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9

蓝色狮:锦衣之下 91 - 100

☆、第九十一章

月上中天,陆绎方才回来。
    一进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点着灯,人挨着人,只听得内中传来“梅花、斧头、铜锤……”
    “大……”倚在亭外瞧热闹的岑福最先发觉陆绎,却见大公子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把下面两个字咽回去。
    陆绎缓步行至亭旁,其余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压根就没发现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唇角挂着笑意,手法娴熟地翻牌面、砌牌,一副庄家架势。今夏旁边是淳于敏,手里严严实实遮着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倒叫他有些惊讶,不知今夏用了什么法子竟会把她也给拖下水。另外两名姑娘,看着面生,穿着华丽,神态举止略显轻浮……
    发完牌后,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面朝下,仅用指腹在牌面上摩挲凹处排布,便知晓自己手中是什么牌。
    “发了财,莫忘了欠我的银两。”有人在她耳边轻轻道,弄得她耳朵直痒痒。
    “……嗯?”
    她一转头正对上陆绎含笑的双目。
    其他人此时方才看见陆绎。其中淳于敏最是慌忙,做了错事一般,连忙把牌往桌上一搁,轻声唤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怜怜和思思见状,再看陆绎身姿气度,忙绕开桌子,向他施礼道:“奴家参见陆大人。”
    “她们是?”陆绎看着今夏。
    “回禀大人,这两位姐姐是胡总督派来服侍大人您的。”今夏尽心尽责地替他介绍道,“这位是怜怜姐姐,人如其名,我见犹怜;这位是思思姐姐,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哦。”
    岑福上前补充道:“胡总督还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大公子没有发话,我等不敢擅动,现下都搁在那边……大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待将陆绎引至稍远处,确定亭中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岑福才禀道:“阿锐方才说,让大公子莫要收胡宗宪的东西,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要加害于您。我们想细问,他却又不肯言语了,只怕要大公子您去了他才肯开口。”
    陆绎沉吟片刻,才道:“我知晓了。眼下天色晚了,你让店家给这两位姑娘另外开两间上房,离我们这小院越远越好,那些东西也都搬到她们房中去。”
    “卑职明白。”岑福本欲走,停住又道,“那个……袁姑娘、淳于姑娘和她们推牌九事出有因,是为了……”
    “我知晓。”他话未说完便被陆绎打断,“你去吧。”
    “您别怪她们。”
    岑福说完这句,才领命走了。
    怜怜和爱爱见陆绎并未撵她们走,反倒因为小院中房间不够,而另开上房给她们住,便顺从地跟着岑福走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陆绎此时方才板下面孔,朝淳于敏淡淡道。
    淳于敏忐忑不安地望了今夏一眼,终是没敢违背陆绎的意思,低垂着头默默回房去了。
    现下亭中独独剩下今夏和陆绎。她一脸的坦荡荡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开口,便呵了呵气去挠他痒痒。
    “怜怜姐姐,思思姐姐,你叫得倒还挺亲热。”他抓了她的手,不许她闹,没好气道。
    今夏笑道:“两位姐姐漂亮吧?你看着,是不是心里也痒痒的?人家还向我打听你的喜好,对你可上心了。”
    “你如何回答?”
    “我说,我家陆大人于女色上并不十分要紧,只是对财物看得比较重。”
    “……我对财物看得比较重?”陆绎挑眉。
    今夏谨慎地挪开一步,提醒他道:“我没乱说,在扬州你明知我付不起,还逼着我付船的租金,还有,动不动就要克扣我的俸银。”
    陆绎欺身过来,轻柔道:“你这就叫贼喊抓贼。那夜在桥头,是谁死乞白赖地非要朝我讨二两银子,你不记得了?”
    今夏回想了下,昂然道:“谁死乞白赖了,你们砸了我的摊子,我当时持理力争,所以你才乖乖把银子给我。”
    “我那是嫌你吵唠,想赶紧打发了你。”想起当时桥头的情形,陆绎也不禁笑了笑,手随意取了块牌九玩弄,接着问道,“你跟她们耗了这大半日,套出些什么了?”
    六扇门的办案手法他多少也知晓一点,因三法司限制颇多,六扇门办起案来也比锦衣卫和气得多,能套出来的事儿绝对不会威逼恐吓。像今夏方才那般与人套近乎推牌九,投其所好,让对方放下戒心,想来应该套出了不少事儿来。
    “这事不急,稍候再说。”今夏想起阿锐,忙拉着他往阿锐房中去,口中嘀咕道,“这位爷今儿把镜子给撞碎了,挺大一面镜子,要是我娘在,非得把这败家子的腿打折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阿锐与岑寿住在同一间客房。
    此时地上的镜子碎渣岑寿已经都打扫干净,眼下靠着椅子,一双脚高翘在桌子上,合目眯瞪着。听见陆绎的敲门声,他猛地惊醒,差点跌下来,连忙过来开门:“大公子。”
    床上的阿锐倒是一直醒着,听见陆绎来了,缓缓把头转过来,不待陆绎开口,便哑声道:“让其他人都出去!”
    “蹬鼻子上脸啊你!”岑寿忿然。
    陆绎淡淡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岑寿不敢违背他的意思,瞪了眼阿锐,转身出门去;今夏也退了出去,没忘记替他们将门严严实实地关好。
    听见外间并无脚步声徘徊,阿锐才缓缓道:
    “他之所以没有在扬州为难你,就是想放你到扬州来,让你作胡宗宪的陪葬。”
    他所说的“他”,自然是严世蕃,陆绎心知肚明。
    “胡宗宪明明是严党,他为何要他死?”
    “胡宗宪是赵文华的人,他一直对赵文华非常厌恶。”
    赵文华,字元质,号梅村,慈溪县城骢马桥南人,嘉靖八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初在国学时,严嵩为祭酒,他认嵩为义父,被委派为通政使。
    陆绎不清楚严世蕃为何厌恶赵文华,也许是因为赵文华胆敢越过严嵩,私自送百花酒给圣上;也许是因为赵文华对严世蕃之母百般献殷勤;也许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就是对赵文华看不顺眼。
    “他为何认为我站到胡宗宪一边?”陆绎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他想给胡宗宪按的罪名是私通倭寇,你只要沾上这事,就死定了。”
    陆绎面沉如水。
    圣上看似一心修道,但当为君王者,自然是有忌讳的事情,一则是边将结交朝臣,例如夏言,虽身居首辅之位,说斩就斩了;还有一则便是勾结外敌,这也是碰不得的罪名,触者满门抄斩。
    严世蕃这一手确实够狠,一定有人在替他收集胡宗宪与倭寇往来的证据。陆绎深吸口气,接着问道:“他身边,可有与胡宗宪十分熟悉亲近之人?或是与倭寇熟悉?”
    “确有一个人,但我也不知晓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阿锐顿了顿,“在扬州时,此人混迹倭寇之中,会说东洋话,为我们所擒,可惜被他溜掉。倭寇剿灭后,我发觉此人出现在他的船上。”
    “那人样貌你可还记得?”
    “若是见到应该能认出来。对了,袁姑娘也见过他,还审了他几句。”
    今夏正拖了刚回来的岑福到一旁算账,推牌九的本钱是岑福的,说好了输了算他的,赢了就对半分。
    “你居然还赢了?”岑福把铜板一股脑倒进钱袋里,除了本金,另外还赚了三个铜板。
    将三枚铜板仔细地收到钱袋,今夏对自己的财运也很是满意:“老天保佑,财运亨通。”
    岑寿在旁嗤之以鼻:“三枚铜板?!我算是知晓什么叫‘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今夏刚想回嘴,就听见陆绎开门出来,沉声唤道:“今夏,到我房中来。”
    “啊……哦……”
    陆绎接着命道:“岑福,备笔墨纸砚,再让杨岳煮点醒酒汤送来。”
    “卑职明白。”
    岑寿在旁忙挺直身躯:“大公子,那我呢?”
    陆绎看了他一眼:“你啊……没你的事儿,睡觉去吧。”
    岑寿顿时蔫下来,无趣地回房去。
    “你和那两个姑娘推牌九也就罢了,你是怎么拖着淳于妹妹也和你们一块儿?”陆绎进了房,脱了外袍,径直抛给今夏。
    “我问她会不会推牌九,她说在家时也常陪老太太消遣。”今夏被衣袍兜头盖住,扯下来不满道:“大人,你能不能矜持点,别老在我面前脱衣裳?”
    陆绎披上宽松的家常衣袍,舒展了下身体,下一刻,他伸臂将今夏揽入怀中,头往她肩上一靠,温热气息就在她耳边:“换衣衫也叫不矜持呀?要不,你也在我面前换一遭,那咱们俩就算扯平了。”
    今夏脸一红,推开他怒道:“想得美!”
    陆绎笑道:“好好好,这事以后再咱们细谈,先说说你今晚从那两位姑娘身上套出什么了?”
    这事还需要细谈!今夏觉得自己脸皮实在比不上他厚,面色一肃,正色道:“虽然没有明说,不过她们俩肯定是胡宗宪的女人。她们俩对胡家家宅的事情知晓甚多,只可惜大多数都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哥哥,胡都督把自己女人都送你这里来了,对你可谓是一片深情厚意呀。”她偷眼看陆绎的神情。
    陆绎神色波澜不惊,道:“接着往下说。”
    “家宅中能养这么多女人,再加上她们日常的穿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胡总督不会是什么两袖清风的人物,干净不了。对了,你爹惦记的徐渭徐文长,我也问了两句,他可真是胡宗宪眼前的红人呀,连那些女人都羡慕他在胡宗宪心目中的地位。”
    “怎么说?”陆绎倒了杯茶,推给她。
    今夏笑道:“这其中还有个故事呢,说是有一日胡宗宪召集了手下将领在议事厅讨论军务,旁人绝不能入内。谁想这位徐文长连门都不敲就闯进去了,滴溜溜转悠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又走了。这若是换做旁人,早就拖出去打个半死,胡宗宪居然没和他计较,压根就不提这事儿。她们这些女人那叫又羡慕又妒恨,后来有一位最得宠的也想去试试,结果被侍卫挡在院门口,连院子都进不去。”
    陆绎不以为然:“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不足为奇。”
    今夏耸耸肩:“至于外头的事情,徐海、汪直什么的,她们都不甚清楚。不过有件事我觉得算一条线索——她们提到去年中秋佳节,胡宗宪的心情非常好,家宴之时还曾向她们提过年底带她们去普陀山朝拜。”
    “去年中秋?”陆绎回想片刻,“汪直是去年九月被抓。”
    “这些年因为闹倭寇,普陀山又是海岛,几乎没人敢冒险前去上香朝拜。他既然说了这话,而且还是在年底,至少说明那时他对平定倭寇甚有把握。”今夏诧异道,“为何汪直还未被抓,他就有这么大的把握?”
    说到此处,正好岑福叩门进来,托盘中放着笔墨纸砚。
    “此事稍候再说……”陆绎起身,将纸铺好,问今夏道,“你既然入了六扇门,杨捕头就应该教过你识别人面,画出草图吧?”
    “自然教过。”今夏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我心里记得清楚,只是画的不太好,平日里画得也少。”
    “不要紧,能画出来就行。阿锐说你们曾经一块儿抓过一个会说东洋人的汉人,只是又被他溜了。你可还记得那人的相貌?”
    今夏一怔,皱眉想了想:“时日隔得有点久,我担心记得不甚清楚。”
    “不要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下笔。”
    陆绎示意岑福研墨。


