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2

蓝色狮:锦衣之下 133 - 完 + 番外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摆下,锦布铺上,酒菜则从满香楼送来。
    严世蕃慢吞吞地从当肉屏风的捕快前走过,忽得问道:“我记得,六扇门里头,似有位女捕快,怎么不见她在这里?”
    居然还记得她!今夏恼怒地抠紧窗棂。
    童宇正要开口,被总捕头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办案,夜里还得蹲守,所以还未回来。”总捕头素知严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员干将,他自然还得护着她些。
    严世蕃瞥了总捕头一眼,总捕头面不改色,并不准备退让。
    众官员陪着严世蕃入席。举杯之际,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严世蕃笑道:“严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禀一声,您这起案子,圣上交由三法司会审,我们斟酌再三,审议结果是——三千两纹银,您以为如何?”
    严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观察他神情,试探道:“要不,二千两?”
    “什么?”严世蕃眯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两?您也知晓,圣上责令严查,我们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严世蕃懒懒道:“我觉得上千不好,这样吧,八百两纹银。”
    “八百两?”鄢懋卿为难地看向其他官员,见众人皆不吭声,只得勉强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两纹银。”
    耳房内,今夏听得莫名其妙,低声问杨岳:“什么八百两?”
    杨岳摇摇头,示意他也没听懂。
    外间继续觥筹交错,忽然听见有人通报:“陆佥事求见尚书大人。”
    今夏一愣神,陆佥事?是陆绎,他回京了?!
    “哪个陆佥事?”寇尚书居然一时反应不过来,立时有人附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回京了?他怎么知晓我们在这里?这个……”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时居然有点紧张,严世蕃怎么说也是朝廷钦犯,若让陆绎看见在六扇门内宴请他,不知会不会惹出事来?
    严世蕃轻松笑道:“原来陆佥事回京了,快快有请!”
    不好违严世蕃的意思,寇尚书只得让人将陆绎请进来。
    又看见陆绎的身影,今夏喉咙一阵阵发紧,双目紧紧盯着他,只恨不能再将他看得清楚些……
    “原来诸位大人都在,请恕言渊冒昧了。”
    陆绎微笑着向在座各位官员施礼。
    看见他,严世蕃似乎心情颇为欢愉,唤人给陆绎添了椅子和碗筷,与他闲聊了好一会儿些两浙的风土人情,才问道:“你今日来找寇尚书,可是要事?”
    “听说严公子回京,爹爹要我来探望,没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扑了个空,才知晓您被寇大人请至家中。”陆绎风轻云淡道,“原还担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来探望,想不到连六扇门的捕快都可以当您的肉屏风,看来我是多虑了。”
    他这话,说得在座其他官员面上都不太好看。
    严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虑了、多虑了……对了,你还有所不知吧,方才他们才告诉我,三法司会审,已经给我定了罪名,贪墨八百两纹银。”
    闻言,今夏这才明白之前那番讨价还价是为了什么,不由在心中冷笑,严世蕃身为工部侍郎,每年贪墨的纹银何止百万,最后居然定罪为区区八百两纹银,恐怕连街边小儿都要笑掉大牙了。
    陆绎听了这话,神色间波澜不惊,目光缓缓扫过在席间的诸位三法司官员,过了片刻才淡淡一笑:“还真是我多虑了。”
    此时一片银杏叶随风轻飘而下,正落在陆绎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来,端详片刻,笑道:“还是夏日,怎得这叶子就已经黄了?未到秋日,就有枯叶落下,这可不是吉兆。听说夏行秋令,多肃杀之气,严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这席话,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严世蕃何等聪明,又岂能听不出来。
    “你我都在树下,既有肃杀之气,陆佥事你也该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陆绎微笑以对,已无需再多言,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门,严世蕃面上的笑渐渐变为冷笑,寒意渗人。
    三日后,三法司会审定案,原工部侍郎严世蕃专权弄职,贪墨白银八百两,发配雷州。
    而圣上已觉得处罚过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与邹应龙相同的奏折,立斩!
    从表面上看,似乎严家受到重创,实则不然,圣上此举恰恰堵住扳倒严家的路,让人无力进攻,只能坐待严家的反扑。而严世蕃压根也没去雷州,而是一路游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盖房建楼,衣锦还乡一般。
    而在京城,蓝道行除了照顾白鹿,还常被圣上召唤谈论道学,颇受赏识,进入西苑为圣上扶乩问仙,被尊为蓝神仙。
    严世蕃之事他在宫中早有耳闻,这日收到陆绎传入宫中的密信,得知严嵩今日将进宫进呈密札,遂在扶乩时,假托神仙之言,对圣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圣上对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见到严嵩前来觐见,不由在心底对他存了奸臣之嫌。
    陆绎深知,要扳倒严嵩,在朝中笼络再多的人也无用,只有让圣上对严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将严家连根拔除。所以他此举就是利用蓝道行扶乩之便,加上圣上痴迷仙道,在圣上心中一点一点地种下对严家的怀疑。
    他的用意,蓝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两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剥夺世袭蒙荫,入诏狱。
    而他入狱的缘故让陆绎看了就想骂人——有一伙倭寇在两浙沿海游荡,胡宗宪兵力有限,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以至于他们跑去福建抢了一把。福建巡抚大怒,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状告胡宗宪纵敌逃窜,以邻为壑。胡宗宪知晓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内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于是胡宗宪二话没说,把这个黑锅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圣上。圣上大怒,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职,抓入诏狱。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宫中,蓝道行也听说了俞大猷之事,他与陆绎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对俞大猷为人也甚是尊敬,听说此事不免诧异,遂寻机与陆绎密会,方才得知此事是严世蕃设下的毒计。虽说陆绎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蓝道行却知晓以严世蕃的阴险为人,此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若再不想法尽快扳倒他,恐怕陆绎危矣。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陆炳虽然统领北镇抚司,却并不代表整个北镇抚司之中都是他的人,严党势力之大,诏狱之中也有着不少严家走狗。
    因严嵩此番铁了心要蓝道行承认此举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诏狱,蓝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间,陆绎从刑室之外经过两次,没有朝里头望过一眼,但刑室内的鞭打声、烙铁在火上炙烤的声音、人在极限时刻的喘息声,都像尖针一样扎入他的耳中。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发狠辣。
    陆绎不动声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紧闭房门之后,才全身脱力。夜半,陆炳自廊下慢慢踱过,抬眼瞥了眼稍远处陆绎所住的屋子,隐隐可见内中灯火。他望了又望,长叹口气,慢慢行过去,叩响房门。
    “爹爹,这么晚还没睡?”陆绎开了门,忙将他让进来。
    陆炳坐下:“你还在想救蓝道行的事情?”
    陆绎不做声。
    “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死在诏狱,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陆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这个心。”
    陆绎低低道:“我已经收集到很多证据,可以证实严世蕃与罗龙文通倭,也有机会扳倒严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陆炳冷笑:“你想一想邹应龙弹劾之事,最后只闹了贪墨八百两纹银!只要圣上对严家还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无济于事。最要紧的就是,让圣上对严嵩彻底失望。”
    陆绎仰面朝天,长长吐了口气:“……严嵩收买的那几名中官,我已经命岑福去逼他们翻供,但他们碍于严党势力,只怕没那么容易。”
    “现下不急,先把人看紧了,等蓝道行死了之后,再让他们翻供。到了那时候圣上后悔也无用,必定对严嵩更加恼怒。”陆炳道。
    “爹爹,我思量着,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对严嵩的恼意也不一样。”陆炳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切莫一时心软,错失良机!”
    陆绎看着他,默不作声。
    次日清早,陆绎再去诏狱,看见蓝道行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他借故支开看守的人,喂蓝道行吃下止痛的药丸。
    “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撑住了。”他在蓝道行耳边低低道。
    蓝道行摇头,他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让我死……在这里,只有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没料到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陆绎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看着他。
    蓝道行微微一笑,艰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外间隐隐有人声,陆绎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内,新一轮的严刑拷打又再开始,陆绎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诏狱的笔录。以他的耳力,他能听见每一声从蓝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晕厥过去,被水泼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彻底晕厥过去,被拖回牢中……

    今夏在六扇门中,也听说了蓝道行的事情。对于蓝道行和陆绎之前的关系,她并不知情,只听说了他对圣上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赞赏。后来再听说他被关进诏狱,想来多半是要吃苦头,不由扼腕叹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入夜已深,袁益还在院中摇头晃脑地念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
    “别念了,赶紧睡觉去,明儿还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净,拿着水瓢赶袁益。
    袁益不肯:“里头热得睡不着,姐,你下次发了薪俸,咱们就买张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觉,又凉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陈氏从屋里出来,手里头还搭着两件衣衫,朝袁益嘘道:“小声点,你爹刚睡下。”
    “娘,衣衫我来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过去,被袁陈氏避让开:“不用,你帮我打水就行。”说着,又赶袁益去睡觉。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虽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还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净了泡上。
    院中已无其他人,袁陈氏边搓着衣衫,边作不在意状问道:“夏儿,你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从南边回来就不对劲,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拨弄着豆子,头也不抬:“……没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个多月也没见你抓过一个贼,还说自己挺好的。”袁陈氏盯着她,“易家,挺好的一门亲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当初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今夏知情识趣地岔开话题。
    袁陈氏盯着衣衫上一块污渍使劲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还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认得我爹么?”
    “认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儿,袁陈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实话告诉你,那时节,上我家提亲的有好几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实的。”
    “您就看中他老实?”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说以我的性子,得找个老实的才能过得长久。”袁陈氏笑道,“我也觉得他老实,若是和旁人成了亲,指不定怎么被欺负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块儿也没少受欺负呀。”
    “你个死丫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爹爹。”袁陈氏笑骂着,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门栓了,赶紧睡觉去吧。”
    外间风过,吹得门前的枣树沙沙作响,今夏拉开院门,朝外头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枣树下似有个人影。她瞧得并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云,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却又不见了,想是树影被她瞧花了眼。

