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4

我意逍遥: 媚朝纲 51-完

第五十一节

秦慕归拉了柳怀生往西边的路上走,一路上慢悠悠地说着话,他对这条路似乎熟悉得很,遇到变动了的街道,停下来张望一阵便接着走下去。走了一刻钟,隐隐约约地瞧见前方一处诺大的宅院。秦慕归忽然不说话了,站在那静静地望了一会。
柳怀生猜他自小在扬州城里长大,想必是触动了什么心思,他不说,柳怀生也就不问,伸手与他一握,就在身边陪着。
秦慕归回过神来,淡然笑道:"那是我家的房子。"
两个人走到近处。秦慕归拍了拍青色的小门,道:"这是后院。从这门进去,是我家花园。我爹对生意不上心,就喜欢蹲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花草草。我娘在的时候,花园还有个样子,等她不在了,我爹带着家丁瞎折腾,就弄得跟废园没什么两样了。"他们沿着白墙想绕到正门去,柳怀生忽然问:"你这宅子里是种了一棵梅树,一棵桃树么?"
秦慕归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柳怀生现出高兴的模样:"我哥哥来这里寻你们没有寻到,回京以后和我说起过。"
他快跑了几步,费力地仰着头去找那两棵树。秦慕归自认识他以来,只见到柳怀生谦谦君子、遇事冷淡,从没见过他如此欢快雀跃的时候。
那两棵树就种在墙边,相对而生,枝叶交缠,伸展到墙外来。此时正是夏末,梅树光秃,桃树上倒是枝叶茂盛,还有几个熟透了烂在枝上的桃子。柳怀生已经找见了,他停下来痴迷地瞧着,目光里浮上一层朦胧雾气,张口道:"千红过尽,一枝独冷,是为梅;万里烂漫,紫陌情长,是为桃。一清一艳,一冷一暖,一静一闹。这两株植物习性大不相同,那秦家主人,想必是个极有趣的人物。"
他语气轻捻,声调于尾音处微微上扬,声音虽然依旧清亮,感觉却与柳怀生平日截然不同。秦慕归怔忡片刻,听到他说的话,才知道原来是在学当年的柳意之。
"那一梅一桃枝叶缠绕,隔得近了,也不知道秦家怎么养的,居然长势还好。从冬到夏,倒是都不寂寞。原来性子不同,也不一定不能一起。"
柳意之与他说这番话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柳怀生现今说起来,却连想都不必再想。他的脸上似忧似喜,手触着那白色墙壁,不自觉地有些颤抖,指甲在壁上抠出几道深痕。
直到他声音也颤抖起来,终于停下不再说。柳怀生狠狠咬了咬嘴唇,喃喃道:"其实我哥哥......是个顶好的人。"
淡墨探花,虚竹宰相,人淡如菊,织绣无双。若问是谁?京城柳郎。
当年冠绝天下的柳意之,当年风华绝代的柳意之。
当年罪判谋逆,一条白绫潇洒谢罪的柳意之。
秦慕归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柳怀生留在墙壁上的划痕,在那痕迹后面,有几行被灰尘模糊了的字迹: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行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前两句的笔迹与后两句并不相同,是那年某一天大醉之后,他和江文运一起提上的。
他心里有钝钝的痛感,倏忽间便消失不见。痛得过了,埋得深了,游戏惯了,换他去演、去骗,渐渐的,也能波澜不惊地想起,冷静自持地算计。
他想起耶律言卿入宫那天,在芙蓉殿外,他对赵景业说:"不能爱,不求生,自然就不良善。"
那时赵景业脱口问道:"你说柳怀生?"
他心里一阵空落,头一次真心地与那天子说话:"我说的......是我。"
只是说出来了,他才想起那天子不信。
秦慕归望着前面离他不过几步的柳怀生,走到他面前,把他按在墙壁上的手轻轻拉回来,小心地去掉指甲里的污垢。他不去看柳怀生的脸,道:"你柳家一门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世事不能两全,你哥哥在九泉之下,也是希望你忘了旧事的。"
柳怀生手一动,慢慢地平复下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涩道:"慕归,是我失态了。我哥哥与我从小就在一起,只有这扬州城我未与他同去......你这样和我说话,和待旁人都不同,我很欢喜。我也希望你忘了旧事只做秦慕归就很好......只是......"他艰难道,"你不肯看我,却是因为你说的话,自己也做不到吧?"
起风了,风里有点凉意。什么时候夏要过去,秋天要来。

第五十二节

两个人默默地在风里站了一会,那桃树上烂熟了的桃子禁不得这风,"啪"地落到地上。秦慕归轻声道:"这桃树本不是我家种的。估计是鸟儿丢下的种子。我爹嫌它抢了梅树的养分,一直不喜。可是这树既然长了,生了根,发了芽,如今连果实也结了......就断没有不摘的道理。"
柳怀生抬眼望他,对面青衣的青年方才一刹那间出现的犹豫脆弱已经消失不见,如同那一场风一般了无痕迹,让他不禁怀疑那种神态是否当真在这个始终清明的青年脸上出现过。
秦慕归由不得他多想,言笑晏晏,带着他仍旧沿着墙走着,不多时转到了前门。
前门处热闹许多,几个人拖着空口袋围坐在门口。秦慕归赶了几步过去看,原先挂着"秦府"门额的地方,如今写着"扬州粮仓"的字样。
秦慕归错愕一阵,自嘲道:"这房子被封了一阵子,难得江文运不嫌弃,居然把它充作了官府的粮仓。"
柳怀生上前去问那些堵在门口的百姓:"你们是来讨官粮的么?官粮里不是说被混进了霉米,吃死了人?"
那几个人互相看看,一个老汉开口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那些粮商囤积私粮,价钱一涨再涨,哪里买得起。好在知府大人半个多月前当着我们大伙的面把仓库里清出来的霉米全倒进河里去了,也算多少安了点心。"
秦慕归皱了皱眉:"他销毁霉米?销了多少?"
那人又说:"粮袋子装了好多车,大人说是都倒了。官府粮仓里每年有多少霉米都有记录,做不了假,当真是都没有了。"
正说着,门从里开了,一小队差役出来将人群轰散,仓令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道:"赈灾粮早就发完了,你们还来领什么粮食?"又瞧见秦慕归他们,越发来气:"那边两个,年纪轻轻地不会自己挣钱买粮?咱们知府大人府上就在召下人,你们和一群老家伙蹲在这里也不嫌丢人?"
柳怀生头一次被人这样指责,张口结舌反应不来。秦慕归连连点头,一把拽了柳怀生挤到人群外头。转了几个街角,等柳怀生被打击出躯体的魂魄神游归来,正瞧见秦慕归蹲在一群乞丐中间叽里咕噜地商量事情。
"慕归,你在做什么?"
秦慕归答应他:"我要跟他们买身衣裳。"
柳怀生诧异道:"你要他们那......"他本来想说"破衣烂衫",怕刺伤了这些乞丐,又咽了回去,只说道,"你又不是没有带衣裳,何必找他们买?"
秦慕归讨价还价正到激烈处,头也不回地道:"江文运府上不是召下人么?我穿着这身衣裳,怕混不进去。"
柳怀生脸色一变,用力把他拽起来:"你要进知府衙门当下人?你别忘了,你不但是这案子的钦差,还是扬州城出去的逃犯,万一江文运还认得你,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秦慕归起得急了些,晕头转向,嘻嘻笑道:"他认不得我的。这一万石赈灾粮走得蹊跷,替代的一万石霉米来得也蹊跷,我要去翻翻知府衙门里的账本。"
柳怀生松了手,盯着他看了一阵,朝那些乞丐走过去。秦慕归忙不迭地拉着他:"你不是有洁癖么?过去做什么?"
柳怀生不以为意地道:"再向他们买一身衣服。"他认认真真地看着秦慕归,"你去,我也去。"

五十三

耶律莫才和赵景业出了朱府就回了随心庵,柳怀生和秦慕归却迟迟没有回来。落姨做好的饭菜放在桌上没有人动,小舞一遍一遍地跑到门口去瞧。一直到天黑,才有个过路的找着随心庵,给落姨捎了封信。几个人都望着那信,落姨展开来,见是秦慕归写的,便直接念了。信里絮絮叨叨罗罗嗦嗦拉了半天家常,仿佛写完了才想起来似的,在最末尾处提了提他们进了扬州知府衙门当下人的事。
小舞本来兴冲冲地听,谁知一听到"扬州知府衙门"几个字,小脸霎时一白,小声问道:"爷在那个地方么?爷为什么跑回那个地方去了?柳哥哥也去了么?那里......"问着问着声音发起抖来。
耶律莫才拿了剑站起来:"我去看看。"
小舞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仰望着他哀求道:"那里有带着刺的鞭子,有铁钉板子,还有好多好多......你让爷别呆在那里了,要柳哥哥也别在那。"
落姨把小舞抱起来哄了几句,带她先回房间,安慰她睡下。回转时耶律莫才已经出去了,厅里只剩下赵景业面无表情地吃着饭。赵景业回来后就一言不发,一开始那股子乌黑气还只是在眉间酝酿,此时吃着青菜萝卜居然吃得一脸煞气,恶狠狠地仿佛嘴里撕咬着的是哪个仇人的脖子。
落姨看得打了个寒颤,咳嗽一声努力祥和地打破沉寂,道:"慕归这孩子也太冒险了些,没轻没重的,也不知道这官是怎么当上的。"
赵景业一筷子戳进豆腐里,沉稳地,平静地,有力地,慢慢叉着那块豆腐往面前移动。
这官怎么当上的?他眼皮一阵乱跳,冷不丁就想起那天与梁舟说的话:
"梦里,朕东临大海,站在绝壁之上。方是日出之时,浩瀚烟海中升腾起一条红龙,日辉之中,无比端丽辉煌,却又妖冶非常。朕望着他徘徊不能去,却又心下忐忑难安,不能敞开怀抱迎他入怀......"
那豆腐已经送到嘴边上,赵景业心里翻江倒海。那秦慕归一双狐狸眼,一张妖孽脸,说话强词夺理,目无君臣纲常,连画画都是乱七八糟,自己怎么就以为他是个人才呢?梁舟辅佐政务十几年了,居然也说他是什么"人间良材",误导君王该一并治了!张口狠狠咬下,"咔嚓"一声,竹筷断成了两截。
落姨抖了一抖,背上滴下几滴冷汗来。心里默默道:那日柳怀生说这人并非常人,果然不假。
赵景业吐出筷子,只觉得牙齿硌得生疼,端起汤碗喝了几口,埋着头扒饭,直到把自炎黄以来所有的酷刑都想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念着"大悲咒"回了屋子。
落姨长长舒了口气,却瞧见赵景业的屋子始终未灭灯,耶律莫才始终未回来,心里也担起忧来。一面挂怀着敌营里那两人的身家性命,一面又愁着这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别扭,秦家那小子的终身大事只怕是堪忧。
那边耶律莫才翻过了知府衙门的院墙,他轻身功夫练得好,悄无声息地穿堂入室,一直摸到后面江文运的府邸。夜已经深了,家眷住处没有官衙防备得紧,少有人走动,只是诺大的地方,也不知道下人是住在哪里。他正想着捉个人问问,提纵间忽然瞧见院子僻静处有个人站着,身材修长,神色自若,不是秦慕归又是谁?
耶律莫才翻身下去,从后面轻轻搂住了他。怀里的人身体一僵,他轻声道:"外面凉。"秦慕归就再没什么动作,只是轻声笑道:"你功夫真好,我一直注意,也没看见你进来了。"
耶律莫才道:"你要想学,我教你。"
秦慕归笑出声来,不说话。
耶律莫才没听到他回答,等了一会。怀里的身体柔软温顺,秦慕归的发丝随着微风在他下巴嘴唇处蹭来蹭去。他有些躁热起来,想要放开怀里的人,又舍不得,于是找了些话说分散注意:"这么晚,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秦慕归微微侧身,道:"我在等你。"
他叹息一般的声音萦绕在耶律莫才的耳边,随着话语吐出的温热气息,仿佛可以隔着衣服灼热耶律莫才的胸口。他抬起脸,曜黑的眸子倒映着耶律莫才的脸,认真地说道:"我想请你和赵景业帮我做一件事情。"
"江文运用霉米来换赈灾粮,那一万石霉米恐怕只能从扬州粮仓里来。若果真如此,他当着老百姓销毁的霉米就有一部分是假的。他要掉包那里的米,总会有些蛛丝马迹。你们帮我去查一查。"
"好。"耶律莫才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了,道:"你和柳大人赶紧回随心庵去,小舞和居士都很担心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也有些证据要查。"他对耶律莫才柔柔一笑,"你放心,你们那边一办好,就来接我们。"他见耶律莫才仍不愿意,挑眉笑道:"不会有事的,莫非你不信我?"
耶律莫才想了想,放开他,道:"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信你。你对待这件事,和以往态度都不一样,你心里再想些什么,不说我也就不问了。只不过,我告诉过你,我......"他声音忽然一下子放轻,脸上现出些窘迫来。
秦慕归不明所以,凑近了些去瞧他,他的脸越发红,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慕归,继续说道:"我说过我喜欢上了你。你不惜命也好,深入虎穴也好,你要做我不拦着。若是你有个什么,生死我都陪着你就是了。"
说到最后,他面色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话却说得义正言辞毫不含糊。
秦慕归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头发颤,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五十四节

东厢的灯亮了半宿,赵景业坐在桌前,细细思量着这桩案子。一万石赈灾粮从京城出来变成一万石霉米流到了市面上。这赈灾粮是去了黑市买卖,那这霉米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熄了灯,出来到院子里转转,想着耶律莫才去看秦慕归,看得也忒久了点。
他来回走了几步,愤然起来,嘀咕道:那只妖狐狸有什么好看的,说不定是去看柳怀生的。
又转了一圈,等得越发的急,想莫非是耶律莫才失手被捉了?他吸了吸鼻子,巴望着最好别被捉,不然一顿拷问,把那个秦家的小子供出来不打紧,连累到柳怀生可就大大的不妙。
时辰越发晚了,他走得有些累,到院子里石桌子边上坐了一会,忽然记起是上次秦慕归坐过的地方,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立刻蹦起来,穿过过道,去前厅里找了个地方坐,想着等这案子一了,要把秦慕归那个作奸犯科的逃犯五花大绑拖回去,一路上不给水喝不给饭吃,最好再穿个琵琶骨什么的。
他七想八想到这里,神色慢慢的肃穆起来,俨然便有了一代帝王的样子。秦慕归戴罪之身,窃据官位一载有余,欺君犯上,死不足惜!他就算爱惜他,此人也留不得了。想到这一节,他也不再等耶律莫才,转身便往屋子里去。
刚走到过道里,迎面闯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撞到他身上。他疼得抽了口气,愈发没有好脸色,那小身影也撞得晕了,揉了半天头,抬起脸来。小脸上泪痕斑驳,显然是从恶梦里惊醒的,此时看到赵景业铁青的脸色,小丫头往后缩了缩,怯怯地问:"我家爷呢?"
赵景业沉着脸:"没回来。"
"那......柳哥哥呢?"
"也没回来。"
"落姨呢?"
"没看见,睡觉去了吧。"
"那......那......耶律哥哥呢?"
"都没回来!"
小舞失望得"哦"了一声,又怕回去睡觉,局促地四下看了看,终于垂着头往回走。
赵景业见这小丫头的亲密关系榜上显然没有自己的名字,恼得一把拎起她,气势汹汹地扔回她房间里,把她按到床上,拉高被子,恨恨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小舞七手八脚地把被子从头上扯下来,赵景业扭过脸去,冷冰冰地道:"做了什么恶梦?说出来就好了。"
小舞睁圆了眼望着赵景业,噘嘴轻轻地道:"梦到那个屋子了。"
赵景业听着,知道她说的是扬州知府衙门。他们当年在那里关押过,秦如沐还死在狱中。算起来小舞那时候应该是六、七岁,具体的情形或许记不清,却有深入骨髓的恐惧铭刻在了记忆里。
他脸色和缓了些,道:"真有那么可怕么?"
"嗯。"小舞望着床顶点头,"都是血。老爷绑在架子上不动了,爷拖回来,衣服一条一条的,血肉都翻过来了......还有......"她茫然睁着眼睛,眼泪从两边眼角不停往下淌。
赵景业伸手,用温热的手掌覆住她的眼睛。他感到掌下眼睫动了几下,泪水慢慢止住了。
他拿开手,笨拙地胡乱抹了抹小舞脸上的眼泪,冷着脸道:"你家爷现在长成了个移动公害,他不招惹人就不错了,断不会再让人那样对他。"他俯下身,重新给小舞盖了被子。刚站直,小舞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小声道:"不走不行么?"
赵景业抿了抿嘴角,抽出衣角走了几步,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她床边,看着小舞心满意足地迅速会了周公,头疼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啊......"
小舞脸上犹有泪痕,在睡梦里轻轻呢喃,翻了个身。伸手出来,又把赵景业的衣服攥在手里,眉头渐渐舒展开了,露出甜美的模样。赵景业在黑暗里望着那只挣脱不开的小手,又是怨恨,又是无奈,终于哼道:"秦慕归,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五十五节

