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5

蓝色狮:锦衣之下 1 - 10

☆、第一章

十二弯,不大的小镇,因有河口的优势,每年春日都有成群结队的刀鱼到此处产卵。本地人自不必说,路过此地的旅人客商,坐下来歇脚用饭时,也都要尝尝鲜美的刀鱼。
    禧同酒楼的二楼,店小二殷勤地端上一道煨刀鱼,笑道:“两位客倌,这煨刀鱼可是小店的一绝,两位尝尝,不好吃您就打我脸。”
    紫袍客商是见惯这些店小二的殷勤劲儿,不耐烦地正待摆摆手让他下去,思量片刻又吩咐道:“和马夫说一声,今夜要连夜赶路,让他把马喂好了。”
    店小二乐颠颠道:“好勒!我再给你包上些路菜,您路上饿了也有个嚼头是不是。”
    坐在紫袍客商对面的夫人微微皱眉,半埋怨半撒娇地看着他:“怎么还要赶夜路?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远,我想……”
    紫袍客商抬手制止她再说下去,用筷子点点刀鱼:“还是稳妥些好。你不是爱吃鱼么,快吃吧。”
    夫人似乎不敢违逆夫君,也未再多言,低下头去,举筷用饭。
    片刻功夫后,店小二又端着两碗米饭上楼来,刚刚放到桌上,只觉一阵风自身边卷过,眨眼功夫凭空冒出一人坐到了紫袍客商与夫人的旁边。
    “饿死小爷我了!”
    坐夫人身边的那人瓜皮小帽,寻常青布直身,一副市井打扮,却是面有尘垢风尘仆仆,刚坐下便自筷筒里取了双竹筷,胡乱在袖子上抹了抹,端过饭碗便往嘴里扒拉,间或着运筷如风,连着挟了好几口菜肴,吃得狼吞虎咽。
    莫说店小二愣住了,便是紫袍客商与夫人也齐齐呆楞住,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这瓜皮小帽边吃着,还不忘竖起个大拇指,含糊赞道:“这鱼好吃!”
    店小二率先回过神来,只道此人与紫袍客商是一行人,忙陪笑道:“本店的煨刀鱼可是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一绝,是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的,所以鲜美无比。”
    瓜皮小帽细细嚼了嚼,奇道:“怎么没刺?”说话间,又挟了好几筷子煨刀鱼塞入口中。
    店小二笑道:“刀鱼本多刺,所以事先用快刀刮取鱼片,然后将刺尽数用钳抽取而出。”
    “你们还真是不嫌费事。”
    紫袍富商终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朝店小二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吃白食的吗?!”
    “您不认识他……”
    店小二也吃了一惊,连忙就要赶人。
    口中尚嚼个不停,瓜皮小帽腾出只手,自怀中掏出样物件,看也不看地朝店小二面前一挡:“……闲人勿扰。”
    一见此物,店小二立马识趣地往后退。
    “等等!”瓜皮小帽喊住他,用目光衡量了下盛着米饭的碗的大小,“再上……六碗饭!”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自是不敢得罪他们,店小二一溜烟地下楼去。
    紫袍客商虽然看不见瓜皮小帽手中之物究竟是什么,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一手抠住桌边,双目紧盯着他们:“你……你究竟是谁?”
    筷子在碗底紧着扒拉几下,将剩下的米粒全都扒拉进嘴里,瓜皮小帽这才放下碗,用袖子一抹嘴,皱着眉头看向紫袍客商直接开骂:“你说你也是,这一路跑什么!仗着长一身膘啊!害得小爷我连赶了几天路,连顿热乎饭都没吃上……”
    紫袍客商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到底是谁?!”
    瓜皮小帽将手中之物往桌上一拍,沉甸甸的铜制牌令,上面凹凸有致的“捕”清晰无比。
    “京城六扇门,有人托我给你带样东西。”瓜皮小帽探手入怀掏了掏,油滋滋的手自怀中摸了摸,搜出一卷纸递给紫袍客商。
    紫袍客商刚展开,面上表情便凝固住了——这是一张通缉赏格,上面赫然就是他的头像,曹革,男,四十二岁……
    瓜皮小帽探身勾着头,对照着他的模样,点头道:“画得还挺像,从面相上看,你可能是鼻头没长好,肉太少,你觉得呢?”
    说话间,旁边的夫人已知大事不妙,颤抖着挪动脚步,慢慢往边挨。忽得筷影一闪,右手小指头传来一阵疼痛,她低首看去,小指头被竹筷稳稳挟住,动弹不得。
    瓜皮小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齐丘氏,或者现在我应该唤你曹丘氏?”
    齐丘氏用力挣扎了几下,无奈那竹筷挟得甚紧,就如铁钳一般。
    “坐下!”瓜皮小帽道,同时持筷的手微微一翻,将她的小指头朝后扳去。
    齐丘氏疼痛难忍,只得颓然坐下,面露哀苦之色。
    “你们俩也够狠的,私奔就私奔了,还杀了自家婢女,砍下婢女的头,将无头尸首换上齐丘氏的服饰再放到齐秀成家中,试图诬陷齐秀成杀妻。”瓜皮小帽摇了两下头,“好歹是夫妻一场,便是你爱上他人,又何至于这般阴毒。”
    齐丘氏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齐秀成没死?”
    瓜皮小帽冷哼一声,啧啧叹道:“那婢女虽然与你身形相同,却是处子之身,细微之处差别甚大,小爷我难道看不出么。”
    曹革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小沓子银票,有二十两一张的、有五十两一张的,慢慢放到桌上。
    “这些银两比赏格多出十倍不止,就请官爷高抬贵手,放过我夫妻二人。”他乞求地望着。
    看见一沓银票,瓜皮小帽两眼发光,饭也不顾上吃了,伸手拿过银票数起来,还来回数了两遍,喜道:“三百二十两!”
    “是是是,不成敬意,请官爷收着。”
    “你怎么知道我月月闹亏空,”瓜皮小帽自言自语地算计着,“我弟的私塾学费又该交了,上个月还买了一筐炭送先生,弄得我一点盈余都没有。”
    曹革心中刚刚升起一线希望,却又见瓜皮小帽换上一副无限惆怅的模样。
    “我担忧的是,此事若传出去,我可就连差事都保不住了。我总不能为了这银子,把你们俩都杀了灭口吧。”
    曹革夫妻二人同时一震,脸色煞白如纸。
    瓜皮小帽尚歪着头,认真地思考此事可能性,犹豫道:“……应该不能吧?”
