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0

蓝色狮:锦衣之下 101 - 108

☆、第一百零一章

随陆绎在外头办事,还从未被人这般无视过,岑福面色已不太好看。
    “两位大人请随我先去用饭吧。”
    被唤作祥子的小军士年纪尚幼,只知陆绎是个佥事,但究竟是何身份也闹不明白,领着他们用饭。饭菜也未吩咐灶间单做,而是从大灶中烧出来,粗糙得很,但总算是有荤有素,想来与一般官兵无异。
    岑福自己倒不挑嘴,但见陆绎也吃这等粗食,不免忿忿得很。但碍于陆绎事先的嘱咐,并不发作。
    “小兄弟,我看你年岁不大,怎得如此受俞将军重用?”陆绎吃了几口,温颜问旁边伺立的小军士祥子。
    毕竟还是个孩子,听陆绎说自己受将军重用,祥子心里很是受用,用力挺了挺胸脯,答道:“回禀大人,卑职已经不小了。”
    陆绎好笑地看着他:“属什么的?”
    “回禀大人,卑职属猪。”
    这下连岑福都笑了:“才十四岁,还说自己不小了。”
    “回禀大人,十四岁也不小了,将军说再过两年,就让卑职上船学着用火铳。”说这话时,祥子面上发着光。
    陆绎笑问道:“怎么,喜欢火器?”
    祥子连连点头。
    “跟着你家将军好好学,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还能进神机营。”陆绎笑道。
    祥子却连连摇头:“卑职就跟着俞将军,哪里也不去。”
    岑福笑着摇头朝陆绎道:“真真还是个孩子。”
    眼看他们就快吃完了,祥子请灶间师傅再为自己备一提盒饭食:“将军刚回来,还没用饭呢。”
    岑福见提盒内的饭菜与他们所吃无异,不由问道:“俞将军也吃这个饭菜?”
    祥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倒是未想到俞大猷当真能与士兵同甘共苦,岑福看向陆绎,后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诧异。
    用过饭,祥子带他们到所处之处,也不帮着安置安置,就赶着去给俞大猷送饭,一路小跑着走掉。
    “这孩子……”岑福摇摇头,展目打量了下屋子,又叹了口气,“大公子,要不您到外头转转,我先把屋子归置齐整了,您再回来了。”
    这屋子简陋得很,只有简单的家具,四面土墙,未加任何修饰。
    陆绎倒不介意:“不必了,在军中自然一切从简。”
    岑福用铜盆打了水给陆绎净面净手,饶得他比岑寿沉稳许多,此时也有些忿然:“将我们晾在一旁,这位俞将军好大的架子,说起来,大公子你与他官阶相同,他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
    打来的井水冰凉沁人,布巾覆在面上好不凉快,陆绎过了片刻才取下布巾,道:“虽说都是四品官阶,但他可是手握兵权,确是比我有分量多了。”
    “那他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岑福道,“您瞧在大帐外头打发咱们的样子。”
    “你再去翻一遍俞大猷的资料,”陆绎叹道,“他若是个处事圆通长袖善舞之人,就不至于这些年管了那么多闲事,又被整了那么多次,吃了那么闷亏。”
    俞大猷,字志辅,又字逊尧,号虚江,福建晋江人。嘉靖十四年中武举人,被任命为千户,守御金门;嘉靖二十一年官升署都指挥佥事;嘉靖三十五年以战功先后升任都督佥事、大猷署都督同知。
    然而,与他升迁经历相比,他在官场吃亏的经历更为丰富。
    空有一身领兵才学,却得不到重用。从最早,兵部尚书毛伯温对他十分欣赏,曾夸奖过他,却不用他;后来毛伯温将他推荐给宣大总督翟鹏,翟鹏也对他十分欣赏,可仍是不用他。后来在王江泾大捷中,明明是打了胜仗,功劳别人领,贬了他官;而后他又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虽然战败,但倾尽全力十分英勇,最终的结果却是被圣上免去世袭百户,责令安分守己,否则砍头示众……可以说,从嘉靖十四年来,俞大猷在官场里吃了无数闷亏,背了无数黑锅。
    “对咱们都这样,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场上肯定吃不开,不被整才怪。”岑福环顾下屋子,虽说还算干净,可确是简陋得很,“他现在还能带兵打仗,我都觉得奇怪。”
    “他现下能带兵打仗,是因为他确实有才能。”
    陆绎将布巾抛给尚看屋子不顺眼的岑福。
    岑福将布巾在架子上晾好,转身问道:“他算是胡宗宪的人么?”
    “恐怕谁的人都不算。”陆绎侧头想了片刻,“如今朝堂之上,你想找出个没派系的人不容易,他算一个吧,一门心思就是打仗,什么派系全然不管。你想,王江泾大捷他协同张经,被赵文华认定是张经的人,罢了他的官;没多久他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被曹巡抚认定是胡宗宪的人……赢了他被贬官,输了他背黑锅,这种事你干不干?”
    岑福笑道:“卑职自问,这点可比不上俞将军。”
    “不只是你,恐怕我也做不到。”陆绎道,“……听说他武艺了得,擅长荆楚长剑,若有机会能切磋一番,倒不失为一件乐事。”
    “眼下岑港还未攻下,恐怕他没心情与大公子您切磋。”岑福道。
    事实上,俞大猷不仅是没心情,连空都抽不出来,军务繁忙,足足过了两日,经通报之后,军士才领着陆绎进了军中大帐。
    “启禀将军,陆佥事已带到。”军士朝正低头扒饭的俞大猷禀道。
    之前虽料想过军中将领忙于战事,可能不修边幅,但看到眼前这位俞大猷将军,陆绎还是微微一怔,俞大猷身上仍旧是之前刚回营的那身装束,衣袍沾有硝烟,衣未换,面未洗,连脖颈上所染上的鲜血都尚在,只是已经凝固结痂。
    俞大猷没起身,挥手让军士出去,又挥了挥手示意陆绎坐下,随意之极。
    “稍等片刻,我先把饭吃了。”他边嚼边朝陆绎道。
    陆绎道:“将军请便,我不着急。”
    俞大猷果然没再理会他,紧接着吃他的饭,连菜带饭,连汤带水地往下咽,那架势就像是三年整没吃过饭的人。陆绎连看都不忍看,偏偏垂目时还能听见他用饭的动静,着实叫人难过得很。
    总算这个过程不算长,没一会儿功夫,帐内回复平静,俞大猷将碗筷一推,用衣袖胡乱抹抹嘴,朝陆绎勉强笑了笑,道:“见笑了!我们行军打仗的人,有了上顿没下顿,不习惯细嚼慢咽。你看现下天暖和起来了还好,天冷的时候,羊肉饭一出锅就结一层白花花的羊油,那饭吃得,比嚼蜡还受罪。”
    陆绎淡淡一笑:“以前到关外时,我试过这滋味。”
    一直以为他是呆在京城的公子哥,未想到他还曾去过关外,俞大猷顿了顿,多看了他一眼。
    “不知胡都督信中是如何说明,”陆绎也看着他道,“言渊虽不才,但此番来军中,也希望能尽些许绵薄之力。”
    俞大猷哈哈干笑两声:“陆佥事您是贵人,都督也有所交代,这样……”
    他的手指向紧靠着桌边的青花小缸,里面密密匝匝装满了各种作战地图、卷宗,手再往上一挥,桌后的书架堆着层层叠叠的资料、战报,谕令等等。
    “都督发了话,让我配合陆佥事,本将自然不会违令,至舟山以来的所有作战资料尽数在此,请陆佥事一一明察。”俞大猷站起身,想了想又接着道,“来日的作战会议,若陆佥事有兴趣的话,我也会派人请您列席。”
    陆绎正欲说话,俞大猷却已起身,朝他一拱手:“陆佥事您慢慢监察,我军务在身,还得上船去一趟,不能相陪,还请见谅。”
    “……将军请便。”陆绎只能道。
    再无一句多余的话,俞大猷大步出了营帐,示意祥子看好陆绎。大帐之内,陆绎苦笑片刻,暗忖胡宗宪的那封信只怕是帮了倒忙,俞大猷显然以为自己是来监军。
    他起身,随手从青花小缸中抽出一轴地图,在桌上铺陈开来,凝目细看……
    次日清晨,俞大猷回到大帐后看见祥子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遂上前将他晃醒。
    “……将、将军,您回来了……”祥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四下张望,“陆佥事呢?”
    俞大猷皱眉道:“你怎得连个人都看不住?”
    “我一直看着他,陆佥事整夜都在这里,后来我……”祥子懊恼道,“我大概是太困了,就睡着了。”
    “他一整夜都在这里?”
    “是啊,他说想尽快了解与倭寇的作战状况,所以一整夜都在看这些东西。我劝他去歇息,他只说不累。”祥子道,“要不我去他屋子瞧瞧,或许他已经回去歇息了。”
    俞大猷行至桌旁,目光缓缓扫过桌面,卷宗资料多而不乱,最上面摆放着的是岑港的海战图……
    “他有没有问过你什么?”
    “倒问一些,可都是些琐事,问我多大了,老家在何处,我就照实说了。”祥子细察俞大猷脸色,“……将军,不能说么?”
    “还有别的么?”
    “别的……”祥子努力回想,终还是摇摇头,“没了。”
    俞大猷思量片刻,想这陆绎毕竟是锦衣卫,便是要查探些什么,恐怕也不会如此直白。

    即便熬了一夜,陆绎回到屋中,虽感疲倦,却是毫无睡意。一夜的资料看下来,岑港的状况比他预想中还要糟糕几分。
    岑港崎岖狭隘,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何况毛海峰作困兽之斗,于生死置之度外,加上春汛之时,不少新倭增援岑港,整个战况对于明军来说极为不利。想必胡宗宪那边给俞大猷的压力也甚大,否则俞大猷不会冒险行隘道向倭寇发动攻击。
    岑福劝他歇一会儿,陆绎脑中始终想着海防图,冷水激面,洗去面上倦容,换了套半旧衣袍,想着去船上看看,最好是能在岑港外围绕一绕。陆战如此艰难,若从海上进攻说不定能有转机。
    两人一路行过军营,纵然陆绎是一身寻常衣袍,并未着飞鱼服,仍是受到了周遭官兵的侧目。锦衣卫不招人待见,他向来是知晓的,但官兵的目光与百姓的目光有所不同,他们的厌恶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更不会刻意躲避。
    行至营门附近,见有数骑飞马而至,穿得正是锦衣卫的飞鱼服,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立于营门,命军士通告俞大猷速来接旨。
    听闻有圣旨驾到,军士飞奔通报,俞大猷很快迎出,下跪接旨。
    “……浙江总兵俞大猷,作战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锦衣卫朗声道。
    “臣接旨。”
    俞大猷接过圣旨,原本就黑的面皮,又多了一层霜色。


