地说着,却止不住苏翎几乎拼了命的挣扎。他明白这次的伤害有多深,然而不止是苏翎,就连凤轲自己也痛楚无比——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最心爱的人被别人侵犯?
仿佛是苏翎的挣扎激起了凤轲苦苦压抑的情绪,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低头深深吻住苏翎的唇。
带着些许强迫和霸道的吻,仿佛是为了洗清什么,又仿佛是宣告自己的占有。四唇相吸的一刹那,苏翎本能地抗拒着,可很快就放弃了挣扎,顺从地承受来自爱人的抚慰。一个人在严酷的现实里行走了那么久,独自承受着一切……可是此时此刻,长久以来积压的脆弱突然爆发,他再也无力伪装自己,只想找个怀抱好好地休息。……何况,明天就要离开了,不是么?
苏翎的手臂缓缓地缠上了凤轲的肩背。
凤轲的身体因为苏翎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后更用力地将苏翎抱在怀里。他的一只手揽在苏翎的腰上,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再无半点缝隙。他们的唇舌依旧在纠缠,凤轲带着苏翎,慢慢地将他带到池子的边缘。
苏翎赤裸的背脊碰到池子边缘的绿宝石上,突如其来的硬度和凉意让他微微颤了一下。可凤轲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旧紧紧地涌着。借助温和的泉水,凤轲小心地将苏翎的双腿抬了起来,缠绕在自己的腰上。
苏翎明白他要做什么,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欲迎还拒,他顺从地将整个身体都攀附在凤轲身上,感受着水中的爱人温柔的动作。
“可以吗?”凤轲低声地询问。由于泉水的缘故,苏翎的身体很轻盈,也很柔软。凤轲的手指小心地探入苏翎的身体,仔细地扩张。苏翎没有说话,轻轻吻了他一下。
得到爱人的暗示,凤轲再无顾忌。他进入苏翎的那一刻,感觉到怀中的人抱紧了他。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一次的相拥恍如隔世。
不知道是因为水的温柔还是别的什么,这是比之前哪一次都完美的拥抱。当所有的真相公开之后,他们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抛弃了欺骗和游戏的念头,一心一意地沉浸于温柔,互相抚慰。尽管,伤害和悲哀仍不可避免,可这却让他们更加珍惜眼来之不易的和谐。来日大难,那毕竟只是来日的事,而他们都走了太多的路,眼下,是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了。
凤轲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对待怀中的人,苏翎用身体和嘴唇回应着他,他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拥抱,过了今夜,他就会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国家,与凤轲为敌。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苏翎在凤轲怀中安静地靠着。
凤轲伸手抚摩着他的肩背,低低地说道:“翎,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不过,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低头去看怀中的苏翎,却发现怀中的人微微闭着眼睛,已经很安详地睡去。“真是的……”凤轲怔了一怔,接着微微苦笑一下,将他抱了起来。
一定很累了吧……一夜之间发生那么多的事。
凤轲有些疼惜地在苏翎额上轻轻一吻,将他抱到床上,守着他恬静的睡颜。
许久未曾见他睡得如此塌实了……这一次的拥抱,苏翎的确向自己交付了所有。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凤轲了解苏翎,他不是一个会轻易原谅的人,能让苏翎如此放松甚至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恐怕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知道他们没有明天。
而今夜,是最后的放纵。
想到这里,凤轲的目光阴沉下去。

夜里苏翎睡得很好,甚至没有做梦。
然而,这样恬美的睡眠并未能维持多少时间,苏翎没有忘记他与萧然的约定,于是在清晨的曙光燃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睁了开来。
“怀仞……?”在真相揭开以后,苏翎从不叫他的名字,尤其排斥凤轲二字,可此时,看到一脸憔悴的凤轲,他终于忍不住唤出那久违的两个字。
凤轲望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睡不着,怕一闭上眼睛你就会消失掉。”
苏翎的眼神低下去,避开凤轲的目光。
“都这么晚了,你不出去么?”苏翎转移话题,同时小心地提出了这个他最担心的问题。
“你……不希望我多陪你一会么?”凤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苏翎不做声了,轻轻咬住唇。他何尝不希望这样的宁静能够持久一些,可是他不能。萧然还在等着他,整个冰国还在等着他,他必需早日回去背负起那漫天的硝烟,那是他从昭明手中接过的责任。
凤轲见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心中的疼惜又多了几分。他自失一笑,替苏翎盖好被子,起身,“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晚饭之前恐怕回不来了……苏翎,我走了……”
望着他穿好衣服,渐渐离去,苏翎忽然开口,“怀仞……”
凤轲站住了。他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回去,回到苏翎的床边。
苏翎虚弱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苍白的手指在凤轲的脸上游移着,轻柔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美梦。凤轲握住了苏翎的手。
“怎么这么冷,记得要多穿衣服,你从来就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凤轲双手捧住了苏翎的手,把自己的嘴唇抵在上面,喃喃地说。“苏翎,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对待自己,不要再这样了……”
“……我答应你。”苏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极力地克制住了,没有让凤轲听出来。那双美丽的眸子望着无尽的虚空,薄唇中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极低的声音,并未让凤轲听见——“不管以后是生离,还是死别,……”
凤轲最后拥抱了一下他,转身离去。


13

苏翎待他走远,艰难地支起身子,取出昨日萧然给的锯片,吃力地锯了起来。
昨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的手随着动作微微颤抖,有好几次几乎拿不住锯片。苏翎思量着,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在萧然到来之前必然锯不断所有的镣铐。他略一思索,迅速地作了决断,想从与墙角连接的部分锯起,其次是双脚,待到萧然到来之时,只有两只手腕上的精钢锁链还未锯断。因为长时间的过量劳作,苏翎的额头和身上布满了冷汗,一双苍白的手被锯齿及断口划地伤痕累累,细碎的殷红纵横交错着渗了出来。

萧然见到苏翎的那一刻,一颗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苏翎!你没事吧?!”萧然抢上前去,焦急地问道。才一夜未见,苏翎就憔悴了许多,他轻轻喘息着靠在墙角,唇色很苍白,双手也无力,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抽离了他的身体。
萧然将苏翎从墙角扶起来。他的动作很轻柔,可苏翎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苏翎的声音很低,可已经足够引起萧然的警觉,他低头望着怀中虚弱无力的身体,却看见苏翎微敞的衣襟下触目惊心的淤痕,萧然的忽然身体震了一下。苏翎感觉到了,抬起头来望着他。萧然忽然发觉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团烈火在胸中燃烧,几乎要爆裂开来。
“我要杀了他。”许久,萧然抱紧苏翎,咬牙切齿地说。
“不……”苏翎艰难地出声,才一个字出口,冷汗又从额头上落了下来。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这才接着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快……”
他的身体没有半分力气,倚在萧然的身上。
萧然自是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苏翎的话音方落,他已经抱起了他。
“还好么?你的身体……”萧然如一道幽暗的影子,迅疾地穿梭于亭台回廊之间。
“无妨……”苏翎虚弱地回答。连续好几个时辰的锯锉几乎要了他的命,此时的他靠在萧然怀中,一边警觉着四周,一边积蓄着力气。

大亲王府的白玉台阶与琉璃瓦不住地向后退去。
萧然施展轻功,抱着苏翎飞离了王府,落脚的地方是一处僻静的街道,一匹通体乌黑、只有四蹄洁白如雪的战马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乌云盖雪……”
“不错,是你的乌云盖雪。”
萧然紧张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来,微微松了口气,“自从与你走失后,它一直在找你。”
苏翎望着自己的爱马,一直紧崩的神经终于微微放松。然而,正当他稍微安下心来之时,一群戎装的亲兵忽然出现在他们四周!
“大胆狂徒!还不快束手就擒!”亲兵们持着各式武器缓缓逼近。
萧然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小心地抱住苏翎,一手握住佩剑的剑柄。
亲兵的人很多,都是大亲王府训练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在无数次的谋划营救中萧然曾经与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决非易与之辈。眼见已成合围之势,萧然不着痕迹地望了望不远处的乌云盖雪,心中已有计较。“你能骑马吗?”苏翎双手的锁链并未斩断,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能。”苏翎快速而坚定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骑马走,我断后。”萧然迅速做出判断。
两人都是军旅出身,危急时刻都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眼前的情势十分紧迫,萧然带着重伤的苏翎要突围是不可能的,必须留下一个。而留下萧然的话,活着的希望会相当渺茫。
而关于这一点,苏翎和萧然都心知肚明。
“你走,我留下!”如果苏翎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起码不会遭遇死亡的命运。
“战事危急,陛下需要你。”萧然的眼神是决然的,声音低而迅速,“苏翎,回去!”
短短的一瞬间,两人已经交换完了所有意见。萧然的话是极具说服力的,他们都知道,对于冰国而言,可以没有萧然,却绝对不能没有苏翎。苏翎深深咬牙,无数的念头电光火石地闪过,终于,低声道,“好!”
萧然如释重负,此时,亲王府的亲兵已经冲了上来。
萧然一边拔剑抵挡着敌人,一边朝乌云盖雪的方向移去。
被萧然刺死的亲兵飞溅了两人一身一脸的鲜血,萧然杀开一条血路,把苏翎送上了马背。他把手中的剑挂在苏翎腰上,苏翎还来不及拒绝,萧然已经在马臀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乌云盖雪一声长嘶,背负着他的主人绝尘而去。
乌云盖雪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已带着苏翎闯离了重兵包围。
苏翎双手持缰,可因为镣铐的束缚动作并不是很顺畅。所幸乌云盖雪是天下少有的良驹,又曾多次伴随苏翎出生入死,与主人心意相通,是以一路上还算顺利。一人一马在燕京的街道上奔命疾驰,经过城门之时,守城士兵想要拦截,可苏翎一拉乌云盖雪的缰绳,战马会意,修长的前蹄踢倒阻碍的士兵,从上方一跃而过。身后有人追来,可他们哪里赶得上乌云盖雪的速度?苏翎驾御着爱驹一路奔去,身后众人惟有徒呼奈何而已。
一人一马就这样奔了许久,来到城外一处树林。
树林很密,阳光疏疏落落地从枝头洒下来,幽然静谧。
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心情从苏翎心底升起,正惶惑间,树林深处忽然转出一人一马来。那马是一匹通体血红的战马,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马上端坐的男子腰佩长剑,一双深碧色的眸子复杂地注视着苏翎。苏翎只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下意识地拉住缰绳,往后退了一步。
凤轲望着他,望着苏翎苍白而倔强的眼神,一种隐约的疼痛渗透了他的内心。凤轲早已知道此次营救行动,原本,他想放他离开的,这是昨夜他目睹了凤蹊带给苏翎的伤害后作出的选择。可这个选择太冲动,而现在他已经后悔了。苏翎不能回冰国,无论如何。
凤轲缓缓纵马,朝苏翎的方向踏了出去。
苏翎知道自己没有胜算。论智谋,凤轲不比他差,论武功,此时的他远不及凤轲,论脚程,凤轲的坐骑未必比不上乌云盖雪。可苏翎绝对不允许自己败在这里。一旦再次被擒,以后想要逃离是难上加难,何况,这次的机会是萧然赌上性命换来的。苏翎的手愈发握紧了长剑。
他警惕地望着凤轲缓缓逼近,心念百转,终于有了计较。
凤轲纵马越逼越近。“翎,跟我回去。”凤轲的声音很低沉。
苏翎冷冷一笑。“不可能。”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明晃晃的剑刃指向凤轲,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为敌。凤轲望着苏翎的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一咬牙,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在他拔剑的一刹那,苏翎的乌云盖雪已经风一般地跃起!黑色的身影如同一抹鬼魅,自红色的身影旁边一闪而过!然而,凤轲一直是深知苏翎的,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警觉,此时乌云盖雪完美的跳跃和奔跑,却硬生生地被凤轲凌厉的剑风截住!
银色的剑刃刺了过来,凤轲无意伤人,只求苏翎束手就擒。可舞得密不透风的剑网依旧毫无破绽,把苏翎困在其中。苏翎亦是知凤轲甚深,原本就没打算一跃能过,眼见凤轲的长剑刺来,苏翎手中的长剑却往自己的手腕斩落!——这一招,是以退为进。他不知道凤轲待他的真心有多少,是否忍心看着他自残。可如果凤轲阻止了这一剑,剑网势必会出现破绽,苏翎就能够闯出去;如果这一剑斩落,那苏翎亦能以一只断腕的代价换来另一只手的自由,与凤轲拼个鱼死网破。
——既然切不断精钢镣铐,切断自己的手腕也是一样!
凤轲没想到苏翎如此,目光一变,想也没想,手中的长剑已经改变了方向。他一剑隔开了苏翎准备自残的剑,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翎已经狠狠一夹马腹,奔了开去。而凤轲,沉浸在方才的后怕中,耽了一瞬,回神之际已是阻拦不及。