☆、第九十二章

那日在船上的情景,今夏闭目凝神,仔细回想那人在船头求饶的模样。
    想着,她持笔蘸墨,在纸上开始作画,一笔一划,颇为认真。
    陆绎、岑福在旁等着,也不打扰她。
    足足过了快一顿饭功夫,今夏才搁下笔,细瞅自己的画,又不放心地拿回笔描画描画,这才总算起身,长吐口气道:“画好了。”
    陆绎绕过去一看,半晌没说话,默默摸了两下今夏的头。
    见状,岑福也绕过去,看见画的那瞬,就呆住了:“……这是,夜叉吧?”
    纸上人物,倒是画得颇为细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只可惜鼻歪眼斜,五官没一处呆对地方,三庭五眼全都乱了套。
    “胡说,哪有这么丑的夜叉。”陆绎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不要光看外形,要看神韵。我觉得画人,模样倒在其次,关键是要传神。”今夏侃侃而谈,片刻后犹豫道,“要不,我再多描几笔?”
    “别了,我怕夜里做噩梦。”陆绎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重新铺了张纸,道,“你来说,我来画吧。”
    “你也会画?”今夏奇道。
    陆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比你要强些吧。你只管说便是。”
    “此人脸型上宽下窄,生得一双羊眼露四白,腮边长短淡黄须,鼻头尖尖短人中,”今夏边说边侧头看陆绎作画,惊奇道,“你真的会画?比头儿画得还好。”
    岑福在旁笑道:“别的倒罢了,论起画人,京城里许多画师还比不上我家大公子呢。可惜大公子只有办公事时才画一回,其他时候不见他动笔。”
    陆绎眼都不抬,边绘边道:“整日都是你们几个大男人在边上,看都看烦了,哪有画的兴致。”
    今夏凑近,谄媚笑道:“大人,回京城后,不如有空拿我练练笔?我娘答应要给我作新衣裳呢,肯定好看。”
    陆绎歪头看她,微微一笑,并未回答,转头仍是接着画人像。
    “你不吭声我可就当你应承了。”今夏拿眼瞄他。
    陆绎仍是不做声,慢条斯理地描绘着,最后放下笔,问她道:“如何,像不像他?”
    今夏瞧了瞧:“大概有五成相似了,只是眼睛还得再小些,眉毛稀疏些,鼻翼再大些,嘴角是往下弯的。”
    陆绎点了点头,又取了张纸重新画过。
    今夏在旁看着他持笔时专注的神情,暗暗扯了扯岑福,悄声问道:“你家大公子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会的?”
    岑福好笑道:“怎得,现下才发觉大公子的诸多好处?”
    “……我家大杨还会做饭呢,他肯定不会吧。”
    “君子远庖厨,大公子怎么会学这些。”
    “哥哥,你别逗我了,锦衣卫里头哪里还有君子。”今夏眼看岑福皱眉,忙拍拍他肩膀补道,“这年头这世道,当君子哪还活得下去,都挺不容易的。”
    岑福谨慎地躲开她的手,不安地看了陆绎一眼,暗自庆幸后者连头都没抬。
    “画好了,你来瞧瞧。”陆绎忽得唤今夏。
    今夏凑上前一看,喜道:“就是他,就是他!简直一模一样,城头贴的告示都没你画得好。”
    待墨迹干透,陆绎将画交给岑福,吩咐道:“此人会东洋话,在沿海这带肯定呆过很长时候,你去查查他的身份,越快越好。”
    岑福收好画,领命离开。
    “怎得突然想起要查他?”今夏觉得奇怪,在扬州不查,反倒到了浙江来查。
    “阿锐说,他在严世蕃的船上看到此人。”
    今夏惊诧道:“阿锐身上中的是东洋人的毒,莫非就是被他所伤?没想到此人狠毒至此。莫非他是为了报那日船上被擒的仇?”
    “我只担心,不仅仅如此……”陆绎没再说下去。
    “阿锐说,这是一个圈套,有人要害你,指得是严世蕃?那么此人与严世蕃有关系?”
    官场上知晓得越多,危险就越多,陆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眼下情况不明,他并不愿意她过早卷入其中,只道:“慢慢总会查清楚的。”
    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今夏心生诧异,细察他神情。
    “怎得,你莫不是在疑心我?”陆绎扫了她一眼,笑道。
    今夏正待说话,正好杨岳叩门端着醒酒汤进来,陆绎吩咐他道:“你去看看那两位姑娘,让她们冷了饿了只管和店家说,一应开销都有我来付账。”
    杨岳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不敢多问,望了今夏一眼,便领命出去。
    “哥哥,你是打算明日将她们送回去么?”她问道。
    “为何要送回去?”陆绎挑眉,“胡总督一番盛情,驳他的面子终归不好。”
    “你还真打算收下,你……你莫忘了阿锐说这是个圈套,让你别受胡宗宪送来的东西。”今夏皱了皱眉头,“莫不是,你当真看上那两位姑娘了?舍不得送回去?”
    陆绎欺近她,似笑非笑道:“你现下,可是在吃醋?”
    “我……我才没有。”今夏口中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看脸蛋还是看身材,自己都及不上那两位姑娘。
    下一刻,她被陆绎径直揽入怀中,他的口气简直称得上是满意:“幸而你还会吃醋,今儿我看你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我还以为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
    今夏挣了挣,没挣开,坦然道:“就算我是在吃醋……那个,你不会半夜偷偷溜到她们的房间去吧?”
    陆绎搂着她,头舒适地埋在她肩胛处,闻言禁不住笑开,连背脊都笑得直抖。
    “你笑什么,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今夏伸手掰他脑袋。
    “喜欢半夜溜到别人房间去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他略抬头,看着她笑道。
    “我什么时候……”今夏话才说一半,就想起上次为了翟兰叶之事,自己半夜偷偷摸进他的房间,只得讪讪停了口。
    陆绎不依不饶道:“心虚了吧?”
    “什么心虚,我那时候是有正经事,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身不由己、万般无奈、那个……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嘛!”今夏义正言辞,面皮却泛着红。
    “说实话,那时候你就对我有企图了吧?”陆绎逗她。
    今夏脸通红,用力推开他:“怎么可能!……哥哥,你喝多了,赶紧喝了醒酒汤,早点歇息吧。”说罢,她快步出了房门。
    陆绎靠在桌边笑了笑,心下暗舒口气:今夜总算是将她糊弄过去了,只是她那般聪明,又是个刨根究底的性子,不知还能拖多久。
    次日一早,就听说出事了。
    一具黑黝黝的棺材被停放在距离东城门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就在路中间。毕竟是个晦气的物件,虽然挡在路中间,但来来往往的百姓也没人敢去挪动它,都是绕开来走。直到有细心的人发现,棺木近旁的尘土尽数被血浸湿,透着紫黑,这才有人赶着去报了官。
    “后来呢?”今夏咬了口三鲜包,盯着店小二,“棺材撬开后,里头是谁?”
    店小二用汗巾子抹了抹汗,生怕惊动周围其他客观,压低嗓门道:“听说是胡都督的养子夏正,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完全没人样了。胡都督亲自赶过去,把棺木给运回府邸,正满城请有经验的收殓师傅,要把尸首缝起来才好下葬。”
    坐在旁边的淳于敏何曾听过这些,脸惊得煞白。
    陆绎沉默不语,这显然是倭寇的复仇,胡宗宪斩了汪直父子,所以倭寇也将他的养子残忍肢解。
    “岑福,你备些礼金,随我往胡都督府上走一遭。”他吩咐道。
    今夏忙道:“我也去。”
    陆绎摇头:“你留下来。”
    “好歹我会验尸。”今夏争取道。
    淳于敏转头惊诧万分地看着她。
    “他眼下是丧子之痛,怎会容忍我们去验尸。”陆绎叮嘱她,“你就呆在客栈,等我吩咐,不许生事。”
    今夏没奈何,垂头把剩下的半碗血糯粥一股脑全吃下去。待陆绎与岑福离开后,又趁着岑寿去喂马,她朝杨岳道:“大杨,咱们去城外瞧瞧。”
    杨岳一猜就猜到她的心思:“你想去看那具棺材摆的地方。”
    “总得让我瞧一眼吧,这么大个案子。”今夏不去看看案发所在,浑身上下不舒服,“那些人放下棺材就跑了,现下肯定没抓到,咱们去看看有没有线索。”
    杨岳犹豫道:“不好……陆大人刚刚才吩咐你……”
    “就去看一眼而已,我没生事呀。”今夏催促他,“大杨你赶紧的,这城外进进出出都是人,去得越迟,线索可就越少。”
    杨岳向来是拿她没法子,边起身边道:“说好了,看一眼就回来。”
    “你们……”淳于敏想拦今夏。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今夏拉上杨岳,两人一出门就没影儿了。
    刚刚喂过马匹的岑寿回到桌旁,只见到淳于敏一人,诧异问道:“淳于姑娘,他们人呢?”
    淳于敏只得如实告知。
    “六扇门的小捕快,哼,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岑寿摇摇头,哼了哼。