    见此事已没有转寰余地,曹革不再迟疑,他本就临窗而坐,趁着瓜皮小帽还在出神,站起来就翻出栏杆踩在屋檐瓦片上,往前跨了几步就准备往下跳……
    “曹郎!”齐丘氏见曹革竟然自顾自逃命,焦急唤道。
    话音未落,曹革已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瓜皮小帽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稳若泰山地接着吃菜,抬眼看见齐丘氏失魂落魄的模样,摇头叹道:“你谋害亲夫,跟着曹革私奔,现下看来,他对你也不过如此。”
    齐丘氏愣愣坐着,一言不发。
    楼梯处响起脚步声,不是店小二,却是个大高个,手上还拖着一瘸一拐的曹革,也不知是崴了脚还是折了腿。
    “我说夏爷,下回把人往下丢的时候招呼一声行不行!”大高个提溜着曹革,朝瓜皮小帽没好气道。
    “这回不是我丢的,真不是,是他自己个往下跳的。”瓜皮小帽用筷子直点桌上的菜,“你饿了吧,快来吃。”
    正巧店小二颤颤巍巍地端了六碗饭上来,瓜皮小帽递给大高个两碗,自己留了两碗,然后在曹革夫妻二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饭,见两人皆不动筷,遂催促道:“快吃啊!从这里回京城还得赶两日路呢,你们这会儿不吃,待会儿路上嚷嚷饿可没法子。”
    曹革腿疼得哎呀直叫,齐丘氏因被他伤了心,自顾别开脸,端了饭碗吃起来,只当没听见。
    “这煨刀鱼……先用快刀刮取鱼片,再钳出刺来。”大高个挟鱼片入口,嚼了几下,“定是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的,虽然鲜美,却有喧宾夺主之嫌。其实这刀鱼自身已经非常鲜美,只要用蜜酒酿,加入清酱,清蒸既可。”
    他说话这会儿工夫,瓜皮小帽已经比他多吃了七、八口,满嘴鼓囊囊道:“你说你……当什么捕快,当厨子多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爹……”大高个叹了口气,挟了口豆腐,又接着叹气,“豆腐该用井水泡三次,去豆腥气才行,这豆腐最多才泡两次,这怎么能上桌呢。还有这炒笋片……”
    待他把桌上的菜点评一溜下来,瓜皮小帽已经把饭都吃完了,向店小二要茶水漱口,接着又让店小二端盆水来洗脸。
    “他们有辆大马车呢,咱们回去可以坐车,犯不上再骑马吃灰土。”瓜皮小帽拎着湿布巾,“这三日在马背上就没怎么下来过,都快把我颠散架了。”
    湿布巾擦过脸颊,露出原本就白皙粉嫩的皮肤,瓜皮小帽索性摘下帽子,自怀中取出木梳蘸水,将头发也重新梳理了一遍,编成辫子绾起。
    “你……你是姑娘?”齐丘氏愣住,原先以为她只是个长得分外俊秀的少年罢了。
    瓜皮小帽挑眉:“怎么,不行?”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六扇门中也有女儿家。”
    “少见多怪。”
    瓜皮小帽哼唧了一声,她本名袁今夏,今年十八,两年前因机缘巧合而入公门;与她同行者唤杨岳,年长她两岁。他二人皆在京城六扇门中当差。
    简单梳洗完毕,收好木梳,今夏闲坐无事,便颇惆怅地将那沓子银票望着,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叹得杨岳鸡皮疙瘩直起。
    她幽幽道:“大杨……”
    杨岳手脚麻利地把银票揣入怀中:“先放我这里,等回了衙门,再登记入册。”
    今夏泫然欲泣地将他望着:“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你娘四十都不到,说这话,当心她打断你的腿。”杨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今夏大义凛然道:“母上大人深明大义,知道我为五斗米忍辱负重,别说八十,就算说她是八千岁也没事。”
    杨岳点点头:“你的腿是没事,不过我爹会打断我的腿。为了我的腿,只能请你家八千岁大人节哀了。”
    杨岳口中的爹爹,便是杨程万,不仅是六扇门的捕头,还是今夏和杨岳的顶头上司。今夏的一身功夫,还有追踪等等技能,也都是杨程万所授。对于今夏来说,杨程万如师如父,断然是违逆不得的。


☆、第二章

两日之后,今夏与杨岳押着曹革和齐丘氏回到京城,他们才进六扇门,想先将人犯交给刑部大狱看管,迎面正碰上捕头童宇。童宇入公门五年,却是个惯会对上司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短短五年无甚功绩,竟也让他混上了捕头一职。
    “你们总算回来了!抓两个人犯而已,竟去五日,年纪轻轻,整日偷懒怎么行……”童宇不满意地摇着头,“这就是曹革和齐丘氏?”
    “是。”
    今夏对他原本就不待见,逼着自己在面皮上扯出点客套的笑意,拽着曹革就要接着往里走。
    可惜,童宇到底是十分碍眼。
    他往她跟前伸手一拦:“正好,把人交给我吧,曹革还涉及另外一宗通敌谋逆案,须得送往北镇抚司审讯。你们刚回来,蓬头垢面的,快去梳洗一番,我替你们把人送过去。”
    只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曹革就吓得面如土色,直往后躲:“不不……不不……我不去……”
    北镇抚司主管诏狱,又称为锦衣狱。现今世上人人皆知,诏狱与刑部大牢比起来,若说刑部大牢是天堂,那诏狱便是十八层地狱。一进诏狱,十九便无生理,狱内刑法残酷,入狱者五毒备尝,肢体不全。
    见童宇伸手就要来拽曹革,今夏便有点毛了。
    依着她原本的性情,这时候就该把童革一脚踹出三米远,不过这两年在衙门里面混饭吃,她也晓得自己是该拘一拘性子,官阶比自己高的,能不得罪最好还是不要得罪。每月二两银子的俸禄,虽说是寒酸了些,但也总是白花花的银子。
    一手拨开童宇,一手用力把曹革拽到身后,她勉强僵硬笑道:“童捕头,人犯是我和大杨辛辛苦苦风餐露宿追踪了几日,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了,还没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不太好吧?”
    被她挡了手,童宇脸色微沉:“我告诉你,这是锦衣卫要人,存心耽误者,视为同谋,你担当得起吗?!”
    “您这么说可不太合适,我们是底下苦当差的,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抓了这两人回来归案,怎么到您口中就成同谋了。”今夏干笑两声。在她看来,自己压着脾气,这般伏低做小,已经是憋屈得很。
    可惜童宇丝毫没领这份情。
    “少啰嗦,赶紧把人给我。”
    “你……”
    眼看今夏就要炸毛,杨岳忙打圆场道:“童捕头,曹革身犯命案,刚刚缉拿归案,还未过堂审讯,不如等到这里结案定罪之后再把人送过去。”他性子素来宽厚,是个不愿生事的,又知道童宇行事小人行径,得罪了他,免不了日后被他暗地里使袢。
    “那怎么行!锦衣卫要人谁敢耽误。你们俩别再啰嗦,否则得罪了他们,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正说着,捕头杨程万自廊下一瘸一拐地行过来,朴刀在腰间轻晃。杨岳忙迎上前唤道:“爹爹。”
    在杨程万面前,今夏收敛脾气,躬身拱手恭敬道:“头儿。”
    “童捕头!”杨程万先与童宇打招呼,“可是有事?”
    童宇虽与杨程万同为捕头,但向来是觉得杨程万这等瘸子也当捕头,着实是给六扇门丢人,当下重重一哼:“这两名要犯涉嫌通敌叛国,是锦衣卫要的人,我正要把人送过去,你这两徒儿竟然百般阻扰……”
    今夏打断他,急辩道:“人是我们刚抓回来的。”
    杨程万抬手制止今夏再说下去,淡淡道:“方才我见外间已有锦衣卫在等候,你们还不快把人交给童捕头。”
    “头儿!”今夏愤愤然。
    “快点。”
    杨程万发话,今夏不敢违逆,遂松了手,忿忿行到一旁。
    童宇没好气地拽过曹革。齐丘氏命不好,因与曹格私逃,被视为同谋,也被他一并带走。
    今夏在后头跟了几步,看着他带着两人拐过壁屏,侧堂老松下隐约可看见大红飞鱼服,果然是锦衣卫已经来了。自己前脚才到,他们后脚就跟过来,她疑心城门处便有锦衣卫的眼线,一入城他们便已知晓。
    她忿恨地咬牙,眼睁睁看着童宇把人交给锦衣卫。锦衣卫为首者背对着她,仅见身姿挺拔但看不见面目,倒是把童宇谄媚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
    今夏垂头丧气地复转回来,懊恼地瞥了眼杨程万:“头儿,你也忒让着他了。你说他到底是哪头的?六扇门的案子就可以不理,急巴巴地把人送去,谁不知道他是为了讨好锦衣卫。”
    杨岳叹了口气:“有句话至少他没说错,得罪了锦衣卫,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今夏狠狠道:“天下刑狱,有三法司就够了,偏偏要弄出个锦衣卫横加阻扰,那还要三法司干什么,简直形同虚设!”