江府新招来的五、六个下人都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席地铺上被褥,好在夏季余热未退,反而觉得凉爽舒适。正是上午,屋子里只有柳怀生一个人。没有桌椅,他便坐在自己的褥子上,曲着腿仿佛在想事情。门一响,他抬头望了一眼,见秦慕归耷拉着脑袋灰溜溜的进来,"噗哧"一声笑道:"慕归,你也被赶回来了?"
秦慕归没精打采地"哼"了一声:"有你打碎十八只碗的记录在前,我才摔了三个,那老管家的脸就挂不住了。"
"只有三个?"柳怀生促狭地笑道。
秦慕归撇了撇嘴:"第三只碗刚好掉到锅里,锅里刚好正在煮燕窝粥,燕窝粥溅出来刚好烫到那个老管家的手,那个老管家痛得乱蹦乱跳撞倒了正在生火的杂役,杂役拿的柴火撞得到处都是,刚好点燃了灶台旁边的干草......你再等一等,跟我们同屋的那几个灭完火也该回来了。"他四下里一望,意识到没有桌椅,就走到柳怀生跟前,顺势躺在他腿上,眯起了眼睛。
柳怀生笑弯了腰:"你这一闹,在厨房重新修好之前,我们都不用去了。"
秦慕归作出恶狠狠的样子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道:"反正本来也没什么活干。"
柳怀生听了这话,脸色反倒严肃起来,道:"你不觉得奇怪?遇到灾荒,一般就算是大户人家也会有些拮据,怎么会在这时候还要多雇人,雇来了又没有什么事做?"
秦慕归满不在乎道:"无非是请君入瓮罢了。"
柳怀生皱了眉:"你想到了?"
秦慕归道:"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总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盘算要来得好。江文运这一招虽然险,但有用得很。"他坐起身来,"那老管家挑选下人的时候只看不问,你瞧瞧与我们一起住的这些,年纪模样口音是不是都与我们有些像?我疑心他在京上有人。"
柳怀生低下头仔细想着,长睫扑闪,秦慕归望着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柳怀生疑惑地看他,秦慕归笑道:"怀生,你长得柔美,认真起来又天真又可爱,你那铁骨谏臣的名号怎么来的?"
柳怀生面上一红,嗔怒道:"在贼窝里呆着,你还有功夫去想这些。世间传言多有不实,本来也没有什么。"
正说着,门外一阵喧哗,却是与他们同屋的下人灭了火回来了。两人停下说话,门被推开来,进来的个个都被熏得灰头土脸、头发焦黑。始作俑者秦慕归一脸严肃,饱含着同情地望了他们一眼,昂首挺胸地站起来,回到自己铺位上缩进被子里补眠。
柳怀生也拉高了被子躺下来,他的位子在秦慕归边上。两人躺了一会,听那些人来回忙碌一阵,陆续出去打水洗脸。
柳怀生露出脸来,看着对面包得蚕蛹一样的被褥,忽然轻声问:"慕归,你从随心庵离开,在外面逃亡那几年,没有做过苦工么?"
秦慕归在被子里含糊地哼哼了几下,睡眼惺忪地道:"我走的时候,悄悄从庵里偷了两个小金佛出来......"
柳怀生沉默半晌,一扯被子,翻过身背对着秦慕归闭上眼睛。

第五十六节

赵景业坐在太白居的二楼临窗。这小酒楼的对面正是已经做了粮仓的秦府旧宅。赵景业侧着头,望着一道矫健的黑影飞过院墙,几下翻进了宅子深处,默默地哀叹了一声。
这耶律莫才晚上穿件黑衣也就算了,白天也这副打扮去闯官府粮仓,自己这个望风的也做的忒辛苦。
楼梯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小二弓着腰引了一个男人上来。赵景业扭头看了一眼,这男人一股子书卷气,眉目倒也清爽。他赵景业美人见得多了,也不甚在意,又回过头盯着秦府大宅,耶律莫才进去查霉米数目,看不见身影了。
小二一路将人引到赵景业前面一张桌子,拽下肩上抹布擦了几下,满脸堆笑地向那男子道:"知府大人,您常坐的桌子,小的一直给您留着。"
赵景业吃了一惊,暗地里再打量那个男人。依旧是副书生模样,面上有些疲惫神色,原来就是这扬州城的知府江文运。
江文运给了打赏,小二乐颠颠地下去,片刻后端来些茶水点心。江文运心思却不在这些上,一坐下目光便落在对面那座大宅子上。
赵景业又惊又疑,只怕是江文运已有了防备。他也去看秦府的宅子,耶律莫才进去快半个时辰,估摸着也该出来了。他那一身衣服招摇得很,若是出来被江文运看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心里掂量了一下,倒满了一杯茶,正想过去与江文运说话引开注意,却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坐到了江文运对面。
江文运收回目光,啜了一口茶,问他对面的人:"杨管家,查得怎么样了?"
赵景业松了一口气,瞄了宅子一眼,见耶律莫才仍未出来,便沉下心思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管家背对着赵景业,看不清神色,听声音却像是为难得很,道:"大人的消息说,那人当真是扬州人士么?奴才翻遍了这几十年的户籍,都没有这么一个人。"
"没有么?"江文运有些诧异,皱起眉头道,"圣上亲口说他是扬州人士,故而派他走这一趟差,应该不会有错才是。"
管家犹豫许久,道:"其实......若他不叫秦慕归的话,年纪品貌才情相似的......倒是有一个人。"
江文运怔了怔,他手上正在倒茶,却连杯子已满也未曾察觉,直到茶水溢得满桌都是才"蹭"的站起来。管家忙不迭地过来给他擦衣服,他伸手挡了,仍旧坐下道:"你说秦思远?"
管家又给他斟了茶水,江文运接过一饮而尽,片刻后道:"他一向不同意‘士而优则仕',怎么会入朝为官了?"
赵景业听得脸色一暗,没来由地起了怒火。
那管家坐回位子,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真是秦思远,只怕就不光是为赈灾粮一事。"
江文运疲惫的模样更甚,埋着头不说话。管家忙安慰道:"大人也不用焦心。秦思远与西良山盗贼的来往书信还在知府衙门里放着,证据确凿,当年那案子他翻不了。要当真是他,咱们也不必再去查他家世拿他把柄,逃犯的名册上还有他秦思远的大名呢!他进了咱们扬州城,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肯定找不了咱们的麻烦。"
江文运摆了一摆手,转而问道:"他和柳大人都进了府么?"
管家道:"十有八九。"
"知道是哪两个了?"江文运神色和缓了些,有了丝笑意,"我听说昨日里厨房被烧了。"
赵景业一筷子葱油豆腐刚刚放进嘴,差点卡在喉咙里呛死。只听那管家回道:"是烧了。那人的模样我瞧着也眼熟。另外盘子碟子也碎了不少,有个清清冷冷的,跟传闻里貌比潘安的柳大人有些像。"
江文运沉思了片刻,道:"你扯个理由把他们叫到书房里,我亲自验一验。"
赵景业怕听漏了他们说话,不敢大声咳嗽,那豆腐不上不下的,卡得他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吐出来,对着一桌子小菜,只觉得索然无味,吃不下去。转头正望见耶律莫才从秦府里翻出来,便匆匆结了帐下楼,把耶律莫才拉到一边,也来不及问查得怎么样了,先道:"你今晚上去秦慕归那里,告诉他们被江文运盯上了。证据以后再说,千万把人先带出来。"
他抬头望一眼太白居二楼,那管家已经走了,江文运呆坐了一会,又同先前一般望着对面秦家的宅子。赵景业攥着拳头,改口道:"你一个人怕说不清楚,我与你一道去。"

第五十七节

到秦慕归他们住的院子的路,耶律莫才是极熟悉的,赵景业身为帝王,也是自小习武,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树影一晃,眼见着快到了,看见那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树下,赵景业忽而有些犹豫,拉住耶律道:"还是你自己去,我就在这墙上给你们守着。"
耶律莫才也不觉得什么,翻身就要下去,赵景业伸手阻了一阻,低声道:"莫告诉他我来了。"
他这话说出来,不但耶律莫才觉得奇怪,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摆了一摆手,催耶律赶紧去。
他坐在那墙头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耶律和秦慕归说话,心里头只觉得有些烦躁。他这连日来举止都有些不同于寻常,此时思量起来,只觉得这一趟差都不该让秦慕归来走,自己更不应该跟了来。
他把目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躺倒在墙头上,微风徐徐,星斗满天。他眯了一下眼,翻了个身,忽然瞧见一墙之隔,下人们住的那一排房子前面有个白色的人影倚墙站着。
赵景业"腾"的坐起来,又望了那人影一眼,翻过了院子,慢慢地向那人走过去。走得近了,他怕惊吓那人,站住了轻轻咳嗽一声,唤道:"柳怀生。"
柳怀生正等着秦慕归回来,瞧见他现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的模样来,应道:"皇上。"上前一步就要跪拜。
赵景业急忙过去扶住,皱眉道:"出门在外,这些虚礼就免了。"
柳怀生微微一笑:"君臣之礼不可废。"依旧行了大礼,却侧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赵景业被他瞧得有些窘迫,柳怀生走近了几步,几乎就要碰到赵景业的身子。他身上清冷的味道有那么一瞬就萦绕在赵景业的鼻子尖上,柳怀生一伸手,小心地从赵景业的头发上摘下一片叶子。
赵景业尴尬道:"许是刚才躺在墙头上沾到的。"
柳怀生将手收进袖子里,淡笑着,转而问道:"慕归拜托给皇上和耶律大人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耶律莫才今日去查看,粮仓里确实没有霉米剩下。"赵景业一边答着,脸色微微一变,他瞥见远处有几个人打着灯笼朝这边过来。
柳怀生顺着他眼光望去,讶道:"是杨管家。这半夜三更的,他怎么会过来?"
赵景业焦急道:"定是来寻你和秦慕归的。"他连再见的话都来不及说,匆匆翻上了墙提醒那边的两个人去了。柳怀生望着他的背影,仔细地理了理衣裳,静静地等着杨管家过来。
片刻后秦慕归从院子里回来,柳怀生轻轻地笑着,指着那越来越近的灯笼光问他:"老虎的牙齿竖起来了,怎么办?"
秦慕归大笑道:"正好顺着它的喉道进去看看。"
说着话,那几个人已经走到跟前,杨管家瞧见安然立在门口的两个人,着实错愕了一阵,才道:"江大人书房里缺个值夜的,叫你们过去帮忙磨墨递笔。"
两人应了,跟着杨管家穿过走廊,转了几个弯,书房大门敞开,桌上灯光一点如豆,摇曳着映衬着江文运的脸颊。他宽袍长袖,坐在那里一派文人风气。听着了脚步声,他放下手上的书本,搁到一边,又把笔墨纸砚拖到桌子中间,似乎是要写字了。从容地做完这些,他方才抬头,目光先在柳怀生脸上转了一转,又移到秦慕归那里去。
柳怀生怕他还认得,不着痕迹地挡在秦慕归前面,禀报道:"江大人,杨管家叫我二人来值夜。"
江文运便又低下头,无声地允了。两人走过去立在他身后。柳怀生伸手替他磨墨,一瞥之下,见放在桌角的那本书正是他们要来寻的账册。他示意秦慕归来看,秦慕归也凑近了来,装模作样地拿起笔蘸好了墨,递给江文运。他眼还瞧在那账册上,没料到江文运却未去接笔,而是握住了秦慕归伸去的那只手。
秦慕归惊得颤了一颤,手上的笔落了一滴墨,在雪白的纸上四溅开来。江文运恍若未觉,低声道:"我以前有位友人,每次蘸好了墨,总喜欢再用笔尖在砚盘里点上一点。就如你方才做的那样。"
书房里立时寂静无声,江文运握着那只手,就在面前的纸上写起字来,口中接着说道,"他说这样写出的字,一笔有深浅,一划有浓淡,一字便是千丘万壑。"
秦慕归抽回手,笑道:"大人的这位友人妄自尊大,狂妄天真,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江文运转过头望着头,目中尽是惊惶无措,终于露出狠绝神色,道:"你们下去。"
秦慕归一句话也不说便往外走,柳怀生跟着他出来,两个人走出一段,柳怀生忽然快走几步拽住秦慕归,他的力道如此之大,秦慕归吃痛,停下来惊讶地望着他。
柳怀生道:"慕归,我记得秦府获罪,卷宗上记着,证据是你和西良山盗贼的来往书信。"
秦慕归偏过头,低声道:"不错。"
柳怀生薄怒道:"你却从来未对人说过,扬州知府江文运的字,居然可以写得与你一模一样!"

第五十八节

那时的秦慕归还叫做秦思远,十四五岁的少年,料理着扬州第一富豪的生意,文采风流容貌俊美,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实足一只从地府里放出的,叫人哭不得笑不得的小鬼。
秦思远眼高于顶了十四年,终于在一个人面前收敛了爪牙,那个人,灰衣布衫,不喜言笑,行事作风一派文人风气,名字,叫做江文运。
扬州人都知道那一两年,秦家的少爷最喜欢往知府衙门里跑,有案子就坐在大堂角落里支着脑袋一边睡觉一边听审,没有案子就缩在江文运的书房里犹如一只慵懒的猫。
扬州人还知道,隔三岔五的,那小公子会有那么一次怒气冲冲地从衙门里出来,一路上横冲直撞回自己府上去。要是这时候,即便是要做生意,也没人敢上秦家的门,秦小公子铁定是受不了江大人的书生气,正在家里摔桌子摔椅子,等着捉弄人来撒火泄气。
可是那些做生意的也不着急,知道那天晚上,江大人肯定捧着待批的公文上秦家去,就着秦家的烛火安安静静批上一两个时辰,等那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耍够了泼,再带着公文回衙门去睡。到那个时候,秦小公子便是云开雨霁,又是那个精明算计刁钻古怪的生意人了。
只是扬州的百姓们却不知道,秦思远在知府衙门里曾经犯过这样不可饶恕的错。
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躺在灰衣的青年膝上睡觉,那青年正在知府衙门后院的书房里写着字。
少年翻了几个身闲得有些无聊,一骨碌爬起来,撞翻了砚台。他窝在灰衣青年的臂弯里看了一眼纸上的字,两眼一翻,不屑道:"不是说当今天子字写得好看,也要求科考的考生字也好看么?就你这样的字也能当官,看来皇帝老子写得也不怎么样。"
灰衣的青年习惯了他的毒舌,慢条斯理地捡起砚台,擦干净桌子,把弄脏了的纸张扔掉,换上干净的,嘴里教训他道:"怎的这样口没遮拦?皇上怎可以随便非议?你这话传出去足可以治你个大不敬,也就是在我这里说说。"
那少年为着他那最后一句眉开眼笑,璀璨夺目。他略微怔了一怔,看向别处,轻声道:"你说我的字不好看,那你呢?"
少年立刻坐直了身子,抓起笔,蘸好了墨,又用笔尖在砚盘里点上一点,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扬眉说道:"你看好了,我的字一笔有深浅,一划有浓淡,一字便是千丘万壑。"
他却没有看,仍旧低着头,轻声地说:"果然是好看的。教了我写吧。"
少年愈加的高兴起来,道:"这有什么,我自然好生教你。"少年便把笔递到青年手上,在他怀里握住了他的手,在那纸上写了"江文运"三个字。
灰衣的青年说:"不写我的名字,你教我写‘西良山'吧。"
少年不耐烦地道:"那一伙盗匪的山头有什么好写的?你就是整日里在公堂上坐着,坐出了毛病!"
那青年便笑了笑,道:"我想要上奏剿灭了那帮强盗,你教了我,我好写到奏折上去。"
少年心里得意得紧,面上却仍旧做出烦闷不快的样子来,把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写了。
谁知这三个字当真出现在公文上时,也是秦家家破人亡之日。
秦慕归倚墙坐着,眼前黑沉沉的,耳边都是那些熟睡的下人们均匀的呼吸。他侧头看了看柳怀生的睡颜,这个心怀苍生的青年眼里揉不下一点沙子,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之后,倔强得一直都不说话,在睡梦里也紧蹙着眉头。
他面上露出哀伤的笑意,心里道:怀生,我要怎么告诉你呢?那些信上每一个字,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第五十九节

江文运坐在桌前整整一晚。直到天明杨管家来见他。江文运理了理灰布长衫,坐直了身子,把桌上看了一夜的字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杨管家凑到他身边来问:"确定了么?"
江文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确实是秦思远没有错。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进了官府。"
"抓他们么?"
江文运皱眉道:"他是圣上亲点的钦差,怎么抓?先等等看,若是查不出来什么也就罢了,要是有什么动静再说。"
杨管家行了礼就往外走,不小心一脚踢到他扔在地上的纸团,便弯腰拾起来看,上面是昨夜江文运把着秦慕归的手写的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行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杨管家盯着那字看了一会,说道:"大人,五年前梁大人为了筹款一事派奴才来辅佐大人,您和秦思远的交情奴才不清楚。可是初来那阵子,您和秦家公子提诗于壁上的雅事扬州城人尽皆知。奴才只希望您与五年前一般果敢,不要对他有什么不忍才好。"
江文运冷笑了一声,道:"你在担忧什么?你不是亲眼瞧着我抄了他的家,刑囚他爹么?做都做下了,我还回得了头么?"
杨管家跪下又行了个礼,出去了。江文运靠在椅背上,眼前无端地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闭了闭眼,把那少年的影子压下去了。
耶律莫才又来了几次,赈灾粮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官府粮仓旁边的住户有人瞧见了江文运晚上带着人来偷取霉米。知府衙门里杨管家再没来找秦慕归和柳怀生,暗地里盯他们却盯得愈来愈紧。柳怀生还是不怎么说话,秦慕归没奈何,先和耶律莫才定好了时间,准备要离开知府衙门了。
第二日趁着房里没人,秦慕归把柳怀生拽到一边,把案子的情况和他说了,又道:"今儿傍晚,耶律和赵景业在外面接应,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
柳怀生不作声,想了想道:"账本还没有拿到。"
秦慕归笑道:"有人证也就够了。等扣住了江文运,再拿着官府明文来搜查就是了。如今他们盯得这么紧,就算明知道放在书房里也拿不到的。"
柳怀生便不说什么,只是午后又到书房跟前去转了转,江文运始终坐在书房里,他便又怏怏地回来。秦慕归知道他一心捉拿江文运,顺带着还为那事生着闷气,一个下午拉着他在屋里坐着逗他开心,只等着时候到了好出府。
谁知快到傍晚,两人刚出了屋子,远远地就瞧见江文运带着一大群人往这边过来。秦慕归心里着急,推着柳怀生道:"他们在东门等,你赶紧先去,我打发了他们就过来。"
柳怀生站在他身边不动,瞥了那帮人一眼冷冷道:"你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了事机败露前来捉人,你怎么打发?"
秦慕归没料到他倔脾气上来如此难缠,陪着笑脸道:"出去一个总是好的。你......我......"
柳怀生沉着脸看他,秦慕归肚子里准备好的那番情深意长深明大义恶心肉麻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揽过柳怀生的肩头靠在上面长长地呜咽一声,硬着脖子道:"你到底走不走?"
柳怀生瞧着他忽然展开眉头柔柔一笑,道:"我走,你尽量多拖他们一阵。"说完一转身穿过院子跑了。
秦慕归愣了半晌,抓抓头皮,低下头带着笑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面前的地上,有一双灰色的鞋子,再往上瞧,江文运已经走到近前了。
江文运厉声道:"你秦府旧宅周围的人家忽然搬得一干二净,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慕归露出无比纯真无比无辜的笑容,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江文运的胸膛,柔声道:"你以前也常到我家来,难道不知道么?"
他这一句话说得又娇又媚,吓得那帮子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江文运只觉得脊背嗖嗖的凉。江文运一巴掌拍下他的手,薄怒道:"你打得什么算盘?"
秦慕归委屈得揉了揉发红的手,低着头,擦了两滴眼泪,小声道:"我以为你还记得......我隔壁家的张老头每晚要起夜,对门的崔家夫妇喜欢半夜出来赏月,隔街的王大叔有时候梦游,每次都翻墙到我家院子里来睡......你为了拿霉米填赈灾粮的空去粮仓里偷东西,怎么不防备着可能被他们瞧见?"
江文运脸色越来越青,正要说话,秦慕归捂住他的嘴可怜巴巴地道:"怪只怪,你偏偏要拿我家的房子做粮仓......江大人,你是从我家拿得家财不够多,还是念旧情?"
江文运听得浑身一颤,秦慕归跳过他的肩膀侧头看柳怀生离开的方向,心里盘算着:不知道演怨妇和演烈士哪个拖得久一点?