    又是一日。
    陆绎静静地站在刑室外。
    诏狱内八成以上的刑具都在蓝道行身上招呼过了,另外两成之所以不用,是因为那是直接至人送命的刑讯方式。严嵩恨不得蓝道行死,却又还不能让他死。
    又一轮酷刑之后,蓝道行被拖回囚室。
    岑福赶过来,附耳朝他低语了几句。
    “还是不愿意翻供?”陆绎目中闪过凛冽的寒光,“你把他们的卷宗拿来,看来他们是没见过诏狱的手段!”此时此刻蓝道行的遭遇,已经让他出离愤怒。
    岑福领命而去。陆绎命岑寿留在诏狱内。
    夜半时分,岑寿匆匆从诏狱出来,回到陆府,在书房寻到还未入睡的陆绎,禀道:“大公子,蓝道行死了。”
    陆绎提笔的手一顿,深吸口气。
    “怎么死的?”
    “伤得太重,没撑过去。”岑寿叹了口气。
    “尸首呢?”
    陆绎强制自己要冷静,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尸首我没动,等明早刑讯的人过来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岑寿皱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晓那些人麻烦得很。”
    “啪”的一声,陆绎自己也微微一惊,低头才意识到手中的笔杆竟在不自觉之间被自己折断。
    “你回诏狱去,等明日他们验明尸首,就把人扣住,一个也别放走。”由于愤怒,手的指节处微微泛白,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岑寿忐忑道:“这个……大公子,不行吧?”
    “他们在蓝道行身上用过的,我要一样不少的让他们自己试试。”
    天还未亮,陆绎随陆炳进宫,带着蓝道行的死讯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证词。圣上震怒,下令厚葬蓝道行,严惩凶手。
    次日,收到陆炳指使的御史林润再次上书弹劾严世蕃,并说出严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在逃江西家中。
    圣上大怒,完全忘记此前不许让人重提此事的旨意,严令查办,将严世蕃再次捉拿归案。
    事情进展至此,严世蕃再度入狱,圣上对严嵩失去信任,且日渐厌恶。然而,严世蕃的罪名仅仅只是发配在逃,并不足以至他于死地。一切仍在风雨飘摇之中。

    陆绎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锦衣卫的制牌之后,狱卒就让他进了大牢。
    此番严世蕃再次入狱,已不复第一次的风光,由于圣上震怒,昔日严党也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嚣张。
    严世蕃按规矩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优待,他一人独享一间能晒到日光的牢房,不用与旁人挤,而且他这间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床铺上铺得还是丝绸缎子。
    严世蕃正斜歪在太师椅上晒日头,神态甚是悠闲。
    “他们说,你找我。”陆绎冷冷地望着他。
    “对!”严世蕃朝他笑道,“我听说令尊身体不适,我出入不便,也没能去府上拜望,失礼得很。”
    陆绎淡淡道:“不劳费心。”
    严世蕃嘿嘿笑着,目光却在细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说夏行秋令,多肃杀之气,要我多小心,没想到却应在令尊身上。”
    “听严公子之意,莫非觉得自己还能出去?”陆绎冷道。
    严世蕃慢条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栏前,悠然道:“你用蓝道行一条命,才把我送进来,看不见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蓝道行,陆绎心如刀绞。
    “我爹没看出来,还以为蓝道行是徐阶的人,卯了劲想让他招出徐阶。可我心里有数,蓝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陆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严世蕃接着道:“我知晓,你很想我死?可你有没有想过,扳倒了我们严家,陆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直到此时,陆绎方才冷冷一笑:“本来我一直以为严公子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今日我才知晓,原来你也会怕。”
    “我怕什么?怕你杀我?”严世蕃欺近他,“那我就告诉你,你爹若能回转十年,说不定有望,可惜啊他老人家这身子已是半截入土,就凭你,根本动不了我。”
    陆绎压根不理会他的话,道:“……人害怕的时候,话也会变多,你与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闻言,严世蕃原想说什么,却又即刻忍住,目光闪烁不定。
    不再多言,陆绎转身就走。
    “慢着!”严世蕃开口道。
    陆绎仅仅停住脚步,却未转身,其实他觉得连停步的必要都没有。
    “你记牢,以陆家和严家的牵连,扳倒了严家,你陆家也得跟着陪葬!”严世蕃狠狠道。
    陆绎转头望了他一眼:“原来,你真的害怕了。”
    未再多留,未再多话,他径直出了刑部大牢。

    把一名当街偷钱袋的男子扭送进来,今夏瞅瞅时辰,差不多该交班了,遂卸了朴刀。她刚出六扇门,迎面便遇见岑福。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请随我走一趟,有人想见你。”
    见他面色不对劲,今夏以为是陆绎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么事了么?”
    岑福却不愿多言,沉默着把马牵给她,示意她上马。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随岑福一路驰去,见方向是往陆府无疑,她愈发不安起来。陆绎若有要紧事,完全可以自己来见她,绝对不会要她来陆府,今日竟要她往陆府,难道他受了重伤,下不得地?
    后角门早有人候着,岑福把马缰交给他,带着今夏匆匆往里头走。
    这是今夏第一头进陆府,只觉得颇大,跟着岑福转过山石,过了九曲桥,才至一处隐在花树之中的屋舍,屋舍仿旧唐而建,颇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爷,袁姑娘带来了。”
    老爷!
    今夏一惊,要见自己的人不是陆绎,而是陆炳?!
    屋舍的拉门原就半开半合,内中传来陆炳的声音:“让她进来,你们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边又冒出来数名家仆,皆听从陆炳的命令,鱼贯退下。
    陆炳找她来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是有别的缘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
    “袁姑娘,进来吧。”陆炳语气中带着叹息,“有好些话,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
    又迟疑了片刻,今夏才脱了靴子,换上摆在门口处的木屐,往里行去,走了两步,便看见陆炳正盘腿坐在矮几前,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来的正好,”陆炳用竹制茶则舀了一勺茶叶入水,“待沸上两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欢喝什么茶?”
    今夏盯着面前这个人,以前她也曾见过陆炳,但都远远的、隔着人、且陆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今日见到他,却觉得他再寻常不过,只是眉目间的沧桑忧患也比常人来得更重。
    “……我什么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陆炳指了指自己对面。
    无论他今日要谈什么,自己终究都占着理,着实不必惧他。想到这层,今夏与他一样,盘膝而坐。
    茶煮好,陆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过来,抬眼看她,轻叹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说来,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有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了?
    “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当即否认,戒备地盯着他。
    见状,陆炳也不着恼,反倒微微笑道:“你虽是夏家的后人,但对我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威胁。”
    既然他把话说开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气,冷笑道:“那是当然,你位高权重,要捏死我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既然你已经知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并不知情,你不必再费周章去对付他们。”
    “对付一对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陆炳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腾的热气,“我还不至于闲成这样。”
    今夏紧盯着他:“你今日要我来,是想斩草除根?”
    “不过是与你说说话罢了,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与你也无话可说。”
    陆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时候与你祖父特别像……我知晓,你恨我,觉得是我害你们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为人,即便没有我,他也难逃一劫。”
    “你胡说!他为官清廉,为人刚直,却被你勾结严嵩,让仇鸾污蔑他结交边将。”今夏怒道。
    陆炳不急不燥道:“为官清廉是事实,为人刚直也是事实,只可惜他做得过了头。过刚易折,当时朝中有句顺口溜‘不睹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众臣对你祖父是何观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还给自己找借口,这等嘴脸,只会让人不齿。”今夏思量着今日横竖是豁出去,言语间也不再客气。
    “我只是说出事实,并非给自己找借口。”陆炳也不着恼,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诉你,你的祖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他手上有一封弹劾我的折子,为了求他把此事压下来,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虽然听杨程万提过陆炳曾经有求于夏言,但却不知场面竟会难堪至此。陆炳当时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许多年,总算是说出来。”陆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当年我因为此事,将夏言恨得咬牙切齿,其实这么些年过来,回头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并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着是个倔强老儿,却看不得人哭,经不住人求,心还是太软了。”
    今夏听着,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个好人,可被你们害了。”
    陆炳已不再否认,望着今夏,缓缓点了点头:“是啊,可惜等我觉得对不起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你……你当真觉得对不起他?”今夏定定望着他。
    陆炳不答,从桌底取出一柄长匕首,搁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后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绝不还手。”
    今夏静静盯着长匕首,似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秀眉颦起,朗声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律法严明,岂能私下用刑。你若当真有悔意,就请启奏圣上,昭雪我祖父冤情,还他清白。”
    见她压根不去碰匕首,陆炳目中有赞赏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叠卷宗递过去:“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资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过那叠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
    陆炳又道:“但你要记着,当今圣上为人甚是自负,认定无人能骗得了他,更加不会认错。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将来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则就是在引火烧身。”
    今夏看着他,她已不知晓眼前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仇是敌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陆炳笑叹了口气。
    今夏把那叠卷宗叠好揣入怀中,犹豫了下,朝陆炳认真道:“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谢你了吧?”
    倒是颇欣赏她行事清清楚楚,陆炳答道:“不必。”
    有脚步声急急地往这边赶来,声音嘈杂而急促,隐隐还可以听见人声。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进去,老爷有吩咐……”
    ……
    是陆绎?!
    她正揣测着,不过转瞬功夫,陆绎已经疾步进来,两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陆绎问陆炳,语气透着焦急。
    陆绎不答,开口便薄责道:“你看看你,连靴子都不换就踏进来,踩得一地泥。袁姑娘还比你懂事些,知晓先换了鞋再进来。”
    陆绎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脚。
    “岑福!”陆炳唤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一声不吭地起身,与陆绎擦身而过的时候,轻声道:“我走了。”
    陆绎还未及点头,转身望去,她已随岑福离开。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他复问陆炳。陆炳已经接连好几日都卧床休息,难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寻来,莫不是知晓些什么了?
    陆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问,你总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门口呆着,作什么?”
    “我……”陆绎语塞,“您怎么知晓的?”
    陆炳冷哼一声,不理会他。
    陆绎禁不住担心,接着问道:“方才,您没为难她吧?吓唬她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被吓唬过么?”陆炳转开话题道:“对了,俞将军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很快就会把他转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书黄文升亲自审理。黄尚书那里我已经打点过,应该会安排他去北边戴罪立功。先在北边呆两年,再寻机会往回调吧。”
    陆绎闻言大喜:“如此再好不过,多谢爹爹。”
    “好在蓝道行这事一出,严嵩也顾不上其他事情,这事办起来也还算顺利,就是多花些银子罢了。”陆炳问道,“我之前还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山野道士,居然能撑住拷打十几日,死不开口,不容易。”
    陆绎沉默不语,每一次蓝道行晕厥过去,陆绎都希望他不用再醒来,不用再受此非人的折磨。
    “你扶我回房去,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陆炳扶着桌子欲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栽倒下去。陆绎大惊,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间,陆炳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陆炳低哑道,整个人要靠儿子的支撑才能勉强站住。
    从未见过爹爹这般模样,陆绎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无气力,他干脆将爹爹抱了起来,一直抱到屋内床上。
    “爹爹,我马上命人去请大夫来。”陆绎轻柔地将爹爹放下,拿靠枕垫在他后背。
    陆炳努力撑了撑身子,手指向多宝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来。”
    “爹爹,请大夫要紧。”
    “不……你拿过来。”
    不放心地让他靠好,陆绎将多宝阁上那部《杜工部集》取过来。
    陆炳的手已经使不上力,示意他将书册打开:“把里面那封信取出来。”
    信?夹在书册里?
    陆绎心中泛疑,翻了好几页,才找到夹在其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笺,递给爹爹。
    陆炳却摆摆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诧异,陆绎展开信笺,有一张风水堪舆图,详细说明某块地如何如何有王气,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势。另外几张详细描述了严世蕃如何霸占这块地,在上头建造楼房等事。
    “这是?”
    “这是我几年前就给严嵩下的套,”陆炳喘了口气,艰难道,“蓝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圣上对严嵩对厌恶的时候……我知晓你手上还有严世蕃勾结罗龙文通倭的罪证,现下就是扳倒严家最好的时候。”
    “爹爹,你……”
    陆绎万万没有料到陆炳对严家还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毕了,陆炳疲惫地闭上双目,口齿含糊道:“交代给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让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陆炳脸色愈发灰败,陆绎忙替他把脉,脉搏弱而无力,时有时无,竟已是油尽灯枯之照。他大惊,连声唤人去把大夫唤来,又赶紧命人赶紧去煮参汤……
    参汤未煮好,陆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陆炳的死讯,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与自己说话时虽看得出病态,但精神尚还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陆绎,他必是极难过吧。
    入夜后,今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又把陆炳所给的卷宗拿出来。点灯恐怕娘亲要骂费油,她便拿到院中,借着月光细细再看一遍。
    夜风轻轻拂过,小院里很凉快,能听见外间那株大枣树沙沙作响,她把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陆炳讲的话,心中就如一团乱麻。
    这份卷宗上有些纸已经微微发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陆炳一直将它留在身边,难道说他心里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头?
    还是他不愿这些资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边?若这样,他为何不干脆毁了这份卷宗,岂不省心?
    陆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无目的地望着院墙外,枣树枝叶迎风摆动着,她怔怔看着,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见的脚印,骤然起身,拉开院门……
    枣树下,来不及避开的陆绎望着她。
    真的是他!
    他来过几次?曾在这株树下坐了多久?
    陆绎缓缓站起身,月光透过树叶照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灵,今晚是二弟守着。”他轻声道,“可我睡不着,就出来坐坐。”
    今夏只是看着他,觉得他不真实地像一个幻影。
    “……坐这里能让我觉得好过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门口这株枣树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不。”他摇摇头,“……我知晓我不该来的,可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想来坐坐。”
    今夏一声不吭地快步走过去,一下子抱紧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夜色正浓,群星静谧。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因通倭、勾结江洋大盗、霸占具有“王气”的土地,被判立斩。
    严嵩被没收家产,削官返乡。家中抄出黄金三万二千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另有珠玉宝玩数千件。
    午时未到,午门前人潮拥挤。
    今夏等大批六扇门的捕快被临时调派过来维安。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带酒坛,就地畅饮者,甚至还有喜不自禁,当街载歌载舞者,杨岳啧啧叹道:“素日没看出来,严世蕃人缘真不错,斩首能让人欢喜成这样。”
    今夏不言语,抱着朴刀,冷静地看着周围。
    “怎得?你不跟着欢喜欢喜?”杨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脑袋当真落地了,再欢喜不迟。他这样的人,只要脑袋不落地,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今夏看着刑台,“我得看着他脑袋掉下来才能真正安心。”
    杨岳笑道:“看不出你还挺谨慎。”
    午时将至,严世蕃与罗龙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时,百姓们群情汹涌,喊打喊杀,呼啸之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严世蕃跪在刑台上,披头散发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紧盯着严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严世蕃。冷不丁,严世蕃骤然抬起头来,目光森冷,缓缓扫过周遭的人,看见今夏时,居然还认出了她,阴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这一笑硬是让今夏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陆绎立在近处的楼上,冷冷地看着刑台上的血迹,面无表情。

