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9

蓝色狮:锦衣之下 81 - 90

☆、第八十一章

客栈人多眼杂,虽然请店家专门将载着礼品和阿锐的马车停入库房之中,杨岳还是不甚放心,用过饭后便匆匆赶到库房,寻思着他若还是昏迷就将他偷偷背上楼去,让陆大人请个大夫来看看才行。
    当他掀开车帘,再挪开特地遮挡住阿锐的几个礼品盒子,看见阿锐时——他的双目已经睁开,定定地盯着马车顶棚,一眨不眨。
    “你醒了!”杨岳喜道。
    听见他的声音,过来好一会儿,阿锐才缓缓把目光挪到他脸上,望了片刻,然后冷笑一声。他面上的伤尚还结疤,一笑,疤痕牵扯着面皮,愈发显得怪异之极。
    杨岳倒不在意,安慰他道:“你身上的伤基本都已愈合,只怕你现下觉得痒得很,不过不用担心,再忍耐几日,待痂都掉了就没事了。”
    “你……”阿锐干涩艰难地发声。
    见状,杨岳忙先将他扶起,喂了些清水让他喝下。
    尽管嗓子润泽过,阿锐目光中的冷嘲却丝毫未减,看着杨岳道:“你,救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杨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那夜,巷子里的事,你莫非都忘了?”阿锐冷冷地看着他。
    杨岳脸色大变:“你在说什么,什么巷子?什么事情?……”
    “难不成你都忘了,翟兰叶,爱别离,你都不记得?”
    面上血色褪尽,杨岳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可置信地缓缓问道:“你是说,那不是一场梦?是真的?”
    阿锐大笑,面上疤痕扭曲狰狞:“当然不是梦,那是我费劲安排的,就是为了让你看见翟兰叶死在‘爱别离’怀中,你怎么会以为它是梦!”
    “她死了?!”杨岳一时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她真的死了?那不是梦?”
    这下子,轮到阿锐微微愣住,从陆绎找到翟兰叶的金饰起,他就以为自己杀翟兰叶一事已经败露,没想到杨岳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杨岳神态间已显出癫狂之态,也不再管阿锐是不是伤者,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力道之大,差点让他窒息。
    见他喘气艰难,连话都说不出来,杨岳才略松开少许,凶狠道:“快说!你快说!”
    阿锐冷笑道:“真正的凶手是你自己!”
    话音刚落,杨岳就重重地给他当头一拳,打得阿锐头晕眼黑,面上数道伤痕迸裂开来,鲜血渗出,甚是可怖。
    “说!到底是谁!”杨岳怒吼道。
    “呵呵……若非你执意将她送走,她也不至于会死。”阿锐抿了抿嘴角的血,冷笑道,“她是谁的人你都没弄清楚,就敢把她送走。”
    “她是谁的人?!说!”
    阿锐嘿嘿笑着,却又闭口不语。
    胸中满涨着怒气,杨岳又“砰砰”给他两拳:“说!她是谁的人?到底是谁杀了她?!”
    “你何必如此,其实她也没受什么苦,”阿锐已满脸是血,笑着,缓缓伸出自己的手,作势在咽喉处一掐,“女人家的喉骨很脆弱,轻轻一捏,就碎了。”
    “是你杀了她!”
    杨岳连想都不用想,双目充血,两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死死的,用尽全身力道地掐下去……
    “大杨!”今夏不知何时冲进马车内,一记手刃斩在他手臂的麻筋之上,迫他松开手,“你疯了吗!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任意杀人!”
    从杨岳手中脱身的阿锐软绵绵地倒在一旁,不受控制地连连咳嗽。
    “他杀了翟姑娘!他杀了她!”杨岳如受伤野兽般嘶吼着,“我看见她的那晚,不是梦!不是梦!她真的死了!”
    终于,他还是知道了!今夏怔在当地,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神情落在杨岳眼中,他顿时明白了:“你,早就知晓了!”
    今夏艰难地点了点头。
    “何时知晓的?”
    “……你告诉我,梦见她死在巷中的那日我就已经知晓了。”
    杨岳深吸口气,定定地盯住她,目中有悲伤有愤怒有失望等等诸多情绪交织。
    “你为何不告诉我?!”他怒道。
    “我就是怕你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今夏也是满腹无奈,“这件事情牵扯太大,我不敢告诉你……我……”
    “你、你怎么能……你明明知道、明白知道我对她……”有泪自杨岳眼中滚出,烫得灼人,“你怎么能瞒着我!怎么能!”
    “我错了,大杨,我错了……”
    今夏恳切地望着他。
    杨岳静默了好一会儿,不再理会她,转头复看向阿锐,一手已从靴筒内抽出随身匕首,身子欺过去……
    “大杨,不可!”今夏急唤道。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剩下这件事!”杨岳低沉道,“是他杀了她!”
    “大杨,你不能杀他!真的不行!”
    阿锐身上想必还隐藏着许多秘密,今夏也急了,探身去夺杨岳的匕首,但他牢牢握住,纹丝不让。
    一把匕首在两人之间,刀光雪亮,映着阿锐漠然的面容。
    “大杨,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私下杀人!”今夏抢不下匕首,口中苦苦相劝。
    “我只知晓,他杀翟姑娘!”
    杨岳狠狠道,双目通红,他气力原就比今夏要大,现下猛得一用劲便将匕首夺了回来。
    “大杨!”
    今夏抢不过匕首,只能护住阿锐。
    正在此时,马车侧板被人以猛力生生地卸下来,一人立在马车外,掌风浑厚,击向杨岳背心——此人正是今夏疑心许久的车夫之一。
    “大杨小心!”今夏疾声喝道。
    感觉到背后劲风,杨岳欲侧身躲避,却已来不及,背后重重挨了一掌,喷出口血来。
    见杨岳被袭,今夏再顾不得阿锐,顺手在近旁抓了件礼品盒朝车夫砸过去,随即揉身扑出车外,连环掌直取车夫。
    她此番原是来寻杨岳,兵刃皆未带在身侧,加上内力有限,比不得那车夫内功浑厚,与他拼掌着实占不得上风,不一会儿便甚感吃力。
    “大杨!快走,去禀报陆大人!”她朝杨岳急道。
    杨岳正欲走,门口处却又进来一人,正是另外一名车夫。
    “岑寿,住手!”他喝道。
    正在与今夏交手的车夫,也就是岑寿,以掌风逼得今夏退开数步,才停手冷道:“他们方才要杀车上的人。”
    今夏听得一愣:难道他们是来保护阿锐?
    门口处的车夫扫了眼今夏和杨岳:“你二人为何想杀他?”
    “是这样,岑福,”岑寿复开口,解释得清楚了些,“男的要杀人,女的想拦,不过没拦住,故而我才出手。”
    今夏扶住受伤的杨岳,恼怒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岑福与岑寿对视一眼,片刻之后,岑福自怀中掏出一块制牌,亮给今夏看——上面赫然是一个“锦”字。
    “你们是锦衣卫?!”今夏一惊,继而便是懊恼,他们行路步态说话口音皆露出蛛丝马迹,自己早就该看出来才对,“你们是从京城来的?陆大人认得你们?”
    “我们奉大公子的命令,暗中保护。”
    大公子,应该指的是陆绎。今夏暗暗心忖:他们称呼陆绎为大公子,显然并不仅仅是锦衣卫中的上下级关系,应该与陆家关系密切。此事陆绎瞒她瞒得甚紧,说不定也叫这二人暗中监视她,大概还是信不过她吧。
    岑福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知晓你们是六扇门的人,暂时借调到大公子手下,本不该互相为难,但他意图杀人,此事我须带他去见大公子,请他定夺。”
    “他、他是因为意中人死在阿锐手上,一时激愤,才会想杀阿锐。”今夏忙道。
    “我会向大公子禀报。”岑福转向岑寿,“人在这里不安全,你悄悄把人送到你房中去。”
    岑寿点头。
    说罢,岑福走过来欲架起杨岳,却被杨岳甩开。
    “我自己会走。”他面无表情道。
    岑寿在旁冷哼了一声,岑福也不着恼,淡淡道:“那自然更好。”
    “大杨,你觉得如何?”方才他吐了血,今夏很是担心。
    杨岳摇摇头,并不吭声,径直出门去,岑福随后跟上。
    今夏迟疑片刻,终还是不放心,快步跟了出去。
    眼看着岑福带着杨岳拐过楼角,今夏忙跟着行到楼梯上,迎面正遇上欲下楼用饭的淳于敏,两个丫鬟随伺在旁。
    看见今夏的一瞬,淳于敏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
    “淳于姑娘,你没事吧?”今夏好心问道。
    见她欺近,丫鬟急急忙忙护住淳于敏,受惊地喝斥今夏:“你、你、你快走开!你怎么一身都是血啊?”
    今夏低首望去,这才发觉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时沾染了许多血迹,斑斑点点,确实甚是可怕。她回想片刻,应该是杨岳吐血时不慎沾染上的。
    “……这不是我……”她话未说完,淳于敏身子一软,已然晕厥过去。
    丫鬟顾不上与今夏多言,急急将淳于敏扶回房去。
    原来这位淳于姑娘还有晕血的病症,今夏扶了扶额头,心下难免有三分歉疚。待她接着朝陆绎屋中行去,却见岑寿掩门出来,正立在房门外。
    此举不言而喻,陆绎并不希望有人打扰。
    今夏靠着墙思量片刻,估摸着碍于头儿的面儿,再说阿锐也还好端端地活着,陆绎应该不至于对杨岳太过苛刻,于是她便先回房换衣衫。房中,仅有的两套换洗衣衫湿的湿脏的脏,她踌躇半晌,只好先拿出沈夫人所借的那套衣裙换上。
    在房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半晌,直至听见隔壁房间的响动,想是大杨回房了,她连忙窜过去。
    “大杨……”
    她的手刚刚触到门上,欲推门而入,就听见里面“咔嚓”一声,杨岳把门栓上了。
    “大杨,你还在生我的气啊?”今夏懊恼问道。
    里头是杨岳闷闷的声音:“走开!让我静一静。”
    杨岳平日性子温和憨厚,但却是个一根筋,他若当真着恼起来,连杨程万都不会与他硬来,只会等到他心境缓和之后再作商量。当下,今夏也不敢再劝,只道:“那你自己静一静,但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房间里头,再无动静。
    今夏慢吞吞地回了自己房间,呆坐在桌旁,也不知该干什么,只支棱着耳朵留意隔壁房间动静,就怕杨岳一时钻了牛角尖做出自残之事。
    大概过了一盏茶功夫,有人敲她的门。
    今夏有气无力道:“谁啊,门没关,进来吧。”
    进来的人是岑寿,仍是一脸的冷然,跟棺材板没啥两样。
    “大公子让你过去。”命令的口吻,生硬得很。
    今夏原就心绪不快,见他摆出官架子,平地里生出一股恼意,身子纹丝不动,问道:“他找我有何事?”
    见她这幅模样,岑寿着实恼火:“大公子找你,自然是有事,你不过是个小小贱吏,怎容得你多问。”
    “我好歹是六扇门的人,只是暂时借调过来,为何不能问?”她冷哼道,“大不了,你去告我黑状啊!”
    “……你还横起来了!你知不知晓,你方才上楼的时候,把淳于姑娘给吓得晕过去。淳于姑娘是何等身份,我告诉你,就这一条罪过就够你在大公子面前吃不了兜着走!”岑寿怒气冲冲地斥责她。
    “砰”得一声,今夏拍桌而起,嗓门一点都不比他小:“她只不过是晕血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方才把杨岳打得口吐鲜血,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知晓杨岳的爹爹是谁么?他是六扇门赫赫有名的捕头,我告诉你,就着一条罪过就够你在六扇门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岑寿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什么你!”今夏余怒未消,道,“亏你也算个男人,冲我嚷嚷,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是?挑软柿子是不是?你捏一个试试,看我不炸了你的手!”
    胸中气闷难平,她不愿与岑寿呆在一个屋子里,抬脚就朝门外走,在门口处正正撞上陆绎。
    也不知他在门外站了多久,究竟听到多少,今夏楞了一楞,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愤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见身后的岑寿恭恭敬敬唤了句:“大公子。”
    是,他是他们的大公子,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她将脖子一梗,朝陆绎干脆道:“你去告黑状吧!爷我不伺候了!”
    说罢,她咚咚咚下了楼梯,消失在陆绎的眼界之中。


