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正午的时候,太阳照得大路似乎都发亮,直刺人的眼睛。知了声嘶力竭的叫着,平添几分心烦,可是比起来这小店里吵吵嚷嚷的人更让人烦。这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只要看看店里那些擦不净的破旧桌椅、窗户就知道了,当然,坐在里面的客人就更别提了,哼。如果不是因为连日赶路实在太累太渴了,我,堂堂武安将军,安信公的三公子,怎么可能会和这些乡民市侩一起坐在这里喝茶。我皱着眉,忽视掉劣质茶叶的异味,喝了一口就准备起身赶路。
这时我又听到了那个名字,“展大人……,展大人……”对面那个大胖子一脸油汗,唾沫四溅地对着那些无知的乡民吹嘘着,无非又是捉了个什么大盗,淫贼,哼哼,一路上我听多了,我冷淡的垂下眼,真是,无知啊。展昭,不过一个小小的捕头,区区团练使的儿子(汗……偶忘了昭昭的爹是什么官了,反正不大,偶就随便封他一个),又能有什么了不起了。我起身,身后的亲兵立刻扔下银子,随我出去。
从边关到京都,数千里的路程,调令上却要我在10天内赶到,安排完接交事宜我便立即动身了。一路上我也暗暗揣测到底是什么事要我这般火速前往,前一阵子我的上司卫元帅被免了职,罪名是滥用职权,还有什么辜负圣恩的一大串,宣读圣旨时我并没怎么仔细听,其实对象我这样的贵族出身的人,很少会把圣旨上的话当回事的,太多的经验告诉我们堂皇圣旨上的理由是用来告谕天下(傻瓜)的,真正的原因永远在圣旨之外。象卫元帅,在战场上过了一辈子,军功也算不少,弄成这样不过是因为碍着某人的道而已,也因此,他的老命还能保得住。可是这与对我的宣召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我在他麾下已有数年,合作也算还好,却没什么私交。卫元帅出身草莽,为人粗豪的紧,也实在不投我的脾胃。只是,在看到他垂下花白的头,佝偻着腰,在夕阳里一步一步走远的背影,也不禁有点心酸,唉,这就是英雄迟暮么。
我摇摇头,在马上坐直身子,这些事也看得多了,好在和我没什么关系,凭安信公府几个字,若没有什么刻骨之恨或是极大的好处,是没有人愿意得罪我的。我的祖先是王朝的几个开国功臣之一,功勋显著,而我曾曾祖父又曾扶立新君,平叛除乱,除此以外我们家还迎娶过三位公主,也算贵不可言,而当年与我祖先一起创业的其他几位开国功臣的家族,却纷纷因为皇权之争或是骄狂这样那样的原因,失宠于皇族而迅速败落,因此作为唯一存留的开国功臣的家族,皇室是希望我们继续存在,也好在青史上留下“飞鸟尽,良弓还在”的佳话。
我家已有数代弃武从文,而且在祖父、父亲两代更是索性撤出了权利中心,只作为尊贵的公爷悠哉游哉地玩些清词艳曲,赏些古玩宝玉。只是到我这一代却又不同,大哥叶承荫是个道学先生,一天到晚端着脸,在财政司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数着进出银两,脸上也永远是被欠着八百吊钱的阴沉和唯恐人向他借钱的警惕,听说“端严谨慎,干练多才”,呵呵,不过我却不这么想;二哥闻风却截然不同,容颜似朝阳般俊美,风度举止的优雅飘逸便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他的诗名传遍天下,弹起琴来就是野兽听了也不忍离去,而且长袖善舞,不但结好于陛下,满朝的王公贵族也无一不喜爱倾慕他的,重振家声的希望似乎就要落在二哥身上了;而我,叶子声,幼年学艺于异人,练成一身武功,青年气盛,一意要建功沙场,父亲知道我剑术惊人,又见我心意坚执,最后也就同意了,数年来我杀敌无数,立下了无数战功,赢得了“军中第一剑”的名号。
我左思右想,无论如何卫元帅一事牵扯不到我身上来,而家里也不曾来消息,唉,既想不通就别想了。我看了看天色,转念想起展昭,这个人的名字我一路听到耳腻,听说原是江湖中人,有些名望,叫什么“南侠”,后来因了包黑子的举荐,当上四品御前侍卫,传说公正无私,盖世神勇,呵,对毛贼,我信他做得到,可是对高官呢,对显贵呢,我慢慢笑了笑,千古艰难,摧眉折腰,这世态的冷暖啊……象卫元帅,平常众星捧月,众人唯恐侍侯不周,可是撤职后呢,哪个理他呢,跟他出生入死好几年的部下不也一样把头扭开,划清界限小心翼翼地侍侯新主子。我并不想责怪他们,因为我也一样一言不发任由那老头我的前上司,骑着只瘦弱的小毛驴,孤孤单单地在夕阳下走远了。
我勒住马,京师汴梁已远远在望,灰色的城墙沐浴着晚天霞光,看上去说不出的威武雄壮,高高的城楼上四方檐角骄傲的向天穹飞起,似乎在昭示我大宋邀天之佑,固若金汤。城门那儿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平时我本极厌恶这种拥挤的,可是现在,别离三年后重新站在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门楼前,对着这番景象我却禁不住微微一笑。
我回来了。
慢慢走在街上,我的心情无端好了起来。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尖厉的惨叫“三……三公子,三公子” 谁?谁这么没有公德?这么难听的嗓子还扯直了叫,嗯,等等,他叫的是我?我回过头,一个人拨拉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我这边冲来,我失笑,是这个奴才啊,眼睛一瞥间,嗯,他撞倒了三个,推倒了两个,不过,已有人在扶了,哈,三年不见,汴梁人倒有些长进。我笑着伸手,扶起了正在不停磕头的阿烈,打量着眼前这个精壮小子,三年时间阿烈倒长成个大人了。
“这位公子,贵介撞伤了人,难道不去瞧瞧么?”平和的话语自前方传来。
我抬起头,敛去脸上的笑容,说话的是个蓝衣青年,面容一如话声一样平和,手上扶着一位衣衫破旧的老头。我暗暗皱皱眉,脸上不觉掠过一丝嫌憎。阿烈却登时恼了。
“你好大胆,敢对公子这般无礼。”
那人微微一躬身,神色却越见清朗:
“便是公侯,也不能撞了人便走。”他朝那老儿一指,“那也是天子子民,岂可随意践踏。”
我抬起手,止住阿烈,阿烈似乎与他认识,必定吃过这人的亏,我暗暗思忖着,阿烈的脾性我岂有不知,只是既是我的人又怎肯让人欺着,何况,这人看似温良却从开初就对我不敬,我又岂肯容他?
我不说话,只是那么闲闲地打量他,一身普通的蓝衣,略有点瘦削,象是江南人,但是却站得笔直,我能察觉那身躯里的力量,他的武功必定不错,还有,我淡淡扫了一眼他腰间,这人用剑。我对着他的脸微笑一笑,这人竟很英俊,当然比不上我二哥,可也算不错了,只是我若瞧他不顺眼,他长得再美也没用。
我向后伸出手,亲兵立即递给我一锭银子,大约有十俩吧,我却动也没动,亲兵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取出块金子放在我手上。我听到周围的人群一片抽气声,不错,那是锭十足成色的金元宝,是我最不缺的东西。我瞧了瞧那老头,眼睛已经直了,哪里有受伤的样子,心下不觉有些轻贱,手一抖,元宝就在众人惊呼中,准确的落入了远处的污水沟(绝对的污)。
阿烈这时仿佛深谙主人心意的狗一样跳出来,洋洋得意地冲着那青年笑:
“我们已经赔偿了,能不能拿到……,可就看展护卫您的本事了。”
原来,他就是展昭,我瞧了瞧他那突然变得深不见底的黑眸,那紧握的拳,指甲已经深深陷进掌心犹不自知,心里不觉一动,没再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经此一闹,我的好心情不觉已没了个干干净净,一路都没说话,阿烈也识趣的紧,低头耷脑的跟在我后头,连声咳嗽也没有。前面,已经是公爷府了。
第 二 章
转眼回来已经一个月了。那么火急地调我回来竟是为了给我升官,我原来是锋将,正三品(这是偶胡扯,莫与偶计较,偶手头没书),现是军机参赞,却是正二品,而且由边关直入军机中枢,怎么说也算超级擢拔。虽说战功不少,可是毕竟年轻,为什么竟会选我这么一个资历尚浅的人,总不成因为皇上年纪轻,就要实行干部年轻化(汗,表踢偶)。
想不明白就不想。
我知道许多人认为是因为汾王的缘故。汾王是皇上唯一的亲弟弟,手足情深,极得皇上宠爱。年纪轻轻的亲王,竟主管军机(偶知道军机处是清朝的,所以没提名字,嘿嘿,凑合看吧),军权握了一半,不但如此,更着力结交大臣,一时朝中大臣攀附者甚众,权倾朝野。
而我,是汾王正宗的同窗或者说师弟。也因此,许多人都认为我忽然能得到提升肯定与汾王有关。不错,他现在正是我顶头的上司。我的职责就是辅助他,赞襄军务。
我4岁起入宫伴读,汾王年长我两岁,一同上课的还有一些皇亲国戚,象太后、皇后家里的什么孙儿、侄儿,还有几位亲王的世子。几年后,一位异人来到京都,这位异人十分神秘,只听说身怀绝艺,是位世外隐者,曾救过陛下(现在应该叫先皇了)的性命,至于经过,不知道,陛下不说谁有胆量问?这人答应教授汾王武功,却同时相中了我,于是我成为他的,呃,我师父的二弟子,成了汾王独一无二的师兄弟。
虽然如此,我却和汾王没什么亲切的交往。自从我看到他领着一帮小小皇亲,残忍地剥下一只活生生的小猫皮的时候(我哭),就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以后虽然相处数载,我只对他敬而远之。就我的印象,当时的皇太子,他的哥哥,倒比他强上不少,我与太子没什么交往,只记得见过几次面,似乎很温和的样子,话也不多,很喜欢鸟儿什么的。不象他的弟弟那么残忍。
因此我的提升与汾王决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似乎只是权利平衡的结果罢了。大臣们提出无数人选,却被种种理由拒绝,然后,有个人随便提起我的名字,众大臣已争得筋疲力尽,有些人想想我是汾王的师弟,可以,有些人想想我与汾王素来没什么交往,也同意。于是,我就入了军机。
而对于我,对于希望置身于皇权争斗事外的安信公府,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我正式任职已经十天了。也早已拜见了我的上司兼师兄。汾王对我一如对其他人,不冷不热的,这么多年他和我一样,从不提起师兄弟这层关系,好像没这回事一样,看起来,我也一样不入汾王的法眼。
不过,我倒不在意。
数年不见,汾王越发干练了,紫金王冠下的面容英气勃勃,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黑嗔嗔的深不见底,眼光闪烁间心意难测,一身王袍平添几分威严,看上去果然有了王者气象。
只是,一山不容二虎,汾王势大已成定局,皇上又如何会容得?虽说现在明面上仍是兄友弟恭,实则已是暗潮涌动,只看这一次为了这军机参赞一职所费周折就知晓。
八贤王、包拯自然是站在皇上这一边了,庞吉呢?这次会倒向谁?张文书、李忠国大约会支持汾王吧。我呢?安信公府呢?既把我推到这个位置,再想绕开恐怕行不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是,皇上为什么同意我进军机呢?毕竟我是汾王的师弟天下皆闻,皇上又凭什么断定我不会附从汾王呢?
这样想着,我已经出了府。
父亲对这个问题至今未置一词,不光是父亲,大哥、二哥也同样提也不提,也许他们也在苦恼吧。
我不知道的是,我刚刚经过的开封府也同样困惑着。
包黑子的眉毛仍然紧紧皱着,他的智囊公孙策和护卫展昭象往常一样立在旁边。
“汾王固然大才,只是……唉,如今汾王在朝堂上一呼百应,有所动议辄便通过,长此以往,本府实在担心。”
“军机重地,人选极是重要。五人中,范大人(仲淹)中正持国,不用提了,柳大人(云国)素来勤谨,也算好的,李忠国素来是附和汾王的,再加上汾王,只剩了这个叶子声,叶子声,”念了两遍我的名字,包拯转过头。
“展护卫,你那天见到的就是这位新荣升的叶子声了,”包拯的声音不知不觉透出点不满,“你倒觉得这人到底怎样?”
展昭迟疑了一下,“那天事由已经禀明了大人,至于叶大人,从头到尾并不曾说一句话,实在也看不出什么。”
“那么,这位叶大人倒是个公子脾气,骄纵性子了。”包拯不再掩饰不满,“不知圣上怎么想的,为什么要他进军机?” 捧住头,平时端正严肃的包大人一脸痛苦。
“汾王的师弟,安信公府的三公子,边关有名的武安将军,”公孙策慢慢念着我的头衔,念一句弯下一根手指,“背景实在不小,大人,人人都知道叶大人是汾王的师弟,皇上却要了他,我料……”公孙策略略一顿,“皇上必有用意。”
可惜走在街上的我没有听到公孙策的话。此时,我缓缓走着,浑然不知已是乌云压顶。
“王爷,下官叶子声奉命来到。”躬身一揖,我朗声回道。
“子声啊,来得正好。看看这些折子,尽是弹劾卫城志结党谋权的,这些御史啊。” 笑着摇摇头,汾王似乎无可奈何的说。
我却不由一凛,要来的终于来了。
翻开折子,群情汹汹声讨的都是卫元帅,克扣军饷、结党谋权、作战不力、贻误军机、纵容部下骚扰地方、屠杀敌方平民,还有,藐视皇上。曾几次受皇上褒奖的卫城志一下子成了贪官污吏,无能懦将,杀人魔王,似乎死几次也不够。
可是我知道,这些,还不是重点。
重点,只是“结党”二字。
谁是党羽?
……清洗开始了。
汾王要夺军权。
只是,我呢?我是不是汾王所谓的党羽?主帅被贬,锋将升职,原有些奇怪的。更何况,现在要清理党羽,情势的尴尬可想而知。
我能升职,没有汾王的默许是不可能的。现在汾王若无其事的把这些奏章丢给我,是要……给我施压吧?
我抬起头,汾王正看着我,笑吟吟的双眸却尖厉得如箭一般,太阳照着他端正的面容,高挺的鼻子在脸上投下一片窄窄的阴影,正是面相上所说的鹰视狼顾,枭雄之相。
第 三 章
仁宗天圣六年,数年来率军迎战契丹的边关元帅卫城志被撤职查办,入京听审。与此同时,其部下武安将军、安信公府的小公子叶子声奉调入京,升任军机参赞。两件消息传出,朝野哗然。(甭跟偶讲历史,谁讲偶跟谁急。偶说是仁宗几年就是几年。历史是人创造的嘛,吐舌)
卫城志手握大权,把持边关已有多年,麾下战将部曲无数,皇上也数次下旨嘉奖,西北地方不必说,就是西北以外的官员也因为皇上对他的宠渥而极力交好,却不料一夜之间已被免职囚禁。饶是大宋官员百姓见多识广,也被震的头嗡嗡直响。
而他的部下,武安将军叶子声却不但未被株连,反而突然升职,一下子调入京城,直入军机。凡此种种,不能不引得一众官员暗暗揣测。叶子声武功极好,已是众所周知,军中第一剑不是虚名,战功也颇多。只是战功比他多,资历比他老的却也海了,京城干休所就有一院子这样的老家伙。何况,这人还是安信公府的人。安信公府在朝堂的历史正和皇族赵家等长,在其他几位公爷家败人亡后,安信公府就退出朝政,不问政事,算是识相。孰料到了这一代,长子叶承荫竟入了财政司,再涉朝政,次子叶闻风虽未任职,却长袖善舞,整日周旋于达官显贵之中,也不是个安分的,而幼子叶子声竟,竟入主军机。难道,安信公府也不死心,竟有意露露头么?
再加上汾王……
一众大员纷纷摩拳擦掌,有好戏看了。
仁宗六年,雪花般的弹劾奏章从各地飞来,要求重处辜负圣恩的卫城志,彻查此案。而主管军机的 却不能一统意见。李忠国似乎怒不可遏,力主严惩此“祸国之蠹”,彻查相关疑犯。范仲淹却枯着脸,只说卫城志功大于过,老将白发,不可伤将士效命之心,边关重地也不宜惊动,不宜牵扯等等。柳云国很少说话,偶尔张嘴也是息事宁人的意思。叶子声却一直听着不做声。只汾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摇着扇子。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
“子声,你熟知卫城志,你以为如何?”
叶子声抬起头,说话的正是汾王。熟知?!没有立即回禀下官与卫城志不熟知。叶子声只是恭谨地行礼,“末将在卫城志麾下数年,一向奉将令行事。如今得皇上降恩擢拔,自当修身省德,以报圣恩。卫城志案理应避嫌,不宜置喙。”
李忠国在旁冷笑一声:
“这是怎么说?就这么跟王爷回话?竟是提拔你来避嫌的?我等争执不下,你倒坐在一边凉快?”
“既是争执不下,何不交由圣裁?”叶子声一口截断,已回身转向汾王,优雅地行个礼,“下官窃以为圣烛高照,必能明断。”
汾王眼里寒光一闪,叶子声却已接着说道,
“卫城志已押解入京,此案天下皆闻,不可不问,理宜彻查。这是下官的浅见。王爷明鉴。”
“子声说的不差,就这样办吧。” 哈哈一笑,汾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范、柳两人身上扫了扫,已经站了起来。
“是。恭送王爷。” 四人一齐躬身施礼,彼此却扫了一眼,眼光一碰,俱是火花一闪,都别过了脸。
叶子声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兀自想着刚才的唇枪舌剑,心里不由一阵气闷。自己自幼心高气傲,立志要建功立业,扬威天下,自投身沙场倒也遂了自己的心,年纪轻轻已是军功显赫,契丹人哪个不知道武安将军,边关谁不是对自己崇仰有加。可是却被莫名其妙被调到京城,生生卷入这暗流之中,脱身不得。象今天,明摆着要陷人以罪,株连无辜,说起来不过为了要夺这支军队而已。卫城志,怕他一辈子也想不清楚吧。只是,说什么卫城志也是一员骁将,更与自己相处数载,虽无深交,也不能眼看着他被人如此构陷。
拂了拂垂下的几缕头发,叶子声暗暗苦笑一声,能不能救得卫城志,就看范仲淹了,还有老包,自己不能与汾王正面为敌,只能给他们争取点时间,这就是自己仅能做的了。
及早提交给皇上,免得汾王的一众党羽构陷日深,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就是这,也得罪了汾王,叶子声没有忽视汾王眼里的寒光,所以不得不在最后表明支持彻查到底,只是,彻查,由谁彻查,可要看皇上了。叶子声唇角不觉闪出丝顽皮笑意。老包啊,加油,抢去这个案子,皇上耳根好像有点软,你得嘴上抹油才行。
刚转过街角,迎头一件物事砸来,叶子声还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人已拔地而起,稳稳落在两步开外。一回头,只看到一双清泉般的眼睛,璀璨却象夜空的星辰,只觉那眼里仿佛光彩流动,说不出的动人,叶子声心头如受重击,只觉心神也恍惚起来,这双眼睛仿佛在梦中看过,又似乎正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东西。
那人却急步走来,似乎有些歉意一般,微微一笑,轻轻扶住叶子声的手臂。叶子声这才回过神来,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这才仔细看去,那人大约二十四五岁,一身青衣,腰间简简单单系着条蓝色腰带,身材颀长,看起来很文弱。五官秀美,却有种未沾染人世般的清澈,在那里静静一站,竟仿佛街上已空了,似乎世外桃源就在身边。
叶子声正想开口,一声呼喝已经响起,“在那里,在那里!!” 几个锦衣大汉已冲过来,一把就向那青年抓来。
“碰”“碰”
几声沉闷的声音响过,只剩下倒了一地的人和断断续续的呻吟。
叶子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救了这个人。当时他想的只是,那几个狗奴才怎配触这人一手指?
何况,家奴仗势欺人的事,这汴梁城难道还少了?(打抱不平一回也罢)
那人已走了。没留下自己的名字,也没问他的名字,甚至连“谢谢”都不曾说,只那么一笑,就飘然去了。
叶子声没拦他,也没问他的姓名,就那么看着他走了。
只是,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似的。
“我怎么了?”……
转眼已经入秋了。天气渐渐凉起来。
卫城志的案子终于落在开封府手里。这是经过朝堂上无数张利嘴旁征博引,自大宋法典的条例到本朝甚至前前朝的先例都被援引,并加上无数自家独到的见解,正例反例,扯得上扯不上的,统统摆上,反正谁的话多谁就有理。
皇上陛下忍住了一个又一个呵欠,终于在包拯又一轮沉痛的发言后,不胜其扰地一挥手,“就依爱卿所奏。” (有点怀疑皇上到底听没听)一锤定音,大臣们终于闭上了嘴,(大臣:终于可以歇歇嘴,唾沫都干了。 皇:……终于清静了)
这件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朝堂平静下来。(卯足劲等开封府结案后在大闹一场。)
叶子声正瞧着一份文件,范仲淹走了进来,一笑,敲敲他的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累了就歇歇吧。”
叶子声也一笑,放下文件,“我正想着大人什么时候来,大人就来了。大人请接班吧,下官也该走了。”
“急什么?家里是有娇妻啊还是美妾?”范仲淹很少开玩笑,竟有点不自然。“坐下吧。”
半晌。
“卫城志纵容部属、贻误军机是有的,克扣军饷、结党营私却是不实。开封府已经结案了。明儿就回禀皇上。” 范仲淹看着手上的文件,头也不抬。
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范仲淹竟特地告诉自己?叶子声心头一动,却没言声,挑帘子出去了。
这个夏天的确是多事之秋,边关换帅、卫城志案还没平息下来,竟又接连发生了两起官员被杀案,一个是杭州知州陆晓夫身中数刀,手足被断,却无一刀在要害,竟是慢慢失血而亡,另一个是大理评事杜玉成,被毒身亡,死时表情极为痛苦。此案一出,悚动朝野,皇上震怒,牵连了大小不知多少官员,却连个头绪也不曾整出。
也许就因为这个案子,反而救了卫城志一命,虽然仍有不少官员进言开封府所判太轻,有所偏袒云云,却在看到仁宗阴沉沉的脸色时,识趣地慢慢收声,不再言语了。
旨下,卫城志被贬为民,一应将领均不追究。
同日,开封府奉旨查办陆、杜被杀案。
第 四 章
回京城不过两个月,我竟又思念起边关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京城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让我不习惯起来。吃的用的也算精巧无比,官场上种种圈套陷阱却更是花样百出,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几乎是人人必会的基本功。天天瞧着这样的人打着哈哈,实在不厌烦也难。
近来没什么特别的新闻:
不过是卫元帅保住了性命;死了两位官员;还有开封府奉旨查办此案,没功夫管别的闲事了。
最后一条让我的许多朋友高兴,自从小孔侯爷死在包黑炭的铡刀之下,开封府就成了整个闲贵们的眼中钉。
竟然是他!
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欢喜,我止住了阿烈的罗嗦。
闲来出门散步,竟会再次巧遇那个人。
还是那身朴素简单的青衣,还是那双不染尘俗、清水般的眼睛,还是那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平淡得如同白水,偏又璀璨得仿佛夜间星辰。
我凝视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只有…仿佛甘甜又仿佛苦涩的感觉…一阵阵地,温柔地冲击着我的心扉。
他叫杨湛,长我四岁,建宁人。
我没有详细问他的情况。其实,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他是他就好。
我去他的小院越来越频繁,呆得时间越来越长。
静静呆在他身边,哪怕不说话,空气也和别处不一样。
那双纯洁的眼睛,那出尘的神姿,能让我的心奇迹般的安宁下来。
我用不惯他简陋的餐具,坐不惯他那不舒服的竹椅,还有那吱吱直响的旧床,我什么也不习惯。可是我却不曾给他买新的买好的,即使骄奢如我,也不敢轻易用我的钱亵渎他。连我,也暗暗奇怪。
我想我已经陷进去了,迷失在那双杳远的黑眸里,当我和他站在湖边,凝视着他的侧影时我不禁这样想到。
他,可曾有一点点喜欢我么?
风轻轻吹起他的几缕黑发,拂过他的脸庞,而他只是微垂着眼睑,出神地望着前面的湖面,神情空空蒙蒙的,神仙的风姿也不过如此吧。
我知道,他不曾对我动情,动情的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不过那又如何,只要他不讨厌我,只要他允许我陪在身边,我总会打开他的心门。
我是叶子声啊,从不曾失败过的叶子声。
他回头,“子声,我们回去吧,天晚了。”
我微笑:“湛,我们走吧。”
听着草在脚底发出“沙沙”的声音,闻着树林里青草树叶特有的香气,入眼是染上夕阳金辉的草木,我惊觉原来世上竟有这样美的风景。
是的,和杨湛相处的这些日子,似乎有座新的大门在为我敞开,又似乎我张开了眼睛,本来令人厌倦的世界突然充满了新奇惊喜,美景变幻莫测。
如果有仙人,杨湛一定是我的仙人。
远处隐隐传来人的声息,打断了我的瞑想。
谁?
是展昭?!