第六十节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沿路的灯笼亮了起来,照得江文运的脸格外消瘦苍白。
他们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秦慕归细细地看着江文运,忽然有些好笑。他和他似乎常常这么剑拔弩张地对视,在知府衙门的大堂里,在江文运的书房里,在秦府的宅子里,在三月踏青的路上,在八月赏桂的宴席上,在冬日喝酒的长廊上......他看着江文运温吞吞的动作,听着他中规中矩的之乎者也,有时候好端端地就发起脾气,非要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不可。江文运不常笑,也不怎么说话,甚至时常拉下脸训斥他、教导他。他心高气傲,玩手段捉弄那人一番回去,怒气消了,才发现明明是那人不着痕迹地让着他,哄着他。
如兄,如父,如友。
五年倏忽而过,他从一个青涩未开的少年长成了青年,江文运该有三十岁了。彼此的模样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如今这样站着,他却不再如以前一般肆无忌惮,无忧无虑了。
秦慕归在此刻才忽然明白,当年他之所以在这个知府大人面前如此放肆刁钻,只是因为深信这个人必不会责难。
他低下头,江文运扳起他的脸,江文运咬着牙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秦慕归的脸埋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
"是谁去查的?你和柳怀生都在我府里,还有谁帮忙你们做这档子事?"
秦慕归面上浮出温柔的笑容,道:"难道你京上的人只告诉你我和怀生奉命查案,没告诉你京师丢了个皇帝主子么?"
江文运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秦慕归收敛了装起来的娇媚模样,冷冷地说道:"江文运,你以为你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很精妙么?你我交好的时候,如何做帐我都一一的教过你,你以为我进了你的府,指望从你的帐上看出什么么?"
江文运脸色灰败,颤声道:"你用你自己做饵,让我只顾着防备你?"他的音量忽然提高道,"你凭什么认定时隔五年我还认得出你?"
秦慕归眉间笼上一股愁郁,轻声恨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能认得。就像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一样。"
他仰起脸看天,天空中一轮圆月分外凄清美好。一行眼泪顺着秦慕归细致的脸慢慢流下来。
他心里恨得入骨,悔得入骨。
江文运发着抖,他伸出手仿佛要给他擦眼泪,秦慕归睁着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他的手重如千钧,怎么也提不起来。
忽然有几个人押着个白衣青年过来,大声禀道:"大人,这个人在您书房里,我们给抓过来了。"
秦慕归望过去,惊讶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那白衣青年挣扎了几下脱身出来,低着头笑道:"我迷路了。刚好见书房里没有人,就去翻了点东西。"
秦慕归撇了撇嘴,斥道:"让你走不走,非逞英雄跑去人家书房偷账册,这下好,一抓抓一双。"
柳怀生轻轻地笑道:"不是也很好。"他忽然瞧见秦慕归脸上的眼泪,忙上前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给他擦掉,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
秦慕归赖在他肩上来回蹭了蹭,把眼泪鼻涕通通抹在他衣服上,闷声笑道:"头一次舍生取义,救同伴于水火,如此高洁大义,不禁被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心戚戚然。"
江文运看着他们两人说话,一双手笼在袖内狠狠握着,外面刀枪剑鸣喧闹不已,有下人扑过来禀报道:"大人,有两个人闯进府里来了!"

第六十一节

这院子离东门不远,说话间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柳怀生和秦慕归对视一眼,秦慕归凑到柳怀生耳边轻声道:"皇帝主子武功怎么样?"柳怀生轻轻咳嗽两声,道:"皇上自小习武,遍寻名师,说是天资聪颖,直追先祖......"秦慕归更加凑近些:"怀生,说重点。"柳怀生扫视了一圈周边黑压压的衙役,轻轻微笑了一下,沉痛道:"慕归,你是想被放在忠烈祠里,还是就留在扬州祖坟?"秦慕归哀戚地抽泣一声,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宁可选秦淮河。"
江文运命人押他们进房去,两人乖乖进去坐到窗边,透过窗户纸,只能瞧见外面火把点了起来,喧闹声仿佛就在近处了,秦慕归伸手把窗户纸扯下一片,一柄寒刃立时抵在他脖子上。
押他们进来的几个精壮大汉一一亮出兵器来,兵刃的寒气弥散开来,柳怀生淡淡地瞧了他们一眼,面色变也不变,看着窗外对秦慕归道:"耶律大人当真好身手,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秦慕归也不推开脖子上架着的刀,只冲着柳怀生笑道:"那又如何,只希望他快些把赵景业领回去就罢了。"他噘着嘴嗔怒道,"你为什么不走?堂堂翰林院的柳大人会迷路,我才不信。"
柳怀生掩口笑了起来,道:"和你一起来的,何必先走?
秦慕归狠狠瞪他一眼,眸中流光溢彩媚骨天成,看得柳怀生怔了一怔。秦慕归懒懒靠在窗格上,道:"账册找到了?看了么?"
柳怀生道:"来得及看了一遍。不过我没有做过帐,看不出问题来。"
秦慕归漫不经心地点头道:"不能带出来也没有办法。"
柳怀生站起来,身边的衙役立刻扭住他,柳怀生挺直了腰板,道:"我去取文房四宝,你不放开我,就去帮我取来。"
那几个人互看了一眼,一个人去那边柜子里拿出来放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柳怀生道了一声谢,展开纸来,冲秦慕归笑道:"是带不出来,可是我都记下来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五年前秦府案件前后的账册,我也一并记下来了。"
外面鏖战正酣,江文运大喝道:"住手!"
衙役们令行禁止,迅速退了开去,火把汇成一条长龙,将赵景业和耶律莫才围在中间。耶律莫才心急如焚,赵景业焦急地往房里看了一眼,只觉得冷光闪动,忙按住耶律莫才。两人一起往屋内看去,耶律莫才道:"江文运,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文运慢条斯理地答道:"屋内是我扬州府的一个逃犯,另一位柳大人是到府上喝茶的。"
赵景业走近了两步,冷声道:"江知府是七八年前的进士了,可还认得朕?"
江文运看了,叩拜行礼,道:"微臣刚刚才知皇上驾临扬州城,未曾远迎,请皇上恕罪。"他不等赵景业说话,站起身来守在房门前一步不退,道,"等微臣处理完扬州城的事情,再为皇上设宴洗尘。"
"放肆!"赵景业发怒道,"扬州城不是朕的天下么?朕现在便要带屋里那两个人回去,莫非你敢阻拦不成?"
江文运笑道:"皇上所言极是,但屋里一个是臣的犯人,一个是臣的客人。犯人不能和皇上走,客人不愿跟皇上走。"他打了个手势,屋里的衙役立刻都把刀架了起来,江文运眸中寒光凸现,道:"若皇上执意为之,带走的人只怕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秦慕归皱着眉头,他和柳怀生一旦出去,江文运即刻丢官下狱。如今江文运无视君威,是铁了心以他二人为质了。他扭头看柳怀生,外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四面虎视眈眈寒气迫人,白衣的青年却仍旧静静在纸上便默着那几本帐册。秦慕归看着他写,那淡然无惧的脸色、清爽整齐的字迹,直到很多年后,秦慕归还是会常常想起。

第六十二节

柳怀生写完了,把厚厚一大摞纸递给秦慕归,秦慕归接过来仔细翻看。柳怀生静静等着,直到他看完,问道:"有问题么?"
秦慕归推开那叠纸,道:"天衣无缝。"
"嗯。"柳怀生轻轻应了一声,秦慕归又道:"账目上看虽然没有问题,但就是如此才让人想不通。"
他抽出几页来,指着说道:"五年前我爹在狱中刑囚致死后,江文运曾带人去抄家,我家少说百万家财,却没有记入帐册里,也就是说,没有一分一毫入了国库。"他又翻出一张道,"这次也是。短少的赈灾粮在黑市卖到数万两,账目上却没有额外的收入。这些钱既然没有进官衙,又去了哪里?"
柳怀生想要凑过去看,衙役的刀比在他脖子上,一动险些划出口子来。柳怀生这才露出不悦的神奇,将那刀往外推了推,道:"看江家排场用度,不像贪赃枉法之徒,只怕这些钱别有用处。"
他们正说话,只听外面吵吵嚷嚷,似乎争执正激烈,两人往外看了一眼。一把剑忽然撞破窗格飞进房来,插进一个衙役的胸口,那人张大了眼,已然发不出叫喊,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两人都吓了一跳,见外面耶律莫才神色从未有过的阴郁愤怒,杀气腾腾。
秦慕归心里忽然有些惘然,道:"怀生,我对江文运恨之入骨,科举入仕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为父亲洗冤报仇。这次我行事莽撞,连累你跟我到此地步。江文运被逼到这个田地,今日耶律他们决计无法带我们出去了。"
"我知道。"柳怀生回道。他看着秦慕归莞尔一笑,道:"我来扬州又何尝没有私心?我哥哥曾经和我说,世间黑白本来混沌不清,人之在世,所作所为之所以有分善恶对错,正是因为人心中有愿景。你说你为了报仇雪恨是私心,但惩恶锄奸,昭告正义难道不也是私心么?百姓说我是铁骨铮臣,也只是因为我想要去做罢了。"他握了握秦慕归的手,清声道:"你这样和我说,我很高兴。能和你走这一趟,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街上,遥遥地传来打更的声音。离他们约好要出府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久。房间的窗户经过几番折磨毁损了大半,窗户纸在夜风中沙沙地抖动。隔着破碎的窗格,屋里屋外仿佛两个世界。他们两人困在那个狭小的地方,胸中却觉得自在依然。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屋外的火把被风吹灭了几支,不时有人往这边瞥上一眼,都觉得看到的是难以言喻的奇景。
耶律莫才扔出他的佩剑钉死了屋内一个衙役,冲江文运一字一顿道:"把人交出来。"
江文运脸色煞白,咬着牙道:"好身手。若大人能同时钉死我这边所有的人,不妨一试。"
耶律莫才气得脸色发青,赵景业挡在他前面拦住他,耶律莫才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赵景业急得低声道:"你冷静一点。"话虽这样说,他心里也是翻腾不已,朝着那两人在的窗口望了一眼。
柳怀生正拿着笔和秦慕归一起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玉白的面庞在月光中仿佛被镀上琉璃的光泽,那一双眸子纯粹明亮,仿佛是天山池中清洗了千年的美玉。赵景业忽然想起他初次见到柳怀生的情景。那个少年跟在他哥哥后面,穿着他哥哥给他做的衣衫,安静高贵而又美丽。虽然柳家穷困潦倒,他在他哥哥的庇佑之下却是那么干净天真,善恶分明。
赵景业仔细地回忆着,自那个摸不透的柳意之亡故之后,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柳怀生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起,那个始终自责的,始终冷淡的柳怀生开始会笑,会闹,会发脾气,会撒娇了呢?
他顺着柳怀生的目光看到了那个青衣的青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徘徊在他的心上。他孜孜不倦希望做到的事情,却被这样一个可恨可气的妖孽做到了,他懊丧,他气闷......他讨厌这个人,不想看到这个人,却又是这样的......舍不得这个人。
赵景业开口对江文运道:"今日我们先回去,江知府好自为之,待你的客人喝过了茶,记得把他们完好无损地送出府去。"他顿了一顿,道:"柳大人大义灭亲,为朕固守住了江山社稷,还百姓以安宁祥和。朕从心里感激他。柳意之虽罪在不赦,却是怀生唯一的亲人,朕对他有愧疚。这五年来,朕强留怀生入朝为官,想方设法扫除他心中阴霾。若能补偿他一点点的丧兄之痛,朕倾尽所有也毫不吝惜!"他看着江文运慢慢地道:"江文运,你最好明白,若是怀生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朕就将你剥皮拆骨!"
这一番话说完,一片寂静无声。那一番刻骨铭心的情意如此清楚明白,柳怀生睁大了眼,手中的笔"啪"得一声掉落下来。

第六十三节

秦慕归的瞳眸忽而收缩了一下,赵景业的一番话对于他宛若向初冬结了薄冰的湖里扔去的石子,表面上仍旧安稳平静,却有那么一丝微不可闻的震颤一直传达到最深的地方去。
他想起在柳怀生入狱的时候,芙蓉殿外,他猜透了这弱冠天子的心思,百般戏弄,赵景业却紧守着他与柳怀生的君臣之礼,一句亲密的话也不曾有。他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为着这事时时作弄,却没想到有一天赵景业一口一个"怀生",自己的心境却已大不同。
他和柳怀生面对面的坐着,沉默着,直到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赵景业快步地走出知府衙门,耶律莫才追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斥道:"你为什么不提慕归?"
赵景业拍开他的手,道:"你这一句‘慕归'叫得倒亲热。"他转了个身,瞪着耶律莫才道,"秦慕归是他扬州府的犯人,我提什么?"
耶律莫才挥起手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打得赵景业倒退了几步,嘴角趟下血迹来。赵景业一生富贵荣华,气得冲上前扭打成一团。这个高贵隐忍的天子,和那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在一座小小的府衙之前,在一个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为了人世间最微妙的一份情感抛却了理智风度,忘记了身份和尊严,直到累了倦了,直到连争执的理由也有些忘了,两个人倒在高高的大树底下,喘息着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影仰望着西沉的月亮。
天,快要亮了。
赵景业擦去唇角的血迹翻身坐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耶律莫才并没有跟上。他回头怒视他,耶律莫才起身爬上了旁边的大树,坐在树间对他道:"你回去,我就在这里守着。"
赵景业不耐烦地道:"你守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耶律莫才不去理会他,坐在那里不动,道:"发令给相邻州县前来,起码要两三天,你自己去做,我就在这里守着。"他声音低沉,道:"我从大辽前来,什么身份责任都放在那里没有带来。你要罢我的官也好,治我的罪也好。我最重要的人,唯一不能割舍的人在那个里面,我要坐在这里看着,不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他凛然望着赵景业,高傲道:"你有你的表达方式,我也有我的做法。"
赵景业沉默片刻,转身走了。他一路回去随心庵,庵里仍然亮着灯火,落姨急急迎了上来,看了看他身后,问道:"他们呢?"
赵景业一句话也不想说,进了厅里,定了定神,回答道:"人被江文运扣着,耶律怕出事,在外面守着。"
他在桌边坐下,就着灯光开始写手谕。不一会写好,他解下自己随身的玉佩,连同手谕一起交给落姨,道:"居士是出家人,本不应该让你卷入红尘事,但事出紧急,小舞年幼,只好请居士代为跑一趟,将这封手谕交给领近州县的官员,请他们速发兵来救。若他们不信,居士就把玉佩给他们看。"
落姨接过来看了看,道:"这信我去送,你不要着急。小舞的爹是戍边将军,当年她爹那一班兄弟在扬州城里开了镖局,看你们一直不回来,我已经让小舞去找他们帮忙了。"
赵景业听了,心里略略安稳了些,起身回房去休息。落姨看见他脸上淤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和衙役们动手弄的?"
赵景业苦笑道:"是耶律莫才。住在秦府附近的那几个人证还未安顿好,救兵也未搬来,他不顾大局,硬是要守在衙门口。"
落姨笑了起来,道:"虽然这样,你却羡慕他得很。"
赵景业脸上僵了僵,落姨道:"你为身名所累,被社稷所累,想得多,计算得多,怎么能有耶律洒脱?"她去取了药膏递给赵景业,细细地端详着他。
那样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威严、尊贵、平和下波澜涌动。这个人,就是那个夜晚,秦慕归说爱慕的人。虽然爱慕,却互相都不能敞开心扉去相信的人。
落姨长长叹道:"这世上有些事不能想得那般多。纵使清明一生,只怕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你这样,慕归也这样,连柳怀生......恐怕也是这样。"

第六十四节

漫漫长的一夜,漫漫长的一日,再到更漫长的一夜。
柳怀生和秦慕归被押送到隔着几条街的县衙大牢里,就在最深处关押死刑犯的地方关着。
那一处照不见月光,只有狭窄走道上点着的一盏红灯笼透出一些亮来。两个人都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从昨日赵景业说出那番话来之后,两个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柳怀生的手缩在袖子里,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一件物事。那东西藏在他袖子里已经有好一阵子,他时常悄悄地拿出来看,却从未有一日触碰它的时候心境如此的复杂。他觉得有些茫然苦涩,有些无奈懊悔,却更是有些难言的快乐。
他把那东西又收进袖子里,看了秦慕归一眼。
青衣的青年坐着,低着头,目光在那一垛干草上凝固着。柳怀生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居然在微微的颤抖。
秦慕归躺倒在柳怀生的膝上,目光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慢慢说道:"怀生,我以前也在这里呆过。我就住在这一间,我爹在隔壁,小舞和方姨还有其他的家丁在对面。"他闭上眼,却仿佛还能看见这监牢里的一切似的明晰,"这条走道外面就是邢房,那时候我爹被日夜刑囚,让他在供认状上画押,他倔强不肯画押,我坐在这里,总是听到拷打的声音......我爹被拖回来,我看不见他,他气若游丝却总是不停地跟我说话......我爹一向笨拙天真,大错小错不断,家事从来不理,只会施舍不知进帐......但是......他却最疼爱我。"
柳怀生轻轻地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道:"慕归,我遮住了,谁也看不见......你哭吧。"
秦慕归伸手覆上柳怀生的手,他的身体颤动着,柳怀生感到手掌下渐渐湿润起来。
这一夜在柳怀生的细腻温柔里格外的漫长,后来,秦慕归坐在夕阳的余晖下时常忆起,越来越觉得这一夜那么漫长,连同这一夜之后的黎明也那么,那么的漫长。如果这一段时光短一些,让许多事情来不及发生,是不是以后就会大不一样。
在他躺在柳怀生膝盖上无声地哭泣的时候,一封加急公文送往中原各地州县官衙,内容只有十三个字:耶律言卿身怀有孕,请皇上,速归。
这十三个字从扬州官衙里出来,在知府大人的授意下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它让远离京城皇宫的四个人几乎同时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端庄贤淑的贵妃穿着红衣的新嫁娘模样,尽管她对他们的意义各自不同。
知府衙门江文运的书房里,杨管家推门进来,正碰见江文运犯心痛症。他急忙帮着把药找出来,让江文运喝下去。这个病症江文运得了四五年了,大夫看了许多,只说是大人心中郁结,开了许多宽心安神的药,却始终不见起色,反而愈发严重下去。
江文运靠在桌边微微喘息,问杨管家:"都办好了么?"
"办好了......"杨管家凑上前去,"这消息散布出去,皇上能回宫这事便还有个转机。只是奴才不明白,为何大人要把这话传到大牢里去?"
江文运怔了一怔,却说不出来。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昨夜赵景业的那番话,禁不住跳起来说道:"从来都说柳怀生清廉正直,没料到竟是个媚乱朝纲的,他赵景业一番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却也不想想有什么后果?道理伦常身份责任,他凭什么就这么说出来?他一代帝王若是都可以,那我......我当初......"
他心痛得厉害,手忙脚乱地又把那药瓶子扒开来吞了几粒,杨管家听他一番胡话,吓得狠了,结结巴巴地道:"大人,你莫不是......"
一声炸雷响起,打断了两人说话,江文运苍白着脸向外看去,见大牢的方向燃起了大火,滚滚浓烟把夜色点缀得无比苍凉。
杨管家到窗口仔细看了看,喜道:"一定是西良山的人得了大人的信赶来了,牢里那两个人一死,其余的乡野市民不足为证,梁大人周旋之下,大人或可逢凶化吉。"
江文运靠着桌滑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房门被"砰"的一声踢开,有人颤声问道:"你说哪两个人要死?"