☆、第八十二章

一弯溪水从山间蜿蜒而来,穿过小镇,供镇上的人淘米洗衣,再哗啦啦地奔向下一站。今夏出了客栈,过了桥,沿着溪水而行……
    此时,大雨已歇,日头西沉,余晖把溪水酿成酒红色,晶莹剔透。今夏行到石滩上,捡了块溪边的大石,爬到上头看日头,眼看着它从山那边落了下去,余晖消失,周遭笼罩上一层苍苍茫茫的灰白。
    心中怅然若失,她坐下来,抱住双膝,愣愣地看着脚下溪水。
    “唰。”从侧旁传来一声轻响。
    她转头看去,距离她约十几步远的溪边,不知何时多了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一身半旧蓝灰道袍,头上束着髻,面皮侧着看不分明。
    他正在垂钓。
    “天快黑了才来钓鱼,此人怎得这么古怪?”今夏心忖,又多看了他两眼。
    那道士转过头来,也看向今夏,继而愉悦一笑——他双目湛然清明,旁若无人,笑容真挚,宛若孩童,纵然相貌寻常,举手投足却自有一股脱俗之气。
    今夏性情良善,也无迁怒旁人的习惯,当下一肚子的气虽然还未消,但见他笑得这般好看,便也勉强呲了呲牙,作出笑模样来。
    “你是哪个观里?”她喊过去。
    那道士笑眯眯地指了指鱼杆,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今夏便不做声,抱着膝盖歪头看他垂钓。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直至将周遭的一切完全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可以看见镇上一家家的灯火亮起来,橘黄的,温暖的,看得今夏心里酸酸的。
    她想回家了,想着爹偷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包猪头肉;想着娘一边给她缝补磨破的衣裳一边絮絮地念叨她;想着弟弟趴在自己肩头不屑地指出纸上的错别字;连家中那股长年不散的豆腥味她此时此刻都甚是怀念……
    吸吸鼻子,她深吸口气,残酷的现实就摆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把那副伤春悲秋的柔肠先高高搁起来,考虑一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方才一时气愤,冲着陆绎撂下狠话,往后再怎么办?
    万一,他当真去告黑状,端了她的铁饭碗,又该怎么办?
    今夏惆怅地叹了口气,就算她把这事往好处想,陆绎不至于去告她的黑状,可她如此顶撞,他来日必定是要给她小鞋穿的。
    ……
    如何才好?她愈发烦恼。
    “小姑娘,我请你吃鱼,好不好?”大概是今夏太出神了,此前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冷不丁的,那道士无声无息地从她身侧冒出来。
    今夏吃了一惊,瞠目看着他:“你是谁?”
    那道士摊摊手:“我就是个道士。”
    “道士也得有个名号吧。”
    道士低头想了片刻:“我穿蓝衣,道行不高也不低,名号不妨就叫蓝道行吧。”
    这人倒是有趣得很,今夏顿了顿,唤道:“……小蓝道长。”
    “这个称呼也行,既亲切又朗朗上口。”蓝道行很欢喜,旋身从大石跃下,招呼她道,“快来吃鱼!”
    看他跃下时身姿翩然若蝶,轻功竟是极好,今夏跃下大石,走过去,才看见所谓的鱼竟然是一条条风腌过的小鱼干。
    “这是……你钓的鱼?从溪里钓的?”她提溜着鱼干问他。
    蓝道行摇头,认真道:“我是个道士,虽说不必戒荤腥,但也只能吃三净肉,怎么可能钓鱼给自己吃呢。”
    “那你刚才不是在钓鱼?”今夏诧异道。
    蓝道行把鱼竿递给她。
    鱼线上压根就没有绑鱼钩,却垂着一个银制小铃铛。今夏摇摇铃铛,不响,再一看,里面没有铃舌。
    “这玩意儿放水里做什么?”
    “用它,可以感知水底的暗流。”
    “水底的暗流?”
    蓝道行立在溪边,望着在夜色中泊泊流动的溪水,答道:“你莫看这溪水面上平静,水底下却是激流暗涌,这些鱼儿逆流而上,着实不容易呀。”
    看不清他的脸,今夏听着,总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却又不知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有些鱼儿游不上去,沉在溪底,尸首层层垒起,托住其他的鱼,让它们得以顺利前行。”蓝道行静默了一会儿,转过来笑了笑,忽然换了话题,“这鱼干是不是太咸?其实把它裹在饭团里味道还不错。”
    “……”
    一阵夜风拂过,山林间树木摇曳,沙沙作响。
    蓝道行侧头往山林方向望了望,收起鱼竿,朝今夏笑道:“我去镇上讨些饭做小鱼干饭团,你来么?”
    今夏摇摇头,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去面对陆绎。
    他也不勉强,反倒笑得愈发愉悦:“如此也好,将来有缘的话,我再请你吃。”
    今夏点头,拱手作别:“道长保重。”
    石滩上这般崎岖难行,眨眼间蓝道行却已行远,背影很快隐没入夜色之中。
    方才蓝道行打了个岔,现下她独自一人,烦恼复翻腾上来,捡了一把小石子在溪面上打水漂玩。
    “咚、咚、咚……”小石头跳跃过溪面,最后沉入暗处。
    一把小石头扔完,她转身正欲再去捡一些,却看见有手伸过来,掌心摊开,内中是五、六颗光滑润泽的鹅卵石。
    她抬首看向它的主人,怔住……
    陆绎翻捡着自己掌心的鹅卵石,自顾言语道:“打水漂的石头得挑扁平的,这样才能弹起来……这个不行,太圆了……”
    今夏愣愣地看着他,迟疑开口道:“大人,你、你……你不恼么?”
    此时,陆绎方抬眼瞥了她一眼,奇道:“我以为,是你在恼我。”
    “呃,我确实是……”今夏讪讪道,“你不会真的想去告我黑状吧?”
    陆绎把挑出来的小石头一股脑放到她掌中,挑眉看她:“后悔了吧?就知晓你会后悔。你倒是痛快,逞一时之勇,若不给你台阶,我看你怎么下来。”


☆、第八十三章

不知怎的,听他这么说,今夏眼中不由自主弥漫上一层水雾,连近在咫尺的陆绎都变得模糊起来。“我不是故意想吓唬淳于姑娘的,你不能因为这事怪我,”她低下头,咬着嘴唇,“我也不知晓她有晕血的……”
    话未说完,她已经被揽入他的怀中,陆绎一手紧搂在她腰上,另一手扶在她脑后,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
    “以后若难过了,我的肩膀可以借你。”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些许叹息。
    这般亲密的举动,今夏便是再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意识到她与陆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那刻,她懵了。
    尚有一滴小泪珠挂在眼角,她却已经浑然忘记方才为何伤心,怔怔靠在他肩上,反复思量着他的话,半晌之后,她猛然抬头,双手用力一撑,挣开陆绎的怀抱,往后退开。
    “你、你、你……我虽然只是个小吏,你不要以为可以随便轻薄我!”她恼怒道。
    陆绎往前迈步,靠近她微微皱眉道:“明明是你先轻薄我的,你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我!”今夏又急又惊道,“我何时轻薄过你?!”
    “在沈夫人家中,你亲口向我承认的。”他手指顺势抚上她的嘴唇,借着月光,歪头细细研究,“上面的牙印已经消了?这么快……”
    “那那那那是为了喂你喝药,怎么能算是轻薄呢!”
    他迫得这般近,今夏不得不再往后退去,却因心慌意乱被石滩上的乱石绊住,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幸而陆绎眼疾手快,复将她捞回怀中。
    她正欲挣开,就听见陆绎低低道:“别动!”
    以为有什么异常情况,她本能地定住身体。
    下一刻,陆绎微侧着头,温柔地,亲上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有些发烫,先是落在她的唇角,轻轻地抿了抿,这让今夏感觉到瘙痒,她的背脊迅速僵直。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略微移动,吻住她柔软的唇,反反复复辗转吮吸,力道一点点地增加……
    对此事的陌生,让今夏慌张地几乎都快站不住了,连手都不知该搁在哪里。
    感觉到她的不知所措,陆绎轻轻离开她少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今夏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连怎么吸气呼气都不会了,就像夜里所有的星星都偏离轨迹,每一颗都变成流星,在空中到处乱窜,完全没有秩序和章法可言。
    “你……”她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绎接过她的话,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想过,将来与我相伴一生生儿育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这个样子。”
    这话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今夏觉得眼前的事情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会是打算娶我回家吧?”
    陆绎点头:“我正是这么想。”
    “……”
    今夏试着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直呲牙。
    “你当真?不是为了占我便宜?”她皱着眉头,“我娘说了,但凡只想占便宜又不肯成亲的男人都是登徒子、浪荡子、无耻淫贼!”
    陆绎继续点头:“你娘说得很对。”
    饶得他如此,今夏还是满腹疑虑地看着他,紧接着,把石头都丢了,手伸到他面皮上又捏又掐……
    “你在做什么?”陆绎面皮被她扭得奇形怪状,完全弄不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陆大人不会这样,你肯定是易容改装,想来诓我的!”
    今夏言之凿凿,手在他面皮上扒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扒拉下来。
    这辈子还没被谁这么蹂躏过面皮,陆绎当下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奇怪了……你、你真的是陆大人?”今夏讪讪收回手。
    “这下肯相信了?”
    今夏仍旧摇头:“还是不对,你怎么可能……这事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得好好查一查。”
    陆绎已经没脾气了:“你打算怎么查?”
    “您今晚会不会吃错了什么东西?”今夏思量着,“说不定那家客栈藏着什么奇人异士,您听说过降头师吗?还有苗蛊……都是很邪门的玩意儿,能让人身不由己,我得去查查。”
    话音才落,她转头就走,走得还很快。
    剩下陆绎孤身一人在石滩上,摇头叹气。
    这晚,今夏把客栈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除了发现账房先生与对门买豆腐的寡妇很有些暧昧,后头厨子偷藏了半斤猪肉之外,别的啥都没发现。
    也许自己忽略了什么细节,她熄了灯,心事重重地爬上床,忽得又想到陆绎微微发烫的唇瓣,顿时红了脸,把头拱进了被窝里。
    这事若是真的……
    不可能。
    也许,说不定,是真的?
    不会,怎么可能。
    ……
    她埋着头,石滩上陆绎说话的样子复浮现出来,心下隐隐觉得,他是在说真话。若是真的,自己肯不肯嫁他呢?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用思索,她心里便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回答:自然肯的。紧接着,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何时对陆大人起了这个念头?
    往昔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她眼前,林林总总,他与她之间一点一滴的改变。她意识到短短数十日,自己对他的信赖已经远远超过相处数年的旁人,她不知晓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可它让她不愿离开他。
    若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她睡着了。
    次日清晨,她很早醒来,在客栈前后转悠了两圈,找到了在灶间忙活的大杨。
    杨岳沉默着在和面,旁边笼屉里有包子、花卷、烧卖、猪蹄卷等等各种琳琅满目正在发酵的面点。灶间厨子乐得清闲,把粥煮好便出去晃荡。
    “大杨,你在忙啊……”今夏讨好地凑过去,热心道,“来来来,我来帮你和面。”
    杨岳用手肘挡开她:“不用你,爪子脏得像猴。”
    听他口气像是不恼了,今夏大喜,连忙道:“谁说的,我刚洗过了,干净着呢。”
    “烧火去吧,水烧开就能上笼了。”
    “行行行。”
    今夏乐颠颠地去烧火,一边烧火一边偷眼看杨岳的脸色。
    “大杨,你昨儿挨的那掌,现下觉得怎么样?”她问。
    “没事了。”杨岳道,“昨日我气血攻心,也亏得那掌把心头淤血逼出来,算是好事吧。”
    “……那就好。”
    杨岳顿了半晌,低声问道:“你是在哪里看见她的?”
    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今夏答道:“在桃花林边上的一处山坳里,和其他几具尸首在一块。”
    杨岳点了点头,沉默了良久,才道:“他说,是我害了她,我若不送她去姑苏,她也不会死。”
    “这事怎么能怪你!”今夏没料到阿锐竟会说这种话,恼怒道,“明明是他……大杨,他存心这么说,就是想激怒你,你莫要中了他的计。”
    用干净的木梳在荷叶夹上压出花纹来,一个一个摆上笼屉,杨岳语气平和道:“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她身后的那个人,扳倒他,才算为她报了仇。”
    “你能明白就好。”今夏长松口气,紧接着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人可不是寻常人物,你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我知晓,昨日陆大人已吩咐过。”
    听他提到陆绎,今夏的脸刷一下顿时红了,幸而原本灶膛的火气就把她的脸烤得热扑扑的,脸上的异样并不十分明显。
    待各色面点蒸好,今夏捡了几个到盘中,又盛了粥,端到客栈堂中,与杨岳用早饭。
    此时众人也陆陆续续下楼来。
    最先下楼来的是岑福与岑寿,两人仍旧是车夫打扮,看情形是打算这一路都这么改装。
    岑福率先过来,朝杨岳有礼笑道:“昨日的伤如何?身子可还有不适?”
    杨岳起身相让:“已不碍事了……坐吧,我早起做了好些点心,不嫌弃的话,就凑合吃一点。”
    岑福也不客气,拉开长凳就坐下,还顺便招呼岑寿也坐下。
    哥哥招呼,岑寿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坐下来。他的侧旁便是今夏,昨日两人才吵过一架,他被今夏呛得没话说,今日相见自然是装着没看见。
    岑福见状,打圆场道:“岑寿,昨日之事,虽是情有可原,你也该向杨捕快陪个不是才对。”
    岑寿朝杨岳草草一拱手:“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不敢不敢。”杨岳还礼。
    岑福接着吩咐道:“还有,听说你昨日对袁捕快说了些很是失礼的话,气得她跑了出去,此地人生地不熟,她又是个姑娘家,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怎过意得去。”
    “我对她说失礼的话?哥,你当时没听见,根本是她在骂我。”岑寿不服道。
    今夏瞥了他一眼,不理会,只管朝岑福道:“岑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昨夜之事,我早就忘了,不必再提。”
    “袁姑娘果然好性情。”岑福又朝岑寿道,“你瞧瞧你这肚量,还比不上人家。”
    被自家哥哥埋汰,岑寿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一声不吭,只管伸手盛粥。
    今夏拿了个荷叶夹,习惯性地往里头添些小菜,塞得鼓囊囊的,浑似个肉夹馍一般,才搁下竹筷,正准备吃,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把荷叶夹拿走了。
    “喂……”今夏怒了。
    夺食是她平生三大恨之一,剩余两恨尚且空白,为日后留着。
    她转过头,见到来人,刚刚燃烧起来的气焰顿时自觉自发地消于无形。
    陆绎姿态悠闲地咬了口荷叶夹,嚼了嚼,问杨岳道:“此间有烟熏肉吗?切了片端一盘出来。”
    杨岳应了,起身往灶间去,陆绎制止了欲起身的岑福岑寿,自己在杨岳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就在今夏旁边,与岑福岑寿聊了几句今日所走的路线以及路上歇息的站点。
    而今夏这边、这边……不知怎么,他往她身边一坐,她就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又想起昨夜的事情,脸就一阵阵地发烫,他们在说什么她压根完全听不见。
    “昨夜睡得好么?”陆绎转向今夏,闲谈般问道。
    今夏费了好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嗯?”
    “我问,你昨夜睡得好么?”陆绎颇有耐心地复问了一遍。
    “好。”今夏看陆绎神情风轻云淡,似乎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便生出些许疑虑,“你呢?……我是说,您睡得好么?”
    “不好。”陆绎道,“头昏沉沉的,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
    难道是生病的缘故?今夏试探问道:“头昏沉沉的?那昨日的事也记不清了吧?”
    “什么事?”陆绎问她,一脸坦诚,“很要紧么?”
    “没没没,没什么要紧的,我就是随口一问。”
    今夏暗暗咬牙切齿,抓了个包子,叼着就跑了。