☆、第九十三章

城门之外,棺木摆放之处因渗着鲜血,颇为显眼,寻常百姓也都因忌讳而绕着走。今夏在血迹旁蹲下身子,手指蘸了点渗血的尘土,细细揉搓了下,皱眉道:“这人死了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杨岳从地上的痕迹,丈量了棺木的大小。
    棺木末端血迹最多,且地上有较深的痕迹,今夏在周遭来回走动,不知从何处捡了一块马蹄铁来,聚精会神地观察地面,几次停住,半蹲下来仔细查看……
    “棺木不是抬过来的,是从马车被推下来。”今夏指着地上的深痕,朝杨岳道,“从血迹来看,能淌这么多血,应该是人刚死就拖过来了。以马车的脚程,杀人之处距离这里不会超过两里地,大杨,我们过去看看。”
    杨岳忙拉住她:“还是先禀报陆大人吧。”
    “就两里地而已,咱们先过去偷偷瞧一眼,然后再回来禀报。万一倭寇已经走了,让他们白跑一趟,岂不是要怪我们多事,咱们就去看一眼,又不和他们交手。”
    杨岳拿她没辙,叹口气道:“……又是看一眼。”
    今夏拽着他走,扬扬手中的马蹄铁:“大杨,你也留神看地上,是一辆双轮马车,卸棺木的时候,马车后倾斜,马匹蹬腿的时候后蹄铁掉了。”
    两人循着黄土路上时断时续的线索,往东南方向直追下去,果然还不到二里地,就看见了一个村落。
    很寻常的村落,三三两两的炊烟,鸡鸣犬吠,去井边挑水的农家,还有孩童在路上追逐嬉戏,一切都再寻常不过。
    “不像有倭寇在此地呀。”杨岳朝今夏低声道,“你会不会跟错车,走岔了。”
    今夏颦起眉头,接着查看地上的车辙和马蹄:“不会错,肯定是这辆马车。”
    车辙最终拐进了一户农家,她隔着篱笆墙望进去,看见那辆马车,一匹枣红马安静地待在马厩里吃着草,左后蹄果然没有蹄铁。
    一个中年农妇自屋里出来,瞧今夏和杨岳朝里头张望,奇道:“姑娘,你有事吗?”
    见到这个农妇,杨岳愈发肯定是弄错了,拉着今夏就要走,朝农妇笑道:“没事,没事。”
    “大嫂,捡了块马蹄铁,不知晓是不是你家的。”
    今夏不肯走,朝农妇笑道。
    农妇一愣:“马蹄铁?”
    “是啊,你瞧瞧你家马儿是不是掉了块蹄铁。”今夏绕到篱笆门外头,扬起蹄铁给她看。
    农妇也不去看,摆摆手道:“不是我家的,你走吧。”
    “走吧走吧……”杨岳也拉着今夏走。
    今夏未再坚持,顺从地跟着杨岳,直至走开十余步后,才暗暗长吐口气悄声道:“大杨,你也发现不对劲了?”
    杨岳说话时连嘴唇都不动:“你问话的时候,周围三、四间屋子都有人探头出来看,这里压根就是个贼窝,咱们赶紧走。”
    “这村子老弱妇孺全都有,怎么会藏身这么多倭寇。”今夏想不明白。
    “别想了,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么。”
    “得有七、八个吧?”今夏步子虽然仍是不紧不慢,却觉得背脊冒寒气,她的眼前,几位农妇正飞快地把路上嬉戏的孩子抱走,“这是预备灭口的架势吧,咱们打,还是跑?”
    “得回去报信才行。”杨岳道。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同时猛地发足疾奔。
    才跑出不到几丈,迎面有暗器破空射来,两人皆被逼停下脚步,而身后数人也已追了上来。
    今夏与杨岳背靠背站着,前有三人擅长暗器,后有七人持刀而立,
    “还想跑!”其中一人恶狠狠道,“杀了他们!”
    “等等!”看似小头目模样的人制止住,朝今夏他们喝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是不是把官兵也引来了?”
    “大哥,不管有没有引来官兵都得杀了他们。”
    小头目手一抬:“不急,横竖他们逃不掉,先问清楚。”
    今夏揣摩他的意思,没弄明白是问清楚之后就打算放了他们,还是问清楚之后再杀了他们?
    “误会误会,一场误会!”今夏陪着笑道。
    “怎么,非得见点血才肯说实话么?”小头目递了个眼色,擅暗器者手一抖,从袖底激射出三枚暗器,分打今夏、杨岳上中下三路。两人各自旋身躲开。
    旋身之间,杨岳腰间露出六扇门的制牌,被小头目收入眼底,狠狠道:“原来你们就是官府的人!那就不必再与你们客气,杀!”
    “等一下!”今夏疾声道,“你们为了报汪直的仇,绑走夏正,将其肢解,难道以为胡都督会放过你们么!大批官兵即刻就到!”她想让他们有所忌惮,速速离去,她和杨岳才好脱身。
    小头目冷笑道:“胡都督当日将夏正送来,就该想到有今日。他杀了老船主,难道还想养子能活着回去么!”
    夏正是被胡宗宪送至倭寇处?!今夏愣住。
    “上!杀了他们,免得回去报信!”小头目一挥手。
    使刀者挥砍上前,今夏侧身避过,擒住对方手腕,试图夺下刀来。这些人并非武林高手,出招也没个章法,但下盘甚稳,气力也大,大约是常年在海上的缘故。今夏反被他手肘一格,正击在胸口,顿觉得气闷,仍摒气疾手点在他麻筋上,硬是抢下刀来。
    杨岳也夺了柄刀,且飞腿踢翻两人。
    今夏杨岳飞快地交换了下眼神,齐刷刷地朝小头目攻去。擒贼先擒王,拿了小头目,他们有了忌惮,才有可能全身而退。且这般近身搏斗,暗器容易误伤,料他们也不敢轻易将暗器出手。
    两柄刀堪堪砍向小头目,忽然从旁边伸出一柄东洋刀,雪般铮亮,牢牢地格住他二人的刀。力量之大,震得今夏虎口隐隐生疼。
    东瀛浪人!
    小头目朝东洋人叽叽呱呱说了一串东洋话,今夏和杨岳一个字没听懂,就看见小头目挥了挥手,其他持刀者皆退开些许,独独那名东洋人迈步上前。
    “他这是打算一个单挑咱们两个,胆子被惯得够肥的。”今夏知晓这些东瀛浪人习得是什么剑道之流,沾此在沿海横行,十分嚣张跋扈。
    杨岳用仅能让今夏听得的声音道:“没必要和他硬拼,脱身要紧。”
    “嗯……”
    两人作势拉开架势,预备与东瀛浪人应战。
    东瀛浪人持刀缓缓踱了几步,看他二人的目光就像在看毫无反抗之力的牛马之流。
    下一刻,今夏毫无预兆地将马蹄铁掷出去,正砸在东洋人的脸上,趁着他没反应过来,她与杨岳飞掠而出。
    脸上被砸出血来,东洋人气得哇哇直叫,小头目也怒了,
    数枚暗器破空而出,朝些许落后的今夏激射而来。
    今夏反应已算快,避开一个,用刀挡开一个,却仍被两枚射中腿部,疼得跪倒在地,无力再跑。
    白刃如虹,东洋刀向她劈下。

    杭州城内。
    岑寿已不知晓在院中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淳于敏见他这般焦躁不安,忍不住开口道:“我在这里很好,还有丫鬟和嬷嬷陪着。你若有事,尽管去办便是。”
    “淳于姑娘说得那里话,我没什么事儿要办,大公子原就要我照顾好姑娘,不可怠慢。”岑寿忙有礼道。
    “你……是在担心袁捕快他们吧?”淳于敏揣测问道。
    不提还好,一提岑寿就一肚子气:“大公子命他们呆在客栈,这下好了,跑得人影不见,待会儿大公子回来叫我如何交代。”
    淳于敏思量道:“我记得袁姑娘说去看一眼就回来,想是东城门远,所以还未回来吧。”
    “那丫头嘴里哪有实话,说是去东城门看一眼,说不定逛西湖去了。”岑寿没好气道。
    正说着,陆绎与岑福迈进院来。
    “谁去逛西湖了?”岑福笑问道。
    “袁……”岑寿支支吾吾道,“袁姑娘和杨兄弟出去了。”
    “他们去逛西湖?”陆绎问道,他原还想着难得来趟杭州,该抽个空带她逛逛西湖才是,没想到她倒自己溜了去。
    “不是,他们说要去城门外瞧一眼,也不知怎得,现下都没回来。”
    陆绎皱起眉头:“何时走的?你怎得不拦着他们?”
    “他们趁着我去喂马的时候溜走的,”岑寿冤枉道,“……大公子您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溜了。”
    岑福见陆绎眉头深皱,温言开解道:“他们头一遭到杭州城,年纪又小,爱新鲜热闹,逛逛街忘了时辰也是寻常,我现下就去沿路找找,大公子您不必太担心。”
    陆绎对今夏却了解得很,想当初在桃花林差点送了命,她都敢接着往里头闯,现下她若在城外面发现了蛛丝马迹,肯定会一路追踪下去。唯一的安慰是,好在杨岳和她在一块,若遇到危险,还可相互照应。
    “岑福,跟我去东城门。”
    陆绎淡淡吩咐道,顾不上与淳于敏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岑福责备地盯了岑寿一眼,赶忙跟上。


☆、第九十四章

“今夏!”杨岳折返回来,架开东洋刀,搀扶起今夏,心中焦灼不已。
    由于暗器上淬毒的缘故,今夏感觉到四肢正在慢慢麻木,对方那么多人,眼下她又受了伤,要与杨岳脱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杨岳来不及考虑太多,将今夏负到背上,侧身躲开一柄砍过来的刀,踢翻两人,就预备砍杀出去。
    “大杨,把我放下,赶紧去报信。”今夏朝他急道,“你背着我,咱们俩的命都得撂在这里。”
    杨岳似完全没听见,刀紧紧握在手中,只听得“当、当”两声,单刀击飞两枚暗器。
    东瀛浪人脸上的伤还滴着血,手持长刀,冲杨岳直接劈下——刀锋堪堪触上的一瞬,不知从何处飞来数柄长竹竿,砰砰砰砰,接连击倒数人,连东瀛浪人也不例外。
    杨岳还来不及转头去看,便有一辆马车驰到身侧,一人唤道:“快上来!”
    当下形势由不得他多想,杨岳负着今夏跃上马车,听今夏惊喜交加地唤了一声:“叔!你怎么在这里?”
    丐叔顾不得和他们多说,双手把持着缰绳,只道:“坐稳了!”
    他手中攥着数枚石子,激射向试图拦截马车的人,眨眼功夫,马车冲出包围。
    几名东洋人刚要往车上射暗器,却被小头目匆匆拦下,发狂大叫:“谁也不许动,我婆娘和孩子在马车上!”
    杨岳将今夏放下来,今夏朝沈夫人艰难一笑道:“姨,真好,又见着你了。”旁边还有一位紧紧搂抱着孩子的农妇,孩子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你何时又认了个姨?”杨岳奇道。
    “你别管,赶紧给我姨问个安。”今夏脸色苍白地笑道。
    杨岳拱手道:“多谢两位相救。”
    沈夫人微微一笑,先查看今夏腿上的伤,手法轻巧地把两枚袖里剑拔了出来,接着取了药丸,内服的,外敷的,一一处理妥当,马车颠簸对她而言毫无影响。
    “姨,她是谁呀?”
    今夏喝了点水,朝农妇努努嘴,好奇问道。
    沈夫人道:“她是村子的人,昨日她孩子被蛇咬了,我正好经过此地,便留下来给孩子瞧病。今儿这么巧,就碰上你们这档子事儿。”
    后边有马蹄声,杨岳撩开些许车帘,看见正是那名小头目满面焦灼地追上来,奇怪的是,他的身后并无其他人,竟是孤身一人追来的。
    沈夫人也看一眼,朝农妇道:“你娃他爹追来了,你放心,到城门外不远的地方,我就把你们放下去。”
    农妇点点头,目中似有哀求之意,又不敢多言。
    “这孩子命是保住了,这些药丸你收着,每日研磨半粒覆在伤口上,直到伤口消肿为止。”沈夫人交给她一小包药丸。
    农妇千恩万谢地收了。
    今夏身上虽有伤,仍掩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们村子里头那些男人是倭寇,你们可知晓?”
    “他们是几年前外出找营生做的,一开始他们也不说,我们也不知晓究竟是什么营生,只晓得来钱多,后来才知晓是跟着汪老板下海。这是掉脑袋的大事,谁家也不敢对外说,都只说自家男人在外头做贩卖生意去了。”农妇低声道。
    “他们绑了夏正,你们可知晓?”
    农妇摇摇头:“夏正是谁?”
    杨岳叹口气道:“这些事,他们不会告诉家里人的。”
    城门已在眼前,丐叔停下马车,后头追来的小头目也不敢近前,远远勒住缰绳,伫马望着这边……
    “官兵很快会到,你们女人孩子,能躲还是躲一躲吧。”今夏在农妇下马车时忍不住劝了一句。
    农妇神情有点发愣,仍是点点头,下了马车,抱着孩子给沈夫人磕了个头,才朝自家夫婿缓步走去。那小头目接到了她们,扶上马背,朝马车这边盯了一眼,才策马离开。
    马车内,今夏撑了撑身子,朝杨岳叹道:“一个村子的男人都去当倭寇,这事儿谁想得到?咱们今儿真是掉贼窝里去。”
    杨岳回想起来,一身冷汗:“下回你再说看一眼,我再也不信你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两位前辈,不知有没有看见今夏?”
    甫一听见这声音,今夏就把眼一闭,头一偏,径直作昏睡状。杨岳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掀开车帘跃出去,施礼道:“陆大人,我们在这里。”
    陆绎看见车内今夏的身影一动不动,掩不住语气中的紧张:“她怎么了?”
    沈夫人道:“腿上受了点伤,好在并未伤筋动骨。”
    “你们遇上什么事了?”陆绎看向杨岳,语气已有责问之意。
    “我们、我们就是……”
    “我亲侄女都挂了彩,险些连命都送掉,你这么凶神恶煞地还打算问罪么!”丐叔开口就训斥他,顺手把马车的缰绳丢给陆绎,“赶紧的,进城找个地方喝口茶给我们压压惊。”
    岑福见状,上前喝斥道:“你是何人,胆敢对我家大公子无礼!”
    “嘿!你这娃娃哪里冒出来的,我管教自家孩子,你管得着么?”丐叔示意陆绎,“乖孙儿,晚上罚他睡马厩去,要不然你爷爷我气不顺。”
    陆绎哭笑不得,自然也没法和岑福解释清楚,只将缰绳递给他:“两位前辈与我有恩,不得无礼。”
    岑福接过缰绳,不敢再多问。
    马车进城,一路上杨岳将所发生之事一一向陆绎作了禀报。陆绎眉头深皱,吩咐岑福赶紧去向胡宗宪禀报此事。
    到了客栈,陆绎探身到马车内,将今夏抱出来。
    因觉得这事着实不好交代,今夏依然在装睡。丐叔探头过来看了眼:“刚才还挺精神的,怎么这会儿就蔫了?是中毒的缘故?”
    沈夫人笑了笑,道:“东洋人的毒只怕还没有这么强的功效。”
    靠着陆绎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今夏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却正正对上陆绎的双目,她赶紧复闭上。
    “你若真困就睡,这么装不累么?”陆绎抱着她边行边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今夏偷眼看他神情,想知晓他是不是着恼。
    刚进小院,一直不安等着他们回来的淳于敏看见今夏被陆绎抱着,先是一愣,紧接着关切问道:“袁姑娘怎么了?受伤了?”
    今夏大窘,赶忙挣扎下地:“我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
    为了证明自己当真没事,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挨到沈夫人身侧,扶着她笑道:“姨,我们这边还有个人,得请您去看看。”
    “你这孩子事儿还真多,”丐叔直摇头,“像你这么会生事儿的,得弄个太医院跟着才好。”
    “叔,太医院哪里比得上我姨。”
    今夏挽着沈夫人,引着她往阿锐房中去,转头望了陆绎一眼,满满的欲语还休:我这趟也算是颇有收获,您大人大量,就别和我计较了。
    阿锐房中,沈夫人为阿锐把过脉,皱了皱眉头,又取了银针试探他的穴道,连着试十几处穴道才停手。
    “如何?”陆绎问。
    阿锐也紧盯着沈夫人。
    “能治,”沈夫人简短道,“只是……”
    “前辈但说无妨。”
    “中毒之后,他身上经脉受损,毒虽已解,但要使经脉回复,需每日用金针刺穴,由此刺激经络,让经络慢慢回复。”
    “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少则数日,多则月余,要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而定。”
    陆绎问道:“不知前辈可否能留下来替他疗伤?”
    “正是此事为难。”沈夫人抬眼看他,不避不让道,“我离开扬州,便是不想与你们官家有瓜葛。当日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阿锐眼中原本已有些许光亮,听了这话,顿时暗淡下去。
    “姨……”今夏未料到她这般干脆地拒绝。
    “可是他并非官府中人,前辈可否再考虑一下,”陆绎劝道,“诊金方面我可以加倍。”
    沈夫人摇摇头,朝一旁的丐叔道:“我们走吧。”
    今夏瘸着腿,蹦跶着追上前,急唤道:“姨、姨……等等……”
    “你这伤口,再换两次药就好了。”沈夫人停住脚步,看着今夏,“你该知晓,我并不欠你们的,想治什么人,全凭我自己做主。”
    “是是是,姨,当然都听您的!”今夏陪着笑,扶着她朝外走,边走边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当晚辈,肯定一个不字都不说。我和大杨今儿的命是您和我叔救的,您总得让我们好好谢谢你们吧,我家大杨最会做饭了,姨您就赏个脸,和我们一块儿吃顿饭,我叔也得喝杯酒,压压惊是不是?”
    沈夫人瞥了眼丐叔。
    丐叔立时做出一副妇唱夫随的模样,恭顺道:“我都听你的,酒什么的……我不在乎。”
    沈夫人忍俊不禁,笑了笑。
    今夏趁机踢了踢杨岳,杨岳会意,忙道:“两位稍坐,我现下就做饭,很快、很快就好。”说罢,他就急急赶去灶间。
    “先说好了,用过饭我就走。”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姨,您稍坐一会儿,我给您煮一壶好茶来。”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没奈何地拉住她:“你别闹腾了,伤口若是裂开,又要换一次药。”
    今夏呲牙道:“好像已经裂开了。”
    待沈夫人重新给今夏换过药,陆绎才将她送回房中休息。
    将她放到床上,陆绎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知晓她的伤口沈夫人已处理过,没有大碍,可此前听杨岳那番讲述,她今日着实惊险万分,若非正巧遇上丐叔,说不定现下她早已……他不敢再往下想。
    今夏脑中转的还是怎么才能留住沈夫人一事:“沈夫人这事,怎么办才好?”
    “她的事怎么办我不知晓,不过你私自出行,是要扣银子的。”陆绎悠悠道。
    今夏不满道:“哥哥,能不能别老拿银子说事儿,伤感情。”
    陆绎靠过来,近到她都能数清楚他的睫毛时才低低道:“你,能不能听点话?”说这话时,他眼底有一片模模糊糊的水泽,她看着,心里隐隐不安。
    “你真的很担心我?”她问。
    也不知为什么,她虽然知晓陆绎喜欢她,可总觉得并不真实,想他多半是觉得自己有趣或是好玩,喜欢自己便像是喜欢小猫小狗一般。加上陆绎平常对她也是戏弄调侃,玩闹一般,她并不曾想过他当真会为自己担心。
    陆绎不语,目光挪开些许,手轻轻掠着她前额的头发。
    “不用担心,我命大得很,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有金甲神人护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这样,倒叫今夏心中愧疚得很,觉得还不如被他狠狠责骂一通,只得胡言乱语地安慰着他。
    闻言,陆绎微微笑了笑,过了半晌,才道:“就算是为了我,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行不行?”
    “……嗯,我知道了。”甚少听他说这般软话,今夏心里也不好受。
    陆绎长长地叹了口气,似要将心中的不安遣走。
    今夏岔开话题道:“沈夫人不肯留下来给阿锐疗伤,这事怎么办?”
    “她对官家排斥得很,看来是没办法。”
    “哥哥,你是堂堂锦衣卫四品佥事,怎得会没法子呢?”
    “沈夫人于我有恩,”陆绎叹了口气道,“锦衣卫的手段,我不想对她用。”
    “……我叔若是开口的话,说不定沈夫人会肯替阿锐疗伤。”今夏犯难道,“只是,不知晓我叔肯不肯帮这个忙?对了,上回我叔肯帮你,因为你们是爷孙俩,要不,咱们就说阿锐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陆绎看着她,半晌才道:“我替我爹谢谢你。”