☆、第一百零二章

宣过圣旨,锦衣卫并未看见陆绎,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两句好自为之的话,转身复上马,很快离开。
    “将军……”
    祥子见将军立在原地半晌不动,小心探问。
    俞大猷攥紧圣旨,头痛不已搓了搓前额,命道:“把人都叫来,游击将军以上统统都叫来!”
    “遵命!”
    祥子赶紧去码人。
    “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岑福倒吸口气,“看来圣上真是着恼得很。”
    陆绎暗叹口气:“现下你该明白,为何胡都督提议我来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晓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诛笔伐者甚多,圣上已有不耐。他让大公子您来此地,就是想证明岑港攻不下来事出有因,绝非是因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们替他说好话?”
    “这是一层,但还有一层……”陆绎轻声道,“圣上现下这般恼火,绝不是咱们几句话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来,这黑锅就得有人来背……”
    闻言,岑福楞了楞,骤然间恍然大悟,也压低嗓门道:“俞大猷不善交往应酬,况且眼下战事吃紧,他得罪咱们的可能极大,正是背黑锅的最佳人选。”
    陆绎轻叹口气:“这就是官场,俞大猷虽是一员良将,但和胡宗宪自己的乌纱和性命比起来,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此时正好手攥黄布的俞大猷转过身来,远远看见了陆绎,面上虽无表情,眼底却有着对这位摆明了是来监军的锦衣卫掩饰不住的厌烦。
    “我想从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将军可否方便派条船?”陆绎缓步行至他面前,佯作什么都不知情,笑了笑道,“当然,若将军能同行就更好了。”
    刚刚接到圣谕的俞大猷眼下连客套的笑容都挤不出来,硬邦邦道:“我马上要开会,陆佥事要出海,我会派条船,让祥子跟你去。”
    “多谢将军。”陆绎也不勉强。
    俞大猷微微颔首,正欲离开,忽回首重重道:“海上多贼寇,望陆佥事保重……莫要连累我等!”
    “将军多虑了。”陆绎浅笑以对。
    俞大猷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岑福着实恼怒:“什么叫做不要连累我等?!”
    “往好处想,至少俞将军说话很直接,咱们不用猜他心里想什么。”陆绎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么想?”
    “仗还没打完,官场上的事儿暂且搁一边。”
    陆绎淡淡道。
    站在营门口等了好半晌,陆绎与岑福二人才等到连喘带呼哧赶来的祥子。
    “将军说,让您上大福船。”祥子给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补上一句,“这可是将军的旗舰,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当上宾待。”
    陆绎笑了笑:“那要多谢你家将军。”
    大福船,配备官兵一百二十余人、大佛狼机八架、鸟铳二十门、神机箭一百枝、喷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陆绎巡视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军严谨,火器皆被擦得干干净净,连鸟铳的铳筒内都被仔细擦过,弹药火药库看管严格,一丈内不许闲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缓缓驶出军港。
    这日天气晴好,海面上无雾气阻挡视野,可看见岑港就在不远处,它的港口呈三角状,与海防图上所绘一样,而海防图上看不出来的是,港口两边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筑,远远便可看见石壁上的炮筒……陆绎一望便知,要经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陆路更难。
    “你家将军从海路进攻过几次?”他问身边的鸟铳手。
    “至舟山后,海路进攻过五、六次。”鸟铳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纵深太长,船一驶入便受到三面夹击,船被火炮击沉了好几艘。”
    陆绎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转身问喷筒手:“喷筒应该是船上射程最远的,有多远?”
    “大概数十丈。”
    “数十丈,那么可以攻到岑港内的倭船。”
    “是,但喷筒杀伤力有限,仅能让倭船的帆燃烧起来,不足以克敌制胜。若倭船在海上,船烧起来,他们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们只需上岸灭火。”喷筒手也很是烦恼,“若是能把倭船引出来就好了,可惜他们狡猾得很,无论怎么叫阵,都缩在港口里。”
    “如此……”陆绎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祥子,“所以你家将军后来就只能从陆路进攻?”
    “将军也是没法子啊,船沉了好几艘,上头拨的银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够,更别提再造战船了。”
    海路没法打,陆路打不下来,圣上还要撤职查办,连陆绎光想想都觉得头疼,俞大猷被逼到这份上,肩上的担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与此同时,在军中大帐内的俞大猷确实已经是穷途末路,面对众位参将、游击将军,他也顾不上是不是丢面子,取出圣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总兵而下,全数撤职查办!”
    最末一句念完,众将面面相觑,皆有乌云罩顶之感。
    收起黄布,俞大猷看向众人,似在等着他们说些什么,但等了半晌也没人吭声,只好开口道:“圣上的意思,你们都知晓了,岑港的状况,你们也一清二楚……说吧,谁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说出来,只要能攻下岑港!”
    众将低垂着头,四下无声。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游击将军犹豫着开口道:“将军……”
    “你有法子,说!”俞大猷鼓励他。
    “不是,卑将是在想,咱们营里不是来了位陆佥事么?听说他是陆炳的长子,陆炳颇受圣上看中,咱们能不能请陆佥事替咱们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实话实说,把咱们这里的状况告之圣上,让圣上再宽限数月?”
    俞大猷捏捏眉头,没好气地反问他:“他跟圣上有交情,可跟咱们没交情,你凭什么让他帮我们说话。送东西是吧,银子全买了火器都不够用,你是送他鸟铳,还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游击将军叹了口气。
    “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皱眉道:“将军,咱们已经攻打过数次,以岑港的地势,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人填,一点一点往前挪。”
    其他众将皆不吭声,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说得是大实话,但事实却比这句实话更加残忍,以俞家军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愿意拿命来填,一个月内非但攻不下岑港,连人都得全搭进去。
    看着地图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还有一个月,我们就接着打!但绝不能白白让兄弟们去送死,你们回去各自拟定详细的作战计划,明日一早送给我看。谁的作战计划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会为他请功!”
    “卑将领命!”
    众将离开,独独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随俞大猷多年,随他多次出战,对于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过。
    “将军,仗要接着打,可咱们也得想想后路……”王崇古劝道,“打不下来有打不下来的缘故,总得让圣上知晓,咱们不能老是替上头背黑锅。”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陆佥事在此时来到岑港,绝非凑巧,将军,你再仔细想想。”
    “我早就想过了!”俞大猷掏出怀中胡宗宪的亲笔信,“你看看,都督这通篇信里,写得都是要我们如何如何待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差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这些作战资料,只要他想看,尽数给他看。今早他说要出海转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给他坐,你说说,我还能做什么……我全身家当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两银子,就算双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变成个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看罢胡宗宪的亲笔信,王崇古听俞大猷说得激愤,不由苦笑。
    “要不,回头我寻个机会,和陆佥事吃顿饭,探探他的口风。”他道,“有些话,将军你不方便说,我来说会好些。”
    俞大猷叹了口气,自腰间掏出些散碎银子,塞他手里头:“整点菜,别还没吃就让人瞧不上了。”
    “这点银子我还有,您留着吧。”
    王崇古笑着把银子塞回来,担心他推脱,赶紧走了。

    往南行了两日,在沈夫人照顾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连阿锐也能慢慢走几步,他的内力也在逐步恢复之中。
    这日打尖时,今夏凑到岑寿旁边,好言好语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图给我瞧瞧。”
    岑寿避嫌地躲出三丈远,连声道:”没有没有没有。”
    “在客栈启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图交给你,我都看见了。”今夏拆穿他,挪揄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是娶不到老婆的。”
    “你……”岑寿没好气地把地图从怀中掏出来给她,嘀咕道,“真不知晓大公子看上你哪点好。”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过地图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道:“他自然是觉得我哪里都好,你的眼光又怎么比得上他。”
    岑寿说不过她,寒着脸自顾去取水。
    这地图是锦衣卫内部所用的地图,比起六扇门的,更加精细,一川一河皆历历在目,连不起眼的村落都会标注出来,今夏一拿到就爱不释手,在树荫下细细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还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陆绎此时是否已经到了岑港。
    淳于敏不让丫鬟跟着,独自行到今夏旁边,柔声问道:“袁姑娘,咱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到这里了。”今夏挨近指给她看,“再往前就得过河……你看,新河城在这里……”
    淳于敏边看边点头。
    “官道好走,应该过两日就到了。”今夏收了地图,顺手从怀中掏出烙得金黄的圆饼,递给她道,“尝一个,大杨的手艺,比外头的饼好吃许多。”
    “多谢。”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淳于敏与他们相熟许多,也不再见外,拿了饼一点一点撕着吃。
    杨岳行过来给今夏递过水囊,见淳于敏也在吃饼,笑道:“粗粝得很,淳于姑娘吃得惯么?”
    “嚼着很是香甜,手艺真好。”淳于敏笑道。
    “上不得台面,”杨岳谦虚道,“姑娘过誉了。”
    同一片树林的不远处,也有歇脚打尖的人,今夏嚼着饼,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们好几眼,面上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马车边。
    “叔,我姨怎么也不下来透透气?”她问丐叔。
    丐叔没好气:“还在给你缝衣衫,马车颠簸,针都戳了好几回手,就是不肯停。”
    他话音刚落,车帘内便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别信他,我不过是不愿闲着,缝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车帘:“姨,饿不饿,我拿点吃的过来?”
    “不用,大杨放了好些干粮在车上,饿不着。”沈夫人手中针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间你记得来试试,只怕就有的穿了。”
    今夏看着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嘱咐道:“不着急啊姨,您别累着眼睛。”说罢,她放下车帘,将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见那边的人了么?”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连头都不用转,就知晓她说得是那些人:“早看见了,都是些逃难的,眼下沿海倭寇闹得凶,背井离乡的比比皆是。”
    “这一乱就难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顾着我姨,当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这里,谁也占不到便宜。”


☆、第一百零三章

歇过之后再往前走,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又以拖儿带女、携老扶幼者居多,推着独轮车的,或是拉着板车,竟都是举家外出。岑寿打听后才得知,有倭寇正在攻打宁海,这些老百姓都是出来逃难的,其中许多人也都往新河城方向去。
    “真没想到,两浙都乱成这样了。”今夏坐在车辕上,极目望去,前头官道上密密匝匝尽是人,竟是看不到头。
    马车在人潮中艰难前行,直至午后才到达渡口。
    而看到渡口的情形,今夏倒吸了一口冷气——人多如潮,河反倒成了堤岸,人潮在河前受阻,上游走走,下游走走。
    河边的树荫下也坐着许多人,或是等人,或是等渡船。
    树下是人,树上是蝉,树身上贴着一张张招贴,留言的、寻人的,浆糊顺着树身往下滴,白晃晃的纸,和着蝉鸣之声,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种情景,莫说今夏他们,便是连丐叔也未见到过。
    “有船家吗?”今夏立在车辕上,往河边张望。
    杨岳用手搭了凉棚,也在张望:“这么多人要过河,就算有船也得等到明日了吧,何况咱们有马车,还得找条大些的船才使得。”
    今夏往河面上看,只有一、两条船在摆渡,且都是小船,能把马牵上去都勉强得很,马车肯定是过不去。
    岑寿挤到渡口去询问,半晌后才回来,眉头皱得像铁疙瘩:“军中紧急调配粮草,征用了好些船,这里就剩这两艘小船了……听说别的渡口也一样。”
    “那没法子,只能在这里等。”今夏思量着该办的事儿,“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把马车卖了,等到了对岸再重新雇马车。”
    要往新河城去,只能渡河,不作他想,岑寿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将淳于敏并丫鬟嬷嬷一起请下马车,寻了处树荫让她们歇脚。杨岳将沈夫人和丐叔也接下马车。阿锐已经能自行走几步,只是面上伤疤未消,甚是可怖,今夏给他寻了顶黑纱帷帽扣在头上。
    来回几趟,马车上的行装也都搬下来,岑寿将马卸下,张罗着去找个买家,让众人在树下等着他。
    “姑娘,喝点水吧。”丫鬟从水囊里倒了杯水,滴了一滴玫瑰露,端到淳于敏手边,同时不安地瞥了好几眼近旁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阿锐。
    淳于敏接过水,抿了一小口,目光仍停留在周遭,这种逃难的景象是她见所未见,也是想也想不到的。
    毕竟经历过大乱,沈夫人心无旁骛地缝着衣衫,丐叔也不知晓从哪里折了片芭蕉叶,在旁替她扇着,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真真是风小些怕她热,风大了又怕她烦。
    今夏是个闲不住的,在树荫下,边乘凉边看树上的招帖——“二弟,我先行过河,望随后赶来。”“武儿,兄决意北返,弟自珍重”,有的招贴浆糊还在往下滴,人已不见所踪。林中看招贴寻人的不止一人,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如读碑文。
    “今夏……”
    杨岳轻唤了她一声。
    今夏转头,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十几名身穿灰布僧衣手持长棍的僧人朝渡口这边快步行来,僧人后面还有几抹熟悉的身影……
    “是上官姐姐!他们想必就是南少林的武僧。”今夏没想到在此地能遇见他们,又惊又喜。
    听得上官两字,阿锐身子顿时绷得僵直,双目透过黑纱不可置信地望去,果然看见上官曦的身影。虽然明明知晓自己眼下这幅模样,便是站在她眼前,她也认不出自己,但阿锐还是立时别开脸侧过身子,避闪着不敢再看。
    这厢,今夏已快步朝上官曦、谢霄迎过去。
    “上官姐姐!”
    上官曦与谢霄也看见了她,显然也是未曾料到,两人都楞了楞。谢霄步子甚大,行在上官曦的前头,到了今夏面前皱眉问道:“你怎得在这里?也逃难出来了?”
    “我们要送一位姑娘往新河城去。”今夏示意他看身后的淳于敏。
    杨岳也迎上前朝他们一拱手。
    谢霄草草拱手,眉头皱得愈发紧,语气不善道:“此地危险,你们赶紧走。”
    “走不了啊,哥哥,等船呢。”今夏见上官曦也是眉间紧蹙,“你们也要过河?现下就两艘小船来来回回,可有得等了。”
    上官曦摇头,低声道:“此地有倭寇。”
    今夏闻言一凛,看向谢霄,后者点了点头。
    “我们是一路追下来的,现下他们很可能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之中。此地甚是危险,你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上官曦沉声道。
    “他们既然乔装打扮,你们可分辨得出来?”今夏与杨岳对视一眼,低声问道。
    上官曦摇头:“我们在路上看到他们杀的人,衣衫都被扒了,所以推测他们已经混入难民之中。但东洋人长相与我们并无二致,甚难分辨,寺里的师兄们也甚是烦愁。”
    此时可看见武僧们分散开来,缓步而行,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遭的逃难百姓,只是从衣着上无法辨认,而从面孔上要辨认又实在太难,看了几遍都毫无收获。
    “你是什么人?”谢霄看见一旁遮着面的阿锐,拽着他问道,“为何要遮面?”
    阿锐想挣脱,无奈内力未完全恢复,谢霄手似铁钳,完全挣脱不开。上官曦就在近旁,他心中紧张,愈发烦躁不安。
    今夏连忙上前解围:“哥哥莫为难他。他是和我们一块儿的,锦衣卫,面上受了伤,不愿见人。”
    谢霄这才松了手,楞了楞:“锦衣卫?”
    “他也是被倭寇所伤,身上面上都被划了好些道道,幸而捡回一条命。”今夏补上。
    闻言,上官曦不由多看了阿锐两眼,见他全身裹得严实,想是自惭形秽不愿见人之意,不由心生怜悯,轻轻叹了口气:“倭寇忒得狠毒。”
    隔着黑纱,阿锐飞快地望了她一眼,正正触到她的目光,连忙垂下头去。
    “我来帮你们找!”今夏道。
    谢霄道:“我们和他们交过手都认不出来,你就别跟着裹乱了。”
    “哥哥,我可是受过训练的捕快,你认不出未必我就认不出。”今夏转向杨岳,“你照顾淳于姑娘,沈夫人那里有我叔在。”
    杨岳不放心道:“你当心些,认出来后悄悄告诉他们,莫要贸然动手。”
    谢霄朝着今夏迈了一步:“放心,我跟着她,寸步不离。”
    聚集在这个渡口的百姓甚多,今夏率先将扶老携幼者排除在外。虽说倭寇也是人生的,家中也是有老有小,但带着一家老小出来打劫,委实是个拖累。大部分东洋人惯用的东洋刀颇长,在剩下的人里头,仔细看是否有行装特别的人……
    如此一来,很快让她察觉出蹊跷来,有好些个樵夫零零散散地混在这些过江的百姓之中,皆是寻常百姓衣物身上背着一大捆柴枝。乍看上去,并无异处,可仔细一想,便觉得其中漏洞百出:其一,若是逃难者,即便砍柴也是临时烧顿饭,够用便好,决计不会砍一大捆柴;其二,渡河需要船资,河对岸的樵夫不会过河来砍柴;其三,这些柴禾他们并不叫卖,而且看守得牢牢的,路人不慎碰到都会遭至凶狠的目光。
    今夏垂着头,目光偷偷扫过樵夫脚上所穿的鞋,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从而漏出马脚的地方。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樵夫脚上穿得是东洋人才会穿的分趾靴子,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樵夫定是东洋人所扮。
    而东洋刀就藏在柴禾之中!
    谢霄性子急,今夏担心一告诉他,他就会露出马脚,便佯作没有找出线索,摇着头缓步回到上官曦身旁。
    未等今夏开口,谢霄便道:“我早就说过,此事不易,那些倭寇乖滑得很。”
    今夏佯怒,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远,谢霄也不计较,笑了笑便自行踱到旁边,双目继续盯着人群巡视。
    上官曦正欲出言宽解,便听见今夏以极低的嗓音道:“上官姐姐,下面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垂头叹气,目光切不可以张望,以免打草惊蛇。”
    虽听得一楞,但上官曦很快会意,先叹了口气。
    “那些担柴的樵夫有问题,他们的靴子是分趾靴,只有东洋人才会穿这种靴子,东洋刀很有可能就藏在柴禾里面。”今夏继续道。
    上官曦身上一凛,目光本能地就想去看那些樵夫,幸而及时记起今夏的话,低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数了下,一共是十八人,两人为组,每三组成犄角之势,守望相助。”今夏继续低低道,“他们旁边有许多寻常百姓,你们若要动手,一定要趁其不备,速战速决,否则很有可能会连累无辜人卷入。”
    上官曦颦眉,长长地叹口气,这次的叹息不再是佯装,而是眼前的情况确实难办:“我和师兄们商量一下,袁姑娘,你也一道过来如何?”
    “好……”
    今夏刚刚应承,便察觉有人在拍了下自己肩膀,转头一看是阿锐。
    阿锐的耳力甚好,又一直留意着她们,方才今夏的话他已尽数听见,此时也不说话。今夏楞了楞,才试探道:“你……也一道过去?”
    他点头。
    “他……”上官曦见他行动间尚且不是很便利。
    阿锐哑声道:“我和倭寇交过手,对你们有用。”
    他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些许请求之意,倒不似锦衣卫高高在上的做派,上官曦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他却将头垂得更低。
    “好,你们一起过来吧。”上官曦道。