转过山路,我有点错愕地看着这个名满天下的御前侍卫。
整洁的蓝衫上遍身是血,原本英毅的脸上现在却苍白无比,一丝血色也没有,一双眸子却如暗夜之星,分外明亮,而他四周横七竖八的竟躺了一地尸体,全穿着和周围树木同色的绿衣,足有十数个,地上散乱的兵器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看来刚刚这儿发生过一起失败的阻杀。我无意识地一笑,如果成功,被害官员就要又加上一位了。
看到我和湛,展昭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奇,大约没想到能碰上我吧。
我也不想碰上你,扰乱了我和湛的清静。
我走前一步,对这个人说了认识他后的第一句话:
“展护卫,幸会。”
展昭的眼睛一瞬间深沉得仿若袤远夜空,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整个人也变得沉静无比。
他没有答话。
只静静地看着我。
和我摆什么架子?我斜看一眼杨湛,和一身污血的展昭相比,杨湛更显得飘然出尘。
走上前,我探手抓住展昭的右腕,明显觉察出那人身子一下绷紧,旋即慢慢放松下来。
我只作不知。
放开手,展昭受的伤不轻,现在却还能若无其事站着,我也不禁暗暗有点佩服。只是,好容易有点空闲,好容易劝得湛出来走走,唉……却没有扔下他自己离去的道理。
湛的目光象是凝结在地上的尸体上,再也转动不来。想必,从来没看到这么可怕的场面吧。是啊,象湛这样干净的人,是不该接触这些的。
半扶半拖着受伤的人,我毫不怜惜的迈开步,浑不管那人的伤势。
湛在后面慢慢跟着,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
马车嶙嶙的行驶,对面的展昭脸色越加苍白,这种颠簸对他来说很难忍受吧。我却无意要马夫走稳一点。
展昭一直不说话。也许是痛的。也许是傲气吧。
我也不开口,闭目养神。
……看来,开封府的薪水也不好挣啊。
开封府象开了锅,人人脸上尽是忧急焦虑,虽然无声,却有种压人的气氛。我对面的包青天,我朋友谈虎色变的人物,脸黑黑的,虽然极力保持着大臣处变不惊、端正严谨的风度,不时扫向里屋的眼光却泄漏了满心的担心忧虑。
这种关心,是假装不来的。
我本应该象我的朋友一样,幸灾乐祸,嘲笑他的失态的,可是……
不知为什么,我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份羡慕,却说不清羡慕什么。
正相对无言间,公孙策走了出来。
这个面目白皙,讲究涵养,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读书人,竟也失了常态,径直走过来对我一个长揖,方哑着嗓子说:
“多谢叶将军。伤口有毒,再迟片刻,展护卫…只怕……”
听惯了多少奉承,却在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前乱了阵脚。
我怎会看不见,这文弱书生眼角的那一点湿润?怎会听不出,他声音里的哽咽?这一介书生,竟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只是,什么人必要置展昭欲死地而后快?
我的眼前不期然浮现出那人苍白却凛冽的面容。
第 五 章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天气骤然变冷了。
杨湛病了。
我坐在他床头,有点愁闷地看着他脸上病态的潮红,已经两天了,却没有好转的迹象。郎中说他体质虚弱,受了寒,没什么大碍,只得好好调养。
只是我却不能时时守在他身边,而他竟无一个亲人朋友可来照顾。公府里仆人虽多,也实在人多口杂,阿烈是可以信及的,只是那个猢狲哪里有片刻坐得住,又毛手毛脚。
外面仍然下着雨,呆在这简陋的竹屋里已经有些冷了。
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身体这么弱,无钱无势,举目无亲,在这诺大的东京里,便仿佛森林里的幼鹿吧,是怎样挣扎着活下来的啊。
想及此处,心头竟象刀扎一般一阵刺痛,老天,为什么不让我早些遇见他,为什么让他孤单单吃尽苦头?
我凝视着床上那人清丽的面容,虽然如此,那人却提也不曾提过,不管如何困苦过,他却能象异界仙芭一样傲世出尘,不沾染丁点尘俗龌龊。湛,你究竟是什么人啊,老天也能原谅我对你的感情吧,因为,你是这样与众不同!!!
从今而后,湛,我会尽一切力量照顾你,保护你,终我一生。
湛竟没有如我预期地强烈反对搬到我刚买的房子里,他只是垂着眼睛听着,没说一个字。
我暗暗出了口气,不反对就好。这样,不但利于照顾湛,也能多亲近一下那个人吧。
心雀跃起来。
看着他在松软舒适的床上安然睡去,我才放下心,悄悄回到我自己的屋子。这屋子离我的公事房很近,来去很方便。我只跟父亲说公事太多,最好在附近买房子住下,父亲就“嗯”了一声同意了,连一个字也没多问。
这几天看着湛一天天在好转,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我扶着他在屋后的小园里散步,小园虽然不大,却很清幽雅致。湛十分喜欢,竟说要去买花籽种花,还想开一个小鱼塘。
我嘲笑他志大才疏。
他只摇着头,似笑非笑地讥我俗人。
那点漆般的眸子流转的眼波,俏皮无比。俗人就俗人吧,我笑,能看到这样自在的杨湛,我怎会介意做一俗人?!
展昭来这里拜谢我的救命之恩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展昭脸色仍有点苍白,静静地立在我面前不言语。我心情正好,也不介意。
我每日也要见不少下级官员,有慌张口吃的,有局促讷言的,也有急于表现口若悬河的,自然也有应对如流,恭谨有礼的。
只是象展昭这样来拜谢我的却不曾见,除了开始说了句“多谢叶大人相救”,再就闭口不言,也不告辞,就那么静静看着我,偏偏看他神情举止又绝没有唐突无礼的意思,竟象就该这样似的。
我慢慢喝着茶,隔着氤氲的水汽看着他。
原来,原来展昭也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比起来湛的眼睛似乎更清冽一些,而展昭的眼睛有种温润柔和的光芒。
“叶大人那日也在城郊,果然是巧。只是,不知去那里,是叶大人的意思,还是杨公子的意思?”
正出神间,对面的访客突然开了口。
愣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怒火登时直窜上来,这展昭,竟不是来谢我的,竟是来我这儿查案的!!!
如此无礼!!!
“展护卫的意思,那天我们倒不该去了?”(不该救你这中山狼)一边用杯盖滤着水面的浮茶,一面放轻了语调,我轻轻淡淡的问着这个小小四品侍卫。
“展昭不敢,”穿着红色官服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眼里竟是一片诚恳,“若不是大人相救,展昭已死多时。只是,此是展昭分内事,虽死不敢懈怠,亦不敢以私心劣行有辱大人。”
停了停,那人继续说下去,
“大人也知道现在开封府正在查陆、杜被害案。那日,展昭是循着一点线索找去的,谁想,他们竟似料到,在那树林里设了埋伏。展昭实在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叶大人。”
“展昭只是想知道,叶大人怎么会想起去那荒郊游玩?”
注视着我,年青的侍卫犹疑地继续:
“还有,那些人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
懂得了他没说出口的涵义,我却没有开口的意思。怎么,难道这就能吓倒我叶子声么?何况,那日去荒郊,可以说是湛的意思,那只不过因为湛一向喜欢带点荒凉的地方罢了,那又如何?
我可以有种种文雅又阴损的言辞来回敬他,让他无可奈何,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不懂官场游戏规则,却屡屡触犯我的人,我竟不想用任何一种来折辱他。
于是我默默喝茶。
展昭也不说话。
我知道他在等我回答。
而我在等他告辞。
直到一声轻微的开门声,随之杨湛出现在厅门前。文秀的面孔泛着健康的红晕,手里拿着一小包花籽,看到那脸上从未见过的生气勃勃,我再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回头,看向展昭:
“我还有事,展护卫请回吧。”
除去展昭的事,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了。白天我忙于公务,不能陪同湛,可是傍晚以后,就可以和湛一起吃饭、种花,连挖土这种粗活我都亲力亲为,连阿烈都不用,我奇怪以前怎么从不知道挖土浇水是这么有趣的事。
一起去看种子发芽,天天去数新长出的叶子,看着细细嫩嫩的幼苗慢慢长大,脱胎换骨,风姿峥嵘,总忍不住与湛两手相握,相视一笑间,仿佛心已经通了。
那是从未想过的,却又是梦中追寻的…温暖,如阳光一样溶溶洒落心底。
杨湛,仿佛有魔力一般,他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如在梦中,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而我,快乐的迷失陷落。
……直至边关告急的时候。
第 六 章
史载:仁宗六年秋,契丹大举进犯,领兵将领正是几次入侵中原的名将萧克长。延州、凉州已告失守,临近各郡的告急奏章雪片样飞来。
汾王一心为国,自请出征,旨意下,嘉奖汾王一片忠心,令汾王暂摄元帅位,统领八千铁骑,领兵出征,原卫城志部亦归汾王调度;武安将军、军机参赞叶子声熟知军务,应汾王所请,着接替原西北经略史,调度西北各州兵马,自西向东,与汾王会合,听汾王号令;范仲淹升任参知政事,负责粮草一应军需。
同年9月,出征军马离京。
秋风瑟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转眼离京已经一个多月了。
重回西北,回到我已习惯的环境。虽然军情紧急,忙得没时间睡觉,我的心里却比在京时安泰沉着。
没什么可说的,接手了经略史大权,察看军务,做个大体估测,就该做点实事了。将为军之魂,人是最重要的。一意孤行要与我这新上司作对的,不谙军务的,左观右望看风头的,一气被我拿下不少,我也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说我独断,哼,独断就独断,没用的废物我要来干嘛。既是奉旨行事,就容不得他们目中无我,那些弹劾,仗打赢了自然就烟消云散。
现在我组成的人马,才是我想要的能杀人的兵马。
一切都整顿好了。该和汾王会合了。不知这个王爷弄的怎样?听说,杀了不少人,锋芒毕露啊,万一输了……
摇摇头,我何必替古人操心,这汾王,也不是个好处的,将来到了他帐下,倒要小心。唉,不知……杨湛怎样,虽说临走前我托付二哥照看他,可是想及二哥那似笑非笑的单凤眼,只怕那逍遥公子哥不会放在心上吧。
我与汾王会师的时候,已近腊月了。西北地苦风寒,那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稍不结实的屋子屋顶都能被吹去。而辽兵竟无退兵之意,占据延、凉两州,倒象打起长战的准备。
汾王一身金甲,护心镜寒似秋水,黄金头盔上赤缨飘洒,睥睨间竟有种气吞万里的气势。我瞥眼间已看出帐内少了许多熟人,多了不少生面孔,可是不论新旧似乎都极畏惧这位新任主帅。诺大的帐内,竟连呼吸也不闻。
我走上前,单膝跪倒,“末将叶子声奉令来到,率部五千,暂驻二十里外听候王爷钧令。”
汾王只略一颔首,“这五千人仍由你率领,随时候令。退过一旁。”
眼睛往帐下一扫,突然变得如鹰隼般锐利逼人,“昨夜那几个喧哗饮酒的士兵是谁的部下?”
在汾王的逼视下,众将都变成了木雕泥塑,连平素最不把卫城志放在眼里的左将军贺侗也目不斜视,站得笔直。这时却见末排一人出列行礼,“是末将管教无方。”我吃一惊,竟是我一手提拔的副将董威。
“你混帐!”
汾王已勃然变色,“本王三申五令,你竟敢如此藐视。眼中可还有军法?”
董威看起来甚是害怕,竟不答话,只求救般地看我。这个傻孩子,打起仗来象只小豹子,在我面前也不知分寸,在汾王面前却怎能如此?不过也真是个孩子,还不满20岁呢。
我不做声,汾王要立威是显而易见,让董威吃点苦头也好,省得日后没规没矩冲撞了汾王,惹下大祸。
汾王见董威不答话,似乎越加发怒,不再多言,只是一挥手,立刻上来几个士兵来拖董威。我这才猛吃一惊,难道为这点小事竟要杀将?!我再不敢耽搁,立刻出列跪倒,“董威约束部下不力,自当严惩,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望王爷网开一面,准其戴罪立功。”
汾王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只觉如芒刺背,汾王却已阴沉沉开了口,“听说董威原是你的副将,可是?”
“末将管教无方,求王爷严惩。”我低着头,照搬董威的原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到汾王已经平静的声音,“起来吧。传令,董威违令,重责20鞭。散帐。叶将军留下。”
来到我的驻地,看过士兵操练,又察看了军营各处,汾王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果然不错。传令下去,就驻扎在城西吧。叶将军,你给我带好这支军,缺什么尽管开口。”
我趁机开口:“谢王爷。别的也不缺,只是少个副将,王爷不若将董威调来,我必严加约束。”
汾王的笑容消失了,看向我的目光也严厉起来。“叶将军,既是公务,勿存私心,你要副将,就就地选一个吧。”他看着我低下的头,放轻了语气,“何必斤斤于私交呢?别忘了,你是本王请旨特派的,勿负皇恩。”
“是。末将遵令。”我行了个礼。这个汾王倒也有趣,明明向我示恩,“请旨特派”云云,末了又不伦不类加了句“勿负皇恩”。
京城现在已经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了吧?杨湛还是那么孤零零地、悄无声息的过活吧?他的性子爱静不爱动,一定一个人窝在屋里,连火也懒得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他,看见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
我怅然若失。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他,想要靠近那水中月、镜中花的美丽和虚无。杨湛,你可曾想念我?
我军已与辽军接战数次,现在僵持不下。想起来竟莫名地一阵烦躁。以前我决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如此厌战,思念家乡。
萧克长果然是个麻烦。一个契丹人,勇猛也罢了,可这个萧克长论起狡诈滑脱、诡计多端竟一点也不下于我们宋人(汗^),当是一个不上,亏是一个不吃,还搅得我们日夜不安,只怕被劫了营。一向脾气粗鲁的贺侗提起萧克长就怒得直骂“奶奶个娘”,一次在回汾王话时竟也失口带了出来,众将又是好笑又是害怕,贺侗也弄得脸红脖子粗,汾王却没在意,提也没提,我想汾王也必定一肚子窝囊气,听了只当解恨。
有他在,年是别想过的,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军营里过年不过是主帅抚慰诸将,诸将抚慰士兵罢了。
这样一边想着,我已出了大营,骑着马顺着枯草古道慢慢巡视。风不大,却冷得直透入骨,极目望去空旷的很,只有遍地的枯草在北风下发出哀鸣般的声音。延凉一带自古就是战场,象这衰草之下不知曾埋过多少青年,饮过多少鲜血,那些思念故里亲人的青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万里之外的荒城野地。那些名扬天下、青史留名的元帅将军,哪一个的成功不曾伴随着千万无名者的孤魂呢。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一时我竟气馁起来。
望着眼前,我止住了马。地上是一块布,是契丹人的旗。已经很残破了,也许是他们不想要了,丢弃在这里。只是,只是为什么我竟有种不安的感觉。我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这草丛里露出一点的破布残旗。
虽然很破了,契丹人会和我一样把它看成是可以扔的破布吗?萧克长的兵会把这曾号令过千军万马的旗就这么扔在异国的土地上?也许,也许有那么几个兵惫懒?我想起汾王,汾王手下谁敢这么做,只怕汾王会活剐了他。而萧克长,听说比汾王更严厉更狠辣。猛抬头,正对上残阳如血,似乎正在冷笑。我心头已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及多想,我一拨马头,迎着夕阳疾驰而去。
我呆呆立在当地,看着几天前还旌旗蔽天的辽兵大营现在空无一人。驱马走了一圈,只看到几只没带走的的铁锅,和一些木头在地上散乱放着。他们走得可真急,怪不得连旗都失落了。怪不得这些日子来,辽兵不停的小股偷袭骚扰,我们只以为萧克长也没招,谁知竟是声东击西!!!萧克长去了那里?他要偷袭那里?辽军分明没走多久,只是现在会在哪里,我茫无头绪。
我从不舍得这样鞭打我的坐骑,现在却再也顾不得,我只知道此时此刻萧克长必定率领着他的铁骑,昼夜兼程,一旦让他绕过我们直趋后方,……不堪设想。
我连马也不曾下,直接风驰电掣般闯进去,大营一阵骚乱,我也顾不得,只大喊:“我有紧急军情禀报汾王,闪开!”直闯到汾王大帐前才跳下马。汾王正在帐前皱眉看着我,我走到汾王身前低声禀报:“辽营已空,萧克长不知去向。”而后才退后两步,跪下要行礼。却听汾王已是一声怒喝:“进来!!!”
帐内明烛晃晃,汾王的脸色阴沉可怕,只对着挂着的地图不言语。帐内只听得到滴漏和我心跳的声音。
萧克长,萧克长会在哪里?
蓦地,我心头一跳,呼吸几乎停住,恰在此时,汾王也回过头来,四目一对,我立知和汾王想到一处。
汾王的声音有些喑哑,“叶子声,你看萧克长会去哪里?”
我吸一口气,“末将不知。只是……安平乃通往京师要地,不容有失。“
“好,”汾王的目光在灯下幽幽闪烁,亮得象要噬人的狼一般,声音嘶哑低沉,“本王要你率本部兵马,日夜兼程,抄近路赶往安平,事急从权,本王许你便宜行事,给你生杀大权,你给我守住安平。”吸一口气,汾王直直看向我,“你记着,去得迟了,杀!没守住,也是杀!”
我心中一凛,已应道:“末将遵令!”转身离开大帐。
我骑在马上,身上已被雨浇了透,亲兵给我拿件遮雨的雨披,被我一把推开,“传我的令,加紧行军。告诉各营将士,此次战役成败在此一举,军官当与军士同甘苦,所有军官不得穿雨披,自我叶子声为始。”
令很快传了下去,我看到士兵的抱怨少了很多,在泥浆里滑倒时也不骂娘了,默默站起来就走。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推及度人,我对这些士兵不觉宽厚了好多。
透过茫茫的雨幕,我看向东南方,这样大的雨,萧克长,你也想不到吧,你更想不到的是,我们已经及时知道了你的去向,而且,我冷冷一笑,我们竟会冒雨急行,是时候让你知道我中原男儿的豪气了。我握了握腰边的长剑,策马向前面的队伍走去。
第 七 章
我坐在堂上,面对着安平知府不以为然的脸,有些不耐烦。
“范大人,所谓有备无患,安平位居要冲,牵一发而动全身,岂可轻忽?子声所求,万乞大人允准!”
“叶将军,安平乃是重镇要地,四方来往颇多,城内显宦也为数不少,无有实证,骤封城门,只恐民心惶动,难以收拾。”
难以收拾的是你,我在心里恨恨道,让契丹人混进来就不怕民心惶动了?若让汾王知道我和他恁多废话,只怕已取了我项上首级。
我拉下脸色,“大人,叶某奉圣命出京,奉王爷钧令接掌安平军务,不是儿戏。安平若失,非是大人所能担待。”开始恫吓。
范知难脸色铁青,“下官愿一身承担。”
“只怕你承担不了,”我拍案喝道,“叶某奉命而来,原也不须你同意。”
范知难大约从未遇到过我这样猖狂的,一时气得山羊胡子直哆嗦,半晌才哆嗦出一句话,“你……,送客!”
我长笑而起,“来人。送范大人休息,好好伺候。”
我的手下立时涌入,只对范知难一躬,就不客气的把他拖了下去。
封了城,贴出安民告示,不外军事演习之类的谎话。笑话,范知难竟拿这个搪塞我。这种把戏我玩得多了。
察看了城门,准备好弓箭、檑石,让我的部下各就各位。检查粮库,兵库,我已做好长期防守的准备。萧克长,你若不来可就害苦了我,私禁朝廷命官,呃,还不止一位,我把城里管城防的官儿都……集中起来,呆会挨个会会。我就不信,如果没什么把握,他萧克长敢长途奔袭,就不怕腹背受敌,两面夹击?不过,一旦萧克长不来这里,几本奏折告上去,只怕我不死也得脱层皮。
闲闲地坐在太师椅里,我挨个扫视着下面这些人,有的瑟缩,有的害怕,有的察言观色,有的面有怨色,嗯?却见一人昂然而坐,竟毫无惴惴之态,我细瞧他一眼,年纪还轻,相貌平平,却别有种刚毅之气。我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只与那些人随意漫谈。虽然看不出那个是内贼,我却已断定这些人于守城无用,那就先委屈他们几日好了。倒是那个年轻人,似乎还有些意思。
果然没有看错,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青年果然谙熟地理,有些实学。我微微一笑,鼓掌以示赞赏。范鑫却脸红了,仓促向我施一礼,嚅嗫道:“将军……”竟说不下去。
我暗暗一笑,这父子两人怎么相差这么大,范知难刚愎如此,范鑫却受点夸奖就慌张。我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范兄果然卓见。得遇范兄,真是意外之喜。大丈夫立功于乱世,范兄自应当仁不让。今后尚望范兄助我。”
一通勉励果然起了效果,范鑫眼睛都亮起来,狠狠地对我点头。
我走到地图前,范鑫描画标记的逼真详细,山形地势,城中布防都清清楚楚,竟比我以前见过的地图都要适用。看来倒又得了个人才。
正这么想着,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阿烈的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冲我嚷道,“将军,将军,军事演习开始了。”
我一愕,立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血冲上我的头顶,拔脚就冲出屋子,骑马直奔城楼。
神秘消失于延凉平原上的大辽铁骑黑压压铺陈在我面前,画着契丹图腾的旌旗遮天蔽日。我的目光穿过重重铁甲骑兵,定在中央帅旗下那个魁伟高大的身影,萧克长,你终于来了。
我看着数不清的辽兵一波波扑来,又看着他们纷纷中箭倒下,辽兵的悍勇却很让我忧虑,满地的尸首根本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他们仿佛不知道死为何物,又象是杀红了眼睛,怪叫着挥舞武器杀来。辽兵的身影越来越近,我的手却迟迟不落下,直等到几乎能看到他们的五官毛发时,我才猛一挥手,箭如雨下,辽兵又倒下不少。
这时我听到一声大喊,盖过了战场的厮杀,“南蛮的箭快没了。契丹勇士们,现在看你们的了,活捉宋将的记首功。”我凝神望去,萧克长已如天神般出现,浓眉凹眼,威武凌厉,此时也正狠狠地看住我。
我傲然一笑,萧克长,没想到吧,我们早有准备,你想速战速决夺下安平,休想。有我叶子声一天在,你就只能站在城外。
我望向那些突破了箭雨,拼命向城墙攀缘的辽兵,有的爬到一半就被城上投下的檑木滚石砸下,有的却几乎爬上城墙。我紧咬着牙,指挥兵士迅速补位,万一让辽兵爬上一个,后面的就会源源不断地跟着上来,用枪挑,用石砸,甚至连炉灰都用上了,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拿来用了。云梯一个个被掀翻,上面附着的一串辽兵惊呼着摔落下去。嘶喊声,谩骂声,还有惨叫声,在血肉横飞间回响,我面前已是修罗地狱,可我却不为所动,我的部下也没有一个手软的,也许,已经麻木了吧。只知道杀,杀,杀。
如果东西够用,我有把握能再拖十天,可是,现在就连石头也不多了。安平枉称重镇,库房里竟连武器都没有多少像样的,好多箭一折就断,檑木滚石也是象征性的摆了一点。而萧克长,很明显打算就算用人填,也得攻下安平。这些日子他疯了似的驱使他的三万精兵攻打安平,几乎日夜不停。不错,久战对他不利,可是城里的情况,恐怕也拖不了几天了。
已经十天了,援军为什么还不来,汾王,你做什么吃的?
我不敢想像城破的情景,辽兵伤亡这么重,真的破了城,一定会屠城报复吧。而京师,再没屏障。
幸好,辽兵暂时撤了,这几天的惨烈几乎使我忘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嘱咐了城门的守军几句,我下了城楼。我知道直到我走远,他们才站起来。现在他们很信任我,好像我并不是新任三个月的长官,倒象和他们同生共死过一样。也许是因为城外乌云般的压力,也许是因为我比他们以前的长官都要强,也许是因为从没一位将领象我这样关心他们,反正这支部队对我的忠诚,的确起了很大作用。
我并没有去休息,而是转了个弯到了伤兵营。我要去鼓励他们,安慰他们,顺便看看他们还有没有人可以打仗。唉,我确实也累了,这五天来我总共也就睡了五个多时辰,只是要做的事却还那么多。汾王的威胁犹在耳边,不过我却相信若真丢了城,只怕用不着汾王的刀,萧克长就第一个不放过我,呵呵,他今天盯着我的样子真恨不得生吃了我。
想起来,果真有些蹊跷,辽兵的进攻都是针对原来安平布防上的漏洞的。哼,只是,他们料不到,安平临阵易主,布防全变了。那些被我软禁的官儿,真有个内贼藏在里面呢。
正走着,脚下突然一滑,险险摔了一跤,看来我真的需要休息呢。下一刻,我的目光已直直落在地上,……结冰了。
我猛地跳起来,冲回城楼。顾不得士兵们狐疑的目光,我只指挥他们把一桶桶水浇下城墙,明天,就会出现一座冰城吧,看你们可能爬上来?我心下大畅,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日子受的鸟气烟消云散。
看着滑摔了一地的契丹“勇士”,欣赏着萧克长黑得要下冰雹的脸色,我心中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身后的士兵们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已经冲城下大肆嘲笑起来,这些天,他们的神经也绷得快要断了,现在终于占了点上风,不觉轻松许多。只有我这个主将,扶着城墙,还保持着端庄严肃的仪态,只是据阿烈这混帐事后说,我眼睛里的笑意却分外“恶毒”。(哼,真是被我宠坏了呢!)也是,我满眼红丝,一身疲惫,能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们,若不是从小受到的严格的礼仪教养,只怕我也会出口成章的讥笑他们吧。
辽兵停止了攻城。
范鑫也一脸喜色,走上来说,“将军,您去休息一下吧。您的脸色很不好呢。”我望着那脏得黑乎乎的脸,心里升起一阵暖意,这些天范鑫一直跟着我,也一直不曾好好休息。这样一个官宦子弟,也实在苦了他,却不曾听他一句抱怨,反倒先劝我休息。
我笑笑:“你也去休息吧。有事再叫你。这些天,也多亏了你。”
范鑫的确是个聪明的青年,可以很轻易地理解我的意图,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还年轻,再经几场大仗,就可以做个很好的参谋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他老爹手下,他竟只是个小吏,连官级都排不上。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提拔他,给他个机会施展才干,这样,对范知难也算交待过去了。
第 八 章
一夜酣眠。
早晨却听得门外一阵嘈杂,然后是阿烈压低的嗓门,“嘘,别吵醒了将军。”
我睁开眼睛坐起来,叫:“阿烈,什么事?”
