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6

蓝色狮:锦衣之下 21 - 30

☆、第二十一章

“你以为周显已会在墙上写血书么?”他冷哼道,“你莫忘了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难道会想不到法子上折么?”
    对啊!周显已之前是吏部给事中,正是言官。言官这种职务,品阶不高,却负责监察和言事,上可规谏皇帝,下可弹劾百官,监察地方。身为言官,不仅要介直敢言,且爱惜名节胜于富贵。
    若周显已是被冤屈的,贪墨十万两修河款这么大黑锅扣他头上,没理由他一声不吭啊?
    今夏望了眼陆绎,还是不肯放弃,继续拿灯笼细细地照屋内的各处,疑心原有痕迹被人刮除,除了墙壁,还有各处角落都没有放过。
    陆绎也不理会她,自顾望着墙上的字画。
    “咦?”今夏照到素闷户橱下有个圆肚瓷坛,伸手就把它拿了出来,上头封纸是破的,一看便知被启开过。她凑近嗅了嗅,一股酒香味飘出,另外还有点别的味道……
    把衣袖挽起来,她探手入酒坛,捞了两把,捞出两包用丝绵包裹起来的东西。
    老王头诧异道:“这酒坛子里头还藏了东西?!”
    陆绎也看过来。
    将丝绵在灯下一层层解开,里面的东西慢慢显露出来,只是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有块状的,还有碎渣……
    “这、这是什么?”老王头看得莫名其妙。
    “灵芝吧?灵芝泡酒,”今夏煞有其事地信口胡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连饮三月,便能日行八百里。”
    老王头“喔、喔”地点头:“周大人瘦得很,身子骨看着也不好,大概是想补补吧。”
    不理今夏的胡言乱语,陆绎拈了点碎屑,放在鼻端轻嗅:“是香料,这应该是藿香,还有……丁香。”他仔细地嗅了几次,已能确认。
    今夏已经把素闷户橱的抽屉拉开来,里头放了些青蒿,还有一些朱砂。这些东西不是信函,衙门里的人大概觉得无甚价值,所以就没动。
    瞧见这两物,今夏心念一动,问老王头道:“周大人可曾问你要过牛髓牛脂?”
    老王头奇道:“他的确让周飞,就是书童,来问过我,何处能买到牛髓和牛脂。”
    今夏拍掌笑道:“真看不出来,这位周大人还是个痴情人儿。”
    陆绎望向她:“你如何得知他是痴情?”
    “就是这些东西!”今夏拨弄着青篙,侃侃而谈,“这是个制胭脂的方子。把丁香藿香用丝绵包裹了,投在温酒之中,浸泡一到三夜,再将浸过香的酒以及这两味香料投到牛髓牛脂当中,微火煎熬,放入青蒿让油脂的色泽呈现莹白色。最后用丝绵过滤油脂,倒在瓷碗或者漆碗里,让它冷却。若是再掺入朱砂,就可做红色的唇脂用;若不加朱砂也可,则是润脸的面脂。”
    听她说得颇有次序,倒不像是随口编的,陆绎道:“你怎么知道这方子?”
    “这是《齐民要术》上头记载的方子,原来我娘在家试过,想自己做了胭脂拿去卖,可惜本钱太高,价钱又卖不上去,只得作罢。”今夏颇为遗憾地感慨道,“这世道,想多赚点钱也忒愁人了。”
    她叹了又叹,连带着老王头也在旁摇头叹气,陆绎不得不轻咳几声,示意她回正题。
    “这制胭脂的种种程序颇为繁琐,而他却肯亲自动手,可见其用心良苦,对这女子一片深情。”今夏接着叹,“想不到周显已还是个情种。”
    陆绎想到那个香囊,问老王头道:“你可知他有什么相好?”
    “这个……”老王头为难道,“卑职就是看院的,周大人从未带女子回来过,确实不清楚。这些事周飞应该知道,除了病着的那几天,他都跟在周大人身边。”
    “周飞现下在哪里?”今夏问道。
    “周大人出事之后,他就被抓走了。”老王头叹了口气,“他才十三、四岁,根本还是个孩子呀,就关在牢里头,可有得罪受了。”
    “没事,府衙牢房而已,又不是诏狱,那才是有进没出呢。”
    今夏安慰他。
    陆绎瞥她一眼。后者无知无觉,晃着脑袋,又接着去查看别的地方。
    外间夜风卷过,几分春寒,几分暗香,月色正好。
    湿漉漉的青瓦,布着细细密密的苔藓,缝隙间还有几株狗尾巴草自在地摇曳着,直到被一只手狠狠揪下。
    夜行衣,蒙头,蒙脸,一身行头穿戴地十分齐整的谢霄正伏在提刑按察使司的屋脊上,紧皱眉头,咀嚼着草茎,对今夜显然过于皎洁的月色颇有怨念。
    距离他脚下十几步远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牢狱,按杨岳所说,沙修竹被从船上押走后应该就关在此处。
    怎么进去是个问题。
    如何才能找着沙修竹,并把人带出来也是个问题。
    谢霄低俯着身子,看着下面行过两名锦衣卫吏目,皆身穿靛蓝长身对襟罩甲,腰束小革带悬挂铜牌,到牢狱前说了几句,守卫的差拨便让他们入内。
    将草茎呸地一吐,他已计上心头,悄悄翻下屋脊,隐入黑暗之中。
    待他再出现时,原先的夜行衣行头已经换成了一身锦衣卫吏目的行头。他的身量本颇为高大,这身盗来的衣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他长手长脚。
    他就这般大咧咧地径直行到牢狱门口,朝差拨道:“经历大人要提审沙修竹,命我带他过去。”
    大约是看着面生,两名狱卒打量着他,也不说话。
    谢霄重重地咳了一声:“京城来的陆经历陆大人。”
    听到陆绎的名号,差拨似恍然大悟,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开了牢门,朝里头喊了一嗓子:“陆大人派人来提审沙修竹,你们好生伺候着!”
    里头的狱卒应了一声。
    见计谋得逞一半,谢霄暗暗欢喜,大步往内行去,未行几步,便听身后咣当一声,门已复关上,而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身前不到三尺,凭空落下一铁闸,密密实实地阻住去路。
    来路已断,去路被阻,竟是将他关在其中。
    “无知宵小,也敢冒充锦衣卫!”外间差拨的冷笑声透进来,“待千户大人来了,看把你剁成十七八块。”
    谢霄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让他们瞧出端倪来,只是眼下也没功夫想这点,赶紧脱身才是要紧。若是被他们逮住,要杀要剐自己倒是不怕的,可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又是一场气。
    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他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晃亮,四下里寻找机括。
    正在此时,外间骤起两声爆响,连带着地面都震了两震,其后便听见差拨们大声疾呼,似乎是何处走了水,赶着要去救……
    谢霄尚在铁闸上寻找机括,偏偏这铁闸整面如刀削般平整,光不溜丢,找不着任何破绽,气得他连踹了好几脚,铁闸门嗡嗡作响,岿然不动。
    “老四,老四!”有人在铁门外唤他。
    是上官曦!
    “姐?”
    “老四,你让开些,我把这门炸开。”
    “好。”
    谢霄避身至角落,片刻之后,只听得耳边一声轰然巨响,震得他耳鼓嗡嗡。铁门锁眼被炸毁,连带着旁边砖墙也被炸损下一大块,尘屑纷飞,一抹纤细人影出现在眼前。
    “老四?!”
    脑子被震得尚有些蒙,谢霄尚在恍神之中,便被上官曦寻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姐,你使得什么玩意儿,太灵光了!给我一个,我把这闸门炸开,沙大哥还在里头呢。”
    上官曦急急拉着他往外走:“我身上就总共就带了三个,已经用完了,快走!”
    “可是……”
    白走这遭,谢霄终是不甘心。
    上官曦将他的手一按,沉声道:“我一定想法子替你救他出来,你信我!”说罢,不等他回答,拉着他冲出牢狱,跃入夜色之中。
    接连这三声巨响,陆绎自窗口望出去,隔着半个扬州城,瞧着隐约的火光。
    “那里是什么地方?”他问老王头。
    老王头眯着眼瞧了半晌:“城东头,看位置应该是提刑按察使司的所在。”
    今夏也探头望过去,啧啧叹道:“和锦衣卫得有多大大仇啊?居然用上雷明霹雳弹,这玩意儿贵着呢,真是不差钱。”
    雷明霹雳弹!
    陆绎皱了下眉头,转身疾步离去。
    “喂!大人……”今夏喊了一嗓子,听着陆绎脚步声已经到了楼下,才放轻声音道,“想必无须卑职随行吧?”
    自然是没回音,陆绎脚步声已出了院。
    今夏甚满意,准备打道回府睡觉去,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阿虎,向老王头拱手作别。
    悠哉悠哉下楼梯时,忽然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一事,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暗自心道:难道是谢霄?救人也没必要闹这么大动静吧?
    来不及多想,她蹬蹬蹬冲下楼,追着起火的方向而去。
    陆绎比她先行不过片刻,她足下发力地追了三条街才堪堪赶上他。
    “手脚这么慢,怎么抓贼?”陆绎是听她追得实在费劲才放慢脚步。
    今夏喘匀气息,毫无自省之心:“好在,大人您不当贼,要不然还真是费劲。”
    陆绎面色沉了沉,复加快脚步,不再理会她。
    两人赶到提刑按察使司的时候,火光已尽数熄了,仅剩下几股青烟,袅袅消散在夜色之中。
    看来,火已经救下了。
    此时距离爆炸声不过一炷香功夫,瞧着火势也不算小,饶得今夏不待见锦衣卫,也不得不暗暗赞一声这帮锦衣卫训练有素,行事效率颇高。想当年刑部起火,从一处别院烧起,直烧了半宿才救下来,囚在大牢的人被烟呛死了数十名,着实凄凉。
    “陆经历!”
    此间的正四品按察副使尹显光未料到陆绎会赶过来,微微吃了一惊。
    “尹大人。”陆绎一丝不苟地按官阶施礼,“恕卑职冒昧,适才听见爆炸声,又见火光,不知出了何事?忙想赶来帮忙。”
    “是这样,”对于七品经历陆绎,尹副使非但不敢摆出半分官威,且不敢有丝毫怠慢,“有贼寇甚是粗野蛮横,为了劫牢先炸了马厩,引起骚乱,又炸开牢门,企图声东击西救走囚犯。”
    “牢中囚徒可有逃逸者,是否有需要卑职效力之处?”陆绎问道。
    “那倒没有,”尹副使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邀功的好时机,笑道,“陆经历有所不知,为了防止贼寇劫牢,前年我就在牢狱中多加了一道厚达数寸的铁闸门,寻常炸药是不可能炸开,且还可将劫牢者封在其中。”
    “大人果然想得周全。”陆绎朝前侧微微迈了一步,询问道,“不知道卑职可否进去看看?”
    “当然当然。”
    尹副使忙让出身来,引陆绎入内。
    今夏也跟着往里头走,却被守卫挡在门外,忙解释道:“我是陆大人的属下,一块儿的。”她今夜因去谢家,并未穿捕快服饰,腰牌倒是随身带着的,当下解下腰牌给守卫瞧。
    守卫瞥了眼腰牌,冷道:“陆大人身为锦衣卫,怎么会有六扇门的属下,姑娘是认错门了吧。”
    这事一时半会儿和守卫也解释不清,今夏眼看陆绎头都未回地往里去,急得喊过去:“陆大人!陆大人!”
    陆绎边行还边和尹副使说着话,对她的声音恍若未闻,就这样拐过了影壁。