☆、第一百零四章

待上官曦向南少林为首的广湛大师兄说明缘由之后,才向他们引见了今夏和阿锐。
    “大师兄,这位是六扇门的捕快袁姑娘;这位是……”上官曦想起自己压根没问阿锐姓甚名谁。
    “叫我阿金就好。”阿锐及时道。
    “……阿金,他也和倭寇交过手,身上的伤便拜倭寇所赐。”
    广湛朝他二人一拱手:“多谢两位施主仗义相助。”
    今夏连忙拱手道:“大师兄言重了,你们南少林弟子,心系百姓,出山抗击倭寇,叫人好生佩服,真真这才叫大慈悲。”
    广湛笑道:“施主谬赞,愧不敢当。”
    因所谈之事不能让倭寇察觉,当下广湛安排几位师弟负责警戒,今夏折了树枝在地上画出倭寇所在位置的方位图给他们看,同时低声道:
    “此事最难之处,便是容易连累无辜百姓。他们一共有十八人,须得同时制服,不知师兄们可有把握?”
    谢霄到此时方知晓她早已发觉却不动声色,不由瞥了她一眼。
    广湛沉吟片刻,问道:“你方才说,猜测他们的东洋刀藏在柴堆之中,你可有把握?”
    “我有八成把握。”
    “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拿刀,胜算会大得多。”
    “我们可以佯作不甘心,再次到树林中查看,”上官曦道,“最好是每人看住一个,等号令同时动手,这样即便倭寇是犄角之势,也来不及相互救助。大师兄,你以为如何?”
    广湛摇头道:“人数不够,便是算上你和老四,我们这边也只有十五人。”
    今夏忙道:“我也可以算一个,而且我还有同伴,武功不弱。”她想着是丐叔,估摸以丐叔的功夫,一对二都不成问题。
    “还有我。”阿锐闷声道。
    “阿金是吧……”广湛方才已看出他行走不便利,“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勉强涉险。”
    “我可以的。”阿锐伸出一直隐在衣袖中的手,手背上赫然就有数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缓缓收拢手指,沉声道,“我的手已经恢复知觉,我能握刀。”
    周遭陷入短暂的静默,不知是由于他的伤,还是他的话。
    “大师兄,我正好担心自己无法单独对付倭寇,让他帮我吧。”上官曦开口道,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某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的原因,不知怎得,她没由来地特别想帮助他。
    广湛点头:“如此也好。”
    谢霄看向今夏:“你那两三下花拳绣腿,就别让倭寇捡便宜了,帮我搭把手吧。”
    “哥哥,你……”
    今夏心中也知晓自己的功夫比不得他们,加上腿上还有伤,虽行走无碍,但与人动起手来还是不利索,所以也不再争辩。
    谢霄朝广湛道:“我这边还有老沙,他的功夫不弱,可以算作一个人手。”
    今夏和阿金不能算在内,广湛数了数人头,摇头道:“还差两人。”
    “我把我叔和大杨唤过来。”今夏道。
    谢霄先反对道:“杨岳的功夫也就比你好那么一点点,不行。你叔,就那个老乞丐?他会武功?”
    “我叔的功夫,一个就能顶两,你可莫小瞧他。”今夏转头去看,正巧看见岑寿折返回来,面露喜色,“还有一位高手,你们且等等,我去把他唤过来。”
    马车没卖出什么好价钱,几乎是半卖半送地处理掉,岑寿正自懊恼,又看见今夏不好好呆在树下,反而到处溜达,不由更加恼火。待今夏至他面前,不等今夏开口,他便先道:“不是让你们在树下等我,你这样到处转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大公子交代!”
    今夏看出他气不顺,若在寻常,她必定三言两语顶回去,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但眼下有求于他,少不得陪着笑脸。
    “说得是,是我太鲁莽了。”她一脸诚恳道。
    岑寿愣住,自与她相识以来,还没见过她这么好说话的模样:“你……中邪了?”
    “哥哥说得那里话……”今夏拉着他就走,“南少林寺的广湛大师兄对哥哥仰慕得很,让我请你过去一见。”她没忘记把丐叔也一块拉上。
    “仰慕我?不能够吧。”
    岑寿倒是看见了南少林的那群武僧,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怎得会想见自己。
    待将岑寿和丐叔带到广湛面前,确定倭寇听不见,今夏才将事情缘由向他们说了一遍。
    丐叔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推诿,笑呵呵朝今夏道:“我就知晓你这丫头鬼鬼祟祟准没好事。”
    “此事……”
    岑寿有点犹豫,临走前大公子再三要他保护好众人的安全,莫要节外生枝。
    “你的功夫那么好,独自对付一个倭寇,应该不成问题吧?”今夏误以为岑寿的犹豫是担心对抗倭寇。
    谢霄在旁,冷哼道:“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他们只管抓朝廷的叛党,倭乱于他们又有何相干。”
    “老四,不可胡言。”广湛看出岑寿为难之色:“想是施主有为难之事,不要紧……”
    此时,一直负责警戒的一名武僧匆匆赶来道:“大师兄,河面上又多了几条渡船。”
    广湛极目望去,果然又多了二、三条渡船,但也都是小船,想是官府知晓此地难民甚多,特地调派渔船帮忙摆渡。
    谢霄急道:“大师兄,不能再等了!”
    上官曦也皱眉道:“万一让他们过了河,失了踪迹,且不知晓要祸害多少百姓!”
    “不行,眼下人手不够,动起手来会连累无辜百姓。”广湛仍是摇头,“老人孩子太多,若无速战速决的把握,不能动手!”
    “大师兄!”谢霄望着河面上的船,急得不行。
    岑寿在旁,众人模样皆落入眼中,踌躇片刻,决然道:“算我一份!”
    今夏喜道:“多谢你了!”
    广湛朝他拱手道:“多谢施主相助!”
    杨岳得知后,二话没说,让今夏老实在树下呆着,由他来替她。
    “大杨,我……”
    今夏试图争取,沈夫人在旁不容置疑道:“腿还没好利索,你再胡闹,信不信我让你下不了地。”
    “姨……”今夏拗不过他们俩,只得妥协,“好好好,我老实呆着。”
    一时间诸事安排妥当,约定好以广湛哨音为号,众人齐齐动手,制服倭寇。
    今夏不能动手,只得靠在树上,佯作用衣袖抹汗,实则在观察几路人马的状况——谢霄、杨岳、丐叔并几名武僧为一路,慢腾腾地往距离河边最近的倭寇行去,其中丐叔最为神态自若,边行边与杨岳说说笑笑;上官曦、阿锐和广湛大师兄率的师兄弟们为一路,阿锐始终沉默着,与上官曦保持着一定距离,朝东边树下的倭寇行去;最后一路由岑寿和其余武僧,他们负责西面的倭寇。
    不消半盏茶功夫,丐叔一路皆已就位,每人都与自己所盯的倭寇相距甚近,确保两三招内可以克敌制胜。
    丐叔悠闲地靠着树,望着河面,颇有心情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嗯嗯……”他示意杨岳接词。
    杨岳楞了楞,压根就是不过脑地往下念:“……人、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丐叔很陶醉地听着,接着用手点了点谢霄,示意他接下去。
    当下谢霄全身如紧绷的弓弦,那里有心境来吟诗,皱紧眉头摆了摆手:“这里又不是长江,吟什么诗呀。”
    丐叔嗔怪道:“你这孩子,忒得扫兴……”
    大事当前,怎么摊上这么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谢霄头疼之极。
    这幅情景落在今夏眼中,倒是放心得很,丐叔如此这般打岔,想必近旁的倭寇不会发觉他们的真正用意。
    让人担忧得是西路,其中有几名年轻武僧不甚会掩饰,目光犀利,时不时就盯一眼伪装的樵夫。今夏看着西面的樵夫已有些坐立不安,有人暗暗将手伸向捆扎好的柴禾堆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拔刀相向。
    她担忧地看向广湛一路,总算他们这路也已就位。
    广湛毫不拖延,一手紧攥住长棍,另一手以指嘬口,柔和悠长如鸟鸣的哨音响起。
    上一瞬还靠着树,闲吟诗词的丐叔已经一脚将樵夫身侧的柴禾堆踢飞出去,柴禾散开,一柄东洋刀从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来。倭寇正欲起身发难,他一拳击在倭寇喉骨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倭寇喉间格格作响,不可置信地倒地。
    上官曦原本为了降低倭寇的戒心,背向而站,当下猛然转身,亮出隐在两胁的双刀,对方尚被刀光晃眼,性命已经被取走。
    岑寿的绣春刀仍在腰间,手中却多了柄三寸来长的短匕首,无声无息地捅进倭寇背心,那倭寇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栽倒在地。
    谢霄与杨岳这边也干脆利索地制服了最近的倭寇。
    出意外的正是西面的倭寇,因那几名年轻武僧的眼神让他们有了戒备之心,动手之后,四名倭寇很快闪过武僧攻击,并且抽出了刀来,边打边退。
    人群骚动,这些百姓深受倭害,对东洋人恐惧莫名,见状纷纷四下逃窜,混乱不堪。广湛等人便是要赶过去相助,一时间却被百姓所阻碍。
    南少林的武僧这阵子因接连大胜倭寇,在沿海名头甚是响亮,这些倭寇深受其苦,知晓不是他们的对手,交手之时也一直在伺机逃走。眼看百姓慌乱,正中他们的下怀,随手抓过一名妇人,将东洋刀架到她脖颈上,逼着武僧退开……
    生怕他们伤着妇人,武僧一时不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架着妇人退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便是今夏他们歇息的地方,旁边还拴着三匹马。那倭寇看中马匹,拖着妇人快步往这边来。
    今夏猜出他们的用意,飞快解开马匹的缰绳,狠抽几下,马匹受惊,飞奔而去。
    近旁再无马匹,倭寇见状大怒,推开妇人,疾步去追马匹。不巧淳于敏与丫鬟原本躲在树后,不想与倭寇撞了正着,倭寇想都不想,挥刀就砍。雪亮的刀光闪过,淳于敏与丫鬟两人皆倒在地。