阿烈探头进来,似乎有点懊恼我的醒觉,但是脸上却是压不住的兴奋,一跳扑过来,连我也被他扑倒了。他却埋在我胸膛上不抬头,我使劲扳起他的头,不料竟见他一脸的泪。我不禁一怔,阿烈已经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擦擦脸,低声嘟哝:“将军,我们赢了,辽兵退了,我们赢了。”
我一呆,猛地一把推开阿烈,拿着斗篷就冲出屋,沿途的士兵都压低了声音说话,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激动轻松,一见了我,却都闭住嘴,默默单膝跪下向我行礼,这是大宋士兵的最高礼节,我知道他们在向我表示敬意。我目不斜视,直上城楼,眼前黄沙漫漫,不时可见黑紫的凝固那是契丹人的血。而一望无际的辽兵,再次消失。
安平……守住了!!!
风吹起我红色的斗篷,烈烈作响。一时我竟觉得心神恍惚,犹在做梦一样。真的……结束了?那蚂蚁也似密密麻麻的人攻向城头,杀不尽,斩不绝,眼前尽是飞箭滚石,血雨残肢,耳边尽是嘶吼惨叫,石头击中人体,利器刺入人体的声音犹在我耳边如噩梦一般缠绕,这一切……竟已真的结束了。
我想笑,萧克长,你可知道,我已将崩溃,你若再停留几天,这安平就是你的。
我回身,看到各处的士兵们已向着我的方向跪下,他们衣衫破烂,面貌污黑,身上是血是灰已辨识不清,有的人眼睛已经红了。我想说点振奋士气的话,我想说全赖主上洪福,元帅英明,只是喉间滞涩,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风声瑟瑟。已是新年了。
探子回报说,百余里内不见辽兵踪迹,萧克长确实退兵了。
这兵退得如此之急,……汾王迟迟不来增援安平,……我想,我已经揣测到汾王的意图。只是,以安平为饵,未免过于冒险啊,萧克长久经战阵,骁勇无比,而我以五千之众,对敌三万,虽是守势,可是到底不是我一手带的嫡系部队,战场瞬息万变,万一被萧克长吞了这大饵,汾王可想过这后果?而且想想自己也被当做饵投了出去,再想想安平之役的惨烈,我心中也不由不是滋味。
现在汾王可已经攻下凉州?如果果能得逞,那么包抄之势已成,全歼辽军也不是不可能吧。
想及此处,不由一阵振奋,这些年来,辽兵耀武扬威,虽然各有胜负,到底我们大宋吃的亏多,辽兵过处处处焦土,百姓被杀被掳掠的还少了。若这次真能全歼辽军,甚至生俘他们的主帅……一阵热血冲上头颅,我不禁握紧了拳头,汾王,这是大好机会,一定要大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亲兵已冲进我的大帐,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封漆的信函:“这是汾王爷急令,请将军验看。”
身上一个激灵,快步走过来,几乎是一把抢过信函
果然,汾王严令我分兵一半守城,自己率另一半追击辽军。
斗篷一甩,我登上了演武台。
铅一样厚重的浓云遮住了太阳,铁青色天空下是随我星夜兼程赶到安平,一起浴血苦战的军士。他们的衣服还满是血污,遍目皆是伤兵,可是却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在我面前,站得笔直。
我开口:
“伤兵出列!”静默了一会儿,慢慢走出来三成的人,我望向那些原地不动的人,接触到我的目光,不少人悄悄地将缠着白布的胳膊往身后挪了挪。
“独子出列!”再走出来二成多。这些人望着我,眼里竟有渴盼。我忽略。
“辽兵占我大宋疆土,杀我大宋子民,欺我大宋无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辽兵虽悍,我大宋官兵就果然没有血性么?今天本将军奉命追截辽兵,必身先士卒,与你们同进共退,你们也给我放出手段来,别让辽兵耻笑!”
眼看着下面的士兵已给我激得两眼放光,我才冷峻一笑,“范鑫,你带着这些人,”我指指出列的伤兵和独子,“加上安平原来的守军,给我守住安平,出了一点岔子,我唯你是问!”
探子一会一报,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
汾王已在昨日赶在萧克长回兵前攻下了凉州。
左将军贺侗率军包围了延州,延州被破已是旦夕之间。
参将傅成已经控制了回龙峡,截断了辽兵退路。
右将军李明威在越龙谷设伏意图伏击回兵的萧克长,却被乖滑的萧克长反包围,李将军负伤,士卒死伤众多。
最近的消息是萧克长直扑湎州。
湎州?是个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城内存储颇丰。而且,正是汾王包围圈的薄弱环节,一旦让他攻下,就等于撕开了一条口子,又成了不了之局。
我急追。
雨越下越大,风卷着雨丝象鞭子一样抽了下来。
隔着雨幕,两国军士们疯了一般绞杀在一起,刀光在雨中不时闪烁,不管契丹人还是汉人,面目都是一样的狠厉狰狞,满脸的雨水也顾不得擦,只机械的扬刀砍杀穿着非本国服饰的人。
这是鬼哭峡。距边境只有一百余里。
萧克长没有去湎州,他只不过虚晃一枪,引开追兵,兜头绕向边境,准备退兵。这一路上他诡计迭出,不但脱逃出几个陷阱,还小小打击了负责拦截的杨彻部。
了解了萧克长这些天的行程,我停止了盲目的追踪。萧克长不是一般人,我舍弃了似乎是其必经之地的重州,却急行至青水一带,埋伏在鬼哭峡。萧克长绕了这么多弯弯,就是想扰乱我们的视线吧,自与这个传奇人物在安平第一次交手以来,我已经将此人历次战役如何行军用兵仔细分析了一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果然,仅仅一天后,辽兵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已经遭遇过几次伏杀的队伍竟仍然井然有序,虽然有些辽兵受了伤,看起来却杀气不减。
我一挥手。
万箭齐发。
谷底的辽人纷纷落马。只是他们也当真悍勇,除了射死的,不管受没受伤,爬起来挥着刀就往山上冲。嘴里还怒骂着“狡诈的南蛮”,哼,成王败寇,狡诈,狡诈怎的?
再一挥手,率领人马象乌云一样卷下山,直扑辽军而去。喊杀声惊天动地,入眼到处是兵刃的寒光。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瓢泼大雨,战场上的人都淋透了,却似不知寒冷一样,又象是被这雨激起了凶性,疯狂般的挥着大刀。血水在地上四处流淌,转眼间又被雨冲走。
我挥舞着长剑,血花不停在眼前飞溅,染得我的红袍更红,不晓得杀了多少人,只觉得手臂都有些酸软,放目看去,还能站着厮杀的辽兵已经不多了。我安下心,去搜寻那个魁梧的身影。
那人一身血痕,大刀在半空飞舞,反射的银光耀人双目,每闪一下,就有我的一名士兵倒下。我冷冷握住手中的剑,这时那人也忽然转过身望来,看到我登时眼中杀气暴起,似乎刚刚明白与其费力去救他的兵士,不如取走我的首级更便当。
他的马象闪电一样直冲过来,手中雪亮的大刀已举起,错身而过间,那刀象毒蛇一样向我的咽喉缠来,夹着一股冷风,我侧身一闪,手中的剑洋洋迎了上去。他的刀势一往无前,我的剑势却是千变万化,凝视着前面狂风般的刀影,我除去杂念,灵台一片空灵,心中眼中只有这一团跳跃烈火,心从意,剑随心,一时剑如狂歌,奔洒放逸,东扫西荡。
萧克长的眼睛更亮,刀势也更加迫人,挟风带雨竟几有风雷之势。不知是不是雨水的原因,一会后我竟觉眼前阵阵的模糊,四肢也渐渐有些不着力的感觉,我知道不妙,借着马的冲力奋力架开他的大刀,这才勒住马深深吸气,刚才那一架剑几乎脱手,我知道只怕我已无再战之力。可是对面萧克长又已经冲了过来,我咬牙,紧紧握住手中长剑。
刹那间,一道空蒙的蓝影闪过,一片若有若无的淡淡银光亮起,耳边已是震耳 “铛”的一声,有人已经轻巧地落在我的马上,稳稳扶住我。
那人一身蓝衣,静如磐石,我在侧面只看得见他挺直的鼻梁,和一双沉默而坚毅的眼睛,那是……
展昭的眼睛。
第 九 章
萧克长站在对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展昭,蓦然一阵大笑:“好!原来宋国也有这等人物。”
我只静静回望着他,手里仍然紧紧攥着剑。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暗淡夕阳的余光正照在我脸上,在这萧瑟战场上让我感觉点点温暖,我回顾四周,剩下的契丹人已经不多了,自动聚集在萧克长左右,都冷冷盯住我。
我望向他们的主将,萧克长也正看着我,脸色阴晴不定,浓眉下一双深陷的眼睛死死锁在我身上,我想他还是不服气吧。
“叶子声,就是你吧?”
“我会记住的。终有一日,我会连本带利统统还给你。”
语毕,这人一拨马,带着他的人,烟尘滚滚,直向北方驰去。
我没追,我只是转过头,想问问展昭为什么会来,却在一阵惊呼声中一头栽下马去。最后的记忆,是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接住,于是我在这双手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战事结束了。
我醒来的时候展昭已经走了。
阿烈说展护卫是来湎州查案的,领了皇上口谕顺便来看看军情。汾王已经吩咐他回京报捷了。
呵呵,我禁不住哑着嗓子笑了两声。开封府的人来察看军情,汾王会高兴才怪。不过他的到来倒恰好救了我一命,想及萧克长凌厉的刀法,真有万人莫敌之勇。微微有点遗撼的是,不曾看见展昭那一剑。
连着多少日不曾好好休息,在雨里一场厮杀,着了凉又几乎虚脱,这一病竟是病势如山,我只好每日昏沉沉躺在大帐里,阿烈和范鑫小心的照顾我。连汾王也来看了好几次。
汾王十分高兴,看上去神采奕奕,对我说话也温和许多,只叫我安心养病云云。有一日竟说:“本王有叶子声,何惧萧克长?”我吓了一跳,虽在病中也挣扎着说道:“非是……末将之功,全赖陛下获天之佑,王爷调度有方。”汾王听了,哈哈大笑,却没说别的。
我想汾王大约认为我是可造之材,因为其后几天汾王总来看我,虽然是小事也必征求我的意见。虽然是荣宠,我却有些不安。我总觉得,汾王这样拉拢我决不是什么好兆头。范鑫似乎也有这个想法,因为他始终对汾王很冷淡。
在自安平回兵前,我曾征求范知难的意见,希望能将范鑫带走。我告诉他范鑫很有才能,安平能得以保全范鑫立了很大功劳,总之一句话,范鑫是个人才。老头自从得知安平被围时就傻住了,现在又听到我----打退萧克长的叶将军----这样卖力称赞他那个“笨蛋”儿子,整个糊涂了。直到我变得不耐烦时,他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地感谢我提携“犬子”。
走出门时,我笑着看向范鑫。我知道他一直对这个耿耿于怀。范鑫却很淡然,不象我预期得那般高兴。也许真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我把他推荐给汾王,说了不少好话,汾王想提拔他当行军参谋,他却只愿当我的小参谋,当时我和汾王都不太高兴,可已随了他了,毕竟这是小事。可是我却感觉到范鑫很防备汾王,有时甚至露出敌意,我责怪他,他也只是唯唯,却是照旧不改。因此,汾王也不喜欢他,当然以汾王的身份决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只是在我面前提起范鑫时,总是称“你的那个参谋”,一副轻蔑的口吻。
日日躺在床上无事,我镇日都在思念京城那个人。杨湛,你可好?杀伐之后,最想看到的,就是你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啊,好象最醇美的酒,总能让我在那里甘甜的迷失。
我斜靠在床上,不知不觉失了神。满心里只有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何时滑出了笑意,更不知道汾王何时进来。等我突然惊醒时,只看到范鑫怔怔地盯着我,而帐门旁,斜倚着汾王!
一时我也有些心虚,便骂范鑫:“王爷来了也不知禀报一声?”就要起身见礼。
汾王按住了我,“免了吧。”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下范鑫,“别说是我,就是虎豹来了,只怕你这位参谋也听不到吧。”
我一笑。范鑫却生气也似挑帘子就出去了,竟连礼也不曾见。
我正怕汾王生气,汾王却没注意似的倾身看向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讲给本王听听。”
汾王这些日子和我越发亲近了,只是把脸都凑这么近,不必吧?我悄悄向后挪挪身子,方才随便搪塞了他几句。
汾王走后好久范鑫才进来,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象我欠了他。我不觉有些烦恶,暗暗打定主意回京时给他个功名,一来让他出头,二来打发他走。
正盘算着,阿烈却冲了进来,一头的汗。进来就叫:“将军,将军,有人给你的。”手里一个大信封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封皮上龙飞凤舞写着“叶子声将军亲启”,却没写寄信人。阿烈已经嚷嚷起来:“将军,我正在街上玩耍,有人撞了我一下,撞完就撒腿跑了,我追都追不上。只听他说‘把信转交你家叶将军’,藏头露尾的,算什么好汉?”
这么奇怪,我撕开封口,里面掉出一张纸和一块布。我拿起那封信,先看落款,赫然竟是
萧克长!!!
信不长:
“此次南征,两遇将军,得睹风采,至今思之。我主亦深慕将军英名,他日有缘,必谋一见。
此次我军熟知安平情势,将军必深以为疑,萧某以将军为平生知己,当为将军解惑,随附一图,将军当熟思之。”
我展开那块布,放下,冷冷看着范鑫在我面前变得面如死灰。
那张图,与范鑫在安平给我的地图一模一样。
第 十 章
我把范知难叫来,把范鑫丢给他,让他滚得越远越好。
我狠不下心。范鑫是可恨。为了范知难不肯相信辽兵可能会突袭安平直逼京都,竟绘了一张安平地图,乔装送给契丹人,简直就是开门揖盗,以为这样父亲总会重视自己的意见,自信必会大展己才,力克萧克长,大败耀武扬威的辽军,从此天下闻名,光宗耀祖。我听了气得把那幅地图直摔在他脸上,只一个字“蠢”。范鑫一句也不辩,只跪在那里,满脸的鼻涕眼泪,听我满屋里的咆哮。
萧克长岂是等闲,不但查出了他的身份,还查到他现在我的身边。寄来这封信,不外嘲笑我有眼无珠,任用非人吧。范鑫是我推荐的,将来此事一发,只怕我有口难辩。一时间我脑里转过多少念头,终于还是不忍断送他。只遣走了他。
出去散了散心,回到大营已经深夜了。
我只觉浑身疲惫,把马交给亲兵,没好气挑帘子进了帐篷,嘴里骂着:“阿烈,烧水,只知道玩闹。”
帐里一声轻笑,却不是阿烈。我寻声一看,竟是汾王。一时不好意思,忙行了礼。汾王的心情看来挺好:
“听说你把你的宝贝参谋遣走了?怎么舍得割爱了?”
我如何敢实言,只好说范鑫不知规矩,十分无礼,汾王赞同的点点头。却没别的什么话,坐了一阵就突然走了。
我坐着寻思,听阿烈说汾王等了我好一会,却没什么事,白坐一会就走,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听到什么风声?我心里一跳,忙问阿烈:
“王爷可曾与你说什么?”
阿烈一脸莫名其妙:“王爷与我一个下人说什么?”
我不放心,又盯着问:“你不曾将信的事告诉旁人?”
阿烈有些生气,瞪着我说:“将军,你交待的事阿烈什么时候办砸过?”
我皱着眉想不通怎么回事。阿烈却涎着脸凑过来:
“我知道王爷来干什么?”见我瞧他,吐了吐舌头,“王爷是想看看你啊,将军。”
我不觉失笑,真是童言无忌,汾王来瞧我做什么。
阿烈却伏上我的腿,抬脸说:“将军,你生得那样好看,好多人都想多看看将军呢。”
我瞧着他那认真的小脸,心情不觉也放松下来,索性与他逗笑:“我好看?有二公子好看么?”
阿烈很坚持的说:“三公子,您很好看的。和二公子不一样的好看。二公子象鹤,很……很优雅的,就是那个感觉。您,”阿烈侧头看着我,绞尽脑汁的样子,“对了,您象凤凰,又高贵又神气又漂亮……”我伸手止住阿烈继续“又”下去,心里却是一动,杨湛,也会认为我好看么。
第二天京里来了人,传旨嘉奖,犒赏三军。家在京里的人也都收到不少信和东西。我也收到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是几件衣服和两封信。一封是父亲的,一封竟是杨湛的字迹。我心中一阵狂跳,急忙拆开,一如杨湛本人一样淡淡的,语气却很亲切,嘱咐我当心身体,饮食要规律,还有,早日回来。“早日回来”,湛也象我思念他那样思念我么?没有落款,只调皮地画了一双眼睛。呵呵,是望穿秋水的意思么。心下一阵喜悦,竟忍不住想要放歌一曲,又想要骑马狂驰一番,这样雀跃的心情竟从不曾有过,再禁不住眉角眼梢都是笑意。
父亲的信平常得很,不外是听闻我建功立业,很是欣喜云云。末了二哥还加上几笔(父亲必定不知道),说杨湛十分想念我,因此他悄悄把杨湛的信也夹进来,要我早日回京,以免杨湛相思成疾等等。这个二哥,仍是不改风流性子。不过从小却与我要好,很是疼爱我。这次竟肯这样帮我。
正高兴间,阿烈一头冲进来,一脸兴奋:“公子,您看谁来了?”
后面那人已经含笑向我施礼:“叶将军,身体可大好了?”
我也含笑伸手止住他:“展护卫莫要多礼了。前次相救还不曾道谢呢。”
“不敢当。再说,贵介已经说了无数遍了。”
有些好笑的看向阿烈,阿烈这厚脸皮竟也红起来,呵呵,我原奇怪呢,阿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客。
于是我和这人头一次不带敌意地坐下来,攀谈起来。
展昭是和京里传旨的公公一起来的,从这次的差事谈起,一直聊到旅途见闻。展昭不是那种口若悬河、极富口才的人,可是听他慢慢道来,却也引人入胜,在那些听似普通的话下,有沉思后的睿智,也有明达世事的俏皮,更有欲说还休的忧虑。
与前几次见面时那个认真固执的捕快不同,现在我面前的展昭,安安静静的说着,宁神静气的听着,眸子没有对敌(或是以前对我)时的明亮,却更幽深,有时轻轻打几个手势说明,间或淡淡的一笑,那笑,几分温暖,几分苦涩,几分通达,几分自嘲。
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聊得兴起,我想起展昭为我挡的那一刀,我提出比剑。
展昭的脸色有点为难,可是我坚持,然后展昭笑了,有点无可奈何似的说:“我有个朋友,也这么爱比剑的。……那么,用树枝比招式好了。”
我欣然同意。
于是我们各拿了一根枯枝,在灯下比划起来。
我知道展昭照顾我,我现在不但乏力,速度也慢,展昭便也放慢速度等我的枯枝。不象高手过招,倒象孩子办家家俩枯枝慢腾腾戳来戳去的。
心里一恼恨,就要使绝招,一转身,枯枝从侧面穿出,本要绕过展昭的枯枝直点他胸前大穴的,不想使力使大了,一个站不稳直摔下去。我那一招很是神妙,展昭正在躲我的枯枝,猛见我要摔倒不觉吃了一惊,伸手要拉我,却连他一起摔倒在地。
我倒在展昭身上倒没摔着,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再看看当了**垫(这姿势毫不暧昧吧)满脸苦笑的展昭,怔了一会后忍不住放声大笑,竟是从不曾有的开怀,展昭呆看了我一会终于忍不住也笑起来。
我们就那么躺在地上,笑个不停,阿烈进来呆呆看着我们,只让我指着他笑得更加喘不过气,直到一股冷风刮进帐篷,一个阴影遮住了灯光。
汾王!……
汾王高大的身影立在灯下,面无表情看着我们。
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回身拉起展昭,有点尴尬地向汾王施礼:“末将见过王爷。”
“展昭见过王爷。”
“罢了,展护卫好兴致啊,夜已深了,还是早点休息吧。”汾王看向展昭,普普通通的话说得干巴巴的寡淡无比。
行了一礼后展昭悄然而去。
汾王却没对我说什么,连看也不看我,就转身走出了我的帐篷,扬长而去。
第二天展昭就和宫里的公公离开了军营。而汾王自那晚再没来过我帐中,平时见面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班师回朝的日子也一天天近了。
四月二十六日,汾王下令大宴,所有文臣武将必须参加。
十 一 章
筵席似乎永远也完不了。眼前是旋转的裙红,飘舞的轻纱,耳边是丝竹缠绵,只是我却无心欣赏,我宁愿回自己的帐篷,看看书,看看湛的信。筵席为什么还不结束?
这时汾王举杯站了起来。我精神一振,终于完了。
“这些日子全赖诸位同心,赤诚为国,才打退来犯辽兵。本王敬诸位三杯,请满饮此杯!” 轰然应诺中,我也随着众人一饮而尽。
汾王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在我身上略顿一顿,我心情正好,报以微笑,汾王嘴边现出浅浅笑容,似含着深意,正想仔细看去,汾王却已转过头。
再两杯饮下,我不觉高兴,只恨不得立刻回去。不料忽然听到一阵嘈杂,我努力去听却听不清楚,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只能分辨出有人在叫“叶将军”“叶将军”,嗯,……叶将军是谁,这么吵?
恍惚中,似有人说“叶将军醉了,就留在本王府里,由本王照顾他吧。” 然后我似乎离开了地面,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了起来。
身下软软的,象是张床,一双手在我的胸前动来动去,让我睡不成觉,不,不对,我怎么了,这是哪里?……昏沉沉的头脑霎时清明许多,多年与敌周旋培养的本能已让我警觉起来。我挣扎起来,推开那双手,极力要睁大双眼,眼前模模糊糊一张人脸,似乎咧着嘴(小叶看见长嘴的那个地方一片白)看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心里却已经升起危险的信号。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要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人,正在发散的那种危险的气息似乎好久以前我曾闻到过。
一股大力扯住翻下床的我,我重重落回床上,晕眩中那人拽住我头发毫不留情地将我拖到床边,一把将我的头按进一盆水里,水呛进我的口鼻,几乎使我窒息,那人却如泰山一样让我不能挣脱。痛苦中,心里却已恢复了清明,醉酒前听到的话犹如闪电划过脑际,-----汾王!!!
我停止了挣扎。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我听到了汾王的声音,“你可清醒了?”他放开了手。
就在一瞬间,蓄势已久的我兜头便将那盆水击向汾王,同时脚一点地就要飘身后退,夺门而去。然而我却忘了汾王是我的师兄。身子刚刚飘起来,一双湿漉漉的手已牢牢扣住我脚腕,向后一甩我便已跌落在床上。
我勉强半撑着身子,望向床前那高大的人影,灯将他巨大的影子投在床上,遮住我的身子。汾王全身都湿透了,头发还滴着水,看起来很好笑。可是我却笑不出来,汾王在我的酒里下了药,我虽已清醒却没多少力气,而汾王,我这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师兄武功如何。我望向汾王,他看着我的眼神阴沉沉的,眼里却有一簇暗火在跳跃燃烧,那强压着怒火的平静神情竟比我在战场上见惯的狰狞更为可怖。
汾王想做什么?我心中一片混乱,除了童年时残忍的印象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王爷,”我鼓足勇气,我本无罪,他怎可暗算我,“刚才末将不知是王爷,无礼冒犯,王爷恕罪(不知者无罪)。” 我慢慢坐直身子,却下不了床。汾王象是不知道他正堵在床边一样,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王爷,”我还想说什么,刚一抬头却正迎上一记霹雳般的耳光,一下子将我打倒在床上。这一掌极重,我只觉头嗡嗡的响,血已从口中流下。
汾王冷酷的声音响起,“叶子声,你还有什么花样?”
汾王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什么风度什么仪表全不知扔到了哪里,那种刻薄阴狠、暴戾残忍,正是小时残杀小猫哈哈大笑的样子。我心中一冷,已知汾王决不会饶过我,只是,我虽也和他做了不少对,最近关系却还好,退辽时他还曾对我露出亲近之意,为何突然变得这样?
我既知无幸,索性不去求他,倒看他能怎样,总不成杀了我。
我冷冷看着他,再不做声。
汾王却不再理会我,自顾自脱去湿透的袍子。我冷冷一笑,今天费尽心机把我弄在这,难道就请我看他脱衣,有什么花招便使出来吧,难道我怕你不成?
下一刻汾王竟上了床,我方觉得不对,人已被汾王按倒。惊怒交加间,我竭尽全力挣扎,只是手脚无力,汾王却象是力大无穷,几下子已经制住我的双手,扯下我的腰带,撕下我的外衣,方停手笑道:“如何?”此时我的手已被他紧紧扣住,腿脚也被死死压住,只觉得他呼出的热气就在耳边,让我说不出的难过惊惶,明知他有意轻薄却无可奈何。以前几次面临生死关头,却也没象现在这样恐慌,竟不由低声叫他:“师兄。”
汾王一顿,伸手捏住我的下颌,瞧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原来你还记得。”脸上戾气却是骤然大增,“今儿索性叫你记个牢。”话还没落,我身上的里衣已被撕了个粉碎,漫天的布片纷纷扬扬。
从没象现在这样无力,打不过,逃不了,这么在另一个男子面前赤身裸体,被死死压在身下,全身象被火烙过一样,汾王的牙齿和手竟比刀子还锋利。我只觉羞愤欲死。
只听那混蛋笑道:“子声,这可是你自己要的清醒,就……好好记清楚了吧。”忽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我再支持不住,晕了过去。半昏半醒间,那痛楚却无穷无尽,便是凌迟也不过如此吧。这以后我的意识便仅剩了一点:“为什么还没结束?”