☆、第九十五章

心里头装着事儿,便是身上有伤,今夏也躺不住,待陆绎一走,她便一瘸一拐地跑到灶间看杨岳做饭。
    “润饼?”她看杨岳正在烫面团,“这回陆大人出银子,你可着好材料做,用不着这么省。”
    杨岳笑了笑:“你看沈夫人像哪里人?”
    “她往东南走,应该不是浙江就是福建。”
    “我猜是福建人,方才见店小二给她端茶时,她不喝龙井,要的是安溪的铁观音。”
    今夏抚掌笑道:“还是大杨你机灵,知晓投其所好。”
    待杨岳将诸样菜肴齐备,布置妥当,请沈夫人和丐叔入席。今夏腿虽伤着,热诚倒是不减半分:“姨,你们是不是头一回来杭州?杭州美景甚多,西湖、雷峰塔、灵隐寺……要不多留两日,我领着你们去逛逛?”
    “腿都瘸着,还这么贪玩。”丐叔道,“丫头,我记得你也是头一遭来杭州吧?还领着我么去逛。”
    沈夫人看见润饼果然怔了怔。
    “你怎得会做这个菜?”她问道。
    杨岳道:“我爹爹爱吃,在家时也常做,只是这个浒苔不易得。”
    今夏在旁笑眯眯道:“姨,你若爱吃大杨烧的菜,就多住几日,让大杨天天烧给你吃,我保证不带重样的。”
    沈夫人知道她想法设法劝自己,笑着摇摇头,也不理会她,接着问杨岳道:“你爹爹是福建人?”
    “哦,那倒不是,想是他早年间吃过,一直记着这个味道。”
    沈夫人笑了笑,动手取了饼皮,挟菜道:“我也好些年没吃过,真没想到在这里能吃到……你爹爹是谁?”
    “我爹爹是六扇门的捕头,杨程万。”
    听到这个名字,沈夫人神情骤然定住。
    杨岳并未留意到沈夫人神色有异,尴尬笑道:“您大概没听说过他,他腿上有伤,也不会派大案子给他,我没出息,爹爹的本事只学到皮毛……”
    今夏却已留意到沈夫人神色不对,试探问道:“姨,你听说过我师父?”
    “……没、没有,应该没有。”沈夫人回过神来,“只是这名字听着有像一位故人,请问‘程万’是哪两个字?”
    “鹏程万里,里面的程万。”杨岳答道。
    “哦……同音不同字,是我弄错了。”
    沈夫人低首将饼皮慢慢卷起来,不知为何,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今夏看在眼中,心下不免生疑,只是记挂着阿锐的伤势,顾不得这层,想着还得赶紧想法劝沈夫人留下才行。
    “姨,您是不是有什么故人在京城里?要不我帮你找?我好歹是六扇门的捕快,虽说没官阶,可人面还是有的,找个把人不成问题。”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转头看着她,也不言语,就是盯着她看,时候长得让今夏有点发毛。
    “叔、叔、叔……我姨怎么了?”
    丐叔也不明白,嗅了嗅碗盘:“你们不会在菜里头给她下药吧?”
    今夏气结:“叔,你这脑袋就是个摆设,也就我姨才不嫌弃你。”
    此时,沈夫人方才缓缓开口,神情认真问道:“袁姑娘,你为何总唤我‘姨’?”
    “……”今夏愣住,“就是、就是看着您特亲。”
    “她看谁都特亲。”丐叔适时地插上一句。
    今夏不满:“你是我亲叔吗?”
    “你是我亲侄女吗?”
    “您别忘了,您还有个亲孙子在这里。”今夏清清嗓子,继续办正事,“他方才在楼上就和我说,特别希望您多住些日子,好好孝顺孝顺您,这样回了京,向他爹爹也有个交代,向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叔,您看他一片孝心,要不您委屈委屈,成全他吧!”
    丐叔听得很受用,却半点没往心里去,笑道:“你这娃娃真是会说话,我觉得,他应该请我进京城,然后和他爹爹一块儿来孝顺我,这样才有诚意,是不是?”
    “行!”今夏豪爽道,“我这就让陆大人写信给他爹爹,让他们在京城备好三进三出大宅子,您多留几日,等回信到了就接您进京城。”
    杨岳在旁连连咳嗽,示意今夏别乱说话。
    丐叔提醒她道:“丫头,你还没嫁过去呢。”
    说话间,陆绎缓步踱进堂来,温和道:“今夏,前辈若是主意已定,你就不用再劝了。阿锐那边,我再想法找大夫就是。只是现下不太平,两位前辈再往南走,一定多加小心。这里除了一点盘缠,还有我的一封亲笔书信,若是遇到为难之事,希望此信能替前辈解围。”他将一方木盒递给丐叔。
    “你写了封信?”丐叔要打开盒子,却被陆绎按住手。
    “将来用得上的时候再看吧。”陆绎自嘲笑了笑,“我也知晓我人微言轻,不过幸而有个爹爹,旁人多半还肯看他的面子,所以我偶尔也不妨狐假虎威。”
    今夏猜不透陆绎用意,正自心中疑惑,却听见沈夫人道:
    “我们不走了,就留下来先替他疗伤。”
    “姨!”今夏惊喜道,“您,当真肯留下?……为什么?”
    丐叔也不解:“为何又不走了?”
    沈夫人平静如斯,淡淡解释道:“孩子们一番盛情,菜做得又好,不妨多住时日便是。”
    陆绎亦没想到沈夫人会突然改变主意,笑道:“如此甚好,我让店家给两位前辈安排两间上房。”
    “不用了。”沈夫人看向今夏,“何必破费,我与这孩子挤挤就成。”
    今夏再次愣住。
    沈夫人自自然然道:“你腿上还有伤,住在一起照顾你也方便些,总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姨。”
    “那我……”丐叔转向杨岳,深情道,“你睡觉不打呼噜吧?”
    “……”
    趁着沈夫人给阿锐施针,今夏瘸着腿将陆绎悄悄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你查出沈夫人的身份了?”
    “嗯?”陆绎皱着眉头打量她的腿,“你怎得就不能好好歇着?”
    “你莫瞒我了,若是不知晓她的身份,你何必写什么书信。”今夏道,“他们遇上倭寇,你的书信能管什么用,必定是官家找她麻烦时,让她把书信拿出来解困。”
    陆绎暗叹口气,不知该埋怨她太聪明,还是庆幸她太聪明。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飞鸽传书。”他只好如实道来,“沈夫人她是……福建泉州原先有个林家,六代行医,沈夫人是林家的小女儿,闺名林鹭羽,十几年前许给沈煅,还未来得及过门,沈煅便出了事。”
    “沈煅是何人?”
    “你不记得沈煅,应该记得沈鍊,沈煅是他弟弟。”
    “沈鍊!”今夏惊讶之余,明白了些许,“沈鍊被严嵩所害,连两个儿子都死了,如此说来连他弟弟也没逃得了?难怪沈夫人是望门寡……不对啊,哥哥,沈夫人既然没过门,就应该住在娘家,难道她娘家也被牵连了?”
    陆绎长叹口气:“此事倒还不至于牵连她娘家,只是她娘家还有个姐姐,她姐姐的夫婿是夏长青。”
    “夏长青?”今夏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熟悉。
    “夏长青是夏言的长子。”
    前首辅夏言之子,今夏这下子全明白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夏言死后,林家也被抄了家,当时林鹭羽因寄住在外婆家中,逃过此劫。”陆绎看向今夏,“所以沈夫人肯搭救你,我已感激不尽,不愿再多为难于她。”
    “真没想到沈夫人身世如此坎坷。”今夏轻叹口气,“不过,她为何突然又答应留下来了?”
    陆绎摇头道:“我也不明白,难不成你那些花言巧语起了作用?”
    “花言巧语……那叫舌灿莲花,哥哥。”今夏呲牙,“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岑福匆匆从外面赶回来,向陆绎禀道:“大公子,官府派兵过去,村落里的人已尽数逃走,追出数里也只抓到些老幼妇孺。”
    陆绎点头。
    “胡都督也亲自去了,还找到了夏正被肢解的那间屋子,凶器是一柄钝镰刀。”岑福叹了口气,“……是活剐,想来夏正受了不少罪。听说回来的路上,胡都督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是被抬回府里的。”
    “现下呢?”
    “我打听过,说是急痛攻心,人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
    今夏不解:“既知有今日,他何必把夏正送去。斩汪直之时,他就该知晓夏正是死定了。”
    陆绎回想昨日胡宗宪的神情。难怪他始终心事重重的模样,与自己觥筹交错、欣赏歌舞之时,想必他一直悬着心,等待着夏正的死讯传来。
    “夏正何时走的,你可查清楚了?”陆绎问岑福。
    岑福点头道:“是去年中秋前,夏正前往舟山,当时汪直的养子毛海峰正在舟山。之后,夏正再也没有回来过。”
    “去年中秋!”今夏提醒陆绎道,“昨夜两位姑娘就曾说过,去年中秋胡宗宪的心情甚好,说过年要带她们去普陀山,莫非与此事有关?”
    陆绎静默不语,眼风扫过屋脊处,看见黑影一闪而没,淡淡笑了笑。
    “天色不早,都去歇些吧。”他道。
    岑福恭敬退下。
    今夏也转身蹦跶着往回走,才走了几步,全身骤然腾空,已被陆绎轻松抱起。
    “我不回房,我要去看看阿锐!”她比划方向。
    “他在施针,衣衫都脱了。”
    今夏不解:“不碍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
    堂堂一个大男人,还是锦衣卫四品佥事,居然如此迂腐。今夏颇费口舌地向他解释看到不穿衣衫的男人是不会长针眼的,她当捕快以来,活的死的都看过,压根没事。结果陆绎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只问了她一句:“若是有个女子不穿衣裳站我面前,我是看还是不看?”
    “当然不能看!会长针眼的!”今夏义正言辞。
    “你知晓就好。”
    陆绎施施然地走了。