☆、第一百零五章

今夏大惊,就要冲上前,却被沈夫人死死拽住。
    此时武僧从后头追赶而来,上官曦和广湛也从另一方向赶来,正挡在倭寇的去路。
    眼见无路可走,倭寇狂怒地挥舞着东洋刀冲向上官曦,想从最薄弱之处突围。阿锐冲上去挡刀,却不慎被东洋刀挑开斗笠,露出布满疤痕的面容……
    乍然看见他的脸,饶得是见多识广,上官曦也不由心惊,楞在当地,一时没顾得上倭寇,腿上吃了一刀。伤口疼痛,疼得她半跪在地,阿锐见她受伤,又怒又悔恨,明知自己功力未恢复,抵不过倭寇,却以不要命的架势挡在她身前。
    见上官曦与淳于敏都受伤了,今夏腿上伤势初愈,使不得劲,挣不开沈夫人,又不知沈夫人从何而来那么大股劲道,看上去就算把她胳膊拽断都不会松手的架势。她急得不行,朝沈夫人急道:“你快松开我!”
    “不行!我不能让你再去送死!”
    幸而阿锐因模样骇人,加上他盛怒之下,东洋人望之心悸,竟也占不了他的上风。
    广湛独立挑开两名倭寇,腾出手去帮阿锐,正好师弟们也赶到,乱棍之下,倭寇再无处可逃,伤的伤,死的死,乖乖束手就擒。
    直至此时,沈夫人方才松开今夏,她连忙奔出去。
    “上官姐姐,你怎么样?”她焦切问道。
    谢霄也总算赶了过来,急道:“姐!”
    广湛已先替上官曦点了止血的穴道,上官曦面色苍白,勉强笑道:“不过是皮外伤,老四,你不必大惊小怪。”
    今夏却方才却看得分明,这伤深可见骨,绝对不是什么皮外伤,而刀上有没有抹毒还不知晓。
    “姨,姨……你来帮上官姐姐看一看吧。”她转头恳求沈夫人。
    此时,沈夫人并未推辞,带着医包过来,蹲下身子查看上官曦的伤口。上官曦虽是师妹,但毕竟是女子,广湛等武僧都避嫌地背过身去。独独谢霄后知后觉,还关切地盯着看,直至被广湛拽开才醒悟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阿锐不敢再近前,默默将斗笠捡起来戴好,静静侯在稍远处。
    “袁姑娘,这边!”岑寿高声喊今夏。
    今夏快步奔过去,看见他正扶起淳于敏的丫鬟,而淳于敏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她已经没气了。”岑寿按在丫鬟的颈部,已无脉搏跳动。
    “那她呢?”
    今夏紧张地看着血泊中的淳于敏,弄不清她究竟伤在何处,根本不敢下手碰她。
    若是淳于敏出了事,大公子那边如何交代得过去,岑寿皱紧眉头,先探了探淳于敏的脉搏,顿松了口气:“还活着。”
    今夏也松了口气,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淳于敏虽娇气些,人却甚好;再说她还是陆绎的表妹,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将淳于敏照料好才对。
    “你看看她哪里受伤了?”
    岑寿不好动手检查,起来背过身去。
    今夏把淳于敏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诧异道:“她身上没伤口,连衣衫都没破。她身上的血应该都是丫鬟的血。”
    “那她怎么……”
    岑寿回过身来,话才说了一半,他与今夏已经同时明白过来。
    淳于敏有晕血的病症,加上惊吓过度,应该是厥过去了。
    两人同时暗松口气。
    “掐人中就能醒了。”岑寿示意今夏。
    今夏犹豫了下,看了看旁边丫鬟的尸首,叹口气与岑寿商量道:“这会儿把她弄醒了,估计她还得厥过去,还是让她再晕一会儿吧。”
    “你……”
    岑寿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也不得不承认今夏说得是大实话。
    此时渡口的百姓已经逃得七七八八,原先几乎挤得水泄不通的渡口此时反而显得空空荡荡。南少林的武僧们包扎伤者,掩埋死者,有条不紊,连倭寇的尸首也同样掩埋妥当。待埋好之后,广湛领着师兄们在坟前念经祝祷。
    “连倭寇,都要为他们诵经?”今夏不解道。
    谢霄耸肩道:“大师兄说众生皆有佛性,算了……我也不懂。”
    沈夫人已经替上官曦包扎妥当,嘱咐道:“伤口颇深,这些日子都需静养,不可下地,经脉才能慢慢复原。”
    上官曦皱眉道:“可是我……”
    此时广湛已念诵完毕,行过来道:“上官师妹,我们送你回寺里,还是你想回扬州?”
    “我一人受伤,怎能拖累师兄们。”上官曦咬牙道,“倭乱未平,我暂时还不想回扬州。我可以自己在附近住下,待养好伤就去寻你们。”
    今夏提议道:“上官姐姐,过了河就是新河城了,不如你与我们一道去新河城,你师兄们也放心是不是?”
    广湛点头道:“如此甚好,新河城是戚将军驻兵之地,听说训教有方,城中秩序井然,师妹你可以留在那里养伤,过些日子我们也可以来寻你。”
    思前想后,这确实是最妥当的作法,也不至于拖累师兄们来照顾自己,上官曦点点头。
    谢霄思量片刻,朝广湛道:“大师兄,我陪她留在新河城,也好有个照应。”
    “老四……”
    上官曦没想到他会留下,毕竟谢霄性如烈火,又好行侠仗义,这些日子跟着师兄们扫荡倭寇,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我得把你看好了,若出了差池,我爹爹肯定得把我腿打折了。”谢霄拦了她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原来是担心老爷子责骂,上官曦微微一笑,心底泛起一丝苦涩。
    淳于敏悠悠转醒之时,发觉自己靠坐在树干上,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宽大的外袍。她抬眼望去,周遭甚是平静,没有了那么多逃难的百姓,连武僧也不见了,今夏等人正往渡船上搬运行装。
    莫非方才只是南柯一梦,她缓缓站直身子,茫茫然地想着……
    “淳于姑娘,你醒了,正好上船吧。”杨岳温和道。
    “杨大哥……”淳于敏左顾右盼,想找自己的丫鬟和嬷嬷,“她们,人呢?”
    杨岳为难地叹了口气:“那个……姑娘的丫鬟已被倭寇所杀,姑娘的嬷嬷我们也没找到,想是方才混乱之时走失了。”
    “被倭寇所杀?!”
    淳于敏脑子还有点蒙:那么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倭寇冲过来是真的,刀砍下来也是真的,丫鬟碧儿身上溅开血花,倒在她身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碧儿死了……”
    见她身子摇摇欲坠,杨岳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迅速缩回手来:“我们已经把她好好埋了,就在树林边上,作了标记的,以后她家人想接她回去也寻得到……今夏,快过来!”后一句是冲着船边的今夏所喊。
    今夏转头看见淳于敏醒了,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淳于姑娘,你醒了。”
    淳于敏眼中有泪,凄声道:“能带我去看看碧儿葬在何处么?”
    “行。”
    今夏扶着她往树林边走,没多远便停下来,指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头道:“就葬在这里了,旁边的树上刻了记号。南少林的师兄们还给她念经超度。”
    “多谢你们想得周全。”
    淳于敏谢过今夏,便朝坟头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头。今夏怔了怔,便是稍远处的杨岳也怔了怔……论理,淳于敏是主,丫鬟碧儿是仆,纵使碧儿死了,主人家念其情分,可以厚赏其家人,但倒没听说过主人家亲自到坟前磕头之事。
    “她是为了我才会命丧倭寇之手。”
    生死关头,淳于敏记得清清楚楚,碧儿用自己的身子掩住她的。
    今夏也在坟前拜了拜:“想不到碧儿姑娘小小女子,竟有这般义气,在下钦佩得很。”
    淳于敏缓缓起身,再次看了一遍周围,都没有嬷嬷的身影。
    虽然不是时候,今夏觉得还是应该让淳于敏知晓:“嬷嬷不见了,我们四下找过也没找到她的踪影。若我没记错的话,姑娘随身细软的包裹在嬷嬷那里,想是她以为你们出了事,当时又乱得很,所以……”
    嬷嬷带着细软独自逃走了,淳于敏静默片刻,面上并无责备之色,只道:“她人没事就好,东西都是小事。”
    逢此大乱,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胸襟,今夏之前以为她不过是个好脾性的千金小姐,现下则真真对她另眼相看。
    坐上渡船,看着船缓缓离开渡口,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
    “想什么?”
    岑寿见今夏独自一人坐在船尾,衣袍被溅湿也不理,径直出神。
    今夏叹道:“我只希望,陆大人和你哥别碰上这样的事儿。”
    “放心吧,没你,他们碰不上。”岑寿调侃道。
    今夏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懊恼道:“丢了多少东西,你清点过了?还剩多少银子?”
    方才那一阵大乱,他们原来摆放在树下的包袱银两也不翼而飞,一并连同岑寿卖马车刚刚得来的银子也没了,想是有人浑水摸鱼,趁乱摸走了,难民那么多也无从寻找。
    岑寿却不说还剩多少银子,只面无表情道:“淳于姑娘的伯父就在新河城内,也是大户人家,不会不招待我们……等到大公子和我哥来了,就好了。”
    “蹭吃蹭喝?”今夏倒是不以为耻,可还是担心,“咱们这里还有两个受伤的,阿……那模样,人家未必肯让咱们住长久。”
    “实在不行就去官驿。”
    “我叔和姨都不是官家,上官姐姐和谢家哥哥也不是官家,官驿怎肯让他们住?”今夏觉得不妥。
    岑寿哼了一声:“锦衣卫办事,谁敢多问一句。”
    “霸气啊哥哥。”今夏啧啧道,“我们六扇门行事就不敢这般不讲理。”
    日头缓缓落下,河面上,浊浪一波一波涌来,拍打着船舷。
    过了河,前方不远便是新河城,今夏一行人入城后,便先送淳于敏去她伯父家中。
    岑寿他知晓今夏与杨岳两人是穷得叮当响,至于其他人他又不好问,而他身上所剩银两有限。若是这么一大群人住客栈的话,开销实在太大;住官驿,因为阿锐的缘故又不方便,所以想着在淳于敏伯父家蹭些日子,等大公子和岑寿回来。
    此时天色已晚,拐过好几条街才到达她伯父的宅子,杨岳上前叩门,等了许久,才有一位老伯出来应门。
    “徐伯。”淳于敏上前有礼唤道。
    今夏从半开的门往里头张望,看见黑漆漆的一片,并不似有家眷住在此间,心中暗叫不妙。
    徐伯老眼昏花,举着灯笼打量淳于敏半晌,才后知后觉道:“你……你是二姑娘吧?”
    “是啊,老祖宗让我回来祭祖,大伯和大伯母可在家中?”淳于敏问道。
    “姑娘来得不巧了,如今比不得往年,到处都在闹倭寇,前些日子也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是倭寇要进攻新河城。老爷觉得此地实在不安稳,所以举家前往常山住些日子,等太平了再回来。”
    伯父一家已经搬走!淳于敏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说新河城由戚将军驻守,城中秩序井然么?怎么也逃难去了?”今夏诧异问道。
    “从去年汪直被捕入狱后就不行了,倭寇闹得厉害,隔三差五就听说倭寇要攻来,叫人提心吊胆的。老爷也是没法子啊。”
    徐伯看今夏无论如何也不像个丫鬟,杨岳与岑寿自然是武夫模样,又往台阶下面看了看,见谢霄背着上官曦,见阿锐黑纱蒙面,见丐叔邋里邋遢却与沈夫人站在一块儿,对于这么一行人心下泛起了嘀咕,忍不住问道:
    “二姑娘,你没带丫鬟么?嬷嬷呢?这些人又是什么人?”
    淳于敏只能道途中遇上倭寇,丫鬟遇难,嬷嬷走失,至于今夏杨岳等人的身份也如实告诉了他。岑寿担心这老伯将他们拒之门外,上前亮了锦衣卫的腰牌,又特别提到是陆绎奉了老夫人的吩咐送淳于敏回乡。
    听闻他们是官家,且还有锦衣卫,徐伯顿时热络了许多,想了想道:“如今老爷虽不在家,姑娘不便住这里,但往西面还有一处别院,姑娘若不嫌弃,收拾收拾可以先让诸位住下。只是那处别院空置了些日子,物件倒都还齐全,只是没有人使唤,等明日我就替姑娘招些人来。”
    “不用不用……”岑寿连忙制止,“我们不习惯有闲杂人等,不必忙活,我们自己住下就行了。”招仆人就得花银子,眼下这档口,能省就得省着点。
    徐伯连忙道:“对不住,我不知晓你们官家的忌讳。我现下就去拿别院的钥匙,诸位稍等片刻。”说着,他便回身去宅内取钥匙。
    大门外,今夏瞥了岑寿一眼:“你会洗衣裳还是做饭?”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事情明摆着,别院没有仆人,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干,小到烧水倒茶,大到洗衣做饭,咱们都得有人做才行。”今夏侃侃而谈,“我姨和叔那是咱们请来的贵客,肯定不能让他们干活,还有两个身上有伤,也不能干活。剩下的就是我们几个,你还是个男人,总得分担点活儿吧。”
    “你们六扇门能不能有点出息,怎得整日想的都是这些鸡零狗碎的……”
    岑寿话未说完,淳于敏已怯生生道:“袁姑娘,你看我做点什么才好?”
    今夏一怔,紧接着便被岑寿狠狠瞪了一记。
    “淳于姑娘,您别听她瞎说,哪里能要您干活。”岑寿赶忙道,使劲朝今夏打眼色,“乱说话,还不向姑娘解释解释。”
    “哦……那个,我觉得缝缝补补的活儿可以交给淳于姑娘,你女工学得好,上次我瞧绣的花样好看得很。”今夏鼓励她。
    得知自己也能尽些许绵薄之力,淳于敏顿觉得安心多了,朝今夏报以一笑。
    岑寿着实没想到今夏居然敢指使起淳于敏,便是大公子对她有所青睐,以她小小捕快的身份,着实让他心中不快。
    “光知晓指示别人,你呢,你干什么活儿?”岑寿没好气地问她。
    今夏一派从容,道:“不急,等你们分工都定了,但凡你们干不了的活儿,都由我来。”
    “吹吧你!”岑寿嗤之以鼻。
    杨岳只在旁笑了笑,没吭声。