☆、第二十二章

“陆大人!陆大人!陆大人……”
    今夏提高喉咙又喊了几嗓子,终是徒然无功,只得颓然地停了口,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思量着怎生想个法子进去才行。
    片刻之后,她还未想出法子,却见杨岳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你果然在这里?出什么事了?”杨岳急急问她。
    今夏斜瞥了眼守卫,先将杨岳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见爆炸的动静,我去找你,见你不在,估摸着你已经赶过来了……怎么回事?”
    “我进不去,详细情形也不清楚,听说是有人来劫牢,先炸了马厩,接着把牢门炸开来。”今夏意有所指地盯着杨岳,“雷明霹雳弹,不差钱的主儿啊!”
    杨岳听了没吭声,显然明白了她所指之事,眉头妥妥地打着结,半晌才道:“……这动静,闹得也忒大了点。”
    今夏凑近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更糟的是,前年这牢狱中就多加了一道厚达数寸的铁闸门,不仅寻常炸药炸不开,且还可将劫牢者封在其中。”
    杨岳吃了一惊:“这么说……”
    “这里是锦衣卫的地盘,我们进不去,只能等陆绎出来才能知道。”今夏刚说完这话,就自己敲了下额头,“不能指望他,他故意不带我进去,想必也不会对我们说什么。”
    “陆大人也在?你和陆大人是一块儿过来的?”杨岳奇道。
    今夏烦躁地挥挥手:“不提这事!眼下既然进不去,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个法子。”她跺跺脚,拔腿便走。
    杨岳唤不住她,只得快步跟上。
    两人绕着提刑按察使司的外墙走,虽然里头的布局不清楚,但嗅着雷明霹雳弹的残留火药味,还有夜空中剩余的袅袅青烟,大致能判断出牢狱的位置来。
    “应该就在这位置。”今夏紧皱眉头地盯着高墙。
    杨岳靠着墙,叹道:“别动心思了,横竖是进不去,锦衣卫咱们惹不起。”
    “我知道。”
    今夏口中说着,借着月光,双目毫不放松地查看着周围,看见不远处有几支零星散落的羽箭,嘴角微弯,哼笑道:“他们没抓到人!”
    杨岳捡起一支箭打量着,明白今夏的意思:劫牢者定是从此处越墙而出,锦衣卫追击不上,便以羽箭射之。
    眼角处,一星微弱的柔和光芒半隐半现,今夏侧头寻去,蹲身在墙角青苔内找到了一枚珍珠,虽然不大,却是浑圆光滑,上头尚有半截绞银丝……
    “今夏。”杨岳唤她。
    “嗯。”
    今夏觉得这珍珠有几分眼熟,漫不经心地应着,并不回头。
    “今夏。”杨岳又唤她了一声,嗓音莫名地有点哑。
    “嗯嗯。”今夏拈着珍珠起身,仍低头端详着,骤然间恍然大悟,“我想起了,这是……”
    “……今夏!”杨岳不得已提高了嗓门。
    今夏诧异转过身,眼前的景象立马让她怔住——四名锦衣卫冷凛凛地站着,杨岳已被他们摁地动惮不得,她再一转身,后头不知何时也立了两名锦衣卫。
    “大胆贼寇,居然还敢折回来!统统都带进去!”
    为首之人的手干脆利落地一挥,两名锦衣卫不分由说,上前把今夏双臂往后一剪,力道之大疼得她龇牙咧嘴。
    “我们也是官差,搞错了,各位大人!”今夏连声道,“我们是京城来的捕快,我可以给你看制牌。大杨,你赶紧掏制牌啊。”
    杨岳被摁得头都抬不起来,一肚子焦急:“出来急,我压根就没带。”
    “我带了我带了,各位大人,你稍松松手,我拿制牌给你们……”今夏话未说完,后背就被狠狠地杵了两下。
    “你这女贼寇,炸了马厩和牢房,现在还想耍花样!”
    原来用雷明霹雳弹的人是她!今夏忍着后背传来的疼痛,继续艰难开口道:“各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去问陆绎陆大人,我们是和他一路从京城过来的。”
    几名锦衣卫听到陆绎的名号,心底存了丝疑惑,手劲上总算稍稍减轻了些。
    今夏与杨岳被他们押着进入提刑按察使司,还未行至牢狱,迎面正碰见陆绎和尹副使。
    “启禀大人,此二人在牢狱外北面巷中鬼鬼祟祟行踪可疑,属下疑心他们是贼寇同党。”为首锦衣卫向尹副使禀报道。
    “陆大人,一场误会,烦请您向他们解释一下。”今夏连忙求助于陆绎。
    陆绎尚未开口,尹副使已认出今夏就是方才与陆绎同行之人,微楞之后将手掸了掸,示意他们先将人松了。
    “此二人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此番与我同行至扬州办案。”陆绎开口向尹副使解释道。
    “早就告诉你们误会一场,抓错人了。”
    今夏揉着被别得生疼的胳膊,没好气地看向身旁锦衣卫。
    “不过,”陆绎轻轻一顿,接着道,“他二人毕竟并非我的属下,我对他们也不甚了解,若是有可疑之处,不妨秉公办理,万不可误了正事。”
    “陆大人!你……巨响之时,我与你同在一处,我怎么可能是贼寇。”
    今夏差点呕出口血来,他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轻描淡写两句话,瞧意思是完全不想顾她和大杨的死活。
    “但你之后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杨岳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陆绎神情淡淡然,与她对视,一副我和你们不是很熟的神情,又问锦衣卫道:“他二人在巷中如何鬼鬼祟祟?”
    “禀大人,他二人……”,锦衣卫吏目也有些为难,弄不清他们关系,要拿捏这个分寸,着实微妙得很,“原来他二人是捕快,那么方才应是在勘察。因偏巧贼寇中有一女子,而这位也正好是姑娘,大概是误会了。”
    杨岳的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误会,真的是误会。之前又是巨响,又是火光,故而我们赶了过来,想尽些绵薄之力。”
    “真的真的真的是误会,雷明霹雳弹味道刺鼻,若我等是贼寇,手上会残留有火药味,一嗅便知。”今夏示意杨岳也将手抬起来。
    一名锦衣卫果然近前嗅了嗅,然后朝陆绎与尹副使摇了摇头:“并无火药残留气味。”
    “你二人怎会到深巷之中?”尹副使问道。
    “我们听说有贼寇劫牢,就想去四周察看一番,看是否有线索。”杨岳忙道。
    “可有发现?”
    这句话是陆绎所问。
    “……没有。”杨岳答道。
    “没有。”今夏作遗憾状回答。
    陆绎微眯双目,打量着她,半晌未语。在他目光下,今夏坚强地保持着脸上的遗憾。
    为首锦衣卫迟疑片刻,还是禀道:“属下看见他们的时候,她像是在墙角捡了个小物件。”
    “这位哥哥,你……真是心细,前途无量啊。”今夏用干笑掩饰心虚,“我都差点忘了,是捡了个小东西,以为没什么用。”眼下这状况,她也只能摊开手掌,把那枚珍珠交出来。
    陆绎拈过珍珠,凝目端详片刻。今夏偷眼瞧他神情,可惜他面上一贯的波澜不惊,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卑职猜想也许只是某位路过的姑娘不慎落下的,故而并未把它当成要紧线索。”她试探地说了一句。
    陆绎未理会她,转向尹副使道:“沙修竹是我所抓,今夜贼寇为救他而来,言渊冒昧请求,此案可否交给我全权处理?”
    “当然可以。”尹副使忙道,“不知人手是否足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再调派些人给你。”
    “多谢大人,我看这位兄弟心颇细,不知是否愿意来帮帮忙。”陆绎指着那位锦衣卫头目问道。
    “岂有不愿之理。”尹副使吩咐道,“高庆,从这刻起你就听候陆经历的调遣,不得有半点懈怠。”
    “高庆领命。”
    尹副使转向陆绎道:“他手下也就五、六人,是不是少了点?”
    “足够了,”陆绎道,“还有这两个小捕快,此番奉命与我协同办案,用着还算凑合,暂且不需要更多人手。”
    听到“凑合”两个字,今夏已无力腹诽,默默翻了个白眼。
    “如此……”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何要用六扇门的人,尹副使也不好多问,“那需要时尽管开口,千万莫要见外。”
    陆绎再次谢过尹副使,并拱手告辞。
    他行了两步,停住回头,朝今夏与杨岳冷道:“两位不走是想到牢里去做内应么?”
    “你……”
    今夏已经被他摆弄得没脾气了,只说了个你字,便颓然闭上嘴,默默跟上他。
    身旁,杨岳尚不忘和气地与抓他的锦衣卫告辞:“诸位莫送了,留步、留步……”
    压根没挪过一步的锦衣卫面无表情看着他。
    回到官驿,时辰已经不早,估摸着再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就先行告退了。”杨岳有礼朝陆绎道。他身后,今夏呵欠连连,场面话都懒得说,困倦地只想回屋睡觉。
    “袁姑娘!”
    今夏一个哈欠正打到一半,陆绎刻意加重的声音让她打了个激灵:“……大人,还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查明周显已的相好,他二人相识于何时何地,如何交往,包括这女子的身世背景、性格脾气等等,越仔细越好,都需查明。”
    “卑职、卑职……”以陆绎的性格,给他做事肯定是吃力不讨好,今夏越想越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卑职能力有限,大人实在不必凑合,不如还是请锦衣卫来协助,以免耽搁正事。”
    听罢这话,陆绎盯着她,也不说什么。
    杨岳生怕今夏惹恼了陆绎,忙接话道:“明日我来查此事便是,一定不负大人期望。”
    “扬州有一位骨科名医,姓沈名密,我已派人知会过,明日一早让他给杨捕头瞧瞧腿上的旧疾。”陆绎淡淡道,“难道你不该陪着你爹么?”
    未料到陆绎竟一直记挂着杨程万的腿疾,还请了沈密来为他看诊,这着实让今夏与杨岳始料未及。
    “应该,当然应该。”今夏忙道,“大杨陪着头儿去,我来查那女子。大人放心,老鼠在她家打过几个洞我都会查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绝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只要袁姑娘你能做到心无旁骛,全力查案,”陆绎似笑非笑,似乎话中有话,“这等小事,你的能力也能凑合着办。”
    “……大人过奖了。”
    看在他请名医给头儿看病的份上,今夏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