    杨岳连忙就要去捂她的嘴,被今夏灵活闪过。
    “我的小爷,你消停点!这话可不敢乱说。”杨岳改敲她的头。
    “现下人犯还未归案就被他带走了,咱们这趟不是白跑了吗?!”今夏心疼得很,“原本还说抓到曹格,另有嘉赏,早知道是一场空,我也就省些力气了。”
    杨程万淡淡道:“人平安回来就好,你弟弟来问了你好几回,你回去看看吧。”
    确是惦记着家里人,又听弟弟来了好几次,不知道是否有事,今夏瞧向杨岳,不放心地叮嘱道:“嘉赏没有就算了,出差补助可一定得要回来,这件大事你可别办砸了。”
    杨岳没奈何地点头。
    今夏这才快步离开。
    正值春日,万树吐芽,京师繁华,人群熙熙攘攘。路两边各色店铺琳琅满目,面店里有蝴蝶面、水滑面、托掌面等等;糕饼店里有火烧、烙馍、银丝、油糕等等;精致些的糕饼还有象棋饼、骨牌糕、细皮薄脆、桃花烧卖等等。今夏闻着各色食物混杂在一块儿的香味,脚步轻快地在人群中穿梭着。
    路过糖食店时,她脚步略滞,摸出身上所剩余钱数了数,犹豫一瞬,还是数出三枚铜板买了一小包琥珀糖揣入怀中。
    绕过热闹的街市,拐进一条深巷,这巷子的前半截如个歪嘴葫芦般,巷口如葫芦口般又窄又小,进去之后却豁然开朗,过了第一个葫芦肚再行过小截窄道,便到了第二个葫芦肚。
    今夏行至葫芦肚东侧的一扇斑驳木门前,推了推,推不动,便敲了敲。
    片刻功夫,门吱嘎打开,一个新才留发、褐布圆领的少年朝她喜道:“姐!你回来了!”他正是今夏的弟弟,袁益。
    今夏伸手捋了几下他额前的短发,边朝内走边问道:“最近有没有人欺负你?”不大的小院内,一方石磨沉甸甸地盘踞在西侧,还有墙角一溜边的酱坛子,终日不散的豆腥味弥漫其间。
    “没有,自从你上次收拾了卖猪肉家的三小子,他们再也不敢撕我的书了。”袁益跟在她后头。
    看着自己这个纤弱有余刚勇不足的弟弟,今夏颇遗憾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她在他的这个年纪,已经是打遍全西凤街的孩子头,战绩累累,邻街常有来踢馆的,一概被她灭得服服帖帖。虽说因为在外打架而没少挨爹娘的揍,但要当人上人,总是要吃些苦中苦,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很。
    只可惜这人上人的辉煌时代与她的孩提时代一块儿终结,此后的日子……她颇惆怅地叹了口气,然后问:“……爹和娘卖豆腐还没回来?”
    袁益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指内屋,压低嗓门道:“爹爹卖豆腐去了,娘在里头睡着呢。昨晚她去了新丰桥头卖卤豆干,很晚才回来。”
    今夏望着内屋的窗子,心中暗叹,又从怀中摸出那包琥珀糖递给袁益。
    袁益打开来,看见是琥珀糖,埋怨道:“我都这么大了,姐你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哄。”
    “不想吃算了,”今夏伸手欲抢,“我自己留着。”
    袁益连忙躲开,迅速塞了一块入口,将剩下的包好揣入怀中。
    “杨头说你去衙门找了我几次,什么事?”今夏问他。
    袁益朝里屋努努嘴,小声道:“娘让我去的,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家里又缺钱了?”
    “收摊位费的董大肚这个月娶儿媳妇,娘说一定得送贺礼。”
    今夏诧异道:“我记得他去年就娶过儿媳妇了,怎么还娶?”
    “他有四个儿子呢。”
    “……”
    今夏扶额头呻吟了一声,忽又想到之前曹革塞给自己的那叠银票,愈发惆怅。
    里屋传来床板的声响,像是有人翻了个身,紧接着便听见声音:“夏儿,你回来了?”
    “呃。”今夏迈步进屋,见袁陈氏正起身,“娘,我把你吵醒了吧。”
    “没事,我本来就该起来了。”袁陈氏披上灰褐长袄,目光先在今夏身上打量了一番,“路上还好?没伤着吧?”
    “没有!当然没有。”今夏笑道。
    “人也抓着了?”
    “抓着了……”今夏支吾着。
    袁陈氏脸色一喜,手立时朝她伸过来:“你先前说这犯人要紧,抓着了有嘉赏,正好,把赏下来的银子给我,我得赶紧上街给董家买贺礼去。”
    今夏讪讪道:“没……没领到银子,人刚抓回来就被带到北镇抚司去了。”
    袁陈氏楞了片刻,随即道:“那北镇抚司也该给你银子啊,人是你抓的!”
    “是这么个理没错,可谁有能耐找锦衣卫讨银子去。”今夏不敢正视她,低下头用脚轻轻铲灰地上的小凹陷。
    听了这话,袁陈氏又发了一会儿楞,才皱眉道:“行了,你去洗洗换身衣裳吧,这身衣裳都快馊了。我早就说过,姑娘家当什么捕快,又苦又累还不像个样子,你和你爹当初若是肯听我的,把你嫁给城东头做糕饼的孙家,至少两家之间还能彼此帮衬着点。别看前年孙家落魄了些,今年孙家做桃花烧卖,卖得火红着呢,还在新丰桥买了个铺面。你当初若嫁入他家,现在说不定就是当少奶奶的命,何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孙吉星媳妇已经怀上了,你说你……”
    娘亲这番说辞是陈腔滥调,今夏早就听得习惯,诺诺地退了出来,朝袁益扮了个鬼脸,自去灶间烧水,以备沐浴之用。
    “姐,还有个事儿……”袁益跟进灶间来,帮着她舀水,一脸的神秘,“你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前日娘把王媒婆请来了。”
    闻言,今夏将眉毛轻轻一挑,警惕地盯住袁益。
    “我蹲窗户底下听了一会儿,这回娘看上的是易先生家的老三。”
    今夏受了惊吓般地将眉毛挑得更高了:“易先生?!就是……就是你的夫子?”
    袁益点点头。
    易先生正是袁益的私塾老师,家中三子,也皆是读书人,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今夏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上她?


☆、第三章

因为孩时战绩过丰,今夏的名头委实响亮了些,旧日里街坊邻里提起她来,常以夜叉、大虫等物作为后缀。她乍听时甚不自在,后来偶然间看了一闲书,书中的夜叉大虫是星宿下凡,世人皆惧,而后上了山当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对此颇为神往,对街坊邻里这般称呼便视为美称。
    她当了捕快之后,因算是官家的人,这美称在邻里口中便渐渐淡了,而袁家有个颇生猛的闺女倒是家家户户都知道的事,更别提媒婆了。袁陈氏拘不住闺女,眼见她一日比一日大了,无人上门提亲,很是惆怅。她咬着牙根狠狠地想:待我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不愁你们不上门求着我!
    为了攒嫁妆,袁陈氏日里卖豆腐,夜里卖豆干,很是艰苦。今夏为名头所累,身为一只颇具分量的赔钱货,在此事上没说话的份,只得夹着尾巴拼命抓贼,也很是艰苦。
    当下听说娘亲居然看上了易先生家的老三,今夏第一个反应便是娘亲到底攒了多少嫁妆,居然能让易家动心。再转而一想,娘亲这个主意着实一劳永逸:若是她嫁入易家,作为小舅子,袁益接下来几年的私塾费用便可全省下来,还有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都可免掉,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些开销都省下来,那嫁妆也可回本了。
    使劲敲了敲额头,今夏烦躁地看着灶膛里噼里啪啦燃烧的柴枝,又往里头塞了一把。
    上灯时分,金水河缓缓流淌,倒映出两岸无数璀璨灯火。
    河面上除了可听曲的画舫,还有划着船卖艺的,头上攒花的汉子打着赤膊,若岸上有人抛银钱下来,马上笑容可掬地唱个诺后便爬到船上高耸的竹竿上,朝水中一跃而下,在空中还有花活,或转身或翻筋斗,方才入水。
    岸上酒楼高低比邻,街面桥头小摊小担摆了一溜。
    今夏歪靠在桥栏小石狮子旁,百无聊赖地守着卤豆干的小摊子,听着旁边酒楼上传来的丝竹之音以及人声喧哗,目光定定落在河面上。她今夜原是来帮忙的,但娘亲大概是昨夜里受了些风,加上心中杂事烦闷,脑仁一直隐隐作疼。今夏劝她回家歇息,而袁陈氏不放心她照看摊子,今夏只得起誓赌咒百般保证会老老实实守着摊子绝不多事,袁陈氏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先行回去歇息。
    “来两串豆干,加辣油!”有个带笑的声音道。
    今夏回过神来,抬头看见杨岳,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送了两条腌鱼去你家,正碰见你娘,顺便把你的出差补助给她了,她说你在这里守着摊子。”杨岳也不见外,自己动手捞了串豆干,淋上辣油,“我爹说明日一早让咱们跟他去趟兵部司务厅。”
    “哦。”今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司务厅又丢东西了?”