☆、第一百零六章

徐伯取了钥匙,将他们一行人领到别院,开了门,点了灯,将别院上上下下领着他们都看了一遍,见他们安置妥当才回去,说是明日他会再送些日常物件来。
    阿锐因今日惊吓到上官曦,害得她腿上中刀,心中又是自责又是自惭形秽,一路上都特地与上官曦隔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后头,看着她被谢霄负在背上的背影。眼下,他见上官曦被安排在东面的厢房,便独自朝西面的厢房行去。
    “阿……阿金,你往哪儿去?你住这儿呀。”今夏唤他,指着旁边的厢房道。
    “不,我住那头吧。”
    “你住这里,我姨给你们瞧病也方便些,你总不能让她两头跑吧。”今夏道,“再说了,淳于姑娘已经在那头厢房住下了,说是东面厢房日头好,阳气足,有利于养病,特地让你们住的,她一番好意,辜负了可不好,这处还是人家瞧在她的面子上才让我们住进来的。”
    她啪嗒啪嗒一通话,阿锐压根连说话的空隙都插不进去,好不容易待她说完,刚想说话,就见谢霄自隔壁厢房出来。
    “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们想吃什么?”谢霄顺口问道。
    自渡河后众人都还没用饭,这处别院的厨房坑灰灶冷,缸中无米无面,一时间肯定用不起来,得等明日买米买面,置办蔬果肉食之后才能煮饭煮菜。
    “我叔姨和淳于姑娘他们也都还饿着,”今夏想了片刻,“哥哥,你去街上找个馄饨担子,叫他担进来,咱们就在这里吃现成的,又鲜又热乎,岂不好。”
    谢霄想着有理,快步去了。
    丐叔探头唤今夏:“亲侄女,你姨叫你呢。”
    “来了、来了……”今夏忙不迭要走,看见阿锐还杵住,叮嘱他道,“你住这屋,别乱跑了,待会儿我姨就过来给你施针,你别乱跑。”
    说着,听见丐叔又唤了一声,今夏以为什么要紧事,赶忙走了,独留下阿锐一人立于廊下。
    今夏给他安排的屋子就在上官曦的隔壁,他有点疑心她是故意的,默默站了一会儿,正准备挪步,便听见上官曦房中传来她的声音:
    “外头,是阿金兄弟么?”
    阿锐怔了怔,往前行了两步,隔着纱窗,艰涩答道:“是我。今日、今日……”
    不待他说完,上官曦便道:“今日是我失态,多有冒犯,还请阿金兄弟莫往心里去。”
    “没有、没有、没有。”阿锐连声道,“是我不好,连累姑娘受了伤。”
    “我自己学艺不精,怎能怪你。”上官曦顿了顿,又道,“我听说那位沈夫人出身医家,医术精湛,我的腿经她治疗包扎,也觉得好了许多。”
    “是,有她在,姑娘定能很快痊愈,不用担心,安心养伤才是。”阿锐在窗外道。
    窗内,上官曦柔声安慰道:“有她在,你的伤也会好起来的。”
    “是,我知晓。”
    阿锐知晓这才是她绕了一弯想要说的话,听着她的声音,心中似有一股涓涓暖流游走,明明知晓此时她根本不认得自己正是阿锐,还是本能地不愿意违她的意思。她既然开口安慰他,他自然不能让她失望。
    “上官姑娘,您好好歇息,我先回房。”他望着纱窗内暖暖的灯光,鼓起勇气道,“我、我、我屋子就在您边上,若有事便喊一声或是敲敲墙,我替您把沈夫人唤来。”
    “好,多谢你了。”
    阿锐留恋地将纱窗望了又望,才慢慢回了自己屋子,靠在床上,想到多日前还以为今生再难相见,想不到此时竟能与她比邻而居,实在已经幸运之极。

    今夏被丐叔一阵催似一阵地叫唤,还道沈夫人有什么要紧事,急急忙忙赶到她房中,却见沈夫人正用手抚平雪青衫子的细小褶皱,一派安然……
    “姨,你找我有事?”
    “来,试试这衣衫看合不合身。”沈夫人朝她笑道,“松了或紧了,我晚上再改。”
    今夏迟疑地走过去,目光扫过桌上的针线盒,又扫过床上的包袱,没想到沈夫人进屋之后连包袱都顾不上收拾就先给她缝衣衫。她心下感动归感动,又有点莫名其妙地发虚,总觉得沈夫人近来对自己好得有点离谱了。
    “就、就是这事?”她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眼睛看着丐叔。
    丐叔咳咳两声:“还有啊,你家大杨呢,我饿了。”
    “没米没面,他也没辙呀。叔,你还是饿着吧。”今夏摊摊手道。
    “你这个小没良心,”丐叔作势戳她脑门,被今夏偏头躲过,“用得着我的时候一口一个叔叫得甜,现下用不着我,就不管我死活了。等我乖孙儿来了,看我怎么告状。”
    今夏笑嘻嘻地好言好语道:“我是说,您再忍一会儿,谢家哥哥出门去了,过会儿就给您劫一馄饨担子回来,到时候葱花、虾皮、海苔丝我都给您加双份。”
    “葱花、虾皮、海苔丝加双份,给我塞牙缝啊你,你怎得就不说馄饨加双份……”
    丐叔忿忿不平地计较着,被沈夫人轻推出门。
    “姑娘家换衣衫呢,你别进来啊。”沈夫人道。
    对于沈夫人的话,丐叔是一点违抗都不敢,应了声,瞧着关严实的两扇门,慢悠悠地晃去寻杨岳。
    虽然没米没面,杨岳依然在灶间忙活着,先到井边打了水将水缸洗净,接着挑水装满。然后刷了锅,将灶膛里的灰清了清,所幸还剩了些柴禾,便升了火烧水。
    “这些孩子里头,就数你最勤快。”丐叔领了两根柴禾进来。
    杨岳抬头,笑道:“前辈,累了一天了,您怎么不歇着?”
    “我哪有你累,”丐叔把柴禾递给他,溜了眼他被炉火映得红通通的脸膛,佯作不在意道,“今夏那孩子被她姨叫去试衣袍,过会儿我就把她逮来帮你忙。”
    “不用,我这里没什么事儿。”杨岳忙道,“前辈您也去歇着吧,过会儿等水烧好了,我给你们送去。”
    “不用不用,我也是闲着。”
    丐叔往灶台旁一靠,一副压根没打算走的模样。
    杨岳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什么,试探问道:“前辈,您有事?”
    “嗯……你是个老实孩子,不像今夏那孩子满嘴跑舌头。”丐叔先把他夸了一通,才神神秘秘问道,“你姨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我姨?”杨岳楞了楞。
    “就是沈夫人,今夏不是姨姨姨地叫么。”丐叔原想说你就缺她的机灵劲儿,硬忍着没说出口。
    “哦……沈夫人和我说过什么?”杨岳似乎不解他问这话的用意。
    丐叔只得循循善诱:“你不觉得她对今夏特别好么?”
    “是啊。”杨岳点头,笑了笑,“今夏嘴甜,最会哄人,不稀奇。”
    “……”真是个木头脑袋,丐叔暗地里直咬牙,“沈夫人是不是问过你一些事情?或是关于今夏的事情?”
    杨岳往灶膛里塞了根柴禾,抱歉地看着丐叔:“是闲聊过几句,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我也没在意,记不得了。”
    “你……”
    丐叔摇头,不解他怎么能当上六扇门的捕快,转而一想,原来他爹爹是捕头,顿时更加不满,转身走了。
    杨岳看着他背心,不动声色,仍旧接着烧火。
    过了好一会儿,今夏端了碗馄饨进来,口中道:“我就知晓你在这里,赶紧来趁热吃馄饨。一碗你不够吧,我再给你端一碗去。”
    “等等。”杨岳唤住她,先打量了下她身上的雪青衫子,“沈夫人给你缝的衣衫?”
    今夏点点头,小心地避免让新衣衫沾到灶灰,颦眉对他道:“你觉不觉得她对我好得有点离谱?”
    “不光是我,连你叔都来找我,问我沈夫人是不是从我这边打听过什么。”杨岳道。
    “你怎么说的?”
    “我想着这事古怪,找你商量后再做计较,就把他糊弄过去了。”
    今夏皱眉头:“也就是说,她为何对我特别好,原因却连我叔都不知晓……大杨,今日在渡口,淳于姑娘摔倒的时候,我原要冲过去的,可被她死死拉住,我都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劲儿,她好像、好像……”她费了半日劲儿,也没法说出那种感觉来。
    “像为娘的不能看着自己孩子去涉险一样。”杨岳替她道。
    “为娘的?!”今夏别扭地念着这三个字,皱紧眉头,“不能够吧,沈夫人可是出生大户人家,就算要认闺女也得像淳于姑娘那般的才对。再说,她又不喜欢官家,更没道理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这事情追踪溯源,是从你那段饭开始,她听了头儿的名字后就不对劲了。”
    杨岳思量片刻:“要不,我写封信给爹爹,问他认不认得她?”
    今夏想了想:“过几日吧,反正这事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上官姐姐腿伤好了再写。头儿现下住在谢家,若对上官姐姐受伤之事避而不谈,来日谢老爷子难免知晓心生罅隙。可现下告诉他们,平白地让他们担心,还是等上官姐姐伤好了,一并写信去,他们看了信也放心些。”
    “也好。”杨岳点点头。
    众人吃了馄饨,洗漱过后各自歇下,一夜无事。