外面天是亮的,我却不知是晨是昏。我在汾王这里已经“酒醉”几天了,汾王却没有放我走的意思。而且,我也实在走不了。这几日,汾王索求无度,想要就要,而我便是坐起也费力,更遂了他的心,连下药也省了。只是这个混蛋浑不管我的伤势,所以我不但好不了,人也总是昏昏醒醒,连时辰也不知道。
汾王却是容光焕发,精神得很。此时我半躺半靠在床上,汾王却在耐心地喂我吃药喝粥,一边还在“宽慰”我,“我已经跟众人说了,你偶感风寒,得在我这儿多将养几日。”
我任他摆布。
我为鱼肉,就要有个任人鱼肉的样子。
只是,赵祈,我若能脱身,必报此辱。
仿佛为我的誓言见证一般,外面下起了雨。
十 二 章
我骑在马上,身後的“叶”字大旗,迎风作展,前後是随我守卫安平的军队,将近五千人的队伍行军,只听得到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我瞧著这些年青的还带著点稚气的面庞,心里一阵感伤,毕竟,不少和他们一样的青年永远留在了安平,再回不了乡,见不著娇妻。
我头一次几乎憎恶战争,虽说…战争给我带来了光环。皇上的旨意明明白白,要我的五千儿郎一起进京,皇上似乎想亲眼看看这些浴血苦战、保卫京师的“勇士”,可笑的是,皇上与萧克长用了同一个词,嘿嘿,“勇士”。而汾王从各府抽出随同出征的兵马,却被留了一半驻守边关。
奉迎我的人明显多了,无疑,他们认为我正蒙受圣恩宠渥,前途无量。连阿烈这个奴才脸上都带上了傲色,似乎一下子就鸡犬升天似的,也真好笑。安平、鬼哭峡之役无疑令我声名远扬,也令我这棋子分量重了不少,只是有时惹人注意并不是好事,象我现在!
汾王没再召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我猜他现在心情正差,……皇上,似乎也不是传说的那样柔弱啊,或者是八贤王的主意?包黑子的?
史官:仁宗七年,汾王班师回京。仁宗象以前一样恩宠汾王,仍然下令百官郊迎,下旨褒奖,赏赐甚丰。可见圣心仁厚,手足情深,先前京师暗地里的各种谣传不攻自破。
皇上的心情很好,笑容满面,满口对我和汾王的夸奖。我的部下如石雕一样静静立在演武场上,只有旌旗声烈烈作响。皇上满眼的渴盼,“这就是守卫安平,保卫我大宋的铁军?果然是大好男儿。只恨朕不能眼见朕的军士如何奋勇杀敌?”
两边的臣子们立刻附和称赞,说得我如三头六臂,这“铁军”如百胜之师,而萧克长仿佛井底之蛙,不堪一击。我苦笑,再给萧克长几天时间,只怕我已经是他的俘虏。我们大宋的国之栋梁,竟这样无知自大,也许真该让他们见见萧克长,被辽帝称作“草原上的飞鹰”的骁将。
仿佛看透我心中所想一样,皇上已满满斟上一杯酒,“耶律有萧克长,朕有叶子声,名将之中最风流,名将之花。”
我一愕,只有谢恩,皇上也太看得起我了。接过皇上赐的酒,第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端著第三杯我转身面对下面无言望向我的将士,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我遥向西北举杯,而後沥酒於地,祭奠留在西北的英魂。一时众人都寂静下来,看向皇上。
皇上白皙的脸色却是波澜不惊,只从容道:“是朕疏忽了。原应该先敬殉国者的。叶卿,把阵亡将士名单报上来,厚加抚恤。”
我忙答应一声。
皇上已转了话题,“据叶卿所奏,安平一事果然蹊跷,包卿,此案就由开封府彻查,不得姑息。”
展昭来的时候,我刚洗完澡,罩著宽大舒服的浴袍,披散著湿漉漉的黑发,瞧他进来,我只向对面的椅子一指,连“请坐”也不曾说。
展昭的来意我自然清楚,之所以答应现在就见他,也不过是不想正襟危坐地对上他那温和的却可以穿透人心的目光。我暗暗告诫自己,对付眼前这个人可要小心。
展昭始终温文宁静,虽然我不是摇头说不知道,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是那双幽黑的眸子,温暖柔和,偏又带著种洞烛人心的明了,望定我不容我规避。
我已醒觉眼前这个人的厉害之处,难怪,开封府近年来没有破不了的案。眼光锐利、心思致密、善於推敲,再加上,我苦笑,锲而不舍,这个看起来无害的青年,却破获了无数奇案,抓住了不少自作聪明的家夥。
“这件事,据我的愚见,”我恶劣地笑,“该去传问萧克长的,毕竟,谁提供的消息他最清楚不过。”
他……忍,半晌才说:“将军说的是。”
瞧著傲气的人这副忍气吞声的样子,我不觉心情大好。於是在他辞别时,含笑问他,“听说杀害陆、杜大人的凶手已经拿获了?”
转过身,深思的目光,
“还没结案。只是拿获了几个人,他们都认了罪。”
一愣,我认真看向展昭:“既已认罪,为什麽还不结案?”没听说过这样认真的捕快。
“因为,”展昭的目光有些迷惑,“这些人不仅是杀手,更是死士。”
“大人也曾见过这些人,大人可相信,指挥这些人的会是几个普普通通的杀手麽?”
想起荒郊野林里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虽然不曾看见他们生前的样子,我也能从他们临终的姿态和表情中看出他们绝不是一般的杀手。
“能指挥他们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几乎与我心里想得一字不差,已经有人这样说道。
抬眼,杨湛一身素衣,静静出现在门口。
屋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我伸伸懒腰,拉过他,轻轻拥住那个秀弱的人儿,问他:“可曾想我……回来?”
怀中的人没有表情,我正惴惴间,那人却“扑哧”一笑,如春风化冻一般,轻巧地一个旋身,从我怀里挣出,绕到我身後梳理著我的头发。
“你自然能回来。”身後是那人特有的柔和而缓慢的语声。
“辽兵远道而来,攻占了延凉之後,不速攻打西北富饶之湎州、济州以充後备,反而远道奔袭安平,岂不知若有万一,湎州、济州亦不可得,前後失据,必定要败的。”
“世上事就是这样,决不可贪多的,居安思危方能立於不败之地……”声音慢慢低沈下去,镜子里映出那人的失神。
诧异於那人洞烛观火般的观察力,我不禁一笑:
“我竟不知道,原来这儿竟有位异人,这次发兵倒该带你去的,必定旗开得胜。”
一双手伸过来捂住我的嘴,竟是冰凉。
“莫要胡说,我懂什麽。倒是你,子声,为什麽这麽警醒,不然……安平失守,我倒想看看,这些人有什麽法子?”
趁势倒在那人的身上,我爽然一笑:“有什麽好看的?翻翻书就知道了,指望著他们呢?湛,我劝你,不如指望我。”
那人没有跳开,只静静拥著我的肩。一时间,我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十 三 章
又恢复了战争前的日子。白天我去办公,晚上与湛一起消磨。
不同的只是我和汾王的关系。
虽然明面上还对汾王保持著恭敬,彼此却都知道对方已是敌人。我没有犹豫的投到保皇这一派,──用我的行动。
晋见皇上後,我就接到新的任命,命我的人马驻守京郊,拱卫京畿,我有节制之权。这无形中分出了汾王的部分兵权。
汾王这几日的脸色很难看。
刘玉山,他的一个亲信,被安排来协助我。我给了他不少差事,比方说,巡夜啦,──京畿治安也是我们的重要职则之一麽(虽说好像是开封府主管这个),还有整理文告啦,──陈年的东西没人整理怎麽行?总而言之,没让他闲著,但汾王似乎有点不满意。
其他的,汾王关心的事多著呢。有时我是无可无不可的;估计我反对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事,我也很少反对;只有象京畿周边军队调动或是人员升免这种事,我咬定牙根,水泼不进,汾王几次想提拔几个亲信,都让我顶住了,至於明升暗降的,也不在少数。
汾王有时望向我的目光,掩不住地憎恨。
我和汾王不和的传言慢慢多了起来。
父亲的五十大寿那天,我回了公府。
跪拜、祝寿、奉上重金购买的顾恺之的画以做寿礼,我和大哥、二哥这才依次起来,到外面正厅去招待客人。
满屋子的金冠玉带,达官显贵,笑语喧哗之声不绝於耳,依著地位的不同,关系的远近,宾客们自动形成几堆,我们哥三儿要做的就是挨个堆攀谈,敬酒。大哥去了一堆官员那,二哥在贵族堆里谈笑风生,我被几个一起长大的小侯爷们拽住谈天。
一边和他们混聊著,一边扫视著整个大厅。桌上几种小菜精致雅趣,一定是二哥的点子,酒水是上好的贡酒,器皿都精致得让人爱不释手。大哥那堆没品的官儿已经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偏偏个个脸上道貌岸然,真是…瞥眼间才发现,身边的几位侯爷也望著那边,脸上无一例外是轻蔑。二哥那边却截然不同,人人含笑,风采翩然,桌上的小菜只是浅尝辄止。我这边的小菜也早空了,不但如此,小孙还嚷嚷著又要了一份,虽然如此,那旁若无人的样子,妙语如珠的品评,却显得人潇洒不群。我笑笑,这就是贵族与平民的最大不同吧,一样的事贵族也会做得漂亮无比,平民却学不来这份贵气。
转念想起杨湛和……展昭,也是平民,却别有一种风度,竟是我见所未见。
总管老季急匆匆进来,看见父亲急忙凑过去,低低地说著什麽。然後我看到父亲惊疑不定的抬起头。
一声尖细的喊声传来:“旨意下。安信公接旨。”
原来是这样。
嘈杂的厅里立即没了声息,所有人都悄悄站了起来,井然有序地排好,父亲率著我们三兄弟站在最前面,恭恭敬敬地跪下。
来传旨的竟是汾王本人!怪不得父亲那样吃惊。
一个随行的太监把黄缎裹的圣旨双手奉与汾王。
内容与十年前没什麽两样,无非公忠体国,深识大体之类,哦,今年多了一句话,一门忠烈。
传完了旨,汾王没有马上走,很亲切的和我们老父聊了几句,然後走到人群里。我冷眼看著大哥跑前跑後的照应,十二分的恭谨,看来大哥依附汾王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便不奉承他,不也一样是个未来的安信公,作个清贵有什麽不好?
我这个下属却连到汾王面前请安也不曾。现在我最不想见到的无过於这个人了。
汾王终於走了。
宴会终於完了。
和哥哥们一起送完最後一批客人,我已经不胜劳累,不客气地张嘴打了个呵欠。
二哥含笑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大哥却皱起眉头:“三弟,你刚回来,我本不想说你。可你如今怎麽学得如此不知礼数?还有,刚才,你竟不到王爷这儿打个招呼,如何象个大家出来的?汾王爷虽然没有怪罪,自己难道心安?子声,大哥说得可是?”
低垂下头,心里再怎麽不以为然,也不敢坏了家法规矩,我应道:“大哥说得极是,子声知过了。”
大哥的话象是前奏。
两天後,前段日子还风风光光的我就被奉旨拿问,缘由麽,牵涉安平一案。
我进了开封府的牢房。
我第一个见到的不是老包,而是展昭。
我坐在那铁笼里的石板上,他站在铁栏外。
“你什麽都不想说?”他的意思是问我想说什麽。
“我说我与案子无关,你就能放我出去?”
“可你与案子有关。”从没听过展昭这麽斩钉截铁的语气。
我怒,“只要你有证据,尽管定罪。”
在这里已经几天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来看我,我早知道他们不宜受我牵累,毕竟私通敌国不是个小罪名,可是事到临头,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我也知道平时奉承我的那些人这时也唯恐躲我不及,至於……展昭不信我,也是无可厚非吧。
老包却不曾正正经经地在公堂审问过我,只在书房里见了我两次,据他说是因为此案疑点众多。当然多,我冷笑。
我不明白这事为什麽会牵扯到我。
老包盯了我许久,奇怪似地慢慢说:“你不知道?”
他在我面前举起一块布。
心头狂震,这是萧克长送来的地图,当时没有毁掉,连我也忘记放到哪里。竟会出现在这里?!
怎麽会?
“有人举报你与敌酋私通款曲,这是证据。”
这块布是与萧克长的信放在一起的,为什麽不见信?那信足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是谁拿到的?
“还有这个。”一封信转到我手中:
“此次南征,两遇将军,得睹风采,至今思之。
此次我军熟知安平情势,全赖将军。事虽不谐,将军建功,足可慰也。我主亦深慕将军英名,他日有缘,必谋一见,共图大业。萧克长顿首”
我的心凉透。
不是这封信,这封是假的!!!
可是,即使见过真件的我,从字迹、印章上也挑不出一点伪造的痕迹,变了的,只是内容,足以使我灭族的内容。
怪不得铁案无回,怪不得我立刻被下狱,怪不得家人都不来看我,怪不得……只是,是谁,能拿到这些东西?我身边有内贼?!
“叶子声,你还有什麽要说?”
茫然望向包拯的脸,奇怪的是包拯虽然一派威严,我却觉得他的神情并不严厉,他的脸上似乎倒有点同情的神色。
只是,我能说什麽。说萧克长只是告诉我范鑫给他一幅地图,而范鑫,是助我守城有功,得我大力推荐提拔的?谁会信我?
蓦然间发现我已落入一个局中,前不得,退不能,欲起无从。
我无言。
十 四 章
狱中一日,世上千年。
在开封府的日子,不但外面变幻莫测,就是自己,也变了不少。
从小锦衣玉食,不曾吃过什麽苦头,出身显贵,人人奉承容让,及至从军,也是一帆风顺,没遇过什麽挫折。怎知如今,身陷囹圄,人人侧目,性命只怕也在须庾之间了。
一时之间,如何能不千念百转,感慨丛生。
杨湛来看过我一次,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只说些开心的话,杨湛勉强笑笑,却流下一滴眼泪。他伸手抱住我,头搁在我肩上,这从不曾有过的亲密举动一时令我失神,不敢再动一下,俩人只静静这样相拥而坐。
没想到落到这个地步竟还能得到佳人一抱,死也无撼了吧。
那以後,他再不曾来。
来看我的只有阿烈,他唯一用来安慰我的话就是──“展大哥答应我的,一定救你。”
救我?谁还能救我?展昭自那一面之後再没露面,再说,他又凭什麽救我,一个曾经欺侮过他的陌生人而已。
一个人面对著空空四壁,能看的只有小窗外的天空,和漏进来的点点阳光,能做的只是每天在墙上划一道线作标记。
虽然不愿承认,我还是慢慢觉出绝望的侵袭。
我感到……害怕,害怕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是死於战场,而是死於牢狱或是刑场。
晚上我睡不著,只能在黑暗里睁著眼睛等待天明。有时一些忘记许久的事突然想了起来,让我觉得这是不详之兆。
等待让我越发焦躁,我再不能保持平静。
狱里的牢头老张给我送饭,被我连饭带碗扔出老远,然後我打碎了所有够得著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包拯忽然要见我。
阳光很好,暖暖地从窗口照了进来。
包拯温和的看著我,象是看著自己疼爱的子侄一样,我有点招架不住,就是我父亲,安信公叶思成,也不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我转过头不看他。
包拯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竟一阵不忍,仿佛是我作了什麽错事一样。真是……荒谬!
我抬起头,冷著声音道:“包大人,你若再没什麽可问的,我就回去了。”我知道我有些无礼,因为坐了这麽久,包拯一句话还没问呢。
可是包拯竟不发怒,反而象看著一个强脾气的晚辈一样看著我。我越发生气,狠狠望望他,转过头再不理他,直到一双手摸了摸我的头,就象抚摸小狗一样,我大怒,几乎跳起来,看向那黑老头。难道他一向这样问案吗,这个让无数贪官闻风丧胆的包黑子?
身後有人笑出声。我回头,竟是展昭,那个温文的曾被我欺负的哑口无言的御猫。此时他却笑容满面,平时端著的架子无影无踪,哼,看到我这样,他自然开心了。开封府,都是些什麽人啊?若是我部下,我恨恨想道,统统斩了。
展昭却不理会我的冷脸,依旧笑眯眯的(看上去又奸又滑),说:“今天又来了你的几个部下想要看你,有一个差点哭了呢。”
我心里一暖,马上又警觉起来,“跟他们无关,几个小兵,会知道什麽?”
展昭的笑容越发扩大,我摸不著头脑,扭头看包黑,竟也一脸笑容,看起来可恶透顶。果然,包黑发话了:“那麽,你知道什麽?”他叹口气,脸上还带著笑意,“你也什麽都不知道。”瞧了瞧我,他放缓了语气:
“告诉我,你为什麽这样掩护范鑫?”
猛一怔,呆呆望著他。
展昭望著我,脸上竟是一片怜惜,“范鑫来投案了。他……倒也是个敢作敢当的。”
“他什麽都招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想见你,你可愿意见他?”
我心绪一片混乱。下狱时我不是没有埋怨过他连累我至此,也犹豫过要不要把他说出来。毕竟我落得如此,都是受他之累。只是我心里却有一点清明:即便没有他,汾王也会想方设法害我一把。而且,此事就算说出来,也未必能洗清我,只白白葬送了范鑫一条性命。
可是这个傻瓜,却自投罗网。
我头脑一片混乱,“那封信……?”
“那封信,的确造的天衣无缝。只可惜我们公孙先生也是此中翘楚,终於看出漏洞。”
“我们查到仿造纸张、伪造假信的人,可是人已经死了。但是,我们找到了这个。”
展昭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一扬,我立刻认出就是萧克长的原信。
望著展昭我默然无语,展昭的脸色苍白,分明受了伤。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那些人处心积虑要置我於死地,作得天衣无缝,要想找到破绽追到他们谈何容易。
开封府,费了多少心血还我清白?
“为什麽?”忽然之间绝处逢生,任我多麽强作刚强,也哑了嗓子。脑子里千头万绪,嘴里已没头没脑的先问出这一句。
仿佛知道我的意思,展昭深深瞧定我:
“叶武安再骄纵,再跋扈,却不会通敌卖国,谎报功劳。”
“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信得及你。”
似乎头“轰”地一响,他们──“信得及”我。
相见不过三次,一夕之谈而已!
即使我和哥哥们在一个家里呆了二十年,即使与小李、小孙侯爷自小一起长大十分要好,也常得旁敲侧击,弄些手段,怎敢这麽清清亮亮、坦坦荡荡地说声“信得及”。
“凭这封信,足证你的清白,只是现在你总该把实情全说了吧?”包拯的声音。
“其时,我刚入城,什麽也不了解,范鑫的地图帮了大忙。守城那段日子,连我也吃不消,他却跟著我跑来跑去,从不曾叫一声苦,那样的出身,又不曾经过刀枪……,别说他确有才干,就光是那不辞劳苦,也是难得。我就立意要提拔他。谁知,谁知萧克长临撤兵时,给了我那一幅地图,与范鑫给我的竟一模一样。”我缓缓收住声,看向包拯,苦笑一声,“我当时气得发昏,立时就想诛了他。若不是他自作聪明,胆大包天,怎会惹来这场厮杀?我只问他,我若不来救援,他可能守住安平?那混帐却只是骂自己,说他自不量力,一心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本事,求我杀了他。连范知难都给我跪下了……那麽倨傲的人,又一大把年纪……,当时我杀人杀得手也软了,就饶了他。”
“其实也是我糊涂,这事如何瞒得住?”
我苦苦一笑,竟也轻松不少,“这是实情。大人只管定罪吧。子声都认了。”
“责罚必定是有的,你且耐心等著。至於范鑫,虽有大罪也有大功,本府以为,罪不至死。还有,”包拯望向我,“从今天起,不要回狱里了。呆在西院厢房,不得允许不准出来,听到了麽?”我听著包拯严厉的语调,怎麽也和话里的意思联系不起来,却已不由自主地应道:“是。”
十 五 章
范鑫跪在我面前,只是哭泣,却不说话。我听得不耐烦,喝道:“要哭回去哭。我的部下哪有这等窝囊的?”
范鑫却如奉圣旨,立时住了声,憋得脸都红了。
我瞧著有些不忍,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范鑫这才抬起头来,泪痕未干,鼻子红红的,象花脸猫一样。我不由“嗤”地一笑,刚想说点什麽打趣他,冷不防竟被他一把抱住,紧紧锢住。我吃一惊,用力要挣开,谁想范鑫力道竟大得很,死死抱住我不松手。
我心头怒火上升,冷冷一笑,用上了内力,范鑫的双臂已发出声响,竟仍死咬著牙不松手,我一狠心,双臂一用力,只听“喀嚓”一声,范鑫退後两步,双臂已经无力地垂下。冷冷笑著,我走过去,扬手就是一记耳光,转身欲走,范鑫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行著,竟还想用他已经被我震断的双臂抱我。我转过身,居高临下打量著他,范鑫的头上已经密密泌出一层汗珠,却还试图活动那两条胳膊,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越想越气,抬起脚就要把他踹倒。
一条人影却快疾如箭一般赶到,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竟是展昭。他的脸色已经失去了平时的平静,一双眼睛怒得发亮:“叶子声,你还想干什麽?你想把他打死麽?”
我就是想把他打死,我气得浑身直抖,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开染坊了,竟敢这样对我,果然当我叶子声好欺麽?人人都可欺得?我推开展昭,“你管不著,我若不教训他,他也不知三公子是谁?”
“这是开封府,不是安信公府,三公子,要打人也得先问过我。”展昭的声音越变越冷,转头朝范鑫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我一急,正想说什麽,范鑫已经开了口,“展大人,你不必管。我只是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跟将军说,说了死也瞑目。”
我被他声音里冰冷的决绝之意震住,回头看去。
范鑫脸上泪痕犹在,神情却已平静如死,再没有往日自负又慌张的样子,淡淡一丝笑意说不出的温柔凄凉,一双眸子看定我一派从容。
我突然起了不祥的预感,似乎这就是他在人世最後的影像。
范鑫已经开了口:“将军,范鑫本一介凡俗,自幼连话也说不清爽,长大後便亲生父亲也看我不起,只有将军,自第一面就另眼相看,兄弟相称,不曾有半点轻忽。将军,你当时对我说道,‘得遇范兄,真是意外之喜。大丈夫立功於乱世,范兄自应当仁不让。’”范鑫的眼中一阵温柔的缅怀之色,“自那时起,范鑫就立意追随将军,生死不弃。我铸成大错,将军你却怜我心意,担下干系为我隐瞒,直至下狱,仍不肯说出我的名字。将军,你就是真把范鑫打死,范鑫也只有感激的。范鑫心里,只有将军一人,将军便是范鑫心里的名将之花,独一无二,永不凋谢。”
他停下,看看呆若木鸡的我,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将军,范鑫原也只求追随将军一生,并不敢扰乱将军的。只是,现在不说,只怕再没机会了,”他摆手止住我还没出口的辩驳,“此次,我必定会死。我早已知道。只是将军你,你要小心,你要小心……”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身子也慢慢软倒,却仍不停的重复著要我小心,眼里尽是焦虑担忧,我正发怔,展昭已急掠过去扶住范鑫软倒的身子,连声大叫“公孙先生!公孙先生!”我眼看著范鑫的脸慢慢发黑,死气已经笼罩了他的脸,突然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扑过去拉住那已经逐渐变凉的手,心中已是茫然一片,那失去光彩的眼睛却依然执拗地看著我,重复著“小心”,蓦地里一阵痉挛,那人一阵抽搐,终於阖上了眼,只留下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将军……你为什麽……要生得那麽……美?”
我坐在屋里,凝视著面前跳动的烛火,心里只觉得挖空了似的,却是痛苦难耐。初见范鑫的情景,他为我跑前跑後传令的样子,催促我休息的样子,还有笑起来咧著嘴傻傻的样子,我这时才惊觉,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那样开怀的笑。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范鑫的心,那渴望被父亲承认的心,不知不觉被我吸引,从此一心一意追随我左右,却连我的承认也不敢要求。范鑫,你这麽傻,注定要惨淡收场啊。可是,我捏紧拳头,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惨死,而且在我面前!
展昭早看出来了吧,所以他让我们单独见面,所以他看到我打范鑫时那麽愤怒,是啊,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骄纵的公子哥罢了。
我叹口气,范鑫,我不喜欢被人追逐……强迫……,可是,你不同,即使不能回报你相同的情感,我却可以做到──为你复仇,虽然你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汾王。“将军……你为什麽……要生得那麽……美?”其实这就是答案,不是麽,阿鑫?
对面的包拯一直没说话,任我发呆。这时才轻轻地说:“子声,你也就二十二三吧?”我诧异地抬头,“二十一,怎麽?”
“没什麽,子声,你还是个孩子呢。想哭就哭吧。”
我再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心中霎时已是百转千回。也许,我和范鑫是一样的吧。虽然我出身高贵,自小就被娇纵,其实并没有享受到似乎极为平常的亲情,父亲只管玩他的古董玩意儿,母亲,母亲并不当我是他儿子。也许,这才是我下意识地帮助范鑫的原因吧,不过是同病相怜,我并没我想像得那样高尚啊。
“阿鑫错了。我并没象他说的那样对他另眼相看。他把我的话记得牢牢的,却不知道那是我的套话,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可笑吧?真是……可笑啊。”泪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我看著泪水流下,看著我象我看不起的范鑫一样流泪,呵,多少年不曾哭过了,我自小就明白这个无情的真理:“哭是没有用的。想要的东西要自己想办法拿到。” ──这只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孩子都有的可以撒娇的对象吧。
“兵书上说:驭人先驭心。我就是这样做的啊。很成功是不是?我的士兵都肯为我死的。包大人,我是个好将领吧?”没有喝酒,我却说著这些平时决不会说的醉话。包拯看著我,脸上一片忧虑,真奇怪啊。
朦胧中,仿佛展昭把我抱到床上,包拯坐在床边,一脸忧虑的看向我,这是我入梦前最後的印象。
仿佛有人在我身边说话……
“范鑫是死於剧毒百步花,据说这种花十分美丽,却含剧毒,制成的毒药百步内置人死地。”
“范鑫昨日方才投案,三餐都是在开封府牢内吃的,怎会中毒?”