☆、第二十三章

惦记着给爹爹瞧病的事情,杨岳只略躺了躺,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早熬了米粥,又顺手做了葱抓饼,然后才去请爹爹起身。瞧今夏房间还没动静,又去敲她的门:
    “今夏,赶紧起来!都什么时辰了。”
    里头静悄悄地没动静。
    “你不饿的话,葱抓饼我就不给你留了。”杨岳接着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悉悉索索趿鞋的声音,下一刻,门被打开,今夏揉着眼睛出来。
    “哥哥,我刚闭眼,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她咕哝着朝外走。
    “你都睡了两个时辰,够了够了,拿冷水洗把脸就精神,今天一堆事情呢。”杨岳瞧她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推着她往铜盆的地方走。
    “哎呦……”今夏眼睛都不睁,又被杨岳拖着走,一不留神撞上房中的透棂架格,痛呼一声。
    未等她开口,杨岳先埋怨她道:“你能不能小心点。”
    今夏扶着额头,干瞪他:“大杨,当捕快也要有人性。”
    “所以我做了葱油饼孝敬你,够有人性了。”杨岳把她往面盆架前一推,口中唠唠叨叨,“我告诉你啊,陆大人要你去查周显已的相好,你勤快着点,别拖拖拉拉,一定给陆大人留个好印象。”
    今夏掬了把水扑到面上,冷得打了个激灵,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脑子被驴踢了?”
    “这凡事,咱们得往长远着想。你看,这江南名医又不是只有沈密一人,万一沈密瞧不好爹爹的腿,我还得求着陆大人再寻几位名医来。”
    “果然目光长远,难怪你跟我娘特谈得来。”今夏挪揄他。
    “少扯闲篇,总之你接下来,须得谦卑谨慎,做事勤勉。记着,陆大人吩咐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你可别一不顺心就冲人家呲牙,别惹陆大人不高兴,别说不敬的话,背后说也不行。”杨岳一脸正气,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以免隔墙有耳。”
    小刷沾了盐在嘴里使劲努努,今夏不以为然地含糊道:“这会儿他肯定还睡着呢,有耳也听不见呀。”
    “陆大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在后院练功呢。”
    今夏楞住,疑惑道:“这么早,他昨夜里就没睡过觉吧?”
    “对了,我都忘了问你,昨夜你怎么会和他在一块儿呢?”
    “别提了……”今夏捏捏后脖颈,边行边道,“你知道么,昨夜是周显已的头七,我和陆大人就在他上吊的小楼上待了一宿。”
    杨岳微楞,追上她压低嗓音道:“胆可够大的,听说冤死的魂凶得很,你没撞见什么吧?”
    今夏刹住脚步,眯眼看他:“你也觉得他是冤死的?”
    “你不是一直都这么说么?”
    “我说你就信啊!”
    今夏没好气道,拐入用饭的小厅,瞧见桌上做好的葱抓饼,便先拈了张撕着吃。
    估摸着爹爹过会儿就来,杨岳先把米粥盛出来散热气,见今夏抓饼的油手伸过来,啪得打回去,又替她也盛了一碗。
    按理说,他们是小辈,与长辈同桌吃饭须得等长辈入座动筷之后自己方才能开吃。但由于捕快这行当特殊些,办起案来晨昏颠倒是常事,用饭是没时没晌,有的吃时就得赶紧吃,要不然说不定什么事情一交代下来,就吃不成了。故而杨程万从来不要他们等着他入座,先填饱肚子是要务。
    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稠,今夏也不怕烫,端起来就吃,看得杨岳直咂舌。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一碗热乎乎的米粥,更让人有回魂感觉。”吃了大半碗下去,她忍不住叹息道。
    杨岳同情地看着她:“你昨晚真见着鬼了?”
    今夏又拿了张葱抓饼,边吃边忿忿道:“三更半夜,翻墙而入,还要我撬锁,知道的是查案,不知道还以为做贼呢。”
    “看不出陆大人对这案子还挺上心。”
    今夏白了他一眼:“他上心?那我就是兢兢业业废寝忘食!”
    瞧她塞得鼓囊囊的嘴,杨岳摇头:“你什么时候能废寝忘食,那说不定找着建文帝就有望了。”
    “一边去!”
    今夏懒得搭理他,接着又吃又嚼,忽听见门口一声熟悉的“喵呜”,转头望去,昨夜小楼内的黄毛虎斑猫正热切地将她望着。
    “你怎么跑这来了?”她奇道。
    “喵呜,喵呜。”肥猫挨挨蹭蹭地进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手中的葱抓饼,亲热地又叫了两声。
    “真识货,知道这个好吃是吧,”杨岳已经撕下一小片葱抓饼,喂到猫嘴边,“最后一片了啊……这猫从我开始烙饼就蹲在灶间门口,吃了快有两张饼了,怎么还饿?”
    “你还喂它?!”今夏瞧着胖猫圆鼓鼓的肚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它每天早晚两顿猪油拌饭呢,它哪里能饿着。”
    说话间,杨程万一瘸一拐地进来,杨岳忙上前去扶。
    “头儿,你的腿怎么样?”今夏问道,“大杨跟您说了没有?陆大人给您找了个江南骨科的名医,今儿要给您瞧腿。”
    杨程万在椅子上坐下:“老毛病了,还折腾什么。”
    “即是老毛病,那就更得看看了。”说话的是陆绎,刚刚自门外迈进来,“昨日我已打听过,这位沈密祖上世代行医,对跌打损伤,尤其是陈年旧患,颇有经验。待会儿用过饭,我就带前辈您过去给他看看。”
    肥猫见又来一熟识之人,轻喵慢叫地蹭过去,粗尾在陆绎衣袍下摆上扫来扫去。
    “我的事怎么好劳烦大人,这个……”杨程万还要推脱,却被陆绎以手势打断。
    “前辈不必与我见外,你腿脚有疾,不便查案,治好方才是正理。”
    杨岳是见过爹爹旧疾发作之苦的,当下也劝道:“爹,不管怎样,终归去看看,便是不一定能治好,肯定也会教些保养法子。”
    “就是啊,头儿,您一发旧疾,大杨也跟着一宿一宿不敢合眼,您就算是心疼他,也得去看看。”今夏帮着杨岳劝他。
    见他们这般说,杨程万只得点头答应:“那就多谢大人了。”
    陆绎点头:“不必客气,用过饭后到东角门等我。”
    他转身时瞥向今夏,虽未说话,目中却似乎有一丝不愉之色。后者怔了一瞬,继而恍然大悟,连撕带咬把手中葱油饼一股脑地全塞进嘴里,跳起来道:“卑职……现在就去……查那个相好。”
    点了点头,陆绎这才转身出去了。胖猫犹豫片刻,估摸觉得陆绎那边肯定更有好吃的,甩动着粗尾,也跟了过去。
    他前脚出门,后脚今夏就因为刚才塞得太急而噎住了,咳得惊天动地,杨岳忙着往她手里递水,好不容易才总算顺过气来。
    “得空儿,我一定地查查他的八字。”今夏愁眉苦脸道,“这肯定是犯冲啊!”
    要寻到周显已的相好,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在这之前今夏还想先寻另一人。她找刘相左讨了张谕令,先去了扬州的刑部大牢。
    周显已的书童,周飞,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与今夏弟弟袁益差不多大,却生得甚是瘦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若在平日,想来也是个机灵孩子,可惜在牢中囚了些日子,目中满是惶恐,一见来人便疑心是要将自己拖出去斩首的。
    今夏问了他几个关于修河款的问题,皆是一问三不知,便转而问些周显已起居生活的琐事,这孩子小心翼翼地谨慎回答着。
    “少爷喜静,尤其在他看书的时候,不许我进书房,连进去添茶也免了。”周飞小声回答着。
    “你家少爷一般什么时辰就寝?”
    “少爷睡得迟,在家都是过了二更天才睡,来了这里之后就更晚了。我不敢上楼惊动他,看烛光常常是过了三更都还亮着。”
    今夏想了想,又问道:“他这么晚才睡,吃不吃宵夜呢?”
    周飞连忙摇头:“少爷是不吃宵夜的,只有在家时老夫人亲自煮的,出于孝心,他才会吃一点。”
    “你家少爷对吃食好像也不太讲究?”
    “其实少爷他、他……他平日在吃穿上都很节俭,他们说少爷贪了修河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周飞抽泣起来,他衣衫单薄,身子冷不禁地瑟瑟发抖。
    毕竟还是个孩子,怪可怜的。今夏用衣袖胡乱替他抹了抹泪,想了想,又自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葱油饼,颇不舍地递过去:“饿不饿,吃吧,吃完了跟我说说你家少爷的相好。他在此地是有个相好没错吧?”
    周飞捧着香气扑鼻还带着微温的葱油饼,畏缩地点点头。
    “先吃吧。”
    今夏为他叹了口气,眼看着自己的午饭被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小半晌后,周飞吃完整个饼,自觉身上也暖和了许多,朝今夏道:“她姓翟,闺名兰叶,少爷是在湖上泛舟时认得她的……”


☆、第二十四章

扬州有种人肉生意,美其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养下个好女儿,到了七八岁光景,就有富家领去收养,教她们琴棋书画、厨艺一类技艺,而所受教育皆是如何成人之妾后维持家庭的安宁。
    士人娶妾,最担心的是妻妒忌,妾争宠,但取扬州瘦马为妾,就可以免于此烦恼。
    而这些“瘦马”又以人物俊秀、聪愚分三等。凡聪明俊秀、人物风流者,养家就教她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技艺上不仅教习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的风姿外,更有甚者还会专门按照《如意君传》这本春宫图,学习枕上风情。
    周飞口中的这位翟兰叶便是一位“瘦马”,并且还是此中翘楚。数月前,她泛舟湖上与周显已相识,一曲琴音,两杯淡茶,寥寥数语清谈,便引得周显已为之倾心。
    “你家少爷既然对她着迷得很,为何不干脆把她娶回来,他在外头纳个小妾,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夏问道。
    周飞唉声叹气:“少爷何尝不想,可要娶她,就得给养家一千五百两银子,少爷又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两来。”
    “一千五百两!”今夏连连咂舌。
    “养家见少爷拿不出银两,又开始给翟姑娘物色别家,翟姑娘对少爷也甚是倾心,几番垂泪,少爷为此心焦得很,不得已书信回家卖地筹钱。”
    “你家少爷手上有足足十万两修河款,他却宁可卖地筹钱?”今夏捏捏眉心,“他当真清廉成这样?”
    “……少爷说过,”周飞回忆着,“那些钱一分一毫都不能碰,碰了就连立身之本都没有了。”周显已说这话时的样子尚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痛苦,像是一个人边把自己往死了绑又边死命地挣脱,活活要把自己折腾死的劲头。
    “立身之本?”今夏颇费劲地想了想,不解道,“银子不就是立身之本吗?”
    周飞摇摇头,他也不懂。
    出了大牢,按周飞所说地址,今夏绕到扬州城东头,寻到一处青檐白墙的大宅。红漆大门紧闭,铜制虎头衔环,她上前扣了半日,却无人应门。
    大白日的,直接翻墙进去似乎略显冒失了些,她慢吞吞地绕着宅子外墙走。这宅子占地颇大,连带外头也收拾得颇整齐,青石小路弯弯曲曲绕墙而行,沿路绿柳成排,又正值仲春,柳絮漫天飞舞,弄得今夏鼻子直痒痒。
    寻到宅子的角门,同样关得严严实实,今夏皱皱眉头,周遭除了不远处柳树下坐了个正使劲挠痒痒的老丐,也没个邻里能让她问问话。
    没法子,今夏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上前敲了敲角门。
    才敲了几下,便听见里头有动静,看来是有人,她便又紧着敲了好几下。
    里头门栓吱吱嘎嘎地响,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某种粗重的鼻息,隔着门都让人不由自主地寒毛直竖。
    出于习武之人对危险的本能,今夏往后退开两步。
    门自里面被拉开,两条通体黝黑的庞然大物扑出来,呲着白森森的牙齿,骇得今夏暴退数步,就差直接窜到树上去了。
    这样大得堪比熊的狗,是她平生仅见,只不过眼下着实无暇感叹。这两头怪物低低咆哮着,这么近的距离,让人毫不怀疑下一刻会被活撕。
    今夏下意识想去拔刀,却发现压根就没带,想从旁找件能防身的物件,手忙脚乱之后发现扯了根柳条还有满手的碎柳叶。她的功夫自然还没练到飞叶如刀的境地,这把叶子对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恶犬唁唁,盯着她就像盯着碗里的肉,稳稳地向她逼近。
    “你闪开。”身后有人说。
    同时,一支东歪西扭骨节倔犟的枣枝伸出去,一直伸到大狗前面,朝地上点了两下,两只大狗低低地呜咽着,竟然低着头向后退去。
    今夏回头,看见那名老丐,确切地说他并不老,瞧皮肤也就三、四十岁,只是头发花白了大半,连带着胡子也是半黑半白,连累他瞧着老相得很。
    “叔,你这招太灵了!教我吧……”
    老丐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不急,先把眼前事解决了。”
    说着,他持枣枝斜斜往大狗身上点去,只听大狗呜咽着,四肢软绵绵的,片刻之后瘫趴于地上。
    正待在另一条狗身上如法炮制,忽听门内传来一声暴喝:“住手!大胆刁民,竟敢伤我家老爷的狗,活得不耐烦了吧!”
    今夏望去,门内一人,家仆模样,三牙掩口髭须,眉目凶煞,正瞪着他们。余下一条狗,尚能活动,被他唤回门内。
    “在城中养此恶犬,你家老爷姓甚名谁,你报上来!连官差都敢咬,反了你们,想和朝廷作对是不是!”今夏亮出制牌,一开嗓就比他高了几个调,差点喊劈了,“活得不耐烦了吧!”
    看见制牌,那家仆楞了楞,复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和老丐,狐疑道:“你们,是官差?”
    “误会,误会,我就是过路的。”老丐忙道。
    今夏朝那家仆朗声道:“在下京城六扇门,奉命查案,请你家老爷,还有翟兰叶协助调查。”她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抬脚就预备往里闯,有老丐在旁,里头再有恶犬倒也不惧。
    家仆眼疾手快,迅速将门掩得就剩一条缝,朝今夏道:“官爷包涵,老爷与小姐出远门去了,还请官爷改日再来吧。”话刚说罢就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喂!喂!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开门说清楚啊你!好大的胆子,敢把爷关外头!”
    今夏赶上前,却听见门内上栓的声响,气得她对门一阵猛槌。
    “女娃儿,莫白费力气了,住在此间的翟员外,是扬州知府的小舅子,你区区一个小捕快,怎动得了他。”老丐在她身后道。
    今夏回头,见老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软瘫在地的大黑狗,也没见他使什么厉害招数,那狗被他制得服服帖帖的。她返身回来,也蹲身瞧狗,奇道:“这是狗么?长得跟熊似的?”
    “这狗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苍猊,也有人管它们叫雪山狮子。这狗凶得紧,力大无比,凶狠劲斗,据说就是和狮虎相斗也不甘示弱。”老丐叹道,“不知翟员外从何处买了来,前些日子连伤了我好几名弟兄。”
    “连伤好几人,怎得不告官?”今夏奇道,过了一瞬自己明白过来了,“……知府的小舅子……你教教我,你是怎么降服这狗?”
    “你肯当乞丐吗?”老丐问她。
    “当然不行了。”
    “那我就不能教你。”
    老丐晃着枣枝杖,就准备走了。今夏低头看了两眼地上的苍猊,又盯了眼紧闭的门,转身快步追上他。
    “我请你吃饭……不不,吃茶。”
    “怎么,想拍我马屁?”
    “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会当乞丐?”
    “这世上有种人,正是因为有本事,所以他才当乞丐。”
    “……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
    老丐本想捻须作高人状,发现满手狗毛,只得作罢:“我本布衣,无奈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颠沛流离至今,姓甚名谁也不必再问。”
    今夏干瞪着他:“叔,根据大明律,流民需遣送回籍,像你这类没根没底的,可以直接送到边塞筑关防。”
    “咳咳,你这女娃儿瞧着面善得很,说起话就不要硬邦邦的,女人老是这么说话,会把人吓跑的。”老丐搓掉手上的狗毛,笑呵呵道,“我可不是没根没底的,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你知道吧,若当真论起辈分来,他还是我堂侄呢。”
    “……”今夏呆了半晌,转而笑嘻嘻道,“巧了,你堂孙就在这儿,要不我带您老去见见。”
    “……”
    医馆内。
    在医童的引领下,杨岳扶着杨程万在躺椅上坐下,然后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着。对面的冰绽纹围子玫瑰椅上,陆绎斜靠着,目光淡淡,打量着墙上的字画。
    若说替爹爹寻名医是他客套关怀,那么亲自陪同看诊则可足见他对此事的关心程度非同一般。陆绎这般关心爹爹,背后的原因究竟为何,杨岳不免有些诧异。
    等了好半晌,才见到沈大夫扎着手进来。
    沈密匆匆在铜盆里净了手,然后在杨程万的身旁坐下,也不急着看他的伤腿,而是仔仔细细地先看了他的面色,然后伸手替他号脉……
    也不必杨岳提醒,号过脉后,他自然而然知道杨程万伤在哪条腿,卷起中衣,仔细查看那处旧患,只用手仔细捏了捏,便皱眉道:“这处骨头当年就没接好,如今要治,就得重新打断再接,这也是小事。只是你已上了年纪,重新接好后,至少三个月不得下地,方能保气血无阻,扫清寒淤,你可做得到?”
    杨岳心中一紧:打断骨头重接,已是巨大的痛楚,这层爹爹若能咬牙挺过,可这三个月不下地……他们毕竟是出公差在外,如何能做到。
    此时,杨程万已经开口道:“多谢大夫,我如今年纪大了,也不想再受二茬罪,我看还是……”
    “前辈!”陆绎起身打断他的话,“三个月休养不是问题,我和刘大人打个招呼,让他给你半年的假。”
    杨程万还要开口,陆绎已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若是前辈觉得此举不妥,我也可以请一张调令,将你调到北镇抚司,这样前辈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了。”
    “不可,不可,千万不可……”杨程万忙道。
    陆绎微微一笑:“前辈既不愿意,那就安安心心治病。实不相瞒,此事爹爹交代过,只是治病,前辈就当是为言渊着想,莫让我对爹爹难以交代。”


