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天下 第一卷 韶京篇
1
月色倾城。
苍白的冷月静静地挂在天空,如一弦冰冷的玉钩,映照出天地间寥廓的景色。
冰国的王都韶京城外,玄铁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两队带刀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在城门两侧站定,清冷的月色反射在他们沉重的盔甲上,隐约闪烁着冰冷的光。
远处,有一人一骑乘月行来。
那马似乎是好马,蹄声清脆有力丝毫不乱,坐在马上的人一袭单衣,背上背负着一只长形的盒子,精细的雕纹在静谧的晨曦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吸引。
那马的速度很快,转眼便到得城门前,守城的士兵已经把刀剑举了起来,齐刷刷地拦在那一人一骑面前。马上的男子微微拉了缰绳,缓住坐骑的速度,接着便听到为首的军官一声断喝——大胆!今日是陛下登基的大喜日子,韶京城门一律只许出不许进!
闻言,那名男子微微怔了怔,接着脸上便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清冷的晨曦洒在他的五官上,使他的轮廓看上去俊美如同冰雕,尤其是那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幽邃神秘,竟深得仿佛看不见底。
是么……终究还是让我赶上了。
那男子喃喃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那是一枚小巧的、刻着银色“翎”字的令牌,在弦月的映照下散发出五彩的光。
如果有这个的话,应该可以放我过去了吧。
男子举起手中的令牌,淡淡地说。那枚小巧的令牌仿佛不盈一握,被他随意地拿在手中,然而,一看见这枚令牌,守城的军官却霍然变了脸色——仿佛那上面的“翎”字有什么魔力似的,那军官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恭敬。
原来您是武烈将军的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那军官一挥手,身后的刀剑齐刷刷地放下,随后自己半跪下去,让出一条通道来。那男子手中的令牌是武烈将军苏翎的私令,那名年轻的将军威名赫赫,军中人人敬畏。如今先帝驾崩,苏翎更是托孤重臣,说出来的话比新即位的幼帝还管用,权倾天下无人能及。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那名男子微微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眸子里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他轻轻拉了一下马缰示意坐骑继续前行,一面对那守城军官说道——
至于武烈将军,以后可要改口叫监国大人了……
韶京街头的风景很美。
青石的路面上行人往来,商铺与茶坊一间连着一间,中有回廊相通,精致富丽无比。
年轻的男子下得马来,牵着缰绳在街道上缓缓地走。此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的身影穿过汲水的妇人、卖花的少女、挑担的脚夫,修长挺拔的身影与优雅从容的仪态引得行人对他频频注目,尤其是那双显然是异乡人标志的深碧色眸子,更为这名俊美的男子增添了几分神秘。
客倌要进来坐坐吗?本店有最好的茶水和最好的位置,楼上的座位正对着朱雀大道,稍后沧雅陛下去神庙举行加冕仪式就要路过这里,在这里您可以看得很清楚。
到得一家茶坊门口,一名店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笑着招揽。
年轻的男子抬眼望了望楼上,那里显然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显然对京城颇为熟悉,知道再也找不出比这里更接近仪式队伍的地方了,因此只是略一踌躇,便把马的缰绳递了过去。
我的马连夜赶了很多路,好生照料着。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里走去,优雅的举止和身上精致的衣料无疑显示了他尊贵的身份,店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眉开眼笑地把缰绳交给下人,转身为他引路。
二楼茶座里果然挤满了人。
原本这个时候是没什么客人的,可今日是新帝登基的大日子,韶京的百姓都想看一看热闹。何况新帝年幼,与之同行的还有新任的监国、武烈将军苏翎,传说这名年仅十九岁的公子不但权倾天下,更难得的是具有倾国倾城之貌,令人不禁想亲眼目睹其风采。
小二引着他往唯一空着的雅座里坐了,雅座的木桌旁是一扇窗,正对着韶京最繁华的朱雀大道。然而,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朱雀大道此时却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道路的两旁站满了身穿盔甲的士兵,街心铺着细密的白沙,一头通向皇宫,一头通向神庙,一眼望去,仿佛长得永无止境。
由于窗户开着,不时有茶客的言语飘进来——
苏将军成了监国,那苏家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吗,早些年我听说苏贵妃无嗣的时候,还以为苏家已经走到尽头,谁知道那个苏翎竟如此厉害,小小年纪,又是外戚,却深受先帝宠爱,现在还成了监国,……
哎,外戚当权,沧雅陛下如今只有十岁,这个龙庭可难……
也不知是谁忽然叹息了一声,接着马上被人打断了话头——
这位老先生,请您说话注意一些,如今那位公子正当道……
一时众人沉默了。
坐在雅座里的年轻男子低垂着眼睛浅浅品着茶,听闻外间百姓的那些议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从唇边滑过。
苏翎……
仿佛细细品味着什么似的,年轻的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出来,那名年仅十九却权倾天下的公子,继承了母亲的倾城之貌,父亲的才华横溢,在世代尊贵的家族里学会了优雅从容,在与帝王的相处中懂得察言观色,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变得冷漠犀利,在硝烟漫天的战场上历练出了勇气和残忍……这样的一个人,有着太多的经历和过往,然而却又是一朵开在韶山深处的碧台莲,深深地吸引着众人的视线……
苏翎……苏翎。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俊美的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茶盏,细白的瓷杯中茶水已冷,他忽然想起离开韶京前那名单薄纤细的公子对他说的话——我苏翎绝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所以,你才要杀他么?
喃喃地,俊美的男子自言自语了一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新帝登基的内幕,作为苏翎最亲密的合作者,这些年来,他参与了太多的权术和阴谋。他知道先帝昭明早就对苏家不放心,所以,尽管苏翎把昭明视作神一般的存在,可为了苏家,他不得不动手。
太子谋反,先帝驾崩,随后武烈将军苏翎出兵平乱,立幼主沧雅,自封监国,……
所完美的计划,呵。神秘的男子轻轻嗤笑一声,只是,想不到苏翎的动作那么快,竟然等不及他回来,就……
一阵骚动打断了男子的沉思,悠长的终声一声一声穿来,伴随着马蹄声和军靴声,他知道,是他们来了。
身着盔甲的禁军在前方开路,神情肃穆而隆重。
一旁的侍卫打着华盖,大冰帝国的白鹰旗帜在清冷的天色中飞扬。
道路中间的白沙上,一驾装饰着白鹰图腾与珠玉珊瑚的车舆缓缓行来,拉车的是八匹骏马,身形修长,腿脚矫健,身上的毛色更是青一色的纯黑,不带半点杂色。
是沧雅陛下!是沧雅陛下!
一时间,人们欢呼起来。
待得车舆走近了,人们这才看清,一名十岁的孩子身着隆重的礼服,头戴玉冠端坐车中,那样巨大的玉冠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压得那个孩子喘不过气来。翡翠的垂帘挡住了他的面容,然而那坐姿却是端正的,静静地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
作孽啊……
依稀间,茶楼上的男子听闻人群中一声苍老的叹息。
紧跟在车舆后面的,是六匹青骢战马。
六匹战马中央是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一名绯衣公子,那袭如火的绯衣在清一色的黑衣礼服里尤为显眼。对于一名男子而言,那公子的骨架显得过于纤细了,肌肤也苍白,眉目则精致到了极点,清冷而绝丽。
武烈将军!武烈将军!
蓦地,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音之响亮甚至超过了之前对君王的欢呼——道路两旁的人群中,早就聚集了无数的士兵,这些士兵以前曾随苏翎一同征战南北,苏翎在他们心中是有如天神一样的存在。
然而,听到这些震耳欲聋的欢呼,苏翎的眼神却依旧是淡漠的,那双眼睛犹如韶京城外最清冷的月,甚至未曾转过头去向欢呼的人群望一眼。身边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仿佛事不关己,可正是这样的孤傲和冷漠,却使得那些士兵们更加疯狂。
武烈将军!!
我们的白鹰!!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大了,近乎疯狂。茶楼上,那名骑马入城的神秘男子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人群的欢呼,望着朱雀大道上的队伍渐行渐远,目光慢慢变得深沉。
武烈将军……我们的白鹰……
苏翎……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被他们拥护着啊……
可是,弑君夺权的你,又能拥有这个天下多少时间?
……天哪,这就是武烈将军,……
人们被少年妖异的美貌震住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地发出低微的叹息。
男子在茶楼上坐了片刻,待得人群慢慢散去,他这才起身离开。
天色尚早,他牵着马拐进一处绿竹幽深的庭院,在书房中略一思索,写下几个字,用火蜡仔细地封了,对伺候在门外的小厮道,把这封信传回燕京。
2
白沙铺成的道路很长,一直通到冰国最古老的郁离台。
那是一座用白玉和琉璃砌成的祭坛,坐落于韶山顶峰,俯瞰着整个冰国。
苏翎率领百官,跟在沧雅身后走上去。
四下里很安静,只听得见轻微的脚步声和风的声音。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喧哗仿佛已经被抛到另一个世界,那些对于武烈将军的欢呼,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祭告宗庙的庄严肃穆所取代。
苏翎跟在沧雅身后,长长的礼服如一袭血红的梦,在青翠欲滴的山间逶迤。
他的肌肤依旧是苍白的,骨架也纤细,并不给人以飞扬跋扈的感觉,相反地,却意外地让人感到有些单薄。
一阵风吹来,把苏翎的身子吹得微微一颤。
他微微抬了眼睛望向高高的祭坛,祭坛的静谧和肃穆忽然让他感到几分不适。
陡然间,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袭进心头。
昭明……昭明。
是你么?是你一直在看着我么?
苏翎随着幼帝沧雅在郁离台上站定,望着祭坛正中的冠冕和权仗,轻轻抿住了唇。
这里……
很冷啊……
那双清冷的眸子默默垂了下去,苏翎想伸手抱住自己,可是最终却克制住了。
世人都说,太子谋反,先帝遇刺,武烈将军苏翎出兵平叛,扶立幼主以振朝纲。
然而他自己却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太子谋反是真,不过却是出于苏翎的挑拨。如果不是苏翎暗中指使人向太子透露口风,说先帝昭明打算易储,太子虽年轻气旺,也断不会有弑君的打算。昭明遇刺也是真,只不过太子刺出的那一剑还不足以致命,是苏翎暗中补上一剑,才使得先帝命丧黄泉。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平叛,铲除异己,冠冕堂皇地以功臣的身份成为新帝身边的监国。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天来的每一夜他都被噩梦惊醒,梦里是一片凄迷的雾,雾里是绯红的血雨,无边无际,任他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昭明……
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
高高的郁离台上,年轻的监国忽然轻轻勾起唇角。那个浅淡的动作做得有些苦涩,也有一丝的冰冷。
……可是你别忘了,昭明,是你先对不起我。
若不是你忌惮我们苏家的势力,想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也不会先下手为强。
是你先对不起我……我的,昭明,陛下。
苏翎的目光慢慢地冷下去,随后他听到祭司的一声祈祝,一顶雕刻着白鹰的玉冠被捧了上来,苏翎伸手接过,转身走到沧雅面前。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有着一双静谧的、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苏翎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仿佛与先帝昭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实在是太像了……
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轻颤,年轻的监国立即恢复了平静,他把象征着皇权的玉冠替沧雅戴在头上,随后面对着这个由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跪了下来。
臣苏翎在此宣誓,将永远效忠吾皇陛下,尽吾一切所能辅佐陛下,虽肝脑涂地,万死而不辞……直到天际的最后一颗星辰陨落!
冰冷凝定的誓言,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萦绕在空气中不肯散去。
沧雅微微挺直了背脊,猫一般的敏感让他直觉地对眼前之人感到畏怯,然而,那样坚定的誓言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一种微妙的情愫随着那人水晶般的音色在心头蔓延,让沧雅有一瞬间的恍惚。
……平身。
半晌,沧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说。
仪式进行得很缓慢,郁离台上的风清冷无比,让苏翎觉得寒冷。
好不容易祭祀完宗庙,又接受过百观的朝贺,当宫廷祭司宣布典礼结束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升起了星子。
苏翎举步的时候发现身体有些僵硬,可是心中却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他不习惯在这样的地方待得太久,这会让他的思绪飘得很远,想起很多本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事情。
回去的时候没有骑马,府里的家将派了车舆来。
那座原本被人称作将军府的地方,如今已经被人改称为监国府了。
可这些事情对苏翎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很少有人知道,这名年轻的权臣对权势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热衷,他不过是在寻找一条道路,一条求生的道路。
我退一步,全族皆死。
这是他在一个酒醉的夜晚,在自己情人的怀中吐出的一句话。
他的情人,有着一双深碧色的眼眸和永远温柔的笑容。
被人扶上马车的时候,苏翎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看他。
几乎是刹那的直觉,令他捕捉到视线的来源——是那个安静的,带着一点点冷漠和戒备的孩子。新帝沧雅。
苏翎朝他微微笑了笑。
虽然在那一瞬间,沧雅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苏翎不知道沧雅为什么要看他,他只知道这个孩子并不像年龄表现出的那样无害,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这样告诉他。然而,苏翎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孩子会成为像先帝那样的明君的,他苏翎既已毁去了一个君王,就必定会培养出另外一个。
尽管,培养成功的那一天会是他的死期。
3
夜深人静。
马蹄在路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
苏翎坐在马车里,一边收起手中的密函,一边向车窗外的人吩咐——
带着我的密令即刻起程,调动一切可调动的兵力,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截下如阳王一行!
是!
车舆旁边,一名侍卫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拉手中的缰绳,无声无息地调头去了。
车舆被众侍卫簇拥着,依旧在韶京的街道上不急不徐地走,只是这期间已经有好几拨人陆续离开了队伍,乘着夜色,朝不同的方向奔去。
下达完最后一个指令,苏翎微微闭了眼睛。
连日来的劳累让他有些许的眩晕,自从决定弑君夺权开始,他就没有一夜睡过好觉。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苏氏一族权倾天下,苏翎这个名字更是站在了权力的颠峰——然而,他的内心却没有丝毫喜悦,无穷无尽的空虚几乎吞噬了他,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苏翎的母亲过世得早,致使年幼的他无依无靠,受尽欺凌。
后来长大一些,他有幸得到昭明陛下的宠爱,昭明亲自指点他诗书兵法,他把那个人奉为神明,竭尽全力做好他吩咐的每一件事,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心中的神邸想要他全族的命。
意图谋反……
多大的罪名啊……
苏翎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冷笑了。
因为忌惮苏家日益扩大的势力,在有人诬陷苏家谋反的时候,昭明想也没想就相信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昭明连夜召集朝臣密议铲除苏氏一族的事宜,若不是宫中的姑母冒死报信,如今躺在韶山上的茫茫青草中的,恐怕是苏家全族。
还好,你教会了我什么是残忍。
苏翎的唇角又轻轻一勾,喃喃。一股隐约的钝痛在心底蔓延开来,苏翎不自觉地用手压了压心口,轻轻咬住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昭明……是你先负我。
精致华丽的马车中,苏翎佼好的长眉微微拢了起来。
马车在监国府的大门外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两名白衣的侍女无声无息地把门打开,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走了出来。
大人已经睡了,请您不要惊扰到他。
马车一旁,为首的带刀侍卫压低了声音,对府中走出的俊美男子说道。
那名男子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轻轻揭开低垂的帘子。
帘幕后,那名年轻的公子果然已经睡着了,单薄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厚重的绯红盖在他的身上,映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么……
望见苏翎的模样,男子的心微微一紧,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伸手把他抱了出来。
……怀仞?
梦乞一般的声音喃喃响起,怀抱苏翎的男子不禁微微苦笑了。
他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是我。
苏翎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眼睛却并没有睁开。长期以来对外界环境的敏感让他很容易就被惊醒,可是一听到对方的回应,仿佛是感到安心一般,他把身体往怀仞胸前缩了缩,之后便没有了动静。
真是的,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碧眸男子望着怀中熟睡的人,眼中不知闪过什么样的神色。
他抱着苏翎走进府去,虽然不是监国府的人,可他显然对府中地形极为熟悉,无需人带路,不多时便来到苏翎日常起居的房间。
准备一些沐浴用的热水,再送一些清淡的食物进来。
怀仞把苏翎放到紫檀的卧榻上,转过身去,低声吩咐门外伺候的侍女。
门外的侍女轻轻福了一福,安静地去了。
怀仞转过身来替苏翎掖了掖锦被,目光极尽温柔。
这段时间……一定累坏了吧。
怀仞本姓司徒,并不是苏府之人,因为一些生意上的来往与苏翎关系密切,久而久之两人成了情人,一直相安无事到现在。
苏翎身上背负着怎样的压力只有怀仞最清楚,他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在旋涡中挣扎。他知道在苏翎心中,昭明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因此比谁都清楚,为了击溃昭明苏翎付出了多少。
为了边境上的一笔生意,怀仞离开韶京半年时间。
而苏翎这次的出手闪电般迅速,在他离开之前一切还没有开始,在他回来之后一切已经结束。雷霆手段,一击即中。
怀仞可以想象苏翎是怎样彻夜谋划,为了击倒那个人内心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
他有些后悔,在苏翎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离开了他的身边,望着月光下苏翎消瘦的容颜,怀仞的心隐隐痛了起来。
司徒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门外恭敬的声音拉回了怀仞的神思,在这座尊贵的府邸里,他与苏翎同样享受着下人们的尊敬。
知道了。
怀仞淡淡应了一声,俯下身去把苏翎抱入怀中。
苏翎的身体静静地靠在怀仞的胸前,很轻也很单薄,不禁让怀仞又微微皱眉。
仿佛讨厌睡眠被人打扰,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起来了……我抱你去洗澡。
怀仞无声地叹息,贴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
回应他的是一声含糊不清的乞语。
苏翎睡觉其实是很容易惊醒的,如今却万分不情愿醒来,看来最近的确是累得狠了。
怀仞一边想着一边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攀上他胸前的衣结,一点一点地解开。绯红的外衣下是美玉般的身体,怀仞的手一路抚摩下去,引来怀中人更深的不满。
别动……
呢喃不清的声音。
那具纤细的躯体仿佛感觉到了空气的寒冷,又把身子缩了一缩。
怀仞一声轻笑,也就住了手。半年未见,其实是很想念他的,可是今夜他已经很累了,怀仞不想让自己的情不自禁伤害到他。
怀仞拉过一旁的锦被裹住赤裸的他,将怀中的人打横抱起,往沐浴的地方走去。
被水温柔包围的感觉。
缥缈的花香和流淌的温暖让苏翎的神志有些游离,恍惚中,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手抱着,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
……怀仞……?
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名字,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苏翎抬起头望着正在给自己沐浴的男子,一时有些恍惚。
总算醒过来了。
怀仞轻轻笑了起来,难得你睡得那么好,竟然连身边有人也不知道。
氤氲的水气中,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失去初醒时的恍惚和迷惘,望着眼前的男子,轻轻地问,你……回来了?
其实问得有些多余,所以微微一怔后,苏翎自己也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到的,我还以为你要再迟一些时日。
今日清晨。
我看见你从朱雀大道上走过去。
是么?那可真早。
可不是,若没有你的令牌,我还差点进不来。
怀仞一面说着一面替苏翎擦洗,微微一笑,道,半年不见,如今你在韶京可谓是一手遮天……需要我恭喜你吗,我的监国大人?