☆、第八十四章

众人用过饭各自回房整理行装,今夏拎着个小包袱,蔫头耷脑地正欲下楼,却被人唤住。
    “我的扇坠找不到了,你过来帮我找找。”
    陆绎站在房门前,唤了一声,转瞬便复进房去,她连回绝的余地都没有。她左看右看,除了自己再无旁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扇坠?!
    今夏拖着脚步往他房中行去,心中暗自嘀咕着,从来也没见他用过扇子,扇坠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刚进陆绎房中,还未看见他人,便听见身后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她还未反应过来,温热的气息逼近,整个人已被揽入陆绎怀中,他的唇重重地压住她的,滚烫而炙热,带着强势的掠夺,完全不同于昨晚的温柔……
    腰被他紧紧揽住,后背抵在门板上,包袱不知何时已落地,今夏几乎是不能思索,双手本能攀住他的肩膀。而陆绎愈发紧迫地贴着她,隔着衣袍,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紧绷的肌肉。
    过了好久,就在今夏觉得自己双脚发软就快喘不上气的时候,他终于松开她些许,唇瓣细细啄吻着她,挪到耳边,声音略带沙哑道:“你早间担心我忘记的要紧事儿,是不是这个?”
    心跳如鼓尚未平复,今夏微微喘息着,没忘记摇摇头。
    “那是什么事儿?”
    他与她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能清晰地感受他的鼻息,温热,弄得人痒痒的。
    今夏抬起头,踌躇了半晌,问道:“你说要娶我的事儿,是认真的么?”
    “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陆绎深看着她,缓缓道,“也从来没对别的姑娘有过这样的念头。”
    今夏望了他半晌,昨夜里辗转反侧纠结之事,终于有了答案,眉梢眼角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沁出笑意来:“所以我才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会……当然了,我知晓我身上的好处多得很,不过你看上的是哪点好处?”
    “这事我也还没想明白,到底看上你的哪点好处?你容我好好想想这事……”
    陆绎好笑地退开一步,做思量状,今夏略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算了,还是别想了。”片刻之后,今夏诚恳劝他道,“感情的事儿本来就是糊里糊涂的,还是莫细想的好。你只要心里知晓我有诸多好处就行了。”
    陆绎从谏如流地点了点头,反问她道:“那我的诸多好处,你可知晓?”
    “当然了!我一直都觉得大人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娘肯定喜欢你得紧……”她顿了下,惊道,“不好,我娘正撮合我和易家三公子,这事可怎么办?”
    “这事儿也不难办,只是——你自己想嫁给谁?”
    陆绎低垂眼帘,理了理衣袖,隐下眼中的期待和不安。
    “我还是想……”眼下,今夏确定了他的心意,心底满满地甘甜,笑眯眯道, “嫁给你。”
    陆绎抬眼,双目之中,光彩斐然,面上极力淡然笑道:“如此甚好,你不必担忧,此事我来解决。”
    “你来解决?”今夏先是一喜,紧接着便不安地叮嘱道,“哥哥,你可别把易家三公子直接抓到北镇抚司里头去啊。”
    “怎得,现下就开始替他担心了?再说,我看上去有那么简单粗暴吗?”陆绎瞪她一眼。
    “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今夏话音未落,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大公子,外间马车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是岑福的声音。
    陆绎应道:“知道了。”
    然后,是岑福脚步走远的声音。
    今夏弯腰去捡方才落地的小包袱,背上肩膀就欲走:“又该出发了。”
    她的手还未触到门,人就被陆绎拉了回来。“等会儿,不急,你把方才那句话再说一遍。”他低首朝她道。
    “哪句?别把易家三公子弄到北镇抚司?”
    “不是。”陆绎慢吞吞道,“是你想嫁给谁的那句话。”
    今夏楞了楞,认真地慢慢道:“你想娶我,我心里欢喜得很,我也特别特别想嫁给你。”
    望着她笑眯眯的脸,陆绎不禁低俯下头,正要吻上她时,冷不丁她凑上前,在他唇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我可以这样的,对吧?”她笑得眼睛眯起。
    “嗯……”陆绎歪头看她,“其实你私下里想了好久吧?自从那夜在沈夫人家中之后。”
    今夏志满意得地嘻嘻一笑,转身出门去。

    因昨日之事,担心杨岳与阿锐再起冲突,岑寿与杨岳调换了马车,岑寿负责运载礼品和阿锐的这辆马车,而杨岳则被调到载着丫鬟和老嬷嬷的马车。
    今夏坐在车辕上,望着前头陆绎的身影,越看心里越美滋滋的。
    行了好长一段路,旁边驾车的岑寿终于忍不住,斜眼睇她道:“你到底在傻笑什么?”
    “山青水秀,爷看着喜欢,不行啊!”
    今夏伶牙俐齿地顶回去。
    “一个姑娘家,整天‘爷、爷’的,也不嫌膈应。”岑寿看她不顺眼得很。
    “这有什么,我出去办案子,人家才不管我是不是姑娘家,官爷官爷叫着。”今夏满不在乎道,“再说,六扇门里头,男人能干的活儿我都能干,和他们比,我一点不差。”
    说到此处,行在前头稍远处的陆绎回头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显而易见。
    今夏心情大好,看着陆绎的面子上,之前与岑寿的过节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与他闲扯道:“哥哥,你昨日那掌,生猛得很,你学得是什么功夫?”
    “说了你也不会知晓的。”岑寿冷淡道。
    “你得先说,我才能知晓我到底知晓不知晓,对不对?”今夏话绕得像在说绕口令。
    岑寿哼了一声,不吭气。
    好在今夏对他原本就不感兴趣,转而又问道:“你家大公子是自小习武吧?”
    岑寿斜了她一眼,警惕道:“打听大公子作什么?”
    “仰慕!仰慕已久。”今夏一脸诚恳。
    “哼,我为何要告诉你。”岑寿还真是油盐不进,“京城里头仰慕我家大公子的人多了,我有那闲工夫一个一个跟人说去。”
    今夏晃晃脑袋,暗自心想:你不说就算了,难道我不会自己问他么,你家大公子的性子可比你好多了。
    马车颠簸,车内传来阿锐几声咳嗽。
    不待岑寿有所动作,今夏已掀帘进了马车。
    不知是否因为余毒未清的缘故,阿锐身上的伤口虽都已在愈合,并没有溃烂的迹象,但是他自醒来之后,四肢一直使不上力,连咀嚼食物也甚是费劲。陆绎给他把过脉,除了脉象虚弱,也看不出其他异样。
    最要紧的一点,阿锐整个人浑然没有一点想活下去的迹象,激怒杨岳之后,他再未说过话。
    有人喂他吃食,他便木然地吃下去;若无人喂,他也绝对不会表示饿了或渴了。
    他只是木然地躺着,要么合目休息,要么双目直直地看着虚空的某处,没有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什么。
    若说以前的阿锐像一柄随时出鞘的刀,那么现在的他只是一块半截埋在土里的腐烂木头。
    今夏探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样子和一个时辰前一模一样,分毫都未曾挪动过。
    “想喝水吗?”她问道。
    浑似没看见她一般,阿锐连眼珠都不曾动过,定定盯着车篷顶。
    既然他不吭声,今夏也不勉强,凑过去端详了下他面上的伤疤,自言自语道:“你现下的样子,若上官姐姐见着,不知认不认得?”
    听见她提上官曦,阿锐的眼珠总算动了一动,今夏没有忽略这细小的变化。
    “你想回去见她?”她接着往下说,故意唉声叹气道,“不过可惜呀,莫说现在你像个废人一样根本回不去,便是能回扬州去,你也见不着她了。”
    闻言,阿锐双目迅速对上她,目中恨意凛然。
    “她、她……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是用尽全身气力。
    今夏不答,却不急不缓和他聊起来:“上官姐姐原来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我也才知道,你知晓么?”
    不等阿锐回答,她又接着道:“现下沿海一带倭寇闹得凶,上回不是还跑到扬州了么。对了,那次你也遇见的,还为了上官姐姐受了伤……你身上中的也是东洋人的毒,是被谁害的?”
    阿锐狠瞪着她,并不言语。
    “你不肯说,我也猜得出来,虽说是你杀了翟姑娘,可在那人眼里,你们俩也没甚区别。翟姑娘是一枚弃子,你也是一枚弃子。”今夏慢悠悠道。
    听到此处,阿锐下颚微凸,牙关紧咬。
    “唉,上官姐姐赶到浙江抗倭,也不知是不是很危险,她若弄成你这样子,可怎么好……你瞪我做什么?”
    “不许你咒她!”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今夏这才低首正色看他:“胡总督请了南少林的和尚下山抗倭,方丈书信给俗家弟子,请他们赶往浙江抗倭。不光是上官姐姐,还有谢霄,我在谢府连送行席都吃过了……上官姐姐是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晓?她在做什么事,你又在做什么事,你在这里心里想着她有用么?能帮她挡刀还是能帮她挡剑!”
    将嘴唇紧紧抿住,阿锐目中有质疑有犹豫,却再无言语。