似乎是一声苦笑,“不是饭,是衣服,范鑫的衣服是被药浸过的,时间一长,被汗慢慢溶解,毒性自毛孔侵入,百无一失。是学生大意了。”
“不关先生的事。只是,安平一案,水落石出,是范鑫之过。又为何要费尽心机要杀死范鑫呢?难道另有隐情?”
“大人有所不知。范鑫似乎是知道了什麽被人灭口。而且范鑫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一定也知道是谁要杀他。只是,他却连提也不提。”
“范鑫与其说是来投案,不如说是为了警告叶将军危险已至。他一见大人,就不惜跪地相求,以求得见叶将军,正是因为他知道死期将至,时间无多。他临终前反复要将军小心,却没说小心谁。也许,叶将军知道。”
“范鑫一死,不但叶将军难以洗刷明白,开封府也免不了怠职之责,这人,倒是一石两鸟,一箭双雕。”
十 六 章
我醒来时,天也大亮。刚起身,身边就有一双手递过一件衣服,却不是我的,那人已说道,“从今天起,将军的饮食衣物都要先经我手检查。”却是公孙策。
我不语。
汾王,真下定决心要杀我麽?范鑫又知道了什麽?
我定下心。汾王,不管你如何,我总要为范鑫报仇。
公孙策看著我平静得如雨後新叶的脸,似乎有点回不过神来。我伸手取过衣服穿上,“有劳先生了。”
从这天起我一步也没出西院,只在屋里看书,还拿了笔圈圈点点,甚是认真。直到公孙策为我端来饭菜,我才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活动一下四肢。我的安静让开封府的人暗暗不安。我觉得他们说话的时候似乎都在察看我的神色。
唉,只是一动不如一静罢了。如今虎入牢笼,我还能怎样呢?
院子里的花陆陆续续地开了,紫嫣红地甚是好看。公孙策无事时就忙著照顾他们,十分地爱惜。
看著他在院里忙忙碌碌,就想起了和湛一起种花看花的日子,不知为什麽,湛再没来看过我,我担心他生病了。
闲来无事,我帮公孙策照顾他的花,公孙策十分感激,以至於又帮我煎了几副强身健体的药,非逼我喝了。
展昭却总看不见,听赵虎说,展昭又去办案了。
几天後,我就看到了展昭。
一个白衣人把他抱回来的。
我进展昭房间的时候,正见那个白衣的青年小小心心的拿著小勺喂展昭吃药,仔细的程度与他狂傲的态度成正比。
而展昭静静躺在床上,如熟睡般宁静,眉毛舒展开来,紧闭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垂下一道阴影,───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仍没有醒的迹象。
据白玉堂(名字是包黑告诉我的)说,展昭受到一批神秘黑衣人的围攻,那些人身手都是不俗,进退默契,似乎有什麽阵法。白玉堂赶去的时候,展昭已受了伤。
公孙策看起来训练有素,习以为常,当他解开展昭衣服察看伤势的时候,我几乎呆住了,怎麽也想不到那个总是微微含笑的青年身上竟会有那麽多伤痕。胸膛、後背,紧绷的皮肤上纵横交错著无数伤疤,深深浅浅颜色不一,随著呼吸微微起伏,一时我几乎移不开目光。
王朝告诉我,展昭常常遭到伏击,常常受伤,而“白少侠”也常来帮他,不过听赵虎话里的意思,好像这位白少侠帮的是倒忙,有趣。不过,至少这一次,多亏了白玉堂及时出现。
我微笑。
虽然开封府每个人都极愿意服侍病中的展昭,白玉堂却理所应当、当仁不让的担当了这个工作。
即使没有看到展昭醒後他们斗嘴的情形,光看白玉堂给展昭喂药的小心样子,我也完全明白为什麽白玉堂会出现得这麽及时。
对展昭来说,这也是件好事吧。
而且看上去,他们的确很般配啊,我这样想著,心里却奇怪的有点不舒服。
包拯他们分析案子的时候,我赖著没走,坐在旁边喝茶。
展昭神情很凝重:“那些人,都是一个组织里的,号称‘天杀’。他们的武功很庞杂,可是都受过严格训练。”
“不但精於暗杀,围攻,连毒药也很在行。”
缓缓举起一枚戒指,淡绿色的翡翠镶成一条小蛇的样子盘成一圈,正可以戴在指上,正面蛇头昂起,似乎正要嘶嘶吐舌。作工很精良,翡翠也不错,在灯下透出幽碧的暗光,看上去妖异而美丽。(啊啊啊,魔戒好好看啊,偶也得弄上个戒指)
“这是他们的标志,这枚戒指是在天杀一个头目身上找到的。”
“不但陆大人被杀案与他们有关,杜大人被毒案他们也脱不了干系,”转首看看我,“虽然这次叶将军下狱是王御史弹劾,可是关键的伪造证物却是偶然得的,王御史并不知来处;只是看那被灭口的造信人尸体伤势,极象‘天杀’所为。”
我茫然无绪。回想起来,自萧克长来信到我贬离范鑫,其中缘由除了阿烈无人知晓,而回京不久信图失窃,假信出现,最後一向依附汾王的王御使出面弹劾我,原来我只以为是汾王要除掉我,谁知竟和陆杜案扯上了瓜葛。这是什麽道理?又想及当初闲游城郊却救了追查此案的展昭,到底是冥冥中的巧合,还是… …
“虽然江湖中人一向仇杀不断,可是没有极大的理由也不会公然杀官,何况竟有两个之多,更用上了栽赃权术暗害。学生以为这动机,才是破案关键。”
“若是仇杀,本府以为在陆、杜,连同子声在内,必定有什麽关系。可是这又说不通。”
我点头,“不错,子声从不认识陆晓夫,杜玉成虽见过,却没有交往,甚麽天杀更是听也不曾听过。”
包拯皱起了眉。展昭和公孙策也不说话。
屋里一时沈默下来,直到一人石破天惊的问话:
“这也不是,那也无关。总不会和那个什麽汾王有关吧?”
瞠目望向那个一脸满不在乎的白衣青年,那人的神情却仿佛话不是他说的一样轻松。
这真是一针见血啊,不是没掂量这个可能,相信包拯、公孙策也在心里盘算过几遍吧,毕竟此时我和汾王明争暗斗,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突然入狱怎麽也不能不先想到汾王。何况,汾王不臣之心日益明显,蓄养死士,虽然令人心惊却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这话,虽在各人心里盘算过数遍,却有谁敢乱讲,尤其还有我这个外人在场。
除了这个天塌下来不当一回事的白玉堂。
包拯、公孙策都没听见似的,只管皱著眉沈思,只展昭斜横了白玉堂一眼,却也没开口。站在他们的立场,这是最好的办法吧,装聋作哑,或者还在等我反应。
注意到白玉堂漫不在乎的神情下扫向我的异常明亮锐利的目光,突然明白过来。白玉堂,并不是表面看似的莽撞,也并不是不了解那句话的分量,这个心细如发的青年,早已看明白几个人中间的曲曲折折,更晓得症结所在。
之所以这麽出人意料的突然挑明,不外是因为那种“一言而决”的磊落性子吧,是就是,非就非,──而在这底下,也隐隐有一种信任吧。
转念又思及几日前展昭站在我面前那句淡淡的“信得及你”──原来古书里、传言中那种盖世奇侠一诺千金生死不易慨然风采竟是真的。
一笑,我洒然抬头:
“子声或者不入汾王殿下法眼,陆晓夫或者得罪过王爷,却不曾听说杜玉成什麽时候失爱於王爷,白兄此言无据。”
迎视老包严肃目光,我也用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向他表示决不与汾王合流的立场──超出案件本身的许诺,这也是我和老包当初都不曾想到的结果吧。
片刻前寂静的屋里松泛起来,我明显觉出展昭和公孙策的愕然和喜悦,而那始作俑者若无其事的外表下似乎也放松下来。
老包默默看我一会儿,突然转过话题:
“天杀动机至关重要。公孙先生这话说得极中肯。”
回答的人是展昭:
“属下又详查了一遍陆晓夫杜玉成两人履历,竟发现他们之间有一段共事经历。”
“真宗十八年,陆晓夫为洛南知县,杜玉成却是邻县刑名师爷,後来借调洛南,因是借调,所以从前不曾查得。──其时,叶将军还未出世。”
说到最後展昭含笑瞥我一眼,不无挖苦,竟让我有点脸红,然後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我探究一般──不知白玉堂搞什麽鬼?
公孙策却猛地呆了一呆,仿佛全身心追思著什麽,喃喃自语:“真宗十八年,洛南……”
“不错,属下正要禀告大人,” 展昭收起笑容望向老包,“真宗十八年,洛南,大均盟覆灭,首脑均被杀。”
十 七 章
“不错,属下正要禀告大人,”展昭收起笑容望向老包,“真宗十八年,洛南,大均盟覆灭,首脑均被杀。当时主事的知府陈景南、知县陆晓夫,陈景南已亡故多年,陆晓夫事隔二十多年被杀,而当时借调入洛南的师爷杜玉成也在其後被毒,听说杜玉成就是在剿灭大均盟後一路高升的。”
听起来似乎柳暗花明,只是我还有点不明白:
“大均盟,不就是匪寇麽?而且不是说首脑已经都伏法了麽,怎会与天杀绞在一起?”
包拯、公孙策都一付有口难言的样子,展昭瞧著我似乎有点惋惜,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麽,毕竟对这件出生前发生的事我不太了解。
只白玉堂一声冷笑,回复了狂傲的样子:
“什麽匪寇?我家和洛南同属一州,只听说大均盟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附近的百姓都很欢喜他们。他们的口号就是‘等贵贱,均贫富’,所以叫‘大均盟’。不曾听说那儿谁称他们‘匪寇’,”横了听得愣愣的我一眼,“除了那些被抢的贪官,为富不仁的大户。”
听著这些十足大逆不道的言论,我脑子一时回不过神,等贵贱?均贫富?多麽疯狂的想法。
一定是我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因为白玉堂明显又来了怒气要与我理论一番。这时公孙先生适时地开了口:
“好了。总之就是信大均盟的人太多,蔓延半个江南,後来朝廷下旨说大均盟妖言惑众,命令剿灭。可是迁延五年多却不能铲除,最後在洛南,陈景南、陆晓夫竟将大均盟所有首脑一举格杀,听说血流成河,当地居民几乎死绝。”蓦然省觉的公孙策急急收住口。
而我已经听愣了。面前似乎显现出那残酷屠杀场面,几乎死绝?那是多少人?五年不能平定的大均盟竟被一网打尽,陈景南、陆晓夫又用了什麽计策?
难怪白玉堂那样气愤,事隔二十余年,那惨事还是不能被忘怀啊。难道,我打了个冷战,天杀真的是为二十年前的大均盟复仇吗?那麽手段必定很残酷。只是和我有什麽关系,我还是想不明白,那时我还没出生啊。
仿佛看透我所想,展昭望向我:“天杀,只怕与大均盟有些关系。可是大均盟又的确与叶将军无关。为什麽要陷害叶将军,属下想,恐怕天杀之志不仅仅在於复仇。”
不仅仅在於复仇?!是啊,二十年前的大均盟,听其口号也是志不在小。天杀之所以找上我,大约也是因为我最近出的风头吧。
我仍然日日浇花。
展昭伤势未好,也难得的留在府里。
同住在西院,常常在院里碰面。碰到的时候他都和白玉堂在一起,公孙策不许他出院,在床上躺久了又难受,就出来散步。
今天正在浇著花,又看到他们从路那边拐过来,伴随著几乎必有的争执。
“这麽不知好歹,当你白五爷没事干吗?”
“玉堂,我真的没事。那些药是卢大嫂辛辛苦苦采来的,得之不易,不要糟蹋了。”
“什麽没事,你-这-只-瘟-猫!”几乎是咬牙切齿,“那年中了花冲的毒镖你这麽说,去年差点死在拜月教你也这麽说,被人在城郊围攻伤成那样你还这麽说,现在又让‘天杀’伏击,要不是你白五爷及时赶到……,你还这麽说,你当我是傻子啊,展昭!!!”
怒气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你再说一句‘没事’试试看!!!……”
类似的谈话在这些天几乎天天可以听到,好像很滑稽,──前几天以他们为模板在脑子里建立的大侠形象开始慢慢修改。
刚开始听到这种争执时,我很吃惊,不知该不该理会,後来发现开封府人人若无其事,各忙各的,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再後来,听得多了,我也习惯了。
──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表达关心的方式呢。
只是,思及那个温文的蓝衣护卫,原来竟受了那麽多伤,遭遇过这麽多危险,生死之间,真的毫不挂怀麽?
我感到微微地好奇。
几乎走到我跟前,斗口的俩人才发现我,白玉堂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展昭礼貌性地一笑:“叶将军早。”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著,两个人影一蓝一白,一静一动,看起来如画一般和谐。天气真的不错呢。
虽然开封府里每个人对我都很好,我却仍然无聊。转瞬间我已经在开封府待了三个多月了,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虽然有了范鑫的证词足以证明我的清白,如何处置我的旨意却迟迟不下。
我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麽,也绝口不问包拯。包拯也从不提起,只是将我活动的范围一再扩大,现在除了不能出开封府,我在这里不受限制──当听到老包有点歉意地这麽告诉我时,我只能把头扭过去。
除了浇花,我还常常找公孙策下棋,可是公孙策很忙,我也不好总找他陪我。展昭虽然闲著,可是总有白玉堂在他身边唠唠叨叨,插不进第三人似的。万般无聊之下,我只好看他俩吵嘴打发时间。
──好像总是白玉堂一个人在说,大占上风。
──可是展昭一句话就能把他气得半死。
──昨天象是白玉堂胜了,看他满脸得意的样子,象是得了状元。
──只因为展昭昨天喝了他带来的药?!……
……
原、来、如、此!
除了这个,开封府唯一还有点乐趣的就是──
闹贼!!!
以前我从不知道,鼎鼎威名的开封府也会闹贼,而且是隔三岔五,象串门子一样。那些贼都熟门熟路,象是常客,而且都是冲著展昭来的,嗯,看来“南侠”是有点名声。
我怀疑那些贼都不是初犯,他们太娴熟了,准确的落在老包书房对面的屋顶上,然後是千篇一律的叫阵,最後在几招後说几句撑面子的话败走。
刚开始时我觉得有趣,毕竟我从小到大家里不曾闹过贼,从没人半夜三更蹿到我家屋顶上大喊:“叶某某,可敢出来与俺比试比试?”
所以第一次在睡梦中被一阵沙沙的声音惊醒时我以为是耗子,可是突然听到有人大喊:“展昭,可敢出来与俺比试比试?”,声音似乎就在我头顶上,我没明白怎麽回事,披上衣服就从天窗直接跃上屋顶。
只见两个人,都穿著一身黑,手里拿著刀剑,背对著我正冲著下头喊得起劲。听得声音,一人回过身,看见我明显愣了愣,(後来我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他在开封府没见过我),然後是大怒的样子:
“展昭……这个江湖败类,竟然派人背後偷袭。”
偷袭?我奇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月白色睡衣,披著宽大的素袍,手无寸铁,哪里有半点偷袭的样子?
可是对面俩人明显大怒如狂,不容我开口,就挥舞著明晃晃的刀剑冲我杀过来。
我仍然想不到这是来挑衅的“贼”,毕竟,展昭来自江湖,而他的朋友──比方说白玉堂,也经常这麽气虎虎的,甚至逼展昭比武。我只是在想,展昭的朋友真奇怪啊。
然後我发现屋下的空地上已经站了一圈人,火把照得通明一片,张龙赵虎王朝马汉领著一干衙役正看得起劲。展昭、白玉堂站在稍远一点,公孙策也在一侧,还笑眯眯的。嗯?不对劲,他们不是找展昭的麽,展昭为什麽不过来?
披著宽大的长袍在刀剑影里穿来穿去,实在有些碍事,我终於沈不住气:
“你们两个,到底来干什麽?”
那俩人露出奇怪的神色。下头却在一静之後,突然爆起一阵“哈哈哈”的笑声,当场笑倒了好几个看热闹的,然後是赵虎的大嗓门:“我的爷呀!都打了这半天了……他还能来干什麽,他是闹咱们开封府的。”
真是……出人意外的答案啊。
羞怒之下,出手再不容情,双手从剑影中灵活探入,拂花般拂过,已将刀剑尽归我手,顺势再一脚将他们踹下屋顶。
十 八 章
羞怒之下,出手再不容情,双手从剑影中灵活探入,拂花般拂过,已将刀剑尽归我手,顺势再一脚将他们踹下屋顶。
然後才纵身下来。
下面的人愣了愣。展昭已经移步过来,扶起摔在地上的俩人。
“两位兄台可曾伤著,展某不才,可容我一察?”
怎麽回事?这麽客气?不就是两个小贼麽?
没想到那两人还不领情:“不必了,展南侠好本事,不但投靠公门官运亨通,还找了这麽个好帮手,江湖中人自然更不在南侠眼中了。”
一把扯住已冷了脸色要上前的白玉堂,展昭面上古井不波:
“两位言重了,展昭作事只凭天理人情,并没有倚势欺人。”
“适才得罪,两位请走吧。”
看著昂然站在我面前等待拿回兵器的两人,我只漫不经心的一笑:
“我可不认得你们是谁,也不想多事追究你们夜闯开封府的罪。只是这兵器我看著还好,就留下了。你们滚吧。”
两人脸色剧变,同时伸手探向腰间,然後同时省起没有武器,怒目望向展昭,我却在他们大骂前抢先开口:
“跟展昭说也没用。”
“我不是他的什麽帮手,更不是开封府的人。”
“本将军叶子声,不是江湖人,不按你们江湖规矩办事。我只知道,你们夜入开封府,持剑行刺,我不杀你们已是格外容情!”
那两人脸色数变,却终於明白在我面前讨不了好去,半晌竟向我一躬:
“原来是抗击辽军的叶将军……告辞!”
这些欺软怕硬的人啊,我带笑看向展昭,蓝衣青年面上露出苦笑,却没说什麽,只请我“好好休息”就悄悄去了。白玉堂也随他走了,只是在临走前,一脸笑意,狠狠拍了拍我的肩,──他的力气倒著实不小。
在那以後,又来了几回这些所谓的“贼”。
展昭却极其小心地避免他们得罪我,让我没有出手的机会。自己却忍著他们大放厥词,客客气气、体体面面地打发他们走。有时我看著实在忍不住生气。涵养也不是这样讲究的。对这些人,客气什麽?
真不明白,展昭入公门干他们什麽事。我倒觉得,他们更盼望的是击败南侠名扬江湖,反正他们知道展昭不会伤他们。哼,如此心性。
不光是我,白玉堂,我觉得连开封府诸人也是不忿。赵虎私底下告诉我,被我扣下兵器的那两人已经来了数次,然後很向往地说“大概以後不会再来了。”
经过了这件事,白玉堂却意外地对我亲切起来。没事时(就是展昭休息时)常常携坛酒来找我,击节高歌,纵横阔论,妙语如珠,神采飞扬。这风采竟把我的朋友小李、小孙侯爷都比了下去。撇开在展昭面前他那可笑的一面,白玉堂倒真是个极难得的聪明有趣坦诚可爱的人。
开封府里的人对我真的很好。上至包拯,下至普通衙役,待我都很亲切。只是,对我这种自小生龙活虎、不肯安分的人,囚禁,却是最大的苦刑。虽然我极力忍耐,还是一日日消沈下去。
饭吃得越来越少,书也看不下去了,我装作兴致勃勃地斗蛐蛐,装作高高兴兴地下围棋,可是终於有一天,我掀翻了棋盘,把棋子扔了一地,看到四处滚动的棋子,我再按捺不住焦躁的心绪,用脚将开封府唯一的一副棋子踩了个稀巴烂。一个人站在一边默默看著,我知道是展昭,却不理他,继续将棋盘也踩坏,才颓然坐下,不发一言。
展昭任由我发泄完,才走过来,递给我一把剑,我疑惑地看向他,展昭却已微笑起来,“久闻军中第一剑的威名,可肯赐教?”
我抚摸著剑,如同老友重逢。
精神一振,已“呛啷”拔剑出鞘。寒气立时顺著剑传遍我的全身,轻一抖剑,发出“嗡嗡”的声响,仿佛在回应我一样。一剑在手,立时人剑相通。挽了一个剑花,我躬身一礼,昔日尊贵昂扬的自己似乎又回来了。
展昭微笑。抽出他的巨阙,郑重还我一礼,剑尖斜斜向上,绝世高手的风范已自然流出。
我心下一喜,朗笑一声,剑尖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向展昭。展昭蓝衣一闪,剑尖霎时化做千朵梨花,洒洒飘落。抖手,揉身,我的剑也起了千层波浪,翻翻涌涌,淹没他的梨花,直向他胸前要害卷去。展昭剑势又变,轻灵飘逸,点点洒洒,举手投足,仿佛已变成花枝,与剑影融为一体。而我的剑却象奔腾的海潮,无边无际,似柔似刚,与他的花影重重迭迭。斗到尽兴处,我禁不住长啸一声,人已化剑,直向那千朵梨花中投去。下一刻我的剑抵在展昭的胸前,展昭的剑却直指我的咽喉。
只听一人高声赞道:“果然好剑法,旗鼓相当,和了。”
竟是皇上!!
一身微服的青年皇上含笑站在面前,秀美之中透出种雍容之气,跟汾王迫人的威势截然不同。旁边的包拯却被衬的脸更黑。
我和展昭忙弃剑拜倒。我朗声回禀:“陛下错了。若在战阵之中,展昭未必会被我刺死,我却必定会阵亡。是我输了。”
皇上被我顶了一句,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笑道:“叶卿不计成败,明朗爽洁,甚好。”
甚好?我端正面容,回道:“禀皇上:臣也是计胜败的,只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不容抵赖罢了。”
此语一出,我就被包黑狠狠挖了一眼。瞪什麽瞪,我管他是谁,把我不明不白关了这麽久就是不行。
皇上被我连顶两句,脸上已经微微变色。展昭在旁急忙接口:“臣等不知圣驾来到,多有失仪,请皇上恕罪。”
“罢了。”皇上已经恢复了脸色,只是盯了伏低了头的我一眼,“朕听叶闻风说过,他的三弟年纪虽最小,胆量却最大,脾气也不小,原来果真如此。在开封府待了这些日子,也不曾变些儿。”
包拯急忙请罪。我不禁暗笑。
“叶子声,你瞒天过海,包庇属下,犯下了欺君大罪,本要严惩,包卿一力为你担保,朕就饶你不死。”
“自今日起,连降三级,仍领原部,驻扎京东,负责京畿守卫,若再怠慢,叶子声,真当朕不敢取你项上人头麽?”
皇上的车辇已经看不见了。包拯们仍恭恭敬敬地伏低著头,我大笑一声,跳了起来。几步跨进院里,去拣四周那些幸免於难的棋子。拣著拣著,就看到一双黑色朝靴挡住去路。
我满面笑容:“包大人,毁了贵府的棋盘是我不对,我已知错了。”黑靴没有移动的趋势。我只好再叹口气,“我赔,可好?”
包黑的脸越发得黑,有赛过锅底之势,眉毛拧在一起,似乎正是山雨欲来,顷刻便要雷霆大作。我笑盈盈瞅著他,这个样子,足以骇坏无数高官吧,只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断定那一脸阴云之後是宠爱和担心,不知为什麽我就是这样确定,不知什麽时候起,我和包拯之间产生了这麽种似明似暗、隐隐约约的……亲情。(汗,主要是年纪原因,不然,嘿嘿……)
果然,包黑的脸色慢慢晴朗,最後只无奈地叹了口气,“若你是我的子侄,只怕我要被你气死了。”
我不觉有些感动,把拣到的棋子塞给他,笑笑:“包大人,你要责备的我都知道,你放心罢,子声也不是不知轻重的。”
包拯摇摇头,似乎不相信我的保证,只是说:“你该回府了。令尊大约也等急了吧。万事小心,叶将军。”
又是这句话。我收起心绪,肃容向四周一揖,转身离开了居住三个月的开封府。
十 九 章
夜已经深了。月光从窗外洒下,一片清辉。
我跪在屋子中间,已经几个时辰了,两条腿早已麻了。
离了开封府回到家里,面对的是意料之中的父亲的怒气。只是没想到父亲的怒气这样大,竟把我打发到祠堂里跪著。记忆里,只有小时和汾王过招时不慎伤了汾王後被罚跪过一次祠堂,那次足足跪了两天,後来还是先帝知道,开口劝止了父亲。
一阵脚步声传来,在我身边停下,抬起头,是二哥叶闻风,一如既往的潇洒派头:“蹲了大狱倒白胖了些,难道开封府的菜竟比家里的好吃?”
“好不好吃,二哥试试不就知道了。在那里无忧无虑,自在得很,自然要胖。偏把我放出来做甚?”
“你是名将之花,娇贵得很,自然是怕你凋谢了。”云淡风轻地调笑著,二哥俯下身,“不是已经有个人死在里头麽?”
心里一沈,我看向二哥。
“这事连包拯都吃了挂落,被圣上训斥了一顿。”嘘一口气,“好在你平安无事。”印象所及,这已经是极大的关心了。
“范鑫已死,不再追究,范知难也被赐死,范家没有活人了。”
这,怎麽可能?怎会判得这样重?范知难一生为官,封疆大吏,说杀就杀了?他虽阻挠我行权,充其量不过落个“无能”考语,决不应见罪的,若说受范鑫牵累,我也是知情不举,为什麽只降了三级,连兵权也不曾夺?