……
苏翎的唇轻轻一抿,接着却低低冷笑,恭喜什么?恭喜我离午门又近了一步吗?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抱住自己的肩,不期然地,沧雅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
呵……只要我的监国大人不想死,这世上又有谁能动得了你。
怀仞轻嗤一声,语气漫不经心。他们是同类,所以才能走得那么近,又因为对彼此的能力都很清楚,所以怀仞知道,即使自古以来的权臣几乎没有好下场,苏翎也必定不会斗不过沧雅。
闻言,苏翎只是淡然一笑。
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十个沧雅也能被自己扼杀,然而,他不忍心见到昭明的后代昏庸无能,他已经决定要把沧雅培养成一代名君,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清楚得很。
见苏翎不语,怀仞深碧色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情,然而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静静地抱起苏翎,替他把身上擦干,披上丝绸的长袍。
4
晚餐是一些很清淡的食物,怀仞拿银勺喂他一口一口地吃。
苏翎的饭量不大,一劳累起来更是没有胃口,才吃了几口,就别过头去。
乖,听话。
怀仞的眉轻轻一挑,哄小孩一般的声音传来。
方才之所以把他弄醒,不是为了给他洗澡,更主要的原因是喂他吃饭。
与苏翎相处久了,怀仞出乎意料地发现这个名动天下的权臣不会照顾自己,加之身体本来就不好,时时刻刻让人操心。
……不要。
苏翎把头枕在怀仞肩上,此时已经完完全全清醒了,可是却懒懒地不向移开。
他不是女人,也不是小孩子,本不需要怀仞这样的照顾。可是每次在怀仞替他更衣喂饭的时候提抗议,他都只会轻轻地笑一笑,然后说,乖,别动。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苏翎便也不再拒绝。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变得软弱。
苏翎把头靠在怀仞的肩上,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怀仞把莲子羹端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地喂他。有时候,苏翎会觉得他待自己就像待一个瓷娃娃,永远那么细心,可是却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摆弄。
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看你瘦了这么多。
怀仞不理会苏翎的拒绝,一边喂他吃饭,一边轻声说道。
带这低沉磁性的声音在空气里悠悠回荡,有一些无奈,有一些叹息。
因为担心他,所以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怀仞不知道在与昭明决裂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他松了一口气,然而,那样的消瘦和平静又让他的心立即紧了起来。
……我吃不下。
苏翎的眉间有一丝倦殆,可是却抬起眼来,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怀仞的眉眼,那男人的线条很坚毅,是完全不同于他的俊美,虽然他的容貌也属于很出众的那种,不过,那是一种中性的纤丽。
苏翎,别玩火,……
怀仞的声音有些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苏翎给他一个笑,懒懒地在他怀里翻个身,问,怀仞,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他算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不能容忍一个人碰过了别人再来碰我,所以怀仞自从认识他以来就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过,可是苏翎知道,富贵俊美如他,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恩?
怀仞好象没有听清,随口问了一声。
但苏翎却不想再重复了,抬手拉低他的头,轻轻一吻。
为什么总是把我当作琉璃娃娃?
……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收起你的爪子,变得不那么伤人,……
这个问题怀仞稍微想了一下,随后这样回答。他轻轻把苏翎在他身上游移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的掌心。苏翎,别乱动,……
你不喜欢?
怀中的人有些诧异,可转眼又低低笑了。他能够感觉得到对方的欲望,可那双深碧色的眼眸深处仿佛强自压抑着什么,那是怀仞的忍耐。
……
不要这样,……
怀仞按住那具不安分的身体,把他拥紧在自己的怀中,苏翎,不要总是压抑自己,今夜你需要的不是这个。
魔咒一般的话语,让怀中的身体微微一僵。
那种无处宣泄的悲哀和痛楚已经在他心底积压了好长时间,他本想籍由他的怀抱放纵自己一回,暂时忘记这一切,可是,怀仞显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说什么呀,……
轻嗤般的笑声,苏翎微微闭了眼睛。
有时候,哭出来会比较好。
怀仞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翎的平静另他感到害怕,这个人,一直以来都习惯把一切放在心底,这样下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
……哭出来会比较好。
呢喃般地,怀仞又重复了一遍。
……
怀中的人久久没有动静。
怀仞感觉到那具身体慢慢变得不再僵硬,许久,传来苏翎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
傻瓜才会哭。
一边这么说着,温热的液体就从眼角渗了出来。
怀仞在晚餐里掺了安神的药,所以那一夜苏翎睡得很安稳。
对于苏翎而言,那是自从先帝驾崩以来第一个没有噩梦的夜晚,梦中被一具温暖的怀抱轻轻拥着,淡淡的茉莉香气自梦境中散开来,奇异地令人心安。
那一夜,怀仞一宿无眠。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到处都挂起了祈祷平安幸福的六角铃铛,韶京的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先帝驾崩的阴霾已经从这座城池的上空挥去,反而只有苏翎偶尔会想起那个人的容颜,亲者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虽然,苏翎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清冷的山风吹过皇陵,带起几片零星的雪花。
苏翎伸出手去承接那些半空中的精灵,些微的凉意从掌心传到心底,一点一滴。
昭明的陵寝就在眼前。
苏翎原本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来看他的,然而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他终究还是站到了这里。
您的一生功勋盖世,生后却长眠于此,如此冷清,……
淡漠的话语从苏翎口中吐出,静静地萦绕在这个落雪的郊外。
苏翎站在皇陵之前,伸手替昭明拂去石碑上的雪,他道,昭明……我的陛下……我是不是应该憎恨您?
您这一生,赐予了我很多,可是也毁去了我的很多东西……
苏翎的眼神有些恍惚,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正如您在我与皇权之间选择了皇权,我也在您与家族之间选择了家族……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是您教我的……不是么?
苏翎的唇角泛起一丝悲哀的笑,纤长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抚在石碑上,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他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手指,苍白的指骨给人以一种琉璃般易碎的感觉,然而,正是这样的一双手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帝王,最终握住了大冰皇朝的权杖。
那个孩子……我会好好待他。
苏翎望着自己的指尖,低语,您失去了什么,我还给您什么,我夺走了什么,他就会夺回什么……
雪,渐渐地下得大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翎回转过身子。
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孩子站在寥廓的陵寝前,正静静地望着他。
沧雅不知已经来了多久,并没有撑伞,身上和发上都落满了雪花。
苏翎望着那个孩子微微怔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自己的低语是否被他听去,然而最终只是微微一笑,向那孩子行君臣大礼。
……陛下。
站在这里那么久,不冷么?
沧雅的声音低而平静。
不碍事。
只是……想来看看先帝。
苏翎轻轻一笑,眉目间淡淡的。他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带侍从,显而易见地,沧雅也没有带,偌大的皇陵内,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5
沧雅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对他而言,苏翎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不仅是一手把他扶立上皇位的功臣,更是独揽大权、时刻威胁着自己地位的权臣。
沧雅望着那双淡漠的眼睛轻轻开了口,“这地方风大,监国大人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苏翎一怔,接着轻笑起来。
他跟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离开了皇陵,皇陵脚下是守陵人的宫殿,苏翎随着沧雅进去了,在一间幽静的房间内坐了下来。
“陛下,监国大人,请用茶。”
一旁的侍女送上今年初春的碧螺春,用梅花上的雪水泡了,香气沁人心脾。
苏翎端着茶盏慢慢地喝,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两人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于是一边品着茶点一边说着闲话。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苏翎。”
“有些感念先帝的恩情,所以过来看看。”苏翎说着微微笑了一下,“却不知陛下也在这里,请恕臣君前失仪。”
若论与先帝的关系,苏翎无疑是胜过沧雅的。
沧雅的母亲是一名不受宠的妃子,连带着沧雅也受尽冷落,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皇一面,倒是苏翎,时常侍奉在昭明左右,亦君亦臣,亦师亦友。
沧雅一念及此内心有隐约的刺痛,然而脸上的神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无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原本只是想微服出宫,随便走走,结果却看见独自出城的苏翎,鬼使神差般地跟了过来。
对他而言,苏翎就像一朵盛开在水中央的莲花,让他无法靠近,也无法了解。
外间传闻苏翎心狠手辣,飞扬跋扈,然而真正见到他时,沧雅却发现那个人是沉静而内敛的,他会用适当的礼仪和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一切,进退有度,而且不留痕迹。
沧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这样的一个人所吸引,只是越想接近他却越感到危险——那是一种由于长期处在险恶环境中而形成的,最本能的直觉。
他望向对面正端坐喝茶的那个人,极精致的五官,单薄的身体给人以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站在全天下权力的最顶端,只要他的一声吩咐,就会有多少人的命运随之改变!
这样的一个人……怎能不让他的目光追随?
沧雅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因为听话和乖巧受到重视。可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甘心沦为一枚棋子,他想接近那个人,想让那个人的目光认认真真地注视着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是因为自己这个人。
就像,那个人注视先帝昭明一样。
“这雪……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苏翎苍白的手指握着茶盏,有些皱眉地低语。
他是打算来看昭明的陵寝的,可是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耽那么长时间。朝中的局势尚不稳定,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待在这里陪一个孩子喝茶。
“监国大人日理万机,能稍微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沧雅是个敏感的孩子,抬头望了一眼苏翎,低低地说。
苏翎淡然一笑。
不得势的幼主与把持朝政的权臣谈起朝政,总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最明智的方法就是闭口不语。然而,那孩子的犀利和敏感却在苏翎的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陛下最近在读什么书吗?”
片刻之后,苏翎淡淡地问。
“四书已经读完,《国史》和《纲要》也全都看过了,不过因为没有老师,所以有一些不懂的地方。”沧雅的声音波澜不惊。
苏翎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他读得如此之快。
冰国的皇族没有公学,皇子到得一定的年龄后,由专人安排老师,单独教导。只是世态炎凉,一些不受宠的皇子遭到冷落也是经常有的。
沧雅在皇族中的身份低微,苏翎料想他没有老师,他有意为沧雅物色一位出色的老师,沧雅身为先帝昭明的子嗣,他不容许他这样荒废下去。
“再往下可就是《通鉴》了。”苏翎笑着说了一句,“那么臣替陛下择位老师吧。”
沧雅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真的吗?” 他急切地问道,但立即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欣喜的表情,只是望着他。
“当然。”苏翎又笑。毕竟只是个孩子啊……还没有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感情。只是,这样一份求知若渴的心情却让人有些感慨,有的人得到的太多,可有一些人却近乎一无所有。
“陛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老师?”
既然决定了,苏翎便问问沧雅的意见。
其实太傅的人选他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想知道沧雅的想法。
沧雅静静看了苏翎一眼。
初见时的冷漠与戒备又回来了,他淡淡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一切听你的安排就好。”
果然还是很听话啊……只是不知,这样的顺从与乖巧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苏翎微笑颔首,道,“既如此,那臣就去安排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又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
替沧雅择的老师是内阁大学士李稷,虽然此人与苏氏一族素来不和,可他是昭明当年的太傅,因此教导新帝的责任也非他莫属。
诏令一下,朝野一片震惊。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苏翎会启用自己的政敌任太傅一职,一时议论纷纷,人心动荡。
“他们是迷惑了……不知道你是何居心。”
“事情没有揭开谜底时最让人害怕,你苏大监国到底是善是恶,是忠良还是奸佞,恐怕会累及一大批人的身家性命。”
怀仞一边漫不经心地发表议论,一边往躺在卧榻上的苏翎嘴里喂樱桃。
苏翎漠然一笑,白玉般的牙齿轻轻咬下,樱桃的外皮在瞬间被咬破,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很令人流连的味道。
“味道不错。”
“从燕国国都私运过来的,知道你喜欢吃,跑死了六匹快马。”
“这可是你自己要送来的。”
“放心,我不会问你要那六匹马的赔偿。”
怀仞笑一笑,又折一颗樱桃喂他。
苏翎在柔软的丝褥中享受地闭起了眼,忽然道,“怀仞,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
“我想你帮我找一个人。”
那双慵懒如波斯猫的眼睛睁开了——
“是如阳王龙越。”
“他么?”怀仞忽然低低笑了,“只是找到他么?”
“之后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苏翎的语气有些冷。
这件事只有怀仞才能帮他,龙越是昭明的子嗣中最有能力的一个,手下高手如云,又多死士,宫变的时候让他逃了出去,不早日抓到恐怕后患无穷。
“可以。”
怀仞回答得很利落,谈生意时的他永远是冷醒的,顿了一顿,开出他的条件来——
“五十万两白银,外加边城洛邑的河道使用权。”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苏翎面前晃了晃,被苏翎一把抓住。
“五十万两白银,再加上洛邑河道的使用权……怀仞,你还真是敢要。”
黄金其实算不了什么,关键是河道。
洛邑是冰国与燕国接壤的地方,边塞重城,贸易也繁华,给了他河道的使用权就意味着税金的流失,更严重的是那里是军事要冲,再加上明里暗里的种种好处,那可不是几十万两银子就能够解决的事。
“我是个生意人,只是就事论事。”苏翎的下巴勾起来,轻轻一吻,“苏翎,你知道如阳王的人头有多么珍贵,不仅你在要,据说燕国的国君也在找他,你若嫌这个价钱太贵,我自然会另择买主……我相信,燕国的国君也一定乐意给我一个好价钱。”
苏翎心中一凛。“怀仞,你在威胁我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燕国与冰国是邻国,可是双方不睦已久,燕国早就想饲机进攻冰国,而这次的政变,无疑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如果如阳王落到他们手上……后果苏翎几乎不敢想。
“苏翎,我言尽于此。”
怀仞望着他的眼睛,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光芒在闪动,许久,有些慵懒地笑了。
那一刻,苏翎真有一剑杀死他的冲动。
“……好,我答应你。”
许久,他几乎是咬着牙说。苏翎静静望着怀仞,冷笑,“不过,司徒怀仞,洛邑的河道使用权虽然给了你,但是你只能免税,督察检阅货物的程序还是不可以少的。”
他淡然一笑。
“无妨,只要货物能从河道上过就可以省去我不少事情……这几年世道不好,陆路又不像河道有那么多军队护着,你不知道每次从边境过货有多麻烦。”
他又低头吻了苏翎一下,他的吻极尽温柔,深蓝色的瞳孔里也收尽了犀利的神色,他轻笑着说,“苏翎,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冰棱花吧,……听说这几日开得很漂亮……”
6
冰棱花是一种极古老的花,相传早在神话时代,它就是守护冰族的象征。
冰棱花喜欢盛开在寒冷的、人烟稀少的地方,在如今的冰国,只有在仲冬的深山中才可以找到它的踪迹。
银狐的裘衣触感轻柔,只有穿在身上才感觉到些许分量的垂落,温和柔软。
苏翎转过身来,任怀仞给他整理穿戴打扮,轻袍缓带下是略显单薄的骨架,及腰的长发没有梳,于是很自然地垂落,在幽暗的空间里泛着墨玉般的光泽。
“好一个人间绝色。”
穿戴好一切,身后之人懒懒散散地赞扬。
今天是他们约定出门去看冰棱花的日子,虽然是冬天,但山中的冰棱花正开得好,怀仞早就想带他去看看,无奈他一直不曾得空,这才拖到今天。
一清早,怀仞来送了衣服给苏翎,就是苏翎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一套。
制成衣裳的衣料清一色的珍贵,触感成色无一不好,料想一定价值不斐。
然而苏翎不爱穿。看上去的感觉有点奇怪,他有些不认得自己了,这种装束太过精致飘逸,也太过柔弱,仿佛这样的他会一碰就碎似的。
“我不要这样出去。”苏翎皱眉抗议。
“难得出去玩一天,好歹顺着我一回,我不喜欢看你浑身带刺的样子。”
怀仞低低说着,声音里带了一丝笑,他放柔了声音轻轻地哄他,“乖。”
“……我不要。”苏翎的眉皱得更紧了,咬唇。
可以预见到路上行人侧目的目光,他承袭了母亲倾国的美貌,可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平日里的衣着一直是以素净为主,怕的就是受众人侧目。
怀仞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继续哄他——
“苏翎你穿这套衣服真的好看极了,难得出去一次就放松一下自己,你平日的神经都绷得太紧了,……再说,我们出门的时候乘轿,走的又是山路,不会有人看到。”
苏翎继续摇头,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要。
怀仞把他揽进怀里,连哄带骗地试图说服他,正纠缠间,内室的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
“大人,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这几天身体不适,眼下正发着高烧,又说起了胡话,情况十分危急,……”是府内侍卫的声音,并没有抬头看他们之间的情景,只是低声禀报。
苏翎吃了一惊,心神蓦然定了下来,一手推开怀仞,问道,“怎么回事?”
“说是前些日子,陛下偶感风寒,御医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好起来所以并没有在意,谁知道陛下竟一病不起,这些日子更是严重起来。”
苏翎的脸色微微一变,高烧不退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他提高嗓音叫了一声,“备马,我要进宫。”随手抓了一袭披风匆匆往外走,转身的时候手腕却被人拉住。
他回头,正对上怀仞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双眼。
“怀仞,真的很抱歉,今天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苏翎心下歉疚,低声对他说。沧雅的病情刻不容缓,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看一眼,这件事不仅关系着那孩子的安危,也牵连到整个苏家……
怀仞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讥诮还是什么,他说,“苏翎,就为了你那个傀儡皇帝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翎已经恼怒地喊了一声,“住口!”
不管沧雅的处境如何,他都不允许别人这么说他。他希望天下之人对沧雅有着绝对的尊重,因为,他才是真正的冰国帝王。
怀仞深深地看着苏翎,又笑了起来。
他道,“苏翎啊苏翎,人人都说你冷酷绝情,看来,你对你那个小皇帝却算是有情有义……”
他一笑放开了苏翎的手,苏翎原本下意识地往外抽,被他促不及防地放开,几乎跌了一下。
怀仞看着他,眼眸深处隐约闪着复杂的光,随即淡淡地说,“不换件衣服再去么?”
“不了,来不及了。”
苏翎匆匆地答了一句,忽然觉得有些内疚,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怀仞,对不起,……”
怀仞轻轻地笑了起来,挥挥手,“得了,苏翎,我早知道你负心薄幸,……赶快过去吧,路上小心些。”
苏翎没来得及把话听完就匆匆走了出去,一旁的侍卫伺候着他上马。
他狠狠打了一下缰绳就绝尘而去,大苑名驹乌云盖雪冲上街道,惊得人群纷纷走避。
沧雅……你千万不能出事……
来到寝宫时苏翎发现,情况比他预料的要稍微好些。
宫婢们刚服侍沧雅用了药,此时的他正沉沉睡着,额头依然很烫,不过睡得还算安稳。
苏翎把御医们召来问过情况,果然是因为风寒高烧不退,沧雅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醒来。御医言道,“只要陛下能醒过来,就一定会逢凶化吉。”
苏翎冷笑,这些御医什么时候学会知情不报了?如此严重的病情,竟然直拖到现在才让他知道。御医们见苏翎脸色不好,都很是战战兢兢,苏翎一怒之下掷了杯子,冷声道——
“来人,把这群庸医都拖出去给我斩了!”
“监国大人饶命!”
“请监国大人恕罪!!”
底下的磕头声响成一片,苏翎冷冷地望着他们,直到有一个胆子大的颤着声音回禀道,“大人,不是我们不想报,而是,……而是,……”
苏翎冷冷地看着他,那个白胡子老头流了一身一脸的冷汗,见他吞吞吐吐,苏翎的脸色又是一沉,他被吓得心胆俱裂,磕头如捣蒜。
“监国大人,不是臣等不想来禀报您,而是,……陛下一直拦着我们,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您知道……”
苏翎心中一动。“哦?”
“陛下……他说他撑得过去……”
他说撑得过去就撑得过去么?