苏翎纵马狂奔,甚至不敢回头。
无数的往事随着倒退的树影一一掠过,如镜花水月般不可触摸。他想起与凤轲在一起的情景,从初会到最终的敌对,他想起情人温柔的眼睛和怀抱,那总是轻柔抚摩自己的双手,那慵懒迷人的微笑,那些在耳畔呢喃的私语,一切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变得粉碎。原来,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苏翎狠狠地打着马,不知道奔驰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这是一处荒芜的郊外,漫天的星斗照亮了无边无际的夜空。乌云盖雪的蹄声有节奏地响着,仍旧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前疾奔。身后的追兵已经无影无踪,清冷的夜风让苏翎纷乱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他缓缓收了缰,看准一处隐秘的地方下了马。
幽深的黑暗中,万籁俱静。苏翎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有什么液体顺着脸颊水一般地流下来,苏翎伸手一抹,却分辨不出是汗是泪。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使他几乎虚脱,这场疾驰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此时的苏翎浑身被虚汗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而深冬的冷风则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热量,他把身子靠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韶京城内,月色凄迷。
月下舞剑的男子仿佛感应到什么,长剑一偏,划伤了自己的手臂。
“大公子,您没事吧?”廊下伺候的老总管见状,关切地询问。这里是苏氏本宅,长子苏砚的住所,苏砚自苏翎被擒那天起就经常在深夜舞剑,仿佛只有这样方可稍微平复一下内心的焦虑。
“我没事。”闻言,苏砚淡淡地回答。
他用骨节修长的手指抚上小臂上的伤口,眉间的皱痕却深得有如刀刻。
“那人与二公子是旧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大公子不必过于担心。”老管家察言观色,知道苏砚心之所忧,不禁劝解。苏家两兄弟感情是极好的,尤其是苏砚,从小对苏翎爱护有加,老管家都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只要苏翎一日不平安归来,苏砚就一日不得心安。
“陛下不是派了萧公子前去营救么?二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早知道司徒怀仞就是燕国的大亲王,当日我就应该,……翎的身体本来就弱,又对他用情至深,怎禁得起如此打击?”苏砚的声音很低沉,里面充满着疼惜和懊悔。他知道苏翎是喜欢怀仞的,尽管连苏翎本身都未曾察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苏砚不禁流露出一丝痛楚,他如何能够容忍别人伤害自己一直竭尽心力守护的幼弟?!
“……上苍会保佑二公子早日平安归来的。大公子请早些歇息吧,如今战事又起,二公子不在,陛下又年幼,政务繁忙,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老管家暗自叹息,却只能如此说道。
苏砚沉默着,紧皱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他缓缓地回剑入销,转身走进了屋子。

苏翎醒来之时已经是七天以后。
连续七天七夜的高烧几乎要了他的命,所幸有强烈的意念支撑着他,让他终于挣扎着活了下来。乌云盖雪一直守侯在主人身边,在苏翎昏迷的时候,它就用舌头轻舔苏翎的脸和额头。苏翎睁开眼来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自己的爱马,他望着它深黑色幽静的眼睛,虚弱地微笑起来,“谢谢你。”而那匹通人性的骏马,则低下头来亲昵地蹭着苏翎。
“就像一场梦一样……我曾经那么信任他,……”
“我们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呢……我会忘了这一切,专心辅佐陛下击退强敌,……”
苏翎喃喃地说着,抚摩着爱马柔软的鬃毛,目光忽然迷离起来。


14

时值沧雅帝五年,韶京城的春天来得早,此时已是桃花盛开。
战争从去年一直持续至今,燕国大将军耶律青云在生擒苏翎之后再次出兵,尽管冰国派了慕容序应战,依旧节节败退,燕国大军向前推进三千余里,举国震惊。
苏翎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韶京的。
在清晨时分,带着一身的伤,随着流民一齐涌进城。
韶京的月色依旧是那么清冷凄迷,如同一弯浅浅的冰雪,静静地挂在黎明时分的天空。
马蹄踏碎了落花,在被细雨滋润的路面上溅起漂亮的涟漪。苏翎拉了乌云盖雪缓缓地走,穿过烟水迷朦中岑寂的街景,来到一处覆着青灰色屋瓦的深宅大院前。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敲门。苏家本宅的大门前一直有侍卫把守,见到那一人一马在烟雨中缓缓行来,不禁举刀拦住了他们。
“站住,这里是首辅大人的府邸,外人不得随意乱……”那侍卫本想拦住不速之客,可话说到了一半,台阶前牵着马的人忽然抬起脸来。那是一张疲倦至极的脸,却掩饰不住倾城的艳色和眼角眉梢的倔强。这是一张属于苏家人的脸。
“天哪,是二公子!快去禀报大公子,就说是二公子回来了!”侍卫慌忙进去禀报,甚至连应有的礼仪也顾不得了。
苏砚从门内走出来,披着一件薄绸的里衣,长发有些散乱地自肩头垂落。
他望着站在青石台阶前的那个人,望着细碎的桃花花瓣自苏翎身后缓缓散落,散落早春三月的烟雨迷乱了苏翎单薄的身影,氤氲的水雾中,只有那个人的眼睛是如此真实。
“翎儿……我的翎儿。”苏砚一把将弟弟拥入怀里。
隔着单薄的衣裳,可以明显地感觉出他瘦了,他的身体也冰冷,凉得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苏翎没有说话,安静地享受着来自大哥的拥抱。他把头靠在苏砚温暖的胸膛上,感受着大哥的心跳和气息,忽然之间,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日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后悔当初没有听大哥的话,彻底查清凤轲的底细,可如今,迷途的孩子已经回来了……
往日的一切如同梦幻泡影,都已经过去,只有拥住自己的怀抱是那么真实,也只有这个人,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分担着一切,……
“大哥……我错了,……”许久之后,苏翎轻声地说。

苏砚不顾路上行人的好奇和侧目,将苏翎抱回府中。
他安排侍女替苏翎沐浴更衣,又着人启奏君王苏翎归来的消息,并请沧雅派御医前来。
沧雅来得很快,是带着大内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的。可他们到来时苏翎已经昏睡过去了,沧雅望着床褥中熟睡的苏翎,纵有千百般思念也不忍在此时打扰他。
“墨大夫,你替他看看罢。”沧雅的声音轻轻的。
苏砚从柔软的被褥中牵出苏翎一只细瘦的手,半透明的手腕上可清晰地看见红色的伤痕和淡青的经络。苏翎手上的镣铐已经在逃亡途中被他自己锯断,而套在上面的钢环也被苏砚用宝剑斩了下来。御医将手指搭在苏翎的手腕上,半晌,脸色凝重地收回手。
“如何?”是沧雅的声音。
“回禀陛下,苏大人的情况不是很好,……”他抬头看了一眼苏砚和自己的君王,接着说,“如果臣没料错的话,苏大人曾经中过极厉害的毒,在战场上又受了很严重的伤,之后虽得到过细致的照料,但其后的流亡使伤势更加严重,再加上心中有一些郁结之气,致使毒气入侵心脉,伤势更是渗透五脏六腑,拖垮了整个身体,……如今,恐怕……”
“恐怕什么?”这一回,连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砚也忍不住了。
“恐怕……苏大人的一身武功,是保不住了。”
“你是说……”
“不错。以大人目前的状况,没有性命之忧已属万幸。”
“没有办法救了么?”
“恕臣无能为力。”
御医的话一字一顿,透着惋惜。
沧雅重重的一拳砸在檀木的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苏砚的手指握紧了床塌旁的横栏,许久,低声道,“你说他曾经中过毒?”
“是。非常厉害的毒。如果下官没弄错的话,应该是燕国的秘毒冻绿。”
“……冻绿之毒无药可医。”御医低声补充了一句。
窗外的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可房内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苏翎的身体向来是很弱的,可顽强的意志力总让他在艰险关头一次次地挺了过来。
在苏砚和御医等人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势日渐有了起色,虽然恢复得很慢,但终究在一天天好起来。养伤的日子里,窗外总是下着淅沥不断的春雨,苏翎闲来无聊的时候就幽幽想着心事,有时苏砚抽空来看他,兄弟俩便就着一壶清茶下几盘棋子。
苏翎一直是很安静的,只是偶尔会问起外面的战事。苏砚知道他担心,见他问起时,便拣重要的说上一两句,而苏翎总能从中看清局势,不管苏砚说得是多么轻描淡写。他想重新回到战场,可身体的状况告诉他这不可能。苏砚对苏翎的伤势绝口不提,苏翎也不问,可极度乏力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内息已经很清晰地让他感觉到了什么。
无边丝雨细如愁。
琉璃棋子被拈在指间,衬得下棋人的手指愈加透明。
苏翎沉吟地望着如星罗遍布的棋盘,许久,轻轻抛落了手中的白子。
“不下了,看来我还是赢不了大哥。”床塌上半倚的美人有些任性地皱皱眉。
苏砚好脾气地笑笑,起身收拾了棋盘,将一碗熬得很精细的绿米粥端到苏翎面前。
“趁热吃点,劳累了大半天,也该歇息一下了。”苏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纯银的勺子从青瓷花碗中舀出一勺绿米粥,送到苏翎唇边。从御田送来的新米有着很清新的淡香,苏翎乖乖地张口,让大哥把米粥喂进去。苏砚的手脚有些笨,有一些汤水从苏翎唇角流了下来。苏砚慌忙寻找丝巾替他擦拭,苏翎见他如此,微微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出来。
“以为你大哥是万能的么?”苏砚眉一挑,难得和苏翎开起了玩笑。
“不是,只是没想到大哥也有做不来的事。”
“大凡是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
苏砚的话中有话,静了一下,发现苏翎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苏家两兄弟的心意一直是相通的,这段时日以来,尽管彼此都未曾提及苏翎失去武功的事,但苏翎的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而苏砚也知道苏翎明白。苏翎从来不说什么,可抑郁却总是积在心底,苏砚想找机会劝慰苏翎,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有机会提起。
苏翎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大哥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可有些事情不是说释怀就能够释怀的,更何况如今冰燕两国还在交战,他不甘心萧然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废人。萧然……听说那个年轻人自燕京一役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而苏翎坚信,气急败坏的凤家兄弟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用生命换我回来……”苏翎的声音很黯然。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掌抚摩上了苏翎的长发,许久,将他拥入怀里。
“只要你活着,对大哥,对陛下,甚至对整个冰国……就是一种幸福。”
“翎儿,不要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到最好。”
苏砚的语气很轻柔,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人心的色彩。苏翎僵硬的身子在听到大哥的话后略微有了一丝的放松,然而,他依旧枯涩低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别想那么多,翎儿,好好地睡一觉,还有大哥在呢,等你伤势养好之后,让大哥告诉你,以后该做什么。”苏砚低下头,用自己的下颌抵住了苏翎的头。床塌的一旁摆放着收拾整齐的琉璃棋子,苏砚望着它们,心里明白,自己的弟弟之所以会输给自己,完全是因为心里装了太多的事——苏家两兄弟的棋艺,原本实在是相差不远的。
苏翎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想让大哥过分担心。
他缓缓闭上眼睛,试着放松自己,让自己沉浸在至亲之人的温柔里。
“大哥。”许久之后,正当苏砚以为弟弟已经熟睡,将他放下时,苏翎忽然扯住他的袖子。
“我在。”苏砚的声音很温和,伸手替苏翎掖了掖被角。
“慕容序是怎么回事?”苏翎半闭着眼睛,已经有些困倦了,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流亡途中,他见到了冰国军队节节败退的景象,新册封的大将军慕容序表现出了极度的懦弱无能,根本无力抵挡燕国大军——可苏翎知道,慕容序的能力不是那么弱的。
苏砚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下,“那个人……以慕容序妻小的性命胁迫他。”
苏翎的身子颤了一下。“……他?”
“是。而慕容序从来就不是什么破除万难成就正义之人。”
司徒怀仞,或者说是凤轲,在冰国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冰国大大小小官员的弱点尽入他掌握。他指使燕国对这些官员威逼利诱,致使其中的很多人不曾在冰燕之战中使出全力。
苏翎沉默了一下。苏砚怕他有事,在床前站了一会,可苏翎很安静地闭着眼睛,苏砚略微放下心,这才转身离开了。