☆、第八十五章

因昨日大雨,道路泥泞,这一路行得甚慢,直至日上中天都没有找到可以歇脚的小店,连茶寮都没见着一个。
    一行人中陆绎、今夏等人皆是在路上颠簸惯的,倒不觉得如何,但淳于敏并丫鬟嬷嬷却吃不消这般劳累,陆绎寻了一处稍稍干爽的地方,让她们下马车歇息透气。岑福则奉命先往前头探路。
    碍于身份有别,今夏心里虽然甜滋滋的,言行间却丝毫不敢造次,连多看陆绎两眼都生怕被旁人看出端倪来,反倒对他愈发疏远。
    “袁姑娘,这是我家姑娘让我送来给你的。”一丫鬟行过来,手上托盘上摆着一杯水。
    “多谢你家姑娘,我带了水囊。”
    今夏推辞道。
    “这是滴了玫瑰露的清水,有助于提神醒脑,姑娘特地让我送过来的。”丫鬟口齿伶俐,很会说话,“姑娘说,昨日她在袁姑娘面前失态,听说还差点让人误会袁姑娘你,姑娘实在惭愧得很,还请袁姑娘原谅。”
    “不不不,晕血嘛,我知晓这毛病,怪不得她。”今夏忙道,见丫鬟仍殷勤地捧着托盘,只得把那杯水拿过来一饮而尽。
    既然淳于姑娘这般知书达理,她也须表现下自家的宽广胸襟,行到淳于敏跟前,笑道:“多谢姑娘的水,昨日之事,不必介怀。”
    “袁姑娘快请坐。”
    淳于敏嫣然一笑,忙命丫鬟取了绣墩,请今夏坐下。
    今夏瞧她面色苍白,大概是山路颠簸的缘故:“淳于姑娘不常行远路吧?”
    “见笑了……”淳于敏惭愧笑道,“大概是昨日下雨的缘故吧,马车有点颠簸。你们平素在外办案,若是遇上大风大雨,想来必是辛苦得很。”
    今夏摆摆手:“大风大雨其实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最怕是遇上塌方,那才叫走背字呢。”
    不远处岑寿听见她的话,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却看见身旁的陆绎看着树林无缘无故地微笑,他循着陆绎的视线往林子里头望了又望,什么异常都没有,着实叫他费解得很。
    不多时,便看见岑福折返回来,面带忧色,翻身下马,急行至陆绎面前禀道:“大公子,前头不到二里地塌方了,没法过去,恐怕我们得折返回去,又或者另寻一条路。”
    塌方!今夏扶额,居然真让她给说中了。
    岑寿没好气地瞪了眼她,目中含义不言而喻,嫌弃她是个乌鸦嘴。
    陆绎神色间波澜不惊,自取了地图查看,片刻后道:“折返到方才的路口,然后朝东南方向走,再往前就到玄音观。”
    “咱们要去道观?”今夏忍不住探头问道。
    “玄音观原是道观,因香火好,来往的人多,渐渐在山脚下就形成了一个镇子,镇子也叫做玄音观。”陆绎侧头看她,忽而一笑,“半仙,说句吉利话来听听。”
    “……”今夏笑嘻嘻的,脑子都不带转一下,出口便是,“步步高升,早生贵子!”
    也没料到她竟会说这话,陆绎也怔了怔,继而大笑,连连点头道:“说得甚好。”
    岑福与岑寿就候在一旁,他兄弟二人本是陆家的家生子,打小便认得陆绎是大公子,知他性情沉稳,喜怒内敛,难得见到他笑得这般畅快。两人对视片刻,一人了然,一人诧异,心下各异。
    淳于敏对陆绎并不相熟,在此次同行之前,也只在陆绎探外婆时打过一、两次照面而已。但陆绎的事情,她却自家人口中听说不少,文才武略如何如何出众,做事有条有理,性情又是难得沉稳,不像寻常官宦子弟那般跋扈。此番同行,陆绎对她也甚是照顾,言谈举止温文有礼,她却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生疏隔阂。这时见到陆绎大笑,眉目间光华尽绽,并无平日所见的收敛,她不由也怔怔了,望向他身旁的今夏……
    改道玄音观,从地图上瞧,虽是绕了些远路,但路却好走了许多,马蹄踢踢踏踏,行起来快了许多。
    这一路过去,路上的人愈行愈多,到了天快黄昏,已接近玄音观时,简直就是被人群簇拥着在往前走。
    今夏环顾四周,心下着实诧异,探头问马车旁一位胖乎乎起劲赶路的大婶:“大婶,您也是往玄音观去?”
    因走路而走得脸红扑扑的,大婶气都喘不匀,顾不上与她攀谈,只点了点头。
    “咱们同路,要不您上来歇口气?”今夏招呼她坐到车辕上,岑寿斜睇了她一眼,没吭声。
    大婶犹豫了片刻,身子一挪,坐了上来,边抹汗边朝今夏谢道:“多谢了……哎呀……还是你们马车舒服,你们这是去瞧病的吧?”
    “瞧病?给谁瞧病?”今夏奇道。
    大婶也是一楞:“你们不是赶着去玄音观找道长的么?”
    “找哪个道长?”
    大婶见她全然不知道,这才好心告诉他道:“明日是谷雨,这两日镇上有庙会,有一位极有本事的道长来玄音观,在山门外摆摊为人消灾解难,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除了赶庙会,一多半都是赶着去会这位道长。”
    “道长?算卦的?”
    “不光算卦,他还给人看病、合八字,灵得很。去年我找他算何时能嫁出去,他算得一点都不差,所以今年我还得找他算算什么时候能抱个男娃。”
    今夏听得心思也有点活络:“这么灵,那我也得去算算,看什么时候能升职加薪。”
    闻言,岑寿鄙夷地盯了她一眼。
    “那道长什么名号?”今夏赶忙问道。
    大嫂神情惋惜:“那位道长可是高人,来去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名号都不曾留下。”
    身为捕快,这几年在衙门里面耳濡目染,今夏见过的十位高人倒有九位是骗子,当下默了默,心下暗忖:说不定是个行走江湖的骗子,不敢留名号,说不定是怕被人追债吧。
    往前行了不久,黄昏时分便进了玄音观山下的小镇,由于庙会的缘故,原本就不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尽是人,通往山上道观的石径也可看见人头攒动。
    客栈生意几乎间间爆满,岑福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家尚有两间空房的客栈,加了价钱,才总算顺利让陆绎和淳于敏住进去,剩下的人只能在马车上将就一宿。
    岑福将陆绎的行装拿到房间,打点好一切,见陆绎始终不开口,不得不试探问道:“大公子,袁姑娘那边,卑职是不是再找店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给她腾间房出来。”
    陆绎思量片刻:“不用……”
    今夏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往日错过宿头,野地里随便一裹也照样睡觉。眼下见陆绎与淳于敏住进客栈,不禁叹了叹人家投胎的准头,随即就被客栈不远处琳琅满目的小摊子吸引住了心思。
    因人就歇在马车上,马车上的诸样物件都不用卸下来,倒是省事得很,加上岑寿一副极不待见她的神情,今夏索性躲开来,向杨岳交代了一声,美其名曰了解周遭环境,便沿着小街一路逛下去。
    虽是个捕快,整日里舞刀弄棒,可今夏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家,看见光润细致的小瓷人、小巧精致的竹编马车等等小玩意儿就走不动道儿,躬着腰一样一样地细看,询价,摇头叹气,然后接下去瞧下一件……
    就这么慢腾腾地顺着小摊走,不知不觉间行至通往山上道观的石径之下,周遭华灯初上,抬眼看蜿蜒上山的石径小道,提着灯笼的行人由上而下,灯火闪烁其间,别有一番景象。她仰头看着,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该上山找道长算上一卦,又踌躇囊中羞涩,恐怕香火钱也付不起……
    有人挽了她的手,掌心温厚。
    今夏怔了怔,转头看去,正是陆绎。
    陆绎神情自若,瞥她道:“逛得这么出神,你错过饭点了可知晓?”
    今夏呆住,如梦初醒继而一脸的悔恨:“……你们都用过饭了?”没赶上饭点就意味着得自己掏钱吃饭,这对于今夏来说绝对是人生中不可饶恕的错误。
    陆绎点头:“岑福他们,还有杨岳都吃过了。”
    今夏听出些许生机:“大人,你还没用饭?”
    陆绎不做声,淡淡扫了她一眼,便仰首去看灯火阑珊的蜿蜒山路。
    “正好,我陪你啊,一个人用饭多无趣。”今夏笑眯眯地歪头看他,“大人,你想吃什么?”
    “你呢?”陆绎反问她。
    “我什么都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煮得熟,没有我吃不下的。”今夏很是豪迈。
    “失敬失敬。”陆绎睇她。
    今夏作谦虚状:“哪里哪里,是六扇门领导有方。”
    陆绎往前信步而行,手仍旧挽着她的,口中道:“听说此地的竹鹧鸪很有名,肉嫩味鲜,既然来了,不妨尝一尝。”
    近旁便有一家饭店,今夏喜滋滋地随着陆绎踏进去,便见方桌边有一人,蓝衣飘逸,遂上前笑唤道:“小蓝道长!”
    蓝道行抬首,看见今夏,也是一笑:“姑娘今夜可比昨夜有神采。”
    说话间,他看见今夏身后的陆绎,也看见相挽的手,微笑着看向陆绎。
    “看来我与姑娘有缘,不介意的话,请坐。”他起身相让。
    今夏自然是不介意,但却不知陆绎是否愿意,目光询问地望向他。陆绎见蓝道行双目清澈,举止间并不似寻常江湖术士,迟疑片刻,看了今夏一眼,方才坐下:“叨扰道长。”
    蓝道行的行囊搁在旁边长凳上,一根细竹竿挑着布幡歪靠着,今夏侧头瞧了瞧布幡上的字,兴致勃勃地问道:“小蓝道长,你还会算卦?”
    “行走江湖,混口饭吃而已。”蓝道行笑了笑,伸手将自己的布幡竖起来摇了摇,“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四柱八字,阴阳五行,九星风水我皆略通一二。”
    “这么多都懂……”今夏啧啧,“你为了混口饭吃真是挺拼命的。”
    “哪里,不瞒姑娘,医术我也略通一二,什么灰甲、牛皮癣、痔疾等等难言之隐,便是家中小猫小狗有了毛病,我也都看得。”
    今夏肃然起敬:“道长果然博学多才……当真治得好?不会是骗人诊金吧?”
    蓝道行不缓不急,淡然答道:“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
    陆绎在旁始终一言不发,直至听到此处方才微微一笑,问道:“是命又该如何?”
    “命,是骨子里的病,投八卦炉,压五行山,铜浆铁汁,也许就能等到一线生机。”蓝道行答得甚快,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有如此一问。
    两人四目相对……
    这道士似俗非俗,见识异于常人,倒不能小觑于他,陆绎心中暗道。