苏翎又是一声冷笑。然而,心中明白了御医知情不报的原因,倒也没再发火。
沧雅……那个孩子太过倔强,恐怕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病弱的模样。
“你们倒是很听陛下的话。”
苏翎的长眉忽然一挑,轻轻冷笑。
底下的御医磕头如捣蒜,“监国大人恕罪!监国大人恕罪!!”
“你们何罪之有?”苏翎淡然。
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警告他们,眼下在冰国谁是主子。大家都在宫廷中摸爬滚打多年,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不可说得太露行迹。苏翎略微一提,也就过去了。
“你们下去吧。”
仿佛有些厌烦似的,苏翎轻轻挥手。
那些御医一个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离了寝宫。
苏翎坐在床边试了试沧雅的温度,竟是十分的烫手,也不知是否有转机。
沧雅的睡颜很纯真,完全不像平时那种全身戒备的样子,可是梦里不知梦到了什么,深深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苏翎拿过手巾替他擦了一回汗,坐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沧雅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那双漂亮的眸子睁开了,然而却带着一丝迷茫,如同初生婴儿一般纯净。
“终于醒过来了,……”
苏翎睁开眼睛,笑着说。御医说道只要他醒过来了就会没事,苏翎舒了一口气,拿过一旁的细瓷杯子替他倒了茶。碧绿的叶子在清澈的泉水中舒展开来,泛起一缕隐约的清香。
沧雅靠在他的怀里,大病初愈的身子还很无力。在苏翎的扶持下他很安静地喝了水,可是当他安顿他重新躺下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很冰冷,问的话也有一丝犹疑,他说,“苏翎,……”
“这些天,……你,一直在这里……?”
他笑了笑应了一声“是”,伸手试了一下沧雅的额头,烧果然已经退了。
守在这里已经三天了,三天以来,苏翎可以说是衣不解带。已经许久没有尝试过如此担心一个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火在心上慢慢地烧,一寸寸地煎熬。
苏翎是一个很自私的人,难得心疼一回别人,所以一定要让他知道。
沧雅很复杂地望着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翎猜想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孩子,怕是一直把他当成敌人的。
自然,他也不去点破他,吩咐下人传药上来。御医叮嘱过,沧雅醒来后一定要给他服一剂去邪的药,这个孩子身体太虚,这次病了那么久,恐怕邪魔入侵。
药端了上来,用一只青瓷小碗盛着,一旁是一只银勺。
苏翎很自然地接过来,先尝了一口。草药入口的感觉很苦涩,可是确定了没什么问题,这才把沧雅扶起来,喂他服用。
那种很复杂的神色又回来了,沧雅道,“苏翎,你这样做,万一有毒,……”
“没事的。”苏翎打断了他的话。
宫里多是他的人,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其实此举有一部分是做给沧雅看的,那孩子的戒心太重,如果,不想办法加以安抚的话,以后的日子会很麻烦。
……再者,以前先帝昭明病时,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沧雅静了一下,然后就很温顺地张嘴服药。
苏翎转过身去放碗的时候发现沧雅在看他,可是一触及他的视线,沧雅又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去。
“这些日子,臣对陛下实在是太过疏忽了,……很抱歉。”
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苏翎想了一想,开口。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麻烦,苏翎觉得,要让他乖乖听话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让沧雅离不开自己,像当年自己对待昭明那样对待自己。
……若说这世上真有什么是危险的,那么,两人之间的羁绊绝对是毒药中的毒药。
沧雅闻言怔了怔,接着却垂下眼。
然而在那一瞬间,苏翎却瞥见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困惑。
沧雅把头低得很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被角。
虽然渴望着接近他,但眼前的这个权臣明显地让沧雅感觉到危险。
登基的日子还不算长,外面风风雨雨的流言却听了不少……有人说苏翎弑杀先帝,意图操纵冰国权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苏翎这个人,显然并不简单。
……他会威胁到冰国的皇权。
这是沧雅一直以来的直觉。
然而,苏翎今日的表现却让沧雅有一丝的迷惑,他是那么的温柔,全然不象一个高傲跋扈的权臣所该有。
苏翎含笑看着他。他知道沧雅的内心正在动摇,他的温情使沧雅的防线渐渐崩溃,虽然还并不明显。苏翎在心里轻轻地笑了,这只是个开始,对于他而言,最后的目标远不止这些。
这么想着,手中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
他伸手替沧雅掖了掖被角,把他的手放到里面。
那双冰凉的小手因为苏翎的碰触促不及防地瑟缩了一下,随后苏翎看着他,笑开了,“陛下,早些睡吧,小心着凉。”
沧雅深深看他一眼,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然而,最后却在他目光的示意下静静闭上了眼睛。虽然,苏翎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那一夜苏翎守在沧雅的床边,很多事情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记得在很久以前昭明也曾经这样守护过自己,如今换他守护昭明的孩子……虽然他是居心叵测。望着月光下清秀的容颜,苏翎淡淡地想,装作不知道他醒着,强撑着疲倦的身子在他身边静静守护——这样的自己,想必是很恶劣的吧。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孩子再也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
苏翎问道,“陛下,您不再多睡一会么?”
沧雅望他一眼,“苏翎,这些天你也累了,和我一起用个早膳吧……之后,你先回去休息,好么?”
苏翎微微一笑,心头顿时有一点点的放心,沧雅,已经开始关心他了……
7
冰国的冬天很漫长,一场大雪过后更是出奇地寒冷。
苏翎在寝宫中待了三天三夜,其间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也没有好好地进过饮食,此时乍一踏出宫门,只觉得被外面的冰天雪地刺痛了双眼,不禁有些许的眩晕。
“大人?”宫廷侍卫们有些担心,眼见苏翎的身子微微一晃,不由得伸手扶住他。
“不碍事。”苏翎勉强笑了一下,在侍卫的掺扶下上了马车。
幸好沧雅平安度过了这一关……
否则,一旦玉座再次失去主人,恐怕就会有人挑起极大的战端。
冰国与邻国燕国的关系日益紧张,上次宫变发生得太突然,没有给他们可趁之机,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那群穷兵黩武的异族人……无时无刻地不在盯着冰国的动静。
他苏翎即使弑君夺权,也断不会让燕国人有可趁之机。
马车在监国府门外停了下来。
苏翎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下得车来。
偌大的庭院里种着青翠欲滴的松竹,几株绿萼梅零星地开着,错落地点缀着庭院。
苏翎绕过重重回廊假山,往平日里休憩的内室走去。
一路上周围安静得很——监国府的规矩与别处不同,苏翎喜静,素来厌恶吵闹喧哗,是以下人们都克制着,生怕打扰了主人。
四下里静得可以听到枝头积雪落地的声音。
苏翎只觉得那段路长得永远也走不完,先前在宫里时还不觉得,一旦心神定了下来,才发现身体已经很是疲惫,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低徊曲折的萧声透过雪色传来。
苏翎的心微微震了一下,转过一条回廊,就看见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倚在白梅树下吹萧。
……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义山的一曲《锦瑟》,此时听来别有一份凄凉。
苏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曲中深藏的温柔和惆怅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怀仞?
那个总是慵懒地微笑着,眼眸里却永远隐藏着冷醒光芒的男子?
为什么,会吹出如此悲伤的曲子……
那种微微地眩晕感再次袭来,苏翎用手扶住了一旁的阑干。
“……你回来了。”
听得这一声细微的响动,吹萧的男子仿佛被人从什么沉思中惊醒,回过头来望见苏翎,微笑着道。
苏翎没有说话。
怀仞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吹这样的曲子?……
心中有好多的疑问,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并不想开口询问。
那一阵眩晕感让他觉得有些不适,他扶在阑干上的手指紧了紧,撑住自己的身子。
“怎么了?”
察觉到苏翎的脸色不对,怀仞走到他的身边。苏翎去了三天,怀仞就在这里等了三天。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么?”
怀仞一边察看着他的脸色一边说道,忽然之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神情微微一变。
“还是……你体内的旧毒发作了,……”
苏翎的母亲怀他的时候曾遭人陷害,以至于苏翎从出生之时起就身中剧毒。
这种从胎里带来的毒无药可解,一旦过于劳累时就会发作。
“没有……”
“只是觉得有些难受……”
苏翎低低地说了一句,可是脸色越发苍白了。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他把整个身体都倚在怀仞身上。
“还说没有。”
怀仞的脸色冷了一冷,接着却一把抱起他,把他抱回就寝的房间。
“你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就知道你那个小皇帝,这才几天的工夫,就把自己的身子也拖垮了。”怀仞的语气不甚好,转身给苏翎倒了一杯水,喂他服下压制毒性的药,“你体内中的是燕国宫廷秘毒,你当是开玩笑的么?”
“不要紧……死不了……”
见怀仞如此,卧榻上的人却低低笑了,“怀仞,你在关心我吗?”
他与他的关系仅止于利益,说好听一点是各取所需,说难听一点是官商勾结。
选择彼此是因为他们都一样懂得进退,明白尺度,即使是互相拥抱的时候,也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游戏。
苏翎与怀仞都清楚,他们之间不允许存在所谓的感情,
“呵……关心……?”奇异地,那个有着深碧色眸子的男人微微笑了起来,望着床上的美人,“你希望我关心你么?”
“……得了,你会关心谁呀。”
苏翎微微一怔,接着却不屑地皱眉,“再说,我也不稀罕。”
不稀罕……么?
那双深碧色的眸子中,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一闪而过,眸子的主人却很快地笑了起来,“也对,你苏翎大人从来就是没心没肺。”
“我若有心有肺也活不到今天。”
苏翎的语气淡淡的。在怀仞的服侍下喝了一杯水,他的精神也略微好了起来。
怀仞的心忽然一紧,那种带着些许落寞的语气让他觉得心疼。
然而,他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怀仞。”
望着他的背影走到门边,卧榻上的人忽然踌躇了一下,开口。
“恩?”怀仞回过头来,挑眉看着他。
“那个……你有没有心上人?”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逾越,像他们这样的关系,本不该打听对方的私事的。然而,苏翎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了解有关怀仞的故事,方才的那曲萧音太凄凉,让他的心情也失落起来。
逆着光,苏翎看不清怀仞脸上的表情。
可他觉得那双深碧色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看得苏翎有些不安。
“算了……是我多嘴,你不想说就算了。”
幽暗的阴影里,怀仞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味道,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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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倾天下》人物小档案
司徒怀仞
生肖:龙
血型:不明
血统:冰国人与燕国人的混血
身份:做着军火、情报、走私等生意的商人
喜欢吃的食物:不怎么挑食,基本上是食物都吃:)
喜欢做的事情:吹萧,泡茶,养花,照顾苏翎,四处流浪
擅长的事:剑术,做生意,做家事(?),带孩子(??)^-^
不擅长的事:不明(= =|||)
喜欢的动物:马
8
苏翎在府中调养了一断时日,慢慢地,气色也就好起来。
沧雅的这一病却拖了很长时间,待得开春时才完全好起来。
“陛下的身体很弱,应该加强骑射剑术的练习。”
眼前端坐之人是苏翎的大哥苏砚,内阁首辅,一代名臣。
苏翎望着帘外的春雨没有说话,对于一名十岁的孩子来说,修习武功已然为时过迟。
不过冰国皇朝历来尚武,历代的君王更是骑射剑术中的佼佼者,沧雅在这方面若不行,是断断无法在朝中树立威信的。
“我怕他的身体会吃不消。”半晌,苏翎淡淡地说。
以沧雅的年龄,要从头开始习武显然过于艰难,可苏翎的原则是,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出色的——对于沧雅来说,这要花去平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
“……你是担心没有合适的武师人选?”
早春氤氲的水气中,苏砚望着倚窗而立的弟弟,有一丝的了悟。
苏翎既然启用大学士李稷作为太傅,就一定不希望沧雅成为一个昏君。冰国帝王无一不习武,那么,苏翎断不会坏了这个规矩。只是,要让沧雅在武学方面有所成就,督导他的武师就一定要狠得下心。苏翎是在踌躇,恐怕难以找到一名敢对君王下狠手的武师。
苏翎望着雨中摇曳的洁白菖蒲,默默无语。
眼前的弟弟是苏砚看着长大的,他的心中所想苏砚无一不知。
那名俊美的男子轻轻站了起来,眉目间一如既往地冷峻平静。
“那么,我去。”
“你?”苏翎感到一丝惊讶。
他深知大哥的能力,文韬武略无不精通。然而,大哥担任内阁首辅一职,平日里要处理的事务千头万绪,根本就无法脱身。是以苏翎虽然想过让大哥教导沧雅,却并没有提出来。
“对,我去。”那名男子走到苏翎身边,与他并肩看廊外的雨景,“至于日常的政务,我会处理好的……你不必担心。”
……大哥。
苏翎的心头一热,接着却微微笑了。
他的大哥俊美而不苟言笑,可是从很小的时候起,苏翎就知道,在整个家族里,只有他大哥一人是真心待他好——无论何时都站在他身后,竭尽全力地守护。
“……那么,就拜托大哥了。”苏翎转过身去,低头行礼。
实在是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何况,一旦大哥提出这个要求,就算是拒绝他也会坚持下去。
沧雅的进步很快。
看得出来苏砚是在尽心地教,沧雅也在竭尽全力地学。
有时候苏翎去练武场看他们,沧雅的身上总是带着这样或那样的伤,往往一天的训练下来,他的衣服可以拧出一身的血水来。
然而,那个孩子永远是倔强的。
再疼再累他也会咬牙坚持下去,从不求饶,也不拿自己的身份要求特权。
有时候,他练着练着就晕倒在地上,醒来之时一声不吭,艰难地爬起来再继续。
……往往在这时候,苏砚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不动声色。
“这个孩子,将来必定会成气候。”
那一日,望着重伤昏迷的倔强孩子,苏砚若有所感地对苏翎说道。
苏翎笑一笑。“难得听到大哥夸奖别人。”
“……”
苏砚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俊美的眉目闪过一丝的沉默。
他知道,苏翎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这么说并非全然是在夸奖沧雅,这个孩子的优劣好坏,更会关系到整个苏家——尤其是苏翎的性命。
苏翎依旧笑一笑,避重就轻。
有些事情他知他也知,无论说出来与否,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四年多的光阴转瞬即逝。
这四年来,沧雅在苏翎的扶持下慢慢长大,无论是诗书礼义还是骑御射猎都不负众望,成为皇朝一等一的高手。渐渐地,沧雅的身边聚集了一批忠诚于皇室的臣子,他们以内阁大学士李稷为首,支持君王亲政,反对苏翎专权,力图扳倒苏翎以振朝纲。
而对此,苏翎只是睁眼闭眼。
秋高气爽的天气,一碧如洗的天空将韶京的郊外衬得一片绚烂。
沧雅在皇宫中待得久了,便央苏翎带他出来走走。这几年来,两人已经处得很熟了,沧雅喜欢亲近苏翎,这一点很让那些梗直忠良的大臣感到无可奈何。
苏翎为沧雅的安全考虑,本不想带他出来,然而望着那孩子落寞的眼睛又觉得有些不忍,终于答应了他,两人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一起出了城。
“这里的流水很漂亮。”
沧雅坐在韶京郊外清澈的溪水边,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峰,两匹青骢骏马被散放在树下,此时正悠闲地吃着青草。
闻言,溪水旁边正弯腰掬水的公子轻轻笑了笑,道,“这里的水是从韶山深处流下来的,积了百年的雪水,遇光即溶,四季不休。”
“苏翎好象对这里很熟。”
“早些年的时候经常来。”苏翎微微笑了笑,掬起溪水饮了一口。清澈的流水从他指缝间漏下来,阳光下折射出晶莹悌透的光。
“好喝吗?”
“什么?”
“我说溪水很好喝吗?”沧雅望着眼前的年轻公子,问。
“……很甘冽,沁人心脾。”
苏翎一边说一边随手挽了长发,借着流水整了整自己的仪容,回到沧雅身边来。
沧雅的唇角轻轻一勾,在苏翎的身边躺了下去。
“……真想像你一样,……”他叹息着说了一声。
“陛下是九五之尊,万万不可随意饮用外面的水。”
苏翎明白沧雅的意思,微微笑了一笑,淡然。
沧雅也不争辩,望着天际尽头的一片白云悠悠出神。
从登基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四年来,身边的这个人一直把持着皇朝的权柄,并没有一丝一毫要交出权力的意思。
可这个人,对自己也的确好得很。
那般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人在意着的,他相信苏翎是真的关心他,否则,也不用花那么大的力气给他选择最渊博的太傅,最严苛的武师。
这样的一个人……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沧雅眯起了眼睛,望着悠悠的流云静静地想。
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和细微的风声,青草的香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在身边缭绕。
什么香气?
沧雅轻轻地翻个身,转身看一旁的苏翎。
那个容颜精致的公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身边的响动,回过头来看着沧雅。
“陛下?”
“……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
“是青草的味道么?”
“不是,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清香。”
苏翎轻轻笑了。“也许是韶山深处的碧台莲吧……不过,香气应该传不了那么远才对。”
“……不是碧台莲。”那是一种很渺茫很飘逸的味道,带着一丝清澈和冰冷,渗透人心。
沉默了片刻,沧雅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又道,“苏翎……好象是从你这边发出来,……”
“我?陛下说笑了。”苏翎微微一怔,淡淡一笑。
他从来不用薰香,也不沾染一切使身上带有香气的物品,即使身上偶尔有花茶药膳的气息,也断不会让显贵如沧雅也分辨不出来。
沧雅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那种香气太淡,才察觉到一点点,便又散开了,再也捕捉不到。那一瞬间,沧雅甚至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对了,苏翎,你说你前几年常来这里?”
放弃了这个话题,沧雅随意地问苏翎。
苏翎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恍惚,许久,才低声道,“不错。”
那已经是昭明在世之时的事了。
那名英明神武的君王喜欢到韶京的郊外来放松自己,有一次无意之中发现了这块好地方,以后便时常唤了苏翎一起来。
苏翎不愿意向别人提起这段往事,即使他带着沧雅来到了这里。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苏翎是怎么发现的?”
“……一个朋友带我来的。”
“很少听苏翎说起自己的朋友,他是谁?”沧雅的兴致很高,四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事事小心的孩子变成了惯于吩咐他人的君王,即使在苏翎的面前他从不搭架子,然而,尊贵的身份和苏翎长时间的纵容让他偶尔会问一些苏翎不愿回答的问题。
“……其实,也不能算是朋友,……只是曾经……”苏翎没有说下去,一低眉,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了,陛下,我们回去吧。”
只是曾经?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沧雅望着苏翎的神色,硬生生地把问题吞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微微点头,“如此,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9
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四周陡然刮起一阵凉风,让沧雅不觉打了个冷颤。接着,那个敏感的孩子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霍然转过身去!
一只浑身雪白的老虎正站在两人身后,闪着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沧雅只觉得全身都僵直了,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本能地握住了袖中的长剑,然而,还未来得及拔出,白虎已经一跃而起!
“陛下!”苏翎的脸色不觉变了,本能地扑上,抱住已经吓呆的沧雅向一旁滚去。
一片空白之中,沧雅只觉得那股淡香又拂了上来,是苏翎身上散发出的清幽气息——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鲜血的味道也迎面而来,盖住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
苏翎?!
你受伤了?!
沧雅挣扎着,想发出声音,然而急切之间只觉得嗓子干涩,竟是什么也发不出来。
苏翎护着沧雅一连滚了几滚,多年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直觉让他避开了白虎的袭击,然而,一旦停下来放开沧雅,准备拔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肩已经再也举不起来了。
“苏翎?!”