“大公子,陛下此刻正在书房里等您。”苏砚才走出苏翎的房间,就听见下人如此禀报。
苏砚微微怔了一下,“陛下来了么?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原本是往这边来的,可是见您在房里,就没有进去。”
沧雅很少驾临臣子的府邸,可对于他的到来苏砚并不感到意外。他没有再说什么,整了整衣衫,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微臣参见陛下。”
甫一踏进书房,苏砚就看到了正坐在太师椅上看折子的沧雅。原本收拾整齐的书桌上,各处呈给内阁的折子散乱地堆放着,苏砚不做声地倒吸一口气,抬眼望向自己的君王。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这样的折子我那里也有很多。”
沧雅有些烦躁地命苏砚平身,说道。面前堆放的折子都是被苏砚压下来的,奏的都是弹劾苏翎之事。苏翎被擒之后,由燕国大亲王凤轲亲自照料,并将他囚禁在自己的私邸,这引起了很多臣子的猜测和恶意。自从苏翎归国,不断有人上书朝廷要求彻查他通敌之罪。苏砚见到这样的折子从来就是扣住不报的,可即使如此,沧雅那边还是听到不少风声。
“你对他倒是好。”沧雅放下手中的折子,目光静静扫过苏砚。
“……请陛下恕罪。”苏砚跪了下来。被他擅自扣压的折子倚叠如山,沧雅若是追究起来,那可是欺君之罪。沧雅望着眼前的男子,望着他修长的身影跪在坚硬的地面上,许久,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这话出自一位君王口中,已经是很重了,苏砚紧紧闭着嘴唇,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即使沧雅待苏翎再好,也终究君臣有别。苏砚不可能把那些危及苏翎性命的折子呈给沧雅,正如苏翎不会相信沧雅能放开权力欲望。沧雅站起身来,从苏砚身边走过去,望着窗外连绵的雨,轻声叹道,“平身罢,我不怪你们……他,好些了吗?”
“禀陛下,臣弟方才喝了一碗粥,现在睡得很安稳。”
“是么……”沧雅轻轻笑了笑,“方才走到那里,原本想进去的,可是看你们兄弟在说话,也就没有打扰。”
“抱歉让陛下久等了。”
“不要紧,他的身子最重要。”沧雅转过身来,“苏砚,战事又告急了。”
他原本打算让慕容序顶替苏翎的位置,可慕容屡战屡败,被沧雅一气之下正了法。如今迎战敌军的将领虽竭尽全力,可还是难以抵挡燕国猛烈的攻势。
闻言,苏砚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踌躇片刻,却道,“陛下,请您让臣前去抵御。”
“你?”沧雅有些意外,也很欣喜。苏砚是他的太傅,用兵能力如何他很了解。可苏砚同时还是内阁首辅,一代文臣,位居百官之首,一旦他上了战场,世人必将认定冰国无人。
“请您撤了臣首辅之职——就借口此次扣压奏折之事。请您让臣作为军务督统前往战场。”
沧雅微微沉吟了一下,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苏翎还能撑住,情况原本会好上许多,可苏翎的身子太弱了,已经万万不能再上沙场。“既然如此,我明日就下旨。”
苏砚的眉目微微舒展开来,他望了一眼站在光影迷朦中的沧雅,缓缓道——
“另外,臣有一个请求。”
“什么?”
“请陛下好好照顾臣的弟弟。”
“……那当然。苏砚,相信我,我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苏砚深深望了沧雅一眼,而那名年轻的君王,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15

苏砚在第三日上就离开了韶京,前往战场,而苏翎则留在苏砚府上养伤。
这几日,苏翎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闲暇时便在院子里坐坐。沧雅时常来看他,每次来时都捧着一大摞折子,一边批阅一边陪着苏翎。而苏翎总是安静地在花下看着书,遇到沧雅有不明白的政事,便稍为指点一二。
上等的寒山初雪在石桌上散发出幽淡的清香,间或有早春的雨丝飘入其中,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沧雅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微微伸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细瓷茶盏。
“陛下,茶凉了,命他们换壶热的吧。”沧雅正要喝,却听见一旁的苏翎淡淡地说。
苏翎坐在桃花树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细碎的桃花花瓣落下来,停在他洁白的衣襟和乌黑的长发上。沧雅微微笑了一下,命下人换了一壶热茶来,他并不是很在意茶水的冷暖,只是很喜欢听着苏翎吩咐。苏翎见茶水换了上来,
一低眉,又低头看手中的古书。
沧雅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苏翎的面前,笑道:“坐了半天,你也该渴了。”
苏翎望着温热的茶水怔了一下,再怎么被人伺候惯了,他也不习惯劳动君王的大驾。细瓷的茶盏上缠绕着精致素雅的花纹,这是卢州出产的上品,专供君王使用的,平日里连苏翎也不会用它。沧雅托着茶盏,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苏翎,苏翎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静默了。
“嫌我用过的杯子不干净么?”沧雅轻柔的声音传来。
苏翎慌忙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君臣有别……”
“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王。”沧雅的声音幽幽的,“苏翎,不要这么抗拒我,好么?”
“我……”苏翎低了一下头。随着他的动作,肩头的桃花花瓣飘了下来,飘落一地雪白和淡粉。他能说什么?君臣之间,有一些界限是不该逾越的,也无法逾越。年轻的时候他不懂事,可如今,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真心的。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明明你离我那么近,可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你离得好远……”沧雅望着桃花树下画一般的美人,声音有些怅然,“苏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你不是权臣,从来都不是,不会有哪个权臣像你这样栽培一个君王,……你只是害怕冰国会后继无人,……这些事情,直到你被俘之后我才明白。你一直担心我无力挑起冰国的担子,害怕冰国在失去你之后变得不堪一击,是吗?”
“陛下……”苏翎避开沧雅的目光。
“苏翎,这些年来,你到底独自承担了多少……”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皇帝……喝了这杯茶吧,算我向你道谢。”
沧雅的语气很轻柔,苏翎不好再说什么,双手接过了茶盏。沧雅细白的手指碰到苏翎冰冷的手,丝绸一般的触感让他心神一漾。他想握住他的手,可是忍住了。苏翎安静地喝着沧雅递过的茶,心里咀嚼着沧雅说过的话,一股心酸的暖意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这孩子终于开始懂事了……
缤纷的落花洒在苏翎的发稍,沧雅望着苏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摘去细碎的花瓣。
苏翎……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够保护你……

弹劾苏翎之事着实闹了一阵,渐渐地大臣们也不再提。
毕竟如今在前方的是苏砚,手握重兵。以李稷为首的一干大臣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动摇军心,另一些大臣则是觉得苏砚得罪不起,加之沧雅本身并没有怪罪苏翎之意,事情也就逐渐平息下来。
苏砚在前方身先士卒,几乎是所向披靡。
捷报频频传来,苏砚仅用两个月就收复了沧州、肃州等地,目前与耶律青云对峙于历州。
历州自古为军事重地,往前是一片肥沃的平原,并无天险可守,夺回了历州就是夺回了冰国的一半门户。耶律青云死守不放,可苏砚的攻势也咬得很紧,几场阵仗下来,耶律终于露出疲败之象。半月之后,前方消息传来,说是燕国君王凤蹊即将御驾亲征,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历州。

燕京。
大亲王府。
此时已是冰国的春,可燕京城内依旧是冰雪萧瑟。残雪和枯枝点缀着荒凉的庭院,一如院中舞剑人苍凉的心境。剑气纵横,摧折一地枯枝残雪,也逼退了院外人进入的脚步。
“大亲王还是不肯见我么?”亲王府外,身披白袍的凤蹊一脸冷厉,向下人问道。
“……是。这段时间,大亲王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舞剑,他吩咐过了,不见任何从宫里来的人,特别是……陛下您。”府中的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放肆!”凤蹊终于忍不住了,一甩衣袖,踏进了王府。
众人想要阻拦,可是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凤蹊闯了进去。自从上次苏翎出事以后,凤轲就拒绝与凤蹊见面。凤蹊几次试图接近他,都被凤轲冷冷的一句“你不再是我弟弟”挡了回去。
凤蹊不明白凤轲的痛苦,在他看来,苏翎只是他们的敌人。他无法理解哥哥竟然会爱上自己的敌人,他那一向冷静睿智的哥哥,究竟为什么在此事上如此冲动?凤蹊咬牙切齿,对苏翎的憎恨又多了几分。他的脚步在漫长的回廊上落下悠悠的响声,听起来有些孤高和落寞。
哥哥……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那个人,竟比江山,竟比我,还重要么?
修长的身影在残雪覆盖的庭院中停了下来。清冷的月光下,碧眸男子正在舞剑,剑气如虹,很快就逼到了凤蹊面前。凤蹊往后让一步,却没让过,犀利的剑气刺伤了他的脖颈,有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
“……哥哥,你要杀我么?”凤蹊的声音很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委屈和悲伤。
凤轲望着手中的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的力道一向是控制得极准的,收放自如,可如今竟然刺伤了凤蹊……难道说,苏翎被伤害的事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那么大的阴影?
甚至,让他对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拔剑相向……
凤轲眼中的神色一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抬起头来,迎上凤蹊的目光。“不要再叫我哥哥。”
“哥哥!”凤蹊的语气有些急切,“你准备不理我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征了,对手是冰国的苏砚……也许这次我会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哥哥,你真的忍心不理我?”
“陛下乃是万乘之尊,怎可说出如此不祥之话。再者,陛下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
凤轲冷冷地说完,望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提剑从他身边走过去。凤蹊一急,一把抓住了凤轲的衣袖,“哥哥!”
“不要再叫我哥哥!”凤轲忽然吼了出来。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了。
凤轲涵养极好,即使动怒也不会轻易吼人。凤蹊从小到大还从未见哥哥这么愤怒过,这种愤怒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凤蹊心里。凤蹊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望着凤蹊惴惴不安的眼神,想到他即将独自踏上战场,凤轲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下来。
这个弟弟……这个高傲任性,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弟弟……
“不要再叫我哥哥。你曾那样伤害苏翎……你知不知道,我用我的整个灵魂爱着他……你这样叫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肮脏。我没能好好保护他,让他受了那么多苦……甚至,还……”凤轲静了一下,修长的双眉深深一皱,闭上眼睛,“每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觉得自己该永生永世万劫不复……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对他的伤害,更可笑的是,伤害他的人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不能再叫你弟弟,小蹊。每当这么叫时,我心中就会浮现出苏翎伤痕累累的身体……
“我……”凤蹊怔住了,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那天带给凤轲的伤害也是如此深重么?可是,为什么会爱上苏翎呢?为什么,偏偏爱上自己的敌人呢……
指间的衣袖被一分一分地抽来了,凤轲再也不看凤蹊一眼,独自远去。