我心中一片迷惑。难怪包拯那样为我担心,我保住性命实在侥幸,却还胆大包天去触龙鳞,难怪皇上生气。
“你明白了麽?三弟,你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讲,这次是天恩浩荡,你才平安无事。以後做事多想想。”
跪满了三天三夜,又被父亲训斥了一顿,勒令我搬回府住。
阿烈一声不敢吱,半扶半抱著早已双腿僵硬的我,悄悄退了出去。
躺在我房间里的床上,任阿烈轻轻揉著酸痛入骨的双腿,思绪却飘了开去。
杨湛不在我的那处别院里。仆人说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想及在开封府大牢内那人一反常态的举止,我心里一阵不宁,仔细想想,总觉得那天的情形似乎有点决绝告别的意思。
为什麽?
虽然喜欢他,我却从不曾强迫他什麽,就连言语上的冒犯也没有。为什麽要不辞而别,在我蒙冤的时候?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却无心好好去想。
稍稍一动,痛感自腿传上来,吸口气,父亲也真狠,三天不吃不动地跪在祠堂里,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喝了点粥,朦胧睡去。
睡梦中觉出有人在摇我,没有睁眼,模糊著问:“什麽事?”
“三弟,好些麽?”
是大哥?!我清醒过来,睁眼果然是大哥,心里叹口气,若真的关心我何必讲这些礼数,多让我休息会儿不好?
大哥脸上倒一片关切,一开口却是教训,说什麽这次吃点亏也是好的,总得知道天高地厚,以後切不可妄为云云,又把阿烈骂了几句,无非怪他不会服侍,纵著主子胡闹,有事也不知多禀禀公爷和他。我听著越发心烦,只盼他快走。
好容易等他起身,只道可以休息了。大哥却象刚想起什麽似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
“几乎忘了,三弟,这是汾王令牌,命你即刻见他。”
说完一挑帘子走了。
我呆呆望著眼前的玉牌令符,耳边是阿烈的嘀咕:“也不知是来看公子的还是来传命的。这样子怎麽去,汾王不知大公子也不知麽?”
这次从开封府无恙开释,早该想到汾王决不会罢休的,现在见我又能有什麽好事了,只是,汾王的命令我却不能不从。
汾王府高大宽阔,金碧辉煌,侍卫引著我左拐右绕,走了半日才在一小园前停下。慢慢进了月亮门,眼前树影花丛之中一间华丽宅子,窗前读书那人鲜衣锦袍,一脸踌躇满志的笑意,正是汾王。
心里打起十二分精神,低头,长揖为礼,──走了这半天都是强忍著痛,实在不能跪拜了。汾王却不在意,只上下打量我,大约是不忿我这样脱难吧,突的一伸手竟来揽我的腰。我一侧身,剑已出鞘。汾王目光一闪,冷冷笑起来:“这麽快就忘了上次的教训?要与本王动手麽?”
笑语间,毫无征兆地伸掌向我劈来。剑光一闪,我已挥剑向他直刺过去。
眼前的双手变幻无穷,重重掌影化出重重圈套,锁向我颤动的剑尖,竟能判断我剑的去势,制我先机。我心下一凛,汾王似对我的剑法了如指掌。虽是同门学艺,可汾王主学的是刀、掌,我主学的是剑、箭,并不相同,平时也甚少切磋,汾王怎可能如此熟悉我的剑法?
师父曾说汾王重的是刀势,而我重的却是剑意,刀势迫人,剑意汪洋,若我与汾王交手绝不可硬拼,只能凝神守一,以意御剑,否则绝无取胜机会。只是,我跪了三日不曾进食,面对的又是皇上的亲弟弟,我的顶头上司,又在这窄窄後堂,哪容我“汪洋”起来?
心神稍稍一分,汾王魔术般的双手已自剑影中一现而逝的空隙里长驱直入,欺身过来,竟已演变成我不熟悉的近身擒拿格斗,长剑反成累赘,我已知不妙,然而被汾王紧紧缠住,怎容我後退。
只拆了几招,汾王已在我手忙脚乱间闪电般扣住我的右手,一拉一扯间,剧痛入骨长剑落地,腕关节已经卸下,几乎与此同时击向汾王的左手和双膝也传来剧痛,再站立不住,倒在地上,毫无反击之力,汾王这才拍拍手,低头笑道:“叶子声,在我面前,你永远是手下败将!”
望著汾王满脸的志得意满,我只恨不得踹他一脚,汾王却不管我的怒目,手臂稍一用力,将我打横抱起,走向那帐帷低垂的大床。
我想不起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但是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种……那种呻吟声竟会从我的口中发出,象,象那种下贱的荡妇一样。汾王制住我,在我身上为所欲为,我竟、竟会感到愉悦……
一时间我只恨不得立刻去死,我,我……竟会是这样的人……
汾王扳过我的脸,“这幅表情?昨晚你可不是这样啊。我记得你很开心嘛。”
我的四肢关节早已接好,我却没有打掉汾王的手。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力气,再说,我又……怎麽有脸面对汾王呢?……
那只手抚摸著我红潮未退的脸庞,忽地嗤笑一声,“名将之花?皇上也真会起名字。只是这朵花,已经被我采了。”
不知怎样出了汾王府,也不知怎样回到了公府。我心里茫茫然一片,街上的喧嚣也似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而模糊。
门口的侍卫被我惨白的脸色吓住了,见了我都静悄悄的不言声,只有一个小心地向我施了一礼,递上一张拜贴,小声禀告:“展大人今天来过,等了好一会才走的。”展昭?会有什麽事?什麽事我也不想管了。
我一路直接到了卧室,无力倒在床上,再不想起来。
屋子里暗了下来。我依旧躺在床上,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有人轻手轻脚进了屋,犹豫著蹭到我床前:“三公子,起来吃点东西吧。展大人来了。”
是阿烈!
阿烈扶我起来,快手快脚地给我端来热水,奉上毛巾,平常的淘气劲一丝也不见。
展昭静静坐在厅里,脸上却没有一贯的温和笑容。看我出来,站起来向我行了一礼。开封府似乎事情不少,展昭鲜少来找我,到公府更是一次也不曾。今天却一反常态,白天等了我好一阵子,晚上竟又来了。出了什麽事?
仆人上完茶退了出去。展昭却还不开口,只望著我的脸色,似乎有些担忧,又象有话不知怎样和我说。
“叶将军,听说贵体欠安,可曾好些?”
谁这麽多嘴?“不妨事,只是有些疲惫。展护卫夤夜造访,直言好了。”
默然一下,对面的面孔显出下了决心的样子,“那好,展昭就直言了,”黑不见底的眼睛直视我,“展昭奉命查陆、杜大人被杀案已有多日,案情庞杂,扑朔迷离,据杜大人小厮指认,杜大人死前曾与贵府杨湛见过面,杨湛走後不久,”展昭深深望住我,才一字一顿续下去,“杜大人、就、中、毒、身、亡。”
二 十 章
我端著茶杯不语。
杨湛?!杜大人?中毒?
怎会联系在一起?
“可有实据?”我冷静下来,“只凭一小厮一面之词,岂可定罪?杨湛一介书生,无缚鸡之力,一向连蚂蚁也不忍踩的,要说投毒杀人未免可笑。展护卫岂可当真?”
“再者,杨湛不在府中,展护卫还是先请回吧。”
展昭望向我,一向平静的面容竟显出急切之色,
“杨湛来历不明,情形可疑,叶大人和他去荒郊闲游遇见天杀,信件被窃竟也会落入天杀手中,凡此种种,岂是巧合?”
“叶将军,万勿轻心。”
展昭已经走了,我仍然静静坐在厅堂里,心里一阵阵的烦躁。展昭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只是它们却如刺一般刺入心底竟抹不去。
湛,怎会认识杜玉成?
从不曾听他提起。
是了,我并不曾问过湛的过往来历,他也不曾提过。
只是我收起来的萧克长的信,为什麽竟会落入“天杀”之手?阿烈从小跟了我,决不会作半点对不起我的事。其他的,几个能进入我房间的小厮,我都暗暗派人查过,都没什麽嫌疑。而湛,又一去不回……
可是在第二天,也就是我回府的第五天,湛就出现在我面前。
清瘦的容颜,素淡的衣著,一如初见时那样干净清澈,一尘不染。
对坐,重新听到那特有的轻柔缓慢的声音,如仙乐一般驱去心头淡淡的阴影,久违的宁静恬淡的气息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令我几日来迷离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喜悦,自心底弥散。
半躺半靠在舒适宽大的坐椅里,炉香冉冉飘起,若有若无的轻烟弥漫周围。
只是对面那人,平静的外表下似有点心神不属,望向我的眼睛有点犹疑、烦躁。
“怎麽了,湛,不舒服?”
“我没事,”湛打起精神微笑,“倒是你跪了那麽久,子声,不要紧吗?”
我“嗤”地一笑:“怎会不要紧,还痛呢。要不,你给我揉揉?”涎脸凑近那人,满以为会被不轻不重地打回来,谁料那人一呆之後,竟是满眼柔情,小心抬起我的腿,竟真的轻轻帮我揉捏起来。
迷惑的望向那清俊的人儿,我觉得我越来越摸不透他的心意了。不过,真的……好舒服呢。
舒服得我有些困了,眼皮越来越沈。
耳边传来轻轻的低语:“跪了三天呢,恨你父亲麽?”
迷糊中回答:“怎麽会呢?他是我父亲啊。”
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切齿的呢喃:“是啊,他是你父亲啊……”
恍惚中仿佛又见到汾王,狞笑著向我逼近,仿佛又听到他得意猖狂的大笑,毫不掩饰的残酷和嘲弄。
我蓦然惊醒。
入眼是烛影,四周寂静,是我的家,慢慢定下神,刚才只是南柯一梦吧,可笑我,竟在睡梦中也这样惧怕赵祈。
幸好,湛在这里,在我身边。轻轻揽过湛,把头埋在他怀里,就象伏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寻求著可以安心的乐土。
湛的身体出乎意外的僵硬。
抬头看去,竟连脸色也苍白无比。一手拿著一杯酒,正站在我旁边。
心里一动。
……湛,拿著酒杯,站在我旁边,而我,竟人事不知?
我含笑看向他。
“湛,你从不喝酒的,怎麽,想趁我睡著时尝尝?”
“是啊,子声,可愿意陪我喝一杯?”
眼前的人迅速恢复常态,可是就在一刹那间,我仿佛嗅到了那平静的眼神後利刃出鞘般沁人的寒气。
“当然好,”伸手接过这杯红的酒,举杯就唇,眼角不出所料地瞥到那人轻轻吁了口气。
心猛地一沈,於是,就在开口饮前失手摔了杯子,不等那人反应过来,我已一掌将他击出老远。
地上被那红色酒水溅到的地方立即腾起一阵白烟,!!作响。我的眼睛却被从湛的怀中掉落的,正在地上滚动的另一件东西吸引住,----一枚戒指,蛇形戒指,在开封府在展昭的手上我曾见到这样的戒指,一样盘旋的蛇身,昂起的蛇头,不同的只是眼前这枚不是碧色而是红色的,也更大些,──还有,那枚戒指的蛇没有张口,这只蛇口却吐出红的信子,看起来更加妖异。
轻轻捡起,反复观看,顺手息灭了炉香──刚才我睡去正是它的功效吧,天杀既然善使毒药,杨湛的迷药也不会少吧。
……刚才,他是想趁我昏睡强灌下毒药吧。
不去看地上滋滋冒著白烟的红酒,我只紧紧望向对面那个人,那个我倾心相待的人。
“这麽想杀我,是吧,湛?”半晌後才开口,我都想不到我竟能这样平静,“萧克长的信和地图也是你拿走的吧。”
“你以为我死定了,才搬出了我的住处。”
“没想到,我活著回来了,你只好也回来──杀我,对吧?”
“你对我使美人计,呵呵,就象你对杜玉成做的一样,对吧?”
“这毒,你告诉我,叫什麽名字,多久後才能致死?你知道,我不懂这些也不喜欢这些的。”
倒在地上的那人脸色苍白,最初的一阵惊慌过後,也是一脸平静。那双眼睛仍那麽清澈明亮,一尘不染,只是分外平静,竟透著一种描摹不出的冷酷。
他没有回答我,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天杀的首脑,果然不是凡人。”我冷笑,眼睛如毒蛇紧紧盯住他。
“只是我不知道,除了男色以外,还有什麽特别的本事没有?”
那人猛抬起头,“叶子声,住口。”
“你没有资格这样说我,叶子声。你没有。”
杨湛冷冷看住我,眼里竟是一片怨毒。
“因为,”
“你母亲,就是我母亲。”
“赵家的鹰犬杀尽我们的人,你父亲,就是叶思成,强娶了我母亲。”
“我亲眼看到我母亲被拉走,而我父亲、哥哥和弟弟就死在我面前。”
他盯住我,眼里一片妖异的闪光:
“他们的血溅在我脸上,温温热热的。”
“子声,那时我就发誓,一定要你们血债血还,家破人亡。”
他笑著看向震惊中的我,神情轻松地象在谈花花草草。
“不信麽,子声。那你就听我说,你母亲是安信公的三夫人,死去七年了,冥寿四十二岁,腊月十七生日,腊月初三忌日。你今年二十一岁,九月初十寅时生人……”
我望著他滔滔不绝地背诵我和母亲的资料,满脸毫不掩饰的快意,头脑一阵发昏。
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母亲……从来不得父亲宠爱,也因此无人记住她的生辰。而她,对我──她的儿子极其冷漠,我不记得她曾抱过甚或是碰过我,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憎恨我。
……是因为她恨父亲吗?
……她从不曾当我是她的骨肉?
看著面前这张美丽的快意的脸庞,猛醒过来:“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杨湛,你胡说。”
“胡说?我告诉你,天杀就是二十多年前大均盟的後裔,天杀的人都是和赵家仇深似海的人。”
“当年那些官们打不过大均盟,使诈假说谈判,却埋伏了无数高手一举格杀大均盟首脑。陆晓夫就是当时的地方官,杜玉成是当时的刑名师爷,就是靠出了这条计策飞黄腾达的。”
“他们已经付了代价,你知道麽,他们是足足嗥叫了三天才死去的。”
“而你父亲,微服出京,偶见我的母亲美貌,就强娶了他。呵呵,在他看来,或者还是救了我母亲一命呢。”
“你,叶子声,就是他们的孩子,就是听命於叶思成,却对母亲不闻不问的那个孽种。”
“我一直想杀你。”
二 一 章
从前的记忆点点滴滴随著他的话想起──
“初见时,你救了我,”那人轻笑,“告诉你,追我的人不是豪奴,而是京师捕卫营。”
“城郊那天,是我安排人伏杀展昭的,我答应和你出去,不过是想去看看展昭死没死而已,如果可能顺手杀了你最好,谁想展昭竟杀了我派出的全部人手,又让你救了他。”他的神情有点遗撼。
“你回京後,我在你房里找到了萧克长的信和地图。”
那清澈的眼睛凝视我的脸,微笑著,露出洁白美丽的牙齿:
“我想到杀你、杀你全家的最好方法,──让赵祯灭你满门,让你们含冤而死,永世莫白。”
“只需把信的内容改一改,然後找个人告上一状就好,我听说你和汾王不和,那就借他的手好了,再简单不过。”
“不仅能雪我大仇,而且,赫赫有名的武安将军一死,就是对赵祯,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只是可惜,竟被展昭破坏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一丝冷意弥漫开来。
“如果我不死,”他偏脸看看我,“就轮到你和展昭了。”
头轰轰地响,我眼里只看得见他朱红的嘴唇一开一合,雪白的牙齿在灯下闪著刺眼的光,一句句模糊又清晰的话,仿佛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下下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心上。
几乎没经过我的大脑,剑已经抵在那人胸口,淡灰色的衣服上慢慢氤出血迹。我凶狠地看著他,嘶哑著嗓子低声冷笑:
“是麽?”
“只是,今天你还想生出此门麽?”
望向我的眼睛似乎闪过一刹的惶惑,然後是越发的激愤和怨毒:
“只恨我没早些动手杀你,杀安信公府。”
“我父亲是大均盟的头目,我们生活虽然清苦,一家人却相亲相爱,母亲对我们兄弟疼爱无比,每晚都唱歌哄我们睡觉……”
“可是,可是,你们,你们却毁了这一切。”
“我曾立誓要让你们同样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他的脸一片青白,那痛苦悲伤之色却是假装不来的。
我望著他的脸,突然如受雷击。
为什麽从未发现,他的脸,和母亲多麽相似?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痛苦悲伤……剑抵在他胸前,我却再也刺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收回剑,对上他那惊愕的眼睛,只无力挥挥手:“你走。”
烛灭了……
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想起了母亲,那一生被毁掉的女人,原来也曾是会笑会唱的一个人啊,一个温柔的母亲。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过她的笑容,不曾享受过她的拥抱,我一度以为她不是我的母亲,原来,原来只因为她从不曾当我是她的儿子。在她心里,我只是仇人的儿子,毁了她幸福毁了她一生的仇人之子。她临终前呼唤的,并不是我的名字……
多少年来,我习惯了她对我的漠视,也学会了回报她同样的冷漠。
她不爱我,我也同样不爱她!
怎麽会想到,在她死了六年後,我竟神差鬼使地遇到了他的儿子,甚至喜欢上了他……
早已遗忘的记忆,在黑暗里点点滴滴浮现,母亲的面孔自心海中冉冉浮起,如此清晰。冷漠的脸上忧伤如同刻入骨髓,美丽的眼睛终年如雾般笼盖著悲痛和思念。
也许,正是杨湛酷似母亲的容貌使我对他一见倾心吧,原来──心底还是残存著对母亲的渴求希冀,只是,是轮回还是报应,这结果几乎从开始已经注定……
黑暗里,所有的记忆如退潮後的沙滩清晰浮现。母亲与杨湛的脸在脑海里重叠。
我以为自己早已冷漠得心如铁石,连得知母亲死讯时也不曾流下一滴泪。可是现在,记忆重现後,瑟缩在椅中,几乎忍受不住这撕扯心灵的痛苦的人是谁?
杨湛,如果你知道,想必你已经大笑。
因为我己经尝到,这惩罚,多麽残酷。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声轻微的响声将我惊醒。
“谁?”我低喝,出口才知嗓音已喑哑。
一个人影在门旁出现,迟疑著没有走向前。
凝聚目力看去,那人是……展昭?!
“出去。”不能容忍人看到我现在的模样。
似乎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人影悄然退去。
再一次沈入记忆,品尝这入骨入心的苦涩……
父亲,母亲……为什麽,为什麽啊……
握紧拳头,手上却传来一阵锐痛,低头,是那枚戒指,蜿蜒的蛇信子挂著我的血珠,昂著头的蛇更加妖异,在月下发著冷冷的光辉。
这只蛇,终究还是尝到了我的血,如它主人之愿!
杨湛啊,……哥哥,你骗得我好苦,真的可以毫不犹豫下手杀我麽?
原来以为,你是我精神的依靠,可以在你怀里小憩,……真是讽刺啊……如今我竟无法恨你,更无法狠心杀你。
我只是感到,……刻骨的寂寞……
踏著月色,慢慢踱出门外,抬头看向那一轮明月,为什麽它的颜色那样惨淡,还不如我手中的这枚戒指,低头笑望那枚戒指,这样丽的红色,蛇信上还挂著我的血珠,真是……美丽啊……
向大门走去,我想出去,我厌倦在这高墙朱门後的日子,至少现在,我要离开……
一个踉跄,直向地面摔去,没有预想的冰凉,一双手牢牢将我接住。
“叶将军,你醒醒,你到底要做什麽?”
勉强抬头睁眼,一张人脸,满是焦灼担心,是……展昭?他一直没走?!
顾不得我的体面尊严,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带我走,离开这里,我不想留在这里。”
明显怔了怔,展昭没有说话,我怒意上涌,就想推开他,自己出去。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在身後响起,下一刻,我的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一双手搂住我越过高墙,越过路边的楼阁,御风驾云一样直奔城郊而去。
山顶的冷风把我昏昏沈沈的脑子吹清醒了不少。打了个冷战,终於可以冷静下来好好想事了。
一件衣服轻轻加在我肩上,回头,正迎上展昭星辰般的双眸,明亮而温暖,含著喜慰的笑意。今天……我把他吓坏了吧。想到让他看到我今天失态的样子,我竟奇怪地没有感到尴尬羞恼,只享受此时远离喧嚣的平静,尘世之外难得的自由。
“谢谢你,展昭,说起来你也救了我好几次了。”
那人的眼里面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叶将军……”
举手打断他的话,我的手里是一支小小袖箭:
“叫我子声,不要叫叶将军了。今天你一直在房外保护我吧。不是你的袖箭惊醒我,只怕我已经在睡梦中去了。我刚在房里看到这个才知道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展昭的脸上有点尴尬,没有接口。
“展昭,无妨的,虽然,”我苦笑,“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可是,叶子声总算知道好歹,不敢以怨报德的。”
“子声,”那人犹豫一下开口,“你既当展昭是朋友,就听展昭几句话。凡事随缘,有些事既是不能改变的,就试著接受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不要折磨自己。”
是麽,我惘然。
“展昭,你可知道,我好羡慕你。自由自在,有一天若厌了这里就可远走高飞,不受羁绊。”
“不象我,根就在这里,再走不脱的。”
“不,子声。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人真能无牵无挂呢,既在三界中,自然逃不过恩怨情仇。我只能按自己心意去做,旁人怎麽说怎麽看,也由不得我。”(是了,我想起那些夜闯开封府口出不逊的江湖人。)
“我有我关心的人,为了他们,我只能尽我全力做我应做的,为了他们,我不悔,即使失去了你所说的自由。”(有这样一个人守护,那些人也算幸福吧)
我默然,忽然想起,
“我放他走时为什麽没有阻止我?你不是来拿他的吗?”
那人一笑,星空下带著清晰可辨的狡黠:
“杨湛既然口出大言要展昭和子声的性命,展昭要不放他走,倒象怕了他。”
望著那人笑容,明知他顾念我的心意,纵放了他去,一时也无言可对。
沈了沈,展昭续道:
“而且,那个人,杨湛,也并不象他自己说得那样冷酷无情。毕竟,他曾有很多机会暗杀你,却没有动手。”
二 二 章
天色很好。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鸟儿清脆的啾啾之声清晰可闻。
今天没什么大事,就坐在屋里和柳大人、范大人随意闲聊起来。最近,我和他们的关系明显密切了许多,相互间已能不带机锋的开几句玩笑。
老范提起了下头几个官员的龌龊媚态,柳云国顺嘴讥讽了几句,没想到平时木呐寡言的柳云国竟会说出这么尖酸俏皮的话来。一时我和范仲淹都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正笑间,门外已传来响亮的声音:“汾王爷到。”
靴子笃笃的声音传来,汾王已经驾到,后面亦步亦趋地自然就是我们的同僚李忠国李大人了。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
三个人一齐起身,躬身施礼,面上都一本正经起来。
汾王含笑摆摆手。挨个看过来,最后扫向我的目光却是锐利异常。
我凝神作出坦然的样子,回视过去。
长江水患的消息传来。
江南数县已成泽国,流民失所,死伤无数。虽说水患数代就是顽症痼疾,本朝也发生了数次,可是象这次这样大的规模却很少见。水部已经派去了人,可是朝廷还需派个钦差去视察水灾难民。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一动,水患虽然和我职责关系不大,我却想法子要了这个差事。
因为,洛南的名字正在报上来的受灾诸县之中。
我想去看看,这个浸透了母亲血泪的地方,杨湛刻骨铭心的地方,二十余年前纵横江南几剿不灭的大均盟最后覆灭的地方。
洛南……
勒马站在山坡上,俯视着山下小镇。
泥泞而狭窄的小路,两边的房屋小而古旧,很多已经倒塌,剩下的静静站着,发散着一种宁静而悠远的气息。典型的江南小镇,这就是洛南了。
就在这里,当地居民曾几乎被屠杀殆尽,而纵横江南几令朝廷束手的大均盟覆灭?休养声息二十年,好容易恢复了点元气,偏又赶上水患,多少尸体不及认领就被匆匆掩埋,无声无息,又有多少人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水已退了,街道陆陆续续出现了人,有的只在墙根下栖息,有的在破败的房屋出出进进,忙着修搭屋子,脸上不知是平静还是麻木,只有小孩的哭闹给这里添些生气。
来江南一个多月了,各州赈灾情况还好,只有一个县发生了侵吞赈粮、中饱私囊的事,洛州知府鲁文信查实报到我这里,被我以天子剑连杀三人,再无人敢效法。
原河督金承在水患后就以“治水不力”被革职,我去看了他,不到40岁的人竟头发灰白满脸皱纹,一双手更尽是裂口,他带我去看发下的治水器具,尽已腐朽不堪一用,拿出历年帐本,我略翻一翻,竟不到我在京里见的拨款额的十分之一。这个黑瘦刚强的人,说到伤情处,竟是涕泪交零:
“金承穷尽一生心血,阅古载测水位,足迹遍布江南江北,并非毫无所得。招募的河工个个精壮,终年浸在水里,不敢稍有怠慢,几年下来伤患无数……”
“金承素知拨款到下头没有不克扣的,只是治水原就开支浩大,各处再一克扣,这点钱还能做什么。我也曾找人理论,谁想不但款项不曾要回,以后竟是四处掣肘,动辄得咎。”
“如今,如今,十余载心血付之东流,河工终年劳作,也是白忙一场。金承看见水上浮尸,更是痛不欲生……”
眼看着这个说话明晰刚强利落的人,竟象孩子一样掩面嚎啕大哭,我也不能不动容。自那时起,我便开始明察暗访,若不揪出这种祸国之蠹,裁之以法,不但对不起这些遭灾百姓,也对不起十年辛苦含冤被贬的河督金承。
看着面前的街道百姓,脑子里却想着洛沂道的李国禄、贺理,虽无确凿证据,不过这两人狼狈为奸侵吞公款却是一定的了。
不远处粥棚已经排起长队,大锅里热气腾腾。和阿烈信步过去,粥里照不出人影,人人两大勺也不曾克扣鲁文信果然御下有方。
放心离开。按照金承说得找到一户人家,房子塌了大半,静悄悄的,这就是王长生家,原金承手下,因不忿洛沂道欺压刁难,私下在查被扣款项去处,已死于水灾。
屋里只有一个戴着孝的年轻女子,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阿烈假称是王长生的同僚,一起查案的,问王长生可曾留下什么记载。
那女子却一味摇头:“长生什么也没留下。你们不要再来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再?”我心中一动,“还有谁来过?”