    京城繁华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飞奔,今夏带刀在其后追赶。经过街角时,今夏将刀连鞘一起掷出,飞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跄一下扑到,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脚踹倒,干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杨岳从后面喘着气追上来。
    今夏拧住男子的手,抬眼看着杨岳,喘着气等着他说下文。
    “言官弹劾陆炳,说他是奸党,圣上下旨,将陆绎革职抄家入狱,还要追讨陆炳生前的十几万赃款!”
    “……”
    今夏骇住,手上失了准头,险些将那男子的手拧断,痛得他大声呼救。
    “人呢?现下在哪里?”
    “听说已经被抓进诏狱。”杨岳皱眉道。
    把那男子往杨岳身上一推,今夏转身就往诏狱方向飞奔,到了诏狱外,却被挡在外间。
    “我是六扇门的捕快,有公务在身,让我进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给守门的校尉。
    校尉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公函,六扇门也不得入内!”
    “我真的有公务在身,你先让我进去,回头就有人把公函送来。”
    校尉仍是摇头,将她挡在门外。
    “你……”
    “袁姑娘!”岑福赶过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没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则这些家伙只认钱不认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是锦衣卫,”今夏一把揪住他,“他们肯定会让你进去,你带我进去!”
    岑福为难地道:“实不相瞒,陆家出事后,连我和岑寿也被撤职了。现下,连我也……”
    “那他在里头怎么办?”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晓诏狱里头的规矩,进去没钱孝敬就得打,他现下被抄了家,哪里还有银子来打点。”
    “我也正是为此事着急。好在诏狱内有大半是老爷的旧部,就盼他们能看在老爷的面上,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网开一面。容出功夫,让咱们去想法筹钱。”
    今夏问道:“要多少银子?我马上回去筹!”
    “我知晓你家不容易,能筹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寿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丝犹豫都没有,拔腿就走,径直去了六扇门。
    “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账的廖师爷道。
    廖师爷干瞪着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么,赶紧的,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没有这个规矩。”廖师爷不满道,“六扇门又不是你家开的,哪有这样跑过来想支银子就支银子!”
    今夏扫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养了一房妾室,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里吧?”
    闻言,廖师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晓的?”
    “我怎么知晓你就别管了,就说支不支银子吧,痛快点!”
    廖师爷欲哭无泪,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若是被上头知晓,连我的饭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帮你争取支半年的月俸,这也是冒了风险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师爷恳求地看着她,“你再逼我也没用。”
    今夏无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银子,能筹多少是多少。
    拿了预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赶去,见到袁陈氏,什么都不说,扑通一下就跪下来,把袁陈氏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别吓唬我啊!”袁陈氏拉扯她。
    “娘,孩儿今日遇上难关了,您能不能把给我攒的嫁妆钱给我。”今夏不肯起,抱着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陈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问道:“什么难关啊?你总得告诉我吧。”
    “我现下还不能说。”
    “你这孩子,我连你要银子做什么都不知晓,我怎么能把银子给你呢。”
    今夏仰头看她:“娘,你把嫁妆钱给我,我答应你,不用这钱,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说什么胡话呢!”袁陈氏被她弄得晕头转向。
    今夏跪着抱紧她:“娘,我求求你了,这事真的很要紧,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么活不成了,你胡说什么呢?”袁陈氏伸手摸在今夏脸上,湿湿的,惊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今夏从小到大,就甚少哭过,今日这般模样,着实将她吓着了。
    “娘,你把嫁妆钱先给我,以后我保证把自己嫁出去,还把钱再挣回来还你,好不好?”今夏恳求道。
    “……娘要你还什么钱,你个傻丫头,攒这些银子还不是为了你么。”袁陈氏把她扶起来,“别哭了啊,我给你拿银子去。”
    “谢谢娘!”今夏拿袖子胡乱抹眼泪,“银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晓在哪里。”
    “不就在灶间钓鱼篓子下面的瓷缸里头么,您没换地方吧?”
    袁陈氏楞了楞,回过神来没好气道:“你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发现的!”