    “你的头发该好好保养,毛里毛糙的可不行。”大清早,沈夫人边替今夏梳头边皱眉头,“改明儿买点黑芝麻、何首乌磨成粉,你每晚吃一碗才行。”
    今夏瞅着镜子,极力忍住被梳得生疼的头发:“不用麻烦……我头发随便一束就行,不用梳得……啊啊啊,轻点、轻点……不用梳这么繁琐的发式。”
    梳好一缕,替她挽上去,沈夫人把她的头扶扶正,道:“别动!你得记着,你是个姑娘家,虽说是公门中人,可也不能失了姑娘家的模样。正好这些日子闲着,我就教教你,总得让你像个样子才对得起……”后半截话她及时收了口。
    今夏从镜中诧异地瞥了她一眼,转头问道:“对得起什么?”
    “对得起你叫我一声‘姨’!别动!”
    沈夫人把她的头扳回去,继续帮她梳头。
    好不容易梳好头发,今夏别扭地照了照镜子,偷眼瞧见沈夫人正整理妆奁,起身便朝外溜,口中飞快道:“好像听见大杨唤我,我走了啊!”
    “等等!”沈夫人喝道。
    今夏人已在门口,不得不刹住脚步,转头陪着笑脸道:“对了,我还得去买烧饼,姨,你喜欢吃什么,咸的还是甜的?”
    沈夫人压根不理她的问话,认真叮嘱道:“走路也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别风风火火的,让人瞧着不稳重。”
    “哦。”
    今夏应了,轻缓地替她掩上门,暗吐口气,估摸着她从纱窗还能瞧见人影,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至拐过墙角,才一溜烟跑起来。
    丐叔正和杨岳一块儿从外头买了些包子回来,今夏迎头撞上他们,立马把丐叔拽到一旁。
    “叔,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姨娶了?”她问。
    “大清早的,这孩子脑子里想什么呢?”丐叔睁大眼睛看着她,莫名其妙道。
    今夏催促他:“赶紧的,给句痛快话!要不我就另外替我姨物色人选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今夏气势迫人,“看见我脑袋没,一早就把我提溜过去梳小辫,疼得我,还说要好好调教我,才对得起我叫她一声姨。”
    “她还要调教你?”丐叔思量了片刻,才道:“……反正又不是我的脑袋。”
    今夏大怒:“叔,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我姨这是到年纪了,得有个孩子。”
    丐叔彻底愣住。
    “你麻利点,娶了她再生个娃,我姨就找着人教了,用不着在我身上瞎耽误工夫。”今夏拍拍丐叔肩膀,一副任重道远的表情,“赶紧的啊,叔!她再这么找我练手,我就得躲出去了。”
    心里惦记着刚买回来的包子别冷了,说完,她就丢下丐叔追着杨岳去了。
    丐叔立在原地,怔怔出神,径直一动不动。风过,将一只正结网的蜘蛛吹到他肩上,蜘蛛顺着他脖颈往上爬,爬到他头发上,发觉此间甚好,遂勤勤恳恳结起网来。

    淳于敏挽起袖子,帮着洗木桶里的竹筷子,洗净了再用清水冲过,然后用干净布巾抹干竹筷上的水滴。
    杨岳擦过桌椅回来之后便发觉她竟把筷子都洗好了,忙道:“淳于姑娘,这都是些粗活,我来就好了。”
    “没事儿,我就是……就是会做的事儿太少了,我也想慢慢学着点。”淳于敏温柔笑了笑,按人头数出筷子数,便拿到饭桌上摆放。
    因昨日渡口与倭寇遭遇之事,淳于敏的丫鬟死了,嬷嬷跑了,岑寿自觉有负大公子的交托,心中很是不安。加上听徐伯说倭寇将要来攻打新河城一事,不知真假,让人心中愈发忐忑。他整宿翻来覆去,到了天蒙蒙亮时才合了一会儿眼,此时疲倦不堪地行到厅中,看见淳于敏正在摆放碗筷,连忙上前急道:
    “淳于姑娘,你怎得能做这等事,是不是袁姑娘故意差遣你?”
    以今夏一贯百无禁忌的行径,他连想都不想就认为必定是今夏有意使唤淳于敏。
    今夏正循着包子香味进厅来:“我差遣她?”
    淳于敏忙要解释:“不是,是我自己……”
    她话未说完,已被岑寿打断,后者气势汹汹地朝今夏怒道:“我告诉,你别以为淳于姑娘是好性,可以由着你使唤。她和你不一样,这等粗活岂是能叫她做的。”
    “此事与袁姑娘无关,是我自己要做的。”淳于敏已经用了她有生以来的最大嗓音,可惜岑寿还是一副压根没听见的模样。
    今夏倒是不急着反驳,打量了下岑寿,看他眼眶泛青,揣测道:“昨夜没睡好?难怪一早火气这么大……想什么想得睡不着觉?想昨日渡口的事情?觉得没把淳于姑娘照顾好,又丢了银两,担心大公子回来责罚?或者是听徐伯说倭寇就要攻打新河城,你觉得呆在这里也不安全,可还得等你家大公子来会合,走也不好走,所以整夜辗转难眠?”
    岑寿愣住,没料到她竟然把他的心思说得分毫不差:“见鬼了你!”
    今夏笑嘻嘻道:“被我说中了?哥哥,来,坐、坐……稍安勿躁,吃口包子润润嗓子。”
    没听说过吃包子还能润嗓子,淳于敏掩口一笑,见今夏总算是把岑寿安抚下来。
    “淳于姑娘,你也坐。”今夏招呼淳于敏道。
    淳于敏笑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唤两位前辈。”
    这跑腿的活儿怎么也让她做,岑寿又要开口,就听见今夏道:
    “多好的姑娘!哥哥,你到底明不明白,淳于姑娘是个大家闺秀,我们大家都知晓,就算这会儿她什么都不做,有你护着,也没人会去使唤她。可她不这样,这就叫识大体,知晓眼下艰难,所以更要同舟共济。”
    “怎么理全被你占着?”
    “其实哥哥你也懂,只是你怜香惜玉,不忍心罢了。”
    被今夏这一通话说得没脾气,岑寿伸手原想去拿包子,想想缩回手来:“等两位前辈来了再吃吧。还有你那位上官姐姐和少帮主,他们吃过了么?”
    “应该没有,她腿脚不便,我给她送过去……对了,还有阿锐的。”
    今夏端了盘包子就走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一顿早饭吃完,也没瞧见丐叔的人影。但他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众人也不以为异,估摸着他是去城里转一圈,过得半日也就回来了。
    沈夫人一用过饭就把今夏唤过去,拿了几块帕子出来,说是要教她刺绣。今夏吃惊不小,找了无数借口想溜,都被沈夫人识穿,硬是要她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刺绣只是第一步,接着我还会叫你裁衣。”沈夫人把针线递给她,“来,穿针。”
    今夏委屈道:“姨,我是个捕快,又没打算当绣花大盗,学这个派不上用场。”
    “衣裳破了,你都不补么?”
    “有大杨呢。”今夏理所当然道,“要不,你教他吧。”
    沈夫人皱眉看她:“将来你有了夫君,夫君的衣裳破了,你难道也让杨岳来补?你不能连给夫君做一身衣衫都不会吧?”
    “……姨,你这也想得太长远了吧。再说,街上还有裁缝铺子呢,大不了我出银两给他做身衣裳不就行了么。”
    “裁缝铺做的,和你自己亲手做的,能一样么。”沈夫人毫不让步,盯着她道,“快穿针,今儿先教个简单的,把帕子走个边就行。”
    “一条边还是四条边?”今夏打量那条帕子,挣扎道,“……这帕子也太大了,有没有小一点的?”
    沈夫人偏头看她,满眼无奈,正待发话,就听见杨岳的声音。
    “今夏,你叔怎么还在院子里站着,叫他吃饭也不应,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说得他现下跟中了邪似的。”
    听见杨岳的话,今夏如蒙大赦,搁下针线就跳起来:“我去看看!”
    “他怎么了?”
    听说丐叔中邪,沈夫人也有点担心,跟着起身去看。
    到了院中,果然就如杨岳所说,丐叔仍站在之前与今夏说话的角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眼神盯着不知名的某处,动都不动一下。
    岑寿、淳于敏、谢霄都围着他看,连阿锐都来了,总之除了腿脚不便无法下床的上官曦,全都到齐了。
    今夏拨开众人,习惯性地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转头安慰众人:“没事,还喘气。”
    “废话,我早就探过了。”岑寿道。
    淳于敏猜测道:“会不会是被邪物上了身?我听老祖宗说过,有些老宅子常有狐仙。”
    “不能够,我叔的功夫多高呀,狐仙怎么敢上他的身。”
    今夏说着,细瞅丐叔模样,心里也直犯嘀咕。
    “我方才唤了他半晌他都不应,像是压根听不见我的话。”杨岳担忧地皱着眉头,“我也不敢碰他,他功夫高,万一是体里真气乱窜,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点穴功夫,能把人点住不动,该不会是被人点了穴吧?”谢霄不知何时也冒出凑热闹,猜测道。
    沈夫人默不作声,拨开众人,拾起丐叔的左手,径直在他食指指尖上扎了一针。
    “啊、啊、啊!”
    丐叔嗷嗷嗷叫着回过神来,瞠目望着围观自己的众人,莫名其妙道:”干嘛啊你们,围着我干嘛,个个跟看猴似的。”
    见他无事,沈夫人松了口气,收起银针,复回屋去:“今夏,快来,接着练刺绣。”
    “我马上就来!”今夏口中应着,脚底下压根没挪动过,揪紧丐叔的衣袖,“叔,瞧见了吧!还得刺绣!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把我姨娶了?”
    刚刚准备散去的众人,听见这话,又都纷纷停住脚步。
    丐叔挠挠脑袋,愁眉道:“我方才正想这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不知晓她怎么想?万一冒犯了她,以后她不理我,又该如何是好?”
    “我姨待你那么好,肯定愿意。”今夏鼓励他。
    丐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极没信心:“她待我好,是因为她觉得我以前帮过她。你也知晓,她当年虽说没有嫁过去,可一直守着望门寡,说明她心里一直惦记着……”
    “不可能,她没准连那人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一直惦记着。”今夏连连摇头,转头去问众人,“你们觉得我姨对我叔好不好?”
    众人把头点成一片,鸡啄米一般。
    “你看!”今夏胸有成竹地拍拍丐叔肩膀,“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你们一帮小毛头,什么都不懂!万一惹恼了她,我怎么办?我后半辈子怎么办?”丐叔撵他们走,“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去!去!去!”
    今夏拿他没法,只好道:“这样,您不敢开口,我替您去探探我姨的口风,如何?”
    丐叔腾地看向她,虽不言语,但双眼炯炯有神,饱含期望、期待、期许……
    “行了,叔你不用多说,包我身上!”