☆、第二十五章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程万也不好再拒绝,只得点头:“如此,多谢大人。”
    此事竟然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的意思,杨岳暗暗吃惊。
    沈密见他们已经商量好,又对杨程万道:“三日之后是惊蛰,雷天大状,这日接骨有阳气托着,你就这日再来吧。”
    接骨还得看日子?杨岳有点闹不明白,心道是不是老黄历上的说法,正想开口问,门帘被猛得掀开,一个小医童快步进来。
    “大夫,有急诊,刀伤,还有中毒症状。”
    沈密一听就往外头赶。
    出于捕快的本能,杨岳也想去看看,询问地望向爹爹,杨程万点了点头。而陆绎早已先他一步,掀帘出去。
    医馆外堂,两名伤者,其中一重伤者已经昏迷,他伤在腹部,裹在其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血色发黑,显然是中毒所致。
    沈密解下布条,观其色,嗅其味,眉头紧皱,吩咐医童道:“把天王解毒丹拿来,再拿外敷的紫草蜜膏。”
    医童领命而去。
    另一轻伤者,伤在腿部,且未中毒。陆绎询问他道:“是何人伤了你们?”
    “是东洋人。”伤者目中恐惧未消。
    东洋人!竟然是倭寇!
    杨岳大吃一惊,听闻近年来东南沿海倭寇猖獗,可未料到倭寇竟然会出现在此地。
    “他们有多少人?”陆绎沉声问道。
    “他、他们人很多,大概是十几人……还是三十几人……我也记不清楚……总之他们人很多,很凶残……”
    “在何处遇到他们?可报官了?”
    “在城郊小茂山脚下的天王庙里,我们是给庙里和尚送菜的,进去之后才发觉不对劲。”伤者似惊魂未定,“庙里的和尚不知道还在不在……”
    “可曾报官?”陆绎复问了一遍。
    伤者点点头:“……是严捕头让人送我们到沈大夫这里。”
    数十名持械东洋人,恐怕不是几名捕快能制服得了的。杨岳暗暗心道,倭寇胆子也够大的,居然窜到这里,篓子捅大了,江浙巡抚可就难交代。
    陆绎未再问什么,行到医馆外,向等候在外头的高庆询问着什么。杨岳则回到杨程万身旁,低声告诉他外头的情形。
    “原以为只是沿海不太平,没想到连这里都有倭寇。”杨程万叹道,让杨岳扶着自己起身,“既然大夫让三日后再来,我们就先回去吧。”
    陆绎甚是周到,让高庆陪着杨程万回官驿,他自己则往刑部会同刘相左查阅卷宗。
    直至傍晚时分,陆绎未回来,高庆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吩咐,也不敢离开,便一直在官驿等着。
    杨岳正给爹爹张罗晚饭,瞧见高庆抱着刀杵在外头,便招呼道:“大人,不嫌弃的话,和我们一块儿用饭吧?”
    高庆甚是倨傲地瞥了眼屋内桌上的饭菜,因官驿内提供给普通差役的食材着实有限得很,菜甚是朴素,却做得颇用心,比如那道拔丝山药,在烛火下黄金璀璨,丝丝分明。他犹豫了片刻,迈步进来,朝杨程万一拱手:“偏劳了。”
    “大人客气,快请坐。”杨程万温和笑道。
    杨岳给高庆张罗了碗筷,也笑道:“也不是什么珍馐,大人莫嫌弃,将就着吃。”
    杨程万刚要动筷,看见拔丝山药,忽又停下来问道:“给今夏留饭了么?”
    “饭和菜都留了,温在灶上。”杨岳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暮色沉沉,“饿到这个时辰,估摸着她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有人自门口进来,不是今夏,却是陆绎。
    高庆忙放下筷子,迅速起身施礼:“大人!”
    杨程万也赶忙要起身,被陆绎示意坐下。
    席间只有三人,陆绎淡淡扫了眼,询问道:“袁捕快还未回来?”
    “应该快回来了。”杨岳忙道,怕陆绎不信,又解释道,“她不经饿,又舍不得在外头花钱,多半会赶回来吃饭。”
    陆绎微皱了皱眉头,还未说什么,就听见身后有人匆匆进来。
    “总算赶上了!”今夏大喘气,语气甚是欣慰,喜滋滋道,“紧赶慢赶,就怕赶不上大杨开饭……头儿,你的腿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杨程万不答,杨岳紧朝她打眼色,示意她往旁边看。
    今夏后知后觉地转身,然后对上了陆绎的双目,楞了一瞬,仍是满脸喜色道:“大人,您在这里就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禀报。”
    “周显已的相好,你查得怎么样?”陆绎问道。
    “查到了一些,这个……她家养了两条狗,颇凶悍,听说是从西域那边买过来的,叫苍猊,也叫雪山狮子。您是不知道,这狗长得就跟熊一样,毛那么长,牙那么尖……”今夏连说带比划,“就从门里扑出来……”
    陆绎打断她:“说那女子。”
    “那女子姓翟,闺名兰叶……可惜人没见着,说是出门去了。”今夏老实道,“不过我还打听了……”
    陆绎皱起眉头,语气已是不甚满意:“你在外头查了一天案,连人都没见着?”
    “大人您别急,听我说呀!我见着另一个人了,”今夏讨好地看着他,“大人你猜猜是谁?我提示您一句,对您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说到此处,她自己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与陆绎的面无表情相映成趣。
    “咳咳,”杨程万清了两下嗓子,提醒今夏,“向大人禀报事情,岂有让大人猜的道理。”
    “哦……行,那我就说了。”
    今夏热诚地把陆绎望着,喜不自禁地凑上前,后者微不可查地退了一小步。
    “陆大人,我今天遇见您爷爷了!”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莫说是陆绎,连杨岳、高庆等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您是不是欢喜地都说不出话来了?”今夏看着陆绎直乐,“没想到吧?”
    饶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陆绎还是先深吸了口气,才道:“我爷爷去世二十多年,你能遇见他,我确实想不到。”
    “不是您亲爷爷,是堂爷爷。”今夏纠正道。
    陆绎只能干看着她,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说不出话来还是根本没话说。
    “堂爷爷?”杨岳凑过来奇道,“到底怎么回事?关系近不近?”
    “近,太近了,简直就是一家子。”今夏开始向陆绎详细说明,“我都帮您问明白了,关系是这样的。他和您的爷爷,是隔了几层的堂兄弟……”
    “堂兄弟,还隔了几层!”高庆怀疑道,“出五服了吧?”
    今夏横了高庆一眼,继续道:“他的爷爷,和您爷爷的爷爷是……”
    “是亲兄弟?”杨岳猜测。
    “还是堂兄弟。”今夏接着道,“他爷爷的爷爷,和您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
    “是亲兄弟?!”高庆忍不住道。
    今夏不理他,朝陆绎激动不已道:“……是同一个人!这下您明白了?”
    杨岳在旁,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得是宋朝那会儿的人吧?出八服了都。”
    陆绎立了半晌,似在呼吸吐纳,而后才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谢谢你……替我全家谢谢你。”
    “大人您太客气了!”今夏连连摆手,作谦虚状,“这些都是卑职应该做的,您爷爷虽然是个乞丐,可人特好,看着特亲……”
    没等她把话说完,陆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口中隐约还说了句什么。
    今夏微怔,问杨岳道:“他说什么?”
    杨岳也没听清。
    “他说,”高庆耳力甚佳,倒是听清楚了,“——你大爷的!”
    “怎么是我大爷,明明是他爷爷。”今夏随即恍然大悟,“他怎么骂人啊?!……是不是太激动了,以至于语无伦次?”
    高庆颇无奈地看了她一样,而后快步追着陆绎而去。
    “突然冒出个乞丐爷爷,搁谁身上估摸着都没法激动,何况陆大人这等身份。”杨岳直摇头,把今夏按下来吃饭,“夏爷你还是消停会儿吧。”
    “俗话说,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他有个乞丐爷爷,有何稀奇。”今夏不服,但被杨程万责备地盯了一眼,忙换了话,“头儿,腿治好了?”
    “你以为我们去看的是神仙?大夫说了,里面骨头没接好,得打断了重接,然后静养三个月。”杨岳替爹爹答道。
    “打断重接!”
    听着就觉得疼,今夏呲呲牙。
    “莫聊闲篇了,”杨程万正色问道,“夏儿,你真没见到翟兰叶?”
    “真的,听说周显已出事之后,她就不住那处宅子了。不过多亏了陆大人的爷爷,乞丐的消息就是灵通,她搬得也不远,听说就在湖边上,而且只要天气晴好,翟员外就会带着她泛舟湖上,调金龟婿。”
    “金龟婿?”
    “翟兰叶是翟员外的养女,娶她做妾,需得一千五百两银子呢。”
    听到此处,杨程万已然明白:“扬州瘦马。”
    杨岳尚一头雾水,今夏笑眯眯地捅捅他:“等吃完了,咱们也到湖上逛逛去。”