那女子看向我,神色满是讥讽:“和你们一样,也说是长生同僚,口音穿着也不象本地人。”
我一怔,看看身上,已换了普通布衣,没什么不对,这女子又怎么看出来的。
“别看了,是这马,刚遭了水,本地哪里有这么精神的马,何况还是这么匹好马,再说这马鞍怕也值不少银子吧,可不是你们这种打扮的人能买得起的,还有,这位爷刚才用的帕子,也不是普通人用的。”
我哑口无言。这女子也不是一般人呢。我不信她会一无所知。
阿烈和她纠缠不休。我冷眼旁观。
那女子被阿烈惹恼了,竟拿起手边的坛坛罐罐就往阿烈身上扔,最后索性捧起一盆花扔过去。我正想止住阿烈,不料眼角瞥处,那花盆土中隐隐露出一角纸,那女子一怔间,阿烈已扑了过去,搂起来便递给我。
轻轻抖抖土,翻开,我的心一跳,上面记着的正是一笔笔的款项,有的空着,有的注明去处,经手人。
仰天一笑:“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天助我。”
那女子狠狠瞧住我,彷徨了一阵,竟蓦地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非礼啦!”
瞠目间,衣袂破空之声已经传来。转眼间,一蓝一白两条身影落在面前。
展昭、白玉堂!
原来,那女子所说前次来这里的是他们。
二 三 章
斜晖脉脉,照著野道荒草,拉长了对面站著的四个身影。
他乡遇故知,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公务,可是在这有些凄凉的黄昏,看到白玉堂飞扬的眉目,展昭青松也似的身姿,还是禁不住一点愉悦的感觉泛上心头。
白玉堂望著我手中破旧的册子,一点没有掩饰目中的遗憾:“我们来得比你早,倒让你先得去了。”
我笑著用小册子拍拍左手,一点没客气的交给阿烈,示意他收起来。
“卑职展昭见过叶大人。“展昭略一躬身,神态恭敬有礼,却一点未减青松的傲世之姿。
我笑著虚一抬手:“免了这些虚礼吧。咱们也算有缘,又碰上了。“
展昭笑笑,“天杀已潜回洛南,卑职是追踪天杀而来,不巧路上竞遇到一起杀人命案,──死者就是王长生,因此不得不一路追查。并非有意冲撞大人,叶大人勿怪。“
“开封府断案平冤,可监察百官,是圣上亲口许的,子声何人,辄敢见怪?”我略停一下,看看展昭神色,悠然笑道:“所幸子声不负此行,总算略有所得,不知展护卫查得可有眉目?”
展昭盯著我看了移时,最後神色有点哭笑不得,这些迂回水磨功夫我原是驾轻就熟,看著展昭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才有些快意。
“好你个叶子声,竟耍起赖,实话说罢,把东西拿出来大家奇文共欣赏如何?”
我哈哈大笑起来,比起展昭,白玉堂直捷爽快的脾气更对我的胃口。
“可惜不是什麽奇文,一些乱帐罢了,白兄不怕脏了眼睛尽管请看。”
我摆摆手示意阿烈把册子交给白玉堂,阿烈却在我和白玉堂错愕的目光下笑嘻嘻的捧到展昭目前,唉,还一脸谄笑,丢尽了我安信公府的脸。
展昭侧脸望望白玉堂横起来的眉毛,然後瞟瞟有点惭愧的我,伸手拿过册子,──为什麽他不索性大笑起来,反而要强忍著笑呢,我敢保证瞎子也能看出他的笑意,看看他旁边濒临暴走边缘的白玉堂就知道了。
天色暗下来。眼前荒草丛生,暮霭沈沈,四顾不见人家,看来今晚错过宿头,只能在野外过了。
十天前我和展昭白玉堂碰了面,虽然著手处不同,却不约而同都追查到李国禄等人,他们根据本上记载继续追查,而我则去秘密调查江洛道经手的其他帐务。
帐务都有漏洞。展昭也传信过来,拿到不少证据。如果一一落实,李国禄、贺理难逃一死,其实若是别人,凭现在手头的证物我早已将他们拘押,查抄他们的府邸和江洛道府衙了,可是这两人却与太师庞吉往从甚密,不得铁证如山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打草惊蛇。
风声过耳。
一阵不安袭上心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阿烈!
一振双臂如飞鸟般循声掠去。只见阿烈伏在地上,鲜血从他身下漫开,四周却毫无声息。走近前,阿烈背上一支短剑几乎没柄,一动不动,竟似已无呼吸。心里一痛,伸手翻过阿烈身子就要为他疗伤。不料刚翻过来,一道阴寒掌风直袭胸口,──这人不是阿烈!!仓促中我全力後退,终未能完全避开,肩头大力袭来,踉跄退了好几步。再抬头间,四周十几道人影已自树上、草丛间跃出,将我团团包围。
黑衣黑裤,面覆黑巾,进退攻击间法度井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使得他们合击之力,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武功。苦战了一个多时辰,虽已伤了他们几个人,却始终不得机会闯出,包围圈越来越小,我也汗透重衣。挥剑刚逼退眼前一人,另一人却在同伴掌击下闪电般直扑过来,刀光闪闪瞬间已来面前,背後风声飒然,一掌也已袭来,下面还有一道鞭影缠向我的左脚。
左肩的掌伤痛彻心扉,左半身已转动不灵,阿烈又不知去向。我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叶子声今日真会断送在这荒郊野外?”
拼尽气力拔地而起,剑尖虚虚点向对面刀光,不待那人改招换式,斗转剑尖,借力一牵一引,恰在後心掌风到前,生生在空中挪开两步,避开长鞭,也让那两人收招不及,同时中招。
阵势终於出现了一个裂隙,鼓起平生之力,我振臂如大鸟般掠去,堪堪扑到,一股大力卷住我的左脚,直将几乎闯出的我生生拽回,甩在地上。
时机一纵即逝,阵势重新合拢,而我再无机会逃出,那一鞭之力,几乎击碎我的踝骨。
长鞭如灵蛇一般紧紧缠住我的左腿,卷住我腾空、落地、再腾空、再落地……浑身痛得如同散了架相仿,我只觉自己仿佛砧板上的鱼,怎样挣扎也甩不脱那诡异的长鞭。周围的人都停住攻击,只围成一圈防我逃走,看著那手执长鞭的人──也是假扮阿烈偷袭我的人──折腾我。
闭目放松了身体,任他将我狠狠摔下,暗暗咬牙强提起最後一口气,只待最後一击,玉石俱焚。
“这就晕了?真是金枝玉叶,娇贵无比呀。”一声冷哼传来,鞭子卷起我直向前方。
催动真气迅速周游全身,借著长鞭回收之力,我蓦然睁眼,整个身子化一剑影,电闪般直扑过去。
身後惊呼声起,暗器破空之声在背後袭来。我却在暗器击中我之前,在那人全力闪避间,一剑穿心。在看到那人一脸错愕不信时,胸口已中了那人重重一掌,背後暗器纷纷尽打在要害。
鲜血自口中狂喷而出。
意识朦胧间,我缓缓微笑,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
二 四 章
“又见面了。”
这是杨湛默默看我许久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有理他。
“那天我说过,你放了我会后悔的。”
后悔吗?后悔吗?
他这样问话,想必很有些雪恨般的快意自得吧,想及这个如何能不悔?
千悔万悔。
可是,假使时光倒流,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再一次放走他。明知是错也会犯的,这就是为人的无奈吧……
迎上他的目光,我淡淡问道:“那天你们死了几个?”
肩膀蓦地一痛,几乎将我的神智撕扯成碎片。
剧痛慢慢平息,我已经满脸大汗,模糊的视野里那纤秀的手腕正离开我受伤的左肩,从容而娴雅。
“子声,你还是那么不乖。”
我不语。刚才彻骨的疼痛让我心寒,暂时无意再去触犯他。
他俯身看向我。冰晶一样的眸里映出我的狼狈:
枕上胸前都是披散的黑发,沾在汗湿的脸上,一脸细密冷汗,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看到这样的我,大约会让他心情很好吧。
我从不曾这般狼狈过。
“劫我是你们的主意?”我问道。
虽然天杀不择手段的打击我朝,可是在我刚刚查出水灾眉目的时候被劫,直觉告诉我不可能与这次案件无关。
“你也心知肚明罢,想你死的人可是你的同僚。”
杨湛的眼里讥嘲之色浓郁起来,茵茵地覆盖住本来的清冷。
我并不想自讨苦吃,可是看见他的神色,还是禁不住恨恨地哼一声“狼狈为奸”。
“这可算不上狼狈为奸。李国禄买凶杀你,请的人正是天杀门下,正和我们志同道合,所以我们接了这钱。”
“大哥天仇亲自带人候你。二哥无心使毒天下无双,已去了展昭白玉堂那里。”
“他们的尸体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我的心忽然一乱。
微微含笑的着红色服制的青年脸庞出现在脑海。
闭一下眼睛,我怎么了,展昭机警精细武功又高,怎会真的中人诡计?对他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可是,这班人的手段真的应有尽有……
“三弟,姓叶的醒了?”
随着话声,我看到那个使鞭的人走进来,还带着外面阳光的温暖,在我床前一站,却遮住了光线。
这人,没死?
仿佛看出我的疑惑,那人冷冷道:“叶子声,你这么奸诈,也想不到我楼天仇的心脏长在右边吧。”
真的算他命不该绝,那一剑倾尽我最后的力量,无论力道方位都拿得极准,可惜……
我笑笑:“不然你早死了。”
楼天仇冷冷盯住我,憎恨的样子仿佛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忽然想及陆杜俩人的死状,心里一阵恶寒,我直觉折磨这俩人的命令一定是楼天仇下的。
他的眼睛充满憎恨。
我不想死,可是也不太怕死,毕竟见多了生死存亡,可是,如果死前还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我闭上眼睛。
他们出去后我睁开眼睛。
刚才我并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因为疲惫才合上眼睛。而是因为害怕。陆杜俩人的尸体我并没见过,只是听到传说,可是刚才我眼前分明出现了他们的惨状,逼真得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不知他们为什么没有看出这一点,也许是因为他们想不到我也有这么软弱的一面吧。
对我这样一个在沙场屡立战功的人来说,勇敢就是我身上的标签吧。人人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各色标签,比如说,安信公府的公子,武安将军,军机重臣,汾王的师弟等等。
其实我是个很懦弱的人,我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内心,也许正是这种懦弱促使我希望立功,鏖战沙场吧。以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这次受了牢狱之灾以后,才慢慢明白的。
我觉得我没有展昭和白玉堂勇敢,他们都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他们的作为都有清晰的目的,就像展昭那天在山上对我说的,他要守卫他希望保护的人。
我永忘不了当时夜风吹拂起他的几缕头发,他则凝视着远处,脸上的宁静安恬和眼里的深情。
因此无论如何,我平生第一次祈求神佛,不要让展昭和白玉堂落入陷阱。
身上的伤慢慢好了,天仇打在我左肩的是炼魂掌,虽不及胸口挨的劈天掌伤重,却格外苦痛,虽然服了解药,日日换药,直到现在却仍然不敢活动。
除此之外我却没受什么苦。
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难为我,我想也许我对他们还有用处吧,也许是因为我现在身体太差怕我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一个让我不舒服的念头总萦绕不去,我隐隐觉得这与杨湛有关。
杨湛来看过我几次。
他来的目的似乎就是惹我痛苦。
他说的话,句句像刺一样刺入我心底,他能不动声色的让我的心痛成一团,毕竟是我的哥哥,毕竟和我处过一段日子,他知道怎样能让我难过。
我恨他。现在真的很恨他。
有时我想现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真的杀了他。
还有楼天仇。每次杨湛来我这里,他都会随后赶来,生像是要看好戏一样,他的眼有时望着湛,不,是杨湛,有时望着我。
看杨湛的时候他的神情会温柔一些,我想这就是他对同伙的态度吧。
看我时,眼色沉得深不见底,黝黑的有种残酷的暗焰,直似要把我烧成一团灰,每次都让我产生被灼伤的错觉。
天杀三首领,老大楼天仇,老三杨湛我都见过了,只有被派出去对付展昭、号称用毒天下第一的老二无心没有见过。
二 五 章
无心回来了,并没有带回展昭白玉堂的尸体。
那天我正坐在床上无聊,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这就是叶子声?”
我抬头时便看见一个清灵的人影出现在面前,一身绿色,腰间系著鹅黄汗巾,脚上鹅黄色的小靴绣著一条绿色小蛇,打扮得干净利落清爽无比。年纪看起来很小,皮肤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更娇嫩白皙,五官仿佛精雕细琢出来的,完美无缺,细扬的黑眉,天真的眼睛,灵动异常,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分明是个极惹人爱的少年顽童,可是眨眼间却会发现眼角眉梢隐隐风情,配上似乎天真的神情,分外让人怜爱。
即使觉得这个孩子决不会像表面这样天真,对上那双生气勃勃的眼睛,我也只能微笑,我说:“我就是叶子声。”
他上下打量我,然後跳到我床上,熟不拘礼的笑:“子声哥哥真好看呢,不过可不像二哥。“
二哥?我瞬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漂亮少年就是无心。
“你也不像使毒高手。”我笑
“使毒高手该什麽长相?”无心笑眯眯的扯过我的被子,随口问我。
“脸色发黑,头发枯黄,两眼无神,吐字不清……”
我还要继续胡说下去,无心已经哈哈笑著把我的嘴捂上,举止间好像我是他认识已久的好友一样。
我愕然看向他。半天才省起把他的手拿开,问道:“这麽高兴,拿到展昭了?”
展昭白玉堂是在追踪一笔款项的经手人时遇到他的。无心装作一个被抢劫的生病少年,伏在地上呻吟。
象他预料的,展昭把他抱起,为他找郎中。当时他就想下手,可是一边的白玉堂寸步不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一脸警惕,让他找不到机会。
展昭一路上亲自照料他,不管吃饭还是赶路,事事周到。白玉堂几次想接替,都被展昭找出种种理由回绝,“以至於白老鼠後来的脸色一直发青,活象吞了耗子药”(无心语)。就这样,白玉堂跺了几次脚,也没走开。
不把他们分开,就没法下毒,後来无心有了主意,有意无意地便往展昭身上蹭,称呼也由“展大哥”变成“大哥”最後索性成了“昭哥哥”,吃药必得展昭喂,行路也想方设法要展昭抱,施出浑身解数黏住展昭。
展昭只一脸莫可奈何的笑容,倒也没太推脱,白玉堂终於气不过,和展昭大吵一顿不果後,穿窗户就走了。
达成目的,无心自然心里大喜,没有了那个防贼一样的白老鼠,要毒杀这麽个善良得近乎愚笨的猫,还不是手到成功麽?
这个认知是在展昭抓住他的手时改变过来的,当时他正在给“昭哥哥”按摩肩膀,当然啦,他的手里有几只蓝汪汪的金针。
他正在琢磨著哪点泄了天机,准备甜言蜜语狡辩一通。可待他抬起装得可怜兮兮的无辜脸庞,看到的却是那只猫一如既往的温柔笑著,没有半点惊奇愤怒生象是早知如此,只在眼里微微透出“终於抓到你的老鼠尾巴”的狡诈,天呀,这真的是只猫,还是一只狡猾透顶的该死的猫。
於是所有关於展昭诸如老实、心软、善良的近乎傻瓜的印象彻底颠覆。
亏得白玉堂还那麽紧张他……
从未失手的无心公子竟栽得这麽糊里糊涂……
若不是白玉堂放心不下,正巧撞了进去,又正巧挨了无心一枚毒针,只好以解药为条件放他自由,这自视甚高的无心公子只怕己经成了阶下囚。
我听得俯床大笑,全身控制不住的抖动,震动得伤势疼痛起来,眼里也出了泪,却不知是笑的还是痛的。
无心恶狠狠瞅定我,一脸狰狞。
辛苦的忍住笑,我抬右手抚住左肩,笑完了疼痛越发明显,我登时换作怒色:“讲这麽详细做什麽?想笑死我麽?”
无心气结。
我再接再厉:“下去,离开我的床。”
无心没动。
自从无心回来後,几乎天天到我这里。
无心是个很奇怪的少年。行事举止和他的容貌一样与众不同。
虽然我没有任何欢迎他的意思,他却可以毫不在意的跳上我的床,亲热的坐在我旁边,说话的口吻仿佛是天真的孩子向最亲近的人撒娇一样。
开始我很不习惯,自小到大我学的都是“疏而有礼”,从不曾和任何人这麽亲近过,於是我定心宁性打算以静制动,可是面对无心天真神色里的嘲弄,和刻薄尖利的讥讽,我很快意识到这些都不管用。
无心头一次亲我脸颊的时候,我几乎惊呆了,脸也烧起来,惹得无心大笑不止,得意的在地上转了个圈,唱著歌走了。不久我习惯了他的作风,再後来就变得和他一样毫不在乎,现在我已经可以时不时的耍他一下。
无心忽然撇撇嘴,很不屑的说:
“又痛了?这点痛都经不起,怪不得大哥瞧不起你,二哥也不要你。”
我笑眯眯的不理会他,抓住左肩的手却不知不觉用上力气,痛得我几乎叫出口。
虽然明知无心是故意,可是这话何尝不是一针见血,……那是我的血。
无心瞧著我,脸色有些古怪,竟收了笑容,他说:“你们这些人,还当真古怪。”
说毕,满脸生花,已经恢复了往日精灵的样子。取出个小瓶,让我服了些药。
炼神掌对人体本身没多少损害,却疼痛入骨,打上一掌可以让人失去抵抗力,效果又久,这些日子幸亏无心常常给我服些药减轻疼痛。
疼痛好了些,我禁不住问无心为什麽要助我,无心却答得爽快:
“因为你给了老大一剑啊,灭了他不少气焰。”
我大笑。
和无心在一起,想不笑都困难,仔细一想我被俘以来笑得倒比以前二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笑声停止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瘦长人影站在门外,似乎已经久得和外面的暮色连成一体。
无心蹦蹦跳跳的走了。
我疲倦的靠回床上,一眨不眨的回视杨湛。
自从无心回来後,杨湛就很少到我这里,偶尔来了赶上无心和我说说笑笑,他就冷冷的看一会,然後不发一语走掉。
杨湛背对著光俯视著我,也许是光影的关系,显得比往常高大一些,眼色沈沈的看不出喜怒,清秀的面容似乎隐隐有青筋跳动,和往日冷淡清冷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回视他,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二 六 章
窗外的鸟鸣忽然划破了寂静的空气。
杨湛一直没说话。
单薄的身影拖了长长的影子,影子和墙交界的地方出现扭曲的弧度,蜿蜒的伸向门外,站了这麽长时间连姿势也不曾动一下,静默的样子凭空给人一点压力,我忽然感到有点不自在。
我换了个姿势,不耐烦的问道:“你有事吗?没事就请回吧。”
杨湛笑了。
杨湛很少笑,可是笑起来很好看,只是现在虽然他的脸上如花初绽,眼里却冰冷殊无笑意,黑眸象没有生命的冰晶倒映出我的影子。他的身形依旧纤弱,外面夕阳未尽,我却忽然感到一阵凉意。我想毕竟是秋天了。
“这些日子,你和无心处得不错?”
我揣摩不透他问话的用意,默不作声。
杨湛嘴角动动:“无心不但善使毒,也善刑求,我们这儿有什麽要撬人嘴的活,都是无心办的,从来没有问不出的。”
“不管是多硬的人,在他手底熬不了两天。”
我没有说话。无心言谈之间也提过某某嘴硬还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可是伴著有时气怒有时得意的神情,让人联想不到其中的残酷,杨湛这时淡淡的语气反而让我发寒。
我怎的差点忘了,这三个人怎会是良善之辈,楼天仇武功高强,负责指挥具体的行动,无心善使毒,又善刑求,杨湛却做什麽?
杨湛对我的问题笑了一笑。
然後说:“我管策划,象上次你入狱,这次你落到这里,都是我策划的。”
我望著杨湛平静无波的眸子,忽然想起那时杨湛对萧克长这次用兵的评价,冷静犀利,洞若观火,可是若没有周密的情报和抽丝剥茧的耐心绝不会这样明白透彻。杨湛根本不是表面上那种清静无为的人,可笑我竟一无所察,以致落入他的陷阱!
“不要这麽看著我,”杨湛微笑起来,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在昏暗下去的房间里分外显眼,“不认得我了麽?”
“你想做什麽?”我自己都能感到语气的软弱。
杨湛转开了头。
正当我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杨湛忽然回过脸来,
“别管我想做什麽。我细想过,过去的事与你无关,而且你……毕竟是我的弟弟。”
他的声调柔和下来,冰冷的目光也泛出细微的温柔之色,直直地望住我。
这些话大出我的意料。
杨湛瞧向我的双眸露出微微的笑意,大约是看出我的迷惑吧。
他提出了条件:“只要你安安稳稳住在这,什麽也不要管。”
我突然觉得杨湛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别管是出於兄弟之情,还是以前的淡淡情愫。我想他是真心想保全我吧,在算计我之後。
可是这一刻我也从未这样清晰的认知到,情缘覆水,像过去的光阴一样不可挽回。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如何能抛下我的父兄、我从小於斯长大的安信公府,我又如何能放弃根深蒂固植於灵魂深处对赵宋王朝的忠诚,闭目任他为所欲为?正像他无法放弃已深入他血液中的仇恨。
我的心里起了淡淡的悲哀。
我想他懂得了我的意思,因为他的眼睛里也慢慢浮起一丝悲哀。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我没有动,我想我们的眼睛这时都是决然而悲哀。
最後一丝联系也被切断。
从此只是敌人。
从那天起,杨湛再没来看过我,我也再没见过楼天仇。心里有一点失落,也有点轻松。
我仍然住在原来的房间里,可是捆缚双手的比较舒服的蚕丝已经换作了玄铁,连脚上都加了铁镣,虽然伤势渐好己经能下床行走了,可是沈重的脚镣让我不得不成日坐在床上。
我想,这就是决裂的後果吧。
无心依旧经常来看我,连我手上的玄铁镯也是他亲自为我戴上的。
当时他笑嘻嘻的,十分得意的样子,弹了弹我的手镯,满意地笑:
“你是逃不掉了。普通人也救不了你。除非,展昭的巨阙剑。呵呵……”
我心里一冷,不由看向无心。
无心兴高采烈的样子,阳光照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辉,正像那仙人的童子,精灵可爱。
“我若抓住那只猫,叶老三,你说,我该怎麽摆布他呢?”
“拔了他的猫抓好不好?这样他就老实了吧。再不行,就断了他的猫腿,这样他就不会爬上爬下逃走了。”
……
“喂,叶老三,你怎麽不说话,给点意见。”
我不语。
眼前这个玩笑似的美丽的青年,笑语间杀人眼也不会眨一下,手段的残酷令人发指,我己经旁观过好几次了。
我虽然希望展昭能把我救走,却又害怕反连累了他,矛盾异常。
几天後,在大堂上我看到了展昭。展昭身上加著重重锁链,材料与我手上的一样,──玄铁。他身上几处箭伤,并不太重,瞧他惨白无力的样子,多半是著了无心的道儿。
厅里人人兴高采烈,少见的轻松欢悦。
无心得意洋洋,望向展昭的眼神象是看一件稀世珍宝,又象在看一个好玩的玩具。
天仇看著我也是少见的一脸笑容,只是看起来象是不怀好意:
“叶大人,去看看桌上的东西吧,这可是我们备下的大礼,你一定会喜欢。”
桌上摆著三个盘子,都蒙著红布,看不出是什麽。
我抬头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杨湛,他远远站著,脸上没一点表情,在这喧嚣的大厅里冷静得有些不和谐。
我走过去掀开第一块布,几乎倒退一步:
盘里栩栩如生的竟是个人头。虽然也见过不少了,可是乍一见,几乎将刚喝下的药吐出来。
──是李国禄。
李国禄为了怕他多年以公行私侵吞公款横行不法的罪行暴露,不惜和天杀合作,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吧。天杀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何况受荼毒的洛南还是他们父辈身故之地。
我揭开第二盘。
意料之中,是贺理的人头。贺理虽然和李国禄同谋,可是为人谨慎,我收集到的账册上竟一次也没出现他的名字,天杀果然厉害,竟也查得明明白白。
我望向第三盘,不知这会是谁的人头。
二十七 章
无心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子声哥哥,你高兴吗?我们为你出气了。”
如果斥责他们不知法度,大约会让他们捧腹不止吧,因此我只是迈步走向第三盘。
我掀开红布。
──满头苍发一脸粗糙,皱纹深得像刀刻得一样。
──金承,已被革职的原河督金承。
我的手忽然抖起来,红巾落在地上。
水患波及洛南,天杀就出手惩治“罪魁”,李国禄贺理固然当死,河督也不能放过。在他们眼里,这个一生治水的老河督也不过是个狗官吧,杀就杀了。
周围轰然的笑声中,展昭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展昭杀了你们手下无数,你们要怎样随你们。”
“可是叶大人是朝廷重臣特派钦差,若再有意外,激怒朝廷,不怕二十年前旧事重演吗?”
这个时候,还在想著我的安危?无心的评语原来也不尽是错的,至少傻瓜这两字千真万确。天杀明显要留著我以备後用,这些天也无人为难我,让人担心的正是展昭自己。
天仇的笑容越发狞厉:
“二十年前又怎样?若不是杜玉成与先父交好,骗得先父信任,使诈伏杀了先父和诸位叔伯,谁胜谁败岂能预料?”