    抱着支来的月俸和嫁妆银子,今夏赶紧找到了岑福和岑寿。
    “一共是六十四两银子,够不够?”她把一包银子摆到桌上。
    岑寿拿出自己的包袱:“我这边凑了一百三十两。”
    岑福道:“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他们还没有为难大公子,应该是还念着旧情。我寻思着再用银子上下打点一番,大公子在里头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那……能见着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见着他人,我心里终归放心不下。”
    岑福点头:“这事我来想法子,你且回去等着。”
    接下来接连过了七八日,她都没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问,岑福总是说没法子。
    “自从严家那件事之后,里外变动特别大,原先当值的人现下也不熟。”岑福皱着眉头叹气。
    岑寿在旁只皱眉,不吭声。
    今夏无法,整日呆在六扇门内坐立不安,直至这日黄昏,见杨岳匆匆忙忙进来。
    “陆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见一大批女眷被押进京来,淳于姑娘也在里头。”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惊。
    “听说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这样的事儿,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风寒,还未到京城便死了。”杨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赎出来。”
    “这些女眷要送往何处,教坊司么?”
    今夏紧张问道,人一送进教坊司,再想往外头赎,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晓,但听说想买丫头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还不赶紧!”
    杨岳踌躇道:“我担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愿意,我便拿不到银子,如何赎人?所以才来找你商量,怎么样才能让我爹同意。”
    “先把人赎出来要紧,你去老廖那里支银子。”今夏附到杨岳耳边,如此如此这帮说了一通,“……你只管这样说,不愁他不给你支银子。到时候人已赎出来,头儿再要反对,也没辙了。”
    “真的?”
    “真的!你赶紧,万一人被别人挑走了怎么办。”今夏催促他。
    杨岳被她说得一急,撒开长腿就去找老廖支银子去了。
    没想到陆家出事,竟然连陆绎的外祖母家也被牵连进来,现下陆家的状况,与当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无完卵。今夏心中百味杂陈,刚想去看看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处,才出六扇门,就看见岑寿匆匆忙忙过来。
    “快来,我哥找你!”岑寿招呼她。
    今夏奔过去,跟上他:“他在里头怎么样?好不好?怎得等了这么久,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样,岑寿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的神情没有逃过今夏的眼睛。
    岑寿为难地别开脸,被今夏又给拽回来。“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今夏急道。
    “……其实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见你,叫我们别带你进去。”岑寿一口气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见我?!”
    岑寿也很是烦恼:“我也不知晓究竟为了什么,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违他的意思。”
    “那……现下是他肯见我了?”
    “不是。”岑寿急得直叹气,“大公子在里头不太好,可能这些日子变故太多,老爷刚刚才离世,又出了这么大事情,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前几日还肯吃些东西,这几日连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担心……”
    只是听着,今夏就已经心急如焚。
    岑寿领着她到北镇抚司后头的小门,门口守卫显然已经打点过,见他们到了便赶紧招手让他们进去,岑福在里头等着他们,引着今夏曲曲折折往里头走。
    这还是今夏头一遭进入北镇抚司的监牢内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诏狱内潮湿阴冷,而且弥漫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到处都能听见哀嚎和呻吟,饱含着巨大的痛苦,锥子一样扎入耳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监牢比起刑部的监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关在里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后,曲曲折折地走,经过一间又一间监牢,看见内中一个个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滞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里一阵阵发紧。她不敢去想,陆绎现下会是怎生一个模样。
    潮湿发霉的通道上,岑福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转向左侧的那间监牢。
    “大公子。”他轻声唤道。
    监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面容,靠坐在墙上一动不动。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蹲下身子,轻声唤道:“是你么?”
    听见她的声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监牢颇小,今夏从木栏中探手进去,轻轻拨开他脸上的头发,露出他清隽苍白的面容……
    “这里不好,我叫他们不要带你来的。”陆绎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识趣地拉着岑寿走到稍远处,以作避嫌。
    看见陆绎现下这般模样,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风姿卓绝,今夏心中酸楚,却知晓自己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伤感。
    “这里不好,想来东西也不好吃,可总会过去的,所以你还是得吃点。”今夏的手慢慢滑下来,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时候在堂子里头,那里也不好,可那会儿我也没亏待过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数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陆绎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为他的手冰冷之极的缘故,她的手显得特别暖和。那股暖意通过手心直传到他的心里。
    看见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为你有金甲神人护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今夏望着他,想到还在新河城时,他就像现下这般握着自己的手,对她说——“……别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需要一点时日。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报仇的事情……”
    骤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攥紧他的手。
    “你说过,所有的事情,会给我一个交代的。”她问道,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严家已经被扳倒,你现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给我交代?”
    陆绎微微垂下双目,一声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怎么能这么傻!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在给我交代么?”
    “……这个仇太大,我也不知晓该怎么还你,现下这样,正好。”他低声道。
    “你……”今夏被他这一气,脑子倒清醒了许多,“你要给我交代是吧?你知晓么,因为你在这诏狱里,为了能进来见你,我不光预支了半年的月俸、还问我娘把我的嫁妆钱全要出来。你听清楚了,现下我连嫁妆都没有,想再攒银子,又得花好几年光景,到那时候我肯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给我交代,就好端端从牢里出来,把我娶了,这才叫交代!”今夏拽着他,面对面,一气把话说完。
    莫说陆绎愣住,因她声音清脆,连同稍远处的岑福和岑寿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们两家之间……”陆绎语气不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严世蕃也死了,严嵩被发配边塞,那些当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进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顿了顿,“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妆钱的时候,就朝她说了,不用嫁妆,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银子给我。”
    陆绎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不知为何,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下来。
    今夏握紧他的手:“现下,该轮到你了。你答应我,再难也要好好活着,别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着一件——我在等你!”
    陆绎定定看着她。
    “答应我了?”
    陆绎伸出手穿过木栏,摸摸她的脸,微笑着点了点头。
    “以后别来了,省着点银子,等着我就好。”他嘱咐道。
    今夏笑开。


    尾声

    此后,今夏、还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于为陆绎昭雪。
    三年后,陆绎再次上折,首辅张居正也为其雪冤,认为陆炳救驾有功,非谋反叛逆奸党。此时当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万历。万历下旨,赦免陆绎,免去追赃,并令陆绎官复原职。

    正是腊月里,江南飘着细细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带着兜帽,手持货单,在渡头一样一样地清点此番自京城送来的货品。一阵寒风卷起,掀开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货单从手中松脱,被风卷走,飘向河面。
    她还未去追,便见一抹人影飞身跃出,翩若青燕,足尖轻点过船篷,接住那张货单,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后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旧如旧日里那般,阿锐唤了她一声,将货单递到她手中。他面上的旧痂已经尽数脱落,但仔细看还是可看见条条伤痕。
    上官曦看着他,唇边泛开一丝笑意:“唤错了,现下我可是帮主。”
    阿锐一愣:“这么说,你和少帮主,不,和谢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断他:“我没成亲,那两坛子酒还在湖底沉着呢。谢霄去了西北,这偌大个帮无人料理,我帮着老爷子暂时料理着罢了。”
    “……”得知她还未成亲,阿锐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轻声道:“等天暖了,你帮我把湖底的两坛子酒捞上来吧。”
    阿锐看着她,嗯了一声。

    京城中,雪下得正紧。
    淳于敏系上围裙刚进灶间,便被杨岳拦住。
    “天太冷,我来包羊肉饺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里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来帮你烧火,今日大哥哥从诏狱出来,我也该尽点心才对。他们什么时候能到?饺子可来得及?”
    “来得及。我听今夏说,还要去圣上赐还的老宅看一眼。”

    陆绎走出诏狱,雪粒子打在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却是久违的清新沁人。
    前头不远处,今夏牵着马匹,笑意盈盈,正等着他,肩上积了些许雪,显然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他走过去,轻轻替她掸落肩上的雪花,两人之间,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满足,再无须过多言语。
    两人翻身上马。
    “那所老宅被封许久,里面定然是……”今夏不愿他看见破败的老宅而伤情,“要不等过几日,打扫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陆绎轻声道。
    今夏便不再劝,随他一起驰向陆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硕大的铜锁挂在上面,钥匙在陆绎出诏狱时才还给他。陆绎打开锁,推开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吱吱呀呀地响……
    原本以为会是满目苍夷,但却因为大雪的缘故,将所有的破败都隐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皑皑的一片。
    陆绎举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复当年模样,桌椅残破,画漆斑驳,屏风上的绸缎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陆绎:“等等,后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陆绎并未听见其他呼吸声,但看那黑影确是可疑,遂一把将屏风拉开。
    那瞬,两人齐齐定住身形。
    屏风后,竟是一个做工精细的人偶。
    面容用细瓷制成,笑容僵硬而诡异,双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着他们。