☆、第八十六章

今夏嘿嘿坏笑着,小声道:“小蓝道长,你知不知晓自己闯下大祸了,居然偷看禁书!你可知我们是谁?”
    “看姑娘这落落大方的气度,还有这位公子通身的气派,该是公门中人吧。”蓝道行神情自若道。
    被他夸的很受用,今夏笑眯眯地转头去问陆绎:“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落落大方?”
    陆绎思量片刻:“用没脸没皮比较准确。”
    “……”
    今夏呲牙。陆绎伸手揉揉她脑袋,轻而易举地把她镇压下去。
    “小蓝道长,给我算个命,我要算前程!”她转向蓝道行,“我想知晓我什么时候才能升职加薪。”
    蓝道行笑着点点头。
    “等等……你那些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哪个最便宜?”今夏不放心地问。
    “姑娘测个字吧,只要五个铜板。”
    听闻才五个铜板,今夏顿时一喜,紧接着又担忧道:“……不会便宜没好货吧?”
    “价廉物美,童叟无欺。”蓝道行笑如春风。
    于是,请店家取了纸笔过来,今夏持笔沉吟片刻,心想自己是六扇门的捕快,便在纸上写了个“捕”字。
    她将纸朝着蓝道行推过去。
    “捕。”蓝道行看着纸上的字,思量道,“捕,左手右甫……”
    “怎么样?年内能升职么?”
    见今夏一脸关切,陆绎在旁看着不免好笑。
    “左侧为手,手者,拳也,姑娘所做之事免不了要与人动拳脚,甚是辛苦呀。右侧为甫……”蓝道行抬眼看了下她,才接着道,“有水便是浦,浦者,濒也,近水之处方有生机。”
    “等等,等等!”今夏不解,“为何要添水,添别的不成么?”
    蓝道行笑着指指她的手边,她低头望去,正好是一杯茶水,方才顺手拿来喝的。
    “所以姑娘所问升职之事,一来是要与人动拳脚,二来是在近水之处。”蓝道行接着道。
    “近水之处?这范围也太大了,是井水、还是江水、或是海水?”
    “浦,应是江河入海之处。”
    今夏想了想,这番正是往沿海,可不就是近水之处,如此说来年内升职有望。如此一想,她顿时喜滋滋的。
    瞧她神情,陆绎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附到她耳边笑道:“看来这趟你是准备蟾宫折桂去了,恭喜呀。”
    今夏心情甚好,也不理会他的取笑,怂恿道:“道长是奇人,算得真准,大人,你也测个字吧。”
    “我……”
    他尚在迟疑,蓝道行已经微笑着将笔递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也罢,我就当是陪你。”陆绎笑了笑,接过笔来,寥寥几笔便写了一个字。
    今夏望去,纸上赫然也是个“捕”字。他与自己用同一个字,此举多少有些故意为难蓝道行的意思,大概他还是觉得蓝道行是个江湖骗子吧。
    蓝道行看了看字,不慌不忙,面上微笑不变,问道:“公子所问何事?”
    陆绎沉吟片刻,对上他双目,慢慢道:“未竟之志。”
    蓝道行点了点头,低首仍去看字:“捕,左手右甫;艮为手……从艮卦来看,公子行事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说则说,一切必须审慎抑止为是。”
    陆绎淡淡一笑:“道长说得虽是,却含糊了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这话搁谁身上都可用。”
    “公子莫急,再来看右侧,甫者,有车才是辅,如今偏偏缺了车……”
    “等等!”今夏奇道,“方才你说我的甫添水,是因手边有水;为何他的甫就该添车呢?他的手边可什么物件都没有。”
    蓝道行笑道:“这位公子与姑娘不同,他是朝上之臣,为臣者,君之辅佐也,他本就该占个辅字。只是眼下,缺了车,这便是公子未竟之志的缘故。”
    似听出些许弦外之音,陆绎面色渐渐凝重,问道:“何为车?”
    “可长驱直入,可以一当十,最后……”蓝道行顿了顿,才含笑接着道,“还可以弃车保帅。”
    他二人这番对话,今夏听得云山雾罩,只觉得双方神情各自有异。
    过了好半晌,陆绎才道:“敢问道长从何处而来?”
    蓝道行双目看着他,笑着缓声道:“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今夏一怔,斜月三星洞,这不是《西游记》中孙悟空拜师修行之地么?这道长看禁书也就罢了,还在陆绎面前说这般顽笑话,只怕陆绎轻饶不得他。
    陆绎闻言,并未着恼,接着问道:“师从何人?”
    蓝道行不答反问:“你说,流沙河中没有水,只有沙,还住了位卷帘大将,怪不怪?”
    听得此言,陆绎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想来是高人,可惜我无缘识得。”
    蓝道行笑了笑,搁在茶杯旁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轻叩了几下桌面,总算未再说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伸手取了桌上的两张写了“捕”的纸,瞧了又瞧,然后望向今夏笑道:“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想问问姻缘?”
    “想啊。”
    今夏忽意识到一件大事,把陆绎写得那张“捕”字端端正正摆到蓝道行面前,倾身低声问道:“小蓝道长,你再帮我瞧瞧,他以后的老婆是谁?他会纳妾么?会纳几个妾?”
    话音才落,她就被陆绎扳着肩膀,摁回长凳上。
    “你想得够长远的。”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事,我当然要问清楚了。”今夏咕哝着,“万一,你是想着三妻四妾的人……”
    “什么三妻四妾,我何曾想过……”陆绎微恼道。
    “两位、两位,”蓝道行忙打圆场道,“我看这位公子不似贪恋美色之人,姑娘不必忧心。这样吧,除了测字,我再送你们一对姻缘石,如何?”说着,他从随身行囊中掏出来,花纹斑斓的小石头编在红丝绳中。
    既是送的,今夏笑眯眯地接了过来,端详片刻,怎么瞧都觉得上头的小石头寻常得很。陆绎拿在手中把玩着,也不说究竟要不要。
    “有什么用?”今夏问道。
    “莫瞧它不起眼,这可是在宋城月老祠前开过光的。”蓝道行笑着补充道,“可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今夏瞅瞅陆绎,他也瞥了她一眼。
    “道长说得这么好,你收着就是,看我作什么?”陆绎道。
    “也是,我娘老说有枣没枣打三竿,那我就收着,说不定真的灵验。”今夏朝蓝道行笑道,“谢谢小蓝道长。”说着,她自怀中摸出五个铜板,恋恋不舍地付给蓝道行。
    正巧,店小二将蓝道行所点的路菜包好送了过来,蓝道行收了铜板,整理好行囊,起身向陆绎今夏告辞,便径直飘然远去。
    陆绎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神情若有所思……
    “怎得?觉得他有古怪?”今夏问道。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
    今夏仔细回想了下:“道袍半旧发白,靴梆磨得起毛,头上发髻束得一丝不乱,他是个真道士,至少是做了一阵子的真道士,否则衣衫靴子不至于这般合身。只是他说话行事,确是古怪得很。”说着,她便将昨夜蓝道行把铃铛系在鱼线上一事告诉陆绎。
    听了这段,陆绎陷入思量之中,忽听今夏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我知道了,斜月三星洞,就是一个‘心’字,他原来是心学门人,难怪行事与旁人不同。”今夏了然道。心学,作为儒家的一门学派,为明朝王守仁所创建,与宋朝朱熹的理学对立,强调心则是理,知行合一。
    “你认得哪些心学门人?”陆绎问她。
    “哪里认得,只是听说唐大人、徐大人似乎和心学有点关系。还有京城里头,隔三差五就有光着身子满大街跑的,抓到衙门里就说他自己是心学门人,要从心所欲什么什么的,压根没法和他说理,只能打一顿大板。”今夏摇头叹气。
    陆绎扶额,半晌后又问她道:“昨夜遇见蓝道行的事情,你可对旁人提起过?”
    今夏摇头:“没有。”
    “好,关于他的事,莫再向第三个人提起,便是杨岳也不要说。”陆绎沉声道,看见今夏疑惑的目光,“先莫问我缘故,将来我弄清楚了再告诉你。”
    既然他这般说,今夏便不问缘由,点了点头。
    “我只问一句,”她不放心地拿起姻缘石,“这东西还能不能收着?”
    陆绎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今夏喜滋滋地将姻缘石系在腰带上,却见陆绎将姻缘石收入怀中。
    “你怕被人瞧见,是不是?”她取笑他,“堂堂锦衣卫正四品佥事,一表人材,还系块求姻缘的石头,生怕人笑话吧?”
    陆绎理了理衣袍,淡淡道:“我是担心与人动手时不小心碰坏了。”
    “……”
    未料到他竟是爱惜之意,爱惜姻缘石,自然便是爱惜与她这段缘分,今夏顿觉得自己及不上他,讪讪一笑,将自己的姻缘石也在怀中放好。
    这夜诸人睡下,直至夜半无事。
    三更刚过,听得四下寂静,陆绎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跃出,潜入夜色之中。沿着山形高高低低,一路飞掠而过,来到玄音观山下的溪边石滩。
    月如霜,一人半旧蓝衫,背对着他,鱼线仍旧垂在溪水之中。
    陆绎缓步上前,一言不发,也看着暗沉沉的溪水。
    过了好半晌,蓝衫人转过头来,正是蓝道行,笑着看向陆绎:“陆大人怎知我在此地?”
    “你的手在茶水边叩了三下,是让我三更过后到水边来的意思吧。”陆绎淡淡道,“今夏提过,你在溪边以铃铛垂钓,我猜这水边应该就是溪边,而非井边。”
    听罢,蓝道行微笑片刻,似有所感,转而面色肃然,整理衣冠,朝陆绎拱手道:“在下奉何心隐之命,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这是书信。”他自怀中取出一封封了漆的书信,递给陆绎。
    果然是何心隐,流沙河中没有水,却有个卷帘大将,河字去掉水,加上单立人,便是“何”字。陆绎早已隐隐猜到,但心下仍是不甚相信,直到展开书信,读罢后方才看向蓝道行。
    “你可知何心隐为何让你来见我?”他问道。
    蓝道行道:“自然是知道才来,我自幼在道观修行,无父无母,既没有牵挂,也不至于牵连他人。”
    陆绎思量道:“进宫一事,安排起来要费些功夫。圣上生性多疑,得等缺了人才能补进一个。”
    “小道静等大人安排。”
    “你……之前所说的车,指的就是你自己吧?”他尚记得蓝道行的那些话。
    蓝道行笑了笑,不答反问道:“大人觉得小道可否?”
    陆绎不答,只看着溪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既甘愿当我的车,以一当十,长驱直入,那么我自然也会尽力保你周全。”
    “陆大人此言差矣。”蓝道行正色打断他,“此事要顺利,就不能牵扯到任何人,否则必被严世蕃抓住把柄翻身。大人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所说的,陆绎怎会不知,当下静默了片刻,淡淡道:“你这般想,甚好。”
    蓝道行俯身将身侧的鱼竿拿起,连鱼竿带鱼线,干脆利落地掷入溪中。只听得溪水作响,片刻后归于平缓的流水声。