“至於叶子声,我们费了恁多功夫请来,怎能说放就放。展昭,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看向展昭。如果不是为救我,展昭不会这样轻易的被擒到吧,我心里真的愧疚起来。展昭却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温暖的目光像在鼓励我。
这是一间密室,我坐在椅上,面前五步外就是精钢制的刑架,牢牢缚著一人,那人垂著头,外衣尽去,露出麦色的肌肤,手腕脚踝四个钢圈陷入皮肤紧紧锢住,腰部、颈项也有粗粗钢圈牢牢卡住,让他动弹不得,胸前伤痕无数,紧绷的肌肤光滑如缎,遍布全身的汗滴在灯下闪亮。──那人正是展昭。
而我不得不坐在他面前眼睁睁看他受苦。──无心说展昭是为救我被擒的,他为此吃的苦头我没道理不知道──昨天他已迫我看了一整天。
无心手中亮闪闪的金针沿著经络一针针扎下去,展昭闭目低头死死咬著唇,他那唇早已血迹斑斑,可连一句呻吟也不曾发出过。只是痉挛的身体,和密密的汗珠泄漏出忍耐不住的痛苦。
我不知无心的针上涂了什麽,但看他高兴的样子,大约是什麽新奇的毒物吧。我想象不出展昭痛到了什麽程度,我只看到禁锢他手脚的钢圈已深深陷进肌肤,四周的皮肤早已破损,露出鲜红的肉,而他仿佛感觉不出手脚的痛苦……钢圈越陷越深,这样下去,只怕他的手脚就要废了。
我端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比在朝堂上更端肃,只是心头茫然一片,我觉得有些什麽东西就在迷雾之中,可是我却不敢走近看清楚。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无能为力……君子处世能屈能伸,小不忍则乱大谋……以後我一定为展昭讨回公道……
可是胸口却像针扎一样的刺痛,什麽东西闷闷地堵在胸口让我透不过气来。一声沈闷的声响,手里的梨木扶手化为齑粉。
无心受了惊动,回过头来看看我,目光扫过我紧握的手,嘻嘻一笑,猛地刺下最後一针,这一针下去,一直一动不动的展昭忽然大力挣扎了一下,头也猛地昂起,他脸上痛苦如此清晰,身上的肌肉控制不住的强烈痉挛起来,身上的汗滴如水洗过一般,纷纷流下,四肢绷得象要断了,钢圈陷进肉里几乎看不见。血在他口中蜿蜒流下,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逸出口中。
无心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我从椅子里滑落,跪坐在地上无力起来。我明白无心的恶毒,此时被他折磨的又岂止是展昭一人。
亲眼看到救助自己的人被人如此折磨,而自己却披著丝缎,坐在舒适的椅子上无能为力。
他不但在报复展昭,也是要我害怕……
我低垂著头,眼前却尽是那人的面孔晃动。
慢慢撑起有些发抖的腿,走过去,拔下展昭身上所有金针,扔在地上。
後面的笑声停住了。
面前,刑架上那人吃力抬起眼睛。那双眼睛依旧象星辰,神情却有点恍惚,似乎在天外看著我。我听到他喃喃“哥哥”。
……任谁都会脆弱啊,哪怕是似乎可以背负一切的展昭,他在呼唤自己的哥哥……
“叶老三,这就受不了了?你救命恩人要尝的东西多著呢,我可为他准备了不少新玩意。”
我伸出颤抖的手认真擦去展昭嘴角的血痕,这才看到麽指食指的指甲床已经渗出了血,大概是刚才用力太过了。不过却没有丝毫的痛感。
展昭的目光慢慢凝聚起来,甚至对我动了动嘴角想牵扯出个勉强的笑容。
我瞧著他的脸,他的脸仍有病态的潮红,汗水满额,憔悴不堪,嘴唇苍白有些干裂,情形实在狼狈,可是我忽然觉得这张面孔如此可亲可爱,即使双眼不复神采,可是温暖的感觉却拂之不去,就像他现在这惨白的笑容,明明凄惨,却让我不自禁“扑哧”笑了出来。
我忽然感到我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有种陌生的热流涌上胸膛,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可是心里忽然间像微风吹过,又像干涸龟裂的土地重新回复生机,仿佛有什麽在胸膛里发出碎裂的声响,空气重新盈满肺腔,块垒化成葱葱原野。
我笑。
展昭的眼也在笑。
无心的眼睛迅速在展昭和我之间来回,神情有点微微的困惑,更多的却是恼怒,一向满不在乎的笑脸突然间显出心浮气燥来。
他伸手想拂开我,声音头一次冷冷的:“坐回去继续看,还有呢。”
我没动。我说:
“我替他。无心,由我来。”
我不晓得我为什麽要这麽做,这不是我的作风,可是现在我只想这样。
无心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然後更加愉快地笑起来。
“叶老三,连展昭都撑不住,你这从没吃过苦头的公子哥哪能受得了?好好想想,上去了可不是你想停就停的。”
无心说得不错,我真的比不过展昭,刚插了几针我几乎就坚持不住,麻痒的感觉遍布左半身,似有万千虫蚁在经脉里穿行啃噬,我拼命挣扎,手腕脚踝传来的痛似乎缓解了这种难受,耳边是无心的笑语:“怎麽样,後悔了吧,哈哈。”再几针扎下,经脉犹若火炙,顺著脉络烧向全身,身体似乎极怕金针,下意识地向後躲著,却挣不脱腰颈间钢圈束缚,忽而如置冰窟寒气入骨,忽而酸软入髓,我己如挂起的鱼,无力挣动,任凭从未尝过的各种苦痛无休无止的袭来。
最後一根金针插完,不及我喘口气,疼痛蓦然以千百倍的强度排山倒海般扑来,四肢百骸说不清是麻痒还是酸痛,似冷似热,逼得我直欲发狂。
无心的笑声似乎从遥远地方传来。
脑中清醒一点,死死咬住牙关,把呻吟忍住,展昭伏在地上望向我,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悲痛,他的嘴唇开合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只能集中精神积聚全身之力抗衡。
无心的笑声已经慢慢低落,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昂起头,我拼力一笑,作出这种傻事,京里的家人和朋友若是知道了,会嗤之以鼻吧,只是我不悔,一辈子能率性作件快意的事,便是付出代价又怎样!
这样,才能问心无愧啊。
终於抗衡不住,经脉真气狂奔乱窜,再不受约束,胸口一痛,一股灼热气流由下而上,烧遍五脏六腑,直冲出口。
我晕了过去。
二十八章
我没有死。展昭也活着。
上次从密室把我抬出来,我己经奄奄一息了。早前的伤势悉数复发,鲜血狂涌出口不能止住,经脉大乱差点走火入魔死掉。
无心也骇了一跳,他再没想到我竟是靠我那点破碎的真气支撑下来的,还以为我的体质极好,伤势也已无碍。
天仇把无心骂了一顿,不许他再刑求我和展昭。
我昏迷了多日。却没想到醒来后见到的竟是白玉堂的笑脸。
我看看四周,还是那个房间,还在天杀。
可是白玉堂却出现面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没有半点我和展昭的憔悴狼狈,我仔细瞧去,确信他没有受到半点束缚牵制。
我静静看着他。
白玉堂爽朗如春风的笑容慢慢不见,我觉得他甚至有点躲避我的目光。
我淡淡问道:“展护卫还好吗?”
一道阴影好像掠过他的脸,他的声音有些沉闷:
“展昭,他还好。”
他没有像过去一样称他“猫儿”。
我的心凉了下去。
白玉堂没在我这儿呆多长时间。
不一会,就有人来把他请走了,来请的人是楼天仇,我听他叫白玉堂“五弟”,神情十分亲切。
我忽然记起在开封府我初次听到大均盟时胡乱说话,引起白玉堂激烈反应的事。
可是,那么豪爽明决、关心展昭的白玉堂,真的会存心欺骗展昭?
我想到展昭不知见过白玉堂没有,如果真有什么欺心,展昭不知会多么难过,一念及此,我的心忽然有些烦乱,连气息也乱了起来。
我终日卧在床上,锁链己经取下,现在我这个样子,连他们也放心了吧。
杨湛没来看过我,我觉得这样很好,杨湛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做事情一向不拖泥带水。
无心仍然常常看我,依旧笑嘻嘻的说东说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无心说,白玉堂的父亲是大均盟的三当家,也死在洛南,白玉堂因为自小跟着叔父幸免于难。
我心里一动,漫不经心的说:“怪不得你能当上天杀的三当家,若不是白玉堂没加入天杀,也轮不到你坐这个位子,是不是?”
无心果然有些气纠纠的,怒道:“就是他来了天杀,我也不输给他。”
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住了嘴,恨恨的地瞪住我。
我心情轻快起来,似乎已经看到展昭嘴角的笑意,白玉堂总算没有辜负展昭。
我一直很虚弱,这次当真是元气大伤,精神总是倦怠,每日里昏睡的时候倒比清醒的时候多。
有时我昏昏沉沉地,总觉得似乎有人抱着我,有时还往我嘴里灌些药,药里还细心的加了糖,我迷迷糊糊的想,这就是母亲吗,有母亲的感觉果真很好。可是每及睁开眼,寂静的房间就提醒我不过是一场大梦。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在做梦时醒来了,嘴里还有药汁的苦味,而且千真万确躺在一人温暖的怀里。
吃惊之下,我运足目力向那人看去。
那人却似比我还惊慌,竟然抖手打翻了手里的药碗,忽地站起来就要走。
我被他突然的动作闪到一边,忍住疼痛一把扯住他的手,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朦胧,我说:
“别走,哥哥。”
我和杨湛坐在屋里,像有默契一样,都不说话,也不点灯。牵着手静静坐在黑暗里,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夜,杨湛在我屋里坐了整整一夜。
从那时起他不再偷偷摸摸晚上来看我,而是每天都守在我床边。
也是从那时起,他不允许无心长时间和我说话,他说影响我休息。
他亲自喂我吃药,为我换药,为我削水果,为我掖好被角……总之,他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疼爱我,照顾我至无微不至。
我也变成乖顺的弟弟,从不违拗他的话。
杨湛的话通常很少,我也很少说话,没事时就望着他的侧影出神,杨湛自顾自忙他的,可是我看得出他变得轻快起来,连眼里那层冰冷也慢慢化去。
连他的部属也开始对我恭敬起来,他们不再称我“叶大人”,而唤我“公子”,我觉察出杨湛在天杀里威望很高。
我有点悲哀。这是宿命吧,我想。
楼天仇现在也经常来我这里。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我,眼里掩不住的憎恶,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想我早已经死了几十回了。
我再没见过白玉堂,但我知道他没有走。
我不知道,在他父亲至交的后辈和展昭间他会选择谁。我依然记得那天在开封府提起大均盟时他的样子。无论他选择谁,都避免不了愧疚吧。
但我心里隐隐知道,他最终的选择。
果然有一天,白玉堂来看我,从他的口型中我知道他的意思。
白玉堂要我早做准备。
准备,其实我早已经开始做了。
我高兴的是,白玉堂终于做出了选择。
杨湛被人请走了。我正闭目养神,无心笑眯眯地进来了,这些日子无心很少来,我听说他总找展昭胡闹。
我想大约也如当初对待我一样去和展昭聊天去了吧。
对无心来说,也许我们只是他新得到的新奇玩具。
现在他迷上和展昭玩耍。
我懒懒看看他转回头,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处了这么久我学会一件事,就是绝不问他我想知道的事。因为我显得不感兴趣,无心反而会陆续告诉我。
我知道展昭的伤势好转,他已经能站起来了。
只不知他的武功恢复几成?
也许白玉堂救他还有几分指望,但是若再带上毫无自卫之力的我,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我瞧着无心看似快乐的面容,却觉察出他其实心神烦躁。
我微微讶异起来。
谁能让这个没有心的少年心烦意乱?
二十九章
无心说:“展昭问你呢。他自己也七死八活的,偏偏还有心记挂著别人。我告诉他你已经和二哥旧情复炽,醒来後就没问过他。”
我笑一笑,还没开口,无心就逼住我:
“你还说不是?你没安好心。”
“大哥和二哥正为你吵呢,你高兴了?”
我这才明白无心为什麽这样烦躁。
无心在地上走来走去,我嫌看他头晕索性闭上眼。
“你睁开眼,你说话。”
我有些不耐烦,睁开眼冷冷看著无心失去往常的镇定。
无心脸上招牌似的的笑容早已不见,脸上的肌肉都有些颤抖,透出隐隐的狞厉,倒有几分像楼天仇。
可是他好象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脸色迅速放松下来,快得有些生硬。
无心甚至微笑起来。
无心把脸凑过来。
拂乱我心绪的,不是他喷到我面上的温热气息,而是他简单的一句话。
他说:“你这麽为展昭,是喜欢他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事後千百遍想过为什麽要这麽做,始终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只知道,如果再来一遍我还会毫不犹豫这麽做。
无心瞧著我,出奇的耐心,我忽然笑了,凑近他耳朵低声说:
“你这麽关心这个,是因为你喜欢他吧。”
无心忽地跳起来,吓了我一跳。
无心的脸色很僵硬,完全没了平时忽喜忽怒能笑能骂的放浪,更没了那种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挥洒,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象是要反驳要发怒却不知所措,我从没见过无心这样子,也默口不言了。
无心的脸色阴晴不定,看起来很可怕,有一阵子我觉得他神色象笼中困兽,虽然凶狠却让我起了淡淡的怜惜之心。
可是无心终於慢慢恢复了正常。
他挨在我床边坐下来。
他说:“你骗不了我,子声,你喜欢展昭,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
他抚摸一下我的脸,手冷如冰:
“你也真有本事,喜欢展昭,还迷惑著我二哥,还把赵祈迷得晕头转向。你干什麽这样看我?哦,你还不知道吧,汾王亲自带兵来救你了。”
这个名字象轰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汾王?
不知道对白玉堂来说,汾王到来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但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汾王或许迫於压力会来救我,但我却不想落入他手中,连见他也不想。
我要赶在他来前离开。
我皱起眉。本来想慢慢进行的,可是汾王一来却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时间不多了,我冷冷的想,也许,我该换个见效快的方式。
这天杨湛回来的很晚。
我在黑暗中冷眼看他小心推门进来,踮著脚尖走路,铺床的时候唯恐弄出声音吵醒我。
我看得出他心情不好,
无心曾说过,当初杨湛是楼天仇救下的,两个突然间失去所有亲人的少年,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杨湛又柔弱,如果没有楼天仇的照拂帮助,杨湛不可能活下来。这些年来他们感情一向和睦,从没吵过一次。
现在他们平生第一次吵起来,杨湛怎会不难受?连无心都有些心神不安。
我在黑暗里无声微笑。
我怎会真不知道楼天仇为什麽那样憎恨我?
我虽然是朝廷的将军,却和十八年前的大均盟案毫无瓜葛,我和楼天仇没有私怨,除了……
我也曾真心爱过一个人,掏出我的真心任他踩踏,因此我识得楼天仇的眼神,对我的是嫉恨,对杨湛的是爱恋,收不回来的爱恋。
我什麽都知道。
从死亡边缘重回人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我清楚我想要什麽,我在做什麽。
也许这样利用杨湛有些残忍,可是现在我自己伤重不起,展昭被牢牢困住,单凭白玉堂根本不可能将我们救出,我只能依靠狡计为我们创造一个契机,……而且,不到一年前,杨湛不也对我做过同样的事吗?也许这是他的报应吧。
在那个不见阳光的密室,经历了绝望、恐惧、和最後永生难忘的痛楚,反而激起我破釜沈舟的勇气和不择手段的决心:赌一把,要麽死在这里,要麽全身而退,重获自由。
我听话的吃药。
我长久的靠在他怀里。
我在他的手里吃东西。
我亲手把他削好的水果片放进他嘴里。
我不顾身体虚弱大声玩笑,我快乐的笑声可以惊起院里的麻雀。
杨湛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和我一起大笑,笑得滚倒在我床上,他常常笑出了泪,还忙著为笑岔气的我轻轻锤背顺气。
杨湛有些失常,他性子一向清冷安静,从不这样大笑大乐。有时我望著他笑出的泪,心里也会有一阵惘然,我觉得杨湛不是在笑,他是在哭──!
可我从不让这种念头在我脑海里停留一会。我装作一无所见,狠心继续做下去,我孤注一掷别无选择。
我的手指象风一样轻轻掠过他的脸颊,虽然怀著明确的恶意,也带著自己都难觉察的柔情,我在心底知道即使这样虚情假意的接触,不久的将来也永不再有。
楼天仇蓦地跳了起来。
以前楼天仇经常来,这些日子却是天天来,来了也不说话,连杨湛也不理,径自找个椅子对著床坐下,睁著不知多少夜未眠的血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楼天仇明显消瘦了,俩颊都陷了下去,颧骨倒显得老高,只一双眼睛精光闪闪,眼里的光芒亮得吓人,样子几近疯狂。
这样的楼天仇,即使天杀的人也避之唯恐不及。楼天仇早已经把公事扔在一边,我想大约是无心在勉力处理吧。
楼天仇扑过来,直奔我的脖子。
比他迅速的,杨湛拦在我的身前。
楼天仇的眼睛死死盯住杨湛,扑空的双手象鸡爪一样还放在胸前忘了收起。
杨湛毫无表情对著他。
楼天仇和杨湛,天杀的大当家和二当家,终於公开对峙!
在他们的身後,我露出狐狸的笑容。
三 十 章
杨湛不知站了多久。
楼天仇已经走了很久,屋里仿佛还有他怒吼的余响,似乎空气都被撕碎。
只剩下一室虚空满地碎杯碎盏,和我以前单薄的背影。
刚才楼天仇如同疯狮,摔碎了一切可以摔碎的东西,似乎要把挡路的杨湛撕成碎片,然後便指著杨湛大笑起来,这疯狂的笑声比先前如有实质的怒气更惊心动魄,任谁都听得出其中不可平复的悲怆,看得见里面血淋淋的伤口。
杨湛挡住我的视线,却让我更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内心。我从他笑声的波动察知他正笑得全身发抖,这笑声好像地狱的火焰,烧灼著周围人的神经和他自己的内心。我感到胸口很不舒服。
可是杨湛的背影却始终一动不动,平静得象亘古的化石,感受不到一丝喜怒哀乐。
天色近暮,杨湛才动了动,转过身来。
他脸色惨白,右脸颊上的五指手印仍然清晰可见,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僵硬。
他咧嘴对我笑了一笑。
一丝寒气从我心底冒起。
我宁愿他哭出来骂出来,也胜似看到这无声一笑,好像无数悲苦充溢他的胸,他还在费力的把它吞咽下去。
我确信,这时候只要我伸出手,杨湛一定会倒在我怀里痛哭出来,泪水洗去一切,一切回到从前。我知道他在期待。
可是我只死死抓住被褥,极力控制双手的颤抖。
──杨湛不会真的放弃仇恨,我也不可能背叛我的家族。杨湛的希望,只能是镜花水月,云端上的幻景。
杨湛望向我的神色终於渐渐绝望起来。
也许他终於明白,终我一生也不可能再向他伸出手。
逝去的永远逝去,覆水难收……
杨湛走了出去,脚步有些踉跄。
我紧紧咬住牙关。他不知道,我多想做些什麽减轻他的痛苦。
我多想轻轻拍拍他的背,象真正的兄弟那样给他安慰。
可笑的是,这样伤害过他以後,我才对他重新产生丝丝缕缕的柔情,多希望他能平安喜乐,安度一生。
然而这样微薄的愿望也不能实现。
……我在此岸,他在彼岸,永隔长河。
从那天起他再没来过。
无心却依旧常来。
我知道他一直在纠缠展昭。虽然被禁止再动刑,无心却有的是本事让人难受。
有时他跑到我这儿,告诉我他的把戏和效果,绘声绘色得意之极。有时他气哼哼地在我这儿站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然後突的想起什麽新花样,笑著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冷眼旁观。
这个表面总是笑嘻嘻的青年,实际上却是个不知快乐为何物,也见不得别人安宁快乐的人。那次对付展昭时的失手,与其说他被激怒,不如说被吸引。
对他这种天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温和仁慈平静坚毅的展昭正是他天生的克星吧:一方面切齿痛恨想方设法要对方崩溃毁灭,另一方面却又可悲的不可遏止地被吸引。
我眼看著他一天比一天沈迷而不自知。
这样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述他做的手脚,笑盈盈地察看我的反应,不外是想把在展昭那里受到的挫折在我身上补回来吧。
我的回应,只是露出洁白的牙齿,如他一般愉快的笑著。
──我在努力求生。展昭也必定不会放弃,何况,白玉堂还会照应他。
天杀三首领都已走火入魔。
逃走的契机已经出现。
我静静调息。
白玉堂传来信息,要我做好准备。这些日子天杀无人理事,群龙无首,白玉堂已经安排好离开的路线。
时间就是今天四更。
虽然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可是伤势未愈之前真气无法凝聚,这样的我毫无自保之力,即使展昭已恢复了七八分功力,即使白玉堂已经做了周全准备,能不能平安逃出天杀依旧是未知之数。
三更的时候,我已经换上一身颜色灰暗的衣服,扎紧袖口束紧腰带,靴子也牢牢系好,然後才坐在床上静心对待四更的梆鼓。
就在这个时候,门猛地被撞开。
一个人影带著冲天的酒气直扑过来。
薰天的酒气带著陈果般的微芬,堵住我的口唇。锢住我後颈的手用力之大已让我感觉疼痛,灼热的气息不但喷在脸上,仿佛也喷进脑里,原已近窒息的大脑似也要醉了,游鱼般的舌深入我口内恣意求索,灵巧的翻滚纠缠,狂野中还带著一丝生涩。
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慢慢在体内复苏,让我痛苦亦令我快乐。
我忽然清醒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跌了出去。
我也倒在床上喘息不止。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空空洞洞:“大哥伤透心了……我能活到今天大哥不知受了多少苦……到现在这一步,你高兴吧,你积心处虑的结果?”
他转首看看没有表情的我,惨然笑起来:
“我骗过你,你也要骗我,我早该知道你报复心多强……可是……我禁不住想骗自己……终究还是不行。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
他絮絮叨叨的诉说著,我侧耳听著外面的更漏,最後我简单的说:
“滚!”
梆鼓四声。到时间了。
我轻轻拉开门走出去,按照白玉堂事先约定的路线,迅速向後山走去。一路上没有碰到岗哨,我放下心,白玉堂果然都安排好了。
丛林里忽然闪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轻灵跃过来把我扯过去,虽然今夜无月,可是那人模糊的笑脸一出现我便认出他,是展昭。
我看看他,他的笑意比夜空最明亮的星还璀璨,动作敏捷灵活,看来伤势已经不碍了。我心里不知怎麽忽然一松,整个心神象脱了桎梏一样轻松无比。
我深吸口气,严肃道:“快走吧。”眼里却泄漏出笑意。
白玉堂在前面引路,展昭扶著我走在後面。
虽然胸口还是一阵阵闷痛,可我清楚现在机不可失,索性忍痛迈大步走。
展昭走在我旁边,眼睛一直望著前方,扶著我的手很有力,我知道他已提起全部精神注意著周围动静,可是我感觉他的心情好像很雀跃似的,因为他的脚步比往常更轻灵。
白玉堂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过了这个山,就是最後一道关卡──吊桥,那里的人直接归杨湛管,我没办法调动。准备抢过吧。”
我心里一沈。吊桥怎麽抢过?何况我使不出轻身功夫。
搀扶我左臂的手忽然加重了力气,我转头。
展昭象清风一样微笑著,清澈眼睛射出热切坚定的光,低声说道:“呆会抓紧我,我带你出去。”
我想说带上我你更出不去了,可是迎上他坚定的目光竟什麽也没说出来,我几乎相信他有这个本领了。
前面忽然传来河水声,一座高高拉起的吊桥阴影出现我们眼前。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站住脚。
白玉堂当先走了过去。白玉堂好像和里面的人很熟,有说有笑,可是说著说著,那人脸上显出为难之色,说了句什麽就退开几步。
我刚冒出“不好”的念头,白玉堂剑已出鞘,一道银光迅雷一样划过,血光溅起。几乎与此同时,展昭已经挟紧我如大鸟般扑起,堪堪为白玉堂挡住了身後一剑,默契之佳让人叹为观止。
似乎只是几分锺的事,一切静了下来。
天杀的人倒了一地,白玉堂剑下有死有活,可是展昭不肯妄杀一人,只刺伤他们了事。
现在以剑抵住我脖子的人,就是从展昭剑下逃得性命的人。
功亏一篑。
我苦笑一下喝道:“还不快走?等什麽?”
展昭白玉堂没有说话,未移一步。
那人却大笑:“叶大人不要枉费心机了,你们谁也走不了。”
“是麽?”话音响起的时候一道剑光如从天降,那人笑音未绝头颅已飞了出去。
异变骤起。
我这才看见面前站著一人,年纪甚轻,仆役打扮,却不认识。
这人跨前一步,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字字清朗明晰:
“末将罗飞奉汾王千岁钧令,特迎叶将军回营。”
汾王?
我一阵烦躁,冷冷道:“多谢将军了。起来吧。”
罗飞站起来,小心地看看我,脸上有些不解的神色, 禀道:
“叶将军,里面的人都已被末将杀了,请将军过桥吧。”
我点点头向前走去,一路所见果然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汾王部下果然没有手软的。
我最後一次回头望去,对岸山的阴影黑黔黔的,在夜色中匍匐著,延伸很远。
忽然看见对岸一个清隽的白色人影,和背後的阴影若即若离,静悄悄的不知站了多久。看到我们回头,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似是告别。
我心头一恸,忽然对自己说不出来的憎恶,终於抬起手也轻轻挥了挥。
别了杨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