沧雅一迅速从苏翎怀中爬起来,望见那一袭白衣上沾满的鲜血,脸色不由一变。
但是,容不得他多想,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咆哮声,那只危险的白虎已经再次扑来!
眼前两人的反抗激怒了它,苏翎肩头的鲜血更刺激了白虎的欲望,那只来自山林深处的王者低低咆哮着,夹杂着比方才更凶猛的气势朝两人扑来!
刷地一声,沧雅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手中的长剑!
——不骄不躁,犀利沉着。
内阁首辅大臣、帝师苏砚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
沧雅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白虎扑来的方向,眼神陡然间凝了一凝,忽地一剑刺出!
名剑潞卢在白虎的胸前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一直通到腹部。
伤口虽然不深,然而鲜血淋漓,甚为可怖。白虎负痛,怒吼一声,转头又朝沧雅扑来!
沧雅毕竟年幼,气力不继,又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阵仗,一剑刺出便觉得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此时见白虎负痛扑来,不由心中一紧。
他灵巧地踏开步子,闪过白虎挟着怒气的致命一击,白虎不断地扑来,他就不断地躲避。——只要能够耗尽白虎的力气,并趁这机会恢复体力,他就能够再次出击,打倒白虎!
然而,白虎显然不给他机会。
那只山中之王的力气仿佛无穷无尽,在负伤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一点衰竭的气象——沧雅被它逼得不断往后退去,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身后,是受伤的苏翎。
他不能再往后退避,必须在这里结果白虎的性命!
“看剑!”那只白虎再次高高扑起,在它落下的一瞬间,沧雅对准它的胸口猛然刺去!
一剑没入白虎的胸膛,直至没柄,可因为这一剑的缘故,沧雅的整个人也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了白虎。那只白虎中剑,一时却没有死,依旧照着原来的姿势扑下来,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沧雅咬下去!
“陛下!”苏翎在旁边看得真切,低低急呼了出来。鲜血已经染红了苏翎的半个身子,剧痛几乎吞噬了他的神志。他想要出手相助,可是却动弹不得。
苏翎的脸色完全变得苍白了,然而正在这时,一支金箭破空而来,一下子便射入白虎的咽喉,那只白虎顿时倒了下去。
沧雅一身是血,大口喘息着站在白虎的尸体旁边,豆大的汗珠从脸上落下来。
苏翎见沧雅平安,只觉得身子一软,几乎虚脱过去。
“你没事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翎抬头,只见一名年轻的男子蹲在他的身边。
“我没事。他……”话才说了一半,从肩头传来的剧烈疼痛忽然让他无法开口,他用眼睛望着沧雅的方向,目光焦虑。
“你说他么?我方才看得很清楚,那孩子身上应该没什么大伤,不会有事。”
年轻的男子见他如此,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他原本是京郊一带的武卫都督,因为最近听得百姓们说有白虎伤人,便经常骑马往来巡逻。今日来到这附近,正巧听见白虎的吼声,于是连忙赶来,也因此救了沧雅一命。
“是么……谢谢你。”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沧雅与白虎搏斗时苏翎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确没有见到沧雅受到什么大的伤害,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不过,你自己的伤却是比较严重。”那名男子看了看苏翎,鲜红的血液几乎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而他的脸色,也由于失血过多而越发苍白了。
“不行,必须马上包扎。”
男子说着,扶着苏翎靠在自己的肩头,伸手解开他的衣服。
“住手!你做什么!”
正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十四岁的天子用滴血的长剑指着那名男子,眼睛却望着男子怀中的苏翎,一脸关切。
“……别紧张,这位公子受伤了,血止不住,我必须尽快为他包扎才好。”男子望着沧雅充满敌意的样子,一扬英气的双眉,“我不帮他止血的话,他就必死无疑。”
……
沧雅深深望着眼前的男子,慢慢放下长剑。
“苏……”
“我没事。”苏翎忽然打断了沧雅的话,挣扎着,虚弱地说。
那双泛着隐约寒芒的眼睛冷冷地看了沧雅一眼,沧雅浑身一震,立即就明白了——此次微服出巡,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眼前之人不知是敌是友,不可不防。
沧雅的心中一阵难过——
苏翎……你已经伤得如此严重,此时此刻,居然还在担心我的安全么?
带血的衣裳被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肩头狞狰可怕的伤口。
白虎的力道很猛,苏翎的肩背被连血带肉地撕下一块来,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累累的白骨。
看见这样触目惊心的伤口,沧雅的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暗自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
“没什么可怕的,我不要紧。”
苏翎注意到沧雅的神色,勉强笑了一下,低声。
“你,……不要说话了,好好治伤。”
沧雅听苏翎这么说,只觉得心头一酸,眼睛便微微湿了。
苏翎不再做声,勉力支撑着,任那名年轻男子给自己处理伤口。
“伤势很严重,血一直止不住。”男子在苏翎肩头忙碌片刻,忽地出声,“我要给你上点止血的药,会很疼……你忍着点。”
苏翎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说话了。
男子深深看他一眼,拿出一个瓷瓶,将里面金黄色的粉末洒在苏翎的肩上。
虽然已经有所准备,然而,突如其来的疼痛还是让苏翎痛得一激灵——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硬是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好了。现在应该没事了。”
仿佛经历了一千年那么久,男子终于出声。
闻言,沧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望了一眼苏翎,只见那名单薄的公子已然痛昏过去,只有唇角的一丝血迹,证明了他方才所忍受的是怎样巨大的痛苦。
“多谢这位大人出手相救。”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但对方的盔甲让沧雅明白那是一名军人,他开口向那名男子由衷道谢。
男子轻扬地笑了起来,目光中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没什么,保护天朝百姓本来就是我应尽的责任,杀了那只白虎也算是为民除害。只是,如此危险的地方,以后你们还是不要来了。”
男子说着看了一眼怀中的苏翎,对沧雅道,“天色已经晚了,现在城门已经关上了,这位公子又受了伤,今夜你们不如在我的住处宿一夜吧。”
10
苏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大的房间。
些微的阳光透过房屋的缝隙照进来,洒在沧雅伏在床头熟睡的脸上。
“你已经醒了?”
门被支呀一声推开了,一名年轻的男子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见苏翎睁开眼睛,语气很是惊喜。苏翎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朝沉睡的沧雅处示意了一下。
那名男子先是一怔,然后会意,轻手轻脚地走到苏翎床边。
“可否麻烦你,帮我把他抱到床上去?”
苏翎压低了声音,对那名男子说道。
男子静静点头,轻手轻脚地把沧雅抱起,送到了隔壁房间的床上。
“劳烦了你……真是万分抱歉。”男子回来后,苏翎轻声对他说道。
“没什么,照顾百姓是我应该做的,否则我们这些官兵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年轻的男子笑了起来,“不说这些了,粥都凉了,快点吃了吧。”
苏翎的右肩受伤很重,那名男子便托着碗,一手拿住勺子准备喂他。
苏翎朝着他笑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可是,你的手,……”
“没事的,请你把碗放在床边就好,我自己能行。”
男子的眉头微微一皱。“受那么重的伤,你就不要逞强了,还是我来吧。”
他说完,便不由分说地舀了一勺白米粥,送到苏翎的嘴边。苏翎无奈,只得张口咽下。
他一边喝粥一边与那名男子闲谈,问起男子的名字,才知道他叫做萧然,永州萧靖的后人,一年以前入朝为官,如今已经是武卫都督。
“永州萧靖……那可是位高风亮节的名士。可惜,朝廷数次派人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
“哦?苏公子也知道这件事?”萧然有些诧异。
苏翎并没有说出自己与沧雅的身份,只说自己姓苏,昨日带了幼弟出门游玩,不幸遇到了山中白虎。沧雅是苏翎的姑母苏太后过继的孩子,说他是苏翎的弟弟,倒也不能算冲撞。而萧然,见苏翎伤势严重,也不想让他劳神,便没有多问。
“曾经听人说起过,听说天下人都在传这件事。”苏翎淡淡道。
“哦……也是。”萧然笑了起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只不过家叔是读书人,他的事在文人士子之间流传得比较广罢了。苏公子也是读书人,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
苏翎不置可否,淡然一笑。
他并不是什么读书人……十六岁即获得武烈将军的封号,到如今,也已经有很多年了。只是,自己的长相太过单薄,出来的时候穿的又是长袍,清秀斯文,不免让人如此做想。
“对了,公子以后不要来这一带了,如今世道乱得很,山中猛兽出没,很不安全。”
萧然喂苏翎吃完了粥,在木桌上放下碗筷,对他说道。冰国人历来相信天地鬼神,传说世道不好时就会有猛兽伤人,如今权臣当道,幼主无权,在他们看来显然是逆了天意。
“像这样的情形很多么?”苏翎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不好说。”
“不过今年开春以来已经遇到了好几回……就是从如阳王被射杀的时候开始的。”
萧然想了想,说道。
如阳王在今年开春之时被司徒怀仞手下之人射杀在边境,外面的人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都相信此事是苏翎指使的——随着皇族除沧雅外的最后一缕血脉被断绝,很多人都深信,大的灾难即将要发生了。
听萧然如此说,苏翎并不好说什么。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附合那些流言,对于此,苏翎惟有一笑。
“苏公子好象很不以为然。”望见苏翎的笑容,萧然有一丝的不悦。
“萧然,我渴了,能帮我倒杯水来么?”苏翎不欲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萧然深深看他一眼,回身替他倒了杯水过来。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天理公道的。”望着苏翎左手拿着杯子,一点一点将杯中的水饮尽,萧然却并不想转移话题,“陛下能够独立的那一天,必将是苏氏一门的死期!”
“……萧然,你别忘了,当今的苏太后是陛下的母亲。”
苏翎淡淡开口。他并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然而,却不喜欢任何人诅咒他的家人。
“……抱歉,我忘了你也姓苏。”萧然先是一怔,接着却道,“看你的样子也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将来若是做了官,可不要像苏翎那样。”
“也许,我就是苏翎?”苏翎眼睛也不抬,淡淡道。
“你?得了吧。”萧然却笑了起来,“虽然你们都姓苏,可苏翎那奸臣飞扬跋扈,玩弄权术,杀人不眨眼,你是一介文弱书生,为人又谦和有礼,为了保护那个孩子连命都不要了,怎么可能是那个奸佞权臣?”
昨天夜里,沧雅已经把苏翎受伤的经过对萧然讲过,令萧然对眼前的这名年轻公子十分敬佩。
“……呵……”
意外地,半躺在床上的年轻公子轻轻笑了起来,微微闭了眼睛。“萧然,谢谢你救了我们……我现在要休息了,你可以先出去一下么……抱歉。”
房门被人轻轻带上,苏翎望着窗外清碧的天空,淡淡地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由别人口中众口称赞的将军变成了奸佞权臣?
苏翎的肩伤养了整整一个秋天,稍微好起来的时候,已经入冬了。
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沧雅对苏翎的信赖更是与日俱增,原本对于苏翎的专权会偶有不快的他,最近更是连最后一丝的戒心也放下了。
——面对一个自己所爱的人,一个能为自己付出生命的人,他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更何况,他的一切都来自那个人的赐予。
沧雅的生辰在接近年关的时候,今年要举行的是他十五岁的元服仪式,更是隆重无比。
为了这次仪式,苏翎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一切人员供奉都要得到他亲自首肯,事无巨细苏翎都加以过问。
今年的年景不好,自开春的时候,如阳王被射杀以来,冰国就灾噩不断。
洪涝饥荒从不曾停止过——苏翎的大哥苏砚曾经提醒他说,国家正直多事之秋,一切应该从简,不过苏翎并没有听从,而苏砚知道这个弟弟的脾气,劝过了也就算了。
作为首辅大臣,苏砚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协助苏翎处理好日益繁重的政务。
苏翎尽心为沧雅的元服仪式准备一切,他想给沧雅一个难忘的回忆,并且让他体面地接受臣民的朝拜。他想确立的不仅是一个仪式,更是沧雅作为一国之君,在臣民们心目中的地位。
冰国需要的不是一个傀儡皇帝,而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每当望着那个日益长成的孩子的时候,苏翎就会开始期待,期待那个孩子有能力打倒自己的那一天。——也只有在那一天,他才可以问心无愧地向昭明交代。
11
沧雅的元服大礼是这个冬天最隆重的仪式,由苏翎亲自主持。
当苏翎陪着沧雅上韶山祭告宗庙的时候,他看到了以李稷为首的一批大臣蠢蠢欲动的眼神。——幼帝已经长成,羽翼逐渐丰满,现在,是时候对苏家下手了。
苏翎给沧雅的贺礼是一柄古朴沉重的剑,细致的花纹下面是内敛的锋芒,这把剑名为华胥,是冰国历代君王的传世之剑,它象征着冰国最尊贵的皇权——如今,苏翎把它交给了他。
剑从手中送出的时候,苏翎的心情有些失落。
他低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仪式结束之后苏翎径自回了府,怀仞已经在府中等他,雕花木桌上是已经泡好的花茶。
“不去参加晚上的宴会么?”他问。
“不去。反正仪式已经结束了。”
苏翎不想看那些人幸灾乐祸的嘴脸,他知道李稷等人在暗中策划怎样的阴谋,幼帝已经长大,说不定在明日的朝堂之上他们就会逼他让权。
而关于这些,苏翎今夜不想考虑。
他端起怀仞泡好的花茶喝了一口,随口道,“谢谢你帮我找出华胥之剑。”
那把剑原本是昭明的佩剑,自五年前的宫变起就消失不见,而如今,多亏了怀仞帮忙才把剑找了回来。
“没什么,反正你也付了钱。”怀仞笑着说。
他看了一眼苏翎,接着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冰国人为何会把那样的一把剑看得如此之重,难道说,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华胥遗民?”
“……”
华胥之国。一个只存在于梦幻中的国度。
据说冰国的祖先是来自华胥之国的神人,那个国家丰饶而富有,冰国的祖先手持华胥之剑开创了冰国数百年的基业——从此,那把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古剑也就成了冰国皇族的传世之剑。
“人总要有一点梦想才能支撑下去。”许久,苏翎淡淡地说。
他并不相信那个传说,只是大家都那样传了,由不得他反驳。在他看来,那把剑不过是个愚蠢的身份的象征,得到他的人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如此而已。
他把那把剑给了沧雅,只是暗示他一个事实——不要忘了自己是冰国之王,冰国七百年宗庙的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他只是想请沧雅不要忘了,他有资格继承冰国所有的权力。
“是么?”闻言,一旁喝茶的男子却淡淡笑了起来,“那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苏翎?”
“我的梦想?”苏翎微微一怔,接着不屑,“梦想那种东西,都是弱者自欺欺人的玩意。”
“呵呵……这样的回答,真叫人伤心呢。”怀仞轻笑一声,静静望着苏翎,“可是,我倒是有一个梦想……”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苏翎朝着他微一挑眉,他便接着说下去。
“苏翎,你知道有一卷书名叫《诗经》么?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翎,有时候我真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辈子也不放开。”
怀仞用那双深碧色的眸子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他所不懂的光。
怀仞想让苏翎和他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今天的元服仪式已经让他知道,苏翎的命运走到尽头了。……不,是从更早的时候起,从苏翎请他寻找华胥之剑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着怎样的自我毁灭倾向。
而离去,是唯一可以救赎的方法。
苏翎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听着。
当怀仞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微微一抖,细白的瓷杯中便有几滴清澈的碧色溅了出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翎默默念着这两句诗,忽尔笑了笑,“怀仞,那些都是骗人的。”
“这世上没有谁会爱谁一辈子,而你我,更是如此。”
他笑着说道,目光中又浮现出先帝昭明的影子。
在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得恍如隔世的岁月里,他也曾经想过就这样待在那个人的身边一辈子,追随着那人闯过一些狂风骤雨。可最终的结果,却几乎是玉石俱焚。
如今陪在他身边的是怀仞,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
可苏翎知道,或许怀仞有一点点的喜欢他,可那绝对不可能是爱,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太过聪明而冷静,爱自己还来不及了,是谁也不会幼稚到去爱上另外一个人的。
至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辈子。”
“苏翎,放开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你不需要它们,你需要的是平稳安定的生活。”
怀仞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也许是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性,他明白,再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所有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必需做点什么,去挽回这个结局。
一切已经不在他当初的预料之内,爱上苏翎是个意外,不是他来韶京的目的,可他不想为了那个目的放弃苏翎,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苏翎远离。
“……已经晚了……怀仞,别发疯。”
苏翎淡淡说着,走到窗边去望外面的风景。
苍白的雪花无边无际地落了下来,把偌大的庭院衬成一片凄惶的白。
“怀仞,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别被偶尔的冲动迷惑了双眼,你今天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体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怀仞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苏翎,你怎么不相信我?你真的以为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你的一生都会被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毁掉,杀了那个人不是你的错,你把小皇帝抚养成人已经对他仁至义尽,是他先对不起你,你不必为此把自己葬送掉!”
“够了!”苏翎感觉到身后人一字一顿的话语,那种阴沉的语气和生铁一般钳制住他的力道让他拼命想要逃脱,“司徒怀仞!够了!”
第一次把事情挑开来说,对苏翎来说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他拼命地挣扎想要脱离怀仞的控制,今天的怀仞第一次让他觉得恐惧。
“放开我!司徒怀仞!”
苏翎一边喊叫着一边挣扎,却被怀仞冷不防扳过身子。
突如其来的动作扯动了苏翎肩头尚未康复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而怀仞对此却没有在意,只望了他一眼便把他死死困住,他的手抓住苏翎的双腕,把他紧紧压在房间的墙壁上。苏翎拼了命反抗,伤处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怀仞的吻却在此时落了下来,带着狂风暴雨般毁灭一切的气势。
苏翎在挣扎中咬破了他的嘴唇,而怀仞只是更加粗暴地咬回去,血的味道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谁都没有屈服,谁都不甘心屈服。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苏翎间或的挣扎让人感觉到一切的存在。
怀仞第一次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苏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绝望,在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开口之后,换来的却只是满不在乎的拒绝。
他想抓住眼前的这个人,不让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把他带走,可是那个人却一边反抗一边说,够了,放开我,……
他无法把他从泥潭中拉出来,他甚至预感到了他们最终的错过。
怀仞的吻渐渐深入,苏翎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喉咙里充满着鲜血的味道,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手被怀仞扣在头顶,身体也无法移动分毫,他竭尽一切的努力想要推开他,换来的却只是肩头和手腕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怀仞,为什么……
怀仞,放开我……
他在心里虚弱地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翎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怀仞终于放开了他。
扣住苏翎双腕的手松开了,怀仞伸手把他揽入自己怀里。苏翎靠在怀仞怀里一点一点地喘着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此时的他因为难受而显得有一丝的恍惚。
怀仞用手轻轻揽着他,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的起伏,因为疼痛和虚弱,苏翎已经无力支撑自己,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怀仞身上。
怀仞闭上了那双深碧色的眼睛。
苏翎……苏翎……
事到如今,你叫我该怎么办才好……
“公子,宫里的陈总官刚刚来传旨,说陛下请您过去。”一丝清明的声音拉回了两人的神智,房门外面,一名监国府的侍女恭恭敬敬地传话进来。
理智一点一点回到苏翎心头,他挣扎着自怀仞怀中直起身子,淡淡应了声——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苏翎推开怀仞,忍痛裹了一件披风就准备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猛然回头,发现怀仞正静静地望着他。
“……怀仞,你知道得太多了,这样的你让我不安。”
“以后,你还是不要到这里来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日子。”
苏翎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12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苏翎走出内室,在前院的客厅里见到了传旨的陈公公。
“陈公公。”
苏翎笑着向他打招呼。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和平静,方才的那一场风波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监国大人。”陈公公见是苏翎,连忙放下正在喝的茶,站起来。
“不知公公这次前来有何吩咐?”