☆、第九十六章

待到沈夫人回房的时候,今夏还在试图想出为何她自己能看,而他却不能看的道理来,绞尽脑汁而无果。
    “姨,您辛苦了。我给你捶捶腿?烫个脚?……”
    沈夫人制止住想站起来的今夏:“你就坐在那里别动,对我好就消停点,免得伤口又得换药,更麻烦。”
    今夏只得不动,笑眯眯道:“还是我姨知晓心疼人。”
    “你呀,全身上下长一张嘴就够了。”
    沈夫人净了手,坐到梳妆台前,仔细地将发髻拆下来,把头发慢慢梳通。今夏靠着床框,看着她梳头,笑道:“您头发保养得真好,跟缎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边梳头边问她。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成日张罗着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性子,夏天生的吧?所以叫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转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难道不知晓自己何时出生?”
    “我是我娘从堂子里抱回来的,所以具体的日子我也不知晓。”今夏如实道。
    “哦……”
    沈夫人复转过头,也不看她,只一下一下地梳头,过了良久,才听见她问道:“那年抱你回来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岁光景。”今夏回想着,笑道,“我娘说,堂子里的小孩就数我最能吃,她想着肯定好养活,就把我带回来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紧紧地攥着,尖齿深深嵌入肌肤,沈夫人定定坐着,头也不敢回,呼吸却是控制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么了?”今夏问道。
    沈夫人深吸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没事……只是没想到你是个可怜孩子。”
    “才不可怜。”今夏笑道,“那条街的孩子就数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没人敢动我一手指头。”
    她满脸幸福地回想着儿时战绩,沈夫人悄悄回头望着她,目中无限温柔。

    “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聋子吃了听得见……”
    几个小孩子在灵隐寺前边玩边唱。
    旁边,一位身穿灰衫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扶着一位比她更老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白发老妇双目浑浊,手中竹杖哆哆地戳着石阶,已是看不见路,全靠灰衫老妇人来引路。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洗得发白,脚步蹒跚地慢慢地沿着石阶往上走。
    到了灵隐寺,灰衫老妇寻到一位小沙弥:“小师父,我们要找大和尚为我家相公做场法事。”
    小沙弥双手合什,施了一礼:“两位施主,我师父和诸位师叔日前并不在寺中。请两位施主改日再来吧。”
    白发老妇失望道:“请问你师父何时能归来?”
    “岑港官兵死伤过千,师父和师叔赶去超度亡灵,恐怕短期之类不会回来。”
    “岑港……”白发老妇口中喃喃着,转向灰衫老妇,“谁啊,谁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妇叹了口气。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发老妇喃喃着转身,竹杖哆哆嗦嗦地点着地。
    小沙弥只道这两位妇人的亲人也在军中,眼下倭寇横行,军中死伤甚多,想来她们也担忧家人的安危。他叹了口气,返身回到庙中,跪在木鱼前喃喃念经。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会儿吧。”灰袍老妇寻了块石头,用衣袖掸掸干净,小心翼翼地扶白发老妇坐下。
    不远处,孩童们还在唱着:“……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
    白发老妇痴痴地听着,突然道:“五儿也爱吃豌豆糕,家里没有,我得去给他买……我要回家了。”
    “好,咱们这就回家。”灰衫老妇顺从答道。
    “回徽州,回歙县。”
    “……娘。”灰衫老妇没料到她这么说,楞了楞。
    “这些年,委屈你了……”白发老妇的手摸索着抚上灰衫老妇的脸,“五儿白白做那么大的生意,你也没享过一天福。”
    “娘,您别这么说……您坐一坐,我去讨些水给您喝。”
    灰衫老妇匆匆背过身,抹去不愿让白发老妇发觉的泪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听见身后动静不对,回头一看,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蒙面人,手持利剑,朝老妇刺去。
    “娘!”她惊恐大叫。
    老妇目不能视,虽不知晓发生何事,但从儿媳妇的惊叫声中也有所察觉。她非但不惊不躲,反倒面露笑意……
    剑锋堪堪刺到老妇的一瞬,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支细细长长的竹枝,上面竹叶青翠,看似柔弱,却生生将两柄长剑格挡开来。
    一人蓝衫蹁跹,轻飘飘地落在老妇身前,对蒙面人笑道:“两人贵姓?”
    “哪来的野道士,滚!”
    蒙面人自然不会理会他,长剑一抖,绽出数朵剑花,朝蓝道行攻去。只见长剑雪亮如银,竹枝青翠欲滴,竹叶纷纷,片刻后再分开时,两名蒙面人的面巾皆被竹枝划开……
    “还不走?”蓝道行笑道,“我奉劝一句,脸也就罢了,若是裤腰带被割开来,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暂交手之后,蒙面人已意识到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彼此对视一眼,转身纵身跃走。
    “娘、娘、娘……”灰衫老妇扑向白发老妇,连声唤道。
    白发老妇一动不动,身上虽未受伤,却已是呼吸全无。
    蓝道行转身,探她的脉搏,长叹了口气:“寿数已到,还请施主节哀顺变。”他伏身背起老妇的尸首,往山下缓步行去,灰衫老妇蹒跚跟上。

    客栈小院的内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过,今夏尚来不及招呼他吃点东西,就见他一脸肃色地快步拐过内堂,径直朝陆绎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腿脚不便,撺掇杨岳上去听听墙根,杨岳直摇头。
    过了一会儿,岑福方才出来,今夏忙招呼他来用饭,关怀备至地替他盛了饭送至面前。
    “出什么事了?”她殷勤地将整碟子四喜烧卖推过去。
    岑福瞥了她一眼,倒也不瞒她:“赵文华,你可知晓?”
    “工部尚书赵大人,谁能不晓得。”
    岑福点头:“赵大人因筑正阳楼不利,被贬为庶民。”
    “正阳楼?”今夏想起来,“是圣上的新房子吧,听说去年就动工了,还没修好?怨不得圣上着急上火。不过,严大人怎么不帮着劝两句,帮干儿子一把?”
    赵文华认严嵩为义父,是严党的重要干将,在朝中横行多年。去年虽因私自向圣上进献百花仙酒而得罪了严嵩,好在又送了许多重礼补救回来。莫非严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于援手?
    或者,这是严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听了这事怎么说?”今夏问岑福。
    “大公子说——‘哦’。”
    “就这样?”
    “就这样。”
    岑福已开始吃烧麦。
    今夏在旁一径出神,连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严世蕃定然看出赵文华的异心,便是严嵩念旧情饶了赵文华,以严世蕃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陆绎独自一人在房中,眉间若蹙,也在仔细思量着——赵文华被贬一事,若如阿锐所说,那么说不定就是严世蕃所筹划,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赵文华是胡宗宪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贬,胡宗宪朝中无人说话,一旦被弹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无疑,这很有可能是严世蕃的第二步棋;至于第三步棋……
    正如阿锐提醒,他若帮了胡宗宪,那么通倭的罪名也会有他一份,胡宗宪罪名落实,他便逃不了干系,到时便是爹爹也难说上话。
    让陆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严世蕃为何认为他一定会帮胡宗宪?
    自入浙江以来,他所查的证据,皆是对胡宗宪有弊无利,加上他与胡宗宪也无交情,根本没有理由帮胡宗宪。
    入夜,陆绎在桌旁,半披素袍,点灯夜读。
    窗棂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身推开窗,正看见蓝道行人影飞掠而出,停在不远处屋脊上等着他。
    拢好衣袍,熄了灯,陆绎跃出窗外,追上蓝道行。
    两人皆是轻功了得,一路腾挪跳跃,飞檐走壁,月影般无声无息,直至杭州城内一处偏僻的老宅内,蓝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刚刚去世。”蓝道行简短道。
    陆绎眉头一皱。
    蓝道行补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寿终正寝,不是被人所杀。不过,你所料也没错,确实有人想杀她们。”
    “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宪去年特赦汪直母亲之后,特地拨给她们婆媳俩住的宅子。”蓝道行看着陆绎眼色,耸耸肩道,“这处宅子已经被封多时,胡宗宪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敢回来的……走,我带你去见她。”