番外一

        六扇门有位女捕快,  陆绎其实早就听闻,  但却不曾在意过,直到那日。
        兵部司务厅丢了蓟州布防图却不敢言语,捂了好几日,  直到实在捂不住了,  才急急禀报。此时司务厅中的最大嫌疑曹昆已失踪数日,  要寻他不易。正好曹昆还与一宗杀妻案有牵连,想来六扇门那边就算没未抓人,  也应该有线索。此事甚是急迫,  他便亲自往六扇门走一遭。
        快到六扇门时,他便看见有两名捕快押着一男一女进门去,之前他见过曹昆的画像,  一眼便认出那男子与画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马,命岑寿牵着马在外间等候,他则带着岑福入内,亮出制牌,说明来意,差役引他们往侧堂等候。
        还未至侧堂,  他便隐隐听见壁屏后传来的声音……
        “……我和大杨辛辛苦苦风餐露宿追踪了几日,  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了,  还没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  不太好吧?”清脆的女声,想来就是方才押着曹昆进门的女捕快。
        紧接着便是喝斥她的男声:“我告诉你,  这是锦衣卫要人,存心耽误者,视为同谋,你担当得起吗?!”
        “您这么说可不太合适,我们是底下苦当差的,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抓了这两人回来归案,怎么到您口中就成同谋了。”已能听出她语气中压抑的气恼。
        陆绎皱了皱眉头,六扇门中杠头多他是知晓的,素日与锦衣卫之间磕磕碰碰也难免,没想到连个小小女捕快都这般不识实务。
        引路的差役也听见了里头的对话,面上颇为尴尬,正好旁边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经过。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杨,你进去说说,让他们赶紧把人带出来,经历大人亲自在这里等着呢。”
        老捕快“嗯、嗯”两声,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头里去了。
        差役转向陆绎,陪着笑道:“陆大人,你到侧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愿再听里头的纠葛,陆绎微微颔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进去之后不久,曹昆与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颇殷勤的捕头押了出来交给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将人带回了诏狱。
        对于刑讯一事,他向来并不热衷,并非是心肠软,而是人在肉体极致之下的惨叫声总是刺得他脑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镇抚司停留,大多时候留在南镇抚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刑室内,周遭斑驳干涸的血迹让他心惊肉跳。
        “我、我、我没犯事儿,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
        陆绎往太师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觉得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曹昆答得飞快。
        陆绎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这样吧,你可以问我十个问题,以此来猜一猜你为何在这里?”
        曹昆谨慎地看着他:“我问?”
        陆绎点点头。
        从隔壁刑室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得曹昆毛骨悚然,陆绎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和兵部司务厅有关?”他迟疑着问道。
        “对。这是第一个问题。”
        “司务厅又丢东西了?”
        “对,这是第二个问题。”
        曹昆犹豫了很久才接着问道:“丢的是什么?”
        “蓟州布防图,这是第三个问题。”陆绎始终极有耐心。仅从曹昆所问的三个问题,他已经能确定下来,蓟州布防图的失踪与他有关,抓对人了。若是一个无辜的人,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而曹昆显然对此事心知肚明。
        “你们怀疑此事与我有关?”
        “对,这是第四个问题。”陆绎微微一笑,“才四个问题你就知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现下该我来问你了,蓟州布防图眼下在何处?”
        曹昆惊慌道:“……我、我不知晓,此事与我无关,你们找错人了。”
        又是一声惨烈之极的嘶吼,穿透薄墙,直刺耳膜,陆绎皱了皱眉头,看向他,耸耸肩道:“刑具都是现成的,我倒是不想费事,你也别逼我。”
        曹昆面上犹豫不决,口中断断续续道:“……我不知晓、真的……真的不知晓……”
        陆绎望了眼岑福,岑福会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迹斑斑的条凳上,陆绎自己则起身出了刑室。
        才过了一盏茶功夫,岑福就出来了,禀道:“他招了,说是已经卖了,但他也不知晓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里替人断字算卦的道士来与他接头。”
        “住处呢?”
        “他说不知晓,我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谎,”岑福禀道,“不过,我已经叫人继续审讯。”
        “卖了?”陆绎思量片刻,吩咐道,“这样,你派人扮成塞外蛮族,放出风去,就说想高价买,把人引出来。”
        “卑职明白。”岑福快步离开。
        刑室里头传来一声惨叫,声音便是出自曹昆。陆绎皱了皱眉头,便出了诏狱。
        近黄昏时,岑寿匆匆来报,说已经有人来传话,说是要先收到银子再给布防图,开价五百两。要求把银子在戌时放到土地庙里头,然后站着金水桥头等候,自然有人会把布防图交到手上。
        “五百两,倒是个实诚价。”陆绎冷哼了一声。
        他遂命人装了一箱子石头放到桥洞中,然后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热闹之时,一名头戴飘飘巾身穿三镶道袍,手中还拿着一付赛黄金熟铜铃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庙附近。
        那土地庙颇小,只有半人来高,算命先生趁旁边无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锦衣卫料定就是他,冲出来欲擒。不料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却是不错,当即打翻两人,夺路而逃。
        京城夜市颇为繁闹,人群挤挤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侯在旁边酒楼内的陆绎听到禀报之后,再赶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踪影,只能分头沿着大街一路搜寻下去。
        陆绎一直追至金水桥头,忽在嘈杂声中辨认出铃杵的响动,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飘飘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消无声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脖颈还有一道带血的抓痕,显然是方才与人动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机敏,陆绎虽未穿飞鱼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往前疾步行去。
        见陆绎跟上,他见势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着衣袖朝陆绎刺来。
        已经能确定是此人无疑,陆绎懒得与他纠缠,一脚便将他踹飞出去。这一揣不要紧,只听见乒乒啪啪一连串声音,木头与碗碟的碎裂声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么小摊子,陆绎抢上前,正看见算命先生扬起匕首朝一位姑娘挥去,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伤无辜,陆绎飞腿正中他胸膛,直把他踢得口吐鲜血,双手撑地勉力支撑着。
        “说!把密报藏在哪里?”一脚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脱手而落。
        他颇嘴硬:“……不知道。”
        陆绎再稍加气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脚下格格作响。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声音已是凄厉之极。
        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陆绎目光闪过寒芒,五百两银子就肯卖的情报,这会儿宁可废了手都不肯说,正待再给他些颜色瞧瞧,旁边忽有人插口。
        “不知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审讯也该……”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办案时最不喜人多事,陆绎露出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示意旁人退开。
        见着锦衣卫腰牌,果然围观众人各作鸟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见锦字腰牌,面色大变。
        岑寿领着几名手下匆匆赶到,向他禀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动刑时手下没个轻重,陆绎暗叹口气,偏偏这时又听见方才多事的女声,声音里头还带着些许哭腔。
        “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摊子啊!”
        陆绎之前便已看见地上被砸的豆干摊子,尚冒着热气的豆干和各色酱汁洒了一地,他不堪其烦地皱了皱眉头,先命岑寿将算命先生押回诏狱。
        知晓诏狱之恐怖,加上刚刚听说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愿被折磨至死,忽然猛力起身挣扎,竟不是为了逃走,而是揉身扑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不过眨眼功夫,口吐黑血,一命呜呼。
        岑寿“啊”了一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陆绎摇了摇头。
        “搜身!”陆绎命道。
        先将带毒的匕首仔细包起,岑寿一挥手,几名锦衣卫上前仔仔细细地搜算命先生的身,从发髻到脚底,无一处放过……
        陆绎凝目看着他们的动作,身后却传来低低私语。
        “活做得还挺细。”男声道。
        “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准,一帮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声,语气却已大不相同,带着些许轻蔑,“咱们衙门”四个字引起陆绎的注意。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许耳熟,微微侧头……
        “陆大人,没有!”
        搜寻结束,并未在算命先生身上发现他们要找的蓟州布防图。
        陆绎微微皱眉,眼下曹昆与他都死了,却找不到布防图,着实麻烦,身后却又传来窃窃私语。
        “你猜他们在找什么?”说话的应该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这还用说,肯定是关系国家大事的大案。”
        声音虽轻,仍可听清大案两个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长又慢,显然对锦衣卫有讥讽之意。此时陆绎已经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门内押着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对锦衣卫颇有不满,只是这豆干摊子跟她又有何关系?
        陆绎侧头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时他才看见她生得颇为清秀,双目灵动之极,倒与他预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样。
        她立时朝他诚恳道:“官爷,我这些豆干其实不贵,您给个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岑寿上前:“两个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图,都督那边……”
        陆绎正待开口,便听见她居然在此时提高了嗓门。
        “咳咳,几位官爷,你们至少应该赔点银子吧!”
        这下,不光是陆绎,连其他几名锦衣卫也都听见了,皆转头来看什么人居然敢在此时呱躁。
        陆绎冷眼看着,见她不仅丝毫不惧,还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们看满地的豆干。
        “二两银子就够了!”她笑眯眯道。
        看她的笑模样,陆绎就知晓她肯定是多要了,虽然二两银子也不算多,但连这种小钱都想多敲一点,这六扇门的捕快也是穷出花样来了。
        “找死啊你!还不赶紧滚!”
        岑寿朝她吼道,他来得迟,并不知晓这豆干摊子是怎么被砸的。
        她不依不饶道:“赔了银子我就走,不然我没法跟我娘交代。”
        “你……”原就为了公事烦恼,现下还摊上这么个纠缠不清的婆娘,岑寿作势欲打,想着吓唬吓唬她。
        陆绎摆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给她银子让他们滚!”
        岑寿无法,只得取出二两银子给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银子,未再啰嗦,立时离开,倒是干脆。只是那脚步之轻快,显出她心中欢悦,被陆绎收入眼中,不免对六扇门有点瞧不上。
        行出几步之后,她忽然刹住脚步回头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诸位官爷在找什么,不过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湿,我猜他在之前刚刚去过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桥洞之类的。”
        陆绎盯了她一眼,然后单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过青苔的痕迹。
        “那个地方有点高,所以他把脚垫起来了,左手扶着墙,用右手去够。”她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左手的指甲缝里会留有青苔屑。”
        再执起尸首的左手仔细察看,陆绎果然在中指缝中发现几星青绿,若有所思。
        话已说完,她便与那大个子一同走了。
        想不到她的观察力这般敏锐,陆绎复站起身,吩咐道:“你们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桥,桥上桥下都要搜,尤其是桥下的暗处,桥洞缝隙之类的地方不可放过。”
        岑寿不解:“大公子,她只是个卖豆干的,她说的话怎能当真?”
        “她是六扇门的捕快。”陆绎催促道,“你们快去吧!”
        虽然不明白一个卖豆干的姑娘怎么会变成六扇门的捕快,还从自己这里讹了二两银子去,但大公子的话不敢不听,岑寿遂率人去细细搜查。
        半个时辰之后,裹在油布内的蓟州布防图在一处桥墩凹处被找到,总算是虚惊一场。
        再遇见她时,便是数日后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陆绎之前便已得知随行的捕头是杨程万,且知晓那女捕快唤作袁今夏,正是杨程万的徒儿,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个便是杨程万的儿子杨岳,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前后脚当的捕快。
        那日他上站船颇早,等了半个多时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刘相左和杨程万等人才登船。
        原想着先去与刘相左照个面,他刚刚行至船舱口,便看见袁今夏与杨岳两人扒在船舷边说话,正夸河里头的野鸭……
        脚步微滞,他看见杨岳塞了个油纸包给她,听见她预支了两个月的月俸,居然还因缺钱不吃饭……
        她到底是有多缺钱?
        身旁有船工经过,诧异地望了陆绎一眼,不解他为何立在此处不进不出。陆绎踌躇片刻,转身回了船舱,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厢的两人无知无觉,还在闲聊之中,正说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连弟弟每年的束脩都可以省下来。陆绎听得有趣,碍于尚有船工往来,又不能笑,只得低头抿茶做掩饰。
        直至她无意中转身,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甲板上还有他。
        明明眼角瞥见,他仍佯作未看见,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双目只看着江景,等着他们自己来见礼。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杨岳。
        “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然后才是她,上前施礼,语气中透着不得已:“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他抬起眼帘,隔着袅袅茶香,氤氲水汽看见她。比起那夜,她现下规规矩矩地穿着捕快的红布罩甲,内着青衣,头上还带着瓜皮小帽,乍看上去倒是个清秀少年的模样。
        “嗯……”他淡淡问道,“杨程万,杨捕快何在?”
        “我爹爹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上前答道。