第六十五节

硫磺的爆炸引发了大火,热浪夹着浓烟在阴暗不见天日的死牢里翻滚,秦慕归拉着柳怀生伏低身子,空气里弥漫着窒息的气味。柳怀生不停地咳嗽,抓了秦慕归的衣服勉强笑道:"来扬州的时候,我们不是在林子里烤东西来着?如今轮到别人烤我们,这当真是现世报,来得快啊。"
秦慕归狠狠地瞪他一眼:"尽想些有的没的,少说些话,这烟里有毒的。"他向柳怀生这边靠了靠,扯了一块衣襟稍稍掩住他口鼻。
衣襟的丝线扑到柳怀生脸上,他痒得缩了缩脖子,躺在地上吃吃地笑起来,他苍红的唇动了动,在青色衣襟下发出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轻声说道:"可是我不后悔,慕归。"
赵景业在那长街上疯狂地奔跑着,他从知府衙门一路飞奔出来,小舞和她爹那些做了镖师的老朋友拖着江文运跟在后面。他顾不得回头看一眼,他的心里面只有浓浓的悔恨一直弥漫。
如果昨晚他如同耶律莫才那样坦率不计后果,如果他没有去安顿那些冲作证人的平凡百姓,如果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就护在了怀里宣告了占有,如果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果......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牢房里的干草被火星点燃灼灼燃烧起来,柳怀生和秦慕归向牢门一侧退去。烧得通红的铁门宛若烙铁,柳怀生拉着秦慕归避开一些,身前大火却烧得愈发旺盛。
火焰噼啪作响,哀声遍野,一股绝望的情绪从心底升了上来,柳怀生紧紧握住秦慕归的手。混乱的呼救声里,忽然传来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呼唤声。
"慕归......"
玄衣的男子挺拔的身形出现在浓烟迷雾里。
那男子看到他们,几步跨了过来,一剑斩开牢门上的锁链,把牢门拨开。柳怀生的脸被热气熏得通红,虚汗不断地从额上渗出来,秦慕归急急地把他推出去,自己跟着紧走了几步。他吸入太多的烟,忽然眼前一黑跌了下去,模糊中,他听到耶律莫才惊呼了一声,臂上一紧被带入熟悉的怀抱里。他仍旧向后面跌去,耶律莫才环抱着他撞上牢门,灼烧皮肉的"嗞嗞"声响唤醒了秦慕归的神志,他问到焦灼的气味,抬眼去,耶律莫才死咬着嘴唇满头大汗。他挣扎着起来,耶律莫才吐出一口气,向前挪动了一下。
秦慕归的眼里发涩,要去看他背上的皮肉,耶律莫才仍旧抱着他不让他动。耶律莫才把头埋在他肩上,痛得说不出话来,大口地呼吸着,笑着哄他道:"我没事。"
秦慕归的喉头微微颤抖,他想说话,也只是叫了一声"耶律"出来。柳怀生帮他扶了耶律起来,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拉着他们走。狭长的走道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咳嗽着,空闲的那只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他一直藏着的那件东西。
初秋的风并不那么寒冷,赵景业在这呼啸的风声里飞快地跑着,穿过幽深的小巷,经过亮着灯笼的华宅,树影时而斑驳。那座冒着浓烟的森然大狱忽然就在眼前了,一群盗匪打扮的人伏在狱前,架起火箭对准了大门。赵景业心里一紧,猛然间看到狱门一个白色的身影倒着走出来,他紧跑了几步,大叫了一声:"怀生!"
柳怀生在杂乱的声响里听到那一声喊,惊得回过身来,一支火箭带着呼啸之声扎进他的身体里,他浑身一颤,倒退了几步,他袖子里的东西跌落出来。
那是一片干枯发黄的树叶,它被风猛地一吹,刮进了熊熊烈火里,翻起一个艳丽绝伦的灿烂火星。

第六十六节

赵景业的胸口一阵窒闷,他眼前朦胧一片,只看到那白色的影子倒在那里,暗红的血在雪白的衣服上迅速晕染开来,像开在雪上一朵妖冶的花。
他仿佛看见当年那个躲在假山下哭泣的男孩子,抬起来的满是泪痕的脸,清朗出尘。柳怀生那样一个绝世的人,那样高贵缥缈、那样冷淡自持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跌倒在泥土里?
他的心里满满都是这个念头,竟不愿去看那衣服上的血,他扑过去将那白衣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又一轮火箭嗖嗖地射过来,他忽而清醒过来将箭挡开,这才觉得悲伤愤怒涌上心来,一时间竟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他守了五年,护了五年,怜了五年,困了五年的谪仙人,终于有一天躺在他怀抱里,他却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
"怀生......"
身后秦慕归和耶律莫才也出了大狱,赵景业听到秦慕归的声音,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开去。秦慕归追了几步,那帮子西良山的山贼盗寇又射起箭来,耶律莫才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回自己身后。赵景业怀里抱着人挡不开箭,却也不管不顾,还好小舞气喘吁吁地和镖师们追过来了,赵景业也不注意他们和盗寇打斗,劈手揪住一个人问了大夫的住处,匆匆地去了。
秦慕归退到战斗圈外,着急去追柳怀生,忽然见小舞押着江文运在那候着,便停了一停。他狭长的眼向上斜斜挑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文运,道:"比起当年,江大人的狠决又上一层。"
江文运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他眼前秦慕归的青衣随风轻轻展开又收拢,他看到秦慕归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在掌中狠狠地嵌着。
他道:"那个柳怀生,你很挂念他么?你很怕他死么?"他口气熟捻,如以前一般自自然然地说道:"那些不相干的事,你总是挂心得很。"
小舞听得着恼,抽出刀来把他的脖子往下压了压,秦慕归伸手挡开,置若罔闻地问:"你背后那人是谁?我家的家财,赈灾粮的款项,还有这些年你明里暗里藏下来的钱都给了谁?你胆大妄为,囚禁朝廷官员,公然反抗圣上,勾结山贼盗匪,是谁在给你撑腰?"
江文运抬起头看他,道:"你不要知道。你只要认为是我对不起你就好。你的仇到我这里已经结了,不要再去找他。"
秦慕归吃吃地笑起来,眸中波光潋滟,媚态横生,他恶意地凑近了些,问道:"你管我做什么?"
江文运看得有些痴,道:"他权大势大,你去寻他的仇,会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秦慕归摇了摇头,直起身来。江文运一直望着他,忽然惊觉这个青衣的人多年未见,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与那个小小的稚嫩少年完全不同了。
秦慕归望着他,眸中深得有如潭水,望不出情绪,他缓缓说道:"旧仇未还,又添新债。这世上,再不能有人负我。"
江文运心里一颤,闭了闭眼,他记忆里,当年那个少年顽劣成性,跋扈嚣张,扬州城里都说秦思远是一只惹不起的小鬼,可是那个少年却是热心热血,天真张扬的。他唇边泛上一丝苦笑来,那个少年已经不在了,是他亲手,将那只小鬼变成了地狱修罗。
他张口艰难道:"我江家又把柄捏在那个人手上,只能惟命是从。思远,"他看着他笑了一笑,道,"我还是喜欢那个秦思远。我一直......都喜欢秦思远。"
秦慕归咬紧了唇,脸色微微地发白。江文运低着头又笑又叹,道:"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梁......"
他话未说完,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小小的铁菱子,刺进了他的喉咙。江文运疼得弓下腰滚在地上,滚烫的血顺着冰冷的铁菱子流得满地都是。秦慕归四下里看了看,哪里看得到行凶的人,他蹲下来抓着他。江文运攀着秦慕归的胳膊,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捂着喉咙,喉管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秦慕归将他抓紧了一些,柔声道:"说不出来就不要说了。"这个青衣的青年心里,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乐,深深的疲倦一直延伸到他四肢百骸中去。
江文运忽然推开他,泪水从眼眶中不停地流淌出来,他伸手把铁菱子拔下来,鲜血喷涌而出。他蘸着那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舟"字。
他一生最后的这个字,用的,还是秦慕归的笔迹。

第六十七节

秦慕归走在寂寞的夜道上,向着远处灯光一点迅速地迈着步子。他走到了,猛地推开大门,门里沸腾人声扑面而来,他大步跨过院子,再推开一扇门,刺鼻的药味和血腥味中,那白衣的青年安然地躺在床上。
夜晚的冷风从他身后呼啸着扑进房里,原来秋天已经有这么冷了。
去年的秋天,长安郊外,长亭连短亭,那个青年含笑送他,雪肤红唇,人美如玉。"怀生"两个字在他喉头滚动了一番,他心里一酸,扑到那人床头。
柳怀生急促地呼吸着,面庞比往日里更加苍白,胸口的箭已经拔了下来,大夫忙着给他止血。赵景业就坐在他边上,两只手死死攥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连秦慕归进来也恍然未觉。
秦慕归望了他一眼,垂下眼帘茫然地看着大夫动作,一会儿耶律莫才也到了,柳怀生恢复了些知觉,问起情形,耶律莫才说是已经打发了盗匪,相关人等都在衙门里押着。柳怀生略略安神,又问起火是否灭了,周边邻里可有影响云云,他喘息得厉害,问得极其艰难,秦慕归瞪了他一眼,不让他多说话。
大夫正在诊治,忽而手顿了顿,抬起头来似乎有话要说,众人都凝神听着,不留神外面又闯进个人,一进门瞧见了赵景业,急忙跪下,放大嗓门嚷道:"微臣可算是找着皇上了!贵妃娘娘水土不服,有孕之后体弱气虚,加之思念皇上,已成病体,情况危急......"
赵景业待到反应过来,脸上又青又白,他想看一眼柳怀生,却又不敢,只能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怒喝道:"滚出去!你知道什么?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状况!"
他一把将那官员提起来拖到门外,回头小心地掩了房门。他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疼痛,拉着那人走远了几步,冷着脸道:"谁要你来的?"
那人又跪倒叩拜,道:"近日京中议论纷纷,说皇上是因为贵妃娘娘身为外夷,非我族类才不加宠爱,流连在外不管不问。兵部尚书梁大人忧心此事为辽人知悉,挑起两国不和,匆匆忙忙命微臣前来,叩请皇上早日回宫。臣方才听闻案子已了,请皇上顾全大局,即刻起驾回宫哪!"
他声音喊得大,仿佛有意让房里人听见,赵景业一脚把他揣翻在地,道:"是哪个敢乱嚼舌根?!朕封耶律言卿为贵妃,亲自督造宫殿过问起居,给足了辽国面子!又何来‘非我族类'的说法?"
那京官爬起来,唯唯诺诺含混了几句,又道:"皇上专注于治国平天下,后宫一向冷清,这毕竟是皇上第一个皇子。更何况,何况......"
赵景业心中忧烦,喝道:"何况什么?"
京官吞了口唾沫,道:"京里还有流言,说......说皇上在外,明里是办案,其实是为了......为了陪伴柳大人......"
"什么?"赵景业震惊之下,勃然大怒,揪起那人衣领。那人瑟缩地退了退,快速说道:"柳大人是谋逆罪人柳意之的弟弟,当年本也该受到牵连,可是却反而青云直上,得皇上专宠,难免受人猜忌,只是柳大人清正廉明,深受百姓尊崇,才不至于妄发议论......皇上此次微服出巡,又滞留不返,这才......这才......"
赵景业咬了咬牙,狠狠扔下那人,转身推门回去,又重在柳怀生床边坐下。
伤口已经包扎好,大夫也不见了。柳怀生似乎好了些,望着他说:"皇上,你起驾回去吧。"
赵景业吃了一惊,连忙道:"不必......"
柳怀生摇了摇头,道:"犯人落网,案子已结,皇上无须逗留于此。普天之下,国事何其多,皇上早一刻回京料理,都是天下人之福。"他微微笑了笑,脸上泛起醉人的红晕,轻声道:"皇上挂心怀生,是我的福分,怀生已经无大碍了,修养几日,自然就会好的。"
他语调轻柔和顺,容貌秀美非常,赵景业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仿佛不是凡间人。他不觉也放轻声音,柔声问:"真的无碍了么?"
柳怀生笑道:"箭没伤到心肺,血也止了,还能有什么事呢?皇上不信,我坐起来给你看看。"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赵景业忙不迭地扶着他,让他重新堂下去,道:"我信。但是,我总要看你好了才放心。"
柳怀生靠在他臂上,目光幽远,痴痴地张了张口,忽而又止住了,望着赵景业,一字一顿道:"你贵为天子,是天下人的皇上,不是一个人的皇上。"
赵景业心里一颤,几多思绪纷涌而来,只觉得无奈忧愁,只能放下柳怀生,替他掖了掖被角,终于下决心道:"那我先回宫去,"他望着柳怀生又道,"等你好了,不要自己回去,旅途颠簸劳累,我派我的骖驾来接你。"
他不敢再多看柳怀生,起身往外走,病榻上的柳怀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赵景业顿了一顿,回过头来。
柳怀生望着他,轻轻地道:"景业,少年登基,辛苦你了。"
赵景业怔怔地"啊"了一声,柳怀生松了手,他便和他京官一起出去了。
房屋里滴漏声声,许久静默。床头的秦慕归轻声问道:"为什么骗他?"
柳怀生咳嗽了几声,一丝血水从唇边淌下来。秦慕归的泪水一下子滑落下来,抱住柳怀生的身子。
柳怀生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道:"也没有什么,一死而已。"
秦慕归怕压疼了他,起身趴在他跟前,柳怀生侧过身来,对他说:"我哥哥自裁的时候,在那个金盘里挑挑拣拣,嫌鹤顶红吃下去脸色会发青,嫌用匕首鲜血淋漓会弄脏衣裳。后来选了白绫,还问我若是他变成了吊死鬼,我怕不怕。"他叹了口气,道,"我哥哥一生逍遥,那般风流从容,我穷尽一辈子也学不来。"他摸了摸秦慕归的脸,道:"慕归,你惊才绝艳,莫要学我留有遗憾。我只盼你对自己好一些,计算多了,未必是好事。"
他气息越
发微弱,秦慕归着急地唤道:"怀......"
柳怀生抬手触了触他的唇,笑叹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呼唤将死之人的话,他的魂魄就要在凡间流连了。"
秦慕归握住他的手,坚持道:"怀生。"他咬着唇道:"你再等一等,落姨最会治伤了,等她从邻近县衙回来,说不定你就能好了。"他把额头靠在握着的那只手上,只觉得那只手渐渐凉下去,他哭道:"魂魄多流连一下有什么不好?你对这里就没有挂心的人事么?"
柳怀生怔了一怔,他想了想,面上现出美好的笑容来,恍惚道:"不知道他的耶律言卿......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秦慕归如遭雷筮,颤抖了一下,他握着的那只手就这样滑落下去了。
秦慕归呆呆地跪坐在病榻前,他和床上这个白衣的青年相知相惜,却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竟从来没有懂得过他。
赵景业登基第十三年,一代名臣柳怀生逝于扬州城,年二十一岁。


番外 昔日宫墙柳,不曾弄春柔(上)