苏翎坐在庭院中的靠椅上,将一只伸给御医。
满树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不时有花瓣飘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
“刘御医,我的病情如何了?”苏翎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水晶般的质感,在空气里悠悠回荡。
“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一些,只是身子仍然很弱,须得慢慢调理。”刘御医微微笑着,回答。
“还是很严重么?”苏翎微微沉吟了一下。他的身子如何他最清楚,这几天依旧觉得无力得很,何况,刘御医仅仅说是好了一些,若身体状况不是特别不好,御医们通常不会对病人如此说。刘御医的神色有些迟疑,苏翎淡淡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收回自己的手,望了一眼身边的御医:“刘御医,我想问你,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人武功恢复的药——哪怕仅仅只是一瞬也好。”
“这……”刘御医看了一眼苏翎,“大人,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上战场去。”苏翎淡淡说道。
身边的御医惊了一下,“大人,以您现在的体质,万万不可!”
“所以我问你有没有那样的药。”苏翎的话音依旧很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听闻燕国的皇帝凤蹊御驾亲征了,我要亲自打败他。”他不能容忍那个人曾经那样地伤害他,这件事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报仇,不借助任何一个人的力量——哪怕那人是他哥哥。
“这……大人,有苏砚大人在前方,您不必担心……”刘御医不明究里,只是劝着苏翎。
“刘御医,这些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一定要亲自打败凤蹊……”苏翎轻轻冷笑了一下,“即使世上没有能恢复体力的药,我也一定要去。我要用我的双手杀了他。”
苏翎冰冷的语气让刘御医微微一惊。苏翎的脸上写着坚定的信念和决心,年老的御医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既然大人决心已定,那老夫就给您半枚药丸——大内珍藏的蕴华丹能凝聚人的元神,使人在半个时辰内力量大增,有如神助——用在大人您的身上,当可恢复您以前的武功,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御医说到这里,看了苏翎一眼,“不过,大人,这枚药丸极其损耗人的元神,您气血本虚,又身中冻绿之毒,药力过后恐怕会极度虚弱,终此一身都再难复原。”
“我不在乎。”苏翎淡淡道。自从知道凤轲的身份后,他的一生本就已经失去了光明——如今,只要能够手刃凤蹊,保住冰国并且一雪前耻,他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不过,刘御医,半个时辰实在太短,有什么办法能够延长药效吗?”
“这……原本,大人如果服下完整一枚蕴华丹的话,就可将时间增长至一个时辰。不过,您的身体实在太弱,若服下完整的一枚,定然会承受不了,药效减退之后,您将有性命之忧虑。”
“这样么……我明白了……”苏翎略微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刘御医,你下去吧,下次来时,记得替我带半枚药来。”


16

历州城外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一阵砂风吹过,刮在脸上生生地疼。
苏砚从营帐中走出来,极目远眺,只见连绵起伏的山丘连着青灰色的天际,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从营地外面缓缓行来。
望着那匹战马,苏砚忽然怔了一下——
那是苏翎的坐骑,那么,马上的那个人……
他快步走出营地,向前迎去。苏翎身着一袭火红的战袍,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迎着砂风,有些散乱地飘扬着。浓重的色彩将苏翎的脸衬得有些苍白,这让苏砚的眉微微皱了一下。苏砚迎上前去,扶自己的弟弟下了马,这才开口道,“怎么这就来了?叫你多休息几天的,这边我应付得来。”二十天前,身在历州的苏砚接到京城传报,说是苏翎即将奔赴战场。这个消息让很多士兵精神更加振奋,可苏砚却很是担心弟弟的身体。
“不要紧的,我没有大哥想象的那么弱。”苏翎淡淡笑了一下,却小声咳嗽起来。苏砚脸色一沉,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伤还没好罢?你这么做,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么?”
“大哥……”苏翎的笑有些凝住了,他叹息一声,低头,“我也是没有办法……”
“不信任大哥么?”苏砚伸手替他裹紧了披风,接着道,“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苏砚明白这个弟弟,弟弟此时来历州绝不会是出于军务方面的考虑——即使凤蹊亲征,苏砚也未必挡不住,苏翎来这里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果然,苏翎的头微微低下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苏翎这才对大哥说道,“大哥,我要亲手杀了凤蹊。”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望着大哥。那双幽黑的眼睛在寥廓的天幕下闪烁着熠熠光辉,显示了主人无比坚定的决心。苏砚微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弟弟与凤蹊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可弟弟的眼神告诉他,他恨极了那个燕国君王。苏砚望着自己的弟弟,“是私怨?”
“是。”
“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体……“
“我向刘太医拿了药,他说这药能保我恢复一个时辰的武功。”
“对身体的伤害如何?”苏砚很清楚,大凡此类药物,多半以消耗元神为代价,对身体大有损伤。
“……死不了。只是事情过后又会在床上躺一断时间。”苏翎笑笑,语气轻描淡写。
“……你,……需要我帮忙么?”苏砚明知道那药很危险,决不象苏翎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却没有追问下去。他了解这个弟弟,只要是苏翎不想说的事,任谁都是无法问出来的。
“不知道……但是,大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你要亲手杀了他,可以,但我不容许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翎儿,不管你要做什么,记得先和大哥商量一下。”
“好,大哥,我答应你。”
苏砚闻言,伸手拍拍弟弟的肩,继续向前走,“今天夜里,大家会替你办个洗尘宴,待到酒宴过后,我们再详细讨论对敌计划罢……”

历州的夜色是璀璨的深蓝。
苏翎从自己住的帐篷中出来,抬头仰望着夜空。
酒宴刚刚结束,将士们都喝了不少,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馥郁的酒香。一些不当值的士兵已经彻底醉了,只有苏翎的眼睛依旧是明亮的,衬映着夜空中的千亿星辰,如同水晶般熠熠生辉。
他望着历州的方向,想到那个面目酷似凤轲的男子,一股隐约的疼痛忽然浮上心头。
那个男子……骄傲而犀利,敏感而单纯,是“他”细心守护的弟弟啊……
可是,苏翎决心要杀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
杀了他,不仅是为自己所受的屈辱报仇,更重要的是,他要亲手斩断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最后一条退路。他要借助凤蹊的血把凤轲逼上绝路,让凤轲彻彻底底地放弃自己……
凤轲对苏翎实在是太好了,这种怜惜和忍让往往会让苏翎不知所措。苏翎害怕自己会心软,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原谅了这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可是他不能原谅。他的一生已经经历过太多背叛,以至于他再也不敢冒险去接受任何一个人……苏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崩溃,也许会再一次接纳凤轲,把冰国推上毁灭之路——他要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与凤轲做个彻底了断。
苏翎这样想着,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佩剑剑柄。
“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蓦然间,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
“……大哥。” 苏翎回过头去,轻轻笑了一下。
“进去吧,这里风大。”苏砚低头看着他。
“不碍事,我说过我没那么脆弱的。”苏翎的手指在长剑上弹了一下,“一切都还好吧?”
“各处都很平静,没什么异样。”苏砚方才到四处转了一圈,一方面是找苏翎,一方面也是巡逻。今夜冰国阵营大开酒宴,最担心的就是燕国趁乱袭击,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很安好。
苏翎笑了起来,“大哥做事还是一贯的严谨。”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砚顿了一顿,“到是你,对于手刃凤蹊之事究竟有什么打算?”
“大哥,”苏翎转过头来,“我想过了,历州城内防守森严,要暗杀并不容易,只有把凤蹊诱出城来——凤蹊为人骄傲,只要我们在城外叫阵,他多半会亲自出马。”
“如此甚好。翎儿,你要亲自带阵么?”
“是。”苏翎点点头。
苏砚却看他一眼,拒绝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不可以如此冒险。我去把凤蹊引出来,你站在远处放箭就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翎儿,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是不会让你上阵的。”
苏翎咬住了嘴唇。望着大哥难得严厉的目光,许久,微微点了点头。

凤蹊是个烈性的男子,加之他又才华横溢,寻常人很难挫其锋芒。苏砚忽然开始有些庆幸,幸好这次带兵的是自己,而不是苏翎,否则的话,以苏翎的倔强和凤蹊的任性,还指不定会多死多少人。然而,苏砚这样的庆幸也只维持到三天以后。苏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历州的战鼓和号角唤起了他血液里一些最本质的东西,而和凤蹊之间的深仇大恨更是催化了他披甲上阵的欲望。苏砚原本准备再拖延一段时日,让苏翎养养身体,可苏翎显然不这么想,他望向战场的眼神每每令苏砚惊心。第三天的夜里,苏翎在营地里找到苏砚。
“大哥,”苏翎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说出来的话也开门见山,“明日我要上战场。”
“翎儿……”苏砚不易察觉地皱眉,“可是,前几日你长途跋涉,如今你的身体,……”
“已经不要紧了。”苏翎打断大哥的话,粲然一笑,“大哥,明日让我去。我要亲手杀了他。”
其实,不仅苏翎等不得,历州的战局也等不得。凤蹊亲征,燕国士兵的斗志正高涨,虽说冰国也有苏砚和苏翎支撑,可总没有帝王亲自压阵来得令人振奋。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杀死凤蹊才能在气势上压过对方——而且,一旦凤蹊阵亡,冰国阵营自当不攻自破。苏砚深知其中利害,虽然心疼弟弟,但局势如此,苏砚也不好再拦。
苏砚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不过,翎儿,你明日一定要平安归来。”
苏翎低下头去,有些惨淡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让大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平安归来……也许,这只能是个奢望吧?离开韶京之前,刘御医虽只答应给他半枚药丸,然而以苏翎的手段和关系,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他拿到了整整一枚药丸,那是足以夺去他性命的分量——可是苏翎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为了多一分把握,他宁愿赌上自己的性命。
反正,杀死了凤蹊,斩断了最后的退路,解除了冰国的危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他杀死了那个人唯一的弟弟,所以,只有用生命来赔偿他。
苏翎抬起头来,却见天上的一颗星子,不知何故突然暗了一下。