    “鬼才知道。”杨岳循着她的目光往河面上望去,好奇道,“看什么呢?”
    “看见那个跳水杂耍的没有?”今夏努努嘴。
    随着她的话语声,赤膊汉子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自高杆上跃下,抱膝连打了三个筋斗,扑通一声穿入水中……正是春寒料峭时,河面虽未结冰,河水却是冷的刺骨,杨岳不禁缩了缩脖子,替那人打了个哆嗦。
    “我卖三串豆干的功夫,他都跳八回了。”今夏无限羡慕地望着爬上船的赤膊汉子,“他蹦跶一晚上就抵得上咱们一个月的月俸,你说咱们还当捕快干什么。”
    “你不嫌冷?”
    “你会嫌银子冷么?”
    今夏低头看向一堆小山般的卤豆干,也不知何时才能卖完,长叹口气。
    “又缺银子了?”杨岳很是了解她。
    今夏还未回答,摊子前便来了人——
    “要四串豆干,两串浇辣汁,两串洒梅子粉,越酸越好,我娘子现下就想吃点酸的。”宠溺的语气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正是陪着老婆来逛夜市的孙家老大孙吉星。
    尽管很不愿抬眼,但冲着收钱的份上,今夏还是快手快脚地弄好豆干递过去,面无表情道:“四个铜板,谢谢。”
    孙吉星付钱。孙氏接过卤豆干,眨眨眼看她:“咦,今夏,怎么是你在看摊子?你不用抓贼么?”
    “……咳咳……是特殊任务。”今夏压低声音凑过去,“近来官府正在部署一桩大行动,你们没事少在街面上走动,尤其你怀了身孕,磕着碰着就更不好了。”
    孙吉星一听便紧张起来:“当真?!”
    今夏示意他们看向旁边的杨岳,反问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两人杵在这里……真是为了卖豆干?”
    孙吉星忙搀着娘子急急回家去,杨岳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朝今夏诧异道:“好端端的,吓他们做什么?”
    “他们这对恩爱夫妻在我娘面前转悠一圈,我娘回去就得埋怨我一车的话,我还不能还嘴,真能把人生生憋屈死。”
    她烦恼地捏捏眉心,忽得听见左侧人群中起了一阵喧闹,正欲伸头张望,便见有一头戴飘飘巾身穿三镶道袍的男子跌过行人重重摔过来,不偏不倚正摔在她的豆干摊子上,立时卤豆干洒了一地,各色酱汁四下飞溅!
    “喂!你……”
    见他手上尚拿着一付赛黄金熟铜铃杵,显然是走街的算命先生,今夏伸手欲去拉她,不料算命先生反手挥来,袖底露出雪亮的长匕首,蓝芒冰冷,一望便知刀刃上抹了剧毒。
    “小心!”杨岳大骇,抢上前去。
    这一生变甚是突然,饶得今夏反应机敏,及时侧身,匕首斜斜削去她半幅衣袖。
    杨岳已出手,却有人后发先至,只见一青影掠过,凌空飞腿直接将算命先生踢得呕出鲜血,只能撑在地上勉力挣扎着。
    “说!把密报藏在哪里?”
    来者身穿竹青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带,甚是轩昂齐整,一脚踏在算命先生持匕首的手腕上,语气冰冷得像是渗出丝丝寒气。
    “……不知道!”算命先生疼得冷汗直冒。
    这位青衫者,今夏认得。
    当今天下,位高权重者,刨去高高在上却只一心向道的世宗,独剩下二人。一个是严嵩,内阁首辅,在朝中结党营私,自不必说。还有一人,陆炳,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他和世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哥们,还曾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中救出世宗。他和世宗的关系就一个字铁两个字瓷实三个字没的说。陆炳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官,虽说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但至少恪尽职守,也确实平反了诏狱中不少冤案,不过满朝皆知,他与严嵩交好。
    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大人的风采,今夏是领略过的,陆炳其人剑眉星目长须飘飘器宇轩昂,目光流转,不怒而威,很是慑人。
    而今夏眼前的这位青衫者,正是陆炳的儿子,陆绎。陆炳是武状元出身,而据说陆绎武功高强,不在其父之下,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她看来,就相貌而言,陆绎应该是肖似其母,威武不足而俊秀有余,唯独那双眸子酷似其父,神色间波澜不惊,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沉稳,又多了几分清冷。
    陆绎的脚微旋,加了点力道,今夏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算命先生手腕骨头在噼啪作响。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声音凄厉之极。
    这位算命先生身携抹毒匕首,自然绝非善类,今夏虽然知道锦衣卫向来手重,但他这般逼供,她还是有点忍不住,上前开口道:“不知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审讯也该……”
    她话才说了一半,陆绎连眼皮都未抬,衣襟摆动,露出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冷冷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一见来者是锦衣卫,周遭围观的百姓饶得再好奇,也不敢再看下去,悄然无声地迅速散开。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新丰桥头很快变得冷冷清清。
    其间又有四人赶到,皆清一色万字巾青蓝长身罩甲革带皂皮靴,正是锦衣卫千百户的装束。这四人至陆绎前,恭敬施礼禀报道:“陆大人,曹格已死。”
    今夏听见曹格两个字,已然明白了点什么,免不了暗叹口气:不过半日功夫,曹格果然受不酷刑,给折腾死了。
    当捕快这两年多,今夏性子自是拘了不少,给自己也书了许多人生格言,例如: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等。给自己的人生规划,自然是朝着俊杰这条路奔。当下她虽然看不惯锦衣卫这幅高高在上的德行,可六扇门也确是无权干涉锦衣卫的案子,原也想走,但目光落到一地豆腐渣,再想到娘亲的脸色,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格言就适时地冒出来。
    她尽可能让声音带上点哭腔,最好有楚楚可怜的效果:“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摊子啊!”
    没人应,也许压根没人听见。
    陆绎不堪其烦地皱了下眉头,指着算命先生道:“带回诏狱!”
    算命先生自是知道诏狱可怖之处,脸色惨变,忽然猛力起身挣扎,竟不是为了逃走,而是揉身扑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
    那毒甚是霸道,不过眨眼功夫,算命先生口吐黑血,一命呜呼。
    陆绎眉头紧锁,言简意赅地下令道:“搜身。”
    四名锦衣卫将算命先生的尸首一通细搜,她与杨岳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从头到脚,解开尸首的发髻,再到贴身衣物,连鞋底都被划开来,以防藏物。
    “活做得还挺细。”杨岳瞧着,朝今夏耳语。
    今夏对此不屑一顾:“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准,一帮子粗人。”
    陆绎背对着他们俩,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微微侧头,余光寒冷如冰,弄得本待说话的杨岳收了声。
    “陆大人,没有!”搜查完毕,千百户向陆绎禀道。
    “你猜他们在找什么?”出于捕快的本能,杨岳很好奇,压低声音问今夏。
    之前杨岳说兵部司务厅丢了东西,而曹格正是兵部的,今夏心中已经隐隐猜到,只是不便说出,便道:“这还用说,肯定是关系国家大事的大案。”
    陆绎再次侧头,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底寒光的意思很明显:闭嘴!