“回监国大人,陛下请您进宫伴驾。”
“进宫伴驾?”
苏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天色。
厅堂外面,漫天的星斗已经升上来。此时的沧雅应该留宿在专门为他准备的贵族女子身边,而那名女子,将会成为他的第一个妃子。
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沧雅会召见他?
仿佛是看出了苏翎心中的疑虑,陈公公微微一笑,道,“监国大人不必多虑,陛下只是因为在晚宴上没有见到监国大人,有点心神不宁,担心监国大人出了什么事,这才传令奴才把监国大人请去——如此而已。”
“我?我能出什么事。”苏翎漠然笑笑。
陈公公看苏翎一眼,尖细而夸张的声音传来——
“监国大人,恕老奴多嘴,陛下心里可是很在意您的,方才的晚宴您没能参加,陛下不知有多失望,整个宴席都是心不在焉的。如果您今夜不过去,恐怕陛下一整晚都会睡不好觉。”
苏翎淡淡地听着。
他知道沧雅在意他,可是未曾想过会倚赖到这种程度。
再者,元服大礼刚过,群臣正准备发难,只是不知道沧雅心里是怎么想的,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传他过去,是否还有其他的意思。
“大人……?”
陈公公见苏翎沉吟不语,试探着唤了一声。
苏翎沉默片刻,忽尔展颜一笑,道,“请陈公公稍等片刻,待苏翎换件衣服便随公公入宫去。”
目前正值非常时刻,他不能贸然抗旨。
何况,去试探一下沧雅的态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翎入内把身上的衣服换下,右肩的伤口在方才的挣扎中已经裂开了。
待在一旁伺候的小厮送来了上好的金创药,说是怀仞临走的时候留下的,怀仞还托人跟他说一声“抱歉”。苏翎接过药的时候内心忽然掠过一丝软弱,他望着那只洁白的瓷瓶怔了半晌,长长叹息一声。
那个相信爱情的苏翎在五年前已经死了,如今留下的,只是一个谁也带不走的躯壳。
陈公公带苏翎去的地方是沧雅的寝宫,他把苏翎领到宫殿门口,行了一礼就离去了。
沧雅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孩子,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伺候着,而每每与苏翎相处的时候他更是喜欢支开身边之人。苏翎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回廊走进去,在冰蓝的月光下见到了一袭黑袍的他。
那是一袭正黑色描银色苍鹰的礼袍,花纹隆重繁复,厚重的衣物盖住了沧雅几乎全部的身子。沧雅怀抱着一把剑坐在寝宫的廊下,冰冷的月光映照下,他的脸上有一种洁白如玉的光彩。
“……陛下。”苏翎跪下向他行礼。
这一个并不怎么吃力的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使苏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虚弱。
“苏翎?”
“你怎么了?”
沧雅听见声音,立即回过头来。
他快步走向跪在如水月光中的苏翎,察觉到他的虚弱,伸手将他扶起来。
已经很小心地避开了伤口,可苏翎还是微微吸了一口气。
就在方才,怀仞的粗暴几乎让伤口完全裂开,此时新伤加旧伤,微一动作就疼得厉害。
“你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么?”
沧雅瞧见苏翎的神色,急急地问。
他扶起苏翎,想把他掺到回廊下坐下,可苏翎不着痕迹地把他挣开了,自己走过去,捡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沧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眼中有苦痛的光芒一掠而过。
“苏翎,你到底怎么了?”
沧雅第三次问。看得出来他精神不大好,身体也比往常虚弱,再加上方才的晚宴他没有出席,这让沧雅非常担心。
“臣没事……”那一阵疼痛已经过去,苏翎望着沧雅,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微笑,“请陛下不用担心。”
……
沧雅无言咬唇,脸色沉了沉。
“你不愿告诉我么……”他淡淡地说。
苏翎看他一眼,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明显,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些事情在苏翎看来没有说出口的必要,可是沧雅显然不那么想,他的神色告诉苏翎,他对此非常在意。
“……没什么,只是今日过于劳累了,有些虚弱而已。”
苏翎想了想,回答他,“臣不想让陛下担心,是以方才没说出来。”
他不想让沧雅知道真相,那个肩伤解释起来太麻烦,是以仍旧只是敷衍他。
沧雅低着头,他知道苏翎没有对他说实话,可是再问下去也实在不方便,何况,苏翎现在的态度已经说明的一切,他不想让他知道。
苏翎……其实你一直都在防备我,是么?
沧雅在心里默默地问,原本就很糟糕的心情更是往下沉了沉。
他望着廊下落满积雪的庭院,晶莹的月光在覆雪的枝头闪烁,他望着那些班驳的光影对苏翎道,“苏翎,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么?”
“……臣不知。”苏翎轻声道。
陈公公跟他说的原因是沧雅很担心他,可他不知道这个说辞究竟是真是假。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把握不住沧雅,这个小小的孩子,似乎即将脱离他的手掌。
“……我叫你来,是因为很担心你。”沧雅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传旨的陈公公一定跟你说过吧。”
“……是。”听沧雅如此说,苏翎只好回答。
“可是,你似乎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沧雅黯然一笑,止住了苏翎欲为自己分辨的话,“我知道,直到现在你的心里还存有疑惑,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很微妙的。”
他是今夜第二个把话挑开来讲的人,这让苏翎感觉到一丝的惶然。
一直以来,沧雅都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可那份敏感和犀利一直都被藏在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苏翎讲过什么,苏翎也一直不曾确定沧雅内心的真正想法。
所以,尽管身体还有一丝的虚弱,可苏翎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听。
“话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
沧雅的声音淡淡的,“苏翎,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待我那么好……不但让李稷和苏砚成为我的太傅,更在今日把华胥之剑送给我。”
“华胥之剑象征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可是苏翎,即使你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却依然不愿意相信我……有很多事情,你一直都瞒着我。”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臣惶恐。”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说什么,苏翎甚至没有分辨。
沧雅静默了一会,却忽然转移了话题,“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不是在五年前的登基大典,而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时侯我还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因为母妃不得宠而受尽了欺凌,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甚至连母妃也把在外人面前受的气撒在我头上……”
“那一年我四岁,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衣,可是因为冬天天气很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背着母妃跑到管事太监的地方去要衣裳……后来,……他们嘲笑我,对我拳打脚踢,还撕坏了我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把我赶了出来,……”
沧雅的声音很低沉,黑水晶般的眸子望着虚空的远方,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回忆里。
其实关于这些事情,苏翎都是知道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皇子不得势,母妃也待他不好,所以在先帝驾崩以后我才会立了他做君王,目的就是把无权无势的他掌握在手心。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沧雅自己讲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孩子哀伤的神情让苏翎有一点点的心动,他可以想象那样的痛楚和悲凉,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苏翎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后来我哭着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妃,……”
沧雅接着说下去,”可是母妃非但不心疼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好歹……可是骂着骂着她自己却哭了,……她说,有本事就去赢得父皇的疼爱,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可是你的父皇现在谁都不爱,就爱那个不能生儿育女的苏贵妃,还有那个外戚家的孩子,……”
“她对我说是苏贵妃和那个孩子夺走了本当属于我们的一切,……从那天起,苏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你的名字……”
“您恨我?”苏翎苦笑了一下,低声。
不知道沧雅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可是那么多年了,苏翎对当时的情景却还记忆犹新。
那时的昭明是极疼他的,待他比待亲生孩子还好,那年苏翎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资格随意出入禁宫,随他一同狩猎,在他的面前不用行大礼……一切百无禁忌。
不过,沧雅并不知道,在得到这一切之前,作为庶出的孩子,苏翎在苏家也曾经受了许多苦。
“不错。”沧雅点点头,没注意到苏翎的异样,接着往下说,“我恨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曾经发誓一定要报复……呵,可那时的我是多么孩子气啊……根本就不明白,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在仇恨中度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父皇御驾亲征前举行誓师仪式,六岁的我夹杂在人群中见到了你,……是那么,……”
他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搜索着合适的词,又仿佛在回忆那天的情景。
……
“苏翎,那天的你一身银色的戎装,站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用那么孤高的眼神望着所有人,就像一只洁白的鹰,令人目眩的美丽……”
“我呆呆地看了你许久,仿佛被吸去了魂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被震住了,只觉得手脚麻木,口干舌燥,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你随着父皇离开,周围的人潮都散去,我才回过神来,心想,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
漂亮吗?
仿佛昭明也这么说过……
苏翎的神思有一丝的恍惚,却听见沧雅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能够恨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想有一天能够像父皇那样站在你的身边,让你用看父皇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看你对我一个人微笑,……”
“我想了很久很久,……”
沧雅的声音有如魔咒,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他说,“苏翎,后来我终于得到了,你不知道登基大典的那一天,当你向我走来时我有多么兴奋和紧张,……我真希望能一辈子留在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恨你呢?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永远是我的苏翎……”
“苏翎,我是不会与你为敌的,你不要老是防备着我,就算有一天我羽翼丰满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明白吗……?”
他的话越来越轻柔,似呢喃似叹息的语气,苏翎坐在铺着雪狐皮毛的椅子上听他慢慢地讲,太多的讯息让他的脑子有点糊涂,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那就是,沧雅说不会伤害他……
他怔怔地出着神,试图理清这些事情,却忽然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他的脸。
苏翎抬头,只见沧雅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面前。沧雅一只手托住他的脸,半俯下身子凝视着他。他的脸离苏翎很近,苏翎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时的气息。
“陛下……”
苏翎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
“叫我沧雅。”
他的声音低而不容置疑。
13
望着那双清澈幽深的眼睛,耳边是他清晰低沉的声音,苏翎觉得自己仿佛要沦陷下去。
就是这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眼神……
时光镜花水月般穿梭,一切仿佛回到了与昭明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那个男人喜欢用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他,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他说出不容置疑的话……苏翎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个身影,感觉到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限重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轻易击溃,仿佛受了蛊惑般,他轻轻张口——
昭明……
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苏翎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克制住了。
他别过头去不再看眼前沧雅的身影,低低出声,“陛下,放开我,……”
“苏翎!”他有些惊怒,按住苏翎的手微微紧了紧。
苏翎却已经无暇安抚他的情绪,沧雅的强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跟弦,仿佛,……当年的那个昭明又回来了……
不顾一切地逃开,害怕自己就这样沦陷。
而沧雅却又惊又怒,他执拗地扳过苏翎的脸,加大了手劲,低吼,“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即使这样,也换不来你的坦城相待吗?!”
“陛下!别这样!”
他在逼他,苏翎只是觉得惊慌。以前怎么都没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沧雅已经与昭明相似到这种程度了……那样的眉梢眼角,那样的神情声调,……都在提醒他曾经逝去的那个人。
苏翎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沧雅……不要逼我……
可沧雅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急促的语气再次传来,“苏翎,你到底对我用过多少心,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待我?!苏翎,难道你看中的,真的只是我的身份吗?!”
这是气急了的话,尽管沧雅的本能告诉他,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瞎说!”陡然间,他的最后一句话拉回了苏翎几近迷失的神志。
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一旦君王对臣子有了这种猜忌即是致命的,苏翎蓦然喝了一声,沧雅似乎被吓住了,一下子松开了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吼出来的。
那两个字似乎完全是处于本能,没有经过大脑。
苏翎略微镇定了一下,心想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已经成年的一国之君说话,可目光却冷冷地望着沧雅。
“陛下,请您自重。”
这是他冷静下来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无视沧雅欲言又止的目光,轻轻拢了一下在拉扯中被弄乱的衣物。
“苏翎,……”
“你,……生气了,……?”
沧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翎望着这样的他,心头关于昭明的一切怀恋已经褪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沧雅今天对他说了很多话,关于他自己的,关于苏翎的。他是真的把心里话都对他说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敷衍他。
在沧雅的心里,一直是把苏翎看得极重的。
只是苏翎没有想到,他对他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听完他的诉说,回想起他方才迷乱的眼神,苏翎陡然明白了沧雅对他的真心——那恐怕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父子的禁忌的感情……
一如苏翎当年对昭明。
想明白了这点,心头忽然泛起一种淡淡的悲哀。
都是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执着?
“臣对陛下并不只是那样的感情……”
理了理思绪,苏翎开口。沧雅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苏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陛下,臣自您十岁起就陪伴在您身边,到如今已经有五年了……陛下,在臣的心中,您不仅仅是陛下,也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苏翎抬眼看见沧雅有些惊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说,“真的?苏翎是真的这么想吗?”
苏翎微微笑一笑,淡淡道,“我发誓。”
其实苏翎给他的这个答案摸棱两可,不错,沧雅的确是他很重要的人,但却不是他心中的那个理解。沧雅是昭明帝遗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是苏翎立意要扶植的孩子……所以说他重要,一点都不为过。
可沧雅显然不这么想,那个孩子伸手抱住了苏翎,小心翼翼的。
“对不起……苏翎,对不起……”
“我刚才急了点,对你太粗暴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苏翎,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
“怎么会?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只要陛下不赶臣离开。”
“我一定不会让苏翎走的。”
沧雅轻轻笑了,“不管他们怎么挑拨,我都不会伤害你。……苏翎,叫我沧雅,好么?”
听他这么说,苏翎亦微微笑了。低头唤了声,“沧雅,……”
然后就看见那孩子水晶般透明的笑魇。
“以后不要再这么任性了,这么晚把我叫进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望着他的笑魇苏翎觉得有些内疚,补充了一句真心话。
沧雅又轻轻笑了。
“因为那时候,我很担心将来会与苏翎为敌,也不知道苏翎的想法……不过以后不会了。”
他低低地说着,有抬头看了苏翎一眼,轻声请求,“苏翎,今夜留下来陪我,可好?”
面对这样的沧雅,苏翎忽然发现自己不想拒绝。
夜里留宿在他的身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之前苏翎对沧雅说,他是自己很重要的人,可是最关键的那个字却不曾出口,想必沧雅也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勉强他。
苏翎望着身边的他有些复杂地微笑,这个孩子……真的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呢。
睡得并不是很沉,苏翎还不太习惯身边陌生的气息。
躺在紫檀雕成的龙塌上,呼吸着夜里传来的合欢花清香,心中却没来由地想到怀仞。
那具温暖的、总是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怀抱。
在怀仞身边时似乎从未失眠过,相反却比一个人入睡更觉安稳。苏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怀仞身上的气息似乎永远有一种安神的作用,即使再忙再累,只要被他环抱着入眠,就绝对是一宿好梦,……
苏翎胡思乱想了整整一夜,望着天际的星子渐渐地沉下去,晨曦一点一点地透进来。
这个漫长的夜晚,总算就要过去了。
身边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传来沧雅浓浓的鼻音,“苏翎?”
“我在这里。”
苏翎笑了一下,低声回应他。
淡青色的光芒映着外面的雪色,透过窗框洒进来,拂在沧雅年轻的脸上。他伸手替沧雅掠了掠额前的碎发,望着他有些倦殆的神色,问道,“要再睡一会么……沧雅?”
“不了,待会还有早朝。”
他的手臂环在苏翎的腰上,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苏翎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他立刻就察觉到了,问,“怎么……?”
“没什么,你抱得太紧了,我有些不习惯。”
既然昨夜已经确认过,私下相处时苏翎便不再对沧雅用敬称。而沧雅仿佛对现在的这个样子很满意,并没有排斥的表情。
“这样吗……”
他的手臂略微松了松,接着却又环紧了,道,“苏翎,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会消失,……”
“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说那么孩子气的话。”苏翎有些好笑,可更多的是感动,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可就在他的嘴唇碰触到沧雅额头的一瞬间,却被他猛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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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翎小档案
星座:处女座
喜欢的动物:猫
喜欢做的事:读书,欣赏风景
不喜欢做的事:策划阴谋
喜欢吃的食物:清淡可口的小食
最无法忍受的事:被喜欢的人背叛
全身上下自认为最美的地方:背脊和锁骨(汗~~)
14
促不及防的力道让苏翎的身体陡然失去重心,背脊撞到龙床的边缘,一阵锥心的疼。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沧雅就拉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身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冷冷盯着门口,警惕如一只全身戒备的猫。
苏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寝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内阁大学士李稷与一干大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旁有一个着凤冠霞披的女子正闪动着恶毒的眼神,应该就是昨日新立的妃子。
昨日新立的妃子是户部尚书曹渊之女,曹家与苏家多年同盟,如今,新任曹妃刚刚册封就与苏翎过不去,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看清了门口的那些人,苏翎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古老的戏码,捉奸在床。他原以为他们会找一个好听一点的籍口下手,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奸佞幸臣,这种罪名可是人神共愤,如此一来在道义上他们算是站住了脚。
想到这里苏翎轻轻笑了笑,只是不知沧雅是否牵涉其中。
如果整件事情都是沧雅设下的一个圈套,那么他昨天所说的那些就全都是引他入彀的假话。
可怜自己竟然相信了他。
苏翎回头看沧雅的神色,抿得极紧的嘴唇,深不见底的眼神,望着那些人,神情中仿佛隐藏着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不知道沧雅是不是在做戏,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方才被撞到的地方就火辣辣地痛。
“苏翎?是不是撞到哪了?”
沧雅察觉到苏翎的异样,顾不得门口的这许多人,急急地询问。
苏翎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正说着却陡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右肩上的伤口……似乎在方才的动静中裂开了……
“苏翎!让我看看!”
沧雅望见苏翎的神色,心中一急,掀开被子的一角。
殷红的血液已经濡湿了一大片,从缠在手上的纱布处不断滴落,晕染在洁白的床褥上。
“苏翎,……”
“我,……”
沧雅的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把话吞了回去。
他转头向门口的方向冷冷喝了一声,“还楞在那里干嘛,快去传太医!”
“陛下,您就为了这个幸臣……!”
尖利的女声传来,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端明殿大学士李稷狠狠地瞪了曹妃一眼,率领着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当然,他们没有忘记把门带上。
“苏翎,不是我!不是我!!”待他们一走,沧雅几乎是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急切地望着苏翎,仿佛在寻求他的谅解——“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这一切不是我设计的!我昨天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当然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李稷与曹妃等人的突然闯入很有可能会完全葬送了苏翎对他的信任。苏翎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很想相信他说的话,可是理智却告诉他沧雅所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五年前,昭明亲手导演的那幕惨剧又在苏翎眼前浮现,冷冷地提醒着他什么是君王无情。
“……沧雅。”
沉默了半晌,苏翎淡淡道,“我相信你。”
无论事实真相是什么,他无法说出不相信他,完全撕破脸毕竟没有必要,尽管让沧雅与自己为敌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结局,这一天的到来不过只是早晚。
沧雅深深地望着苏翎,脸上是极其复杂的神情,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苏翎保持住微笑从往床边让了让,低声说道,“全都是血……仔细别污了陛下的身子,……”
正这样说着,寝宫的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须发皆白的御医托着器具走了进来。
肩上的伤口被重新上过药,又用白纱包扎完毕。
肩头的伤口因为昨夜的开裂和今晨的意外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御医一直怪苏翎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这样深的伤口,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留下后遗症。
苏翎一边听他絮絮叨叨一边看沧雅的脸色,自然不能说那些伤口之所以裂开是因为沧雅。可是那孩子的嘴唇却越抿越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已经没事了……”
待御医走后,苏翎作出不经意的样子对沧雅笑道。那孩子闻言,脸色沉了一沉,接着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喃喃说道,“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翎,你先回去休息,今日的早朝就不用来了。”沧雅抬起头望着他。
苏翎朝他微笑了一下,轻轻点头,既然知道了他们用什么方式发难,只要静静等待事情进展就好,这几日上朝恐怕也没什么用,不如在家安静养伤。
何况,朝堂之上有他的大哥在,也不会出什么严重到无法控制的事。
苏翎朝沧雅虚行了一礼,那么,“臣就告退了……”
沧雅听得苏翎对他的称呼,急切地望着他,“苏翎,叫我沧雅!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苏翎一怔,望着他那张酷似昭明的脸,千百种心思一齐涌上心头——然而在一闪念间,却轻轻笑了笑,淡然道,“君臣之礼不可废……陛下,臣告退。”
出得寝宫,只见外面的大殿上站满了人,正是方才一涌而入的那些。
他们见苏翎出来,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一时气氛有些紧张。苏翎淡淡朝他们扫了一眼,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在心中,一面抬脚朝殿外走去。
那些人不说话,可当苏翎通过时,都不自觉地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们让得很慢,所以苏翎也走得不快,待到得尽头时,斜刺里忽然闯出来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慢着,苏翎,难道你就想这样走了?”