这是两国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燕国君王凤蹊与手握冰国实权的苏家兄弟正面交锋,双方都是极强悍的人马,久经沙场惯于屠戮,才片刻工夫,就把历州城外变成一片染血的修罗场。这场战争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傍晚,在费尽周折之后,苏砚终于不动声色地把凤蹊引到苏翎弓箭的射程之内——按照事先约定,一旦凤蹊进入射程,苏翎就立即放箭!在亲兵们的贴身保护下,苏翎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他眼见凤蹊进入射程,毫不犹豫地催动体内药力,同时举起了弓箭!
——银色的羽箭对准了凤蹊的咽喉。
苏翎的箭法很准,鲜少有失手的时候,在对准凤蹊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明白,这一箭射去就是穿喉,再无半点挽回余地!
那一瞬间,无数的前尘往事掠过苏翎心头——那个叫做“怀仞”的男子细致的亲吻与微笑,那无数个温柔缠绵的夜晚,那一场痛彻心肺的背叛,还有那些纠缠不清的痛楚与爱恋……苏翎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然而,正在此时,战场中心的凤蹊也发现了苏翎,那双像极了凤轲的眼睛向苏翎望来,不知为何,竟让苏翎的手剧烈一颤!
仅仅是对着那个人,那个长得像他的人,苏翎就下不了手去。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一下子被击溃,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扔下手中的弓箭,逃离那双像极了“他”的眼睛。剧烈的痛苦与挣扎中,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视野之中,竟然出现了那个人的脸……!
苏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定神一看,却是凤轲骑着战马往凤蹊的方向冲去!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凤轲手中挥舞着长剑,沿途斩杀冰国士兵如同草芥!
……凤轲。直到十五日前,凤轲才接到消息,说苏翎要亲赴战场。凤轲担心苏翎与凤蹊的相遇,这才心急如焚地赶来——他不知道自己担心谁多一点,可是,在看到苏翎举箭对准凤蹊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心胆俱裂!极度的恐惧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凤蹊的方向冲去,一路上,凤轲大声呼喊着什么,可离得实在是太远了,没有谁听得清楚。
凤蹊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苏翎,接着像是感应到了哥哥的呼叫,回过头去看了哥哥一眼。凤轲的焦急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掉转马头想要逃开。苏砚目光如冰,一剑阻住了他。
凤蹊的作势欲逃如一记警世的长钟,一下子惊醒了苏翎。……是的,他不能放过他。
望着欲逃的凤蹊,望着斩杀冰国士兵如草芥的凤轲,苏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深深明白此箭的意义,明白这一箭将杀死什么和挽救什么……所以,这一箭,他无论如何都要射下去!
杀戮近在眼前,可凤轲亦在眼前。苏翎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不敢看向那个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准了凤蹊的咽喉。当银色的羽箭离弦的那一刻,苏翎觉得,仿佛连自己的心也被抽空了。他望着羽箭向凤蹊飞去,身子剧烈地晃了一晃,眼前一黑,坠下马来。

银色的羽箭如一簇流星,穿越沙场的烟尘疾驰而来。
一时间,仿佛连天地都安静下来,只有羽箭冰冷的声音呼啸而过。
凤轲的脸色陡然变了,隔着半匹马身的距离,他本能地去拉弟弟,可就在他的手指触及凤蹊的那一瞬,银色的羽箭蓦然穿透凤蹊的咽喉!年轻男子的身体在马上晃了晃,鲜血从颈间的伤口喷涌而出,如同最艳丽的桃花铺天盖地洒落。此时的凤蹊犹如一只失羽的大鸟,挣扎着坠落。凤轲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身一脸,他的手指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盔甲,而那盔甲则顺着指尖滑落了……一如弟弟失落的生命,再也无力挽回。刹那间,凤轲的脑子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来时,弟弟的身体已经重重地掉落在尘土里,只有飞溅的血雨和尘土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凤轲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翻身下马,一把抱住凤蹊的身体。
“蹊……小蹊……”他颤抖着叫他。凤蹊的眼睛微微张开了,望见自己的哥哥,许久,费力地翕动嘴唇,仿佛要诉说什么。千军万马的包围中,凤轲俯下头去,极力想听清凤蹊的诉说,可凤蹊的声音实在是太低了,凤轲费尽全力,却只听见两个单字——“哥……哥……”
……哥哥,我用生命偿还了你的苏翎,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肯再次拥抱我,太好了……你的表情为何如此绝望?你是在为我悲伤吗?不要难过,让我再叫你一声哥哥,……哥哥,……
凤蹊望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凤轲,想要抬手抚上他的脸,手臂却无力地垂下了。年轻的身体在哥哥的怀中停止了呼吸,只有他唇边残留的一抹笑容,淡得若有若无……

凤蹊的猝亡给燕军带来了惊天动地的震撼,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几乎已形同溃败。
苏砚的目光有如寒星,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局面,凤蹊颈间喷溅出来的热血仍残留在他的身上,此时仿佛余温还在。是战?还是撤?刹那之间,苏砚的心思百转千回。
他望着眼前怀抱着弟弟、几乎失去了抵御能力的凤轲,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他几乎想就此一剑斩落……可是,他不能。
那个人是苏翎喜欢的男子,尽管他背叛了苏翎……可苏砚,总该给弟弟留下最后的一丝希望。即使凤轲和苏翎再也不可能走在一起,苏砚也不会一剑杀了他——他明白那一剑下去将会是怎样的伤害和裂痕,而苏砚,永远做不到弟弟那样的残忍。
想到自己的弟弟,苏砚的心情又沉重几分。他抬头望向弟弟的方向,发现苏翎已经被亲兵们抱上了战马,众人簇拥着他,往营地的方向退去。燕军溃败,无人阻挡那一小队亲兵。苏砚望着苏翎平安离去,不禁微微松了口气。翎,你的使命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苏砚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大声下令:“全军前进,务必攻下历州城!”

这是一场炼狱般的战争,鲜血染红了历州城内外的土地,在溃散的燕军面前,冰国大军尽情发泄出积压了许久的恶气,国仇家恨爆发出来,一时间整个战场流血漂橹,景况残不忍睹。
凤轲背负着弟弟的尸体,尽最大的努力调整着军队阵形,可君王驾崩对燕军的打击太大了,一时间,竟然连凤轲这样的才俊也无可奈何。凤轲心情本就沉重,此时见败势已定,军队溃不成形,也无心恋战,只勉强将燕军集结起来,往北方退去了。
历州城外的砂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这个五百年前的古战场上,不知如今又添多少冤魂?


17

“罗大夫,他怎么样了?”历州城中的府邸内,苏砚焦急地询问着替苏翎搭脉的大夫。
自从历州城外一役后,到此时已经三天了,三日来,苏翎日日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苏砚请遍附近名医替苏翎医治,可没有一人看好苏翎的病情,大夫们都说苏翎将不久于人世,这话使得苏砚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这一日,苏砚请来了云游至此的神医罗言平,据说此人行医六十余年,是全天下最好的神医——苏砚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请他替苏翎诊上一脉。
然而,听到苏砚的询问,罗言平却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苏翎手腕上抽回来。
“苏将军原本就旧伤未愈,此次又服用了过量的蕴华丹,致使他体内的元气损耗殆尽,眼下,即使是大罗金仙再世恐怕也难治了。”罗大夫的话一字一顿,敲击在众人心上。
向来镇静的苏砚此时也心情一沉,急切地问道,“已经没有办法了么?”
“请恕老朽无能为力……督统大人,少则三日,多则十日,苏将军必将撑不过去。”
“请您救救翎儿,罗大夫,请您一定要救救他!”苏砚一把抓住罗大夫的手臂,深深恳求。
然而,老者悲悯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兄弟俩,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大人,请您放弃吧……”
他说完,一拂袖准备离开。
“大夫!大夫!!”苏砚拉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他知道这一松手将意味着什么……虽然,连名震天下的罗神医都说苏翎已经救不活了,可是,身为哥哥的他又怎能放弃?!
“大人,请您放手。”
“不行,罗大夫,无论如何都请您留下来,翎儿他,翎儿他……”
正争执间,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苏翎忽然挣扎起来,破碎的呻吟从他口中逸出,而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肌肤滚滚地淌下来。
“翎儿!翎儿!!”苏砚察觉苏翎痛苦的样子,蓦然松开了罗大夫的手,来到床前。
昏睡了三天三夜的苏翎此时却挣扎得很厉害,在深度的昏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令他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翻滚起来。苏翎不停地挣扎着,单薄的身体时而蜷缩,时而放开,十根手指深深地陷进被褥里,力道之大甚至连崭新的被褥也被撕裂。
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回事?不要说苏砚,就是连行医半辈子的罗大夫也一时呆住了——这种极度的痛楚,不是服用蕴华丹过量该有的症状。
一怔之后,罗大夫冲上前来,试图抓住苏翎的手腕。苏翎挣扎得很厉害,罗大夫一人根本制不住,苏砚紧紧抱住弟弟的身体,这才让罗大夫抓住了他的手,再次仔细地诊起了脉。
“天哪……怎么会这样……”罗大夫的脸色一连变了数变,许久之后,忽然喃喃出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砚焦急地问道。
“请问督统大人,苏将军以前是否曾中过一种名唤‘冻绿’的毒药?”
“不错,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怎么?”
“冻绿之毒无药可解,一旦中毒就会反复发作……如今,应该是到了冻绿发作的日子了,冻绿的毒性与蕴华丹的药性相互冲突,这才致使苏将军痛苦不堪。”
“那要怎么办?罗大夫,请您务必救救翎儿!”
“原本,苏将军应该必死无疑,但眼下看来,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罗大夫抬眼望着苏砚,微微松了口气,“大人,蕴华丹是挖掘人的潜力、从而消耗人元神的药,而冻绿则是抑制人发挥潜力的药——这两者的药性相互制约,或许苏将军还有一线生机。”
“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极度的激动让苏砚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放任不管,让这两种药性斗争下去,直到互相消耗殆尽——如此一来,不仅蕴华丹药性可解,也许连号称绝无解药的冻绿之毒也可一并除去。”罗大夫沉吟道。
“就这样放着翎儿不管么?”苏砚明白他的意思,然而,望着苏翎痛苦的样子,不禁心疼。
罗大夫微微点头,又沉吟一下,道——
“但是还有一点,苏将军体内的蕴华丹分量很重,而身中冻绿的时日久了,使其毒性减弱,无法与蕴华丹抗衡。若是不能加重冻绿的分量,使之与蕴华丹相互平衡,那么,苏将军依旧难逃一死。……不知苏将军是如何中的冻绿?如今还能找到这种毒药么?”
闻言,苏砚久久地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苏翎是如何中的冻绿,也当然知道哪里还有冻绿,可是,那个人,会将冻绿交给他么?……苏翎,毕竟害死了那人最疼爱的弟弟。
苏砚沉吟许久,怀中的苏翎却挣扎得越发厉害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剧毒在体内无休止地发作,令他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
苏砚望着怀中的弟弟,终于下定决心,“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冻绿,我要去见那个人。”