☆、第九十七章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点灯,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内,汪直之妻,汪杨氏平静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见陆绎进来也丝毫未有惊慌之色,似乎这世上已再无能让她动容的事情。
    “蓝道长是个好人,帮着我给婆婆置办了棺木,让她入土为安,我心里很感激他。他说,有人想问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杨氏开口问道。
    陆绎点头:“正是在下。”
    “你想问什么,说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过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沉吟片刻,才问道:“这处宅子是胡宗宪让你们住的,看这桌椅,那时他对你们很好呀。”
    汪杨氏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平平道:“那时是很好,他把我婆婆从牢里接出来,给她请了大夫瞧眼睛,还送了好些人参肉桂,让她补养身子。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圣上决定开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来了?”
    “他很多年没回来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赏格贴得到处都是,他连上岸都没法子。在他砍头前,我上一次见着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杨氏半仰着头,目光并无焦点,似沉浸在回忆之中,“胡宗宪总哄着我婆婆,说我相公就快回来了,马上就能一家团圆了,我婆婆欢喜了许久,眼睛不好使还纳了好几双鞋,让人给我相公送去,就盼着他回来。”
    “你相公有来信么?”
    “有,搬进这宅子后,相公的信也多了。信里也总说要来看我们,还说陪婆婆一块儿过年。”汪杨氏的手往虚空处指去,“婆婆还阉了火腿、腊肉,就吊在那里,说是等过年的时候给相公吃。”
    “你认得你相公的信?会不会是胡宗宪请别人代笔,故意骗你们?”陆绎问道。
    “不会,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会写,若是旁人写信,不懂得这些避忌,一看便知晓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宪骗了。”汪杨氏平静地叙述着,此时已不见悲伤。
    “后来,你们为何离开这所宅子?”
    “去年中秋刚过,大街小巷都在说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宪也还总送补品来,还让我们莫听外间的闲言碎语。直到小峰送了信来,我才知晓胡宗宪翻脸了。小峰担心胡宗宪会对我们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们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陆绎微一思量,就明白过来,“是毛海峰吧?”
    汪杨氏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答道:“小峰,听说他现下在岑港,胡宗宪大概也要他死……这位公子,我知晓你是官家人,你能见到胡宗宪吧?”
    “可以。”
    “那就好,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他——”汪杨氏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报!”
    原本立在堂外的蓝道行听见此话也转过身来,望向汪杨氏。
    过了半晌,陆绎才轻轻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汪杨氏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起身道:“蓝道长,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蓝道行望向陆绎,见陆绎点了点头,想是已无话可问,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帮我送这位公子出去吧。”
    汪杨氏颤颤巍巍地拐过内堂,虽无灯火,但她对此间甚是熟悉,摸索着往前走着,寂静的夜里,能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
    月色清冷,陆绎缓步行至中庭,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你打算怎么办?”蓝道行问道。
    “她虽是汪直之妻,但是……”陆绎摇摇头,“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
    蓝道行点头:“此事不难,只是胡宗宪那边不见得肯放过她,今日那两名杀手,若我没猜错的话,就是胡宗宪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着我,大概是担心我知晓太多。”陆绎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现下才想起要杀她们?”
    “或许毛海峰将她们藏得好,他一直没找到。我若非在乱葬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
    “还是不对……”
    陆绎颦眉: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一开始就存心欺骗她们,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杀了她二人,胡宗宪非但没有,反倒还继续送补品安抚她们。除非是……
    “怎得?”蓝道行问道。
    “汪杨氏所说,虽是事实,但以她这些日子的经历,恐怕话中的偏颇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陆绎道,“她的丈夫、儿子都死在胡宗宪手下,现下婆婆也死了,养子正被围剿,她对胡宗宪定是恨之入骨,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转告的那句话。”
    “你觉得胡宗宪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个养子。”陆绎叹了口气,“夏正尸首被送来的那日,你若见过胡宗宪,就知晓夏正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了。”他尚记得吊唁时看见胡宗宪头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动不动,抚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
    “这世道,都在比谁的儿子死得快么。”蓝道行叹道,“胡宗宪若是汪杨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说明他没有勾结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关系并不一般,这事儿捅到上头,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你当心点,我瞧胡宗宪这两浙总督来之不易,他可不愿挪地方。”
    陆绎笑了笑:“你自己也当心。”说罢,他翩然跃上屋顶,足尖几下轻点,人已行远。
    蓝道行独自在中庭立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入内,经过汪杨氏屋子时,侧耳细听片刻,却听不见呼吸声,心下一沉,推门入内,看见汪杨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柄带血的剪子,脖颈处涌出的鲜血将灰衫染得暗红。
    原来她所说的回家,竟是这般……
    蓝道行伫立着,深闭起眼,长叹口气。
    夜阑人静,鼓靠着鼓,锣靠着锣,月亮爷靠着沙罗树,牛郎织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脸慈爱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脚;丐叔一脸嫌弃地踹了脚打呼噜的杨岳;阿锐面无表情地盯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四下寂静无声。

    月明星稀,陆绎仍自窗口跃入屋中,刚一落地,便发觉不对,左右两侧各有劲风袭来,饶得他反应甚快,双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两柄长剑自他眉梢险险掠过。
    他未用兵刃,仅凭步伐精妙,在两柄长剑之间避让躲闪。数招之后,瞅准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顺势将一柄长剑夺过。
    陆绎旋身站稳,也不急着出剑,借着月光打量来者。
    打斗声惊动左右,门外岑寿急急赶来:“大公子,可是有事?”
    “来了两位客人。”
    陆绎说着,手腕轻抖,长剑激射而出,剑穿过其中一人的肩膀,钉入窗棂,那人惨叫出声。
    另一人见状不妙,持剑想逃,岑寿破门而入,见状拔出绣春刀,刀剑相击,迸出火花,叮叮当当,打得好不热闹。
    由得岑寿去对付,陆绎也不理会。
    门外,岑福赶了来,今夏瘸着腿也赶了过来……“大公子,您没事吧?”岑福忙道。
    “没事。”陆绎回头看见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还真爱凑热闹。”
    看见陆绎没受伤,今夏就安了心,探头去看被钉在窗上的人:“他们是谁?”
    “你看呢?”陆绎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问她。
    今夏大乐,点了灯,搓搓手上前道:“看着虽然面生,不过搜个身大概就能知晓了。”
    这边有岑福相助,岑寿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认得他,他是胡宗宪身旁的副官。”岑福一眼认出。
    陆绎扫了两人一眼,面上丝毫未有惊讶之色:“你们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么?今日怎么有兴致到我房中来?”
    两人沉默不语,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便猛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寿在诏狱多年,早有防范,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钳住他们的喉部,让他们动弹不得。
    “这样就要寻死?真是两条汉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啧啧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强一点呢。”陆绎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转向黑衣人道,“两位对胡总督一片赤胆忠心,在下很是欣赏。你们也不必急着寻死,我有句话请你们带给胡都督——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罢,他示意岑福放了两人。
    两名黑衣人见陆绎果然放了他们,拾起剑,从窗口跃出去。
    “就这样放了他们?也太便宜他们了!”岑寿忿忿然,“敢来动大公子,活得不耐烦了吧,胡宗宪是吃了豹子胆,他就不怕老爷吗?”
    今夏好心解释给他听:“人若死在这里,胡宗宪肯定告诉你家老爷,是倭寇干的,说你家大公子壮烈殉国,说不定还给他封个抗倭英杰,抚恤金肯定少不了。”
    “你还真看得起我。”
    陆绎顺手替她拢了下头发,因为是从床上赶过来,今夏头发都是披散着的。岑寿看着自家大公子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将他的头别开来。


☆、第九十八章

“平常不见你反应这么快,今夜怎得比我还早赶过来?”岑福问他,岑寿的房间比他的还远。
    “阿锐说大公子房中有人,我初时还不信,后来察觉不对才赶过来。”
    岑福不敢置信:“他耳力这么好!”
    陆绎道:“阿锐受伤之前,功夫就在你们之上,不奇怪。”
    门外,淳于敏的丫鬟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下子就看见了窗棂上的血迹,吓得哆哆嗦嗦,声音也直发抖:“是不是死人了?”
    “没有。”陆绎沉声吩咐道,“岑福,送她回去,说明缘由,别吓着她们。”
    岑福领命,见岑寿还杵在当地,便连他也一并拖了出去。
    陆绎低头看见今夏的脚,鞋袜都没穿,烛光下,白皙地晃眼。
    “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赶来看我。”他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脚裹起来,微笑着看她,“看来你真的很担心我。”
    “那是……不过,哥哥,你究竟查到什么了,逼着胡宗宪非得杀你不可?”今夏扳着他的脸,“不许骗我,不许瞒我。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好撞上屋子里的黑衣人。”
    陆绎赞许道:“说说看,我哪里露了痕迹?”
    “你的靴底沾着青苔和露水,你再看看窗框上,还有地上……”今夏指着窗子,比划着,“你从窗子跃进来,滑身躲过偷袭,然后再一转……再清楚不过了。”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陆绎说着,身子欺过去,就势吻住她。
    被他一亲,今夏脑袋就有点糊里糊涂起来,又总觉得什么事情没弄明白,过了片刻,猛得推开他,大怒道:“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胡宗宪要杀你……不许对我用美人计!”
    想不到她还是惦记着这事,陆绎抿了抿嘴唇,偏头看她道:“美色当前,颇有定力,看来袁捕快年内升职有望。”
    见他继续东拉西扯,今夏更加确定他有事故意瞒着自己,眉间蹙起:“怎得,我就这般让你信不过?就是不能告诉我?”
    “不是……”
    陆绎叹了口气,便将今夜见到汪杨氏之事告诉了她,只是隐去蓝道行的身份。
    今夏听了半日,又想了半日,觉得此事实在是一团乱麻,叫人无从判断,只得道:“那,胡宗宪到底有没有通倭?”
    “你觉得呢?”陆绎照例反问她。
    “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将汪直引上岸,汪直被捕,说明胡宗宪是用计,并没有通倭;可在汪直被捕后,胡宗宪还往她家送东西,这就可疑了,莫非此事是一场误会,他还想将汪直放出来,那他肯定是通倭了;但我再一想,也许胡宗宪是为了稳住倭寇,不让他们动夏正,所以佯作善待她们,那么他还是没通倭寇……”今夏嘴皮子呱啦呱啦,分析出千头万绪,“不过最要紧的一件事,今晚胡宗宪派人刺杀于你,显然心中有鬼,说明他还是通倭了!”
    “那倒未必,官场之上,无风也能起三层浪,他或许对我有所误解,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也是有可能的。”陆绎淡淡道。
    今夏狐疑地盯着他:“哥哥,我怎么觉得你在帮他说话呢?你想,夏正是被他送往毛海峰处的,他又派人追杀汪直家眷,现下还来杀你,这些事情层层叠叠,至少能证明在通倭一事上他绝对有问题。”
    “此案证据不足,不能草率定案,需再细查。”
    陆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门外忽得响起叩门声,随即是沈夫人的声音:“今夏,你在里面么?”
    “……我在!”
    今夏掀了被子,忙就要下地去开门,被陆绎拦住,他自己去开了门。
    沈夫人立在门口,拎着她的鞋子,也不进来,口气不善地责备道:“今夏,你是个姑娘家,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大半夜的呆在男人屋子里成何体统,赶紧回来。”
    “啊,哦……”今夏有点楞住。
    陆绎面上倒是平静得很,还将鞋子递过来给她。
    今夏穿了鞋子,带着一肚子疑惑,乖乖跟在沈夫人身后回了房。
    陆绎掩上门,既有点舍不得,却又暗松口气:她再呆下去,刨根究底的,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次日清早,杨岳盛了白粥,端给今夏,问道:“昨夜里发了什么事?”
    今夏拿了个三丁大包,边吃边诧异道:“你睡得也忒死了,昨夜里闹那么凶,竟是一点不知晓么?”
    杨岳很是郁闷:“我早就听见动静,想赶上去,可被你叔摁住了。他说陆大人对付得来,用不着我多事,说什么也不许我上去。他功夫那么好,劲道又大,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摁得动都不能动。”
    “想不到我叔还挺聪明的,不用看就知晓陆大人肯定没事。”今夏赞叹了几句。
    杨岳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夏附耳过去,正欲告诉他,忽见店小二领着一名小厮进来。
    “在下奉胡都督之命,将此物呈给陆大人,并请陆大人过府一叙。”
    “胡都督?!”
    今夏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小厮,昨夜刚闹那么大阵仗,今早胡宗宪就像没事一样派人上门,还要请陆绎过府一叙,真当旁人都是呆子不成。
    岑福迎上前,安全起见,启了匣子看一眼,才皱眉合上。
    “大公子,胡总督派人请您过府一叙。另外还送了……”
    听见岑福声音略顿了顿,陆绎拉开门,看见旁边还有一名小厮,手中捧着个宽宽的长匣子。
    岑福已知晓匣子内是何物,当下伸手打开给陆绎看。
    匣内有两柄长剑,还有两条血淋淋的胳膊,看得出是昨夜来偷袭陆绎的黑衣人的胳膊。陆绎皱了皱眉头,示意岑福将匣盖合上,向小厮叹道:“我昨夜已放了他们,胡都督这又何必。”
    胡宗宪昨夜派人杀他,应该是听到赵文华被贬后,生怕自己对他不利,急病乱投医。眼下又斩了属下的胳膊来求和,希望自己不计前嫌……看来,夏正惨死,加上赵文华被贬,朝中弹劾折子堆如雪片,这些事情让胡宗宪方寸已乱。
    “胡都督原是要送上他二人的首级,但徐师爷说陆大人是胸襟广阔之人,既放了他们,定不愿见他们以命谢罪。”捧匣小厮道。
    “徐师爷?”陆绎微挑起眉。
    “是,徐渭徐文长。”
    陆绎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随你去便是。”
    岑福不放心道:“大公子,让我与岑寿随行吧。”
    “不必,我既然赴约,自然信得过胡都督。”陆绎摆手拒绝,入内更衣。
    见陆绎一身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边经带,行至内堂,今夏不安道:“你当真要去他府里,你莫忘了……”
    陆绎拦了她的话:“不妨事,我心中有数。”
    “我和你一道去?”
    “你腿还未痊愈,一瘸一拐在胡都督面前未免太失礼了。”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今夏泄气地咬咬嘴唇。