☆、第八十七章

接连又行了几日,即便听了今夏的话,但阿锐似乎并不相信,仍是不愿进食。岑寿不愧是北镇抚司出来的人,扶起阿锐,钳了他喉部,手法娴熟地硬是把米汤灌进去。今夏在旁看着,赞叹之余,总觉得这手法应该是在北镇抚司里头灌毒药练出来的。
    终于,他们到达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不仅有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还有宋嫂鱼羹、西湖醋鱼、蜜汁火方、叫花鸡等等让人仅闻名就食指大动的名菜。
    若在往日,来到这等美食荟萃的宝地,杨岳必是心情激荡,可眼下他心中尚有翟兰叶之死的阴霾,连话都少得很,更别提做菜的心思了。
    今夏见杨岳日日沉默寡言,便想着带他去吃几道好菜,毕竟是他兴趣所在,说不定能让他打起些许精神来。远远瞧见杭州城门时,她便按耐不住问岑寿道:“你家大公子来杭州,那些大官小官知不知晓?”
    岑寿斜睇了她一眼:“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自然是不一样,若是知晓,待会进了城应该就有一顿接风宴,菜品想来必定不俗。”今夏双目晶晶发亮。
    岑寿哼了一声,教训她道:“虽说你们是六扇门的,但既然现下借调过来了,还跟着大公子,就别露出这等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模样,平白地给大公子丢脸。”
    今夏闻言,也重重哼了一声,讥讽道:“昨儿的烤猪蹄,一盘子总共六个,也不知晓是谁,一口气就啃了三个,弄得别人都沾不到边,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啊!”她故意把大世面的“大”字拖得长长的。
    被她这么说,岑寿脸不禁一红,昨日的烤猪蹄又香又弹牙,他一时没禁住口,多吃了两个,没想到就被这丫头瞧在眼里记在心里,着实可恶。
    今夏见他闷不吭声,便勾了头去瞧他:“那会儿,你怎么不惦记着是不是给你家大公子丢脸呀?”
    “你……”
    “你什么你,民以食为天,想吃点好吃的,不丢人。”今夏扮鬼脸,“你家大公子才不会介意呢,你还端着臭架子,矫情!”
    说话间,马蹄哒哒地踏上了石板,已踏上进城门。
    城门外,莫说前来迎接的大小官吏,偌大个街面上,连走动的百姓都甚少能看见,商铺只开张了一半不到。
    未料到杭州竟会这般萧条,不知何故,众人皆十分诧异。岑福不等陆绎吩咐,便寻了路旁尚开张的商铺询问:“请问,这街上的人怎得这么少,城中可是有变故。”
    “今日正午在北门外斩首汪直父子,大家都看热闹去了。”商铺老板道,“等过了正午,就慢慢热闹起来了。”
    汪直!
    未料到竟然正好赶上这档事儿,陆绎一怔,继而翻身下马,上前问道:“监斩官是何人?”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商铺老板见他们都是官家打扮,也不敢怠慢,“听说有两浙总督胡大人,还有御史王大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陆绎思量片刻,疾步上马:“走,去北门!”
    此时的北门被拥挤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为了防止有人劫囚,官兵也是里三重外三重。汪直身为倭寇头子,在海上走私多年,在日本九州南部占地为王,招募了许多日本人,拥有火枪和战船,可以说是海上一霸。
    沿海地区倭寇横行,与这些走私分子是息息相关的。此番汪直被捕,两浙百姓无不纷纷叫好,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不乏少数,皆对汪直恨之入骨。
    陆绎等人赶到北门时,看见的正是群情汹涌的百姓,口中痛骂汪贼,恨意溢于言表,令人胆颤。
    将淳于敏和丫鬟嬷嬷等人安置在街角,命岑寿与杨岳守着,陆绎本想让今夏也留下,但转眼间就找不着她人影。
    “今夏呢?”他皱眉。
    “马车刚停下,袁捕快就窜出去了。”岑寿指了指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不可思议地啧啧道,“这丫头是泥鳅变的吧,这样她都能钻进去。”
    陆绎暗叹口气,未再多言,示意岑福在前头开路。
    岑福颔首领命,自怀中掏出锦衣卫的腰牌,原本拥挤的人群,见到这个铜制腰牌,无不纷纷避让。陆绎缓步而行,直至人群最前头,行刑台前丈余处,方才停下脚步。
    数队官兵手持兵刃,立在刑台四周,严阵以待。
    此时已是初夏,正午将近,日头将刑台晒得热烘烘的。陆绎眯眼望去,为首的监斩官正是胡宗宪,他身侧还有四、五人,其中一人未戴官帽未着官袍,却立在距离胡宗宪最近的地方,眉头紧皱,甚至不快的模样。
    胡宗宪面如沉水,刑台下百姓的叫骂声潮一波又一波,他浑然充耳不闻。陆绎等人近台前来,他倒是留意到了,只是陆绎等人未穿官袍,此前也未曾打过照面,故而不识的,只知是锦衣卫。
    汪直父子被押下囚车,送上刑台之时,百姓们的愤怒之情达到顶峰,纷纷怒骂,更有甚者,带了秽物往汪直父子身上投掷,弄得刽子手一时不好近前。
    秽物沾染到汪直半百的须发上,臭味四下溢开,他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周遭百姓,然后转头看向行刑台上的胡宗宪,唇边嚼着一抹冷笑……
    对上汪直的目光,胡宗宪目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眉间紧皱。
    两人对视良久。
    今夏挤到陆绎身旁,诧异道:“他盯着胡大人做什么,莫非胡大人许诺要保他无事?所以恨他言而无信?”
    陆绎不语,只摇摇头。
    正午时分已到,胡宗宪侧目躲开汪直鄙夷的目光,手指捻出斩立决的令牌,往刑台上抛去……
    令牌落地有声,周遭顿时静了下来。
    “爹爹……”汪直儿子哀哀唤了一声。
    “孩儿莫怕,黄泉路上,有爹爹陪着你。”汪直道,冷冷盯了胡宗宪,转而望向周遭百姓,朗声道,“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乱十年!”
    此言一出,周遭尽是哗然之声。这些百姓久居于此,受尽倭寇之苦,巴不得早日斩了这个倭寇头子,岂会相信他的话,只当是汪直垂死挣扎胡言乱语。
    行刑台上的胡宗宪闻言却是神情痛楚,重重一挥手:“斩!”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百姓中爆发出欢呼喝彩之声。
    “一个倭寇头子,居然说他死之后,会苦了两浙百姓……”今夏费劲思量,“若不是他,沿海倭患不至于此,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有功?”
    陆绎不动,低声朝她道:“胡宗宪旁边那人,你可留意到了?”
    “是……那个师爷?”今夏眯眼望去,那人身量不高,淡黄面皮,胡须细长,面上有忿恨之色。
    “他可不是一般的师爷,他是徐渭徐文长。”陆绎淡淡道,“当年我爹爹打算请他入幕,却被他拒绝。没想到,他竟到了胡宗宪的帐下。”
    今夏啧啧道:“如此看来,果然不是一般人,连你爹爹都没瞧上。”
    陆绎瞥了她一眼。
    今夏赶忙改口道:“其实都是缘分,他正好和胡大人有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呀,让你爹爹看开些。”
    陆绎没搭理她的话,接着道:“徐渭此人虽无功名,却是不世出的天才,精通诗词书画,还有兵法……”
    说到此处,今夏已意识到了什么,往行刑台上望了一眼,徐渭已和胡宗宪离开。
    “斩汪直的时候,他和胡大人都是一脸的不痛快。”徐渭若是个看重名利之人,当年就不会拒绝陆炳的入幕之情,今夏忆起他面上的忿然之色,“难道,汪直此案另有隐情。”
    陆绎转向她:“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他偏头瞧她,顺便抬手替她掠了掠鬓边挤乱的发丝。
    汪直父子的尸首被拖走,一桶一桶的清水冲洗着行刑台,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去。陆绎等人也回到马车边。
    淳于敏久居闺中,何尝见过这等场面,虽未亲眼看见行刑,但光是听周遭的声音,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一步也不敢离开马车。听到陆绎回来,连忙掀开车帘,紧张问道:“人斩了?”
    陆绎点了点头,见她脸色煞白:“受惊了吧?”
    淳于敏连忙摇摇头:“没有。”
    “咱们最好先去吃点东西压压惊。”今夏在旁好心提议。
    岑寿难以理解道:“刚看完斩首,你怎么还惦记着吃?”
    陆绎转向她,面上似笑非笑,问道:“你饿了?”
    “哥哥,我一受惊吓,就特别容易饿。”今夏满脸诚恳,不容人质疑,“我想淳于姑娘大概也是这样吧。”
    “你道人人都像你么。”陆绎挪揄了她一句,才道,“走吧,先吃饭再找地方落脚。”
    今夏笑眯眯地正欲跃上马车,眼角处晃过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身量高大,魁梧厚实。她转身定睛看去,此人不是谢霄却是谁,离开乌安帮后他复蓄起胡子,根根如短针,很有些气势。
    “谢家哥哥!”今夏连忙唤道。
    与谢霄在一起的,还有上官曦,仍是那般秀美大气;另外还有一人,人高马大,一顶黑斗笠压得低低的,瞧不清面目。
    瞧见上官曦,今夏比看见谢霄还要欢喜,提高嗓门唤道:“上官姐姐,你也来了!”
    清脆的声音传入马车内,阿锐岂能听不见,全身一震,竖起耳朵留意听外间动静。
    “袁姑娘。”上官曦朝今夏温婉一笑,继而向陆绎拱手施礼。
    杨岳也过来与他们拱手见礼。