        陆绎抬手向着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让杨岳带路,端着的茶碗故意往旁边一递,让她接着。知晓她瞧不上锦衣卫,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锐气,对她而言,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之后,他与杨程万之间的谈话并不顺利,杨程万虽始终客客气气,不失恭敬,但无论言语还是举止,都透着疏远,显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里,王方兴所押送的生辰纲丢失。陆绎原本想看看杨程万究竟有多少能耐,却被他以眼疾推脱,只让袁今夏和杨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数语,此番他算是真正见识到袁今夏细致入微的勘察能力,从船上残留的气味,再到地上的蜡油、墙上的微小划痕,她虽未亲见,却能说出箱子的材质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后,对于贼人究竟是谁,被杨岳截去了话头,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过去。
        陆绎估摸着他二人心中有鬼,但若直接逼问,料他二人也不会如实相告。回站船后,他眼看两人进了杨程万的船舱,沉吟片刻,便先隐在暗处。
        不多时,他便看见袁今夏和杨岳诺诺地退了出来。
        打着呵欠想回舱的杨岳被袁今夏拽住:“你又怎么了?”
        “嘘……我想下水瞧瞧去!”
        陆绎闻言,微微挑眉:下水?莫非生辰纲在水下?
        杨岳连连摇头:“爹说了,不让咱们插手。”
        杨程万不许他们插手?为何?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待见仇鸾,压根就不愿帮他找到生辰纲;又或者,杨程万在他面前,不愿显露锋芒,是在提防他?陆绎不禁眉头微皱。
        这厢,杨岳与袁今夏嘀嘀咕咕半日,似说不拢,她抬腿就走。
        陆绎看着杨岳无可奈何地追上她。
        “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应我就行。”今夏笑眯眯地叮嘱他,“要紧的是,别让人发觉。”
        “……明明是个官家,偏偏做一副贼样,何苦来。”杨岳咕哝着。
        她下水去,莫非是想私吞生辰纲?陆绎面色沉了沉,看着两人都上了甲板,这才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舱房,换上一身石青水靠。他原也可以在船上等着,但对于藏匿生辰纲的所在,说实话,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藏在水下,究竟能藏在什么地方?
        他潜入水中,往王方兴那条船的船底游去,正看见今夏在船底又扣又扳。看见他的出现,她样子委实有点滑稽,先是愣住,然后开口咕嘟嘟吐了一串泡泡,最后用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要上去换气。
        陆绎不傻,知晓她想趁机溜走,拽住她左臂用力把她拉下,颇赏识地看了一会儿她手足乱蹬的憋气状。其实演得一点不像,他在诏狱多时,憋气的人什么模样再清楚不过,她这样子倒是一脸的做贼心虚。
        总算等到她老实下来,识相地不再逃走,陆绎这才松开她,游到她方才折腾的那块船板,细细端详,然后力灌于拳,将那块有古怪的船板打破拆下来,看见了内中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果然藏在这里面!这艘船这么大,船底有上百块船板,她怎么就能偏偏找到这块船板?陆绎转头去看她,她只盯着箱子,似浑然不觉。
        此番陆绎出门,未带手下,连岑福和岑寿也未跟着来,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后,见袁今夏水性着实不错,船上还有杨岳接应,遂命她将其他几口箱子也都尽数搬上船来。
        他回船舱换过衣衫,打开生辰纲的箱子,略略看了看,贵重之物比比皆是,显然仇鸾在边塞也没闲着,能贪的他恐怕一点没放过。
        门被轻轻叩响,料想是袁今夏与杨岳,他道:“进来。”
        她进来时,陆绎抬眼看了眼,不由怔了怔:她的头发尚湿漉漉,唇色微微泛白,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看着倒叫人生出几分可怜之意来。毕竟是个姑娘家,春寒料峭,想是在水里头冻着了。陆绎平素差遣人惯了,方才让她把箱子都抬上来,并未多加考虑,忘了她还是个姑娘家,现下不由稍有些许悔意。
        偏偏她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双目骨碌碌直盯着樟木箱子,与杨岳窃窃私语:“……瞧,点翠银狮子!”
        “……金狮顶麒麟壶、金鹦鹉荔枝杯,那杯子瞧着怕有四、五两重吧。”
        “怕是有了。”
        她啧啧而叹,双目那叫一个熠熠生辉,陆绎微微皱了皱眉头,心底甫升起的一点点怜惜也荡然无存。
        “你二人偷着下水去,就是想私吞这套生辰纲吧?”他冷着面问道。
        他这一问,袁今夏与杨岳顿时急了,连声解释,颇有些语无伦次。
        亏了还是捕快,被人一问竟这般慌张,陆绎暗自好笑,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说。”他让看上去老实些的杨岳先回答。
        “……嗯、嗯……是这样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蜡,哦,不对,是地上有蜡……还有那些痕迹……就是这样,然后我们就猜……”杨岳结结巴巴道。
        陆绎忍无可忍地制止他,抬眼看向袁今夏:“你说。”
        她有点无赖地摊摊手道:“其实,就是瞎猜的,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来如此,”陆绎盯着她,道,“那么你们不如再猜一猜,我会不会把你们俩装箱子里沉到河里头去。”
        “经历大人真爱开玩笑,哈哈……”她干笑两声。
        陆绎目光未有稍移,仍旧盯着她。
        她只得一条一条地将各种发现和推测如实道来,未再隐瞒。
        “你已经推测出来,却着意隐瞒,还说不是为了私吞。”陆绎慢悠悠道。
        “王方兴,连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当众说出。”她讨好地朝他一笑,“再说,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后再告知大人。”
        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偏偏还是一只没道行的小狐狸,陆绎不由暗暗好笑。他让杨岳去把王方兴请过来时,见她站在那里无事,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两句,看她明明气得咬牙切齿却硬忍着,他无端生出些许惬意来。
        沙修竹是个北方汉子,且没经过多少事儿,看见那些箱子就愣住了,陆绎再稍稍一诈,他就误以为事情已经败露,坦然认了。陆绎心知,此事虽是他做的,身后却一定还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窗下还有人在偷听,陆绎知晓是何人,心中暗自恼火。这两个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或是听了杨程万的授意,竟然胆大到来听他的墙角。
        沙修竹性情倔强,不肯说出同伙究竟是谁。陆绎瞥了眼窗口,骤然出腿,疾电般扫向他的腿……
        随着骨头断裂的脆响,沙修竹惨叫倒地。
        陆绎面色不改,转向窗外,正对上袁今夏吃惊的双目。此举,一来给这两个小捕快一点警示,莫再作这等越逾之举;二来也是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陆绎此行未带随从,袁今夏与杨岳二人连他的壁脚都敢听,显然靠不住,先打折沙修竹的腿,让他行动不便,便是有人来搭救也要多费些事儿。
        未搭理袁今夏二人,他先命船工将沙修竹带回底舱关押,然后径直去叩了杨程万的舱门。
        “陆大人?”杨程万一瘸一拐开了门。
        陆绎温文尔雅地有礼道:“令徒二人不知为何藏在我窗下偷听?言渊行事自问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只是担心前辈是否对我有所误会,故而心存芥蒂?”
        杨程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朝陆绎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大人千万莫要误会。小徒顽劣,竟敢冒犯大人,是我失责,我一定让他们向大人您好好赔罪。”
        “前辈言重了,”陆绎风轻云淡地笑道,“言渊年轻,此番江南之行,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前辈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杨程万忙道。
        “既是误会一场,那么前辈好好歇息,言渊就不打扰了。”
        陆绎转身走了,留下杨程万在原地眉头深皱。
        杨程万也曾是锦衣卫,他知晓,锦衣卫行事时盯梢窃听是家常便饭,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却是犯了大忌。没想到杨岳和今夏竟然会如此不识好歹,敢跑到陆绎的窗下偷听,凭陆绎的官阶身份,要收拾这两个小兔崽子轻而易举,还肯来告诉他一声,已是给足了他面子。江南之行才刚刚开始,得让陆绎消了这口气才行,不然只怕以后杨岳与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亏。
        正想着,杨程万就看见了磨磨蹭蹭过来的徒儿,暗叹口气,板起脸来,有意重重道:“你们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爹爹,孩儿知错了!”杨岳率先就跪了下去。
        今夏连忙跟着跪下:“头儿,您别听那位陆大人瞎说,其实我们……”
        她话未说完,就被杨程万狠狠一瞪,只得收了声。
        “头儿,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她只好道。
        存心要他们好好反省,也是为了做出样子给陆绎看,杨程万不理会他们,砰得把门关上,任由他们在外头跪着。
        这日,陆绎上下楼梯几次,远远就能瞥见两个小捕快跪在杨程万门口,他心中知晓杨程万是为了做样子给自己看,但这二人连自己的墙角都敢偷听,当真是不知轻重,也该好好受些惩戒才是。
        何况,不过是在地上跪一跪,已经轻饶了他们。
        直至日暮时分,站船靠船,船工上上下下补充淡水和食物。陆绎靠在船头看落日,同时留意着此处码头的人。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且受了伤,同伙若是讲义气之人,只怕今晚就会来救他。
        杨程万一瘸一拐地踱过来,与他闲聊了两句。陆绎请他同去用饭,杨程万推脱不过,两人便一同往里行来。
        “他们这是……”看见今夏二人跪着,陆绎故作诧异状。
        “劣徒不懂规矩,冒犯了经历大人。不必理会他们。”
        陆绎瞥了眼袁今夏,见她低眉垂目,一声不吭,倒是难得一见的乖顺模样。果然让她受些教训是应该的。
        “一场误会,小事而已,前辈无须介怀,还是让他们起来吧,否则言渊如何过意的去。”陆绎含笑对杨程万道。
        这句话,杨程万已等了许久,两孩子跪了一日,水米不进的,他早就心疼了。现下好不容易听见陆绎这么说,便顺坡下驴道:“既是经历大人发话,就饶了他们便是。听见没有,还不起来谢过经历大人!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今夏扶着船壁艰难起身,转向陆绎,口中道:“多谢经历大人宽宏大量……”话未说完,双腿压根使不上劲站直,扑通一下又跪下去。
        知晓她多半是腿跪麻了,陆绎下意识就要出手去搀扶她,幸而及时忍住,袖手而背,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她拐着腿,与杨岳走了。
        杨程万叹了口气:“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让大人看笑话了。”
        陆绎微微一笑:“前辈过谦了,昨夜生辰纲一事,还得多亏了他们俩才能找回来,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
        “他们俩,不惹祸我就安心了。”
        沉沉夜幕中,一叶小舟消无声息地靠近站船,很快,一个人影如猫般跃上船来,轻盈无声。
        隐在暗处的陆绎一直等到那人潜入船舱,这才现身,跃上那人的小舟,取过桨杆,对着船底接缝处,猛力一戳,桨杆戳穿船底,河水哗哗地漫上来。
        靴底微湿,他一个鹞子翻身,复回到站船上,靠着船舷等待着。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船舱口才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陆绎转过身,看向蒙着面的大高个:
        “你的手脚未免太慢了些。”
        “就是你废了沙大哥的腿?”
        陆绎压根就没有理会他的话,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九节鞭上,淡淡道:“九节鞭是个易攻难守的,你没带别的兵刃么?
        “爷就是空着手,也能废了你!”
        话音刚落,蒙面人便抢先动起手来。两人你来我往,九节鞭舞得烈烈生风,他的功夫不弱,陆绎存心想试出他的来历,故而并未尽全力。
        出乎陆绎意料的是,数招之后,竟然看见沙修竹挟持着袁今夏出来了。一个断了腿的囚犯居然能挟持一名六扇门的捕快?
        看见匕首架在袁今夏脖颈上,陆绎脑中的想法是:六扇门的捕快是猪么?她是存心的吧?怎么能蠢成这样!
        “你敢过来,我就杀了她!”沙修竹将匕首往她脖颈上顶了顶。
        陆绎瞳仁缩了缩。
        “这位哥哥,你最好冷静点。”
        她倒是很冷静,陆绎暗叹口气,用冰冷的语气道:“我早就猜到,你与他们是同一伙人。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么?”
        她呆了一瞬,立时向他恳切道:“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们挟持……”
        陆绎冷冷打断她:“不必再做戏了,你们不如三个一起上,我还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又从旁攻上来,他的功夫不弱,陆绎不得不先对付他。
        沙修竹始终把刀架在袁今夏的脖颈上,紧张地关注两人打斗,生怕蒙面人吃亏。
        陆绎一边对付蒙面人,一边还听见袁今夏在抱怨沙修竹:
        “别看了,你还指着他们俩打出朵花来,小爷算是被你们坑苦了。”
        她居然还在抱怨,而不是赶紧想法子脱身?陆绎此时的心声是:这丫头当捕快是怎么混到现在的?
        沙修竹与蒙面人喊来喊去,无非是兄弟义气之类的话,陆绎趁势急攻了几招,在蒙面人身上划出几道血口子。
        正在这当口上,杨岳冒出来了,陆绎原指望他把袁今夏救下来,没想到,他居然还给沙修竹让了条路出来。
        陆绎要想拦住沙修竹,朝蒙面人不再手下留情,九节残鞭闪电般攻向蒙面人的咽喉——突然之间,袁今夏跌过来,正挡蒙面人前面。
        根本来不及多想,陆绎瞳仁一缩,急撤内力,胸口被撤回的内力重重反噬,痛得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而已无内力支持的九节鞭堪堪划过她的脖颈,渗出些许鲜血。
        沙修竹扑上前抱住陆绎的双腿,朝蒙面人嘶声喊叫,蒙面人撂下狠话后跃入水中。杨岳则紧张地查看袁今夏。
        “……你你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她摸着脖颈,疼得直呲牙。
        暗中调理气息,待胸膛中的疼痛稍减,陆绎才朝杨岳道:“过来,把他拖回去关起来……她只是皮外伤,何必大惊小怪。”
        杨岳恼怒回道:“你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原本不想解释,但看她站在那里摸着脖颈,样子有点可怜又有点傻气,若是此时不说明白,恐怕当真会误以为自己想杀她。陆绎只得道:“其一,她是在骤然间被沙修竹推过来的,替那贼人挡了这鞭;其二,当时我已经撤了内力,她的伤势不会比被一根树枝划到更严重;其三,沙修竹是带伤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挟持也应该有能力逃脱,她为何迟迟不逃?”
        杨岳的样子也有点傻。
        胸口还在隐隐作疼,需得赶紧回舱打坐调息,陆绎不耐烦道:“我若当她是贼人同伙,便是杀了她也不为过,她眼下只受这点小伤,已是我手下留情。”
        “你……你之前不是已经说我和他们是一伙人么?”她看着他问道。
        这丫头是傻啊?还是傻啊?还是傻啊?
        陆绎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欲再解释,然后转头吩咐杨岳把沙修竹带走。看见衣袍上沾着血迹,厌恶地掸了掸衣袍,陆绎抬腿而行,准备回舱。
        “你当时这么说,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不必理会我死活!”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陆绎暗叹口气,停住脚步,微侧了头看向她,却还是简短道:“都是官家人,话说得太白,不好。”
        “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原本还想责骂她几句,但看她脖颈上还淌着血,陆绎只淡淡说了一句,遂转身回舱房去。
        打坐调理气息过后,胸口疼痛稍减,陆绎这才躺下,睡了小半宿,天便亮了。
        醒时,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脖颈上的伤,陆绎思量片刻,起身从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药膏。
        毕竟她是被自己所伤;毕竟她还是个姑娘家,身上留了疤痕不是件好事;毕竟还得给杨程万三分薄面,他想着,将小药瓶揣入怀中,想着用过饭后去探一探她,顺便将药膏给她。
        待用过饭,他行至她的舱房外,正欲叩门,便听见里头有话语声:
        “我看你以后离那位陆大人远些,爹爹说的没错,对他只管恭敬就行。”是杨岳的声音。
        接下来是袁今夏,嘴里似乎还吃着什么东西:“扬州的案子还未开始查,姓陆的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到时候肯定来差遣咱们俩,怎么远着?躲都躲不过。”
        姓陆的?陆绎皱皱眉头。
        杨岳又道:“咱们只照着吩咐办,莫让他挑出错就是。”
        袁今夏嗤之以鼻:“姓陆的那般阴险、狡猾、奸诈,怎么可能不挑咱们的错。昨夜里割我喉咙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的,大杨,他可是北镇抚司的人,面冷心冷……”
        听到此处,陆绎眉头皱得愈发紧,已经不愿再听下去,药膏也不必给了,径直回自己舱内去。
        如此过了几日,站船缓缓停靠在扬州码头,正是:
        今年东风太狡狯,弄晴作雨遣春来。
        江南一夜落红雪,便有夭桃无数开。