说话的是一个尖利的女声,苏翎抬头,见到一张极美丽的脸,是曹妃。
“不然你待如何?……曹妃娘娘。”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户部尚书曹渊几十年宦海浮沉,做过的官、经历的事也不少,怎么养出来的女儿却如此卤莽善妒,不能不说是个遗憾。看来,外间传言也不可尽信,都说曹氏女儿美丽贤淑,苏翎才同意让她侍奉君王的,如今看来,当初选妃的时候应该更谨慎一点才是。
苏翎一边想着一边望着眼前的妃子,美丽的脸上却有着狰狞的表情。
她被苏翎一句话堵了窒了一窒,接着却又道,“苏翎,你身为一朝监国,百官表率,却如此败坏朝纲,做出此等为天下人所不齿之事,你,……”
她还待说下去,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词。
苏翎淡淡地望着她,轻笑着接了一句,“抱歉,让娘娘昨夜独守空闺了……还有,请代我向曹大人问好。”
“什么?……”
苏翎的声音很轻,这句话只有曹妃一个人听到,她闻言一下子愣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煞是精彩。就在她失神的瞬间,苏翎从她身边轻轻地擦了过去,而曹妃,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浓重的疲惫与悲凉如潮水一般将苏翎包围。
等候在宫门外的侍卫什么都没问,默默地伺候苏翎上了马车,一挥鞭,那驾四匹马拉的车舆在韶京的晨曦中缓缓驶去。
苏翎向朝廷告了几天的假,在府中慢慢养伤。
疲惫的不只是身体,也有心灵。
事态的发展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峻。
那些人的动作很迅速,在元服的第二天就发难,让苏翎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沧雅预谋的,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天的事解释为巧合。实在是太巧了……沧雅留宿,随后就被捉奸在床。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沧雅的准许,那些外臣胆敢擅闯禁宫。
还有一层,这些人是天明之时被曹妃叫来的,虽说曹妃善妒,但苏翎不知道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曹妃的父亲曹渊与苏家多年的同盟,如果曹妃的背后真的有什么……那真是太可怕了。
苏翎让杜康去察曹渊的底,嘱咐他在必要时销毁一些双方往来的证据。
杜康是早在昭明帝时代就跟着苏翎的,为人忠心得很。此次杜康一如往日一般,黯淡地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去了。苏翎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毕竟,身边还是有可以信任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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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
龙沧雅
喜欢的花:菖蒲
擅长的事:学习(……)
喜欢的人:美丽又强势的人
喜欢的颜色:黑色,银色
喜欢的动物:白鹰(这可是冰国皇族的象征哦~~)
喜欢的食物:经过精心制作的食物(因为小时侯吃的都是残羹剩饭)
不擅长的事:应付人们的善意和热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 ^
最盼望的事:快快长大,压倒苏翎(汗……这个大家就当作没看到好了= =|||)
15
苏翎卧病期间,一切文书送由内阁处理。
而内阁首辅苏砚在审阅过后,会挑出其中重要的送交监国府。
苏翎的肩伤还没全好,可仍旧日日倚靠在床上批阅奏折。他的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所幸左手也写得一手好字,还不至于耽搁政事。
这两日,以李稷为首的官员果然不断上书,称陛下业已长大,理应亲政。
苏翎看了那些折子只是冷笑,都压了下去,不理不睬。沧雅的权杖要靠沧雅自己去夺取,而不能靠他苏翎的施舍。作为冰国的君王,沧雅必须具备铁血的能力。
这几日府中的白梅开得正好。
苏翎闲来无事时便倚在暖阁内赏花,自从那一夜后怀仞就没有来过,苏翎在清闲之余也有一丝的落寞,那日两人说话都过于激烈了,他现在觉得有些后悔。
倒是沧雅隔三差五地造访,弄得府中下人忙个不停。
沧雅每次来时都带着珍贵的药品,而苏翎则客客气气地收下,客客气气地谢恩。
他谨守最基本的君臣之礼对待沧雅,有意无意之间,总让沧雅觉出一种疏远。
苏翎的态度让沧雅渐渐感到绝望。
“苏翎,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雪后的暖阁内,地火烧得正旺。沧雅走到苏翎身边痛苦地望着他,“苏翎,有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
“陛下言重了。这种话,让臣如何担待得起。”苏翎微微一笑,依旧是客气的疏远。
他低头望着苍白手指间夹着的琥珀酒杯,绯红色的美酒折射出绚丽的光芒,映照出他略显病态的脸。这些年来,苏翎的身体一直不好,昔年名震天下的将军,如今却因为过度的操劳而过早地显现出憔悴的味道。
沧雅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单薄的身子裹在血红的貂皮之下,他的长发丝绸一般垂落下来,遮住了半个侧脸。苏翎的神色间有一种淡漠的气息,仿佛看尽朝堂阴谋后余落的淡淡厌倦,那种心灰意冷的神情让沧雅的心猛地沉下去,一股凉气寒到了骨髓里——他知道,苏翎是不会原谅他的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沧雅的声音嘶哑,痛苦地低喊。
对于他来说,苏翎一直都比江山重要,他宁愿放弃到手的一切去换取苏翎的微笑,因此,是绝对不会做出出卖苏翎的事情的。
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沧雅知道。
可他真的不知道曹妃为什么会去告密,而禁卫军又是怎么放任那些臣子进出的——当初之所以答应立曹渊之女为妃,是因为沧雅知道曹家与苏家交好,他不想拂了苏翎的意……可是,就是这样的曹家,却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倒打一耙!
“苏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太混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沧雅不断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他想不出解释的方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这么多年来,身份、阅历和地位的差距又让他与苏翎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知道苏翎不可能不猜忌自己,即使,他已做到如此地步。
苏翎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沧雅,琉璃色的眼睛中不知流露出什么样的光。
他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雪景,对他来说,是不是沧雅做的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希望沧雅能以他为对手,进行一场战争。
尽管沧雅是如此在意他。
可是,人,只有在幻灭之后才能真正成长。
苏翎左手举起酒杯,把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依然没有望向沧雅,却低低地说,“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他要的不是沧雅每天的纠缠,他要的,是一个有勇气和魄力与他对抗的王。
沧雅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么?苏翎!在你的心里,我仅仅是一个与你夺权的敌人么!
你可知道冰国皇族的血液里流淌着多强的占有欲,而我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斗争才决定放弃一切,全心待你!
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么?!
愤怒,不甘,委屈,……
千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沧雅的口中弥漫着自己鲜血的味道,可是,这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却全不在意……
苏翎……
我一直是那么真心待你。
我一定会找到让你明白一切的方法。
而那些所谓的忠臣,那些将我们之间最后一根纽带斩断的人们……我会让他们后悔。
“起驾,回宫!”
沧雅想着,忽然一个转身,大踏步地朝门外走去。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
朝中的局面越发混乱了,支持沧雅亲政的人来势汹汹,而有关苏翎惑主的流言又让那些忠心于他的人产生了动摇——
奸佞幸臣,妖媚惑主,原本就是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事,更何况,苏翎的支持者多是军旅出身,他们无法忍受自己所崇拜的人居然会以身事人。
可关于此,苏翎却全然无法解释。
朝野上下的流言原本就是意料中事,所以听到这些谣传的时候,苏翎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反倒是沧雅的反应比较耐人寻味,他一怒之下亲手杀死了一名散播谣言的大臣,这在他人看来无疑是维护苏翎的举动,可是这一举动无疑也加重了苏翎惑主的事实。
苏翎不知道沧雅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整个残冬,他都在自家府邸里度过。
肩头的伤口因为反复的伤害已经完全不能看了,换药的时候每每疼得冷汗涔涔,饶是如此,他却还坚持批阅奏折——近年来各地灾害不断,朝堂局势又复杂,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监国府在不知不觉中较往日冷清了不少。
沧雅是个极要强的孩子,自那日起就没踏进过监国府半步,而怀仞也一直没有出现,偶尔苏翎会想起他,还有那天傍晚怀仞对他说的那些话。
苏翎……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美好幻想而已。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翎喜欢用单手环住自己的身子听廊外夜雪摇落,回想起与怀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没来由地感到委屈和寂寞。
肩头的伤痛隐隐传来,苏翎想,没有那个人的安抚和怀抱,也许……真的难以入眠。
最近的睡眠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失眠的夜晚愈加的多,偶尔有几夜睡得久一点,也是听到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渐渐地习惯了寂寞的味道。
他对自己说,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内室周围的侍女已经被苏翎遣散干净,夜深人静时,他就静静地听雪花落地的声音。
时间流逝得很慢,而意识也终于在这种缓慢的流逝中逐渐模糊。苏翎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将近黎明的时候,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痛醒。
是旧病复发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苏翎的心脏不好,这病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每当劳累过度时就会发作,大夫也曾经说过没得药救,只有平时自己注意着点,否则的话,一旦发作甚至可以致命。
苏翎只觉得心口仿佛被烧红的刀刃一下一下割开,又如同千万把利刃一齐绞动,他勉强运起内力,试图把剧烈的痛楚压制下去,然而疼痛却愈演愈烈,渐渐席卷全身。
苏翎在檀木的床上挣扎着,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无法移动,也无法发出声音。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告诉自己一定要撑过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似乎也被消耗殆尽。渐渐地,那些翻江倒海的疼痛仿佛远离了,世界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意识沉入茫茫的黑暗之中,他昏睡过去。
朦胧中,听到水的声音,清凉而悦耳的,潺潺地流动。
接着是茉莉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将苏翎包围。
有什么东西从空灵中滴落下来,一声清澈的“丁冬”,唤回他昏沉迷离的神志。
一滴……
两滴……
水滴不断地滴落,渐渐地汇成一股细流,而苏翎的意识也随之清醒起来。
他微微张开眼睛,见到的,竟是怀仞有些憔悴的容颜。
“终于醒了,……”
怀仞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伸手探了探苏翎的额头,微微笑了一下。
“……怀仞,你怎么来了?”
苏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再次见到怀仞,让他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还敢说,……”
“那一夜你突然发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还是第二天早上杜康发现你昏迷不醒,赶紧把我找来,……”
“如果那天我来得晚了,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仞说着,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苏翎,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病有多危险,身边居然不安排人伺候着,也不带药,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么?”
“咳咳……目前还没有放弃这条命的打算。”
看他这么紧张的样子,苏翎本来想笑的,可是一出口就是一阵咳嗽。
怀仞的到来让苏翎的心情蓦然大好起来,他顺从地让怀仞拍着背,把那一口气顺过来。
“……那天是我不好。”怀仞的手指触到苏翎的伤口附近,眼色忽然有些恍惚,许久,他低低地开口,“伤口还疼么?”
“……已经好多了。”苏翎的声音淡淡的。
怀仞听苏翎如此说,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一手去解他的衣物。“让我看看。”
“怀仞……”
苏翎一惊,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阻止他。
肩上的伤口一共裂开过两次,直到现在依然惨不忍睹,他不想让怀仞发觉。
“你说的话向来都做不得准的,我要亲自看看。”
怀仞按住他的挣扎,继续手中的动作。他知道苏翎一向不会照顾自己,这段时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伤口绝对不可能被照料得很好。
淡淡的百合薰香在空气中缭绕,苏翎把身子俯在怀仞胸前,任他摆弄。
那个碧眸男子的身上带着好闻的气息,与房间内的薰香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味道。房间内很安静,这让苏翎可以感觉得到身上的白纱是如何被慢慢解开,还有怀仞在呼吸之时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缩在他的怀里,觉得自己被一种温暖和舒适包围,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只有怀仞才能带给他,苏翎发现自己喜欢和他在一起,对于怀仞的不期而至,他比想象中的还要欣喜。
“比我想的还要糟糕,不止裂开过一次,后来你又怎么伤到了?”
怀仞的手指揭开最后一层白纱,微微顿了顿,皱眉低语。很少有人知道,怀仞的医术堪称一流,对于苏翎身上的伤,他只需微微地看一眼就能明白大致的情况。
苏翎的右肩上,被白虎撕裂的地方已经大片地结疤,然而,因为再三的开裂,那些暗红色的伤疤长得并不平整,有些地方还隐隐地渗着血——可以想见,即使以后伤口愈合,也会在肩背上留下一片不可磨灭的伤痕。
“是那个小皇帝?那天出事了,是不是?”怀仞何等聪明,略一推断时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说我离开的那一夜你宿在寝宫,第二日清晨李稷他们便冲了进去……就是那时,对不对?”
怀仞的语气有些冷,轻柔而低沉地传到苏翎耳际。
那样不同寻常的语气让苏翎隐约感觉到什么,他微微缩紧了身子,咬唇。
“我不想再提。”
“你,……”怀仞抓住他手臂的手微微一紧,接着却松开了,叹息,“也罢,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
他不再说话,细心地替苏翎换过药。
怀仞的手脚很轻,让苏翎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用的药膏也清凉,不一会儿,苏翎原本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下来。
16
“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怀仞替苏翎换好药,又安顿他睡下。
苏翎伸手抓住怀仞的衣袖,“怀仞……”
“恩?”
“那天,我对你太凶了,……”
闻言,怀仞忽然轻轻一笑,握住苏翎冰凉的手,把它放进软烟罗缎面的被子。“说什么呀,……是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苏翎,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了,乖。”
怀仞说着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苏翎……那是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气说出来的话,可是却被你拒绝。
我知道你的身上背负着很多,可是我背负的也不比你少。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让我们共同卷入这个旋涡……
怀仞静静望着苏翎的睡颜,目光幽邃,如月光下深不见底的夜海。
苏翎断断续续地睡了很久,每次醒来时,总会看到怀仞坐在旁边。
因为肩伤和旧疾,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睡得也不沉,后来怀仞索性就抱着他,在他的怀里,苏翎总能睡得安稳一些。
几日下来,怀仞自己没睡过一场好觉,饶是他内功深厚也有些支持不住,所幸苏翎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怀仞,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渐渐地到了春天,那一日,苏翎自怀仞怀中醒来,望着帘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淡淡道。
“照顾美人是我的兴趣,仅此而已。”
见苏翎问,怀仞替他梳理长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答道。
既然在那个黄昏,他已经被苏翎拒绝,那么,无论如何怀仞都不会让自己再陷下去——因为他的身上还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苏翎闻言微微笑了笑,垂下眼帘。
心中有一丝连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是怀仞的回答令他满意。
在经历了那个意外的黄昏后,苏翎忽然无法确定他与怀仞之间到底算是什么,这让他觉得危险和混乱。他必须重新确定他们的关系,让事情重新回到掌握之中,他们只能是情人与伙伴,除此之外,他并不想与他有另外的纠缠。
——这个有着深碧色眸子的异族男人,太过飘忽神秘,而这种不确定性让苏翎感到不安。
苏翎从来不问怀仞的身世,这不是他该问的。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在暗中查过,关于怀仞,苏翎只知道他是冰国人与燕国人的混血,祖上也许是冰国的贵族——仅仅知道这一点内容,再也查不出其他。
“身子这么单薄,该如何胜任繁重的政事?”正想着,怀仞却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送来监国府的文件都是内阁筛选过的,可每天依旧倚叠如山。苏翎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会全心全意地看,这让怀仞很是皱眉,然而却很少阻止。
苏翎一笑。“南边的饥荒,近几日的防汛,还有陛下元服之后大大小小官员的调动,哪一样耽搁得起?”
“也不至于让你如此拼命。”
“……我今日不拼命,就永远对不起先帝。”
苏翎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
怀仞微微一怔,接着却不做声地叹口气。
自从那个黄昏把话挑明以后,苏翎在怀仞面前就不避讳自己的想法。
怀仞微微抱紧了怀中的他,把自己的头埋在他乌黑的发间。“……过几天,我替你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
这个春天,冰国的雨水很丰沛。
过于丰沛的雨水让韶京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城较几个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完全被雨水淹没。
京城的官员都忙碌着,为了今春突如其来的雨水,也为了预防即将到来的瘟疫。
内阁的折子堆得一天比一天高,南边的饥荒还没有过去,可是突如其来的雨水已经断送了几乎一切开仓散粮的可能性,倾盆大雨在全国各地蔓延,好几个州府的堤坝都冲毁了,洪水肆虐开来,让所有人感到恐慌。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吗?”
皇宫大内的琉华殿外,李稷一身朝服站在阶前。
闻言,殿前侍立的太监抱歉地摇了摇头,“陛下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肯见任何人。”
“啪”地一下,却是李稷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白玉栏杆上,那双苍老的眼睛从满头的白发出显现出来,望向殿内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失望。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见到陛下!”
李稷说着就要往里闯,却被值班的太监拦住了去路。
“大人,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可南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难道陛下准备放任不管吗!”
“陛下说了,一切政务请与监国大人商议。”
又是苏翎!
李稷在袖中握紧拳,气得连胡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年岁已高的他已经很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可自从元服大礼以后,沧雅就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对一切事务不管不问,日复一日地放纵作乐,饮酒颓唐。李稷屡次想要面见圣驾,都被守门的太监以同样的理由挡了回来——有什么事情,去找苏翎商议。
即使在水灾如此险恶的今天,沧雅竟也只有这一句话!
国家处于危急之中,此时正是建立功绩,树立威信的绝佳时机,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沧雅就很难扳倒苏翎,这怎能不叫忠心耿耿的老臣心急如焚?
“陛下!”
“臣是李稷!”
“臣请求陛下亲自处理政务!”
眼见今天又进不去了,李稷再也顾不得体统,放声大叫起来。
然而,幽深的宫殿内依然没有半点动静,沧雅斜卧在龙椅上,一手拿着酒壶,正拼命地往嘴中灌酒。殿外的一切嘈杂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又哭又笑地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苏翎,你如果要权力,我就全部给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而你可以尽管拿去我的一切,……
“陛下!……”
“陛下!……”
御华殿外,李稷的声音嘶哑而苍凉。
“李大人?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而略带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悠悠回荡在水气氤氲的大殿外。
殿前的太监一见来人,都不由行礼,“首辅大人。”
连李稷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也抬起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李大人,陛下还是不肯召见么?”
说话的是内阁首辅苏砚,苏翎的亲哥哥。他也听说过沧雅不问政事的消息,今日抽空前来求见,不料却在这里遇见了同为太傅的李稷。
“……”
李稷看着苏砚,没有说话。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冷静沉稳的光彩,风华内敛,不焦不燥。
李稷知道他虽然年轻,却是一个心计深沉之人,不然苏翎不会放心把首辅的位置交给他,这些天来,王朝的很多事情都由苏砚全权处理。
只是,不知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也来求见沧雅?