☆、第八十八章

于周遭嘈杂人声中,毫不费力地辨出她的声音,短短几个字,对于阿锐而言,如惊雷如烈焰如没顶洪水,脑中完全无法思考。仅仅隔着马车隔板,两人相距如此之近。他曾经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却未料到在自己一心求死之时,竟然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谢霄看见今夏倒还欢喜,只是看见陆绎在旁,便没好气,瓮声瓮气道:“你们走得比我们早,怎得今日才到?”
    “路上下大雨,又塌方,还有……”今夏不便说因为淳于敏同行,为了照顾他,所以行路放慢了许多,“总之是一言难尽。你们呢?是特地瞧热闹的?”
    “我们那里有这等闲心,刚进嘉兴就遇上倭寇,撵了他们一路,昨儿才在城外收拾掉,就顺道来看看倭寇头子长什么模样。”谢霄傲然道。
    “撵了倭寇一路?听着就好生威风!”今夏笑道,“哥哥,记不记得初见时我就唤你作大侠,你果然有大侠风范。”
    谢霄听得甚是受用。
    陆绎在旁轻轻瞥了一眼今夏,并未说话,将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未说话的黑斗笠人,忽然淡淡道:“看来,你的腿伤已经无碍了。”
    那人闻言,怔了怔,将斗笠取下,声音生硬而戒备:“陆大人,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沙修竹,当初陆绎一脚踢断他腿骨的情景尚历历在目,尽管后来陆绎故意放了他,他仍对陆绎十分警惕。
    陆绎对他却有赞许之意:“你是随他们来此地抗击倭寇?如此看来,你当初在船上说劫生辰纲是为了边塞百姓,倒是一句实话。陆某佩服!”
    听他这么一夸,沙修竹反倒不自在起来,讪讪道:“陆大人言重了。”
    “既然都是旧相识,正好大家一块吃顿饭去吧。”今夏热情道。
    上官曦婉拒道:“不了,庙里的师兄们就在不远歇脚,我们还得过去和他们会合,马上要离开杭州了。”
    “对了,我记得离开扬州时阿锐下落不明,可找着他了?”今夏故意问。
    “还没有。”上官曦叹了口气道,“我爹爹说会帮着我继续找,你们是官家,若有他的下落,一定要告诉我。”
    “那是自然。他若知晓姐姐在此地,说不定也会赶了来帮你。”
    “他若在此地……”上官曦似有点愣神,过来片刻,才半是叹息半是伤感道,“他若在就好了。”
    马车内的阿锐听着,手指死死扣在车壁上,双目痛楚地紧闭上。
    今夏略有些失望:“啊,你们就走了?那以后该去何处寻你们呢?”
    “眼下倭寇四处流窜,我们也是居无定所,只跟着庙里的师兄们走。”上官曦笑了笑,“说不定,那一日咱们就又碰上了呢。告辞!”
    谢霄、沙修竹也拱手作别。
    今夏看着他们三人消失在人群之中,那般洒脱豪迈,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人都走远了,还看。”陆绎轻道,“这般舍不得么?”
    今夏壮怀激烈地叹道:“我也想去抗击倭寇,好生痛快!”
    陆绎点头赞同道:“你的功夫虽然三脚猫了点,不过给和尚们当个伙头军倒是可以,他们应该不嫌弃三顿吃萝卜。”
    “……”
    今夏默默无语。
    住进客栈,推开窗子,杨柳晓风拂面,今夏舒展下身体,趴在窗边看西子湖上的一叶叶小舟,回味着刚刚吃过的佳肴,不得不感叹杭州天堂之名不虚。然后,她轻盈转身,看向躺在床上的人,道:
    “老规矩,你若还是不肯吃,我就去唤岑寿……”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阿锐生硬道:“我不吃米粥,我要吃饭。”
    “……总算开窍了。”今夏笑道,“你现下知晓我没骗你吧。”
    接着,阿锐硬邦邦道:“给我请大夫,我不想这么一直躺下去。”
    “行,我会告诉陆大人。”今夏答应地很爽快。
    “你告诉他,只要能让我身体复原,我会把我所知晓的都告诉他。”阿锐目中有冷意,“他让我这么半死不活地拖到现在,为得不就是这个么。”
    今夏很好奇:“你到底知晓些什么?说来听听。”
    阿锐冷眼瞪她:“除了陆大人,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你这人还真是挺见外的,不晓得你这次失踪,乌安帮会不会有人会满城地寻你。”今夏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这才晃晃脑袋出门去。
    陆绎刚刚才换上飞鱼袍,今夏一进屋便被抢眼的大红晃了眼,怔在当地,不知他何故要换上这袭官袍。
    “你来的正好,帮我把绦带系上。”陆绎自然而然唤她道。
    “哦……”
    今夏取了挂在一旁的绦带,自后绕过他的腰间,仔细系好。
    甫一系好,陆绎回转过身来,双手圈上她的腰身,略紧了紧,皱眉道:“明明这一路上都用好饭好菜喂着你,顿顿不拉,怎得一点也不见长肉?”
    今夏隔开他的手,作恭敬状:“卑职为大人效力,每日殚精竭虑,也是很伤身的。”
    “所以……”陆绎等着她的下文。
    “大人不妨试试每天再加顿宵夜。”今宵诚恳地提议。
    陆绎忍俊不禁,正欲说话,便听得门外岑福恭敬道:“大公子,胡总督派了轿子来接您,我让他们先侯在栈外了。”
    “知道了。”
    今夏奇道:“胡宗宪?他知晓你来了杭州了?”
    “我们已用过饭,又落了脚,他若还不知晓,这两浙总督不当也罢。”陆绎理理衣袖。
    “对了,阿锐那边……”今夏忙将阿锐所提之事告诉他。
    “他身上的病症古怪得很,应该和东洋人的毒有关。我已让岑寿去打听此地有没有擅长解毒的大夫,尤其是针对东洋人的毒。”陆绎似早就料到。
    今夏也叹了口气:“沈夫人倒是解毒高手,只可惜现下也不知晓她人在何处。”
    “不急,我已让人调查沈夫人的身份,她不是回老家去么,待身份查出来,自然就知晓她去了何处。”陆绎不放心地叮嘱她道,“晚间我恐怕回来得迟,此地倭寇猖獗,比不得扬州,你切勿乱跑。”
    “我有分寸的。”
    想起初识时她瞒着杨程万一头扎进寒意森森的河水中寻找生辰纲,陆绎便觉得她这个分寸委实有点让人信不过,道:“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偷溜出去,惹出事来,那可是要扣银子的。”
    “……”
    看着今夏的神情,陆绎顿觉放心多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淳于敏倚在窗边,看着西湖美景,顺口念道。
    丫鬟往她身上披了件披风:“姑娘,仔细风大受凉。”
    老嬷嬷将自家带的被衾铺铺好,换下客栈的被衾,又将衣物整理妥当,朝淳于敏道:“连日在马车,总算到了杭州城,可以好好歇歇了。姑娘要不要沐浴更衣?我去让店家备热水。”
    “不急,你们也都累了,下去歇歇吧。”淳于敏柔声道,“我也想略靠靠。”
    “好,姑娘先歇着,有事唤我们。”
    看着老嬷嬷与丫鬟都退了出去,淳于敏才轻轻叹了口气。她们是祖姑母家中的家仆,虽说祖姑母待她亲厚,服侍她的丫鬟嬷嬷都是厚道人,可她毕竟是投靠了来的,在丫鬟嬷嬷面前也客气得很,并不敢多使唤她们。何况这趟出远门,想来她们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她坐回桌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看,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这一路行来,她隔着马车,看表兄行事、他手下人行事、特别是那位女捕快……虽然有时觉得女子这般舞刀弄枪着实不成体统,可更多的是让她觉得新鲜好奇。
    原以为那女捕快是女子中的异类,但今日隔着车帘她又看见那位“上官姐姐”,那般英姿飒爽,那般不让须眉,着实让人羡慕。
    伸手想去倒杯热茶,提壶里却一点水都没有,她刚想唤丫鬟,又停了口,心道不过是唤店小二来添水,这点小事,自己又不是做不得。这般想着,她仔细理了理发鬓和衣衫,便轻轻开门迈了出去。
    因为不愿让人发觉阿锐的缘故,陆绎让岑福包下客栈的一处小院,省得被不相干的人打扰。淳于敏入住时并不曾留意此间格局,只管低头垂目跟着走,现下跨出门后,便怔了怔,犹豫地向前行去,想着也许马上就能遇见人。
    行了好几步,拐过墙角,也未遇见人,她迟疑了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接着往前走。正在这时,她听见旁边房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是个男声?
    难道有人生病了?会是谁?她忐忑不安,手指紧张地扣着窗棂,试探着往里头看。
    什么都看不清,而那人还在呻吟,听上去像是在作痛楚的挣扎。
    住在这个小院内都是一路同行过来的人,若置之不理,实在说不过去,淳于敏鼓起勇气行至门口,叩了叩门,轻声道:“我进来了。”这才推门进去。
    几乎在她推门的同时,在床上挣扎着想起身的阿锐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到地上。
    “啊!”
    淳于敏骇了一跳,楞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应该上前把他扶起来。
    “你……没事吧?”她试探着走上前,由于阿锐背对着她,她只能胡乱猜测着,“你不是岑福岑寿吧,那么,你是杨捕快么?”
    阿锐艰难地翻身,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想去够床沿,手背上赫然是几道狰狞的刀疤。淳于敏本已伸手去扶他,看见那手,吓得连忙缩回去,抬眼间看见阿锐的脸,顿时吓得惊叫出声,不由自主地退开数步,身子又撞到桌椅,跌倒在地。
    今夏在灶间正熬药,听见这边动静,拿着搅药的竹筷子就赶了过来。
    同一时刻,岑寿、杨岳皆听见动静,赶至阿锐房间。


☆、第八十九章

杨岳将阿锐复扶回床上,手法虽重了些,但总算是公事公办的做派。
    “淳于姑娘,您怎么在这里?”岑寿本欲上前扶起她,但想到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而男女有别,恐怕多有不便,只得扎着手干站着。
    今夏连忙将淳于敏扶了起来,顺道替她拍拍衣裳上的灰尘。
    “他、他、他……他是谁?”淳于敏惊魂未定,“他究竟是人是鬼?”
    “是人,当然是人。”今夏拿着竹筷子朝床上点,分析给她听,“你看他的脚,脚趾头都是全乎的。鬼没有脚,所以他是人。”
    岑寿在旁翻了个白眼。
    闻言,淳于敏心神稍定:“那……那他究竟是谁?”
    “这个嘛,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若不介意,咱们到院中喝杯热茶,慢慢聊。”今夏把筷子抛给岑寿,“灶间的药煎成一碗水即可,你可仔细别糊了。”
    “你……”
    碍于淳于敏在场,岑寿敢怒不敢言,没好气地拿着筷子去了灶间。
    院中有一亭,小而精致,今夏领着淳于敏坐到亭中,又去端了热茶来,给她压压惊。
    淳于敏抿了几口茶水,便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何人?怎得那般模样?”
    “姑娘,您知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对吧?”今夏不答,反倒笑眯眯地问起她来。
    淳于敏点点头。
    今夏这才接着道:“其实在京城里,六扇门和锦衣卫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此番与陆大人同行,也是因为正好缺人手,被借调过来,要不然锦衣卫的事,即便是六扇门也是从来不会过问的。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淳于敏微怔:“你是让我别问吧?”
    “不愧是大家闺秀,果然是冰雪聪明。其实姑娘不知晓,反而对姑娘您更好。锦衣卫的事情终归是知晓的越多就越危险。”今夏小小吓唬了下她,然后往回找补,“您看,您是陆大人的妹子,身份尊贵,我们也得把您保护好是不是?以后那间房您就别进去了,那个人您就当没见过,跟旁人也别提起这事,这样我们才安心,陆大人也放心,是不是?”
    被她绕得有点晕,不过大概意思淳于敏还是听懂了,就是让她不要问不要说,权当没发生过此事。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今夏欢喜,接着又叮嘱一句:“您的嬷嬷、丫鬟,也莫要对她们提起才好。”
    “我知晓。”淳于敏抿了口茶,柔声细语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虽帮不上忙,总不会故意去坏事。”
    “姑娘言重了,言重了。”她这般知书达理,倒让今夏无端地生出些许愧疚来,也不好立时抛下她就走,便闲谈道,“淳于姑娘老家在何处?”
    “我是浙江新河人。”
    “新河……”今夏在脑子里把地图搜了一遍,“那还要行些时日呢。老家可还有人在?”
    “大伯家还在城里住着。”
    “哦,你大伯是作什么营生的?”
    今夏捕快本能,与人闲聊也习惯性一句一句地问。好在淳于敏性情好,敬她是公门众人,也就一句一句地如实回答。两人聊的时候不长,今夏就把淳于家五服内的亲戚都弄明白了。
    丫鬟寻声找了过来:“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姑娘饿不饿,苏杭点心最是有名,我让店小二送些来给姑娘尝尝?”
    “对对对,我在京城就听说杭州的桂花糕、龙井酥做得极好,别处再做不出那般味道,只可惜一直没尝过。”今夏眼睛一亮。
    淳于敏笑道:“那正好,让店家送些过来,咱们俩一块尝尝。”说罢,她便转头吩咐丫鬟,丫鬟却不甚欢喜,斜瞥了今夏一眼,方才去了。
    “我家大杨精通美食,我去把他也唤来。”
    说着,今夏便去把杨岳拖了来。初时,杨岳不知何事,懵懵懂懂跟着她走,待见到淳于敏也在,连忙停了步。
    “到底什么事?”他问今夏。
    “当然是好事,杭州的桂花糕和龙井酥,你不是一直想尝尝么?”
    若是平素自然不妨,只是淳于敏怎么说也是位大家闺秀,杨岳觉得多有不便,回绝道:“以后再说吧。”
    正巧,丫鬟端着托盘进小院来,一碟桂花糕、一碟子龙井酥,还有一碟子定胜糕。
    “淳于姑娘都不跟咱们见外,你一个大男人扭捏什么。”今夏把杨岳拉入亭中,摁着他坐下,喜滋滋地看向糕点,禁不住赞叹道,“大杨,你看!南边的东西就是秀气,桂花糕都切得这么精致。”
    别的不提,单单说桂花糕,便是杨岳在京城没见过的,每块都切做五瓣花朵形状,由上至下分为两层,上层晶莹透明,下层雪白如凝脂,只是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杨岳端详着,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正欲伸手去拿,想起淳于敏还未动,忙相让道:“姑娘先请。”
    淳于敏含笑让道:“杨大哥不必客气。”
    两人还在相让,今夏在旁早已嚼得香甜,点头道:“好吃,糖放得也不多,一点都不腻。”
    杨岳方才拿了一块,咬一口,仔细在口中品味:“……好心思,我原以为下面是酥酪,没想到是用椰浆,椰子清爽,桂花香甜,难怪吃在口中一点都不腻味。”
    淳于敏未料到他一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捕快竟会精于此道,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你赶紧学会了,回京城咱们也有的吃。”今夏三口两口吃完桂花糕,紧接着又拿了块龙井酥。
    杨岳摇头道:“你道这椰浆是容易得的么,便是学会了也没用。”
    院门口,店小二领进一大队人来,有担着箱子的、有拿着提盒的、还有抬着轿子的……两顶小轿子在队伍最末端,堪堪挤进院子里。原本就不大的一个小院,顿时被他们填得满满当当。
    今夏费劲地把龙井酥咽下去,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为首之人,带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似个主管的模样,转头瞧见杨岳今夏等人,连忙笑着拱手道:“两位官爷,路上辛苦了。”
    这般阵仗,今夏还真没见识过,拱手回礼,斟酌答道:“……还好,也不算太辛苦。你们这是?”
    “哦,我等乃奉胡都督差遣,生怕陆大人与诸位官爷原道而来,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所以特地前来送些日常用品。”木瓜头巾呵呵笑着,面皮上满是和气,叫人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今夏还未作答,便见岑寿匆匆赶了过来。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岑寿一开口便是喝斥。
    木瓜头巾将方才对今夏所说之话,又朝岑寿说了一遍,也不待岑寿回答,便转身命众人将物件都送进去。
    “等等,等等……”岑寿赶忙制止,“我家大公子眼下不在,这东西我们不能收,你们都拿回去吧。”
    木瓜头巾笑道:“陆大人此刻正和胡都督在一起谈公事,我正是从那里过来的,你们放心收下便是。”
    听他话中意思,陆绎是知晓此事的,岑寿楞了楞:若是大公子已首肯,又该如何是好?何况对方是两浙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
    他愣神这会儿工夫,木瓜头巾已率着一众人等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的物件和两顶小轿。
    “这轿子里头有人吧?”
    今夏实在好奇得很,绕过地上的箱子提盒,上前想掀开轿帘,手指触到轿帘的那瞬,轿帘被自里撩开,一名穿着妃色衣衫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出轿来,朝众人微微一笑,有着闭月羞花之娇态;而另一顶轿子,下来一位丁香衫子的女子,同样的朱唇玉面,袅袅娜娜。
    “你……你们又是什么人?”岑寿皱眉问道。
    “奴家怜怜。”
    “奴家思思……我们是来服侍陆大人的起居日常。”
    两人异口同声,难得连声音都若黄莺出谷,甚是好听。
    “你们赶紧回去,我家大公子用不上你们。”岑寿平素就不耐烦与女子纠缠,何况又是这等娇弱女子,打不得骂不得,愈发叫他头疼。
    “我二人既被送了来,便已是陆大人的人,小哥哥你叫我们回哪里去?莫不是要我们露宿街头?”怜怜作娇怯状道。
    说话间,两人已自发自觉地朝内行去,岑寿连忙拦在前头。
    “大公子没点头,你们俩不许踏进来。”他硬邦邦道。
    “小哥哥好硬的心肠,不让我们进去,是要我们在这里罚站么?”思思半嗔半怪道。
    岑寿也不看她模样,面无表情道:“总之就是不能进。”
    他们三人径直纠葛不清,亭子里今夏看着直想发笑;淳于敏长这么大何尝见过这般媚态百生的女子,说不好奇是假的,只顾睁大眼睛瞧她们;唯独杨岳皱了皱眉头,附到今夏耳边低声道:“阿锐在这里,这两人若当真住进来,可麻烦得很。”
    “我知晓,所以岑寿不会让她们进去。”
    眼看怜怜的手就快攀到岑寿肩上去,岑寿这辈子还没对女人动过手,不好动武,只得将身子避让开,今夏看得直摇头,清了清嗓门,高声唤道:“两位姐姐,何必与他计较,过来坐坐,吃杯茶如何?”
    怜怜和思思转头望向她,因弄不清她究竟是何身份,皆怔了怔。
    京城的花街柳巷中,往往也是线索最多的地方,今夏身为捕快,在烟花之地来来往往是常事,与这些女子们打交道更是轻车熟路。当下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了怜怜的胳膊:“姐姐还看不出来么,他自己做不得主,又担心陆大人回来责罚。你们呀,就放他一马,在亭子里歇歇脚,等陆大人回来了,还怕进不去么?”
    岑寿听了她这话,重重哼了一声,好在也知晓今夏是在替他解围,未再多说什么。