☆、第二十六章

月明星稀,陆绎在灯下翻看所带回来的卷宗,并不仅仅是周显已此案,还有关于乌安帮、及其帮主、堂主等等资料。
    高庆侯在陆绎房门外,随时等候指令。
    院前月牙门外,似有人探头觊觎,高庆敏锐地紧盯,手已本能地按在绣春刀柄上,喝道:“谁?!”
    “莫慌莫慌,是我。”今夏笑容满面地自月牙门现身,脚步轻盈行过来,用手悄悄指了指房内,压低声音问他,“陆大人用过饭了?心情如何?”
    不答她的话,高庆硬邦邦问道:“你有事?”
    “这个……查案缺了点经费,我和大杨手头有限,刘大人又还未回来,所以想请陆大人先下拨些银两。”今夏笑眯眯道。
    高庆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惊诧六扇门是怎么培养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人:“大晚上的,你来要钱?”
    “没法子,我也是为了查案,租条船的费用可不低。”今夏解释道。
    门吱呀一声,被自里推开,陆绎半披着外袍出现在门口,微皱眉头看着今夏:“你要租船做什么?”
    “是这样的,大人……”
    尽管脸笑得有点酸,但毕竟求财心切,今夏还是坚持满脸堆笑地向陆绎把事由解释了一遍。
    陆绎听罢,沉吟片刻,吩咐高庆道:“明日我要游湖,你替我安排一条香船,再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庆楞了一瞬,即道:“卑职明白。”
    “去吧。”
    “卑职告退。”
    被撂在一旁的今夏莫名其妙地望着陆绎,在后者低头看向她的那刻,骤然明白过来,喜道:“香饵钓金鳌!”
    “明日你就扮个丫鬟在旁伺候,让杨岳扮成仆役也跟着。”陆绎吩咐后又盯了她一眼,“希望你的消息准确,莫白费我的功夫。”
    “肯定没错,是您爷爷告诉我……”
    她话音未落,陆绎已把门砰地在她眼前关上,差点就撞着她鼻子了。
    今夏毫不气馁,冲着门缝,提高嗓门诚恳道:“您爷爷人特别好,要不什么时候我领您去见见?”
    这下,里头干脆连灯都熄了。
    今夏摸摸鼻子,只好转身走了。
    次日又是阴雨天,湖上笼罩着雨丝织成的烟雾,直漫上岸去。烟雨之中,隐约可见舟船出没。
    其中一条香船之上,有数人,更兼花香、果香和酒香,萦绕扑鼻,使人迷醉。
    今夏套了身青衣,作丫鬟打扮,两侧头发梳成辫子,再用丝带扎成鬟形,平添了几分俏皮颜色。此时她双手规规矩矩拢在袖内,本分地立在外舱窗门旁,独一双点漆般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
    杨岳在她旁边,扮成仆役,红毡笠青绿贴里红罩甲,瞧着又喜庆又精神,刚穿上就被今夏大大称赞了一通,说特别适合他。
    锦衣卫千户高庆不惧细雨,立在船头,昂然似戟,一袭鲜亮的锦绣服在风中烈烈拂动,加上冷峻面容,很有几分随时随地可将性命逐轻车的架势。
    “斟酒。”清淡的声音。
    闻声,今夏忙上前,持起温酒铜壶,往天青瓷杯中注入,小心翼翼,一滴未洒地注满。
    “大人请慢用。”这语气拿捏得温良恭谦,低声慢语,她自认做足了丫鬟戏份,对自己也甚是满意,面上免不了现出几分得意,“大人,你瞧我还行吧?”
    陆绎持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烟雨、轻舟、佳酿、美婢,前三样都可得,独后一样……”他偏偏又不把话说完。
    “……卑职姿色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今夏被噎了下,不满道,“可查案嘛,大人你就不能将就点?”
    唇角隐约弯起弧度,他淡淡道:“凑合用吧。”
    风挟带着雨丝,打在船窗上沙沙作响。
    今夏听着,微皱了眉头,小声与杨岳耳语道:“这落雨天,那位翟兰叶会不会就不出来游湖了?”
    杨岳刚欲说话,便听得近处有波浪声,似有船近前……
    船头的高庆进来朝陆绎禀道:“大人,有船靠过来,船头有乌安帮的旗。”
    乌安帮!
    今夏迅速与杨岳对视了一下。因提刑按察使司被炸一事,她昨日办过事后特地跑了趟乌安帮总舵,帮众说少帮主陪着老帮主到城外进香;她又去码头想找上官曦,却发现码头上有锦衣卫出没,只得作罢。
    尚在猜想那船中究竟是何人,外间那船上已有人朗声道:
    “乌安帮上官堂主求见陆大人。”
    高庆皱眉道:“大人,他们是江湖中人,若不想见,让卑职回了她。”
    陆绎波澜不惊,朝高庆点头:“不妨事,之前我与这位上官堂主有过匆匆一面之缘,也正想再与她叙叙,将她请过来吧。”
    “是。”
    高庆转身出舱。
    未料到是上官曦,可是她为何要见陆绎?今夏满肚子疑惑,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不是要见翟兰叶么?”
    “不急,皆是佳人,多一个又何妨?”
    陆绎侧头反问她。
    这回答着实有点无耻,今夏嘴角抽了抽,没话说了。
    船身微微一晃,隔着纱帘,可见一纤细人影翩然跃上船头,高庆正引着她进来……今日的上官曦与那日在码头略略有点不同,藕色罗衫上落了零星雨滴,轻柔飘逸,愈发显得纤腰盈盈一握,少了几分身为堂主的干练,多了几分女子的娇柔。
    今夏一直看着她,盼她与自己有个眼神交流,至少要弄明白她的来意。可上官曦却从始至终未看过她一眼,连带杨岳也不看。
    陆绎起身相迎,笑道:“上官堂主,未料到这么快又能见面。”
    上官曦也客气地很,拱手道:“微雨游湖,经历大人好雅兴。”
    “扬州是个好地界,烟雨成诗,这若在京城,雨若冰刀,让人再无闲情逸致。”陆绎往内舱让去。
    内舱比起外舱布置得更为雅致,样样俱全,小熏笼中的炭是早就点上的,又比外舱要暖和得很。今夏低眉顺眼地端着茶盘跟进来,给两人各自斟上,接着又往熏笼里洒了把百合香,不小心洒得有点多,先把她自己熏得打了两喷嚏。
    陆绎瞧她在眼前转来转去,不耐道:“行了,你出去候着吧,把门拉上。”
    出去?还把门拉上?原还想听听他俩究竟说什么,今夏怔了怔,看了看陆绎,低眉顺眼道:“贵客在此,不如奴婢留下来,端茶递水也方便些。”
    陆绎微微皱眉,还未说话,便听上官曦笑道: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听见了,还不出去!”陆绎朝今夏沉声道。
    今夏没法,只得退出去。
    “关门!”里头又是一声。
    她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特地留了条小缝,把眼睛凑到缝上,瞧见陆绎双目眨也不眨地看着这缝,正对上她……
    没奈何,她老老实实把门关掩饰了,朝杨岳打了个手势。杨岳会意,顺手从桌上拿了两个瓷杯,抛给她一个。两人挨着杯子贴门上,屏息静气听里头的动静。
    “你们怎能……”高庆探手就要把他们扯开。
    “嘘!”今夏朝他急打噤声手势,压低声音道,“里头可是乌安帮的上官堂主,你就不担心陆大人的安危?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高庆总不能说不担心,可他们这种做法又实在有点不合时宜,正自踌躇,那厢两人早就继续贴门上去了。
    这时里头传来陆绎的声音:“高庆,他二人若有越逾之举,就替我把他们丢入湖中去喂鱼虾。”
    “卑职遵命!”
    高庆沉声应道,利目缓缓扫过他二人。
    今夏杨岳亦十分识相,讪笑着挪开几步,把瓷杯放回桌上。
    碧青的茶水,随着船身起伏,也微微荡漾着。
    “我查阅过乌安帮这些年来的卷宗,至少面上做得很干净,你这个堂主功不可没啊。”陆绎风轻云淡地抿了口茶。
    上官曦微微一笑:“我们本来做的就是正当生意。”
    “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从盐帮那里还分了一杯羹,加上江宁、扬州、常州三地的地下钱庄,似乎也并不那么干净。”
    “这其中怕是有些误会吧,乌安帮家大业大,难免招小人妒恨,造谣生事。”上官曦望着陆绎,含笑道,“大人初登扬州地界,莫要听信小人之言。我帮对朝廷向来忠心耿耿,这种触犯律法的事情是不会碰的。”
    “这种事情,只要没人查,总是风平浪静的……”陆绎温颜以对,似乎想起一事,“对了,有样东西要物归原主。”他自腰带小囊中掏出一物,放到桌上。
    浑圆光滑的珍珠,上面带着一小截绞银丝——见此物,上官曦也不去拿,面色虽还如常,眼风却瞬间锐利起来。
    “少帮主的功夫不错,就是脾气急了些。你与他自小青梅竹马,又同在一处拜师学艺,感情笃深,这些我都能理解,”陆绎慢条斯理道,“……不过,炸了提刑按察使司,还是有点过了。”
    上官曦眸色暗沉,*道:“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既然你听不懂,不如我还是把你们少帮主找来谈谈吧。”
    陆绎毫无勉强之意,翩然起身,就要出去。
    上官曦背脊僵直,片刻之后,骤然起身,出手自背后探向陆绎肩头,疾声道:“且慢!”
    早闻身后动静,陆绎侧身避开她这一探,衣玦翩然,旋身擒向她的手腕,被上官曦反掌推出……在小小斗室之内,两人你来我往,拳掌交错,因陆绎存了心要试试她的武功深浅,并未使出全力,反而如放套下陷般,引得她将武功一步步使将出来。
    交手数招,上官曦已知自己绝非他的对手,只是又脱不得身。
    “这套小朴拳使得倒挺俊,可惜你身为堂主,挂心之事太多,这招青鸟红巾使得还是不够快。”陆绎右手一翻,赫然就是那招青鸟红巾,手屈成拳,拳眼如凤,往她太阳穴处击去。
    拳风凌厉,上官曦避闪不及,撞翻了桌子,茶杯茶水撞翻了一地。
    陆绎的手堪堪刹在即将触上她额角的那瞬,另一手及时捞住她的纤腰,免得她跌倒在地。