柳意之有很多称号,他十几岁就声名卓著、文思奇特,人家叫他少年奇才;后来中了探花,因为喜用淡墨,又被称作淡墨探花;再后来官拜宰相,依旧清清冷冷人淡如菊,又多了个虚竹宰相的名号。另外还有些私下里叫叫却流传甚广的,例如翰林院第一美人等等。最盛名时,街头巷尾谈起天来,嘴里的"那个人"多半也是指他。
不过,杂七杂八的号这么多,柳意之最早的称号却是"神棍"。那时柳老爷柳夫人刚刚去世,柳家世代都是清官,清官就没什么钱,而柳老爷又除了是清官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他的死在京里连泡也没翻起一个,只可惜了如花似玉的柳夫人悲伤过度,吃饭也哭喝水也哭,一不留意就给呛死了。
那时皇帝主子还是赵景业正值壮年的爹,听了这事唏嘘了下。皇帝主子其实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中年人,没事写写诗画个画,多过议论国事。那一年,他做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关于国家大事的决定,制作了一大批贞节牌发给守寡二十年以上的女人,结果宋朝继承了唐朝开放的国风,守寡的女人没那么多,贞节牌供过于求。听到柳夫人事迹的时候皇帝主子正坐在昭阳殿的地板上对着如山的贞节牌发愁,顺手就摸了一个牌牌赏给了柳家。
这块贞节牌是柳老爷为官几十年得来的唯一一样御赐品,十一岁的柳意之找街头的铁匠借了个锯子,把贞节牌锯开,"贞"字挂在柳夫人的屋子里,"节"字挂在柳老爷的屋子里,剩下一个铁框框高悬在柳府牌匾上。于是柳老爷柳夫人归西以后,来拆房子抵债的人气势汹汹来了几批,柳家的大宅依旧安安稳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坐吃山空了几个月以后,柳意之终于发现这样不是办法,开始苦苦思索敛财之道。某日,他背着四岁的柳怀生上街买糖葫芦,偶见一算命摊子前几个人纠缠不休。他和柳怀生一人一口舔着糖葫芦,站在旁边看热闹。原来是两个举子上京赶考来了,在这算命摊子前面测测成绩,前一个举子写了个"串"字让那算命老头测,算命老头说"串"字乃双中,是个好兆头。后面一个举子听着了,也写"串"字,算命老头就犯了难,两个人命数总不会一样吧。
柳意之把柳怀生往上面背了背,度了两个方步,慢条斯理地对后面那个举子说:"无心写‘串'方为‘串',你有心写‘串',乃是‘患'字,实在大大不吉。"
后面那个举子后来果然考得一塌糊涂,跑到小酒馆里喝酒,喝着喝着就把这事说出去了。柳意之再上街,听到市井里流言说出了个小活神仙,灵光一闪觉得这算命的差事也不错,回到家里就挂了个"测字算命,每日三卦"的牌子,柳意之随便拆个字胡言乱语一番,反正对不对概率百分之五十,做了几个月,生意居然红红火火如日中天,每天一大早门口就排了长队,跟对门卖狗肉包子的一个行情。柳意之飘飘然。
京里兵部侍郎司徒未的女儿司徒然当时正值二八年纪,他爹一门心思把女儿一个政治婚姻打包卖给尚书大人做小,司徒然不愿意,跑来找柳意之算婚姻,写了个"青"字,柳意之满不在意,瞧了一眼,随口道:"‘清'不‘清'‘静'不‘静'的,不嫁人做什么?"司徒然大怒,当即砸了柳意之的摊子,回去后余怒未消,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柳意之就是一只神棍,要封了柳家的宅子把柳家兄弟赶了出去,哭着闹着求皇后娘娘让皇帝撤回他赐的那个贞节牌子。
皇后娘娘本来不知道皇帝赐牌子的事,回头一打听,发现柳家根本就不在守寡二十年范围之内,又听说柳夫人如何如何貌美,气得七窍生烟,一口咬定皇帝和柳夫人有点什么不清不楚,跑到昭阳殿撒了一回泼。皇帝主子里子面子都丢尽了,多愁善感悲天悯人的心肠头一次用在自己身上,顿时觉得风萧萧兮易水寒,伤心得一病不起,没几天就一命呜呼,皇帝就换成了九岁的赵景业。
宫墙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司徒然刚准备上嫁到尚书家的花轿,尚书就一封折子告老还乡,司徒未取而代之当了尚书,这门亲事自然就泡了汤。司徒然愈发觉得柳意之是神棍,趁着皇帝换了人,偷偷把柳家的宅子给封了。
柳意之抱着柳怀生萧萧瑟瑟走在凄凉的大街上,经过了严肃冷静深沉的反思,告诫柳怀生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如今兄知其真谛也。"柳怀生饿得抽泣两声,小小的心里从此对女人有了一种对饥饿同样的恐惧感。
于是柳意之抱着柳怀生开始了四处游荡的生活,他先在一家客栈里做店小二,店家不满意他带了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奶娃娃,格外尖刻,安排两兄弟住在后院猪圈旁边的茅草屋里,也不肯多给柳怀生剩饭。柳意之忙忙碌碌,他心里惦记弟弟,相隔咫尺却也偷不得空去看一眼,等到忙完,月亮已经西沉,他匆匆忙忙解了围裙往后院跑。掀开茅草屋的帘子,里面却没有柳怀生。
那是柳意之第一次心急如焚,返身出来,却见到星星点点的月光下面,他四岁的粉嫩嫩的弟弟在猪圈里面,趴在一只小猪猡的背上睡得正香。
柳意之钻进猪圈里把他抱下来,柳怀生的身上满是泥巴,柳意之脱了他的衣裳小心地给他擦了擦身子,他摸到硌人的骨头--柳怀生什么时候,已经瘦成这个样子了。
后来柳意之每次给客人端菜时都扣下一点,逢着鸡鸭鱼肉,就悄悄地把一头一尾拿出来带回去给柳怀生吃。
许多年以后,成了柳意之小舅子的司徒潇问起这桩事来,好奇道:"我这样的人下馆子从来不吃头尾的,你怎么会被发现克扣给赶出来?"柳意之一边赏花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上菜上了一只空盘子。""为什么?""那天的菜刚好是红烧狮子头。"
从客栈出来,柳意之昂首挺胸,牵着一摇一摆的柳怀生。柳怀生曾经一起玩的那只小猪猡吼了一声,穿过重重守卫撒开四只蹄子跑了出来,跑了几条小巷子甩掉追兵以后快快乐乐地趴到小小的柳怀生身上,成为了柳怀生创业史上的第一桶金。
后来兄弟俩寄宿在一家青楼的别院里,帮胭脂女们洗衣服。柳意之一边洗衣服一边还得看着那只没有节操随时伺机把狼爪伸向柳怀生的小猪猡。当时京里以当红的尚书大人马首是瞻,不久连带着流行起尚书闺女司徒然的穿着打扮。柳意之闻到衣服上和司徒然一样的香粉气味,又望了一眼嗷嗷叫的小猪猡,细长的柳叶眉向上斜斜挑了一挑。
柳意之从小清贫,身体比同龄的男孩子还要瘦小,一张小脸显得下巴尖尖,透出些惹人怜爱的味道。隔三差五的,柳意之就苦着一张脸跑来找青楼的众位姐姐,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两只脚踩来踩去磨蹭半天,怯生生地说衣服洗破了。那些青楼女子们虽然心疼衣裳,看着柳意之人畜无害的无辜模样更舍不得,将就将就也就算了。直到某一天,恩客赏了些稀罕吃食,她们拿了一把到别院来,老远见到小猪猡困在半人高的木桶里又蹦又跳,那木桶里装了小半桶水,泡的可不就是她们要洗的衣裳......
这一家子人被青楼赶出来的时候,从木桶里放出来的小猪猡泪眼花花的挨个给了众位姐姐一个亲亲,出门之后柳怀生趴在柳意之的背上,望了一瘸一拐的小猪猡问:"小猪猡怎么被打成猪头了?"他没有幽默感的哥哥头也不抬地回答:"它本来就是猪头。"
再往后,一户人家看柳意之模样清爽伶俐,召他去做了伴读。两兄弟好不容易又住进了像样的屋子,柳意之胸中豪情无限,挥笔写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行大字贴在墙上,又在自己睡的床铺上面的天花板上偷偷写了"钱来,米来,衣来,急急如律令"。墙上的字,每天早上教幼弟咿咿呀呀的念一遍,天花板上的字,每天晚上幼弟睡了以后自己念一遍。
小猪猡慢慢长成了肥头大耳的猪,那户人家的西席换了一任又一任,柳意之开始名扬天下。
然后他中了探花,搬回了柳家祖传的大宅子,天下人再不知道那个抱着弟弟四处讨生活的少年,小孩子都会唱他"人淡如菊,天下无双。"


第六十八节

柳怀生去的时候,赵景业已经出了扬州城。他纵马在曲折的山道上,心里忽然一痛。他勒住马回身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碧血晴空,没来由的怅惘萦绕在他心头。
虽然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那一抹清冷孤傲却偏偏最动人肠的魂魄已经烟消云散。
落姨回来了,囚犯一一转回了大狱,由邻近州县的衙役官差代管,万事看似尘埃落定。她去灵堂想要宽慰一下秦慕归,推开紧闭的大门,看见秦慕归守在灵堂里,不说,不动,不哭。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柳怀生的棺木边,仿佛同柳怀生一样失掉了魂魄。
后来秦慕归独自一人去了秦府旧宅,从暗阁里起出了一块碧玉,拿回来给柳怀生含在嘴里,保他尸身三年不腐。这桩事情做完,他脸上才有了点生气,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爱搭理人,有时忽然就不见了人影。
扬州城里无论变幻了几多风云,依旧祥和如昔。街边的孩子照旧出来打闹游戏。青衣的青年坐在那群孩子中间,看着他们跑来跑去。耶律莫才出来寻他,只觉得秦慕归比往日里更加寂寞,他心里疼了一阵,苦了一阵,过去从背后将他拥在怀里。
秦慕归在他怀抱里放松了身体,轻轻叹息道:"我小时候,就和这些孩子一般。我爹望子成龙,期待我有朝一日出入朝堂之上,身负家国重望,所以给我起名叫思远。我那时候自负如斯,只以为是件简单无趣的事情,反而瞧不起。等到我家门大祸,我在外流浪度日,决定科考做官报仇雪恨,心里才觉得,原来朝堂波澜汹涌,身不由己,远不如自己原来那一方自由天地。"
"所以你改名叫秦慕归?"
秦慕归苦笑了一下,道:"可惜慕归不可得。失去了,再怎么后悔渴求,也寻不回来了。"
耶律莫才亲了亲他的面颊,秦慕归回头吻过去,唇舌交缠,抵死缠绵。旁人的眼光视线他全然不顾,拥吻中居然滴下泪来,他心里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抱着耶律莫才的颈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将这个人的味道完完全全地记在心里,然后他在耶律莫才耳边说道:"你到大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耶律莫才一怔,秦慕归推开他,神色冷淡,道:"在随心庵的院子里,我看到辽国军用的信鸽飞到你房里去。"
耶律莫才呆了片刻,露出哀怆的神色道:"你一直在防备我么?耶律秀即位以后还一直提到你,忌惮得很,他确实命令我刺探你,不能为辽国所用便除掉......但是......我何尝有这么做?"他抓着秦慕归的胳膊道,"我对你如何,莫非你还不知道么?家国天下,荣辱得失,在我看来哪样舍不去,抛不下?"
秦慕归挣扎开去,冷冷道:"宋辽有别。你身为前辽主的私生子,总不会不明白。"
他说完转身便往回走,全然不顾这一句话怎样锋利,怎样伤人。
他回到自己屋子里,小舞正趴在他桌子上睡觉,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一向睡得沉的小丫头一下子醒过来,看见秦慕归脸上不悦的神色,轻轻地叫了一声爷。秦慕归不理会她,走到自己床边拉下帐子躺倒。
小舞几日没和秦慕归说上话,她不见了柳哥哥本来就伤心得黑天黑地,这下子更是惶恐不安,怯生生地端了一碗人参莲子汤,捧到他床前道:"爷,我自己熬的,落姨说你脸色白得吓人,要好好补一补。"
秦慕归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小舞站在他床头,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两个转,忍着自己笑着说:"汤凉了不好喝了,我去给爷热好了,爷就理舞儿了。"
她急急地转身往外走,秦慕归睁开眼望着墙壁,听着她的脚步声。直到那脚步声听不见了,他呆呆地坐起身来。
过了一会小舞端了热汤回来,见他起了身,高兴地凑过来把汤端到他面前。小舞的脸上又红又黑,这孩子最不会生火煮饭,许是被炭火熏的。秦慕归心里叹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道:"我不喝,你端回去吧。"
小舞哪里肯,又过来端着给他,自豪道:"真的是我自己做的,爷尝一尝。"
秦慕归忽然转过身来,她走得急,不留神撞到他身上,汤碗脱手而出,小舞竟然伸手去接那汤碗,滚烫的汤汁泼到她手上,她也不肯放开,秦慕归一手打开汤碗,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落姨和耶律莫才听到声音都赶到了屋子里来,小舞烫得满手是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落姨忙跑出去给她拿药膏。秦慕归身子一动,仿佛想去看看小舞,却又忍住了。他黑着脸擦了擦身上的汤,骂道:"你到底还要给我闯多少祸才好?"
小舞何时被他这样训斥过,哭得越发的凶,伸着肿了的手去拉他。耶律莫才将小舞扯回来,道:"慕归,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柳怀生死了,你重要的人就全都不顾了么?小舞跟了你那么多年......"
秦慕归厉声打断他道:"我哪里还有重要的人?你一个辽国奸细,她一个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的下人,算我什么重要的人?"
耶律莫才气得浑身发抖,道:"好!既然我们什么也算不上,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拉着小舞对她道,"你那个脾气坏但良善的主子跟着柳怀生死了,我带你走,省得他看了碍眼!"
小舞还不舍得,又哭又叫要挣开到秦慕归那里去,秦慕归拿起一个杯子砸到她脚下,骂道:"你还不走,跟着我白吃白喝么?"
耶律莫才气得把小舞抱起来,怒道:"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不要你做事也不骂你。"他抱着小舞踢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碰到拿药回来的落姨,又喧闹许久,直到最后安静下来,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秦慕归一直站在原地,他觉得肩头重得很,心头也重得很,直到承受不住了,撑着桌子坐下来。桌上撒落的汤汁汇成一条线滑到桌沿滴下来,他伸出手去蘸了一点汤汁放进嘴里。
汤太咸太涩,他温柔地轻笑了一下:"舞儿,你厨艺一点也没有长进。"

第六十九节

天空一点一点地黑下来,秦慕归从卧房走到灵堂里,四周的宁静带来一种异样的寒冷。
门"吱呀"一响,落姨推门进来,她缓缓道:"他们已经走了。"
秦慕归坐在棺木旁不出声,落姨望着他,一如既往的青色衣衫,却比那年,那个亲眼看见自己爹爹被折磨至死的十五岁少年还要落寞。眼前的人仿佛一具木偶,那个曾经张扬跋扈却那么生气勃勃的少年,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就这样永远地不见了。
一滴眼泪从落姨脸上落下来,又是一滴。这个出家不问红尘事的女人渐渐地泣不成声,她哭得全身发抖,用手去擦,手却抽筋似的不受控制。她在哭声里哽咽着说:"你这又是何必?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为自己?"
秦慕归把头靠在她怀里,手慢慢地摸着棺木光滑的黑漆,道:"他又有什么错呢。怀生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干净的。他根本就不应该进朝堂。"他闭了闭眼,仿佛又见到柳怀生长亭之上淡淡微笑的模样,他的手从棺木上拿下来,道:"这木头太冷。"
落姨把他的手拿起来搓了搓,在自己手掌里捂暖。秦慕归望着她,瞳仁漆黑深不见底。他缓缓道:"欠了债,总要还的。"
落姨只觉得心尖被针扎一般,她松开秦慕归,颤声问道:"害你家和柳怀生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秦慕归拉着落姨坐到自己旁边,偎进她怀里,道:"姨,你别哭了,也别问。陪我说说话吧。恐怕,以后也难得了。"
落姨抱着他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簌簌落下的泪水,只听见他道:"舞儿走的时候还在哭么?"
落姨控制声音不去颤抖,答道:"哭晕过去了,耶律抱走的。等她醒来,怕还是要哭。"
秦慕归皱了皱眉:"她娘死的时候,她就落下了气喘的毛病,我带她四处找了好些秘方,在外这几年从来都没有犯过。原来还没有治好么?"
落姨沉默着,她扶着秦慕归的头发,道:"你心里挂念她,又为什么叫她跟着耶律莫才走?就算是不想连累她,托给我,就住在这庵里,若有可能你一回来便能瞧见她,莫非不好?"
秦慕归愣了一下,嘟囔道:"耶律......他武夫出身,舞个刀弄个棒不愁钱财,小舞也能护得周全些......"
落姨咬了咬唇,道:"我看你只是想留个念想,往后,还有理由去寻他。"
秦慕归身子一颤,闭上眼,半晌轻轻道:"留个念想又如何呢?我多半是没机会去寻他们了。"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天明,秦慕归扶棺进京!