    “姨,您觉得我叔这人怎么样?”
    今夏一边老老实实地给手帕绞边,一边偷眼溜沈夫人的神情。
    伏在屋顶上偷听的丐叔,屏息静气地等着沈夫人的回答。
    “是个好人。”沈夫人答得甚是简短,自顾着指点她针法,“针从这里挑上去……对,就是这样……”
    一同趴在屋顶上的谢霄和岑寿,皆同情地望了一眼丐叔。
    今夏戳了几针,接着问道:“我叔想娶您,您肯不肯?”
    闻言,丐叔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腹中满是辛酸:说好是探口风,今夏这孩子怎么能直接问出口,下次再不能信她!
    沈夫人怔了一瞬,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淡淡问道:“是他让你来问我的?”
    “是啊,您也知晓我叔那胆子,这事他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夏道,“我瞧着他实在可怜,所以就替他来问问。”
    这孩子两句话就把他给卖了!一小块青瓦无声地在丐叔掌中化成粉末,恨得牙根直痒痒。
    未料到他内力竟然这般深厚,岑寿和谢霄眼睁睁地看着,彼此交换下眼神,连喘气都十分谨慎。
    “他为何自己不来?”沈夫人问道。
    “他哪里敢,生怕把您惹恼了,您就不理他了。”今夏停下手里的针线,认真道:“说真的,姨,我叔除了邋遢些,没啥缺点了,能文能武,对您还痴心一片。”
    “你这是在当他的说客?”沈夫人挑眉。
    “我叔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得多,哪里还用得着我当说客。”
    沈夫人微微一笑。
    今夏不得不接着问道:“那您到底肯是不肯?”
    沈夫人半晌都没答话,屋顶上的丐叔已经连气不敢喘了,就等着她的回答。
    久到今夏差点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沈夫人才轻声叹道:“你这句话,我一直等着他来问我。”
    丐叔楞了好半晌,轻声问谢霄:“她什么意思?……肯,还是不肯?”
    谢霄犹豫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去问不就知晓了么。”
    “一边去……”丐叔接着问岑寿,“她什么意思?”
    岑寿沉吟片刻,严谨分析道:“她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在于‘一直’两个字,也就是说,长久以来她都知晓您对她的情谊,所以有两种可能,一则她希望捅破这层窗户纸,与您修秦晋之好……”
    丐叔一脸幸福。
    岑寿继续道:“……二则,因为她说话时还叹了口气,那么她可能是想和您说清楚,让您对她不要有非分之想,言谈举止间要留意分寸,不可逾矩。”
    丐叔脸色难看。
    “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两个没用的东西!”丐叔赶大苍蝇似的把他们俩全赶了走,悄悄把屋瓦复原,这才纵身跃走。

    自接了圣旨,对岑港的攻打愈发频繁,明军几乎是日夜攻打,但见效颇微,俞大猷连日督战,数日不曾回营。陆绎等人在军营中仅能见到络绎不绝被送回来救治的伤兵,想找个参将都找不着人。
    陆绎除了在大帐中看军事资料,便是从伤兵中打听前线情况,倭贼在进攻岑港的路径上所设制的重重阻拦,他了解得越多,眉头就皱得愈发紧。
    “大公子,我们已经在此地盘桓近二十日……”岑福提醒他道。
    仍旧看着海防图的陆绎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命道:“岑福,你到大营门口守着,只要俞将军一回来,马上来回禀。”
    “您这是……”
    “什么都别问,快去!我有要事须与俞将军商量。”
    岑福不敢再问,只得听命。
    过了大半日,陆绎没有等到俞大猷,倒是见岑福把王崇古领来了。看模样,王崇古也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满面硝烟,衣袍几处破损。
    “陆佥事,我看这位兄弟一直在等俞将军,担心您这里有什么急事。”王崇古说话倒是和气得很,“将军这些日子衣不卸甲,一直在前线督战,何时才能回来我也说不好。俞将军之前还吩咐过我,让我请您吃顿饭,可您看着战事就没停过,我心里惦记着,可就是抽不出空来,您可千万别见怪。”
    “王副使客气了!”陆绎示意岑福倒茶,“不知前线战事如何?”
    王崇古摇摇头:“我也不必瞒您,战事吃紧得很。这帮倭贼着实狡猾,前些日子下大雨,他们在山上筑堤蓄水,趁着我军进入低洼地区,就开堤泄水,淹死了好些弟兄。”
    “如此艰难,怎得还不撤回来休整?”陆绎问道。
    “岑港里头所剩的倭贼人数其实不多,将军想得是一鼓作气,让倭贼没有喘息之机,拿下岑港……”
    “恕我直言,汪直一死,毛海峰记恨在心,他并不想逃也不想赢,他只是要更多的明军死在岑港,他是在复仇!”陆绎沉声道。
    王崇古一怔,山路上,隘道中,士兵们的尸首一具具浮现在他眼前,层层叠叠,叠叠层层,鲜血渗入土层……
    陆绎继续道:“我仔细查阅过毛海峰的资料,大概清楚他的作战方式,也计算过几场战事的火药消耗,以岑港的火药贮备绝对不足以支撑毛海峰打这么久,他一定有为他运送军火的通道。”
    “若有通道,他为何不逃?”
    刚刚说完这句话,无须陆绎回答,王崇古就已经明白了——明明可以逃走,毛海峰却不走,却费尽心思在岑港布下各种各样的陷阱,答案正如陆绎所说,他是为了吸引更多的明军,为了把更多的明军绞杀在岑港。
    “您……是怎么想到这点的?”
    看着眼前尚还如此年轻的陆绎,王崇古忽然意识到他和将军都低估了陆绎。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俞将军还要背负重重压力,以攻下岑港为第一要务。”陆绎道,“但恕我直言,现下将军这样日夜攻打,其实正中了毛海峰的下怀。”
    “说的不错。”
    王崇古咬咬牙,起身向陆绎一拱手,快步离去。
    在王崇古的力劝之下,加上士兵连日作战,疲惫不堪,折损严重,俞大猷终于在次日清晨撤军回营休整。
    在营中,等待着俞大猷的是又一道圣旨。
    当今圣上是个急性子,一个月的期限还未到,他便下旨撤了俞大猷总兵之职,下面一干人等也未能幸免,总兵以下被尽数撤职。但总算圣上没把事情做绝,圣旨末尾要求俞大猷等人戴罪立功,若能攻下岑港,则让他们官复原职。
    俞大猷看着这张圣旨是哭笑不得,连日作战让他身心俱疲,连话都不想说,挥手让众将散去,拖着脚步回到大帐。
    “将军!”在大帐内等候他多时的陆绎站起身来。
    俞大猷看见他,面色沉水,一言不发地行过他身侧,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一般。
    毕竟俞大猷是连着打了十来日仗的人,疲惫些可以谅解,陆绎倒并不计较他的态度,仍道:“将军,我仔细研究过海防图,西面有一处很可疑,应该是个漏洞……”
    极力压制住怒气,俞大猷以手止住他的话,把手中的圣旨扬了扬,问道:“此事,想必陆佥事已经知晓?”
    陆绎只得点头。
    “一个月之期未到,圣上就撤了我的职。”俞大猷看着他,缓声道,“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陆绎一怔,心知俞大猷定是误会了。
    “我若说没有,将军可信?”他反问道。
    俞大猷冷笑一声:“陆佥事的话,我怎敢质疑,再说,我现下刚被撤了职,将军二字,实在担当不起。此地庙小,恐怕供不起您这尊大佛,这些日子,委屈陆佥事了。不知陆佥事准备何时动身回京城?”在他看来,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陆绎却在背后放暗箭,让圣上提前撤了自己的职,他自然是不能忍。
    “到目前为止,我还一直在了解岑港的战况,还未来得及向圣上回禀。”陆绎本是不愿解释的人,但眼前战事为重,想让俞大猷听取自己的建议,就不得不解释,“圣上也是心急,这道圣旨其实是他急于看见岑港大捷,催促将军之用,将军不必过于介怀。”
    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俞大猷阴沉着脸:“陆佥事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留在岑港?”
    “……我只希望我也能尽些许绵薄之力。”陆绎道。
    “你已经尽力了……我还有军务在身,请!”
    俞大猷重重把圣旨摁到桌上,大手一挥,朝陆绎比划了下帐门的方向。
    “言渊告辞。”
    眼见他盛怒之下,什么都听不进去,陆绎暗叹口气,只能告辞出来。
    “大公子,撤职是他的事,咱们管他这破事儿作什么,何必受他的气……”岑福替陆绎不平。
    “住口!你何时变成这般模样,竟说出这等话来!”
    陆绎重重道。
    岑福怔住,不敢再言。他与陆绎虽是主仆,但他自幼就在陆府,可以说和陆绎一起长大,习武嬉戏都在一块儿,感情甚是亲厚。陆绎也甚少在他们面前摆架子,像今日这般重重地斥责,却是前所未有过。
    陆绎斥责道:“什么叫做这破事儿……这些日子,你随我在军中,应该看到为攻下岑港,官兵死伤无数。还是你当锦衣卫当久了,心里只剩下朝堂倾轧,官官相斗,已忘记什么叫做国事为重!”
    砰得一声,岑福跪下:“大公子,我知错了!”
    “你比岑寿年长,我一向都认为你比他沉稳知事,可我没想到,你的眼里,什么时候只剩下我这个大公子,只剩下陆家,而全然看不见其他。”
    岑福深愧,只是垂着头。
    眼看他如此模样,陆绎长叹口气,伸手将他拉起来:“起来吧,替我把王副使请来,俞将军听不进我的话,只能盼王副使能劝得动他。”
    “卑职这就去。”
    岑福连忙去请王崇古,不多时便将王崇古请至屋内。
    非常时期,两人皆免去见面客套的虚礼,陆绎开口便道:“我本有事想与俞将军商量,无奈他误会圣上撤职的旨意与我有关,根本不愿听我所言。”
    圣上旨意一下,连王崇古也未幸免于难,他苦笑道:“这些日子连日作战,将军已是数日未睡,精神头儿也不好,偏巧刚一回营,就接到撤职的旨意,难免想偏了,错怪陆佥事。我替将军向您陪个不是,请您千万体谅才是。”
    “哪里话,我是想请王副使替我解释解释,毕竟战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陆绎道,“待俞将军气消时,关于如何攻下岑港,我想与他谈一谈。”
    王崇古闻言一喜:“莫非,您想出了攻下岑港的法子?”
    “究竟能否攻下岑港,我尚不能断言,但就眼下的状况看来,勉强算是个法子吧,只是需要将军首肯。”
    “好好好,将军那边包在我身上。”王崇古急不可待,边笑边朝外走,“您放心,这法子若有用,让将军向您斟茶认错都行。”话音未落,他人已在十步开外。
    掩上门,岑福诧异地看向陆绎:“大公子,您真想出攻下岑港的法子了?”
    陆绎点点头。
    “什么法子?”岑福好奇道。
    陆绎看了他一眼,简洁道:“法子就是——不要再攻打岑港。”
    “……”