☆、第二十七章

听见里间杯盘落地的清脆响声,高庆尚在迟疑,旁边的今夏已经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把门砰得撞开,然后急刹住脚步——
    陆绎的手捞着上官曦的腰,使得两人贴得极近,最要紧的是上官曦面有惊色。
    “这个……陆大人,上官堂主可是良家女子啊!您这样太不合适了。”今夏皱着眉,正气凛然。
    高庆和杨岳虽未开口,但从各自眼神看来,显然也都以为陆绎是意图对上官曦用强。
    饶得如此,陆绎还是颇平静地松开她,皱眉道:“我不过是试试上官堂主的身手,你们大惊小怪地冲进来作什么。你,把地上东西收拾干净了。”末一句吩咐的是今夏。
    上官曦也已站好,神态迅速恢复如常,道:“早就听闻陆经历身手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民女甘拜下风,佩服佩服。”
    真是在切磋武功?
    今夏狐疑地将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打了几个转,也没看出些许端倪来。
    “还不快收拾,收拾完了出去!”陆绎看着今夏,语气已有几分不善。
    没奈何,今夏只得把碎瓷片收拾了下,也没地方摆,便拿衣裳下摆兜着,一股脑全丢进湖里头去。
    听见碎瓷片落水声,陆绎唇角一勾,不再理会,伸手仍把门关上,转身看上官曦,含笑轻叹道:“可惜你家少帮主身上还带着内伤,不然以他的身手,那夜在船上倒是可以和我好好较量一番。”
    见上官曦不吭声,他又接着道:“说起来他倒也算是有情有义,在船上救不成沙修竹,伤未好就敢闯提刑按察使司,差点把自己也陷在里头,想必你为此也颇头疼吧。”
    上官曦抬眼看向他,不承认也不否认,道:“既然经历大人还肯邀我相谈,不如就直接开个价吧。”
    “上官堂主果然见惯风雨,爽快!”
    陆绎赞许地微微一笑。
    戴着顶青斗笠,今夏百般无聊地在站在舢板上,打量旁边那艘乌安帮的船。船头一年轻船夫穿蓑衣带斗笠,腰间还别着把鲨鱼吞口短刀,见今夏老盯着船看,便冷眼将她瞪着。
    今夏毫不畏惧,索性对上他双目,连眼都不带眨,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和他对看。
    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过不多时,那船夫不甚自在地将目光挪开。今夏晃晃脑袋,又继续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这才算完。
    “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么盯着人家看,容易让人误会。”高庆在旁将此景全落在眼中,忍不住摇头开口道。
    今夏转身看向他:“误会什么?”
    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盯着人时连眨都不带眨,如此近距离高庆被她看得直发毛,连忙转身走开:“你什么毛病,眼睛不酸吗?”
    “是有点酸。”今夏连眨了几下,放松下眼球,“头儿说,当捕快就要有一身正气,最起码的一点,与人对视绝不能闪避退缩,输人不输阵。你转过来,咱俩来试试!”
    “不要!”
    高庆坚决拒绝。
    杨岳在旁也劝道:“别跟她玩这个,她那功夫,都能熬鹰了。”
    熬鹰是驯服野鹰的一个必须步骤,驯鹰人与鹰对视,切切不能有片刻回避,如此对视一天一夜是基本,三天两夜也是寻常。
    他们说话间,上官曦已从舱内出来,神色如常,只是眉间微蹙,朝今夏与杨岳含蓄地微微一笑,不待今夏开口相问,一个旋身便跃回了乌安帮的船。年轻船夫得了她的吩咐,将船驶离,一圈圈水波漾开来。
    “你刚才看见那小子没,他面色发红,喉骨与寻常人不同,是打开的。”今夏捅捅杨岳,“是个内家拳的高手,腰上所别的刀崭崭新,估摸就是个装饰。”
    “内家拳高手……”杨岳啧啧道,“那你还盯着他看?”
    “看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为何不敢。”今夏凑近他的耳畔,“带这样的内家拳高手,至少她是有备而来,咱们都替她多操心了。”
    “没打一场你是不是特遗憾?”杨岳笑道。
    “那倒不是,我猜想,说不定陆大人占不到她便宜特遗憾……”今夏嘿嘿笑着,晃晃脑袋,眼角余光瞥见的正是陆绎衣摆上精美的刺绣,反应甚快,立时改口,斩钉截铁道,“但陆大人绝对不是这种人!方才的事情,我仔细思量反省,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太不应该了!”
    杨岳只诧异了片刻,凭着与今夏多年默契,随即明白过来,高声教训她道:“你知道就好,再不可这般猜忌陆大人。”
    今夏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是是是,你说的太对了。像陆大人这样的人,风姿卓绝,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
    高庆没听懂她满口念的是什么,陆绎听得明白,双手抱胸,点头插口道:“九歌的云中君,想不到你倒也读过些书。”
    “大人,您怎么出来了。”今夏此时方才转过身,看着陆绎,故作惊讶状。
    陆绎也不拆穿她,悠悠然问道:“云中君最末两句是什么?”
    “思夫君兮……”
    刚念出口,今夏就察觉不对劲,本能地刹住,后两句是“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仲仲”,形容因如此思念他而悠声长叹,且每日忧心百转神思不安。
    陆绎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莫非,你倾慕于我?”
    今夏的脸僵住,现下她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夸他就夸他,还咬文嚼字地念什么九歌,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依着她的性子,此时冲口而出的应该是“做你的春秋大梦,爷能看上你吗!”,但杨岳及时地冲她胳膊狠掐下去,疼得她把这话噎在嗓子眼。
    “大人年轻有为,京城之中,倾慕大人的姑娘又岂止她一人。”杨岳笑着替她作答。
    “是么?”
    陆绎微微倾过身子,偏偏还要问她。
    今夏干瞪着他,憋得快吐血:“……就算是吧,您欢喜就好。”
    陆绎作思索状,片刻后叹道:“徒增烦恼而已,没甚可欢喜的。”
    他摇摇头,施施然转身进舱,身后留下已然七窍冒烟的今夏。
    香船继续在烟雨中缓缓前行。
    杨岳身披蓑衣,以手搭棚,极目远眺,诧异道:“怎么还没动静,翟兰叶的养家不会是对陆大人没兴趣吧?不能够呀……夏爷,咱们能不能歇会儿?……你个败家孩子,再揪下去这蓑衣可就不能穿了。”
    满腹郁闷无处发泄的今夏正逮着他,起劲地一根一根地往下揪蓑衣上的棕条,船板上落了一地的棕毛。
    “他不就是投胎时准头好,替自己找了个好爹么,凭什么人家非得看上他?”她嘀咕着。
    “话不能这么说,平心而论,”眼看蓑衣就快被她揪秃了,杨岳躲开几步,“且不谈家世,陆大人的相貌人品也是不俗,你没听衙门里头聊闲篇的时候说起来,便是卫阶在世,也不过如此。”
    今夏鄙夷道:“那个生生让人给看死的卫阶?男人要么能文,要么能武,长成个小白脸有什么用。”
    “关键是人家又能文又能武。”
    今夏一时语塞,低声嘀咕道:“那又怎样,小爷我也不差。”
    渐渐的,湖面上隐约有丝竹之音传来,被风吹得时断时续,但仍可听出不止一家。今夏细听一会儿,分辨方位,估摸出他们这条香船的附近至少有八、九条船。
    “哪条船上才是翟兰叶呢?”杨岳直张望道。
    今夏慢悠悠道:“我打听了,翟小姐颇通音律,擅弹古琴。”
    不多时,一艘楼船缓缓自烟雨中驶出来,雕栏画栋,甚是华丽,内中琴声清幽,直透过雨雾传过来。再定睛望去,船上挂的灯笼上书着个“翟”字,想来便是此船了。高庆忙进舱向陆绎通报,又得了吩咐出来,命船夫驶船靠过去。
    船才靠过去,高庆朗声道:“我家大人听闻琴声优雅,甚为赏识,不知可否一见?”
    片刻后,一个圆圆脸的丫鬟探头出来道:“我家姑娘向来以琴会友,若要见面,请先弹奏一曲如何?”
    不待高庆回答,今夏已忙笑应道:“使得,使得,等着啊!”
    她连窜带跳地回舱,浑然已经忘了之前的尴尬事,朝陆绎禀道:“大人,这位翟姑娘真不是一般人,她要以琴会友……您赶紧弹一曲,让她听听。”边说着边手脚麻利地把旁边的琴搬了过来,放在他眼跟前。
    素来只听闻陆绎武功高强,却从未听过他习得琴艺,今夏料想他多半是不会,存了心要看他的笑话。
    毕竟年少,还是孩子性情,她这番心思情绪尽皆写在脸上,又怎瞒得过人。陆绎只瞥了一眼,见她笑盈盈的模样,便已知晓,也不拆穿她,低首望琴,直过了半晌也未抬手抚琴。