第七十节

从扬州到京城,山水迢迢,秦慕归陪着那具棺木走一路、望一路,仿佛要把怀生这一生未看过的东西都让他看尽了。柳怀生的死讯此时才传遍大江南北,逢州过县,天下学子奔走相告,举国哀丧。
消息传到京城的那天,深秋的天灰灰沉沉,赵景业正在御书房里和群臣争论他要派龙辇去接柳怀生的事。后来的事,史书上记载说:帝惊闻,初不信,默然,逐群臣出,自闭于御书房内,作画祭柳卿,后观其画,画上无一笔,唯,泪痕斑驳。
心怀天下的柳怀生,正直清廉的柳怀生,铁骨直谏的柳怀生,美丽又美好的柳怀生,那日赵景业独坐在御书房里,浮现在脑海里的,仍旧是最初那个又脆弱又孤单仰着小脸望他的小小少年。
秦慕归扶棺走了两个月才到京城,城里已俨然有了冬日景象,他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城门,只觉得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这个梦里快乐痴狂,大喜之后,再承受不起大哀的重量。
早晨的微光照耀在秦慕归苍白的面庞上,城门轰然大开,京城三千学子涌出门来。柳府的老管家当先一步,跌跌撞撞地扑到棺木前面,大哭道:"二公子,柳家人丁稀薄,绝于今日,你叫我怎么跟地下的老爷夫人交待?"他双手撑着棺木将头往棺材上撞去,秦慕归伸手拦住,望着那棺木,只轻声道:"别再让怀生溅血。"他将老人推开一些,缓缓道:"老人家,你家二公子的后事,还要你来办。"
他抬起头来,一滴冰冷的雨滴到他脸上,震天的哭声里,这个梦华的京城,下了一场罕见而又缠绵悱恻的冬雨。
赵景业坐在御书房里写圣旨,追封柳怀生为龙图学士,他想了想,提笔改成护国将,仍是不妥,又改成了安国侯,他对着那张圣旨看了半晌,忽然一用力撕成几片,跌坐回龙椅上。
他独自一人出宫去了郊外,一片林子立着一个墓盅。他在那墓的前面坐下,拧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他大睁着眼睛看墓碑上"柳意之"三个字,眼前依稀是许多年前的宫廷,柳意之坐在他对面与他下棋,窗外稚嫩的柳怀生跑来跑去,那个鹅黄衣衫的青年用修长的手指放下一颗黑棋,长睫微垂,敛容轻轻道:"臣赢了,皇上说允臣一件事情,那么臣就斗胆,请求皇上,此生,决不让怀生入宫廷。"
那是柳意之唯一一次赢他,将将半个子。
赵景业对着那墓碑,又喝下一大口烈酒,将那酒壶扔到坟包上面,苦笑道:"还是你最知道他。"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过身去,眼前一个青衣的青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赵景业望着他,树林里的枯枝被冷风一吹,"咔嚓"一声折断了,赵景业抬脚从他身边走过去,连看也未再看他一眼。
第二日早朝依旧,柳怀生的棺木被赵景业下令抬到昭阳殿上,听最后一次早朝,秦慕归称病未去,只让人代呈了一封奏折,赵景业打开来,掉出了一张江文运管家的供状。

第七十一节

兵部尚书梁舟一日之间锒铛入狱,彻查抄家。
冬日里天空微茫,树木空余寒枝。郊外那片小树林里,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多了一座墓。柳怀生靠着他的哥哥,静静地,永远地留在那里,不知道世人还在为他,变幻着什么样的风云。
柳府的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一路踩着枯枝,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他远远地看到那个人影,嘶哑着喉咙叫着:"秦大人!秦大人!"
秦慕归坐在柳怀生的墓前面,他在那件单薄的青衣外面裹了一件大衣,看起来鼓鼓囊囊。他显见着瘦了,下巴愈发地尖,一双眼又黑又大,却看不见往日眼波流动的妖娆。
老管家到了他面前,焦急地一边喘气一边嚷道:"今日早朝你又没去,听说皇上下令,暂停审理梁舟的案子了!"
秦慕归抬起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老管家愣了一愣,道:"你......不惊讶?"
秦慕归从地上拔了一根枯草在手里玩着,眉毛一挑,淡淡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惊讶?"
他站起身来,一阵北风吹得他有些冷,于是把大衣往身上紧了紧。他拍拍老管家的肩,道:"柳家没人了,你找个地方养老吧。这两座墓没什么好守的。柳意之也好,柳怀生也好,他们会在地下过他们的日子。"
他说完走了两步,老管家拉着他道:"那你......"
秦慕归却笑了,往身后一指。老管家顺着方向望去,见到柳家兄弟的墓边,多了一座还没有人睡的衣冠冢。
一月未曾上朝的秦慕归悠然地往宫里去,他在御书房问了问皇上的去处,说是这几日事务繁忙,御书房人声嘈杂,皇上心情不佳,总是一下朝就回寝宫去,谁也不见。秦慕归不理会,又到皇上寝宫里去,走到门口被拦住,争执了几句,只听到一个声音威严冷冽,在头上响起:"让他进来。"
侍卫瞧见赵景业,一个个都退开了,秦慕归缩着脖子,跟在赵景业后面,慢慢地晃进去。
他第一次来皇上寝宫,前院并不大,血色寒梅正怒放。花圃边有两张椅子,赵景业坐在那里,望着他。
他怔了怔,过去挨着赵景业坐下,他很想问问,拒不见客的赵景业多摆了一张椅子,到底是在等谁。
但是他还没有问,赵景业已经先开口了。
"梁舟,我办不了。"
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他自己的宫殿里,平和如水,用"我"来称呼自己,与这个世上唯一的秦慕归说话。
秦慕归的心有些动摇颤栗,他便不开口,听赵景业说。
赵景业说的话,没有说的话,其实他都知道。
梁舟两朝老臣,一直戍边在外,赫赫战功,声名万里。三年前司徒未叛乱,梁舟率部日夜行军进京勤王保驾,一举代替司徒未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宋朝自开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制约兵权。战士在外戍边多有制肘。梁舟这些年从各种手段搜刮来的钱财,全都用在各地将士身上了。梁舟行事并不慎密,进出账目都写得一清二楚,本也是笃定了即便事发,罪虽罪矣,却动他不得。
可是偏偏,死的是柳怀生。文才动天下的柳怀生。
四大戍边将军紧急传书替梁舟申辩,各处书院便闭馆以示不满;满朝武将联名力保,京中文臣便广发告天下书为柳怀生鸣冤。
就是秦慕归进京的这一日,京城学子聚集东门,冲击禁卫军,险些酿成兵变。风起云涌,浪尖上的,便是这位隐忍不发的帝王。
赵景业皱着眉,靠在椅子上,秦慕归看着他,伸出手,赵景业躲了开去,问他:"你做什么?"
秦慕归缩回手,闷声道:"你长了白头发。"
两下里都是沉默,赵景业笑了笑,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好心。"秦慕归不答,心里黯然,暗暗道:你却是从迎娶耶律言卿后就变得这般疏离。
他忍了下去,开口道:"你便打算放了梁舟么?"
赵景业道:"当年我为了办司徒未,只能用他,如今我不能办他,只能再等一等。此人行事到底不如司徒未有心计,虽然是功臣,却也未必就真的掉不了脑袋。"他望着秦慕归,欲言又止,反复几次终于轻声问道:"你......和怀生,等我两年,成么?"
秦慕归说不出话来,偏过头去,低声道:"两年养虎,必然成患。你如今不动他,往后他便更嚣张了。你花两年布网,却不知收网之前还要付出多少代价。"他起身来,走到花圃里去,红梅冷香萦绕,他低低叹道:"我也知道,你如今只能这样。"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回过头来,身后红花似海,他在梅花从中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你娶耶律言卿那日,我跳舞之前说过些什么么?"
赵景业恍然失神,他去回忆那日,秦慕归一身红衣,醺然酒醉。那个惊才绝艳、独一无二的青年立在台上,轻轻笑着,说道:"这舞是小时候算命的说我不好养,给扮作女孩子时学的,用来祈祷祭祀。今天在这里跳,总也要许个什么愿望。"
秦慕归带着梅香走回赵景业身边,与那日一样竖起纤长食指,却落在了赵景业的脸颊上,青衣的青年若有若无地笑道,"我祈祷我大宋国泰民安,朝纲清肃。"他望着赵景业,敛了笑容,目光深深浅浅、眼波流动。他说:"怀生说过,你不是一个人的帝王,你是天下的帝王。你不是要做个明君么......我......我便成全你。"

第七十二节

他说:"怀生说过,你不是一个人的帝王,你是天下的帝王。你不是要做个明君么......我......我便成全你。"
赵景业的心如坠谷底,眼前的青年如一朵雪梅,香艳妖娆,冰冷刺骨。他还没有明白他说的意思,秦慕归转身出了门。
秦慕归顺着长廊走得飞快,他心里头仿佛针扎一般隐隐刺痛,他忽然站住,长廊尽头,一个女子在等着他。
耶律言卿走到他跟前来,伴着他走了一段路。几个穿着宽衣广袖的女孩子见到耶律言卿,低头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走了过来福了一福,问道:"姐姐今日不教舞么?"
耶律言卿与她们说了几句话,待她们走后对秦慕归解释道:"那些女孩子有的是郡主,有的是大臣的女儿,也有的是宫女。上次,你在芙蓉殿跳舞,被太监总管和柳府的老管家看见,不知道为什么误以为是我,现在宫里市井都传言我一舞惊天下,赢得圣上眷恋。"
秦慕归笑了一笑,他心里有事,并没有把耶律言卿的话听进去,匆匆地道了别,就往天牢里去了。
天牢里除守备森严些,与寻常牢房也没有什么区别,阴冷潮湿,一股扑鼻的腐败味道,秦慕归最讨厌牢房里这股子气味,硬忍着进去,看守认得他这个状告兵部尚书的官,没多刁难,带着他一路走到关押梁舟的地方去。秦慕归隔着铁栏望着梁舟,他人虽然穿着囚衣,精神却好得很,显然颇受关照。秦慕归遣走了看守,钻到牢里去。
梁舟戒备地看着他,冷然道:"你来做什么?皇上都已经不审了。"
秦慕归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道:"不是不审,只是缓一缓罢了。"他拍了拍衣襟,整理好,道:"我来,和梁大人聊聊。"
梁舟"哼"了一声:"说。"
秦慕归靠在墙壁上,想了想,慢慢说道:"以前,我识得一个少年,他娇生惯养,虽然娘亲早逝,爹却没有续娶,一个人好生带他,宠得他无法无天。他长大一点,乡里邻居都说他聪明,不但书念得好,家里的生意也全都交由他照料。他越发骄傲自大,恃才放旷,谁也不放在眼里......虽然如此,他心里却也是良善的,整日里盼着有朝一日能遇见个志同道合的友人......"秦慕归抓了抓头,笑道:"这么个少年,你想不想知道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
他不等梁舟回答,目光骤然冷了下来,淡淡说道:"我想知道。很想知道。"他目光中流淌出哀伤的味道,说,"只可惜,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那个少年死在他第一次敞开心扉去信任别人的时候......"他朝梁舟逼过去,咬着牙道,"是你杀了他。"
梁舟愣了一愣,秦慕归望着他妖娆一笑,耳语般轻声道:"梁大人,我来讨账。你欠我的,怀生的,还有赵景业这个天下的账。"
梁舟大力推开他,狠道:"皇上深明大义,思虑周全,他不会坐视你这般小人陷害于我。"
秦慕归起身来,转身便往外走,边走边笑道:"你不妨试一试,看看赵景业到底是不是个清明的帝王。"
梁舟看着他悠然走出去,反手锁上牢门,忍不住冲上前隔着铁栏一把抓住他,道:"秦慕归,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秦慕归噘起嘴,软软求道:"我若是要呢?"
梁舟面色一寒,冷笑道:"秦大人,你此时倒装做一幅正气凛然的模样,可是你和柳怀生不一样,他是良臣,你却是个祸害!你在边疆赢得大捷,风光无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在皇上永清县的行宫里,藏了什么宠物?"
秦慕归身子猛地一颤,抬头道:"你说什么?"
梁舟松开他退后了两步,在草垫上安然坐下,道:"我说,本该死在战场上的耶律莫才却被我大宋的臣子藏进了皇帝行宫。"他挑衅地望着秦慕归,笑道:"你为了你这个来头不小的相好,做得可真绝。"
秦慕归攥着拳,梁舟接着道:"通敌卖国,这罪可不小。秦大人如果继续诬蔑本官,立时就有人把这事的证据送到皇上案桌上去。秦大人不妨好生想想。"
秦慕归沉默半晌,轻笑道:"梁大人消息灵通,难道不知道,皇上虽然深谋远虑,却也爱着一个男人?"
梁舟惊得跳起来,叫道:"什么?"
秦慕归吃吃笑着:"死了心上人的帝王不知道还能不能清明处事......梁大人,咱们如今互捏着把柄,也算是拴在了一条绳子上,还请梁大人也莫要轻举妄动......"他又退进牢门里来,道:"若是这次我帮梁大人一把,可否请大人也给慕归一个方便,权当不知道耶律莫才的事?"
梁舟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要怎么做?"
秦慕归道:"近日宫中纷争不断,过几日郡主生辰,皇上要借着这个机会宴请群臣。到时,我做个顺水人情,替梁大人探探口风。"

第七十三节

生辰宴不过是个幌子,为的是探究朝中党派关系,拉拢武将权臣。梁舟已经入狱一月有余,即便不得不放,也得有个说法,做个交待。
今日的天好不容易放了晴,冬日里显得格外清朗,月色怡人。席上那般咋呼热闹,赵景业开怀饮酒,心里却冷得像冰一样。
闷酒易醉,扮着春风得意的笑脸频频举杯的闷酒更易醉。等到赵景业散了酒席,被太监总管一步步扶回寝宫,才模模糊糊的觉得,秦慕归只在开席时带头敬了他一杯酒,然后就没了踪影。
他还没有来得及想下去,走进寝宫的小院子,腊梅下不就坐着那个青衣的青年。
赵景业的心忽然松了下来,仿佛千钧的担子在看见这个人的那一刹那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他挥退了太监总管,笑着朝秦慕归走过去。
圆桌上放着女儿红,晶莹剔透的玉杯在月色下流转生辉,赵景业坐在那人边上,自然而然地一起赏月饮酒,不须言语,不要礼数,熟捻得仿佛在心头梦里盼望已久,做起来似乎是日日都这般度过一样。
那月亮升到最高,开始慢慢落下去。赵景业头一点一点,靠在桌上睡了。秦慕归正要给他倒酒,瞧见他的睡脸,手顿了顿,就放下了酒壶。
赵景业的长相其实并不那么威严,长长的眉,挺挺的鼻,睡着时微翘的嘴,竟依稀有些孩子气。秦慕归忆起当年马车上的小男孩,忽然想,不知道赵景业更小的时候,还没有登上皇位为黎民苍生而活的时候,是不是也粉粉嫩嫩,任性妄为过。
赵景业睡着的时候,眉心里打着一个结,几条皱纹竖着,秦慕归伸手去把皱纹抹平,赵景业嘟囔了一声,把他的手抓在掌心里。
秦慕归怔了怔,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嘴角上扬,画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他俯身下去,把赵景业扶起来,歪歪扭扭地把他弄进屋子里,放在床上睡好。他够着身子到床里去拉被子,手指触到那人衣服里硬邦邦的玉玺,他望了赵景业一眼,伸手到他衣服里去取,身下的人忽然伸手搂了他的腰,用力一带,将他压到身子底下去。
温热的呼吸吹拂到他身上,秦慕归全身僵硬,只觉得肌肤颤栗,他推了他一下,却推不动他,秦慕归低低地叫了一声:"景业。"
赵景业睁开眼睛,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漆黑寂静的夜里,微弱的月光下,他们看着心头缠绕爱也不易忘也不易的那个人,不知是谁先吻上了谁。
最初是唇齿柔柔的触碰,舌尖细细地勾勒着美好的唇型,小心地刷过齿贝,一点点深入进去,然后欲罢不能,一遍又一遍地交缠。接吻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加入了喘息。秦慕归双手支撑在床上,仰起头来吻他,宽大的龙床处处精雕细琢,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秦慕归伸出手去攀住赵景业的肩膀,指尖深深抠进肉里,他挣脱开赵景业,在他的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两人分了开来,秦慕归望着赵景业的面孔,也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脸。他撑起身子搂住赵景业,肢体和肢体交缠,轻微的碰触带出颤栗的触感。他低下头来,眼里忽然有了泪水,他轻笑着,喃喃自语地说道:"也好。"
邀请不用发出第二次,赵景业用力地搂住他,用牙齿解开他领口的盘扣。玉色的肌肤一点点暴露在夜色里,胸前两点突起绯红,弥漫着诱惑的味道。
赵景业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未经人事的身体急剧的颤抖起来,秦慕归慌忙伸手去挡,赵景业拉开他的手,轻轻地舔他的食指。
秦慕归的脸迅速地红起来,赵景业望着他,不觉笑了起来。他把他的头埋进自己胸口,轻轻地吻他的耳垂。
秦慕归咬了咬牙,把冰冷的手伸进赵景业的衣服里去,恶劣地狠狠掐了一下他的乳尖。赵景业闷哼一声,扯开秦慕归,拉开了他两条腿盘在自己腰上,低头咬噬他的腿根。秦慕归想要挣扎,他按住他的腰,含住了他的下体。秦慕归惊叫了一声,想要动又不敢动,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集中到那个地方去。他的手死死扣住龙床,发出急剧的喘息,渐渐变成带着哭腔的呻吟。他的身体抖动着,软软地求着:"景业,不要亲那里......"
赵景业不听他的,反而咬了一下,秦慕归一下子哭起来,伸手抓住赵景业的头发。赵景业松开他,握着他的手把他赤裸的身体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亲吻他,低低地哄着:"别哭。"
秦慕归一生之中从未遇见过这般丢脸的事情,他抓着赵景业,把自己的脸按在他胸口上,怎么哄也不肯抬头来看他一眼。
赵景业在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将他的腰抬起来,食指在那个幽闭的小口打了个转,慢慢地滑进去。
秦慕归惊得像兔子一样跳起来,往床边爬了几步,赵景业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回来,秦慕归又踢又打挣不开去,索性翻过身露出赖皮耍泼的本性,龇牙咧嘴红着眼睛道:"要来就快一点......"
赵景业望着他,幽深的眼里迷乱中染上情欲的色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再次吻住了秦慕归开合的唇。
悠长的情爱变得激烈起来,仿佛要在这一刻用尽所有的欢愉,每一次交缠、亲吻、抚摸,都带着绝望的味道,越是痛苦无奈,便越是要将那个人嵌在身体里,刻在记忆里,哪怕醒后是深渊地狱,也甘之如饴。
汗水密密地沁出来,在胸口汇聚淌下,拉出一条细长的银丝,秦慕归躺在龙床上,喉咙里不可抑制地发出轻微的声音。他闭上眼,敏感的身体捕捉着赵景业的每一次碰触。他的心上突如其来的回忆起许多过往,那些欢乐的日子美好得仿佛是他的幻梦。他似乎觉得快乐,又似乎更是伤怀。他感到赵景业的欲望抵在那入口处,将自己的腿分得更大一些。
赵景业进入他的时候,身体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一下子睁开了眼,压在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汹涌而出,他捂住脸,指缝中流出越来越多的泪水。他哭得全身发抖,只觉得心里咸涩不安,几乎再也承受不住。他顾不得撕裂一般的痛楚,突然撑起上身抓着赵景业,喘着气,焦躁急切地在他耳边道:"赵景业,你看清楚,在你龙床上的这个人,不是耶律言卿,也不是柳怀生!"