☆、第九十章

怜怜略想了想,娇嗔地看了岑寿一眼,总算放过了他,与思思一起随今夏行至亭中。
    “大杨,赶紧给姐姐们煮一壶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个眼色。
    杨岳会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随着怜怜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于敏,含笑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今夏替她们介绍道:“这位是陆大人的表妹,淳于姑娘。”
    平生何尝与这类女子应酬过,淳于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尴尬地朝她们笑了笑。
    “我姓袁,在陆大人手底下跑腿打杂的。”不待她们说话,今夏转个头,拉了拉怜怜衣袖便开始夸,“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着又软又滑,颜色也鲜亮,衬得姐姐人比花娇……”
    稍远的拐角处,岑寿背靠着墙,听着今夏与那两名女子说得热闹,不由皱紧眉头。正巧见杨岳端着茶盘路过,一把抓住他,没好气道:“你们……那两个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你们还上赶着献殷勤,六扇门好歹也是官家,你们做事也该有个样吧!”
    杨岳扶稳茶盘,皱眉道:“你别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晓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就该知晓如何与她们打交道。这趟来要查的就是胡总督,她们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这般费劲心力,为得不就是从她们口中套些话出来么。”
    岑寿微怔,嘴硬道:“区区两个烟花女子,能知晓些什么,何必浪费功夫,撵出去干净。”
    杨岳原本是厚道人,这些日子却因翟兰叶的事情心中一直郁郁寡欢,连带说话不甚客气,当下硬邦邦道:“要撵你去撵,方才是谁看着她们躲着走。你若有那个本事,今夏也不用费这个劲了。”
    “你……”
    岑寿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击,杨岳却已端着茶盘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套出些什么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冷哼道,转去灶间端了煎好的药,向阿锐房中行去。
    才一进屋,岑寿就发现阿锐整个人又滚到地上了。
    “你这是滚上瘾还是怎么得?”他摇摇头,把药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着去扶阿锐,“吃药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没意见,就是痛快点,别让爷我费劲。”
    阿锐艰难地扶着床架子,想撑起自己的身体,但费劲全身气力,还是只抬起了一点点,最后仍是颓然倒地。
    “镜子,我要照镜子。”他沙哑道。
    岑寿看他眼下那模样,满是刀疤,也就勉强能辨出个囫囵的人样来。饶得在北镇抚司见多识广,他心下还是生出点滴不忍来,粗声粗气道:“一个大男人照什么镜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动弹了,再自己寻摸去,爷可不是给你使唤的!”
    “给我照镜子!我要照……”阿锐重复着,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着他。
    “别使唤爷,听见没!”
    “我要照镜子,照镜子……”
    从淳于敏被他骇得跌坐在地,阿锐心下便已生出隐隐不安,自己的面貌究竟被害成什么模样?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见到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淳于敏一样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被他不停重复的单调话语逼得烦躁不安,岑寿怒气一起,双手将他半拖半扶到客栈房间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别后悔。”
    阿锐望着镜中人,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他想去摸自己脸上的伤,可是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岑寿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还是劝道:“是你自己非要照镜子,可不是我逼你的。男人嘛,脸上有几道伤,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对不对?女人才会愁嫁不出去,男人何患无妻呀!”
    阿锐却似下了什么决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前撞去。
    岑寿原本半拖半扶着他就够吃力的,冷不丁他这么一挣,整个人失去重心也跟着往前倒去。两人砰地撞在镜子上,只听得一声脆响,镜子生生被撞碎了,碎片哗哗落了一地。
    今夏正与人聊到胡总督的脾性,就听见阿锐房间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玻璃哗哗落地的响声,动静大得让她想装若无其事都难。
    听见这响动,淳于敏不知出了何事,只怕方才那个怪人闹出事来,心里惶惶不安。
    怜怜和思思自然也听见了,诧异道:“想是什么人失手砸了东西?”
    “肯定是。”今夏忙接话道,“说不定就是方才拦着你们的那位,粗手粗脚得很,我去看看,别砸了金贵物件……对了,我瞧你们衣裳上绣的花样甚是新巧,淳于姑娘也善刺绣,正好可以向两位请教请教。”
    说着,她暗中朝淳于敏使了个眼色,淳于敏虽明白她是要自己与她们应酬,但她从未做过这等事,方才只是坐了听她们说了半日,眼下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今夏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淳于敏独自陪着怜怜和思思。
    “我……我其实也绣得不好。”淳于敏斟酌着,细声细气道,“杭绣名满天下,还得请两位姐姐多指点才是。这上头是我绣的花样,绣得不好。”她取自己随身的帕子出来,帕子下角绣了朵玉兰花。
    怜怜和思思是何等样人物,初始一看淳于敏的模样便知晓她是大家闺秀,后来又得知她是陆大人的表妹,大户人家出身,只怕心里头瞧不起她们。眼下见她主动开口,对她们又是有礼有节,并未有轻视之意,再加上她毕竟是陆绎的表妹,两人本就有亲近之意,当下接过帕子,与她有说有笑起来,竟是毫无罅隙。
    离了怜怜和思思的视线,今夏连忙奔至阿锐房中,见杨岳已经事先赶到,将两人都扶了起来。岑寿手上被玻璃划了两道口子,阴着面,甚是难看。
    看见一地的玻璃渣子,今夏急问道:“出什么事了?闹这么大动静。”
    “你问他!”岑寿没好气道,“闹着要照镜子,我就扶他照了,谁曾想他一头往镜子碰过去。”
    “……你!”今夏听得恼火,“你缺心眼呀?他伤还没好利索,你让他照什么镜子。”
    “亏得是没好利索,若是好利索了,没准这一屋的物件都得让他砸了。”岑寿忿忿道。
    甫刚回来的岑福跨进门来,看见玻璃渣子也是诧异,却先问道:“外头院里一地的箱子和提盒,还有那两位姑娘是哪里来的?怎么好像和淳于姑娘很熟悉的模样?”
    “哥,你回来的正好。”
    岑寿把事情向岑福哒哒哒说了一遍,末了不忘补上一句:“淳于姑娘是什么人,居然被她带得和两个烟花女子说说笑笑,这事可不能让大公子知晓。”
    今夏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榆木疙瘩一块,没救了你。”
    比起岑寿,岑福确是稳重得很:“箱子和提盒得等大公子回来再作处置,可也别散了一地,你好歹归置归置,先放一旁。至于那两名姑娘既然是胡总督送来的人,就得以礼待之,总不能驳他的脸面,袁姑娘留她们在亭中,做得甚好。”
    今夏晃晃脑袋:“小爷做事,自然妥当……大杨,你去前头看着点,淳于姑娘若是应付不了,你也好帮衬着些。”
    杨岳没多言语,径直去了。
    床上阿锐双目紧闭,由于心情激荡,面上的伤疤愈发狰狞,今夏盯了他片刻,才道:“我知晓你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没法再去见上官姐姐,所以你心里懊恼得很。”
    “滚开!”阿锐低低道,“你们都滚开。”
    今夏不理会,接着道:“眼下你身上余毒未清,陆大人已经在给你找大夫,待余毒清了之后,伤口肯定也会痊愈。你犯不上这时候就自暴自弃吧。再说,你原本也不是潘安卫阶之流。男子汉大丈夫,要么能文,要么能武,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阿锐未有反应,倒是岑寿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将就着地上碎玻璃照了照。
    “今日上官姐姐的话你也听见了,她说,若你在便好了。想来她这一路遇过不少艰险,所以才特别惦记你。你也知晓你们那位少帮主是个不顶事的,他只要不闯祸你就得烧高香了。这么个人留在上官姐姐身旁,你也放心?”
    为了激起阿锐对上官曦的保护欲,今夏把谢霄贬得狠了些。
    想到谢霄在扬州时屡次闹出的事,阿锐皱紧眉头,默然不语。
    岑福适时地插了一句:“大公子吩咐我给你打听擅长解毒的大夫,我已打听过,倭毒虽然凶猛,但已有解毒方子,你只要好好吃药,将养些时日,必可恢复。”
    阿锐沉默着。
    “你把这地上收拾收拾。”岑福朝岑寿道。
    岑寿不满道:“为何是我?”
    岑福不理会她,转向今夏道:“我们先出去吧,让他好好歇息。”
    他们还未迈出门槛,就听见阿锐闷声道:“等等……告诉你家大公子,别收胡宗宪的东西。这是个圈套,有人想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