☆、第二十八章

“陆大人,翟姑娘可等着呢。”今夏摘了斗笠放在一旁,提醒他。
    陆绎方抬首,非但不抚琴,反倒扬声朝外间的高庆道:“去告诉翟姑娘,我已一曲奏毕。”
    “……”
    明明没有任何琴音,怎得说已奏毕,高庆楞了楞,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诧异地探头进来。
    “去啊,说已奏毕,请翟姑娘赏评。”陆绎复道。
    高庆不明其意,仍领命出去。
    “翟姑娘又不是个聋子。”今夏莫名其妙地看向陆绎,奇道:“这样也行?”
    陆绎支肘偏头,悠然道:“行不行,待会儿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丫鬟朗声道:“请大人移船小坐。”
    “她真是个聋子不成?”今夏着实费解。
    陆绎瞥她一眼,摇头叹道:“白白在六扇门内混了两年,还是个雏。你怎得不想想,究竟是她更想见我,还是我更想见她?”
    “……”
    今夏刚欲回嘴,却听得陆绎吩咐道:
    “待会上船去,你这当丫鬟的做出个丫鬟的样子,休要毛毛躁躁,露了行藏还是小事,失了我的脸面方是大事。”
    说罢,他转身出了船舱。
    今夏得罪不起他,只得吐吐舌头,腹诽两句,慢吞吞地跟出去。
    上了船,圆脸丫鬟引着他们上楼,刚踏上楼梯,鼻端先嗅到一股清香,今夏望了杨岳一眼。杨岳会意,低声道:“调了沉星的百合香,不碍事……这种调香法,不仅费事,而且对准确度要求很高,现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闻香而通体舒畅,他的语调中也禁不住露出几分称赞之意。
    今夏笑眯眯地小声调侃他:“未见其人,先醉其香,哥哥,你这是要往里掉的架势呀。”
    “去去去……”
    楼上布置得相较楼下更为雅致,窗子半开着,轻风地吹得香气若有似无,一幅红麝珠帘盈盈垂下,半遮半掩间,可见一纤纤女子坐在琴案前。
    “大人一曲琴音,于无声之处听有声,兰叶很是受教。”她的声音温柔婉转,隔着珠帘透过来,落珠般圆润,“琴声虽好,但发一音时,却失去其他音,唯有一音不发,方才五音俱全,昔日昭文不弹之理,我直至今日方懂。今日得遇大人,是兰叶三生有幸。”
    如此一席话,将陆绎方才一音未奏的曲子解释得有理有据,诚心诚意地表示自己深受教诲,恰到好处地表达出对陆绎的钦佩之情。由此,今夏沉痛地意识到,以前认为自己脸皮已经足够厚,实在是因为自身要求太低,急需深刻自省。
    “姑娘过谦,高山流水,知音难求,言渊之幸也。”陆绎微笑道。
    “大人请坐。”翟兰叶一面款款起身,一面吩咐圆脸丫鬟,“桂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看茶。”虽是在薄责丫鬟,她的语气却十分温柔娴雅。
    圆脸丫鬟应声去了,翟兰叶则行至珠帘旁,自己伸手来卷起珠帘。
    只见一双纤纤素手,轻柔细致地将香珠拢在手中,一点一点卷起,香珠颗颗光滑红润,愈发衬得肌肤莹润,凝若羊脂。珠帘慢慢卷上,可见腰肢翦翦,再往上,玉颈雪白,最后才是银盘似的脸,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今夏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头发上,仍可看出她的头发与那枚香袋中的头发甚为相似,那枚香袋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她。她习惯性地看向杨岳,想看看他是否有何发现,却见杨岳怔怔地望着翟兰叶,竟是看得痴过去了。
    “大杨?”
    她捅捅他腰眼,见他浑然未觉,便干脆悄悄伸腿踩了他两脚。杨岳吃痛,梦呓般地嘟哝了一声,双目却是半分未移,仍痴痴望着翟兰叶。
    待卷好珠帘,桂儿也端着茶盘上来,翟兰叶移步落座,朝陆绎嫣然一笑,让道:“这是我素日常吃的茶,大人莫嫌粗陋才是。”
    这一笑,那般的含羞带怯,美目流转,莫说是男人,便是今夏见了也禁不住心软了好几分。
    陆绎掀开茶碗盖,瞥了眼,笑道:“安徽的六安瓜片……我对茶倒是不挑,不知道当日周显已上船时是否也吃的此茶?”
    周显已!
    翟兰叶怔住,一双美目定定的,仿佛凝固住一般。
    今夏也是微微诧异,原以为他就算未被翟兰叶迷的七荤八素,也会略略心软,进而婉转打探,她未料到陆绎这么快就挑明了来意,简直大煞风景。
    “姑娘不会是不记得了吧?”
    陆绎轻抿了口茶,目光毫不放松地看着翟兰叶。
    “我……我自然记得他。”翟兰叶低垂下双目,难掩面容上的哀伤,“周大人谈吐不俗,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
    “我听说,在之前几个月中,姑娘与周显已往来甚密,不知修河款一事,姑娘可有听他提起过?”
    翟兰叶轻轻摇头:“我只知他此番来扬州是负责翻修河堤。至于‘往来甚密’,不知大人是从何处听来?我前后只见过他三、四次,也只是小坐清谈,对他知之甚少。他也从未在我面前提朝中之事。”
    “可是……”陆绎放下茶碗,“我还听说,他对姑娘你爱慕难舍,正是为了姑娘才不惜铤而走险,贪墨修河公款。”
    “兰叶虽非大家出身,但也自小读过《烈女传》,大人如此说,是安心让兰叶无容身之处么?!”翟兰叶目中毫无怯意,直直地对上陆绎,“我也不必瞒大人,养父教养我多年,立下规矩,需有两千两银子的聘礼才能将我嫁出。这两千两银子固然是不少,可和十万两修河款比起来,却又算不得什么。我不知羞地说句话,便是周大人当真对我爱慕难舍,拿一千五两银子把我娶了就是,又怎么会毫无必要地去贪这十万两纹银。”
    她这番话说完,脸微微涨红,拿绢帕捂着嘴,转头一阵咳嗽,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圆脸丫鬟连忙端茶水,又端漱盂,又拿巾帕,忙得是脚不沾地。
    今夏瞧着丫鬟,暗叹:她不过是咳几声,就得忙活成这样,当丫鬟真是不易。
    杨岳看着翟兰叶弱风扶柳般的身子随着咳声轻颤,大为心疼,一时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禁不住开口道:“姑娘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那意思……”
    “……”
    陆绎侧头,挑眉看他,重重咳了一声。
    杨岳楞了楞,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眼下是个仆役,说这话实在是越逾了,忙停了口,低垂下头。
    此时陆绎方才道:“姑娘说得极是,是言渊鲁莽了,因此番来扬州办此案,几日来渺无头绪,甚是烦恼。今日泛舟,原是想散散心,不想又得罪了姑娘,言渊这厢给姑娘陪个不是。”说着边起身,朝翟兰叶拱手作揖。
    “大人使不得!兰叶福薄,如何受得起。”
    翟兰叶忙上前,说话间她的手已轻托住陆绎的双手。
    触手处温润细腻,陆绎似微微一怔,低首望去……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翟兰叶面颊飞起红云,忙就要抽回手,却被他反掌牢牢握住。
    “姑娘可是原谅我了?”
    陆绎拉着她不松手,注视着她,柔声问道。
    “果然是风月老手。”高庆心中佩服道。
    “淫贼!”今夏心中不齿道。
    “禽兽!!!”杨岳心中恼怒道。
    翟兰叶轻轻挣扎着,含羞带怯地低低道:“兰叶怎敢,大人言重了……有人看着呢,大人快莫如此。”
    陆绎这才松了她的手,转过头来吩咐道:“你们都退出去吧,回船上候着。”
    果然是淫贼本色,美色当前,其余诸事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大概也混不记得此行原是为了查案,今夏撇撇嘴,懒待看这种风流韵事,拽上杨岳就回船去了。
    外间雨已渐渐歇了,她一头钻进舱里,随手倒了茶,瞥见桌上的一碟子玫瑰酥饼,便顺手拿了来吃。
    高庆掀帘进来,见她正吃着欢,皱眉盯了片刻,忍不住道:“你怎么能吃?”
    “我饿了呀。”今夏理所当然道。
    “这是给陆大人用的。”
    今夏一手拿着酥饼,一手接着酥饼的碎屑,朝楼船方向努了努嘴,不屑道:“算了吧,翟姑娘生的那般秀色可餐,陆大人美人在怀,哪里还会想吃这些东西。我不吃就白糟蹋了。你要不要来一块?”
    高庆自然摇头。
    今夏不再理他,朝外扬声唤道:“大杨,大杨!”
    叫了两声,没人回应,她怔了怔:方才明明是和杨岳一块儿回船来的,怎得他不进来,也不应声呢?抹抹嘴边饼屑,她狐疑地起身掀帘出去,见杨岳泥塑木雕般坐在船舷边,身上衣袍被湖风吹得飒飒作响。
    “大杨,你怎得了?”她俯身诧异地瞧着他。
    杨岳不吭声,看了看她,复低下头去看湖水。
    此时,楼船上传来琴声,杨岳仿佛被什么物件猛击了一下,迅速抬头看向楼船……今夏细究他神情,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大杨,你不会是看上翟姑娘了吧?!”
    杨岳颇愁苦地将望了她一眼,仍不吭声,眉头皱成个铁疙瘩。
    “真的看上她了!”今夏颇同情地看着他,烦恼道,“……你这事可不太好办。”
    这事又岂止是不太好办,简直就是没指望的事儿。翟兰叶看不看得上杨岳且另说,想娶她,最起码就得要有两千两银子;就算天上白掉了银子下来,还有杨程万,他绝对不会容许杨岳娶个扬州瘦马进家门。
    “你不是说想找个温柔贤惠,还得能干活的么?”今夏干脆把整盘酥饼都端出来,又拿了顶斗笠盖他头上,自己也在旁坐下陪他聊闲篇,“怎得见了她,就连魂都没了?”
    杨岳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以前不懂,到今日方才明白。”
    “什么、什么……”今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原先不懂,见着她之前,想那人应该是那般模样那般性情;见着她之后才明白,之前种种想头尽是可笑,什么模样性情,是她这个人才是最要紧的。”
    今夏听得糊里糊涂,可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杨岳见到翟兰叶不过一盏茶功夫,却是彻底地为她神魂颠倒了。


☆、第二十九章

楼船上琴声响了一阵子,又静寂了一阵子。有琴声的时杨岳愁苦,没琴声的时他更愁苦,今夏在旁看着他着实可怜。
    估摸着过了半个时辰,雨已渐歇,陆绎方才自楼船返回来,看似心情颇好,瞧见今夏把盘子里的酥饼吃了大半盘,也没说什么,只叫他们都进舱来。
    两船渐渐分开,杨岳不舍地看着楼船驶离,方才慢吞吞地进舱。
    陆绎撩袍坐下,见人都进来了,便道:“都说说吧,在这位翟姑娘身上可发现了什么线索么?”
    高庆楞了楞,他在楼船上不过才待半盏茶功夫,不曾盘问,不曾四处查看,实在谈不上有何线索,再说陆绎对翟兰叶颇有中意,犹豫片刻才道:“大人恕罪,卑职未有发现,从言谈举止来看,这位翟姑娘似乎对修河款之事并不知情。”
    陆绎点点头,目光转向今夏与杨岳:“你们?”
    杨岳摇摇头,眼下他连话都不想说。
    今夏好意提醒他:“大人,您跟她在一块儿呆了半个时辰,要说线索,您应该比我们知道得多。”
    “所以……”陆绎挑眉,“你现下是要我向你禀报么?”
    “……卑职不敢。”
    陆绎微眯起眼睛,示意他耐心有限。
    今夏只得慢吞吞道:“线索不多,仅能看出翟姑娘颇为念旧,待丫鬟也甚好。她所住之处距离码头很近,应该就靠在湖边,近日里她曾冒雨偷偷出过去,还受了点风寒。还有,恕卑职直言,翟姑娘多半是受人牵制,不得不对达官显贵曲意迎逢,她对大人应该是另有所图。”
    陆绎倒未着恼,淡淡道:“此话怎讲?”
    “她的养家不缺银子,却要她带病游湖,不是对大人别有所图又是什么?”今夏反问他。
    高庆哼了一声,道:“不过是偶感风寒,算不得什么大事。”
    今夏瞥他:“偶感风寒对寻常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她先天心脉有损,这风寒对她而言可就受罪得很。”
    “她先天心脉有损?你怎么知道?”高庆不解。
    “她每一下咳嗽,都牵动心脉,与寻常风寒咳嗽不同,难道你看不出来?”
    “那她所住之处距离码头很近,如何看出来?”高庆又问。
    “……我真羡慕你,脑子不用想太多,只要会刑讯就行。”今夏嘀咕了两句,才接着解释道,“翟姑娘的鞋袜很干净,而她丫鬟的鞋上却有泥点,所以她们上船前是坐轿子。若是距离远的话,她们会乘坐马车。翟姑娘的鞋帮上有五六道划痕,显然是丫鬟在刮除大量泥点的时候粗心大意所致。对于她这样娇娇弱弱的姑娘,这样大量的泥点只有在阴雨天出门才可能沾染上,她没坐轿也没乘马车,所以她是悄悄出门。”
    高庆楞了好半晌,才道:“……娶她要花两千两银子,这明显是养家想用她捞银子,你怎说养家不缺银子。”
    今夏无奈地看着他:“哥哥,楼船上光是那挂红麝珠帘就不止两千两银子了,更莫说她所弹的那方琴。”
    高庆说不出话来,只得做出了解的模样,点了点头。
    陆绎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手指轻轻敲击了几下圈椅扶手,开口道:“那么,你以为她对我有何企图?”
    今夏耸耸肩:“这就不好说,她的养家是知府的小舅子,在扬州地界上,他应该过得够安逸的了。大人您是京里来的,又投了个好胎,没准他想往京城里钻钻。”
    陆绎看向高庆:“去查查这个小舅子,他何年收养翟姑娘,翟姑娘的亲生父母是谁,她接触过哪些人,还有连同他名下地产都查明白。”
    “卑职明白。”
    船缓缓驶在归程中,杨岳依旧没什么精神,今夏在旁不时试着逗他说话,可惜始终不得其法。她说上十句,他顶多“嗯嗯”两声。过了好一会儿,眼看船就要靠岸,她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你这样子,头儿见了肯定要起疑心,你好歹也装个样子,精神着点。”
    杨岳听罢,拿手将脸一阵猛搓,力道颇大,把原就粗糙的面皮整个都搓红了。
    “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他狠狠道。
    口中虽说着不想,但眉宇间仍死死地打着铁疙瘩,可见他是口不对心。
    今夏不好说破,只顺着他道:“就是就是,还是想想正经事吧。咱们待会吃什么?头儿过两天就得伤筋动骨,是不是先给他补补?我这里银子虽不够,不过咱们可以到城外林子里打个野鸡野鸭什么的,运气好没准能打着野兔……”
    船徐徐靠岸,陆绎也未再有其他吩咐,一行人径直回了官驿。杨岳向杨程万禀了船上之事,杨程万是何等样人,杨岳每次说到“翟姑娘”三个字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异样又怎瞒得过他的眼睛。
    “你这神不守舍的模样,莫不是因为那女子的缘故?”他望着杨岳,淡淡问道。
    杨岳愣神,未料到这么快就被爹爹看穿,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今夏赶忙插口道:“头儿,你是没瞧见,那翟姑娘生得真真是好看,大杨也就是多看了她两眼。那位陆大人,瞧她瞧得眼都直了,说不了两句话就去摸她的手,简直就是个色中饿鬼!”
    “夏儿……”杨程万皱眉头。
    “真的,您别瞧他日里装得道貌岸然,见着上官姐姐就要关起门来说话,说了还不到半柱香,我们听见里头动静,一进去,您猜怎么着……他的手都搂到上官姐姐腰上了!简直就是个急色鬼。”
    她在里头说得热闹,却不知窗外头正立着陆绎。他原是有事要吩咐,不想听见这一出,当下侧头思量了片刻,也不进去训斥她,反倒转身走了。今夏只听外头有脚步声行过,想是官驿中的杂役,也未多想。
    过了半盏茶功夫,高庆过来,把今夏叫出来问道:“陆大人有话问,今儿租船共是二两银子,加上船上的茶水点心,就算三钱银子吧,他已暂时替你们垫付着,问你们打算何时还钱两?”
    今夏立在当地,整个人从头到脚石化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声问道:“今儿这船、这船……不是陆大人自己要租的么?怎得现下要我们付钱?”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替大人来问话。”
    别的事儿倒罢了,独独这银子一事愁煞人,光租条船就花掉二两三钱,这不是个小数目,找刘大人报账都难开口。她焦虑地原地转了转,觉得这事有点冤,决定找陆绎说道说道。
    门虚掩着,她犹豫片刻,没敢推门,而是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外,规规矩矩地敲门,规规矩矩地说话。
    “陆大人,卑职有事想禀报,不知您可否方便?”
    “……进来吧。”里头淡淡道。
    今夏用手揉揉腮帮子,活动活动下巴,接着猛得一下扯出个殷勤如春花的笑脸,迈步走进去。
    里头,陆绎已换了身家常衣袍,半旧的月白直身,用青丝绦松松结着,正立于书案前低首看着什么……
    “陆大人?”今夏试探地问。
    “等等。”
    陆绎连眼都未抬一下,专心致志地盯着案上。
    今夏只得收了口,乖乖等着。屋内静悄悄的,仅能听见陆绎的手指在纸张上的摩挲声,她循声细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副地图,街道交错纵横,应该是某个城镇地图才对。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陆绎抬眼,今夏干站着,倒是不觉得腿酸,就是脸上堆的笑着实有点撑不住了。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陆绎这才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今夏忙以笑脸对上。
    “有何事?”他复低下头,理了理衣袖,似不经意问道。
    “陆大人,方才高庆来问我租船的二两三钱银子何时还,我想租香船是大人的主意,怎么会要我们还银子呢,肯定是他听岔了。”今夏笑眯眯道。
    陆绎抬眼,看着她平静道:“他没听错。”
    “……这个……”今夏的笑脸垮下来一半,另一半仍顽强地坚持着,“大人,这、这不太合适吧……”
    “怎得不合适?”陆绎自书案后转出来,“是你来寻我借银子,说想租条船查案的吧?”
    “……是,没错,可我没说要租香船,香船这么贵,刘大人那里我不好报账。”今夏勉强陪着笑脸,“其实论理,香船是您租的,翟姑娘想见的也是您,这船资是不是……”
    她话未说完,就被陆绎打断:“论理,来江南办此案,我是协办。租船也好,见翟姑娘也好,都是协助你们六扇门办案。现下,船你也坐了,翟姑娘你也见了,案子线索你得了,糕点你吃了有大半,船资却要我掏,哪里有这种道理。”
    这下今夏的脸彻底跨下来。
    “……我、我就吃了几块而已……”
    陆绎望着她,慢条斯理道:“做人要厚道。”
    到底是谁不厚道?!