第七十三节

他的话被堵进一个温柔缠绵的吻里,赵景业紧紧地搂着他,他们下身密不可分的交合在一起,赵景业将他的泪水含在嘴里,含糊地轻轻叫了一声。
他叫的是什么,秦慕归不想再去分辨。
春宵短,君王不早朝。
太监总管来唤赵景业起床,他与平日一样踩着碎步迈进寝宫里,掀开屋子门上的珠帘,正要叫"皇上",一抬头冷不丁看见一室淫糜。
秦慕归赤裸着身子睡在床外侧,他身上红痕交错,一看就是欢好的痕迹。太监总管吓得倒退了一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听不见了,秦慕归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起身。身体一动,下身就传来痛楚,腰也直不起来,他吃力地从床下捡起自己的衣服,那件惯穿的青衣被揉得不成样子,他直接把外面的大衣裹上,慢慢系好。
赵景业还睡得熟,发出轻微的呼吸声。秦慕归不敢回头看一眼,从他的衣服里翻出玉玺,在早就准备好的圣旨上盖了一个章。他将圣旨收好,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寝宫去。
他一路走到天牢里,与前次一样独自进了梁舟的牢房。梁舟在天牢里已经呆得不耐烦,见了他一把抓住,问道:"怎么样了?"
秦慕归站不稳,险些跌倒去,身子一晃,袖子里的圣旨掉出来。他弯下腰把圣旨捡起来递给梁舟,无力地道:"皇上下旨,将你凌迟处死,以平息天下民愤,慰柳怀生在天之灵。"
"你胡说!"梁舟劈手夺过那圣旨,冷笑道,"我朝一向重文轻武,我那些钱财以解边疆之急,皇上若为此下旨杀我,他就不怕激起兵变?"
秦慕归懒洋洋地笑了一笑,柔声道:"梁大人莫非没有爱过?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怪梁大人不该杀了柳怀生。"
梁舟气得脸色发白,秦慕归偎过去,笑道:"为今之际,梁大人速速逃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了命在说。"
梁舟揪住秦慕归的衣领煽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堂堂兵部尚书,若是逃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想害我又害不了,就伪造了圣旨来诓骗我!"
秦慕归偏过头吐了一口血水,冷哼道:"梁大人不知好歹!你睁开眼睛看看那玺印,这也是区区秦慕归做得了假的?"
梁舟愣了一愣,脸色霎时灰败下去,抱住头在牢房里来回打转,喃喃道:"这怎么好......"他咬着牙问秦慕归,"天牢里守备森严,我怎么逃得出去?要是我死,我就把你和那辽国大将军的事抖出去,好歹也要拉个垫背的!"
秦慕归望着他,目光冷寒,淡淡道:"你劫持我出去。出了皇城就自己逃命去!"
梁舟攥着拳想了一想,又看了那圣旨一眼,一用力将黄帛扯成两半扔到地上,上前勒住秦慕归的脖子。
天牢里骚动起来,看守们却也不敢靠拢来,眼睁睁看着梁舟挟着秦慕归出了天牢,只能一边叫人来,一边在后面紧紧追着。
梁舟愤怒慌张之下力道太大,秦慕归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腰腿痛得厉害,踉跄地追着梁舟的步子,只觉得跑了许久,周围人声鼎沸,众多人影在眼前飞跑开去。
他抓住梁舟的手臂,勉强松了松桎梏,喘了几口气,猛然看清了四周,心里一慌,惊叫道:"你走错了,这里是后宫!"
梁舟慌不择路,身后追兵越来越紧,再前面就是耶律言卿住的芙蓉殿,秦慕归心里焦急,拼命捶打挣扎,梁舟那里顾得了许多,径直往里跑去。
耶律言卿正在院子里教着一群女孩子跳舞,猛然见到梁舟杀气腾腾而来,众多女子惊吓得作鸟兽散,耶律言卿怀着身孕行动不便,被几个吓坏了的女孩子撞倒在地上。梁舟被这一耽搁,身后的追兵聚集上来,刀枪剑戟在阳光下明亮刺眼。
秦慕归只顾着去看耶律言卿,有几个宫女去扶她,几条血丝顺着她衣服下摆流下来,秦慕归慌得叫嚷道:"快去请太医,请皇上!"他身体扭动挣扎,梁舟关了许久,又跑了一路,已经有些累,竟有些掌控不住他,禁卫军乘机一拥而上,秦慕归挣扎出包围圈子,爬到耶律言卿跟前,问她怎么样了,耶律言卿脸色苍白,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被宫女们拥到芙蓉殿里去了。
梁舟夺了刀正战成一团,他身上已经挂了彩,鲜血滴了一地,他砍着杀着,恶狠狠地骂道:"秦慕归,你骗我!你根本没想帮我走!"
冬日的风寒冷彻骨,秦慕归站在风里摇摇欲坠,他咧开嘴呵呵一笑,道:"那又怎么样?"
梁舟的刀被砍落在地,他疯狂地抱住一个禁卫军滚倒在地上,几把刀一起招呼到他背上去,他嘶哑着喉咙,用血淋淋的手指着秦慕归叫道:"你是个妖孽!你......"他双目圆睁,用尽力气对四周喊道:"你们把他抓住!他勾结外贼祸国殃民......"
秦慕归仰天笑起来,他笑得那般肆意,那般酣畅淋漓,泪水流出眼眶。他跪下来用力捶了捶大地,他想,柳怀生就埋在这地底下,赵景业就守在这地上头,这天下谁来平定、谁来护佑......

第七十四节

滴露声声,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死牢里分不清楚。
秦慕归靠着冰冷的墙壁,闻着腐朽的气味,静静地坐着。他被关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了,他猜此刻朝堂已经大乱,人人都在争先恐后的诉说他的罪状。赵景业迟迟没有提审他,一旦提审,只怕就是死期。
远处忽然有了光线,一个憔悴的身影提着灯笼向他走过来。他无所谓的抬头望了一眼,翻身坐了起来,怯怯问道:"你......怎么样了?"
耶律言卿放下灯笼,隔着牢门站着,道:"孩子还在。太医说,受了这次打击,以后生产时只怕会有风险。"
秦慕归好生看她,耶律言卿的脸色有些苍白,比起上次见到时又虚弱了几分。秦慕归记忆里的耶律言卿还是大婚时那个端庄典雅的女子,如今她身上高贵贤淑的气韵被孕育的苦楚淡化了去,那份新婚之夜等待许久也不见烦闷焦躁的从容如今被另一种情感笼罩着。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事想问,却只是咬着唇,犹豫地道:"他们说你......通敌卖国、私放辽国大将在先;假拟圣旨、谋害一品大员在后,欺君惘上,媚乱朝纲,要皇上清君侧......"
秦慕归眼神平静,波澜不惊,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怀生他临走的时候,还问你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你生下来以后,焚一炷香,告诉他一声,也......告诉我一声。"
耶律言卿哽咽道:"皇上回来以后,一直想用龙辇去接他,没有想到龙辇未发,棺木先进了京城。"她的手指抠在牢门上,道:"皇上怜惜他入了骨,可是怜惜与爱还有区别。"
秦慕归仰起头,冷着面孔,道:"贵妃娘娘是怀着皇上的骨肉,难道就有权利否认他对怀生的一份感情?"
耶律言卿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淌下来,她终于说道:"秦大人,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早就与你说,天下人都以为我一舞倾城赢得圣恩,却不知道那跳舞的根本就是你。你道皇上他爱着柳怀生,你道皇上和我有了孩子,你却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叫的却是你的名字......秦慕归,你莫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秦慕归入遭雷噬,他嘴唇颤抖,半晌道:"你说什么?"
耶律言卿擦了眼泪,昂着头道:"秦大人,我原是大辽公主,虽然千里迢迢前来和亲,却也不愿做别人的影子。本来争锋相对的文臣武将联名上书,皇上明早便要提审你。秦大人,你......好自为之。"
耶律言卿转身离开,秦慕归望着她红色的背影慢慢融进黑暗里。牢里的湿冷顺着腿爬上胸口,他想起许多事,在芙蓉殿里四人相聚的那天晚上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直到最后连所有的气味感触都清晰起来。四个人隔桌而坐,原来多少情思不曾言语,不能言语。
那一晚之后赵景业的反复无常、冷淡疏离原来都别有深意。秦慕归一边淌着眼泪一边笑起来,他心里疼痛得厉害。
可惜什么都晚了。
可惜即使再来一遍,也依旧会是这样的结局。
谁错了?他们明明都有苦心经营,明明每一次,做的都是最完美的决定。谁又能料到事若求全,便无所乐。

第七十五节

拖出死牢的那一刻阳光明媚,几乎耀花了秦慕归的眼。他走上大殿,文武百官侧列两旁,如同那时他进京殿试,在众人的眼光里施施然走上去,缓缓地跪下来。
大殿里,台阶很长,龙椅很高。他远远地望了赵景业一眼,那样一个地方,议论天下,掌控乾坤,不也寂寞得很。
"秦慕归......媚乱朝纲......处以极刑......"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几个词,心里无所谓的很。他在这世上走过了一回,爱过一回。怜惜的人,信赖的人,相知相惜的人,他通通拥有过;江南水乡,梦华京城,黄沙古道的边疆,他通通望见过;战场杀伐过,湖上泛舟过,当垆对饮过,他本不求,却全都有了。他心里满足得很,快意得很。
赵景业坐得很远,听着秦慕归的罪状判决,他看着跪在下面的那个人,却看不真切。他说:"秦慕归,你走上来。"
那个人站起,向他走过来,他看见那个青年含笑的面庞,忽然恍惚的以为还在昭阳楼里,人影瞳瞳中,那个人柳眉修长,凤目含情,端方中带媚色,温良中藏锐利。
"这位兄台,依依小姐虽托身于青楼,但也通诗文有才情,兄台此举未免唐突佳人。"
他心里一痛,不自觉站了起来。
他和秦慕归之间隔着长长的台阶,他的龙袍压在他身上,那个青年的笑脸如此清晰,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曾经如此的接近过,却终究还有这样的台阶迈不过去。
赵景业深深地望着他,问道:"明日就要行刑......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秦慕归平静地与他对视,淡淡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赵景业在那一刻,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爱他,而也就是在那一刻,这个清明的帝王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地空了下去,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那份寂寥。
秦慕归说的是:但愿此生,不曾相逢。

第七十六节

转眼冬去春来,北雁南归。
过年的余韵还残留着喜气,北街处刑的菜市口鲜血洒一层洗一层,斑驳得早看不出痕迹。
柳府的牌匾挂满了蛛丝,在春风里摇摇欲坠。这天有人来收拾,说是有大户人家盘下了地,要搬到京里来住了。
街坊邻里挤在门口看他们搬家,想起柳家的兄弟,纷纷摇头唏嘘了几句。
人的记忆,就在时光的冲刷里慢慢淡去。
夏末,耶律言卿到了产期,却没能生下孩子,难产而死。宫里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把那个温婉华美的女子连同未出世的孩子埋进了东郊的皇陵里。
后宫又空了,大臣们开始一拨一拨的上奏,要求选秀女,赵景业看都不看就放在一边,久而久之,积起如山高的一摞。
又一年秋试时。京城里秋叶飞,黄花坠。赵景业在殿试的前一日夜里,换了寻常衣服,打马走过了昭华巷。花灯依旧绚烂妖娆,商人贵胄熙熙攘攘。他牵着马缓缓走过,路过昭阳楼,忽然听到清澈如水的歌声:
"月色清寒,红衣销魂。
薄酒一杯,看江山千里,
纤手瑶琴,初裂了银瓶。
听清风摇疏影,
人间一梦,妄自空浓情。"
赵景业心头一颤,回头望去,昭阳楼里人山人海,远远的舞台上,一个红衣的女子跳着舞,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青年的模样来,一时间僵在了门口动弹不得。
那一年,赵景业迎娶了昭阳楼的依依为后,举世哗然,百官在大殿外跪了三日三夜。
史官在史书上记载道:德帝清明一世,唯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
街巷里直到许多年后还议论纷纷,他们都说赵景业是看了依依的舞,想到了死去的耶律言卿。他们却不知道,当年跳舞的却不是那位深宫里的贵妃娘娘,而是一个喜穿青衣,嬉笑怒骂皆是演戏的青年。
他们也不知道,立依依为后的那一天黄昏,赵景业单人单骑出了京城。
栈道上一驾马车缓缓驶出了城,车里,一个青年歪在两个坐垫,三个暖炉,还有扬州的蚕丝被上,一个女孩子在他身边上窜下跳,打开包袱念念叨叨:"爷,你又尽带些没有用的东西了!镜子带两个做什么?还有指甲油!居然还有积木!你......你带砖头干什么......"
青衣的青年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要把这些话挖出来,马车忽然停下,他和那个女孩子从坐垫上一下子滚下来。
青年"哎哟哎哟"地叫着,爬出车门,对着驾车的玄衣男子道:"耶律,你做什么?小马又不乖了?"
玄衣男子望了他一眼,指了指等在前面的赵景业。
两个人下了车,走到锦衣的帝王那里去。经年不见的人在苍黄古道上遥遥对视。西风吹起青色的衣角,赵景业望着那个青衣的青年,叫到:"慕归。"
提审的那一晚,他找来一直在京城城门外打转的耶律莫才,把牢门的钥匙和通行令牌都交给了他。
那一晚那么仓皇,他甚至来不及再看那个青衣青年一眼,从此便平行千里,再无交集。
却原来那个青年一直没有走,一直就在他的天子脚下,一点一点把那倾国倾城的舞教给了依依。
赵景业伸手抚上秦慕归的脸颊,如玉般光洁柔美,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已多久没有见着?
"慕归,我不想再放你走。"赵景业开口说道。
青衣的青年将那一双手握在掌心里,终于轻轻放开。他斜挑一双凤眼淡笑而语:"景业,你可想好了。你真要你手下那帮臣子上指你君王乱乾坤,下骂我慕归媚朝纲?"
马车停了又开始走,山水迢迢,可还有相见之日么?
赵景业独自一人望着马车越行越远,他那一刻,真的只想做一个人的帝王。
月上高阁,江山苍茫。
年年有夏,人面在何方?
太平盛世,知是何人创。
暗里几多浪涛,
蓦然栈道,笑媚乱了朝纲。


番外 一世清明

赵景业小的时候,其实是个迷迷糊糊、软绵绵、粉嫩嫩的孩子。
大约是他母后太过威风八面英明神武的缘故,赵景业反应生来就比别人慢一拍,学文学武都不如同龄的孩子。太子太傅和其他几位师傅明面上夸奖他,暗里都唏嘘不已,只叹着还好皇上醉心于玩物而不是男女情事,只和皇后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然赵景业太子的位子一定是保不住的。
皇上整日里感叹花开花落,皇后娘娘逡巡后宫,这个唯一的儿子长得像一团肉乎乎的包子,怎么看怎么可爱,被两个人当成宠物玩,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君王权术一点都没有教给他,当然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不会的缘故。赵景业像是小毛球一样被捧在手心里长着,天真得好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
柳意之在那时也不过是个毛孩子,却已经有些名气了。他做的诗句流传到宫里来,大家啧啧称赞之余,不免就和某个笨小孩比较比较,一比二比传到赵景业耳朵里去。小太子再笨也听得出来不是好话,跑到皇上那里,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呜咽。
皇帝心里涌出伟大的柔情,把小太子抱在怀里,哄道:"不聪明也没有关系。你只要做个好皇帝就行。"他牵着小太子的手把他带到城墙上面,他指着脚下那片大地对他说,"你看,这天下以后都是你的。那些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你的子民。"他望着小太子,叹息道:"做皇帝太苦了你。但是,你不能对不起这整个天下。"
赵景业似懂非懂的听,他看着脚下繁荣昌盛熙熙攘攘的情景,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情绪。
那时候,户部侍郎知道太子不聪明,一次在御花园里遇到,一边拿了宫里吃不到的梨花膏给他吃,一边哭诉自己如何勤政爱民,皇上如何忽视自己,循循善诱了半天,小景业屁颠屁颠地吃光了梨花膏,又吃了凤梨酥芝麻糖八宝丸子,最后摸摸户部侍郎的头,安慰道:"不哭不哭。"拍拍屁股走了。
户部侍郎回到家里摔桌子摔椅子,逢人就说小太子迷糊透顶。直到短短几年以后,太子变成了皇上,他看着赵景业治国平天下,又恍然大悟说原来当年小太子是年少有为、真人不露相。
其实,并不是赵景业小时候就懂得不受人情,而是那几年,那个曾经天真的孩子被逼的成长得太过迅速。
皇上一命呜呼,一夜之间九岁的赵景业成了帝王,在灵堂里,守着父亲的尸骨,一向威风凛凛的皇后抱着他泪流满面,说:"这朝廷风起云涌,你怎么担得起。"赵景业坐在棺木的阴影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开始学习怎么杀伐,怎么沉默,怎么忍耐。虽然他还不过是个该哭该笑该闹的少年。
后来司徒未起兵谋反,行事败露,居然挟持了皇太后,赵景业看着包围圈里气急败坏的司徒未,看着司徒未手上惊慌失措的母亲,心里动摇了一下。只是这一下,司徒未率残兵冲出皇城,与外城伏兵会合,沿路烧杀抢掠补充军饷。梁舟将军追了半月方才拦截住他,激战了一天一夜,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赵景业穿着龙袍走上战场,他看着残肢断臂鲜血淋漓,胸中翻滚几乎就要呕吐出来。梁舟将军把奄奄一息的皇太后抬到他面前,赵景业蹲下来,轻轻地抚摸他母亲的脸。皇太后用尽力气推开他的手,抬手打了他一个巴掌。她已然说不了话,只是指着血淋淋的战场露出悲伤哀悯的神情。
那一巴掌几乎只是碰了碰他的脸,赵景业却觉得痛彻心扉。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西风里,龙袍上都是血迹,他的心里那么沉痛哀伤,他终于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系着这天下的安详静好,容不得他一点点私情。
于是他身边,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了。惊才绝艳的人,淡然温和的人,风华绝代的人......他赞赏的人,他怜惜的人,他深爱的人......他的江山稳若磐石,他的百姓安居乐业,他自己却在深宫里一个人看依依跳那倾国倾城的舞,想念许许多多陈年的旧事。
许多年后,他垂垂老矣,迈着蹒跚的步子去了扬州城外的随心庵。庵里出来一个不相识的女尼,带他到后院去,看立着的几块墓碑。他坐在那些墓碑的对面,从日出一直坐到太阳西沉,他仿佛见到好友一般絮絮叨叨地讲起许多往事,还伸出袖子,替他们擦一擦墓碑上的土。
只是手碰到墓碑的一刹那,他忽然流下泪来。
回到宫里,赵景业一病不起。殿外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他挥退了御医,一个人躺在寝宫宽大的龙床上,冷风在殿里穿梭,他从枕头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件褪了色的青色衣衫,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吻。
赵景业驾崩的时候,天下都说德帝一世清明。