    现下对于今夏来说,迫在眉睫的事情倒不是什么军国大事,而是眼跟前这个被砸烂的豆干摊子,于是她再度开口,语气诚恳而朴实:“官爷,我这些豆干其实不贵,您给个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与此同时,其中一名千百户满面担忧地对陆绎道:“两个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图,都督那边……”
    “咳咳,”今夏迫不得已在后头提高了嗓门:“几位官爷,你们至少应该赔点银子吧!”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很难让人忽视,这下子,不仅仅陆绎,连一众锦衣卫也都全看过来了。
    “二两银子就够了。”今夏陪着笑,示意他们去看一地的卤豆干碎渣。
    “找死啊你!还不赶紧滚!”
    一名千百户恶形恶状朝她喝道。
    在银两问题上,今夏向来很有韧性,寸步不移:“赔了银子我就走,不然我没法跟我娘交代。”
    “你……”
    千百户逼上前作势欲打,被陆绎一个厌烦的摆手制止住。
    “给她银子让他们滚!”大事当前,陆绎显然不愿多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见无关的闲杂人等。
    他的命令千百户不敢不听,只得取出钱袋,丢了二两银子给今夏。
    今夏喜滋滋地收好银子,与杨岳准备离开,行出几步之后,刹住脚步回头看向陆绎,心情甚好地提醒道:“我不知道诸位官爷在找什么,不过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湿,我猜他在之前刚刚去过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桥洞之类的。”
    陆绎盯了她一眼,然后单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过青苔的痕迹。
    “那个地方有点高,所以他把脚垫起来了,左手扶着墙,用右手去够。”今夏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左手的指甲缝里会留有青苔屑。”
    陆绎执起尸首的左手仔细察看,果然在中指缝中发现几星青绿,若有所思。
    今夏见他已经明白,便转身离开,身上揣着二两银子,脚步比平常轻快许多。
    “早就说他们是一帮子粗人,就知道打打杀杀,上不得台面。”对于锦衣卫这套作风,她很是不屑,边走边朝杨岳道。“他们若是能干些,明天早上咱们就不用去兵部司务厅了。”
    “你又知道?”
    “人都死光了,东西也找着了,还有我们什么事。”今夏想想又觉得有点惋惜,“早知道曹格通敌,赏格也该高些才对!”
    半个时辰后,裹在油布内的蓟州布防图在一处桥墩凹处被找到。算命先生真名为宋永文,实际上是隐藏在京城内的双面细作,专门收集情报然后高价卖出。曹格得罪上司,被调离京城,为报复偷出布防图卖给宋永文,而后携齐丘氏私逃。
    案情告结,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深夜进宫,世宗余怒未消,下令革去兵部尚书,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一年俸禄。


☆、第四章

“人都死了,才要我们去查,早干嘛去了?!”
    衙门偏厅内,今夏斜歪在梨木圆后背交椅中,不满地看着一纸公文。
    “人死了,可银子没找着。十万两修河银款总得追回来吧。”杨岳接过她手中那纸公文,也有些愤然,“周显已不过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郎中,他怎么可能有胆子吞下十万两修河款。以为人死了就能把事情全推他身上!”
    周显已,浙江吴兴人,嘉靖二十一年进士,嘉靖二十三年任户科给事中,嘉靖三十一年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领十万修河银两,奉命修整扬州河堤。至扬州后,迟迟未兴工事。而后被查明私吞修河工款,周畏罪自杀。
    “有什么可查的,严世蕃是工部左侍郎,但凡工程款项,有不经他手的么?”今夏冷哼,“若能到他家去,保管一查一个准!”
    “夏儿!”
    杨程万喝止住她。
    严世蕃是当朝首辅严嵩之子,严嵩权倾朝野,几乎一手遮天。而严世蕃所任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称得上是朝廷中最肥的差事。今夏叹了一叹,当今世道,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严世蕃任此职,简直就是给他脖子上直接挂张大饼,他想怎么贪就怎么贪,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爹……”杨岳直摇头,“这差事没法接,查不出来是我们无能,可真查出来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杨程万揭开茶盖,轻轻撩开浮沫,看着升腾热气中茶针沉浮,淡淡道:“没办法了,大理寺左寺丞相刘相左刘大人亲自点了名要我去,你们俩回家收拾行装,随我去趟扬州吧。”
    “头儿,我和大杨去就行了,您就在京城歇歇吧。”今夏道,“江南潮湿得很,您这腿到了那里肯定要闹毛病。”她料定此行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杨程万年纪渐大,又有腿疾,何苦淌这趟浑水,不如好好将养着。
    杨程万摇摇头:“此案还有锦衣卫协办,你们两个如何盯得住。”
    锦衣卫!
    今夏与杨岳相视一眼,眼底不约而同地现出艰难之色。
    作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既然与严嵩交好,那么在今夏看来,锦衣卫此行自然不会是为了给严嵩拆台。此番锦衣卫协办此案,最大的可能便是要替严嵩消灭一切不利的罪证。
    “派哪个锦衣卫?”今夏默默问道。
    “锦衣卫经历陆绎。”杨程万仍是淡淡的。
    今夏与杨岳却是同时一惊。十万两修河款,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竟然需要动用陆绎?
    只诧异了半柱香功夫,今夏就已然回过味来了:朝中官员升迁,若规规矩矩地便得颇花费些年月,三年一次按考评升迁;想升得快些的就得立些大功,还得给皇帝老儿印象好。陆绎有他老子的光环在,皇帝老儿对他定然印象颇佳,再立上些功绩,没准能从七品经历直接升到四品指挥佥事也没准。
    “头儿,那这案还怎么查?”今夏没精打采地看向杨程万。
    “我们只做分内事,别的不必管。”
    杨程万淡淡道。
    闻言,今夏与杨岳皆无法,便不再多言,各自回去收拾行装。
    袁陈氏原本安排了两日后让今夏去见见易家长辈,还咬咬牙给她做套像样的海棠红大袖衫子,好歹让她看起来有点文静娟秀的模样。未料到今夏马上要动身去扬州,加上路上功夫,怎么也得去个一两个月。
    “这如何是好?要不我和杨捕头说一声,让他这趟就莫带你去了。”袁陈氏急道。
    今夏连连摆手:“娘,这可使不得,此案非同小可,十万两修河款下落不明,我不去就是渎职。再说,若能找到修河款,肯定会有嘉奖。”
    对公门中事一知半解,袁陈氏反驳不了她,只得叨叨道:“易家老三你见过的吧?”
    “不记得了。”今夏忙道。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上个月才送了筐炭去他家中。”
    “我就记得那筐炭挺贵的。”
    袁陈氏无奈地盯了她看一会儿,直看得今夏全身发毛:“你这孩子,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吧?”
    “娘……”今夏忙好言好语劝她,“我真不记得他什么样。”
    “不记得就算了,这事反正有我替你做主。”袁陈氏叨咕着,“易家是读书人,斯斯文文的,嫁过去也不会委屈了你……”
    “娘,娘!这事不急啊,等我回来咱们再说!您千万别急啊!”今夏连忙道,同时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行装,又从怀中掏出四两银子递给袁陈氏,“这趟出门时候久,我先从衙门预支了这两月俸禄,您先留着用。”
    袁陈氏收好银子,送今夏至门口,交代道:“路上自己小心,凡事不可逞强。”
    “放心吧,没事。”
    今夏拎着包裹往衙门走,想着怀里所剩无几的铜板,默默叹了又叹。
    从京城到扬州,有南北大运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却一路颠簸。河道内有官府的官船,被称为站船,取驿中之驿站的意思。杨程万等人随着刘相左上了站船,得知锦衣卫经历陆绎早已上船,且已等了他们半个时辰。
    “陆大人已在舱内歇息,命我等不可打扰。”船工向刘相左试探问道,“是否要小人通报一声?”