“首辅大人,您这是……”
怔了一怔,李稷心中思虑万千,然而转念之间便恢复了从容的样子,问道。
苏砚一笑。
他的笑容有如一朵破冰绽放的白梅花,美得令人目眩。
苏砚道:“自然是来求见陛下。已经整整两个月了,陛下都没有过问政事,我是来请陛下处理政务的。”
“你?”李稷有些疑虑。
沧雅尚未元服之时,也会亲自处理一些政事,如今完全不问朝政,却正好让大权落到苏翎手上——作为苏翎的哥哥,苏砚怎么看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仿佛看出了李稷的疑虑,苏砚又笑了一笑。
他上前几步与守门的太监交涉,两人低着声音不知在说什么,李稷只见那太监一开始不断摇头,后来却仿佛答应了什么似的,微微点了点头。
苏砚的眉目舒展了些,退后几步,道,“如此,就麻烦公公了,请公公务必转达陛下。”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却见苏砚慢慢步下台阶。
李稷拦住他道,“你也不让进么?”苏砚苦笑一下,与李稷并肩向宫外走去。
“陛下也忒孩子气了。”苏砚有些感慨,低声。
李稷见他如此,微一踌躇,却道,“想不到首辅大人也会来请陛下亲政。”
“不是亲政,只是处理政务而已。”苏砚更正李稷的话。
李稷的眉头微微一皱。
不过二人的政见不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方才自己的那句话其实是失言,李稷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苏砚多做纠缠。
“为何?”权力把持在苏翎身上,对你不好吗?
后半句话李稷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苏家的两兄弟关系是极其好的。
闻言,苏砚的目光有刹那的恍惚。
那张俊美的脸由于连日的疲劳而显得有些憔悴,他低语,“翎儿从小就身体很弱,如此繁重的政务,他肯定吃不消……我方才请太监转达的,也正是这句话。“
17
连绵不断的春雨给出行带来很大的麻烦,为了照顾苏翎,怀仞干脆在监国府中住了下来。
几天前,他给苏翎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意外地发现他的体质比想象中的更薄弱。
苏翎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又是早产,先天的不足让苏翎的底子很单薄,虽然后天也曾研习武学,但连年来的劳累却几乎拖垮了他。
怀仞每天给苏翎把脉,精心配制了药为他调理,长此以往,苏翎的身体也略微有了起色,可怀仞的心情却依旧轻松不起来。
前几日,燕京的弟弟派了人来,要他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赶回去,怀仞知道,自己陪伴苏翎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往后的岁月里他不能够照顾他,可苏翎,却又那么的令人担心。
怀仞喂苏翎燕窝粥的时候,内阁首辅苏砚走了进来。
苏家的两兄弟关系向来不错,是以苏砚每次到来都不需要通报。
那个俊美的男子看到怀仞,双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怀仞也感觉到了,只是向他淡淡一笑,起身离开。
“自己乖乖地把粥吃完,不许剩下,知道吗?”怀仞在苏翎耳边低低地说。
苏翎的笑容很清浅,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去。
苏砚不喜欢怀仞,这已是他们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苏砚曾经对苏翎说过,不要和来历不明的人走得那么近,他知道苏翎曾经查过怀仞的底,也知道他几乎没有查出什么,这一点让苏砚很担心。
然而,苏翎总是笑着对哥哥说不要紧的,苏砚知道他这个弟弟的脾气,也看在怀仞这么细心照料苏翎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翎这个孩子,在饮食起居方面实在是太让人操心了。
“抱歉让大哥久等了。”苏翎一口一口地把粥吃完。本来他想叫人把碗筷撤下去的,可是被苏砚以眼神制止了——在这方面,苏砚与怀仞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
“不碍事。”
苏砚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沉稳凝定的感觉,与怀仞带着些许磁性的感觉完全不同。
苏翎一面想着一面听大哥说下去,他说,“翎,南边的奏折来了,慕容序亲自上的书,说瘟疫开始蔓延,请求朝廷准许他将疫区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
苏翎有些沉吟。前些日子洪水爆发的时候,朝廷已经派官员前去治理,如今洪水结束,瘟疫却开始肆虐起来,流传的范围涉及三个州府与两个郡城,被困在疫区里的百姓有两万余人,如果用火焚的话……那可是一大批人的性命。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事,苏翎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他浅浅喝了一口茶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慕容序是朝廷派到南边的巡抚大员,他在临走之前,曾经得到过全权处理疫区事务的权力,照理来说,即使是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上报朝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知会朝廷一声?
“慕容序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年,慕容序是苏翎亲自点的状元,苏翎相信他有处决两万余人而不为所动的魄力,也不喜欢他人改变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在事前给朝廷上书。
苏砚的神色沉静。
对于苏翎会先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是就那两万人该不该杀做出决定,他仿佛一点也没有意外。
清冷的雪光映照在苏砚的脸上,使他的容颜看起来刚毅得仿佛被冰雪铸就——很早以前苏翎就很羡慕他的大哥,大哥的长相继承了父亲俊美冷毅,而苏翎自己的容貌却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画舫上的第一美人,虽没有浓郁的脂粉气息,但总嫌太过清丽了。
“既然他给朝廷上书,到时候民怨沸腾,责任就在你。”
这个问题显然苏砚也想过,如今见苏翎提出,便一字一字冷冷道来。
苏砚这句话说得很简练,可是苏翎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惊了一下。
两万余人的性命事关重大,屠杀那么多人,谁下的命令谁就会招致怨恨,民怨虽不是那么可怕,但如果有人利用它来做文章,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慕容序即使有能力也不想担当,那名男子有能力是不错,不过同时也是一名官场老手,如果能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他就不会一力扛在肩上。
“他知道你一定会准许,所以才会毫无顾忌。”
苏砚的声音清晰传来,“苏翎,他知道你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真是,……”
苏翎一手支着额,微微苦笑了一下。
对付瘟疫唯一的方法就是火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根源。
他们都知道苏翎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一定会同意火烧的方法……也因此,慕容序才敢毫无顾忌地上书朝廷,一旦得到他的批准,那么,原本扛在他肩头的责任就会落到苏翎身上。
“最近的朝廷命官,一个比一个奸猾了……”苏翎喃喃地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哥,陛下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
沧雅不问朝政已经两月有余,原本他们都是瞒着苏翎的,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翎虽然一直在府中调理,可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苏砚闻言,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清茶。“是。如果陛下不出面,责任就全在你我身上。”
他没有告诉苏翎昨日进宫的事,而苏翎若有所思。他原本以为沧雅日复一日的放纵颓唐是因为想取信于他,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苏翎几乎都已经相信他的真心了,可是如今看来,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苏翎冷笑一声。“我倒真希望他这样做是因为有什么阴谋。”
他无法忍受沧雅的荒废,不管那是由于什么原因。苏砚只是凝望着杯中的清茶,沉默不语。他知道苏翎在期待什么,如今,就看沧雅的态度了。
——看苏砚昨日的那句话是不是足以打动他。
“说起来,倒是慕容序这个人圆滑得很,以后要多加注意了。”
苏翎有些感慨,抬头对他的大哥说道。
“也许他是他们的人。”
苏砚的语气冷冷。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有可能他只是明哲保身。”
苏翎淡然笑了一下。慕容序入朝为官整整四年,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慕容序的底,但感觉上,他和那些亲近沧雅的大臣并不是一路人。
“大哥,不必太过担心。”
“这件事的干系太大了,如果慕容序不上报,一旦事后朝廷中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难保我不会弃卒保车,拿他开刀……也许慕容序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决定事先得到朝廷的准许。”
“你会弃卒保车吗?”苏砚看他一眼。
苏翎笑了起来。“说不准。这种事情。”
“南边的事情等不得了。”苏翎拂袖而起,“传令下去让慕容序酌情处理。”
“翎,这件事由我来准许。”
如果是内阁下的命令,那与苏翎就不会有太大干系。即使日后有人要用这件事做文章,也牵扯不到苏翎头上。
苏翎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大哥他……想必已经思虑了很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自己,宁愿用身体挡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都知道,火烧疫区两万余人的决议事关重大,虽然谁都疫区知道不得不烧,但感情上却让人无法接受。何况这样做会招致民怨。因此,谁做出的决定事后谁就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苏砚比谁都清楚,却愿意代他承受这一切,叫他怎生不感动莫名?
“大哥,我,……”
望着那张如冰雕般俊美的容颜,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苏砚轻轻握了一下苏翎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别这样……翎。再说,不一定会有事的。”
不一定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反对苏家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沧雅的元服大礼一过他们一定会发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大哥的平安?
苏翎想到这里,忽然转过身去,望着他的大哥粲然一笑。
“不必如此,大哥,你没有必要卷进去。”
他淡淡说着,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春季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18
苏翎回过头的时候,见到怀仞站在他的身后。
那双深碧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一些什么。
苏翎轻轻笑了笑,“怀仞?”
“他走了?”
“恩。”
这段时间,苏砚时常会来。
而每次撞见怀仞时总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苏砚嘴上不说什么,可苏翎知道,他相当不喜欢怀仞。而怀仞,待苏砚的态度也很是冷淡,虽然每次都不失礼数地点头致意,但苏翎总觉得,在他那优雅礼仪的背后潜藏着一股暗流。
“怀仞,你和大哥这是怎么了?”
这一次,苏翎终于忍不住,目送着大哥离去后,回头对怀仞说了一句。
怀仞很无辜地微笑,“关我什么事……是你的大哥不喜欢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慵懒地倚在廊边,幽深如海的眼睛微微眯着,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苏翎扬了扬眉,心知大哥只是过于担心他,而怀仞的确无辜,可还是忍不住和他抬杠——
“一定是你哪里得罪他了,不然以我大哥那么好的人,不可能和你过不去。”
隔着清澈的雪光,怀仞轻轻笑了起来,低头吻了吻他。
“苏翎……你大哥只是保护欲过度,你知道的。”
他伸手把苏翎抱过去,一边轻轻地吻着一边喃喃地说,“苏翎,这两天我还是回去住吧……省得你大哥见到我不开心,也让你为难。”
“你,……回去有事?”
若没有特殊的原因,怀仞一般不会离开苏翎,苏翎见他如此说,心里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怀仞有些懒散地笑了。
“我的家里人要来了,得回去招呼一下。”
“哦?”苏翎扬了扬眉毛。
从来没有听怀仞提过他的家里人,对此苏翎很是好奇。
可怀仞显然不愿意多讲,又是微微一笑,把话题错了开去。
“过几日我就过来,你自己要按时吃药。”
怀仞的离去让苏翎感到一丝的不安,阴沉的天空总让他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然而这几日政务愈加繁忙了,不只是冰国境内天灾人祸,连邻近的燕国都似乎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燕国……那个穷兵黩武,一直对冰国虎视眈眈的国家。
处理公事的闲暇里,苏翎有时会想起很多年前随昭明帝亲征的情景,那一次令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战争里,昭明帝亲手斩杀了燕国的帝王凤飞扬……这个仇,骄傲的燕国人迟早都是要报的。
燕国如今的君王是凤飞扬的第四子,名唤凤蹊,据说那是一个极其冷酷而高傲的年轻人,比苏翎小一岁,然而却比冰国君王沧雅大了很多。
这个春天……还真是麻烦啊。
苏翎在府中忙乱了几日,越想怀仞的事情就越觉得不安。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日的天气太过阴沉,或许是因为当时怀仞的眼神隐藏了太多。
于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里,他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怀仞的府邸坐落在韶山至深的地方。
外面还是春雨淅沥,可韶山深处却依旧覆盖着百年不化的积雪。
苏翎曾经到这里来过几次,不需要人带路,径直来到那座隐秘又华丽的庭园门前。
“苏公子……”
也许因为到这里来的客人不多,门前的下人依旧还记得他,见到苏翎在这样的时候到来,有些诧异和吃惊。
苏翎向他微微一笑。“我是来找你家司徒公子的。”
“……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通报。”
那下人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惊慌,尽落入苏翎眼中。
苏翎伸手拦住了他欲往里走的身子,淡淡道,“不必通报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以往苏翎前来时,庭园里的下人们往往会先把他迎进客房,这才去通报怀仞。
然而今天,这个下人的行为让苏翎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还有那慌乱的眼神,更让苏翎感觉到事情的重要。
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翎心念电转,不顾下人的阻拦跨进庭院。
怀仞府里的下人不比别处,都称得上是训练有素,见苏翎要硬闯都是不顾一切地围了上来,苏翎眉目一冷,施展出小擒拿手法一一把他们解决。
“抱歉。”
他低低说了一声,快步往里走去。
发生在府中的事情肯定不同寻常,不然那些下人不会那么紧张。苏翎想要知道真相,他想要更多地了解怀仞,有一个太过神秘的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多少都不会有什么安全感。
亭台楼阁。
细雪青松。
苏翎转过一重重的回廊往深处走去,青灰色的天空中,一朵绯红的烟花忽然升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带着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庭院上空。
苏翎先是一怔,接着微微冷笑,也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
“……苏翎。”
庭院深处,那扇雕花的木门被打开的时候,苏翎见到了两个人。
那是两名同样俊美的男子,面容有七分的相似。所不同的是,怀仞的眼睛是幽深的碧色,而站在他身边的那名男子,则更接近于纯粹的琉璃色。
……那是,最纯粹的燕国人才有的颜色。
“……苏翎。”望着他,怀仞轻轻笑了,“怎么就过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苏翎不说话,只是望着他身边的那名男子。
那是一名兼具了俊美与高傲的年轻人,有着冰一样的眼神与剑一样的犀利。
那名男子望向苏翎的时候,眼神中带了一丝兴味和探索,可是更多的却是轻蔑和敌意。
——其实,他表现得也并不明显,可是苏翎就是能够很轻易地感觉出。
我不喜欢这个人。
苏翎对自己说。眼前的男子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而怀仞则与他不同,怀仞的感觉永远是慵懒迷人的。
“冰国的武烈将军,皇朝的监国?”
倒是那名男子先开口了,语气也是不出所料的孤高犀利,他放下手中一直在把玩着的一只玉杯,拢了拢身上的孔雀织金长袍,“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苏翎站在雕花木门前面,看着那名高傲的男子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苏翎在那男子琉璃色的眼眸中看到了冰冷的讥诮。
“……我的弟弟不懂礼貌,真是抱歉。”
那名男子一旦远离,怀仞就把苏翎揽入了怀中。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安抚的,可不知为什么,苏翎总觉得其中掺杂着一丝的紧张。
“他是燕国人。”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苏翎抬起头来望着怀仞的眼睛,“怀仞,而且,他的身份不低。”
只有最高贵的人身上才会带有那种优雅和孤高相混合的感觉。
怀仞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家族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是燕国那边的负责人,与我在冰国所做的一样。”
苏翎的洞察力是敏锐的,即使怀仞的弟弟不了解,怀仞却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只要解释得稍有不当就会为日后留下麻烦,那么,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会毁于一旦。他们的家族生意做得很大,如今一笔巨大的买卖更是到了关键时刻,他需要苏翎的配合。
“……”
苏翎不语。
这就是怀仞离开监国府的原因么?家里来了人……指的就是这个高傲的弟弟。
那么,庭园门口的那些侍卫之所以会阻拦他,也是因为那个人在这里……那个人的身份,果真很是贵重。
“怎么又到冰国来了?”怀仞与苏翎相处了好几年了,苏翎知道,像他们这种人,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是绝对不会离开势力范围的,既然如此,那名年轻人的到来又意味着什么?
“呵呵,为了一些家事。”怀仞只是笑了一笑,“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这个情报卖给你。”
“……奸商。”
苏翎轻轻啐了一口。
家事吗?可是看起来好象很严重的样子。然而,苏翎知道怀仞不想说,像他们这种人多少都有点自己的秘密的,苏翎也就不再勉强。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名男子的眼神让苏翎觉得很不舒服,还有怀仞今天的态度也是。
19
“既然来了,就明日再走,我也正好看看你的伤口。”怀仞错开了那个话题,对苏翎微笑道。
“那你的正事怎么办?”
“正事?”怀仞微微一怔,随后想起了他的弟弟,“没关系,有小蹊在处理。”
“小溪?”这是什么名字?
苏翎联想起那名年轻男子冷漠凌厉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出来。
怀仞也微微一笑。“小蹊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就是性格别扭了一点。”
听怀仞这么说,苏翎再也忍俊不住,俯在他的怀里大笑起来。
怀仞环抱着他颤抖的双肩有些无奈地苦笑,知道苏翎今天心情不好,刻意逗他开心,只是不知这样快乐的时光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屋子里待了一会,怀仞领苏翎去他惯常居住的房间。
老在这个厅堂里待着不好,这里是怀仞日常议事的地方。
怀仞与苏翎并肩走在曲折幽静的山径上。
方才的不愉快已经过去,怀仞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苏翎披在肩上。
相处得久了,仿佛很多事都成了自然,苏翎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接受他如此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司徒怀仞这个人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如今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不可否认,在他身边苏翎总觉得十分惬意。
怀仞的居处很大,各种建筑依山而建,然而却十分隐秘。
穿过一条条迷宫似的幽径,他们在一间石屋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雕琢得很精致的玉石小屋,据怀仞说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偶尔他会宿在这里。
“要茶么?”
进屋后,苏翎在铺着银狐裘皮的石椅上坐下,那名优雅的男子问了一声,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径自转身为他泡茶。
上等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在空气中萦绕开来,与冰国名茶寒山初雪不同,茉莉花茶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茶,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物事。可怀仞泡的茉莉花茶却与众不同,不知道他还加了什么,香气没有一般的那么馥郁,然而却平淡冲和,悠远绵长。
“你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苏翎浅浅抿了一口。
“能得到监国大人的褒奖,当真是万分荣幸。”
怀仞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在苏翎身边坐下来,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
“是梅花上的露水?”
水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带着一丝梅花的暗香,然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苏翎有些不太确定。
怀仞但笑不答。
“对了,苏翎,你看这次的瘟疫能压得住吗?”
怀仞用手指转动着茶杯,片刻,有些不经意地问。
“已经派了慕容序去,他能力不弱。”
“你相信他?”
“我想他应当有这个能力。”
“那么,……”
怀仞沉吟了一下,“你相信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结束么?”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苏翎是真的不知道。慕容序的能力的确不弱,可眼下是春天,要控制疫情十分艰难,他能否做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对了,怀仞,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了?”