    之前吊唁夏正时,陆绎已来过一趟胡府,只不过仅在外堂停留了一盏茶功夫便告辞了。今日由小厮引着,一路往里走,直把他带至后花园。
    正是初夏十分,园中数株石榴树正值花季,花开似火。
    胡宗宪沉着脸,负手而立,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身侧石桌旁坐着徐渭,手抚茶杯,亦是不言不语,一径出神。
    听见脚步声后,胡宗宪转过身来,看见小厮身后的陆绎,面色稍稍放松,由于昨夜之事,他一直担心陆绎不肯赴约,眼下看见他来了,想来此事还有商量余地。
    徐渭也看向陆绎,因见他经昨夜一事,竟还敢孤身前来,目中便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言渊啊,”胡宗宪大步迎上前,面上笑道,“你肯来便好,我只担心你因昨夜之事误会了我,不肯登这个门了呢。”
    陆绎笑道:“既是误会,卑职又怎会挂怀。”
    “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般胸襟,我们这些老家伙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啊!”胡宗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请他入座。
    陆绎却不忙坐下,转向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徐渭,施礼道:“这位,便是人称青藤居士的徐渭徐师爷吧?”
    徐渭不卑不亢地还礼道:“文长参见陆大人。”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言渊之幸也。”
    “文长愧不敢当。”
    胡宗宪倒未料到陆绎对徐渭这般敬重,当下招呼他们入座。家仆奉茶之后,他让他们尽数退下,后花园中不许任何人入内。
    眼见家仆都退了出去,陆绎知晓胡宗宪要说正事,但先开口的却是徐渭。
    徐渭问道:“陆大人今日孤身前来,自然是信得过都督。那么我们说话也就开门见山,不必忌讳。昨夜,陆大人让人带回的那句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指得是什么?”
    陆绎一笑,却并不明说,只道:“我知晓因赵文华被贬一事,而且现下朝中又有许多人弹劾胡大人收受倭寇贿赂,私通等等,胡大人心境想必苦闷得很,所以我让他们带话安慰大人。”
    听出他不愿明说,想是对自己仍有顾忌,胡宗宪便干脆道:“我知晓言渊你此番来两浙身负要事,就是要查明白我到底有没有私通倭寇,是不是?”
    “职责在身,请大人见谅。”
    “不必请我见谅,你今日肯孤身前来,我对你也就不再隐瞒。”胡宗宪手一挥,“文长,你把我们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都告诉他吧,究竟是不是通倭,由他来定夺。”


☆、第九十九章

徐渭重重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两浙海防图展开,请陆绎来看。
    “陆大人应该知晓,从太祖年间,沿海就时有倭寇出现,但一直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倭乱是到了近些年才愈演愈烈,只因倭乱的背后有两个人在操控。其中一个是徐海,去年被我们用计降服,已投水自尽;还有一人便是汪直。”
    “汪直与徐海不同,他在海上多年,被尊称为老船主,兼并了几十股海上势力为他所用。”徐渭的手指在图上数处点了点,“这些势力里,以东洋人为主,还有沿海渔民、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汪直在一日,尚能让他们服服帖帖,一旦杀了汪直,他们失去控制,就会更加麻烦。”
    “我与都督研究许久,只能设计诱汪直上岸,然后加以控制,凭此操控海上势力,平定倭乱。结果……”
    说到此处,徐渭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大事将成之时,御史王本固横插一杆,将汪直抓入牢中,后来的事,陆大人你应该都知晓了。”
    后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陆绎自然知晓:汪直被抓,朝廷上一片喊杀之声,独胡宗宪上书请求不要杀汪直,让他为朝廷效力,约束倭寇,可惜无人认同。朝中纷纷指责胡宗宪放纵罪犯,必有内情。也因为此事,陆绎才会奉命往两浙调查。
    此时回想起汪直死前所说的话——“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乱十年!”
    事情一件一件对应起来,真相已然就在陆绎面前,他很清楚胡宗宪并没有说谎。
    “将夏正送至毛海峰处,是汪直的要求?”陆绎问道。
    提到夏正,正戳到胡宗宪的痛处,他深闭起眼,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我害了这孩子。”
    徐渭狠狠道:“汪直疑心甚重,都督这些年为了请他上岸,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折损得又岂止夏正一人。若不是那个蠢笨如猪的王本固,何至于此!将都督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陆绎低头看着海防图,沉默片刻,之后道:“我想到军中走一遭,不知可否方便。”
    胡宗宪尚在揣测他的用意,徐渭已然明白。
    “陆大人是想深入了解倭寇状况,然后再上奏朝廷?”徐渭道。
    “正是如此,虽说胡都督为了汪直,费数年心力,但若无有力证据,只怕朝中人还是会误解都督。”陆绎道,“何况圣上那边,也须得呈上详尽的回禀。”
    胡宗宪点头道:“此事不难,我的手下俞大猷眼下正在岑港与毛海峰对峙,你若有兴趣,可以去岑港走一遭。你想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
    “明日一早,我派人带你去。”
    “如此甚好,多谢都督。”
    胡宗宪却仍是忧心忡忡:“难得言渊你处事公正,胡某十分感激,但我担心的是……京城里面,那些言官恐怕不会消停,我在朝中无人帮衬,只怕圣上偏信小人之言。”
    陆绎微微一笑:“都督此言差矣,圣上若信了那些人,便不会叫我来走这一遭了。”
    “所谓孤鸟难鸣,这朝中无人,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陆绎似笑非笑:“都督,言下之意是?”
    “严嵩严大人那里……”
    胡宗宪话才说一半,便被陆绎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展开给胡宗宪看。
    “都督可认得此人?”
    “罗文龙!”
    胡宗宪一下子就认出此人。
    “他是都督的下属?”
    “是个叛徒,原来曾帮我接近徐海,后来他居然和倭寇混一块儿去了。”胡宗宪狠狠道,“此人对我记恨在心,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你怎得会有他的画像?”
    罗文龙的身份完全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严世蕃既然要对付胡宗宪,必要会找一个与胡宗宪十分熟悉的人,收集证据也好,制作伪证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据我所知,此人现下就和严世蕃在一起。”陆绎注视着他。
    胡宗宪足足楞了好半晌,如梦初醒的同时,一脸的大祸临头:“他在严世蕃身边,莫非是他挑拨严世蕃来整治我?严家何等势力,我岂非是无路可走?”
    “都督莫忘了,严家势力再大,这天下还是圣上说了算。”陆绎好意提醒他。
    胡宗宪听出他的言外之音:“贤弟的意思是?”
    陆绎笑道:“都督不妨静心想一想,也许就有转机了……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物件,言渊一直没动过,闲时让人来抬回去吧。眼下这时局,让人钻了空子,说闲话就不好了。”
    先前胡宗宪又是美女又是财物相送,为得便是要收买陆绎,让他在折子替自己美言几句,而眼下看来,此事万一落人口实,陆绎便会怀疑收受贿赂,而他自己只会下场更惨,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胡宗宪叹气道:“我马上派人去办此事。”
    “多谢都督体谅,言渊先行告辞!”陆绎拱手辞别胡宗宪,转身离开。
    徐渭朝胡宗宪道:“我送一送陆大人。”
    说罢,他快步追上陆绎。
    心中对徐渭甚是尊敬,陆绎放慢脚步,与他缓步同行。
    “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的东西,先生还是让人接回去为好。”陆绎道。
    徐渭点头:“说的是,让陆大人为难了。”
    “言渊好奇,当年我爹爹请先生出山,先生拒绝了,为何胡都督请先生,先生就答应了呢?”陆绎问徐渭道。
    徐渭道:“我是绍兴人,两浙倭寇横行,我怎好袖手旁观。”
    陆绎微笑:“先生高义,非名利可取,言渊佩服。”
    “都督在两浙多年,针对倭寇操练兵马,手下颇有几员得力干将。”徐渭道,“我担心的并非仅仅是都督的乌纱帽,而是一旦两浙总督换人,军中必然要大换血,等于数年心血付之东流。如此这般,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倭乱。”
    他停住脚步,转向陆绎,深施一礼,陆绎忙要去扶,他却不动。
    “文长这一礼,并非为都督一人,而是为两浙百姓。”
    “言渊明白,必当尽力而为。”
    陆绎扶起他,沉声应道。