    大理寺左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儿,自是比从七品锦衣卫经历要高,不过刘相左却是气短得很,更不敢让陆绎前来参见,讪讪笑道:“不急不急,过会儿再说吧。”
    官船上的人,常年与各级官员打交道,看人下菜碟的自然占多数。杨程万等人不过是没品没阶的官役,自是不会有人把他们当回事。当下船工只是告诉他们各自船舱位置,便忙着引刘相左去船舱。
    官船有官船的规则,有品阶的官儿所住船舱在上层,宽敞明亮整洁;而像今夏等不入流的小吏只能住下边的船舱,狭小阴暗且潮湿。至于船工所住之处更差,只能几个人挤一间窄小船舱。
    杨岳先陪着杨程万进船舱,替他煮上家中带出来的茶沫子,待茶香驱走室内霉味,才请爹爹歇息。今夏不习惯船舱狭小,那股经年不散的霉味更让人觉得憋气得很,便独自到甲板上透气。
    南北大运河水道修于永乐年间,自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供应北方城市与驻军。河面上,漕运的船只络绎不绝,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出没波涛之中。南方稻米漕运北上,无数粮食遗漏河内,养得水道内鱼肥鸭壮。
    今夏俯在船栏上,盯着野鸭子,眼神有点发直。
    杨岳上甲板来寻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肥啊!”
    “是吧,”今夏连连点点表示赞同,双手握拳痛惜道,“早知道平日无事就该来这边逮野鸭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呢。”
    “卖了多可惜,好吃着呢。这野鸭子肉紧,和家鸭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厚片,放温油里滑一滑,”说起烹调,杨岳就有些刹不住,“雪梨洗干净也切片,两片雪梨夹一片鸭肉,放入油中反复炸,炸到鸭肉酥烂,那味道……”
    “别招我,正饿着呢!”
    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钱,本想到衙门里蹭顿饭,可为了赶船,连饭都没蹭上。站船上没到饭点是没东西吃的,现下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似早知她会饿,杨岳自怀中取出样物件递过去。
    低首一看,是用层层油纸包好的葱油饼,今夏感激叹道:“知我者也!”顾不得多说,她先解开油纸,连咬了几口,大嚼起来。
    “又没吃饭?”
    今夏瞥了他一眼,边嚼边答道:“小爷……忙……”
    “缺钱也不能不吃饭啊你!我听说你预支了这两月的月俸。”杨岳皱着眉头看她,“你到底得攒多少嫁妆才能嫁出去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他当年也是今夏的手下败将之一。
    葱油饼不大,今夏再接再厉咬几口,便吃光了。
    “别提了,这次不光是钱两的问题,比这还麻烦。”今夏用袖子抹抹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看我娘的架势,这回的亲事她是志在必得。”
    话音刚落,杨岳就笑开了:“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霉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今夏恼怒地瞪着他:“滚!”
    杨岳尽量忍住笑,温和道:“夏爷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倒霉……不不不,哪家有这么大福气?”
    今夏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记得,是你弟弟的夫子吧。”杨岳点头赞叹道,“还是你娘想得长远,把你嫁过去,以后的束脩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还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逢年过节花样八门的礼,就全省了。”今夏补充道,“一年划拉下来,能省不少银子呢。”
    “这么好的事!你还不赶紧嫁了。”
    杨岳嘿嘿直笑,躲开今夏踹过来的两脚。
    “小爷我现在过得是憋屈了点,可好歹落个自在。易家那几个儿子,整日里满口只会‘之乎者也’,身子骨弱得风吹吹就倒了,我凭什么嫁过去给他家当牛做马。”今夏很是不忿,“真嫁过去还不得把我憋屈死!”
    “你冲我嚷嚷有什么用,跟你娘说去。”杨岳还是笑。
    “我娘就认钱,没钱怎么跟她说……唉,不提这些糟心事了!”今夏看着杨岳,忽然计上心头,“要不,我跟我娘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杨岳差点一头栽下河去。
    “我就委屈点,跟你凑合凑合过算了?”今夏思考地看着他。
    杨岳头摇地脖子都快抽筋了:“千万别,我高攀不起,你可不能这么委屈自己!真的!”
    今夏眯眼探究地盯着他。
    杨岳一脸肃穆,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真诚些。
    过了半晌,今夏才悠悠叹了口气:“是不行,你睡觉还打呼噜呢,谁受得了。”
    她怅然转过身,陡然发现身后不远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醒目的大红飞鱼蟒袍,腰束鸾带,配绣春刀……
    陆绎!


☆、第五章

陆绎似乎没留意到他们,他手上端着一盖杯,赏着江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隐。
    依着今夏的想法,横竖他没瞧见,自己也犯不上去见礼,偷偷溜开才是方便。没准陆绎还记得那晚新丰桥头的事,若是认出他们俩来,想起那二两银子,很难说对她会有什么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她晦气也说不定。
    而杨岳迟疑一瞬,想着官阶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礼,已忙上前一步施礼道:“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今夏来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礼:“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陆绎抬起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这般近的距离,今夏瞧他面上并无异色,想是没认出来,便暗暗松了口气。
    “杨程万杨捕头何在?”陆绎问道。
    “我爹爹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答道。
    陆绎手略一抬,向着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带路,端着的茶碗顺手往旁边一递,正是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这动作着实过于顺手,自然而流畅,至于于今夏在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动自觉地接过茶碗,替他捧着。
    杨岳带着陆绎往杨程万歇息的船舱去。
    今夏在其后,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这才回过神来,为瞬间从捕快变成小厮的遭遇默了默,然后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诧异:他为何不先去见刘相左,而是要先见杨头儿?
    行至杨程万船舱前,杨岳轻叩舱门,唤道:“爹,经历陆大人来了。”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我爹他年纪大了,耳朵也有点背,可能没听见……”杨岳忙向陆绎解释道,“陆大人千万别见怪,要不回头等他醒了,我再告诉他?”
    陆绎不答话,面如冰雕,静静地立在舱门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经历大人……”
    今夏担忧这位锦衣卫经历是故意想找杨程万的麻烦,也开口打圆场。她刚张口,舱门就吱嘎一声被打开,杨程万披衣立在门口:“经历大人,杨程万天残之人,还请恕礼数不周之罪。”
    “杨前辈客气。”陆绎的语气甚是温和。
    杨程万淡淡一笑,往里让去,将陆绎请进了船舱。
    杨岳和今夏两人当仁不让地跟进来。陆绎本已落座,正待与杨程万交谈,见他二人一左一右门神般杵在眼跟前,神情淡淡的,只是不说话。
    “你们俩,出去。”杨程万朝左右道。
    杨岳与今夏不敢违逆,乖乖出去,把舱门复关好。
    “杨前辈……”陆绎刚开口。
    “经历大人稍候片刻。”
    杨程万行至门口,一把拉开舱门,各自拿着皮制小听瓮贴在舱门上偷听的今夏和杨岳差点跌进来。将小听瓮尽数收缴,杨程万瞪了他们俩一眼:“天黑之前,关于这艘船,还有船上的人,我要你们都做到心中有数。”
    “爹……”
    “头儿……”
    两人同时哀号出声。
    “我随时抽查。”杨程万简要道,随之将门关上,转身朝陆绎笑道,“犬子徒儿顽劣,让您见笑了。”
    陆绎此时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经提过,当年在锦衣卫中,您的追踪术无人能及,堪称一绝,现下后继有人,也是件好事。”
    杨程万不置可否,只问道:“令尊身体可还好?”