夜色黑沉如墨,铺天盖地的大雨瓢泼而来,仿佛整个天河的水都倾泻而出。
历州城北方的昌邑镇内,四下里寂静到了极点,只有狂烈的风声和无边的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间或有闪电直劈下来,仿佛撕裂了整个天幕。一名男子正借着雨夜的掩护在屋脊上疾驰,他黑色的身影如一道幽灵,瞬息便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大雨中。
灵堂四周挂满了白色轻纱,风雨吹过,白纱肆意飘舞纠缠,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飘忽。
凤轲安静地站在灵堂里,望着狂风骤雨声中静静沉睡的棺木,许久。棺木里躺着的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凤蹊。当苏翎的那一箭刺穿凤蹊的咽喉时,凤轲心中的疼痛无以言表。那一箭不仅夺去了凤蹊的性命,更夺去了凤轲所有的希望和人生。
然而,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明日一早,他就要率领军队离开历州附近,返回燕国国都。从此以后,他将成为燕国君王,背负起皇族应该承担的责任……永远离开所爱的一切,自由,情人……永失所爱。
想到这里,凤轲的眼神愈加黯淡了。他的手轻轻抚上弟弟的棺木,冰冷的质感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最痛楚的那跟弦,他的手久久地摩挲着黑沉的棺木,渐渐地,微微颤抖起来。
灵堂外传来一声“叮”的轻响。
一抹黑色的身影冒雨而来,犹如幽灵般安静轻盈,然而,终于在落地时碰触到廊下垂挂的一串风铃——尽管那名黑衣男子很快地用手稳住了,可风铃还是发出一丝幽微的声音,让灵堂内的凤轲蓦然转身!
“谁?!”凤轲的声音陡然冷厉,单手按住剑柄,目光犀利而冷凝。
黑沉的夜色中,一名男子渐渐转出暗影,站到了凤轲对面。一道闪电陡然劈落,照亮了男子俊美的面容——身着黑衣的苏砚静静地停在灵堂之外,冷冷地与凤轲对视。隔着堂内飘摇的白纱,两人的眼中都蓦然闪过复杂的光芒。
“呵……居然是你。”首先说话的是凤轲,望着眼前的男子,有些讥讽地笑了。
苏砚穿过重重白纱,缓缓地走进来。不断劈落的闪电映照出他修长的身影,尽管在大雨中疾驰了百余里路程,可苏砚的身上竟然没有被淋湿一点一滴。凤轲望着眼前之人,目光变换无数。终于,在苏砚即将靠近自己的时候,抽出佩剑指住了他!
“苏大人,请您不要踏进我弟弟的灵堂。”凤轲的声音寒冷如冰雪。
黑衣男子的脚步止住了,隔着不断飘舞的白纱和凤轲的剑尖,苏砚静静地望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苏翎喜欢的人。可是,他们想必也恨极了彼此罢?这样的凤轲,还会挽救苏翎危在旦夕的生命么?苏砚望着凤轲冰冷的眼睛,忽然觉得完全没有把握。
“……翎儿伤得很重。”然而,静默半晌,苏砚终于还是开口,“他服用了过量的蕴华丹,如果没有相当分量的冻绿,他必死无疑。”
苏砚的话让凤轲身子猛然一震,然而,铁一般的自制力还是让他很好地控制住自己。是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所以苏砚才来找他的么?凤轲冷冷望着苏砚,可苏翎既然杀死凤蹊,他又如何能够救他?
“与我无关。”半晌之后,凤轲望着苏砚,语气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苏砚的耳际。
“他原本就没想着要活下去,他想把命赔给你。”苏砚望着凤轲,冷笑,“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爱上你,爱上一个如此寡情薄幸的男人,甚至甘愿赔进自己的一生——凤轲,你根本配不上他。”
听苏砚如此说,凤轲的脸上蓦然有痛苦的表情闪过,他在袖中握紧了手,却始终没有说话。
苏砚沉默了片刻,声音渐渐变得黯然,“翎儿他就快要死了,大夫说,他只剩三日的寿命。翎儿这一生过得太苦,尤其是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掏尽了他的精力,……凤轲,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
“怎么救?难道要我救活了他后再让他来屠戮我的族人吗?!”蓦地,一直沉默着的凤轲低喊出来,一双眼睛闪亮如电,望向苏砚,“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仿佛将夜幕撕裂!
两人久久地沉默了,许久,苏砚说道——
“冻绿的用法只有你一人知道,既然你不救他,我也无法可想……不过,凤轲,尽管他现在昏迷不醒,也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他一直在哭……凤轲,你真的忍心?”
苏砚说完,静静望着凤轲。可凤轲依旧沉默地站着,没有半点表示。
许久,苏砚的心情沉落至谷底,他在心中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苏砚知道,就算这话不能挽回什么,可听了这些话,凤轲这一辈子将不得安宁。……而这,也算是苏砚现在唯一能做的报复吧?他绝对不会原谅伤害弟弟的人,哪怕这人是弟弟所爱之人。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所有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凤轲还是没有到来。
黄昏的光线将卧室内映得幽暗一片,苏砚坐在苏翎床边,骨节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苏翎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连呼吸也是苍白而透明的,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三天来,苏翎一直在床上昏睡着,不曾睁开眼来。大夫言道,苏翎的身体太过虚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当他再次醒来之时,必定就是回光返照之时。
苏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盼望着弟弟能够睁开眼,又不希望那真的是回光返照。在苏翎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就这样一直握着他的手,仿佛惟有如此,他才能够感觉到他的弟弟还真实地活着——尽管,那生命已经太过脆弱。
“翎儿,对不起,我没能带回冻绿……对不起……”
苏砚说着,把脸深深埋在苏翎的手中,许久。做工精致的床塌上,苏翎苍白纤细的手忽然动了动,苏砚猛然察觉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翎儿……”望着悠悠醒来的苏翎,苏砚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忽然说不出话来。
“大哥……”倒是苏翎艰难地出声。他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一种病态的无力,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是温和而真实的,望着苏砚,与他的手轻轻交握。“别难过啊……”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只不过,既然杀死了那个人最疼爱的弟弟,他惟有以命相偿而已。
苏翎的眼睛望着哥哥,问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黄昏了,翎儿。”苏砚强自按捺下内心的酸楚,回答。
“是么……已经是黄昏了么……”苏翎抬起眼来,往外面看了一眼,微微地笑了起来,“好漂亮的金色呢……大哥,我想出去走走……可以么?”
“你……”
“没事的,我走得动。”
苏砚望着苏翎,终是不忍心拒绝弟弟的最后一个要求,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替苏翎披上一件镏金的长袍,将他扶了起来。
“来,小心,……”他掺着弟弟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流光溢彩的夕阳和柔和的晚风。苏砚掺着苏翎走出来,感觉到倚靠在怀中的身体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翎,注意着脚下,不期然却感觉到怀中的苏翎身体一僵,苏砚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那名男子。
凤轲一身风尘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温柔的夕阳将他的眼眸映得很深,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苏翎的脚步停住了,苏砚只觉得自己怀中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苏翎,用一双冰冷如锋刃的眼睛冷冷地警告着对面的人。
……凤轲,我虽然无法命令你救他,可我却有权利阻止你伤害他。
“能让我单独和翎说一会儿话么?苏大人。”凤轲终于开口,声音掺杂了几分憔悴。
苏砚冷冷地望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燕国的大亲王。”
“你应该知道原因的,苏大人。”凤轲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自嘲味道。
苏砚见他如此,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震,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凉。凤轲,你终于肯救翎儿一命了么?……也罢,我就相信你这一次。
他望着眼前憔悴的男子,终于微微点头,慢慢地松开了苏翎。
“大哥。”苏翎用手指抓住大哥的衣角,声音有些惶惑。
“别怕,翎儿,”苏砚安抚似的拥抱了他一下,放开,“我就在附近,有事的话就叫我。”
他说着,转身离开了那片院落,只留下凤轲与苏翎二人静静对望。
苏翎望着凤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在经历了那一场战役之后,他便开始害怕与凤轲见面,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许,对苏翎而言,凤轲是他生命中的一场灾难,可对凤轲而言,苏翎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偶然。苏翎这样想着,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
凤轲见他后退,犹豫了一下,却踏上前去,将他拥在怀里。
苏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只是虚弱地绷紧了身体。他的身子很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消失似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有一丝的苦涩,也有一丝的甘甜。凤轲俯下头去,闻着苏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觉又将他拥紧。
“放开我。”苏翎有些慌了,想要避开凤轲的拥抱,却避无可避。
凤轲一开始像是确认什么似的,静静地拥着怀中的苏翎,接着力道却越来越大,将他越拥越紧。病重的苏翎受不了这种近乎窒息的拥抱,无力地挣扎着,可凤轲却不放开他——这拥抱,仿佛要把苏翎揉碎在怀里,又仿佛是一种狠狠的惩罚,存心弄痛他似的。
苏翎挣扎不过,渐渐地便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凤轲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凤轲慢慢送开苏翎,却对上一双凄哀至极的眼睛。苏翎安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是苦楚,是委屈,是歉疚,是脆弱,也是辛酸。那种安静的仿佛已经认命的神情让凤轲的心一阵抽紧,他不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苏翎的眼睛。
“……如果,你是来杀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苏翎望着凤轲,声音有些凄凉,“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活,是不是?”凤轲忽然觉得有些愤怒,一把抬起苏翎的下巴,“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杀死小蹊,再杀死你自己,是不是?!”
“苏翎,你这个蛇蝎心肠的人,……”凤轲一字一字地说着。
苏翎被他的手劲弄得很痛,佼好的眉已经紧紧皱在了一起,他想说什么,可是却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挣扎着说道,“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凤轲望着他,忽然有些悲凉地笑了,“我也想啊……可是,……”
他下不了手,他一直下不了手,望着那张精致苍白的脸,凤轲只觉得心里一阵隐隐作痛,更何况,是他对不起苏翎在先。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苏翎。”凤轲低声说着,“你别想把命赔给我,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苏翎望着眼前的男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然而,还未等他把话说话,凤轲的就唇落了下来,先是轻柔的引诱,再是狂风骤雨般的掠夺。苏翎在凤轲的怀里被迫承受着这个吻,激烈的情潮仿佛将两人都湮没,苏翎想要逃开,却无路可逃,在凤轲的辗转引诱下,他的脑中渐渐变得一片空白,终于开始做出回应。
这是一个属于情人之间的吻,几乎让人忘却了一切,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苏翎闭上眼睛,最后地放纵自己一回,可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幽香的气息从口中渡了进来,丝丝缕缕,袅娜地飘浮着,是那么的熟悉……幽幽的香气唤起了苏翎内心深处的什么回忆,可还没等他回想清楚,就觉得四肢一阵无力,瘫倒在凤轲怀里。
美丽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凤轲,看见那双深碧色的眸子有些悲凉地笑了一下,眸子的主人说,“抱歉,翎,我又给你喂了冻绿。大夫说,这样可以救你的命。”
凤轲说完,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苏翎,将他送回房中,转身离去。苏翎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嘴唇微微颤动着,许久,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多谢你救了我弟弟。”冷冷清清的院落外面,苏砚的声音静静响起。
闻言,凤轲微微转身,看见了站在角落中那名黑衣的男子。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谢的,说实话,有时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可是你最终没有下手。”
“对,因为我还是放不下。”凤轲苦笑一下,“不过,苏大人,即使我救了他,他这一辈子也已经没有办法参与任何军政大事了……他的元气损耗太重,从今以后,哪怕稍微一点的劳累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只要燕国不再发并攻打冰国,翎儿自然可以不再插手,然而,一旦燕国再次进攻,以翎儿的个性,你以为有谁可以劝住他么?”苏砚的眼睛锐利如冰,望着凤轲,“凤轲大亲王,您此次回到燕国之后,必将登上皇位。我衷心希望来日冰燕两国不再兵戎相见。”
“……这种事情。”凤轲有些讥刺地笑了一下,却不置可否,一转身,离开了这座府邸。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夜色中,只有苍茫的风声穿过众人的耳膜,如泣如诉。


18 五百年的轮回

春季将尽的时候,凤轲护着弟弟的灵柩返回燕国。
燕军的撤退令冰国臣民的心多多少少安定了些,自古以来,国丧期间不得用兵,这条规矩放在哪个国家都是铁一般的律令——这也就意味着,短期之内燕国不会再举兵入侵。
举国上下都很感谢苏翎,是他的一箭挽回了冰国或许会败亡的命运,百姓们把这名年轻的将军当作神一样的崇拜,他的故事已经成为冰国的又一个传说——只是,关于传说背后的悲凉与痛楚,又有谁知道呢?