☆、第三十章

今夏平日里也算是伶牙俐齿的,可就是偏偏说不过他去,踌躇片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垂头丧气地朝外头走。
    前脚才迈出门槛,后脚还未跟上,又听见陆绎在身后道:“以后没旁人在时,你最好莫踏进我这屋子,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开的,陆某虽无清誉,但还想守着几分清白。”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她楞了楞,迟疑转头问道:“嚼舌根的小人?”
    “今日我为了助你们查案,不得不应酬翟姑娘,不想却有一干小人,在背地里说我是什么色中饿鬼。”陆绎转过身,连看都不看她了。
    “……”
    今夏总算明白这事的缘故了,仔细回想那时窗外有脚步声,自己不曾理会,想来正是陆绎在窗外,那些话全叫他听了去。当下再懊恼自己口没遮拦,已是来不及,她想来想去也没个好法子,只得老老实实道:“大人,我错了!我是为了给大杨解围,一时情急,才说那些口没遮拦的话,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我下次再不敢了。”
    “口没遮拦?”陆绎略略挑眉。
    这时候,今夏反应快起来了:“不不不,那些话简直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丧心病狂!大人,您就饶了我这次吧。”
    陆绎仍不理会她,手指似不经意拂过房中的攒接十字栏杆架格,自言自语道:“还有点灰……”
    今夏微微一怔,随即忙接口道:“我来、我来、我来帮您打扫!”
    “不妥吧?”
    “妥当妥当,让大人住得舒服,本就是卑职应该做的事情。”她殷勤道。
    陆绎再不说话,返身回到书案前,继续看他的图去,抬眼举止间似只当没她这个人。
    这该是默认的意思,今夏心领神会,转出去取了水和抹布来,挽起袖子就开始上上下下地擦洗起来。这些活儿她自幼在家中是做惯的,顺手顺脚,麻利得很,现下更加加倍卖力,盼陆绎消了气把那二两三钱银子勾了账才好。
    过了一会儿,高庆进来,见状,拿眼多瞄了她几下,没敢多问,拱手向陆绎道:“大人所吩咐之事,卑职已命人去查,不知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暂且没什么要紧事。”陆绎正提笔蘸墨,抬眼朝他道,“你这两日辛苦了,且回去歇歇吧,明日早起再来。”
    “多谢大人,卑职告退。”
    高庆退出去前又瞥了今夏一眼。后者正跟个条桌腿子过不去,那腿子下部抠出卷叶装饰,好看倒是好看,可条条凹处积了灰尘,清扫起来甚是麻烦,她又是用指甲抠又是用抹布蹭,正干得起劲。再看陆绎,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猫戏老鼠,也不知陆绎究竟因何要为难这个小捕快,他暗自摇了摇头。
    眼见到了正午,陆绎也不理会今夏,自顾出门,大概是用饭去。她好奇心起,拿着抹布去擦书案,手上虽不停,眼风却直往案上瞅。
    是地图果然没错,且就是扬州城的地图,她没费劲就找着官驿所在,然后是提刑按察使司,接着又找着了昨日去过的翟宅,还有今日上船的码头……
    他盯了这地图半日,究竟在看什么呢?
    今夏颦眉回想当时陆绎的手指,是一条斜线,向左上角延伸——西北面!她的目光落到地图西北角,细细扫寻了几遍,却始终找不出有什么问题。
    正当她疑惑时,陆绎已返回来,见她仍在擦洗,皱皱眉头道:“还没打扫好么?我要歇息了。”
    “好了,已经好了!”今夏紧着抹两下,收了手笑道,“大人,您瞧,这桌、这椅、这柜,我干活没得说,干净得能用都舌头舔,不信您试试。”
    陆绎没接话,干看着她。
    今夏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是有点不对劲,一阵讪笑遮掩过去,接着又堆笑道:“大人,你看我也知道错了,那个、那个……银子……是不是……”
    陆绎盯着她片刻,忽问道:“二两银子而已,丢在水里也不过就听个响,犯得上你这么卑躬屈膝委屈求全么?”
    闻言,今夏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低了头,习惯性用脚去轻轻蹭门槛,道:“当然犯得上了,你们上头这些人自然不会知道我们下头的难处。如今东厂、西厂、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养了多少人,每年开销多少银子,想必您心里也有数。反之,三法司摊派下来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上头一再要我们节俭行事,如今光是租条船就花了我一个月的月俸,头儿若去找刘大人报账,定是要受他训斥看他脸色的。我卑躬屈膝,总好过他卑躬屈膝吧。”
    听罢,陆绎静默未语,却听她又道:
    “再说,不过只是打扫屋子而已,又不是卖身,这事我本就在行,也不觉得如何委屈啊。怎么大人您看着,觉得我样子很憋屈么?”
    陆绎扶了扶额头,不再理会她,径直往里头走。
    “大人、大人……那银子……”今夏锲而不舍地陪着笑脸。
    “有两件事情,第一,你午后出去一趟,看看翟姑娘现下住在何处,替我把这个送给她。”陆绎递给她一个匣子,“再打听清楚她平日里有什么喜好,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隔着匣盖子紧嗅了几下,她抬头问道:“香料?”
    “麝香和冰片。”
    掂掂匣子的分量,今夏估摸着里头香料怎么也值三、四十两银子,只是不知道这银两是陆绎自家掏钱袋还是从公中报账?
    陆绎话锋一转,忽看着她道:“上官堂主为人甚好,我瞧你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也甜,乌安帮在此地时日已久,若翟家就住在水边不远,找她打听说不定能快些找着。”
    “您让我去找上官堂主?”说实话,因船上的事,今夏原就想去找一趟上官曦,可陆绎开口说这话,不由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被他看穿心思。
    “有问题?”
    “没有没有没有……”
    陆绎接着吩咐:“第二件事,今夜二更,你到周显已所住的小楼去,点上灯,再把窗子打开,要和周显已自缢那晚一样,然后,你就在里面候着。”
    和自缢那晚一样?还得候着?今夏背脊阵阵冒凉气:“大人,您这是要作法呀?还是捉鬼呀?”
    陆绎瞪她一眼。
    她不得不小心问道:“那得侯到什么时候?”
    “鸡叫过三遍之后,你方才吹灯下楼……还有,此事不可对旁人说。”
    听了这话,今夏又是一阵背脊发凉,又不好拒绝:“那……银子……”
    他淡淡道:“此事日后再议。”
    既是再议,那至少是有商量的余地,今夏欢天喜地地领命出来。
    此时午时已过,官驿内静悄悄的,众人都在歇午,今夏估摸着头儿也歇下了。估摸着杨岳会给自己留饭,她转去灶间找饭,却看见杨岳窝在灶间里头抱着根萝卜正雕花。
    “大杨?有饭没有?”
    杨岳往旁边笼屉里努努嘴。
    今夏掀开笼屉,见着一碗黄金璀璨的蛋炒饭,大喜,把匣子往旁边一搁,忙捧了碗出来取箸就往嘴里拨。
    “这是什么……”杨岳也隔着匣子嗅了嗅,“麝香、还有冰片,这东西不便宜,你哪里得来的?”
    “哪里是我的,是陆大人命我送去给翟姑娘,”今夏咽了口饭下去,“还叫我问她平日里喜欢什么、吃什么、玩什么,看起来他对这位翟姑娘还真上心。”
    把雕花萝卜搁下,杨岳直起身来,语气已有些兴奋:“这是要送翟姑娘的?”
    “是啊。”
    “我同你一道去!”
    未料到这么快又能见着她,杨岳满灶间转个不停,看得今夏眼都花了。
    “你说她身体不好,那该吃些添养气血的才对……炖乌鸡汤?不好不好,太荤腥……”他喃喃自语,“炖燕菜?……”
    “燕菜咱们可买不起。”今夏提醒他。
    “得添养气血,还得可口的,清爽的,吃起来又不费劲的,她吃了还想吃……”杨岳绞尽脑汁。
    今夏听着都觉得实在费劲。
    “小米糕,你说好不好?”过了好半晌,他总算想出个主意。
    今夏点头如啄米,赞成道:“好好好,这个好,顺便多蒸点,我也想吃。”
    官驿灶间内小米是现成的,当下,杨岳连忙淘米磨粉,诸样事情细细做来,无一样不用心,半个时辰之后,掀开蒸笼,将蒸好的小米糕取出,待热气稍散,把卖相好的用干净纸细致地包起,剩下的也包了让今夏揣怀里。
    “走走,咱们赶紧走,这个最好是趁热吃。”
    两人打听了乌安帮出没的几个码头,先往最近的码头去。码头处停泊了至少数十条船,人声喧哗,甚是热闹。杨岳正找哪条船上有乌安帮的旗,今夏眼角瞥见一人,分外眼熟,再定睛望去,不由得抿嘴笑道:“咱们今日运气好,一来便逮着个正主儿!”
    杨岳循她目光看去,一条大汉,身形魁梧,长手长脚,背对着他们正给船栓绳,头上一顶斗笠压得低低。
    “哥哥,老爷子舍得让你出门么?”
    今夏绕到汉子正面,笑嘻嘻道。
    这人正是谢霄,见着今夏楞了楞,然后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原还想着去寻你呢。”
    “寻我作什么?”今夏低声取笑道,“你那晚祸闯得还不够大么?半个扬州城都震了三震,我要是老爷子,就关你三个月,不许你出门半步。”
    “你怎得知道……”谢霄说了一半就停了口,狐疑地看着她。此时杨岳也行过来,朝他抱拳施礼。
    “上官姐姐呢?”今夏往旁边张望。
    “她不在这里,昨日帮里有事,她去了江宁,还未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