    “还是老毛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陆绎不动声色地察看杨程万,“我常劝他将养着,可他也听不进,闲下来常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儿。家父多次提起过你,心里是很盼望你能回去帮他。”
    “多谢他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杨程万淡淡笑着,疏离而客套。
    “家父让我带句话给您——”陆绎注视着他,“——死者已矣。”
    闻言,杨程万静静而坐,良久才缓缓道:“以前,我也认得一位从七品锦衣卫经历,官阶职位都与大人一样,他姓沈。”
    陆绎静默着,这位沈姓从七品锦衣卫经历,他知道。
    沈鍊,字纯甫,江西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秉性刚直,因亲眼目睹“庚戌之变”,百姓家破人亡惨剧,沈鍊忍无可忍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结果被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而后,沈鍊被杀害于宣府,儿子沈衮、沈褒被关入监牢活活打死。
    杨程万涩然苦笑道:“当年,令尊虽然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但对我和沈鍊却另眼相待,甚至与兄弟相称。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报答不了了。如今的杨程万已不中用,既老且残,只能在衙门里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面前的人不过四十多岁,却是半鬓花白,疲态备显,与爹爹描述中那位屡破奇案的锦衣卫镇抚相距甚远。究竟这是表相还是他当真心如枯槁?陆绎注视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辈不必现在就匆匆决定。此番扬州之行,言渊年少,还要仰仗前辈多多指点教导才是。”
    “经历大人客气,岂敢岂敢。”杨程万忙道。
    陆绎再不多话,起身拱手,告辞而出。
    舱房内仅余杨程万一人,复坐回椅子上,静静看着对面那杯茶水,目光复杂。
    站船夜泊,半宿无事,到了天蒙蒙亮时,却闹起了大动静。
    今夏睡得迷迷瞪瞪,只听见舱门被敲得震天响,还以为是走了水的大事,忙披衣起来开门。门一开便被两名头戴墨色折檐毡帽身穿青衣束黄战裙的官兵强行闯入,话也不多说,径直将舱内物件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发现,又转向今夏……
    “搜她的身!”其中一人道。
    “慢着!”这帮人无礼至极,今夏已是气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饭,你们丢了东西与我有何相干,凭什么来搜?!”
    “好大胆子,小小一名贱吏,胆敢这般说话!”高个官兵疾言厉色道,“眼下丢失的可是仇大将军为母贺寿的生辰纲,别说搜你的身,就是拿你的命来也不够抵。”
    原来是仇鸾的手下,难怪如此嚣张,今夏冷哼道:“虽说你家将军现在圣恩宠眷,可小爷我劝你们一句,公门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凡事莫做绝了!”
    高个官兵压根不理会,上前就要搜她的身。今夏急退两步,飞腿踢出,干脆利落地将那官兵踢得踉跄后跌。
    “以为小爷好欺负么?哼!”
    “你个小娘皮儿,”高个官兵扶着舱壁站起身,拔出腰际佩刀,恼怒道,“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着那刀劈过来,不避不让,待那刀险险到了眼前才飞快一偏头,朴刀砍入门板之中。
    “嗤……久闻仇大将军带兵有方,捷报频传,连杀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折子请功,难怪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真是没错。”
    今夏笑着嘲讽道。
    两名官兵怒气更甚,正欲再砍杀过来。正巧杨岳赶了过来,看见今夏无恙才松了口气,忙打圆场道:“大家都是公门中人,为国效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边说着,他边把今夏往外拽,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帮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爹在外头等着呢。”
    今夏被他直拽到甲板上,看见甲板上数十支火把,将船照得亮如白昼。船头密密麻麻全是人,不仅船工都被赶了出来,连杨程万、刘相左还有陆绎等人也都在。一人头戴红缨花尖顶明铁盔身穿鱼鳞叶齐腰明甲皮毛缘边,按理说该是威风凛凛才是,但此人却是一副祸事临头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身旁紧跟着一名旗牌官,身后还有众多军士。
    “头儿。”今夏靠到杨程万旁边,忿忿不平低声道,“这帮人忒嚣张了。”
    之前那两名官兵也从舱内冲出来,指着今夏朝为首那人嚷嚷道:“这小娘皮儿不让我们搜,还敢动手,出口侮辱大将军,肯定就是她……”
    “废话!屋子里翻了个遍就算了,还想搜小爷身。当小爷是软柿子啊,你捏一个试试,看我不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气十足地嚷回去。
    “搜身?”杨程万诧异地一本正经,“参将大人不是说生辰纲有七、八大箱,难不成我这小徒儿身上装得下?”
    王方兴,仇鸾帐下参将,见属下如此不检点,还是在锦衣卫经历和大理寺左寺丞面前,顿觉颜面尽失,狠狠扇了高个官兵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滚!”
    刘相左作为此间官阶最高的人,却也是个脾气最温吞的老实人,深知仇大将军的人是须给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气恼,温和问道:“王参将,我等还有公务在身,若是已经搜查完毕,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兴连忙施礼道:“卑职管束不周,手下鲁莽行事,惊扰了大人休息,请大人千万恕罪,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刘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舱,背影很快消失。
    “陆经历……”
    王方兴转向陆绎,正要说话,便听陆绎冷冷道:“王大人,这生辰纲是何时丢的?”
    “丑时二刻过后,因为丑时二刻交班时,箱子都还在。”王方兴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说话的档儿,今夏歪靠在杨岳身上,困得直打哈欠,预备着若没自己啥事就回去接着睡回笼觉。她对这位仇鸾大将军着实无甚好感,他的生辰纲丢了,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杨捕头,”陆绎转向杨程万道,“素闻您的追踪术不凡,不如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能找到线索,有助于王参将追查生辰纲下落。”
    “这,还请大人恕罪。”杨程万佝偻着身子,道,“经历大人抬举原不应推迟,但我这眼睛到了夜里头倒有一大半东西都是双影,实在是不好使。”
    王方兴见他佝偻着身子,腿又是瘸的,也未将他放在眼中,只是碍于陆绎的面子不好开口推却。
    “如此……”陆绎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转而道,“那不如让你徒儿去看看吧。”
    他这般说来,杨程万自然不好再推辞,转头朝杨岳今夏吩咐道:“你俩就上船去,要仔细……”
    “头儿,我何时不仔细了?”今夏奇道。
    杨程万狠瞪她一眼,仍叮嘱道:“仇大将军的生辰纲非同一般,你二人细细留意,且不可胡乱说话,明白么?”
    今夏楞了一瞬,不能尽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毕竟是父子俩,杨岳已隐隐意识到此事有蹊跷之处,与爹爹对视一眼,方与今夏登上邻船。


☆、第六章

  押送生辰纲的这只站船与今夏她们所乘之船要大许多,生辰纲的那批箱子就存放在军士们舱房的下面,且有军士把守门外。据王方兴所说,两个时辰便换一次岗,船舱内外皆有军士守着。
  “里头的军士莫不成被杀了?”今夏边行边随口问。
  “那倒没有,他们全都昏倒在地。”
  “中了迷香?还是蒙汗药?船上负责饮食是谁?还在吗?”她习惯性地连珠问道。
  答话的旗牌官瞥了她一眼,瞧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儿,生得一派天真浪漫模样,问起话来却是老成得很,当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船上大伙儿的吃食都是一样的,且晚饭后才换得班,之后他们并未吃过别的东西。
  有军士在前头引着他们往存放生辰纲的船舱去,今夏行得甚慢,一路东看西瞅,刚弯腰入舱口,便刹住脚步,连着嗅了好几下,笑眯眯道:
  “大杨,你闻,这迷香真不错,还是韭菜味的。”
  杨岳也跟着嗅,道:“这船上晚上准吃韭菜炒鸡卵了。”
  “我说呢,怎么我一闻就饿了呢。”
  今夏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饿的时候吗?”杨岳顺口调侃道,探身到舱内,看见三、四名军士歪歪斜斜地瘫坐在地上,确是一副中了迷香的模样。
  陆绎随后进来,淡淡地打量仓内,此仓长两丈不到,宽约丈许,仅有一门一窗,与寻常船舱无异。
  “生辰纲一共有几大箱?”他问王方兴。
  “共有八箱,不光是金银首饰等等,其中还有字画与丝帛。”王方兴唉声叹气,“临行前仇大将军是再三叮嘱,我也是小心谨慎,这船只运生辰纲,不敢让其他人等上船来,免得人多手杂。可谁想得到这贼人这般狡猾……”
  陆绎漫不经心地听着王方兴诉苦,看见今夏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轻刮了下,放到鼻端轻嗅。
  地上随处可见点点滴滴的蜡油!其上脚印纵横!