番外二

        第一则

        陆绎上门提亲的时候,  今夏比他还紧张,  本想躲在门外偷听,却被娘亲打发出去买菜。待她把菜买回来,陆绎已然得到了二老的首肯。袁陈氏欢欢喜喜下厨,  一家子齐聚,  桌上有鲫鱼豆腐汤、红烧豆腐、香干回锅肉、大煮干丝、油豆腐烩豆芽等等诸多好菜,  吃得袁益满嘴流油,巴不得准姐夫能天天来家中。
        吃过饭,  将碗筷送到厨下洗净,  等陆绎喝过高沫,今夏才送他出门。
        陆绎沿着金水河,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不急不缓地踱着步。
        “你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说服我娘的?”今夏好奇道。
        陆绎瞥了她一眼:“很难么?你娘一直都想把你赶紧嫁出去,有我上门提亲,应该是正中下怀。”
        “哥哥,你莫忘了你可是锦衣卫,我娘可是寻常百姓,  听见锦衣卫躲都来不及,  我之前都没敢告诉她,  你是锦衣卫。”
        陆绎微微一笑,回想了下初见时袁陈氏的神情,  还真是有些戒备警惕之意。
        今夏催促他:“快说,你到底怎么和我娘说的?”
        陆绎想了想,  慢吞吞道:“你不是告诉过我,你娘之所以嫁给你爹,是怕你爹太老实被别人欺负么?”
        “对!”今夏偏头思量,笑问道,“你也这么对我娘说?怕我被别人欺负么?”
        陆绎摇摇头:“我和你娘说,娶了你就不用担心你去欺负别人了。”
        “……”今夏匪夷所思道,“我娘就答应了?”
        “你娘说你打小就是街中一霸,担心你将来到了婆家闹得鸡犬不宁,看我是制得住你的模样,没考虑太久,就答应了。”
        今夏楞了半晌,继而大怒:“你们这是娶亲,还是收妖啊?!”


        第二则

        茶余饭后,陆绎在书房整理过卷宗,行到外间。
        “来吃西瓜!”
        今夏在院中招呼他,身旁驱蚊的熏香烟雾缭绕。
        陆绎在她身旁坐下,取了一片西瓜,闲聊问道:“这几日你似闲得很,都办了些什么案子?”
        提起案子,今夏就有点蔫:“闲?今日一日内就接了十几宗案子。”
        “十几宗案子?!”
        “有门被娃娃从里头栓上,找我们捕快帮他从二楼翻进去;还有夫妻俩为了买浴桶打起来了,为夫者脸都被抓花了;对了,今日还抓了一个冒充锦衣卫吃白食的……”今夏长叹口气,“你近日办什么案子?”
        陆绎看向她:“涉及机密,不能说。”
        “哦……和什么人有关?”今夏好奇道。
        “不能说。”
        “涉及军情?”
        “不能说。”
        他口风严实,今夏也拿他无法,只得忿忿拿了块西瓜继续吃:“莫得意,我早晚也会接到大案子的!”
        此后过了数日,陆绎一回家便看见今夏欢欣鼓舞的笑脸。
        “六扇门发月俸了?”他奇道,“可现下又不是月初。”
        今夏笑眯眯地晃着脑袋。
        “接到大案子了?”陆绎猜道。
        她得意非凡道:“不能说!”
        总算有机会说这三个字,今夏自己感觉再好不过。
        陆绎好笑地看着她,关切问道:“有没有危险?”
        “非但没危险,而且还是个美差。”
        “美差?”陆绎挑眉。
        “对!”今夏连连点头,“对了,今晚我得出去办差,恐怕会晚些回来,你不用等我。”
        陆绎颔首:“那你自己要当心。”
        京城内最大的歌舞坊非仙乐坊莫属,坊内歌女舞女甚多,以一位擅跳胡旋舞的舞女最为闻名。每晚她上台之时,无数公子哥往高台上扔金珠、翡翠项链、银坠子等等各种值钱物件。
        今夏坐在最偏最不起眼的桌子,想叫些茶点,被杨岳及时制止住。
        “小爷,咱们可不是来吃东西的。总捕头拨下来的经费可有限得很。”
        “你看看,别桌都是又吃又喝,就咱们什么都不点,一看就知晓有问题。”今夏大义凛然道,“都是为了案子,就多花点吧。”
        杨岳瞧瞧周遭花钱如流水的富家少爷,叹了口气:“只能要一壶茶,绝对不能多要。”
        “至少再加一碟瓜子吧?”今夏讨价还价。
        “这里头的一碟瓜子比外头要贵出三倍,你傻啊?”
        “……”
        今夏只得作罢。
        之前今夏还觉得这是一趟美差,比蹲守荒郊野外不知好多少倍。可现下两个人一壶茶喝了整晚,又受了伙计不少白银,着实叫人憋屈。
        直等到夜深时分,乐师的曲风骤然一变,颇有异域风情,十几名姑娘身穿鲜艳亮丽的长裙,打着旋登上高台,绚丽的裙子铺展开来,如花朵灿烂绽放。
        从衣裙花朵中脱颖而出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异族姑娘,蓝眸棕发,腰肢纤细,风情万种,双目流转之间,更是勾魂摄魄。
        今夏捅了捅杨岳:“瞧瞧,这才叫人间尤物!”
        杨岳瞪她一眼,警告道:“回头在敏儿面前,你可别乱说话!来仙乐居的事情也别提。”
        “你就是看看而已,又没做什么,心虚什么?”今夏奇道。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哥哥,我也是女人,怎么会不懂。信我,嫂子脾性好,说了也没事。”
        杨岳颇无奈地看着她一眼,叹道:“还记得上回德兴街那个裁缝么?”
        “记得,有人故意用坏的布匹讹她,你帮了她化解了此事。”
        “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打听到我家,作了两身衣裳送来,敏儿连着给我看了好几日的脸色。”
        “好事,嫂子有血性!”今夏双目一直盯着台上的姑娘,口中不忘夸赞道。
        杨岳还了她一个大白眼。
        台上一曲舞毕,棕发姑娘向台下众人鞠躬谢礼,金锭银锭、各色玉器等等朝台面上抛去,纷纷落在那姑娘足下。
        棕发姑娘只是含笑谢礼,足边琳琅满目的珠宝都不去捡,让挎着小篮子的丫鬟在收拾。她独独捡起一串珍珠手链,珍珠浑圆,居中那颗最大的有婴孩的大拇指一般大。
        今夏眯眼望去,看着她把那串珠子揣入袖内。
        这时,这位棕发姑娘步下高台,绕场谢礼。
        今夏所坐之处着实过于偏僻,视线内已看不见她,急得赶紧站起来,往前探身,这才看见棕发姑娘那袭黛紫衣裙的一角,旁边还有另一人的衣角,居然甚是眼熟!
        她往前迈了两步,才把这幅情景收在眼底。
        棕发姑娘正倚在陆绎怀中,陆绎揽着她纤细的腰身,手顺着她雪藕般白皙的胳膊摸进去。那姑娘摆动腰肢,神态扭捏,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
        今夏双目死死盯着那姑娘的玉臂,人定定立在原地,足足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冲了出去,用力把棕发姑娘从陆绎怀中拽出来,扯到自己这边。
        “她是我的!”她义正言辞地从陆绎道。
        看见今夏出现在此地,陆绎倒不诧异,将手中那串刚刚取出来的珍珠手链朝她举了举:“她是我的。”另一旁,岑福已经制住了那位抛珍珠手链的人。
        “我的!”今夏一把拽过棕发姑娘的胳膊,拉开衣袖,露出她手肘处的伤,“她涉嫌一起入室行凶杀人案,我要把她带回去审讯。”
        陆绎手指捏在珍珠手链上最大的那颗珍珠上,稍一用劲,珍珠碎裂,露出卷在内中的绢条:“她同时涉嫌通敌,得跟我走。”
        今夏拽着棕发姑娘不松手,坚决摇头:“不行,先跟我走!”
        早在意料之中,陆绎温和道:“我把她带回去,连同你那桩案子的口供也一并问出来,然后派人给你送去。”
        今夏寸步不让:“还是我把她带回去,连同你那桩案子的口供也一并问出来,然后派人给你送去。”
        杨岳与岑福立在一旁,神情淡定,对于此种情形已是见惯不惯,习以为常。
        陆绎叹了口气:“那么,老规矩吧。”
        今夏毅然点头,摩拳擦掌。
        片刻之后,两人出手:“锤子、剪刀,布!”
        今夏的布对上陆绎的剪刀,铩羽而归。杨岳颇同情地望着她。
        “早些回去歇息。”陆绎替今夏掠了掠脸颊边的碎发,“吴妈给你备了小馄饨。”说罢,他押着棕发姑娘和岑福一起走了。
        今夏留在原地,忿忿不平地看着自己的手。
        “大杨,为何每次都是我输?”她问。
        “这就是命。”
        杨岳拍拍她肩膀。