仲夏,凤轲登基为王,同年夏末,上国书至冰国请和。
两国派遣使者缔结盟约,约定以历州为界,划地而治——冰国虽不甘心大片土地被燕国夺去,可如今大将折损泰半,百姓也向往安定的生活,短期之内无力再战,便只好应了燕国的要求,暂时和解。同时,燕国献上黄金万两,鲛绡千匹,另水晶玉器不计其数,以示诚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国总算相安无事。

夕阳温柔地笼罩着历州城,给原本凋敝的城池蒙上一曾淡淡的金色。
苏翎独自坐在残缺不全的城墙上,美丽的眸子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他的面前,是风沙万里的战场,他的身后,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城池。历经战火洗礼的历州城安静地托住它的主人,目前镇守历州的人是苏翎,当然,以苏翎的身体不可能处理切实的政务,所谓镇守,不过是一个让他留下养病的籍口而已。
前些日子,苏砚已经带着军队返回韶京,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禁不起长途跋涉,大夫建议他留在原地静养,于是这名拯救了冰国半壁江山的美人就留了下来。
留在历州已经好些日子了,算起来,韶京城内的金木樨又该开了……
苏翎斜倚在城墙的断垣上,仰头灌了一口酒,有些怀念地想。甘洌的酒水呛得他有些咳嗽,他把身子微微弯下去,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如今的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呢。苏翎望着杯中碧绿的美酒,和酒水中掺杂的一缕绯红血迹,苦笑。
他安静地闭上眼睛,放任嗍野的狂风将他如雪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许久,直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挡住了夕阳,他才敏感地睁开眼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黑曜石般的眸子在纯金的夕阳里熠熠生辉。
苏翎望着他,微微怔了一会,接着却笑起来,“陛下。”
眼前站着的是皇朝的主宰,他一手扶持的幼帝,龙沧雅。不,或许不该再称他为幼帝了,这孩子已经长大了,连个头都长高了不少,已经和苏翎一样高了。苏翎想站起来行礼,可虚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他,苏翎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不必如此多礼,苏翎,……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里风大,你的身体又不好。”沧雅说着,解下自己的披风给苏翎披上,纯黑色的披风上描着金黄的鹰纹,这是皇族的标记——苏翎望着身上的披风怔了一下,想要挣脱,却被沧雅制止了。
“怎么还讲究这些?说起来,有什么事情你没做过。”沧雅的语气淡淡的,在苏翎身边坐了下来。温柔的夕阳映照着君王棱角分明的脸,苏翎蓦然发现,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些年来,苏翎的所作所为沧雅都知道,而作为一个君王,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很严重了。苏翎有些惶惑,可更多的是内疚。在经历了这一年来的风云变故之后,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事情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臣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苏翎只轻声说了这一句。
沧雅望着他的脸,却轻轻咬住了嘴唇,“苏翎,我说过的,我不怪你。我一直都不怪你。”
年轻的君王望着他仰慕已久的人,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关怀,也有些微的胆怯——这是只有在爱人身边才会露出的表情——“苏翎,……你的伤,……好点了么?”
“已经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苏翎说着,抬头望着沧雅,“倒是陛下怎么离开韶京来了这里?历州并未接到通报,您怎么忽然就到了?”
“我……我只是担心你,……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沧雅把头低下去。
到来之前,他并未告知历州官府,他不想让苏翎事先知道,否则,苏翎一定会阻止他的到来。比起太傅李稷与苏砚来,沧雅更怕的是苏翎,哪怕苏翎的言语间稍有不悦,沧雅就会心虚难过好一阵子。在臣子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在苏翎面前,他却永远端不起架子。
苏翎望着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再也不说什么,又举杯去喝碧绿的美酒。
沧雅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苏翎,烈酒伤身。”
“呵……陛下可曾听说这酒的名字?”意外地,苏翎却笑了起来。
“碧痕。冰国最出名的酒,也是最烈的酒。”沧雅不知道苏翎想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回答。
“不错,正是碧痕。那么陛下可知道最好的碧痕是由哪里酿造?”
“当然是历州。历州的碧痕天下闻名,是多少文人仕子和江湖豪客的最爱之选。”
“可是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抬眼望向远方,不知为何,有些哀伤地笑了,“陛下,您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么?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
“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沧雅有些迷惑,“苏翎,……”
“五百年前,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淡淡地说了起来,“那时的历州还不属于冰国,它是冰国的邻国,越彀的城池。陛下,您还记得五百年前那位伟大的帝王么?一统了天下的冰国最伟大的帝王,龙觞……是他攻下了历州城,把这里变成冰国的疆域。”
“我知道。”沧雅的眼中有肃然起敬的光,龙觞的故事,在冰国是一个不可超越的传奇。
“自那之后历州才变成碧痕的产地,如今过了五百年,这里的碧痕竟也变得如此地道了。……只是,您可知道,”苏翎忽然笑了笑,心中想起这段时间在历州听到的故事,说道——
“冰王龙觞曾经有一个心上人,那人是越彀的丞相……龙觞皇帝攻打历州之时,那个人曾经费尽心力守护这里,可最终兵败国破……龙觞帝把他带回国都韶京,为他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可那人却不甘心这样活着,他杀了朝廷的一位大臣,最后,龙觞皇帝不得不下令处死他。……龙觞帝用火烧死了他,而那座华丽的宫殿,则成了他的陪葬。”
“苏翎说的可是关于栖凤宫的传说?”
沧雅微微皱眉,“这些都是野史和传说罢了,也许这样的事情并不存在。”
“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苏翎又轻轻一笑,“这样的美酒后面,竟隐藏着如此血腥的传说。”
“也罢,五百年前我们从别人手中夺来的土地,现在被人夺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即使龙觞皇帝牺牲了自己的爱人,换来的亦不过是五百年的荣耀……”苏翎说着,又低头浅尝一口碧痕,“陛下,是不是对于君王来说,国政永远处在情人之上?一登九五,七情断绝……我听说这是冰国君王历代传下来的训喻。”
“没有这样的事,苏翎,没有,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的,绝对不……”沧雅望见他凄凉的神色,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情急之间竟无法将意思表达完整。
苏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沧雅在说些什么,他想起了凤轲,想起了许许多多温柔和残忍的故事,他知道,对于君王来说,爱情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么,凤轲,我亲手将你推上这个位置,便是亲手断绝了一切。你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君王,你将在繁忙的政务中将我忘记……我们再也无法在一起,如今的我们都可死心。
“陛下,早些回京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苏翎淡淡地说着,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你跟我一起走吗?苏翎?”沧雅问道。苏翎的身体虽还虚弱,但已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无法长途跋涉了。沧雅觉得,只要路上得到很好的照料,苏翎完全可以离开这里。
“不,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了。”苏翎摇头。
“你……”沧雅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要离开这里,反正,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再也无法参与政务,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留在这里,他只会成为他们的拖累。
“我不想要你走,苏翎,留下来好不好……”沧雅抓住苏翎的身体。
“留下来?留下来能做什么呢?”苏翎惨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我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杂质的人,您知道。我不可能看见朝政的疏漏而不插手……可是,陛下,我已经没有能力了。”
苏翎想走,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忘掉这一切,可他只能这样劝慰沧雅,也只有这样,沧雅才会放他离开。
“苏翎……”沧雅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之涯,也许是海之角……陛下,谁知道呢。”
苏翎说着,抬起手来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长发,一点绿色的光芒从他指缝间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沧雅轻声问。
苏翎摊开手来,一枚小小的绿水晶碎片赫然躺在他的掌心——那是冻绿爆炸后留下的碎片,苏翎一直留着。可如今,他凝望着掌心的碎片,半晌,翻过手掌,将它远远地抛了开去……
那一抹绿色的晶莹在最后一缕夕阳中倏忽一闪,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便消失不见了。
苏翎与沧雅望着它,直到最后一缕夕阳也被黑暗代替。苏翎回过头来,望着沧雅微微笑了笑,“陛下,我要走了……请您一定要把冰国变成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家,我会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
沧雅无法说话,他望着苏翎裹紧了那件黑色的披风,一步一步在视线中消失。
远远地,传来一声战马的长嘶,沧雅知道那是苏翎跨下的乌云盖雪……当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只有这匹战马一直陪伴着他,陪着他直到天涯。
苏翎,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你放心。
沧雅站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暗自下了决心。

冰国沧雅帝六年,当年那个不得宠的孩子终于亲政。
同年,燕国原皇后季氏诞下先皇凤蹊之遗腹子,燕王凤轲当即将此子立为皇储,悉心教导。
战乱的时代已经过去,天下一片太平气象。冰燕两过按照各自的轨迹平稳地发展着,只是有一个人,却从那一年起从史书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19

十四年后。
燕京城内的大雪将天地间映成白茫茫的一片,著名的青楼烟水阁内,一名中年美妇正不急不徐地弹着琵琶。她的对面坐着一名男子,如冰雕般深刻的五官上镶嵌着一双深碧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眼神却是空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皇陛下,莫非是如娘的琴声不够好,竟换不起您的垂青?”美妇青葱般的手指在纤细的琴弦上随意一拨,一串悦耳的声音发了出来,她随即放下手中的乐器,笑着问对面的男子。
男子望了她一眼,深碧色的眼眸中散发着慵懒和魅惑的光,他有些散漫地笑了一下,随手饮下一杯鲜红的美酒。“没有的事,如娘。在整个大燕,若你的琴声认第二可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男子说的是事实,烟水阁的如娘琴声天下闻名,这位女子曾在三十余年前就名燥风尘,如今虽然不再年轻,可她的琴声经过长年淫浸,却显得越发精进了。
“那陛下为何还如此郁郁不乐?”美妇如娘接着问道。
曾是大燕第一花魁的她如今已经退居幕后,成为燕京最大青楼烟水阁的老板。成为老板的如娘已经不再接客,只是偶尔会接待一些年轻时就认识的老主顾——尤其是眼前这名男子,一旦造访她就必定亲迎。这名男子,乃是当今大燕皇朝的主宰,被人尊称为“凤皇”的凤轲。
闻言,凤轲又是散漫一笑,“如娘可真爱说笑,朕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自从十四年前的那场战争结束以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中臣子忠心辅政,外加被册立为皇储的先皇遗孤凤思齐聪明好学,行事干练,身为君王的凤轲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久经风尘的如娘却总能敏感地察觉到凤轲心里藏着事,仿佛这名男子来到烟水阁从来不是为了买笑,却是为了解忧——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想法在如娘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凤轲从来不近美色,无论是宫中美女还是风尘中的美人。曾经有好事者猜测说凤皇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可凤轲听后只是一笑置之,仍不见他召幸过谁。
凤轲来到烟水阁只为听一曲如娘的琵琶,可他却并不曾认真地听过琵琶,每每在优美的琵琶声中品着美酒,似醉非醉地想着心事。若是换了别人,如娘绝对无法忍受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可那个人偏偏是凤轲,是如娘自年轻时候起就一心恋慕的男子。
也正因为如此,如娘隐约可以猜到让凤轲如此消沉的原因。
“是为了他?”如娘低头,随手拨弄着琵琶,“凤皇陛下,其实,您心里一直忘不了他吧。”
“谁?”凤轲反射地问了一句,接着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自嘲地笑了笑。
忘不了又如何?那个人……他的苏翎,已经永远地离开他了。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这十四年来,苏翎仿佛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天下人的视线里凭空消失。偶尔会有一些关于他的流言传来,或是说他去了北边,或是说他去了南边,更有甚者,说他已经死了,……不过那多只是一些市井传说,关于苏翎的真正行踪,从没有人知道。
“这么多年,我也死心了。”凤轲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谈起关于苏翎的事,他甚至忘了自称“朕”,凤轲低语,“如娘,那些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可如今,梦已经醒了。”
真的醒了么?既然真的醒了,为何您还如此消沉?
有些话如娘闷在心里,并没有问。当年凤轲与苏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可天下人都说那是凤轲看上了苏翎的美色,又或是苏翎里通外国——可身为凤轲的红颜知己,如娘却知道,他对那个人是认真的。……以至于在凤蹊死后,他在烟水阁喝的烂醉如泥,嘴里却叫着那个人的名字,不断地问着为什么。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凤轲却依然忘不了他。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娘在心里暗叹一声,对于占据了凤轲的心的那个人,心中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
她走上前去,替凤轲斟满一杯酒,转移话题:“说起来,太子殿下的成人仪式快到了吧?不知您会准备什么礼物送给他呢?”如娘知道,在凤轲的生活中,唯一能让他真心欢喜的就是这个年方十四的太子了。凤轲无嗣,而太子凤思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将全部心血和希望寄托在凤思齐身上,而这个酷似凤蹊的孩子也的确没有辜负他。
“礼物?”说起这个,凤轲微微笑了起来,深碧色的眼眸中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是的,是一份大礼呢……如娘,你相信吗?我要把皇位传给他。”
“啊……?!”如娘以手掩口,低声惊呼。饶是她在风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本领,乍然听到如此重大的消息,还是被吓了一跳。
“莫非如娘觉得太子还没有能力担此大任?”
“不,当然不是。”燕国男子多为早熟,太子凤思齐虽然年轻,可行事作风却异常老辣,加之现今朝廷稳固,臣子们多为忠心耿耿,若此时将朝政交给太子,的确没有什么大碍。
“可是,您……”如娘真正关心的是凤轲今后的生活。
“我要离开这里,往各处流浪去。”凤轲笑了笑,眼眸中露出些许的向往,“如娘,你知道的,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心愿,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这是一名向往自由的男子,注定将要翱翔天宇。权柄与责任的锁链已经将他束缚得太久,眼下,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要去哪里呢?”许久,如娘叹了口气,低声问。
她一直都是知道他的,尤其明白他做的决定是那么不可挽回。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涯,也许是海角……”凤轲的眼神有些恍惚。
“您,不去找他么?”
“我不知道……”凤轲沉默半晌,低声道。
毕竟是苏翎害死了凤蹊,凤蹊纵有千百般不是,却也是他的弟弟。
尽管已经时隔多年,可往日的伤痛并没有完全淡去,凤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么,我教您一个办法罢。”听到凤轲如此消沉的言语,如娘却笑了起来,“我听说,死去亲人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活着的人……临走之前,去凤蹊陛下的灵位前问上一卦吧,向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去……如果遇到那个人,便是他希望你们在一起。”
眼看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不是自己,如娘的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却仍旧希望他能够幸福——“去罢,我的陛下,希望这一次,您能够亲手抓住您的幸福……”
烟水阁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如娘站在窗前,望着凤轲离去的身影,默默祈祝。