那以后赵景业也常常到柳家来,柳意之若是在家,两个人就到里屋去下棋聊天,有时候柳意之不在,他就看柳怀生念书弹琴。
柳意之的名气越来越大,官位越来越高,终于引起了司徒老爷子的强烈兴趣,亲自登门拜访。那时节司徒未行事越发嚣张,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公然拉拢人才、结党营私。他来柳家的时候,赵景业刚刚和柳意之下到中局。柳意之让弟弟出去把人打发了,柳怀生走到外面去,给司徒老爷子倒好了茶。
司徒未问他:"你哥哥怎么不出来?"
柳怀生把茶杯递给他,答道:"哥哥在下棋。"
司徒未拍案而起,怒道:"老夫到哪里去别人不是千里来迎喜不自禁,大胆柳意之,好没规矩!"
柳怀生不答话,两眼只盯着那茶杯。
司徒未找不到发泄对象,絮絮叨叨起来:"老夫来是给你们柳家颜面,他柳意之莫非不想飞黄腾达?如今这京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老夫!就是坐在龙椅上那个毛孩子也得敬老夫三分......"
柳怀生抬起眼,恭恭敬敬地又把茶杯递给他,道:"老人家,你喝茶。"
司徒未正说的口渴,端起来喝了,柳怀生莞尔一笑,道:"客人来了非得敬过茶才算是礼数,你不喝我不能赶你走。"
司徒未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差点缓不过气来,面色有青有白,甩袖走了。
赵景业在里屋咬着牙不说话,沉默许久,终于撑出平和面容,接着和柳意之下棋。窗外柳怀生正趴着捉蚂蚱,赵景业看着,道:"你弟弟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柳意之用修长的手指放下一颗黑棋,长睫微垂,敛容轻轻道:"臣赢了,皇上说允臣一件事情,那么臣就斗胆,请求皇上,此生,决不让怀生入宫廷。"
赵景业吃了一惊,那是柳意之唯一一次赢他,也是柳意之第一次露出这般的表情开口求他。他心里有些诧异违和,仰着脸笑道:"怎么,朕把朝堂治理的不好?"
柳意之道:"官海沉浮,风起云涌。心直气傲的人必定会受苦。"他俯身去把赵景业的右手拉起来摊开,掌中赫然一片指甲掐出来的红痕。他望着赵景业,微微笑道,"不过还是个少年,忍得辛苦,又为什么不骂不闹?"
赵景业跳起来挣脱开去,恨恨道:"天下苍生都在朕的手上,朕虽然年少,又如何能不谨慎?"
柳意之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年帝王,歪着头想了一想,道:"做个明君真的这么重要?"
赵景业那个时候并没有对这句话有太多感触,直到许多年后,一个青衣的青年也对他说了相似的话,而那时又有多少求不得在这话里头。
那天晚上柳意之早早的睡了,第二天醒来,瞧见身边多了个赤裸裸的司徒然。大门被轰然踢开,司徒未带着司徒潇站在门口,气得胡子直翘,大骂道:"好你个柳意之,居然对我女儿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你说你要怎么负责?!"
柳意之吹出一口气,淡淡道:"我入赘司徒家就是。"
司徒家三个人齐齐愣在当场,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柳意之松开了领口的扣子,扶着门懒洋洋地看了司徒然一眼,若有所思地道:"既然你倒贴上来要我娶你,不如现在就做点妻子该做的事情?"他冷冷地瞥了司徒未一眼,"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司徒未和司徒潇倒退了两步,面面相觑。屋里很快传来了撕裂衣服的声音和司徒然的惨叫声。司徒未老脸一红,郑重地拍拍司徒潇的肩膀:"老夫年纪大了,你在这里等着你姐姐吧。"
司徒潇伸手一抓抓了个空,老爷子转眼已经跑到墙边,刺溜两下翻过了墙。司徒潇额上青筋直冒,老爷子你真是老当益壮。
屋里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门吱呀等开,司徒然哭得涕泪纵横,衣服倒是穿得整齐,下摆上却赫然几滴血迹。司徒潇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犯酸,吸了吸鼻子正要恭喜姐姐成婚,司徒然揪住他把被扎成了马蜂窝的手伸给他看,号啕大哭道:"那个天杀的柳意之居然要我跟他学针线!!!"
司徒潇面部抽搐了两下,柳意之算你狠。
柳意之要入赘司徒家的消息传出去以后,赵景业曾经上门闹过一回。两个人一个院外一个院里,一个咬牙切齿,一个云淡风清,站了半个时辰,咬牙切齿的那个一跺脚回头就走,从此再也没有上过门。
哪一天都是好日子,柳意之带着柳怀生风风光光入赘了过去。从此愈发青云直上。
柳怀生慢慢地长大,渐渐地也看懂了司徒家那档子事,劝了哥哥几次都没有用,两兄弟反倒是疏远了。
柳意之坐上宰相没有多久,终于寻到了昔年送给他一箱白银备考的人家,唯独没告诉柳怀生,一个人上扬州去了。
回来的时候,司徒潇起了个大早赶到郊外去接他,执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回来,进了家门口,等柳意之换了干净衣裳,坐下喝茶了,就问起他见到了那姓秦的一家人没有。
柳意之笑眯眯地道:"没见着,我去的时候,秦老爷子已经死在牢狱里了,秦家公子正在逃亡,说是勾结山匪,还有来往书信为证。"
司徒潇没料到是这般结局,以为他心里必定难过得很,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怯怯道:"居然会勾结山匪,这秦家也忒大胆,见不着也罢。"
柳意之摇头道:"是冤案。我在秦家墙壁上见着秦思远的题诗,来往书信上的字迹和他的字虽然形似,却远没有那般风流张扬的神韵。"
司徒潇愈发张口结舌,道:"那你怎么不为他们平反?"
柳意之眨了眨眼:"不该死的都死了,能救下来的也跑了,平反做什么?那秦思远传闻中有趣得紧,又嚣张又聪明,我倒想看看,逃亡个几年以后能长成个什么样子。"
司徒潇望着柳意之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默默念道,这一代才子的想法果然和别人都不一样,即使变态也高芸芸众生一个档次。
柳怀生一直站在门外,柳意之仿佛这时才瞧见他,开口招呼道:"怀生,进来坐。"
柳怀生抬起脸来,轻轻问道:"你去扬州为什么不告诉我?以前你去哪里都带着我的。"他心里着实喜欢他哥哥,这下子伤心得几乎要哭出来,一转身回屋收拾了东西,自己搬回了柳家的老宅子。
兄弟俩更加难得见面,有时柳意之回柳宅,多半时间都在书房里忙活,柳怀生怯怯地跟进去在一旁守着他,痴迷地看他哥哥的样子。那时柳怀生已经被获准进出宫廷,有时候难过得很了,他就跑到宫里去找赵景业,赵景业每次都搬出棋盘来,与以前对待柳意之一样和他下棋,柳怀生抿着嘴,三下两下就把赵景业杀得落花流水。
有一次他赢了赵景业回来,正遇见柳意之从柳宅书房里出来,柳意之看他眼睛红红的样子,把他抱到怀里面问他:"你想我是不是?想我为什么不到司徒家去看我?"
柳怀生把头埋到他怀里,闷闷道:"司徒家不好。"
柳意之就笑了,刮着他的小鼻梁叹道:"你这样怎么得了。这世上忠奸善恶哪能说得清楚,凡事求全,必无所乐。"
柳怀生拼命去闻他哥哥身上甜甜的香味,却没有听清他哥哥说了些什么。


尾声

再后来,柳怀生在书房里看到了柳意之与几位将军商量谋反的书信。他攥着那几封书信冲到司徒家去,柳意之正和司徒潇在厅堂里看歌女跳舞。柳意之看着柳怀生苍白的脸,借着醉意举着酒杯招呼道:"怀生,来一起喝。"
柳怀生的泪一滴一滴砸到地上。荣华本该转眼过,奈何沉醉到天明。
柳意之望着弟弟的背影,醉蒙蒙的眼睛里闪着清亮的光彩,伸手将那杯酒放回桌上,一不留神撞翻在司徒潇身上。司徒潇醉得七荤八素,也不知道避让,柳意之拽着他胳膊把他扯起来,替他擦了擦身上滴嗒嗒的酒。司徒潇就着他的力道东倒西歪地趴到他身上去,迷迷糊糊的叫着:"意之。柳意之。"
柳意之推开他,挑着眉道:"叫姐夫。"
司徒潇勉强站住,低着头不满地嘀咕道:"不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姐姐根本没有......"他咬了咬嘴唇,说道,"你既然不抱我姐姐,不如......和我......"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脸涨得通红,也不敢抬头来瞥一瞥柳意之的神色,慌忙辩解道:"男人嘛,总是有点需求的,我是怕你欲求不满......欲火焚身......欲速则不达......"他胡言乱语半天听不到回应,一抬头,柳意之已经走到厅外头去了。
景德十年,司徒未终于起兵谋反。那一次准备了多年的兵变却仿佛一场气势汹汹的闹剧,从大殿上闹进京城,又一直闹到京城外,最终草草收尾。司徒未当场战死,其余一干人等押入死牢待审。
司徒潇和柳意之关在对面的牢房。死牢里没有灯笼,只有砖缝里漏出一点微光。柳意之坐在细微的光束中懒懒散散,仿佛一只午后打盹的猫。
司徒潇哭过了,也闹过了,绝望之后平静下来,大牢里还有他的家眷嘤嘤的哭声,他在哭声里,只看到柳意之精致得如同仙子的侧脸。他看着看着,也与柳意之一般坐下来。他想柳意之在想些什么?他想他该宽慰一下他。他甚至想把在心里埋藏了许多年的那份思慕告诉他,连同第一次相见的那天晚上,他做的那个似真似假的追逐的梦。
司徒潇在黑暗里低低叫了一声:"姐夫。"很快的,他改口叫道:"意之。"
柳意之回过头来看着他,眯着眼纠正道:"叫姐夫。"
对上那双慵懒的眸子,司徒潇一瞬间手足无措,他胡乱说道:"听说是你弟弟找到起兵证据......"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却见柳意之点头呵呵笑道:"是啊,怀生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小孩,只要我稍稍给点提示,他马上就能找出来。只可惜,我把制造的玉玺藏在院子下的狗洞里面,他明明猜到了,却不肯钻到里面去看。"
柳意之深深叹了一口气,哼道:"他从小就崇尚君子风度,人家的小孩都知道翻墙钻狗洞,就他不做,可惜了那小小的身子骨。"
司徒潇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柳意之,惊叫道:"你早就知道了?"
柳意之斜挑眉头不满地看着他:"怀生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的心思我自然是知道的。"
"你......"司徒潇紧紧攥着双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不敢确定,大气也不肯出,小心翼翼地问道:"兵变当日,本来一直支持我爹的李将军和杨将军却都没有率兵前来支援......"
柳意之愣了一下,右手握拳在左掌中敲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就说怎么没有看到他们......发给他们两人约定起兵时间的信函被我忘在柳府书房的桌子上了......"他伸手抓了抓漆黑的头发,咧嘴冲司徒潇笑了一下。
司徒潇身子急剧地颤抖起来,他望着柳意之抖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司徒潇想起往日里与柳意之共处的种种,照料他也罢,关心他也罢,被他捉弄也罢,自己总是开心的,而他呢?他有没有感激过,有没有待他们,待他,有过一点点与众不同?
司徒潇气得要命,咬着牙问他:"为什么......"
柳意之低着头沉默了一阵,雪白的后颈露在了外面。司徒潇只觉得心里发苦,那个人害了他们一家子,他明明该恨他,却没有办法去恨他。司徒潇攥着拳头,迅速说道:"你说,只要你说得出为什么......我就......我就......"他颤栗着,哀求一般地叫道:"意之......"
柳意之终于说道:"因为赵景业想做个好皇帝。他明明不适合,也明明做得苦。我想知道,一个人若做成了那么执著的事情,会怎么样。"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抬起头来靠在墙壁上,轻轻补充道,"因为我从来没有执著过。"
司徒潇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伸手指着柳意之,问他:"你就为了这个入赘我家?!谋逆之罪株连九族,你......"
柳意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掩唇吃吃笑道:"因为我高兴。"
司徒潇捶着牢门放声大哭出来,他们对他千般好万般好,原来都敌不过一个他高兴。


番外 滚床单

小秦其实很不喜欢滚床单这件事,表现就是爱哭。先是滚床单的时候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在耶律身子底下叫他一两声。后来,小秦发现这一招不但不能阻止这件事,反而让在他身上耕耘的某人更加有热情,于是滚床单的时候最多咬着枕头呜咽一两声,眼泪都留在第二天耶律神清气爽起床之后。
早上耶律为生计到镖局里去了,小秦还抱着被子咿咿呀呀在床上滚,小舞端着洗脸水进来,一眼就看见床上狼藉一片。某个见怪不怪的少女云淡风清地放好脸盘,临出门时多问了一句:"上次的药膏还没用完,要不拿来再给您老擦擦?"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一声嚎哭,小秦从床上滚到地上,抱着棉被扑到小舞怀里声声控诉昨晚的暴行,字字血泪,一边说一边把身上青的红的给人家看。
少女飞起一脚把有伤风化的某人踢到角落里窝着,挑着两道小眉毛叉着腰道:"也不想想谁供着你吃的供着你喝的,滚滚床单怎么了,又没叫你给他生孩子......"小秦正在角落里哭得满地打滚,听到那后半句"噌"的坐起来,抽泣着去洗脸吃饭。
吃了饭穿好衣服出门,街上王大爷最后一锅烧饼刚刚烤好,招呼小秦来吃一个。小秦摸摸浑圆的肚子,揉着酸疼的腰,乐颠乐颠地跑过去接着。王大爷见着了,凑到他耳根子边上问道:"又在家滚床单了?"一句话勾起小秦的伤心事,努力几下把烧饼咽下去,泪眼花花地哭诉。王大爷点着头听完了,摸摸花白的胡子嘿嘿笑道:"其实啊,趁着年轻的时候多滚滚也好,不然到了我这个年纪,滚起来就更疼了。"小秦哆嗦着看了一眼颤颤巍巍的王大爷,一瞄瞄到下面某个地方去,"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等到走到了学堂,一班学生已经好好地坐在那里了,他一瘸一拐走到讲堂里去开始讲课,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怯怯问他:"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小秦脸色一变,扭捏了一下,终于"哇哇"大哭起来。一群学生都围上去嘘寒问暖,小秦抬头瞧着这个也可爱那个也可爱,抽了抽鼻子诉苦:"我家户主......那个......什么......我......"
小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摇头叹气道:"先生,你怎么可以反抗户主呢?"
但是小秦的眼泪也不是完全没有用的,耶律看他走路也哭逗鸟也哭喂个猪也哭心里也是心疼的,指天发誓说以后没有特殊原因就不滚床单了。可是小舞看他整日里哭哭啼啼心情大好,脑瓜里每天想着怎么给耶律制造特殊原因。
第一天耶律的镖局生意甚好,庆祝一下回来滚床单。
第二天小秦的学生闹得鸡飞狗跳,小秦不得已又换了一家私塾教,安慰一下回来滚床单。
第三天小舞抓了一个江洋大盗,送到官府去发现原来抓错了,哭哭啼啼回来要小秦滚床单。
第四天家里的母鸡下了一窝蛋,于是滚床单。
第五天家里的母猪下了一窝崽,所以滚床单。
第六天小舞在公鸭子脚下面放了一只鸡蛋,硬说鸭子下蛋了把小秦锁在耶律屋里滚床单。
到了第七天实在没有什么滚床单的理由了,小秦从早上开始就乐呵呵地,一边揉着小蛮腰一边早早放了课,和耶律手牵着手上大街上晃悠。忽然听到一阵喧哗。两队卫兵呼啦啦跑过来,把老百姓赶到道路两边,小秦和耶律挤在人群里跪下,只听那传令官高声嚷道:"皇上巡江南,闲人让道~~"
小秦抬起头来,那顶明黄色的轿子正抬到近前,轿子里已经不能再算是青年的帝王正襟危坐,漫无目的地看着两边的人群。两道视线交汇,帝王瞪大了眼伸出手来攀住轿门,嘴张了张。秦慕归竖起食指放到唇边,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顶轿子就这样从他面前过去,后面仪仗侍卫黑压压一大片。小秦站起身来,耶律伸手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回到家里,小秦进屋去了,耶律坐在外面一口口喝茶。小舞坐到他对面去,修着长长的指甲,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心里总是有那个人的,你不会不知道。"
耶律捧着茶杯啜着,道:"我知道。"
少女歪着头道:"你不在意?"
耶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把早就喝空了的茶杯放下,微微笑道:"在意又怎么样,那总是秦慕归。"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过,我考虑今晚继续去滚床单。"
那一晚耶律府上"哎哟哎哟"的叫声响了一晚,从此方圆三里,人畜勿近。


番外 他们都骗了爱人什么?

大柳对司徒
司徒:他#¥%......(省略两百五十字)
司徒对大柳
大柳(挑眉):他算我爱人么?
司徒:......柳意之你真狠......
小柳对小赵
小赵:他骗我说他伤没大碍......
小赵对小柳
小柳:他就算骗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我不觉得有什么。
小秦对小赵
小赵(望天):......太多了,记不清......
小赵对小秦
小秦(掩唇娇滴滴地笑):他明明喜欢我还不说......
小秦对耶律
耶律(沉默):他骗了我我怎么会知道?
耶律对小秦
小秦:没有吧......
很久以后,小舞问秦慕归,你那么怕疼,为什么滚床单的时候总是在下面?
秦慕归皱着眉苦道:"耶律跟我说,在上面更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