        第三则

        为了核定一份考成,陆绎出门数日,走了一遭江宁府。回到京城,正是满城柳絮飞舞之时,他将公务交接妥当,便往家中去。
        今夏正在书房内,埋头正写着什么,听见他的脚步声,抬首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继续埋下头,继续写。
        升了捕头,架子也大了?陆绎皱了皱眉头,绕过桌子,低头看她在写什么……
        “朴刀磨损,这也要写格目?”他奇道。
        今夏写完最后几个字,搁下笔,起身抱住他的腰身,无比委屈道:“六扇门新来了一位陈主事,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总捕头对他是言听计从,可苦了我们了。”
        “嗯?”
        陆绎揽住她,颇有兴趣地听她抱怨。
        “这位陈主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来就说了,六扇门经费紧张,开源难度太大,只能从节流上想法子。这不,连朴刀缺了口,都必须写详细格目上报,经过审批,查验,确定无法再用,才能换刀。”今夏靠着他抱怨,“我手下有两名弟兄要换刀,我只好替他们写格目。”
        听罢此事,陆绎虽同情,但也只能做到同情而已。
        “从你们身上能省出几个钱来,”他笑着摇摇头,“得想法让户部多拨点银子才是正理。”
        今夏抬头看他,不满道:“银子都拨到你们锦衣卫那里去了。”
        陆绎失笑,将她揽得再紧些,闲闲问道:“为夫我离家数日,想我了么?”
        “啊……”
        “啊什么,怎得,压根就把我抛诸脑后了?”
        “不是,主要公务缠身,实在是忙、太忙!还请多多见谅……你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今夏讨好朝他笑道。
        “就一碗面?”
        “晚上我还得去巡街。”今夏看了眼屋里的西洋钟,急道,“哎呀,过会儿就该换班了,我还得先把格目送过去。要不你去大杨家蹭顿饭?”
        陆绎睇她,不吭声。
        今夏掂起脚尖,笑盈盈地亲了亲他,下一刻被他腾空抱起,径直往里屋行去。
        “不行,我就快赶不及……”
        她的话未说完,便似被什么堵住一般。
        屋内屋外,春光正好。

        梆子咚咚咚地敲过三下,已是三更天。
        料峭春寒,冻得今夏脚发麻,原地跺了好几下。
        “夏爷,我们去那边看看。”两名手下的弟兄指着东大街朝她道。
        “去吧,这边我看着。”
        东大街此时还有不少吃食店,估摸着他们想去吃口热乎的,今夏心知肚明,倒也不拦着他们。
        转过身,独自一人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人笑道:
        “你不饿么?不叫他们给你带点吃的?”
        今夏转身,看见陆绎含笑而立,寂静的街道,他的笑容显得那般温暖。
        “你怎么来了,大半夜的。你出远门才回来,该好好歇着才是。”今夏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眼里却满满是笑意。
        “我也有公务。”
        今夏一愕:“什么公务?”
        陆绎笑而不语。
        此前往东大街的两名捕快行过来,先朝陆炳施礼,然后向今夏禀道:“我二人想去城隍庙那边看看,但是那边太暗,得点灯笼才行。”
        “嗯?”今夏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夏爷,您忘了?陈主事说了,夜里头巡察用的灯笼,里头用的蜡烛也得节约,我二人方才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来按规矩,蜡烛究竟是用八分粗,还是一寸粗?”
        今夏愕然:“……用蜡烛也定了规矩?!”这位陈主事真是能把人逼疯。
        陆绎为了忍住笑,只好稍稍别开脸。
        “让我想想,你们先去巡亮堂些的地方。”她只好道。
        待两名捕快走远,今夏才把陆绎的脸转过来:“你还笑!现下知晓六扇门有多抠门了吧。那位陈主事还发话,出差补助减了一半,真是没活路了!”
        陆绎笑道:“头回见你就缺钱,现下嫁了我,还在整日为银钱着急。干脆,我把你调到南镇抚司来,何必留在六扇门。”
        “不要!”今夏立时拒绝。
        早知她会如此说,陆绎笑着摇摇头:“想出来没有,蜡烛究竟是八分还是一寸?”
        “……”
        “想不出来,为何不去问问陈主事。”他出主意道。
        今夏一楞:“现下?可……已过三更了,恐怕他已经睡下了吧。”
        陆绎不以为然道:“你不是还在巡街么?”
        “……说得也是。”
        陈主事所住之处,距离此处倒不远,今夏偏头想了想,果然去叩了陈主事家的门,咚咚咚敲得甚是响亮。
        过了半晌,才有一位家仆来开门。
        今夏亮出制牌,朝家仆有礼道:“六扇门捕快,有事找你家老爷,公事!”
        家仆糊里糊涂的,以为是什么大事,赶紧去唤陈主事。过了一会儿,衣袍不整的陈主事匆匆忙忙赶过来,急问道:“出什么事?”
        今夏朝他一拱手,故作诧异道:“咦,陈主事,您不会这么早就睡下了吧?您不是一直都说为了六扇门,日日废寝忘食,苦寻开源节流之法么?”
        陈主事生生忍住一个呵欠,问道:“是,我还没歇下,正看六扇门往年账目。”
        于是,今夏十分有礼地询问关于夜间蜡烛粗细的事宜,并道:“他们还叫我莫来打扰陈主事,我跟他们说陈主事为了六扇门殚精竭虑,得知我们都是为了节俭行事,定然不会计较。”
        寒夜风凉,陈主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勉强道:“……当然不会。”
        今夏遂拱手告辞,听得身后门户关闭的动静,才一溜烟跑过街角,扑到陆绎身上大笑出声。
        “对了,还有件事我忘了问……”她玩不够,想着再去一趟。
        陆绎一把拽住她:“现下别去了,我们先吃碗小馄饨,暖暖身子。”
        今夏玩心未泯:“我再把他叫起来一趟就去吃馄饨。”
        “等我们吃过馄饨,他也差不多睡着了,那时候再去。”陆绎道。
        “……”
        今夏骤然觉得,论起戏弄人,他着实比自己高明一筹。


        第四则

        正是三月初,陆绎领了月俸回家来,今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看着。
        “拨给南北镇抚司的银子,若能分两成给六扇门,六扇门也不至于这么憋屈。”她看着银子叹气,“人穷志短,真是一点没错。”
        陆绎好笑,朝银子努嘴道:“使我的银子,不好么?”
        “不是不好,可我想你使我的银子!”今夏昂昂头,“明日六扇门就发月俸了,到时候我请你吃顿大餐!”
        “行,听说醉仙楼的八宝鸭做得不错,正好去尝尝。”陆绎笑着点头。
        次日,陆绎刚进家门,便问管事夫人可回来了。管事刚要回答,两人便听见门外传来今夏艰难的声音。
        “快来……帮忙……”
        以为出了什么事儿,陆绎一个箭步冲到门外,顿时愣住:今夏拖着一辆板车,正奋力往家挣,车上堆了满满的物件,层层叠叠。
        他忙上前帮着她把车拉过来,停在门口,才问道:“你这是……把六扇门洗劫了?”
        今夏沮丧地看着他:“六扇门缺银子,发不出月俸,这一车的物件就是拿来抵月俸的,说是让我们自己拿去卖,他们核算过,换成银两正好是四两银子。”
        “……”
        陆绎行到车旁,仔细看了看上头堆放着的东西:瓦罐若干、咸鱼若干、香菇若干、还有棉花……等等一些令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
        今夏扁着嘴,站在一旁咕哝道:“……八宝鸭吃不成了。”
        示意管事帮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都拿进去,陆绎顺手拿了个咸鸭蛋,朝她笑道:“正好,这几日有点上火,煮点清粥,切个咸鸭蛋,挺好。”
        “……挺好?”
        “挺好。”
        陆绎肯定道,拥了她肩膀进门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