☆、第一百零八章

好不容易把手帕绞了三条边,才从沈夫人处脱身的今夏头一件事便是去找丐叔,她知晓他在屋顶上偷听到她们的对话,估摸他这会儿心里该是乐开花了。
    “叔,刚刚都听见了吧?”她笑嘻嘻地走进去,却看见丐叔在发愁,“怎得了?我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怎么还坐在这里?”
    “她也没说肯不肯,万一不肯呢?”
    “她话的意思当然是肯,而且一直等着您开口……我说,您怎么就不开窍呢!”今夏有点急了,“莫非你还等着我姨先开口?”
    “没有,我这不是……怕为难她嘛。”
    “您不说才是在为难她呢。”今夏拽他起来,狠狠地激将道:“叔,事儿我已经帮您问过了,我姨也说一直等着您,但凡是个男人,都听到她这话,这会儿就该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跟前,说您要娶她。您若是再当缩头乌龟,我可就要瞧不起您了!”
    “……她等我自己去开口,会不会是为了让我死心?”丐叔犹豫道。
    “别胡思乱想了,有您这功夫,娃都生三个了,赶紧的……”今夏原本准备把他往外头,想了想,“等等,您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洗个澡,把胡子刮刮,头发梳齐整了,再换身衣裳就差不多了。”
    “……还得洗澡?不用这么麻烦吧。”
    今夏正色道:“必须的,叔!您想,到时候您一问,我姨一答应,那什么,两情一相悦,外头小风吹着、小花开着,气氛那么好,您得抱抱她吧。结果您没洗澡,一身的馊味,一抱之下就把我姨熏晕过去了。您觉得合适么?”
    “……她、她能让我抱么?”丐叔觉得不敢想。
    谢霄去灶间替丐叔烧洗澡水,杨岳替丐叔刮胡子梳头,岑寿的身量与丐叔最为相似,他把自己的衣袍借给丐叔……今夏和淳于敏在上官曦房中讨论成亲的步骤,对于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倒是有些难为她们。
    按民俗,成亲得有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节,简单些办也得行纳采、纳征、请期、亲迎四项礼节。如今丐叔与沈夫人成亲,沈夫人虽是望门寡,可也算是二婚,民俗上有何说法,今夏她们全然不懂。
    “我记着以前家中姐姐出嫁,除了银钱金玉之物外,还有奁饰、帷帐、卧具、枕席,然后鼓乐拥导,吹吹打打一路把嫁妆送去。”淳于敏回忆道。
    “其中帷帐、枕席上最好得新娘子自己绣。”上官曦道,“便是不善女工,也得绣两针做个样子。”
    今夏啧啧而叹,问道:“男方的聘礼呢?”
    “牛、猪、羊、花红、布帛等等总是要的,表示不失荆布之意。”上官曦道,心中却有着些许苦涩,三年前谢家送来聘礼,她家送了嫁妆,结果却是……
    因钱两着实有限,能省则省,今夏当机立决:“既然是表示荆布之意,那有布就行了。至于嫁妆嘛,沈夫人自己绣的帕子多得是,也能作数……别的物件,红烛总是得有的,我上街去转转,若有就先买回来,保不齐他们这几日就用得上。”
    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对于新河城今夏尚陌生得很,信步走了走,便已发觉正如徐伯所说,整个城都让人觉得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店铺里头的一件件生意看不到讨价还价,只有银货两清的干脆利索。
    庚戌年俺答兵临城下的时候,京城里大概也是这般情景吧。今夏暗叹口气,找着一家香烛店,便进去买了两支红烛,想了想,又买了几张红纸剪成的窗花,贴上必定喜庆得很。
    抱着纸卷蜡烛往回走时,有行人迎面过来,她不经意地望了一眼,正准备避让开,却发现迎面而来的人正是在杭州城外村里的倭寇小头目,手里提溜着一捆油条。
    他怎么会在此地?!
    今夏心中一凛,侧身避让,没忘记微垂下头。此时她穿着沈夫人做的雪青衫子,头发也被沈夫人梳得极有姑娘家斯斯文文的模样,与那日交手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小头目虽然与她擦肩而过,但压根没留意到她会是那日的捕快。
    走出几步之后,今夏自自然然地转过身,佯作有东西忘了买,款款前行,不近不远地跟上他。
    对于擅长追踪术的她而言,跟踪不在话下,颇有兴致地看着左右两旁店铺,仅用眼角余光定住小头目。未行多远,小头目拐过街角,径直进了条巷子,今夏不好跟着拐过去,只得继续朝前头走,停住一家糕点店前故作挑选糕点的模样。
    挑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小头目出来,今夏择了几块定胜糕,问店家道:“我待会去城东的淳于老爷府上,从这条巷子过去可近些么?”
    店家摇头道:“这条巷子是通往青泊河,你去淳于老爷府上可就绕远了。”
    “青泊河?对了,我还想买鱼,这里的鱼市每日几时开始?在何处?”今夏又问道。
    “穿过这条巷子,朝东面走,有一株大槐树,槐树下面就是鱼市。姑娘要买的话得起早,鱼市每日卯时初刻开市,辰时不到就已经卖完。”
    今夏笑着谢过掌柜,付过铜板,拎起糕点就往回走。
    一进别院,她便看见丐叔春风满面地迎上来,想是已经从沈夫人口中听到了想听的话。
    “你跑到哪里去?再不回来,你姨就要我出去寻你了。”
    今夏把红烛往他怀里一摆:“知道你们好事将近,瞧,最要紧的东西我置办回来了!有了它,您想什么时候洞房都行。”
    “你这孩子,正经点行不行?”
    丐叔口中嗔怪着,手里半点没含糊,稳稳当当拿好红烛。
    “我说得就是正经事啊!”
    今夏提溜着定胜糕,抱着一大卷红剪纸往里头走,到了内堂把物件放下,连声唤杨岳来帮忙,不想除了腿脚不便的上官曦外,其余人全都出来了。
    淳于敏接过剪纸,一张张展开来看,有鱼跃龙门、有福寿双星、有年年有鱼……她不由抿嘴笑道:“袁姑娘,那店家怕是把压仓底的货拿来卖你,你瞧,这是做寿才用的、这是过年才用的,不是办喜事所用。”
    “不是,他店家喜事的剪纸不多,我便叫他把其他的也都给我。”今夏拿了胖娃娃抱鲤鱼的剪纸,笑道,“没事,咱们全都贴上。娶到我姨,对我叔来说,那就相当于过大寿,过大年了。”
    “谁说的!”丐叔反驳,认真更正道,“比那些还欢喜百倍不止。”
    众人大笑。
    趁着众人忙活,今夏悄悄把杨岳拽到外边,将今日遇见倭寇小头目一事告诉他。杨岳吃了一惊:“他怎么也会到新河城来,你得赶紧报官。”
    “你别忘了,咱们就是官家。”
    “可凭咱们根本对付不了他。”杨岳烦恼地推一推额头,“对了,此地是戚将军的驻地,我们可以向戚将军禀报。”
    “等等、等等,还没到这步。”今夏道,“你想,他到杭州,是为了把夏正送给胡宗宪。胡海峰能把此事交给他,想必对他颇为看重。我就想先弄明白他来新河城做什么。”
    岑寿忽然从杨岳身后冒出来,把今夏吓了一跳。
    “属猫的你,走路怎得没声?”
    紧接着谢霄也冒出来了。
    “有倭寇你都不告诉我,你们俩想私吞啊?”他搭着杨岳肩膀问道。
    想瞒没瞒得住,今夏暗叹口气,欲哭无泪:“哥哥,谁敢跟你抢……我知晓你功夫好,不过这人你现在不能碰,我要放长线钓大鱼!”
    “想私吞大鱼。”谢霄戳她脑门。
    “真没有……”
    岑寿双手抱胸,没好气地看着他们:“你们俩胆够大的,上回在杭州吃那么大亏,这回怎么还敢捂着事儿?若是再出了事儿,我怎么向大公子交代!”
    “行、行、行,我告诉你们,全告诉你们。”
    今夏没法,只得遇见小头目的事儿原原本本向他们说了一遍。
    “……”谢霄听罢,楞了好半晌,“你把人都跟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让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今夏不理他,去看岑寿。
    岑寿沉吟道:“他拎着油条,所住之处应该不远。”
    “挨家挨户找?”谢霄直皱眉头。
    “不用挨家挨户找,明日一早到青泊河边大槐树下的鱼市就能找着他。”今夏道。
    谢霄诧异地看着她。
    “哥哥,你不是捕快,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今夏解释给他听,“我刚刚跟你说过,那人拎着一捆油条,身上飘着一股鱼腥味,他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头发丝里夹了点槐花,靴面有鱼鳞,而且不止一种鱼鳞。我又问过店家,知晓鱼市就在青泊河的大槐树下,所以……明日咱们可以去买条鱼来吃,大杨,清蒸还是红烧?鱼头烧汤也甚好,鱼身就做炸鱼条,我好久没吃过炸鱼条了。”
    后半截话已经被她岔得十万八千里远,谢霄与岑寿干瞪着她。
    “说正事行不行?”岑寿提醒她把话题扯回来。
    今夏总结陈词:“总之你们现在不能碰他,这是最要紧的。”
    “倭寇不杀,留着让你晒干下饭么?”谢霄,“我们从嘉兴一路下来,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倭寇,没听说过不能杀。”
    岑寿倒还算冷静:“不杀有不杀的理由,你不妨说说?”
    “我看见他怀里还露着一个拨浪鼓,”今夏看向杨岳,“你知晓,他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杨岳皱眉:“如此说来,他连妻儿都带来新河城?”
    谢霄忿然道:“他杀了多少人,难道有个孩子就成了免死金牌了,笑话!”
    “哥哥,你听我说,那日在杭州城外遇见他时,他是个小头目,身边可用之人少说也有七、八个,还有东洋人在内。今日他连油条都是自己出门买,可见身边没有使唤的人,又带了妻儿同住在新河城,看来是存心隐在市井之中。”今夏解释道。
    “莫非他改邪归正,决心脱离倭寇?”谢霄猜测。
    今夏摇头:“不可能,若是想改邪归正,他应该带着妻儿远走高飞,离两浙越远越好。”
    岑寿接过话去:“所以你觉得他隐藏在此地,是别有所图?”
    “不错,胡海峰能把夏正交到他手上,他绝对不会是一般倭寇。”今夏看向他们,“几位哥哥,咱们何不放长线钓大鱼,看看他究竟图些什么。”
    岑寿沉吟片刻:“好是好,只是得找人盯住他,但又不能露出马脚。你和杨岳,他都见过,你们俩最好是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以免打草惊蛇。”
    “这个好办,”谢霄挺了挺胸膛,“他不是卖鱼的么,我也去弄条船去卖鱼,看他都与什么人来往。”
    “你?你会打鱼么?”岑寿不甚信任。
    “爷打小在水边长大的,打鱼是小菜一碟。”
    “哥哥,打鱼我知晓你没问题,可……你千万不能露了马脚,叫人家瞧出破绽来。”今夏不放心道。
    “我心中有数,放心吧,有大鱼吃,我就不会贪小鱼。”
    当下今夏给谢霄编好身世,与他自身身世极为相近,出入处是中途家道落魄,借住在亲戚家中,现下姐姐又病着,他空有一身功夫,也只能踏踏实实打鱼赚钱,给姐姐治病。杨岳原还想给谢霄备一套破旧点,岑寿直接把之前丐叔换下来的那套拿过来给谢霄。
    “不行,这味……至少得洗洗才能穿吧?”谢霄直捂鼻子。
    今夏替他解了围:“不行,此人在杭州见过我叔,不能穿他的衣衫,万一他觉得眼熟,岂不糟糕。”
    闻言,谢霄如释重负。
    最终解决办法是今夏抱走一整套谢霄的衣袍鞋袜,由她来负责作旧。
    “你们六扇门还真是……”岑寿其实想说几句赞赏的话,话到了嘴边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杨岳只道他又想讥讽两句,便道:“做旧的事情交给今夏尽可以放心,她精通细枝末节的处理,虽不敢说天衣无缝,但连行内人都未必瞧得出破绽来。”
    岑寿拍拍他肩膀,示意自己并无瞧不起的意思,笑道:“我现下才知晓,大公子把你们自六扇门借调过来,还真是有他的道理。”

    给上官曦端药时,谢霄便将这事对她一说,笑道:“我还道这些日子无事可做,定然憋闷,没想到还能遇上这事,照那丫头所说,弄不好还真能钓上大鱼。”
    他孤身涉险,上官曦心里甚是不放心,却又不好相阻,不由面有忧色。
    “姐,你是担心没人照顾你吧?”谢霄看她神情郁郁,安慰道,“我和今夏说好了,她会照顾你,还有沈夫人在这里,你的伤也不用担心。对了,沈夫人咱们很快就得改口唤她为陆夫人了!”
    上官曦笑道:“我知晓,陆大叔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
    “我说他活该啊,他自己胆子小,不敢开口,若是早些年开口,娃都能打酱油了。”谢霄估摸着药该凉些了,便递给她喝。
    上官曦接过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见谢霄坐不住又朝外头去,不禁问道:“你又去忙什么?”
    “那丫头把我衣衫拿去做旧,也不知磨了几个洞出来,我去看看。”谢霄道。
    上官曦一怔:“你的哪件衣衫?”
    “就是在扬州你要我见我爹,你挑的,非逼着我穿的那件。”谢霄已行出甚远,声音从外间远远传过来。
    尚记得那是一件青莲纬罗直身,她暗叹口气,低低道:“既然知晓是我挑的,你又何必……”
    药渐冷,愈发苦涩。
    与她仅仅隔着一堵墙,阿锐靠床而坐,唇角挂着一丝苦笑。面上伤疤阵阵发痒,他着实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一块硬邦邦的死皮被他蹭掉下来,他吃了一惊,想照镜子却整个屋子都找不到。
    原来今夏等人担心他照镜子会不快,故意将他房中的镜子尽数拿走。
    阿锐无法,只得到水盆前细看,脱皮之处露出一小块粉嫩的新肤,虽然刀口仍看得见,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狰狞恐怖。
    水面波光模糊了他的视线,阿锐胸膛起伏难定,努力定了定心神,快步出门去寻沈夫人。
    似乎完全在沈夫人的意料之中,她只是看了看阿锐脱皮的地方,然后道:“很快身上的疤痕也会开始脱皮,会有点痒,你忍着点。继续用药,反反复复脱上三次皮,刀痕就会淡得多。”
    天虽未黑,为了让阿锐看得清楚些,今夏特地点了烛火,取了面镜子来给他看。
    阿锐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敢触碰那一小块新肤,他只是仔细地看着,不敢相信道:“那,还看得出我原来的模样么?”
    “你若原先皮肤便黑,那么连刀痕都不怎么看得出,自然就和你原先一样。”沈夫人答道。
    今夏见阿锐强制按捺住心中的欢喜,笑道:“很快,你就不用带帷帽了,我们也不用骗她你是阿金。”
    阿锐楞了楞,转瞬即道:“不,千万不要告诉她,我……”
    “这是为何?她也在找你。”
    “不行,她若知晓我以前在帮中是为了当细作,定然不会原谅我。”阿锐想到此层,心中惶惶不安,原先的喜悦化为乌有,转身默默离开。
    见状,今夏叹了口气,替他们愁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沈夫人用手轻巧地将灯芯一捏,熄了烛火,才道:“有因,才有果,没甚么可抱怨的。”
    “姨,我叔总算是开了口,您也应了他。”今夏问道,“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我红烛都买好了。”
    “何必还要办什么喜事,等回了老家,在爹娘坟前磕个头,就算是把事儿办了。”沈夫人淡淡道。
    “……老家在福建泉州,您和我叔要回去啊?”今夏没多想便问道,刚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
    沈夫人微微挑眉,缓声问道:“我记得我没与你提过这事,你怎么会知晓我的老家在福建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