南方的春天细雨缠绵。
飘零的雨丝和着细碎的花瓣落在行人的衣襟上,渲染着早春如诗如画的景色。
凤轲牵着马,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慢慢地走。路边的青草才刚抽出细嫩的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明亮而轻快。凤轲走了很长的路,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村落前停了下来。
这已是他在外游历的第二年,对于这些不大的村落已极为熟悉。
“请问这位大娘,能够让我借宿一晚吗?”凤轲牵着马,微笑着问。
正在门前淘米的大娘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凤轲一番,爽快地点头,“行!快点进来吧。”
凤轲在门口拴了马,随着大娘走进去。这是一间普通的民舍,房间不大,古旧的木桌上放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菜,墙壁上挂着农具和蓑衣。
大娘把凤轲领到里间的房屋,笑道:“不好意思,这几天有另外一位客人住在隔壁,我的房子小,没有别的房间了,只好委屈你睡在我房里,我和老头子晚上睡外间去。”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睡外面吧,大娘。”凤轲闻言,连忙说。
“这怎么成,哪有让客人睡外面的道理,”大娘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东西,笑道,“人家会笑话我孙大娘不懂待客之道的。”
凤轲苦笑了一下。如今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民风也因此变得淳朴。而南方一带百姓的热情好客更是天下闻名的,见大娘如此说,凤轲倒不好太坚持。
“既然如此,那我就谢过了。”
凤轲本就是散漫不拘小节之人,谢过之后,便开始帮助大娘一起收拾。那孙大娘原本想要拒绝,可凤轲说什么也不听,加之他动作利落,孙大娘也便由着他去。
“看这位先生的样子,一脸富贵之气,没想到收拾东西倒是一把能手。”孙大娘笑着夸他。
“大娘哪里的话,在下原本就是落拓之人。”
“这您可骗不了我,我的眼光可厉害着呢,先生必定非富即贵,这种气度是别人学不来的。”
“呵呵,多谢大娘夸奖了。”凤轲笑了笑,也不反驳,继续收拾东西。
不一会儿,地方已经腾出来了,凤轲寻着茶壶来,熟门熟路地为两人泡好茶。孙大娘本是粗人,不懂得品茶,可凤轲熟捻的姿势一看就知深通茶道,大娘对此又是赞不绝口。
两人坐在渐沉的夕阳里慢慢喝着茶,凤轲与大娘说着闲话,问起男主人的去向来。
“老头子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湖边打渔呢。”大娘笑呵呵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住在你隔壁的公子也跟着去了,他的身子骨不大好,虽说只是跟着去看看,但也让人担心得很。”
“不知那位公子是什么病?”凤轲随口问了一句,心想凭自己的医术,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孙大娘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什么病,只是身子不知何故一直虚弱着,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疼。”
凤轲安静地坐着,听孙大娘如此说,心中忽然想到苏翎。苏翎的身子也是很单薄的,一直需要人细心照料着。……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好好照顾自己?
凤轲望着手中的茶杯有些微的出神,直到大娘欢喜的声音打断了他。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大娘笑着,迎上前去。
凤轲抬头,看见两个人在夕阳里慢慢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布衣白须,手提鱼篓,应该就是大娘的老伴。
走在后面的是一名单薄的男子,苍白的肌肤,一头及腰的长发。男子的容貌很清丽,是一种中性的秀美,温和的夕阳下,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只依稀觉得他恍如从画中走出。
凤轲望着那个人,怔了一下。
“老伴,我回来了!今天可打到一条大家伙呢,足足有六斤重!”老头子笑呵呵地跨进家门,看到门前的凤轲,微微怔了一下,“这位是……”
“这位先生是路过的客人,要在我们这里借宿一宿。他叫……”孙大娘笑着解释道,忽然想起还没问客人的名字,不由得看向凤轲。
“怀仞。司徒怀仞。”凤轲微笑着,解释了一句。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门边,那里,那名单薄的公子安静地站着,眼中隐藏着奇异的不安和激动,也正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下,”见他们如此,孙大娘连忙热心地介绍,“司徒先生,这位是苏公子,与当年的那位苏翎将军同姓呢……”
大娘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可两人并不曾听进她说了些什么。时隔十四年之后的再度重逢就像做梦一样,良久,是凤轲先笑了笑,低声道:“终于又见面了。”
“原来,你们认识?”大娘停止了唠叨,有些惊异地望着他们。
“不错,我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凤轲微笑着,转头对大娘说道。
苏翎安静地望着他,忽然,却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凤轲来不及向大娘解释,随着追了出去。他看见苏翎停在一株盛开的凤凰花树前,如雪的衣襟在晚风中轻轻飘扬。
“……翎……”他唤了他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翎的身子一直背对着他,纤长的手指抓在凤凰花树上,微微地颤抖。
“我曾在小蹊的灵位前问卦,他告诉我一直往南方走……于是我来了,遇到了你。……翎,可以原谅我吗?”凤轲上前几步,压抑住内心的思念和激动,低声地问。
苏翎久久没有说话,其实,这些年来,他又何尝不想念他?当时光把一切伤口慢慢冲淡,只有思念越发浓烈。直到浪迹海角天涯之后,苏翎才发现,自己竟是忘不了他的。
……那个人,那个爱他至深又伤他至深的人。
苏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直到凤轲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他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熟悉的感觉和气息。终于又回到那个怀抱。苏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怀仞,我……还能再相信你一次么?”
“翎,抱歉,我以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了……翎,天可怜见,我终于找到你了。”
“重新相信一个人是需要很多勇气的,而我已经没有勇气了。”苏翎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语让凤轲的心蓦然一沉。
“不过,”感觉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一紧,苏翎轻轻笑了笑,“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么?也许我会在哪一天,我会积聚满了勇气,重新开始相信你。”
“愿意,我当然愿意。”凤轲把头埋在苏翎的颈窝里,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我发誓,我再也不讳离开你,再也不会背叛你。我将永远留在你的身边,直到死亡降临……”凤轲一字一字地说着,与苏翎一起抬头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星子。
那一瞬间,有流星从夜空中璀璨地划落了,凤轲的耳边响起苏翎的回应——
“但愿,如此。”

END


番外

凤轲(简称小凤)
苏翎(简称小翎)
主持人是华丽丽的妈咪小雅:)

1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对方?
小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小翎:……(其实至今都比较模糊= =)

2 觉得对方是怎样的人?
小凤:小翎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很让人操心(笑)
小翎:一个神秘的人,有时候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3 最喜欢对方的哪一点?
小凤:(苦恼状)全部都很喜欢,要说最的话,实在是说不出来……
小雅:汗,小凤,总归会有一个最的,你不要敷衍偶
小凤:是吗?那……最喜欢H时候的小翎吧,那时侯的小翎看起来很性感,呵呵
小雅,小翎:……
(就知道他素一只色狼= =)
小雅:(转头)那,小翎呢?
小翎:喜欢他的眼睛,还有笑起来的样子,做家事时的小凤也很可爱(happy.gif)
(汗,小翎你……|||)

4 平时都是谁做家事?
小凤:当然是我
小翎:恩,是他,偶基本什么都不用做的说
小雅:汗,小凤是个好男人啊
小凤:笑,因为舍不得让小翎受苦,再说,小翎也很喜欢我做家事的样子
小雅:原来如此

5 第一次H是在什么时候?
小凤:是在相识半年之后。夏天的夜晚,那时候的小翎很可爱(happy.gif)
小翎:(脸红……)

6 H的时候一般是谁主动?
小凤:我,小翎很害羞的说(心心~~)
小翎:(脸红低下头去小声)为什么老是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汗,那当然素因为某雅的恶趣味= =)
小雅:原来如此,小翎果然很害羞啊,笑
小凤:不过,偶尔小翎也会主动,我是不介意诱受的~~
小翎:凤轲!你闭嘴~~~~
(呵呵,脸红了脸红了~~~~~~)

7 知道对方有外遇了会怎么办?
小凤:偶对自己有信心,一定会把情敌打倒的,不管是男是女
小雅:流泪感泣,小凤你真有自信啊,加油加油,妈妈永远支持你~~~~
小翎:甩了他。
小雅:汗……还真是干脆啊……
小凤:笑,因为小翎是个有洁癖的孩子,他不会容忍我外遇
小雅:那这样小凤不是很辛苦?
小凤:完全不会啊,能够得到小翎我已经很满足了
小雅再次流泪感泣,小凤,小翎的幸福就交给你了~~~~

8 H的时候,习惯采用什么体位?
小凤:其实,每种都想尝试一下……(小翎杀人的眼光瞪过来,小凤连忙改口)不过,考虑到小翎的身体状况,所以我会尊重他的意愿
小雅:小翎呢?
小翎:正常的体位。不过,偶尔也会顺从对方的需要,尽管自己不大喜欢
小雅:其实小翎也很体贴的呀~~~
小凤:泪,可是真的只是“偶尔”……
小雅:……汗。

9 如果对方拒绝和你H,该怎么办?
小凤:如果小翎真的很不愿意,一般不会勉强,但通常小翎都是欲迎还拒的说,稍微哄一哄就能够如愿了(奸笑)
小翎:(怒),原来是这样的么……
小雅:汗,小翎你表生气……如果是小凤拒绝呢?
小翎:(冷笑)他会拒绝么?貌似这种情况还没有出现过
小雅:(瀑布汗)我是说如果
小翎:我会生气,然后用强的
小雅:汗,原来小翎也很强悍的说
小凤:……

10 对方有做过让你生气的事吗?
小凤:从来没有,小翎的一举一动都是可爱的:)
小翎:最近那个冻绿事件,偶就很生气……
小凤:小翎,偶那素被某后妈逼的555555555555~~~~~~
小雅:………………|||||

11 如果对方做错了事,你会怎么办?
小凤:原谅他。毕竟他是我一心爱护的人。
小翎:虽然听了小凤的回答很感动,不过还是要坚持原则的,我会罚他回家跪算盘
小雅:已经汗得没有语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