“这件事多少会对我的生意产生影响。”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怀仞接手的生意五花八门,连苏翎也不甚清楚,不过冰国出了那么大的事,无论是对哪个行业,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从去年开春以来,就没有安宁过呢……”
苏翎有些感叹,这段时间过得多灾多难,干旱、洪水、瘟疫轮番肆虐,边境上又战争不断,牵扯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况且,不管瘟疫这一关是不是熬得过,年景如此凄凉,今年的收成也几乎全部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笑一笑,有些无关痛痒。
苏翎道,“怀仞你真是一个很没有同情心的人。”
怀仞伸手为苏翎添满茶,淡然,“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说完又笑,“来年你如果需要什么的话,我可以为你办到。”
“……算了,你们这些奸商,恨不得世道越乱越好,……”
“趁乱赚钱才是你们的生存之道,……”
“不要说得比我还了解似的。”他伸手把苏翎抱过来,低头轻轻吻他,呢喃,“苏翎,倒是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这段时间,又瘦了。”
“我,……不要紧……”苏翎笑着侧头躲避他的吻,他的气息拂在他的耳边,有些痒。怀仞用身子压住苏翎的身子,不让他动弹,随后吻又落了下来,一路下滑。
丝绸的衣裳被解开了,怀仞把苏翎翻过来,露出苏翎肩背处黯淡的伤口。
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丑陋地盘踞在雪白的身体上。
怀仞的吻忽然停下来了,久久地抚摩着那道疤痕。
“怀仞?”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苏翎的后背,引起他一阵轻微的颤抖。
“苏翎,总算你的肩是保住了,……”怀仞的语气有些恍惚。
虽说御医开了方子,可自从怀仞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用他的药。
这名神秘的男子调配了很多种药给苏翎使用,在他的悉心调理下,不仅是肩上的伤,就连一向虚弱的身子也好了许多。
可是,无论怀仞的药再如何灵验,苏翎受的伤太深,终究留下了一道疤痕。
“可惜了,如此漂亮的身体。”
怀仞一边说着,低下头去在那道伤疤上轻轻印下一吻。
天际的光芒透过水晶帘子照进房间,映在苏翎洁白的后背上,使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一种半透明的白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道狰狞的伤痕。
“这么单薄的身体,真不像是带兵打仗的呢。”怀仞再次用嘴唇碰了碰那道红痕,呢喃。
苏翎翻过身体,望着怀仞轻轻一笑。“可是我却比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
“……我倒宁愿你做得差些。”怀仞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呢喃着过去,纤长的手指抚摩过苏翎的眉眼,又一路蔓延到他的锁骨,“苏翎第一次来杀人是什么时候?”
苏翎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太久远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是么?”怀仞轻声笑了出来。
“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尤其是这双手,在深秋的冷雨中握住酒杯,苍白到了极点,仿佛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碎似的。”他说着握住了他的手。
不其然地听他提起那段往事,苏翎也笑了笑。
那是他十七岁左右的事了。那一年,苏翎刚刚被升为大将军,统领冰国近一半的兵力。
那时的他随着奉昭明的诏命去昌州处理一些事情,回程的时候与侍卫走散了,一个人在路边的一个凉亭里面歇息。后来遇到几个混混,上前来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苏翎在他们动手之前制住了他们,之后听到旁边有人轻轻鼓掌,回头一看,见到一名俊美优雅的男子——就是后来成为他情人的怀仞。
“说起来,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出手救我。”苏翎开始翻旧帐。
怀仞轻轻一勾唇角。
他的微笑优雅到了极点,又带着几分慵懒。那男子带着淡淡戏谑的声音传来——
“我只是想看看这样的一个美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处理而已……”
“没想到美人你的武功竟然那么好,更没有想到你出手会那么狠……”
怀仞的目光有些迷离,“苏翎,那时侯我就在想,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虽然身为一名将军,但你的身上几乎没有伤口……”
“那是因为我爱惜它就如同爱惜自己的性命。”
苏翎笑了笑。他身上唯一的一处伤口就是肩上被白虎划伤的痕迹,大凡武人,像他这样的很少,可他自小就被大哥和昭明教诲,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一定不能让它轻易受伤。
“是一直没有遇到对手的原因吧。”怀仞喃喃低语。
苏翎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回来,“怀仞,还说,你不就是我最大的对手?”
怀仞的剑术可称天下无敌。虽然苏翎也是此中的佼佼者,可每次与他对敌时,都以厘毫之差败下阵来。被这样的一个人用那么懒散的语气夸赞,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他抬眼看着苏翎,笑了笑。
“干什么说那么煞风景的话,你想赢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
话虽如此。可是,尽管苏翎每次练剑时,输给怀仞的只有一招半式,却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一招半式。每次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
“过几天我们再比一场。”他有些咬牙切齿。
“可以,不过要等你的身体再好一些。”怀仞说着又吻了下来,辗转噬咬着苏翎的嘴唇,一路蔓延。
“怀仞……”
“不要乱动。”
“可是……”
“苏翎,你给我专心一点。”
20
那是一个绮靡沉沦的夜晚。
当苏翎的呼吸在怀仞的怀中渐渐平稳下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怀中的美人一如既往地单薄。
精致的眉眼在月光下流露出安静而单纯的气息,那么的没有防备。
怀仞的手指顺着苏翎的眉眼游移,轻轻划过他的唇角,最后停留在他苍白纤细的脖颈处。
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见苏翎皮肤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怀仞的手指朝着那根微微起伏的脉搏压了下去,极轻极轻的。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这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望着那张纯白的睡颜微微出了会神,怀仞的手指终于从苏翎的脖颈上松开。
那单薄的美人静静蜷缩在怀仞的胸前,月光下,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样毫无防备的睡颜,让怀仞的心陡然一痛。
他放开怀中的苏翎,披衣起身。
万籁俱静的夜色中,他的动作很轻,从石屋角落的一个壁珑里取出少许迷香,悄无声息地在薰笼上燃了。
翎……对不起。
他在苏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韶山深处的夜很宁静,月光是优美的银蓝色,流溢在冰雪覆盖的房屋上。
怀仞从苏翎的房间里出来,信步而行,不多时却来到庭园深处最隐秘的地方,在那里,一名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正倚在一株老梅树下,用明亮的琉璃色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小蹊。”
与预料中的一样,知道他的弟弟一定在这里等他,所以怀仞只是笑了笑,打招呼。
被唤作小蹊的年轻男子一扬眉。
他的名字叫做凤蹊,燕国的第六代君王,性情孤僻高傲。
放眼天下,胆敢如此唤他的只有他的亲生哥哥,燕国诗酒风流的大亲王,凤轲。
而凤轲,在这里的名字叫做司徒怀仞。
“怎么,不在房里陪你的美人,反倒到我这儿闲逛。”
凤蹊的语气不大好,望向他的哥哥。此时的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那身孔雀织金袍子,随意地披着件月白的衣,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制成的,月光映照在上面,竟似流水一般流溢不断。
怀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翎的到来是场意外,他与凤蹊的照面也是怀仞没想到的事。苏翎本来已经起了疑心,可怀仞把他安抚了下去,然而,做这样的事情忽然让怀仞开始厌恶自己,他已经欺骗了苏翎很长时间,今夜,望着苏翎的睡颜,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这样下去。
怀仞一面想着一面在梅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就要喝下去。碧玉的酒杯沾唇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挡了下来,怀仞抬眼,看见凤蹊正从自己手中夺走酒杯。
“烈酒伤身。”凤蹊的语气冷冷的。
怀仞微微一笑,也不阻止他,只淡淡道,“小蹊,你不该来的。”
“不该?”凤蹊一怔,接着冷笑,“我不来,难道眼看着你被那个妖孽勾了魂魄吗?我真搞不懂他到底有哪点好,竟让你痴迷成这样!我不来,你还知道要回去吗?”
凤蹊说着,有些烦躁地握紧手边的剑,“那个妖孽就这么令你着迷?是因为他的美貌,还是他床上的……”
“小蹊!”怀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冷了冷。
他不容许任何人侮辱苏翎,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弟弟。
闻言,凤蹊只是微微眯起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依旧在冷笑,“看来,他把你迷得不轻。你竟这般维护他。”顿了一顿,凤蹊说道,“可是我不喜欢他。”
……正好,他也不喜欢你。
怀仞微微苦笑,在心里默默说道。
他站起身来望着比自己略矮的凤蹊,淡淡道,“小蹊,不要老揪着这件事不放,我自有分寸。”来冰国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许多年前,他曾经面对列祖列宗的灵位发誓,一定要帮助燕国完成大业——而等到天下一统之后,他就可以卸下所有的身份和责任,远离那个地方。
怀仞素来不喜欢权力和争斗,所以他把皇位让给了凤蹊。
凤蹊了解他的哥哥,那是一个不喜欢接受束缚的人。
所以苏翎的出现才会让他感到慌乱,他害怕他的哥哥就这样离他而去。
凤蹊的手伸出来,骨节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仞的领口,轻轻一勾,半枚玉石的吊坠就落入他的掌心。凤蹊望着那半枚吊坠目光有些微的迷离,碧绿的暖玉上隽刻的是半只展翅的凤凰——这是燕国皇室的传家至宝,却被凤蹊摔碎,一半给了怀仞,一半留在自己身边。
“戴着这个,走到哪里你都记得我。”凤蹊的目光柔和下来,喃喃。
怀仞望着这样的弟弟有些无奈地叹息,低下头去轻轻吻了下他的长发,“小蹊,……”
“我好,还是苏翎好?”凤蹊抬起头来,问。
这个孤僻和高傲的少年以一种犀利的光芒看着他的哥哥,等待回答。
怀仞有些懒散地笑了。“这是不能比的。”怎么能够比较?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幼弟,而另一个,却是,……
凤蹊一下子愤怒了,摔开了手。“凤轲!你!”
“叫我哥哥。”
怀仞有些安抚地望着他,无奈地笑。在这个任性的弟弟面前,无奈是他出现得最多的表情。
“你不是我哥哥!”
为了苏翎,兄弟之间不知吵过多少回。凤蹊在燕京时就听说他的哥哥与苏翎关系密切,这让他觉得危险。所以才不顾繁重的政务亲自前来,为的就是亲自查看情况,必要时把怀仞带回燕京。
“听话,别耍小孩子脾气。”
虽然表现得不大相同,可苏翎与凤蹊一样,都不是好脾气的人,怀仞这么多年在两人之间周旋下来,说起安抚的话来像吃饭喝茶那么简单。
“我不是小孩子!”凤蹊瞪他。原本俊美的面容此时看来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怀仞望着自己的弟弟,想笑,却只好忍住了。“好好好,你不是,……”
他微笑着看着凤蹊,又补充道,“既然不是,就不要私自离开京城,跑到这里来……你这样,很让哥哥担心。”
“我,……”
怀仞的目光有一种魔力,一种把任何人都吸进去的魔力。
凤蹊望着哥哥深碧色的眼睛,慢慢垂下了头,嗫嚅,“可是,你,……”
“我和苏翎没什么。”
仿佛知道凤蹊要说什么,怀仞淡淡道。
自从那次想要带他离开却被拒绝之后,怀仞就明白,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结果。
凤蹊看了怀仞一眼。“那么,哥哥就和我一起回京城。”
完全没得商量的口气,那个冷漠犀利的燕王又回来了。
怀仞微微一笑。“这边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毕。”
“你舍不得苏翎?”凤蹊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小蹊,……”有时候,小孩子任性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边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就好……再说,你也要到洛邑去处理一下漕运的事。”凤蹊的话冷冷清清,望了怀仞一眼,“哥哥,我不希望你为了他留在这里。他日,我们的将军会与他战场相见。”
21
苏翎醒来的时候觉得身子有些酸痛,房间里萦绕着不知名的暗香,更让他觉得身上懒懒的。
怀仞正站在窗外不知和什么人讲话,隐约听得南边,……慕容序,……一些名词。
苏翎的头有些昏沉。半支起身子,低低唤了一声,“怀仞,……”
门外的交谈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琉璃的帘子被掀开了,那名优雅的男子走了进来。
“醒了?”
怀仞过来扶住苏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倒了水给他喝。
“不舒服吗?”他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一皱眉。
“没有,……”
苏翎在他的喂送下浅浅喝了一口水,一夜的放纵让身子有些酸痛,他放松自己靠在怀仞的怀里。
“对了,你刚刚在和什么人讲话?”
“……无关紧要的人。”
怀仞说着低头,又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微一笑,“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是吗?”
苏翎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怀仞不说,他也不便勉强。
只是,既然提到南边和慕容序,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罢。
“外面的雪停了吗?”
“还没有。”
“韶山的雪景很漂亮,昨天夜里,绿萼梅与冰棱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苏翎拒绝了他的好意。最近一段日子忙乱得很,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人,昨夜宿在这里已属偷闲。
怀仞听他如此说倒也没勉强,径自抱他去梳洗沐浴。
多年以来,怀仞的这个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把苏翎当作瓷娃娃一样的照顾,而且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沐浴完毕,又换上干净的衣物,用过早膳,怀仞道,“我送你。”
“咦?”
苏翎有些惊讶。这些天,怀仞也应该很忙,可是他却说要送他。
“……苏翎,我要离开这里了。”怀仞微一沉吟,开口,“可能会离开很长时间,今天送你回到府里,不知道下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你弟弟,是来带你走的?”
“家里出了一点事,我必须离开。”
苏翎没有发觉,怀仞说到“必须”的时候,目光忽然凝了凝。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凤蹊说得对,迟早他们都会为敌,早一天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哦……”
苏翎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低落,接着却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一笑。
“什么时候回来,来府里找我。”
“一定。”
怀仞的声音很低,他知道,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两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向韶京城内驶去。
当怀仞把苏翎扶上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看见,一株老梅树的树干下,一名琉璃色眼眸的男子正森冷地注视着他们。
“……苏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药,批阅奏折也不要那么拼了,……”
怀仞带着些微低沉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耳边,如诗人低低吟唱乐曲,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苏翎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应着,情绪依旧有些低沉,他想也许是天气的关系。
“不要看书看到那么晚……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求……”
怀仞的声音轻轻传来。
“知道了。”苏翎只能这么地应。
“还有,不要再挑食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哦。”
“冷的话记得加衣物,下人拿来了就不要拒绝,他们可不敢像我一样,硬是给你披上,……”
“恩。”
“还有,……”
怀仞的声音一直很轻,他的手臂环抱着苏翎,如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苏翎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其实,怀仞说了什么他完全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那种低沉悦耳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他有些贪恋地听着那个声音。
怀仞……司徒怀仞。
这么多年了,如今还是要别离……
下得马车的时候怀仞最后拥抱了他,清晨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他们两人就站在监国府门口,彼此拥抱着。
“记得想我,……不,还是不要想我了……”
怀仞的声音有些暗哑。
苏翎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他看见一个人。
一个并不高大却很瘦削的黑色身影。
那个孩子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们,目光里却全是震惊,和因为感觉到背叛而受的伤害。
“陛下!”苏翎叫了出来。
沧雅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就转身跑掉了。
苏翎本能地追上去,怀仞伸手拉了一下,没有拉住,苏翎便从他身边跑开了。
怀仞望着自己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沧雅在空旷的街道中奔跑,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让他震惊莫名。
他从来不知道,苏翎原来会这么自然地被别人拥抱,他感觉自己受了欺骗,因为苏翎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他也曾经对自己说过,陛下是臣很重要的人……
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随行的侍卫和太监追了过来。
沧雅没有理会他们,一个劲地向前奔跑,不知跑了多远,手臂忽然被一个人拉住。
“陛下!”竟是苏翎。
“放开我!”沧雅有些竭嘶底里地大喊。
“陛下!”
“苏翎,你知道吗!”
“因为你怀疑我与李稷他们勾结,所以我放弃了朝政!”
“可是你的哥哥苏砚又到我这里来说,你的身体很弱,受不了太繁重的政务!所以我才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协助你!”
“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却看见你和那个男人,……”
沧雅望着苏翎,挣扎不脱他的手臂,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激动地说着,“苏翎,苏砚说你身体很弱,忙不过来,……可我看到的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忙不过来,而是和那个,……和那个,……”
沧雅忽然说不下去了,极度的愤怒和伤心让他的呼吸很不平静。
苏翎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孩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失神的那一瞬间,沧雅已经从他手中挣脱了出去。
22
乱了,一切都乱了,而他该如何面对那片混乱?
苏翎回到自己的府邸,忽然觉得自己全身无力。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沧雅的软弱让他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吩咐下人准备了温水沐浴,然而当他把脸埋进水里的时候,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怀仞……沧雅……还有昭明留下的皇朝……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力控制一切。
花香和流水的气息缭绕在身边,苏翎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待了多久,他用膝盖支撑着头,眼泪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一滴一滴地掉落。
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在苏翎再也流不出泪的时候,将一块干爽的毛巾递了过去。
“起来吧,别着凉了。”是苏砚的声音。
“……哥哥?”
苏砚没有回答,径直走过去把苏翎抱了起来。
他把这个令人操心的弟弟放在铺着雪狐褥子的坐椅上,一声不响地给他擦干身子。
慕容序已经将疫区两万余名百姓屠杀殆尽,不日将启程回京,而群臣也籍由此事向苏翎发难……这些,本来是苏砚想告诉苏翎的,可是,在看到这样的情景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冰国历769年,沧雅帝四年,春,监国苏翎射杀如阳王于洛邑。
是年夏,大旱,秋饥荒,冬,大雪,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人皆谓苏翎逆天。
冬末,沧雅帝于韶山郁离台举行元服大礼,后退居深宫不问政事。内阁大学士李稷多次劝说无效。次年春,全境大水,不止不休,后继以瘟疫流行,监国苏翎指派一品巡抚大臣慕容序前往南方云州一带处理,序杀两万人,激起众怒。百官是以弹劾苏翎。
——〈冰史〉
弹劾苏翎的消息是苏翎恢复上朝以后才知道的。
而沧雅在放纵了整整一个季节后也收敛了许多,重新坐镇朝堂。对于苏翎的弹劾他本想压下来,可是苏翎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这惹恼了沧雅,一气之下命令大理寺审议。
大理寺多是苏翎用出来的人,偏向于他,再加上苏砚的压力,并没有怎么用刑,所谓审讯,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冰国的牢房多是干净的,大理寺内关押的多是身份贵重的人,牢房就更是如此。
然而,再怎么考究也终究是牢房,四面八方的阴冷空气渗进来,让苏翎觉得有些不适。
青灯的光泽幽幽地洒下来,拂在苏翎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
苏翎把身子在床角蜷缩起来,双手环抱住腿,下颌抵在膝盖上。
一旁坐着的是他的大哥苏砚,此时正将一张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翎,不要老和自己过不去。陛下他本就没有责罚你的意思,只要你……”
“大哥。”苏翎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抬头,声音幽幽的,“我若现在向他低头,他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你,……”
苏砚想说什么,却住了口,深深看了苏翎一眼,叹,“你这又是何苦。”
他看见苏翎的脸色,极其苍白的,在如豆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一丝的透明。苏翎的眼帘微微低垂着,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了无生气的感觉。
苏砚知道,沧雅的事情给苏翎的打击很大,他没有想到那孩子是那样的,为了感情,可以放弃手中的江山。——这不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行为,对于君王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是不可饶恕的。
苏砚不知道,苏翎是不是想用性命去补偿这个缺陷。
“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一念及此,苏砚低头望着苏翎,语气淡淡的,“翎,我不会的。”
把抹修长的身影转身走出去了,苏翎抬头望了一眼哥哥的背影,唇角牵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夏末的时候,燕国举兵四十万入侵边境。
领兵的是燕国名将耶律青云,率领军队势如破竹,边境守军节节败退。在苏砚的建议下,沧雅遂赦苏翎无罪,命他作为武烈大将军,带兵迎敌。
沧雅把苏翎关入大理寺后,其实早就后悔了。
他一直想把苏翎放出来,然而苏翎却不肯给他一个台阶下,这才拖到现在。
苏翎一身戎装带兵出征的那一天,沧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在千军万马的阵前极轻地对他说了句,“苏翎,对不起,……”
然后就看到了苏翎淡到极点的笑容。
“陛下不必对一名臣子如此说话。”
沧雅,你让我感到失望。你还不够狠毒,不具备为君为王的器量。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学习,尽管眼下燕国大军压境,可是等我回来之后,一定会用更残酷的方法告诉你什么是为君之道。
只有这样,我才能向昭明交代。
韶京郊外的风猛烈地吹过来,把军旗与将士们的衣装吹得猎猎作响。
苏翎对着沧雅最后行了一次大礼,翻身上马,率领四万军队绝尘而去。
第一卷 韶京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