    经过沈夫人的两次施针,阿锐的伤势已有明显好转,虽还无法下地行走,但已能自己拿勺进食,省却了岑寿许多麻烦。
    这日沈夫人照例替他施过针,收拾了医包出来,又唤了今夏去换药。
    “今日这药怎得不一样?”今夏诧异问道。
    沈夫人将药敷好,用布细心替她包扎起来:“我在里头加了一味药,愈合起来不容易留疤。”
    “还是姨对我最好了!”今夏笑道。
    丐叔晃过来,打着呵欠插口道:“那是,她天不亮就赶我出城采药去,跑了好些地方才总算找着的。”
    “还是现采的药?!”今夏倒未料到沈夫人让丐叔采药去,心中不免受宠若惊,“姨,不用这么麻烦,我这伤又不在脸上,留疤也没人瞧得见,没事。”
    沈夫人皱眉道:“你是姑娘家,哪都不能有疤。对了,你手上这是……被蚊子叮的?”
    今夏满不在乎地挠挠:“嗯,我特别招蚊子,这屋子里只要有我,比熏艾草还管用。我们衙门的人,夏日里都喜欢和我呆一块儿。”
    听着她的话,沈夫人怅然地笑了笑,眼底一片水泽,低低道:“……和姐姐一样……”
    “嗯?和谁一样?”今夏奇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夫人收了心神,勉强笑道:“没什么,我以前也遇见过这样的,回头采点药,弄个香袋挂身上,再配一些方便涂抹的药汁给你。”
    “很麻烦么?”
    “不麻烦。”
    沈夫人起身,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快步离开。
    今夏坐着没动,看着沈夫人背影,朝丐叔叹道:“叔,我姨真是菩萨心肠,我被蚊子叮几口而已,她就难过成这样!”
    丐叔也觉得有点奇怪:“天没亮就让我给你采药去,采回来又蒸又碾,然后是配药,折腾了好些时候,对我都没这么上心过。你说你那点小伤,至于嘛。”
    “叔,你不会是吃醋吧?”今夏狐疑地看着他。
    “是啊,我就是吃醋。”丐叔坦荡荡地承认,“她最近成日围着你转,给你换药配药,等她闲了吧,我想陪她出去逛逛西湖,可她惦记着要去买布料,说你成日穿得没个姑娘家的模样,这样不行,说是要给你做几套衣衫……”
    今夏张口结舌:“她、她还要给我作衣衫?!”
    “你说她现下是不是满脑子只有你的事?”丐叔很有几分委屈,“我靴子破了,她都没发现。”
    “没事,我让大杨帮你补靴子。”
    今夏一面安慰他,一面心中犯嘀咕,忽听见外间岑福的声音,知晓陆绎回来了,连忙蹦跶着出去寻他。独留下丐叔一人,摇头叹道:“都说女生外向,真是一点不错。”
    陆绎正在吩咐岑福:“我明日一早要动身去岑港,你替我准备好行装,因此次是往军中,行装越少越好。”
    “胡宗宪为何让你去军中?”
    今夏瘸着腿蹦跶出来,诧异问道。
    “是我提出来的,到军中去方便详尽了解沿海倭寇的局势。”陆绎答道。
    岑寿也迎了出来:“大公子,您要去军中,我随您一起去。”
    “不用,军中比不得别处,我只带岑福一人。明日,你护送淳于姑娘往新河城祭祖。”陆绎吩咐道。
    今夏忙问道:“我和大杨呢?”
    “你们走官道往新河城,过些时日,我过去与你们会合。”陆绎说罢,便先回房更衣。
    众人散开,今夏尚在原地颦眉思量,丐叔过来挪揄她:“丫头,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舍不得我乖孙儿呀。”
    今夏白了他一眼,不理会,蹦跶着往陆绎房中去。


☆、第一百章

“大人,莫非你应承了胡宗宪要帮他?”
    她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推门进去问道。
    陆绎披上家常衣袍,侧头问道:“你为何这么想?”
    “你往军中去,必定需要胡宗宪的首肯。反之,他既然答应让你往军中,必定是相信你会帮他。”今夏眉头紧皱,“今早,他邀你过府,是为了胁迫你么?还是……”
    陆绎温和笑道:“你不用再猜,都不是,他并未胁迫于我,只是我想详尽了解现下沿海倭寇的局势。”
    今夏疑惑地看着他:“哥哥,你不查他私通倭寇之事了?”
    “去军中正是为了此事,若他只是想用计引汪直上岸,加以控制,那么与汪直死前的话对应得上。我就是想证实这点。”
    “证实?”今夏何等聪明,立时猜到,“他亲口对你说,他是对汪直用计?”
    陆绎点头。
    “这只老狐狸!”她狠狠道,“我明白了,他见杀你不成,拦不住我们查他的底细,所以又准备了这套说辞来骗你。哥哥,你可不能中他的计!”
    陆绎好笑道:“之前,你不是也猜测他对汪直用计么?”
    “我是这么猜过,可……你莫忘了,昨夜他还想杀你,今日就对你和盘托出,可信么?再说军中都是他的人,刀枪环立,他一道密令,便可让人害你性命,我觉得实在危险得很。”
    “不会,眼下他的靠山已倒,严家也指望不上,唯一的一线生机就在我身上,他只会拿我当救命稻草,哪里还舍得害我。”陆绎捏捏她的脸颊,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你们一路往新河城,路上须得谨慎小心。好在你还瘸着,倒也惹不出什么事来,我总算放心些。”
    今夏朝他呲牙,得意洋洋道:“……我姨说了,伤口已经愈合,再过两日我就能行动自如。”
    “沈夫人的医术果然非同一般。”
    “那是,我姨对我真是没话说。”今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叔说,她还特地上街裁布料,想给我做衣衫。还有,今儿她就看见我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处,居然难过得掉眼泪,你说怪不怪?我娘都没这么心疼过我。”
    听了这话,陆绎确实觉得奇怪:“是不是她觉得与你特别投缘?”
    “我也不知晓,可总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没底。”
    今夏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来,陆绎就已经觉得奇怪,眼下她又无缘无故对今夏这么好,更让他觉得诧异。他仔细回想,问今夏道:“我记得,沈夫人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你和杨岳请她吃了顿饭,席间你们可是说了什么?”
    “说了润饼,福建特色什么的……”今夏努力回想,“大杨说因为头儿也喜欢吃,对了,她听了头儿的名字后,说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头儿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说我可以帮她寻故人,然后……然后她的样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与杨前辈有关?”
    “会不会头儿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说。”今夏猜测道,“所以她看我是头儿的徒儿,对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应该对杨岳更好才对。”陆绎问道,“她对杨岳如何?”
    “……夸他菜做的好,别的好像就没有了。”
    陆绎偏头看她,作思量状:“如此说来,应该是她看上你天资聪慧,伶俐可人。”
    闻言,今夏着实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里哪里。”

    入夜,沈夫人至灶间熬药时,正巧遇见杨岳在里面揉面。
    “还没用饭?”她问。
    杨岳笑了笑:“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么,我想烙些饼备着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备着。”
    “还是自己烙的饼瓷实些,再说今夏也爱吃这个。”杨岳边揉边答道,“往日我们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饼带在身上。”
    “你对今夏可真好。”
    将药材放入药罐中,沈夫人边舀水边看向他。
    杨岳笑道:“自家人嘛,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们俩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她就跟我亲妹子一个样。”
    “听今夏说,你爹爹对她也甚好。”
    “那是,就算我爹爹有个亲闺女估计也不过如此了。”杨岳回想道,“家里若有好吃的,总要我送一份去她家。
    “你们两家是邻居吧?”沈夫人拿银挑子慢慢搅药,似顺口问道。
    杨岳也没甚提防,答道:“一条街上的,我记得刚搬过去,我和今夏就打了一仗。那时候她个头虽小,气势倒是很足,爹爹特别喜欢她,还叫我买桃花糕和她分着吃。”
    “那时你多大?”
    “也就六岁光景……”杨岳看药罐已在火上,沈夫人守在旁边,便热心道,“前辈您去歇着吧,我来看着火就好,等药熬好了,我再唤您。”
    沈夫人嘱咐道:“熬成一碗水就行。”
    “行,我记着了。”
    在沈夫人走出灶间之前,拐角处翩然闪过一方衣角,陆绎波澜不惊地朝迎面而来的丐叔一笑,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中。

    次日清早,诸人的行装该搬上马车的搬上马车,皆收拾停当。
    今夏坐在车辕上,探头看陆绎在不远处似在吩咐岑寿,然后他行到淳于敏的马车旁似又说了几句,接着又是丐叔和沈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朝她这边走过来,杨岳看见前头马车动弹了,忙一策缰,马车哒哒哒地朝前走。
    今夏急了:“大杨,你等会儿,那个……陆大人肯定还有话要吩咐。”
    杨岳只得勒住缰绳。
    陆绎行过来,朝杨岳简短道:“路上小心点,去吧。”
    今夏眼巴巴地等了他半日,未料到他和自己竟连一句话都没有,不由气恼,双目直望着他……
    马车前行,眼看就要和他交错而过,陆绎微微笑着,动了动嘴唇,似对她说了两字,却并不出声。
    “等我!”
    今夏辨出他的口型,胸中气恼顿时化为乌有,心里甜滋滋的,将身子探出马车又瞧了好多眼。只觉得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温润俊逸,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嫁给他好几回。
    直至马车拐过街角,陆绎才收回目光,此时岑福才与一位军士牵着马过来。
    陆绎自岑福手中牵过马来,翻身跃上,持缰策马:“我们走!”
    马蹄翻飞,三骑出了北城,往岑港方向飞驰而去。
    在去岑港的前一晚,岑福就已经把关于俞大猷的资料拿给陆绎过目。
    陆绎看罢,提醒他道:“这位俞将军是实打实凭着战功升迁,想必对我这个靠爹爹成事的公子哥不会待见。你记着,到了军营,便按军营的规矩行事,且不可摆架子,言语进退都须有分寸。”
    岑福笑道:“大公子,你也忒小瞧我了,我何时在外头打着您的名号招摇过。”
    “这位俞将军所率领的又叫俞家军,皆经过他亲手操练,与别处不同。到了军中,便是到了他的地盘,咱们行事也须谨慎。”
    岑福奇道:“以大公子您的身份,谁敢给咱们脸色看?”
    陆绎淡淡笑道:“去了便知。”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一日之内便已到了舟山,俞大猷的俞家军正驻扎在此地,还未至军营,沿路便遇到许多溃败下来的官兵,轻伤者扶着重伤者,蹒跚而行……
    “大公子?”岑福见陆绎翻身下马,不知为何事,连忙也跟着下马。
    陆绎一言不发地将马匹让给伤者,岑福不敢再多问,将自己的马匹也跟着让出。随行的那名军士见状,陆绎的官阶比自己高出许多,绝对没有他走路自己骑马的道理,只得将自己的马匹也让了出来。
    炎炎烈日,陆绎与溃兵一同走回大营,途中得知岑港位于舟山之西,其地山岭逶迤,山径崎岖狭隘,岙口众多,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此番进攻,倭贼将诸条道路皆堵了起来,只留下一条路,且艰险难行。明军进攻别无选择,从隘道鱼贯而入,快至尽头时,被倭贼抄了后路,前后夹击,明军大败,死伤过半。
    陆绎微微皱眉,如此容易被倭贼前后包抄的地形,俞大猷肯定心中有数,为何还要冒险强攻?
    步行了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到达了俞家军的军营,等候通传之后得知俞将军尚未回营,他们只得在帐外等候。
    足足又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到一位身穿军袍的虬髯大汉大步进营来,身上还负着一员重伤兵,营内有官兵迎上去,接过重伤员,他才大步往大帐行来。
    “将军!”帐前候着的小军士忙恭敬唤道。
    俞大猷嗯了一声,看向陆绎与岑福,目光诧异,与陆绎一同前来的军士忙上前说明,并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俞大猷。
    想必是胡宗宪的亲笔来信,陆绎见俞大猷皱着眉头看完信,然后抬眼复望向自己。
    “陆佥事,对吧……那个,还没用饭吧,祥子,你先带他们用饭去,然后安置下来。”他吩咐小军士,又朝陆绎道,“待我处理过军务,再为陆佥事接风洗尘。”草草说完,他便一头进了大帐。
    见俞大猷对陆绎这般怠慢,随行军士尴尬解围道:“刚刚打过一场大战,想来俞将军甚是疲惫,还请陆大人多多体谅才是……我还得赶回去向都督回禀,就先行告辞了!”
    陆绎点头。
    他正要走,大帐的帐帘被人猛地一掀开,俞大猷大步跨出去,一把就将他擒住。
    “将军、将军……这是做什么?”军士领口衣袍被拽住,险些气都喘不过来,忙告饶道。
    “猴崽子,露一面就惦记着跑!”俞大猷面有怒色,“我问你,都督究竟打算何时派兵增援?!”
    “将军,您又不是不知晓,现下各地倭患频起,人手根本调不过来。前几日台州告急,戚将军刚刚才赶过去,等消停些,都督肯定派兵增援岑港……您手略松松,让我喘口气先。”
    俞大猷烦恼地松开手:“这些话我听了都快半年了,人呢?”
    “都督日盼夜盼就是岑港大捷的消息,也是一肚子苦水,将军,您就多体谅体谅。”军士整整衣袍,复拱手道,“卑职先行告退!”
    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俞大猷连看都没有再看陆绎一眼,径直回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