  “这么多蜡油?”她自言自语。
  “哦……这个是……”旗牌官忙解释道,“我因怕字画、丝帛等物受船上的潮气,所以特地用蜡将接口处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参将大人回禀过的。”
  王方兴闻言点头:“是这么回事,那些字画名贵得很,生了霉斑就不好了。”
  “看不出你们还是个精细人。”今夏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通透小巧的水晶圆片,在火光下细细端详蜡油。
  杨岳在昏迷的军士前蹲下来,靠近口鼻处闻了闻,嫌恶地皱皱眉头。
  陆绎执起另一军士的手腕,修长手指搭到军士脉搏之上,仔细把脉。王方兴满面焦灼地在旁望着,忍不住问:“……如何?”
  直过了半晌,陆绎才放下军士手腕,朝王方兴淡淡道:“性命无忧,再等一、两个时辰,待药效一过便可醒。”
  “那就好,那就好。”王方兴焦急地握着拳,道,“说不定他们见过贼人,醒了之后能说出线索来。”
  此时今夏丢了蜡脂碎屑,手持火烛,绕着这间舱室慢慢而行,时而偏头细看舱壁上的划痕,时而低头伸手丈量地板,最后停在窗前,又拿水晶圆片照着窗框细看……
  王方兴不知道这两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么鬼,见他们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又不说有什么线索,心下已经是极不耐烦,若非碍于陆绎的面子,早就将他二人轰将出去。
  自那夜在新丰桥头,听今夏出言点出算命先生衣着上的破绽,现下又晓得她跟随杨程万,陆绎倒是十分想见识一下父亲口中所说的追踪术,故而不急不躁,慢慢等他二人在室内勘查。
  所看到的细节越多,今夏目中的疑惑也渐增,与杨岳对视片刻之后,便有些明白之前杨程万所叮嘱的话——“且不可胡乱说话”。只是若案情果真如此,那着实无趣得很,她直起腰暗自撇嘴,想着还是早些回船睡个回笼觉是正经。
  “两位可是有线索了?”没有漏过她的细微表情,陆绎立时问道。
  “这个……”今夏先看了眼杨岳,才慢吞吞道,“贼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我等只怕是无能为力。”
  杨岳在旁连连点头,看不出是在赞同她的话,还是在赞许她说的好。
  王方兴摆摆手,一脸早就料到的模样:“这又不是寻常偷鸡摸狗,你等查不出来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来也就不指望你们,下船去吧。”
  倦倦打了个呵欠,今夏也不打算与他一般见识,拖上杨岳便打算走了,却又听见王方兴还在背后朝陆绎感慨……
  “其实我知道,现在京城里头的案子几乎都是锦衣卫在办,六扇门不过是虚有其名,养着一帮子闲人,常常案子查不出来又推给你们……”
  听到此处,今夏刹住脚步,转头看向王方兴道:“我等虽不才,但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只是我担心说了出来,参将大人也未必拿得住他们。”
  王方兴完全未将她放在眼中,干笑道:“笑话,我等守卫边关,斩杀胡人,岂有拿不住毛贼的道理。你这小捕快不必说这些唬人的话,究竟有何线索倒是说说。”
  “你这些箱子是黑漆樟木箱,长两尺八,宽一尺六,高两尺一,没错吧?”今夏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方兴连同手下旗牌官一下子愣住。
  “你,你见过这些箱子?”
  “不过是循痕推测而已,地上这么多蜡油的痕迹,想装着不知道都难。”今夏接着道,“我方才说参将大人未必拿得住他们,是因为这伙贼人人数众多,有恃无恐,十分嚣张,压根未把王方兴一众军士放在眼中。”
  “何以见得?”陆绎盯着她追问道。
  今夏指指舱壁上好几处划痕:“墙都划成这样,搬箱子时的动静可想而知,闹这么大动静,只能说明这帮贼人有恃无恐。”
  “你怎么知道这些划痕是贼人所划,说不定是军士们搬箱子进来时划到的。”
  今夏将手中的水晶圆片递过去,示意他自己看,然后道:“方向不一样,刮出来的痕迹也不同,你仔细看划痕细微处。”
  水晶圆片接在手中,尚带着些许她的手温,光滑润泽,陆绎低头看去,水晶精致小巧,中凹边凸,隔着水晶片望去,可将物体放大数倍。划痕细微处,木屑卷边,方向果然与她所比划的一样是朝上,自然是将箱子抬起时划到的。
  杨岳重重地咳嗽几声,示意今夏不可再说下去,他才方道:“虽然能看出些许线索,但此案复杂,我等只是一应小捕快,经验尚浅,只知是一伙江洋大盗所为,人数应在四至六人之间,作案手法娴熟,显然是惯犯,此刻只怕已经顺水而下,远在几里之外,追踪不易。”
  今夏斜眼睇他,总算勉强忍住不说话。
  王方兴呆呆听了半日,直至此时方才插得上口,连连点头道:“这河道分支甚多,若贼人已经顺水而下,如何追踪得到?王某身受大将军厚恩,如今生辰纲被劫,贼人无踪,实在无颜回去见大将军。”
  丝毫没有照顾王方兴情绪的认知,今夏戏谑道:“王大人千万想开些,莫做轻生之举,否则岂不可惜了眼下这套富贵……”
  “你……这是何意?”王方兴猛地盯住今夏,目光中有着明显的怒意。
  “她的意思是说,王大人能在仇大将军麾下做事,这套富贵不易,我等着实羡慕得很,羡慕得很。”杨岳抢在今夏开口前打圆场,朝王方兴拱手道:“我等不才,无法帮上忙,还请大人见谅。”言下之意便是打算告辞了。
  对于他们,王方兴似乎也已用尽耐心,颇不满地打了个请便的手势,眼见着今夏与杨岳出了舱室,才朝陆绎干笑道:“你瞧瞧,这些六扇门的人,要么推脱双目有疾,要么就只会说得天花乱坠,半点事情也做不来。”
  陆绎轻咳两声,也朝王方兴拱手告辞道:“大人也不必过忧,待军士醒后,也许尚有转机也不一定。”
  王方兴只作愁眉苦脸状,还礼后请旗牌官将陆绎送下了船。
  复回到站船上,天蒙蒙泛着鱼肚白,河面晨雾蒙蒙,寒意沁人。
  “哼!小爷放他一马,他倒当我们是吃素的!”今夏在寒气中缩着脖子恼怒道,“不识抬举!”
  杨岳回首望了眼王方兴的站船,才朝她道:“爹爹再三交代莫要胡说,你方才说些什么?幸好我把话兜回来,否则又是麻烦。”
  “就是看不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今夏不满道,“别的都不提,无端地搅了我的好觉,闹得鸡犬不宁,不过是为了拖这一船人为他做个见证罢了。”
  杨岳岂能不知王方兴的用意,只是他们身为小小捕快,莫说翻江倒海,便是连个水花儿都溅不起来,遇着官儿,也只能忍气吞声装聋作哑。
  “夏爷,等您有朝一日高升首辅的时候再逞能行不行……衙门俸禄不多,好歹也是笔银子啊。”
  杨岳戳戳她额头。
  “知道了知道了,看在银子的份上,下次我会再忍忍。”今夏没奈何道。
  两人回到杨程万船舱,将王方兴船上的情况向他复述。
  “守生辰纲的军士不是中迷香,而是因为喝了蒙汗药而陷入昏迷。”杨岳向爹爹禀报道。
  今夏也不说废话,直接道:“舱室内所有的脚印都是军士的脚印,根本没有外人进入过——王方兴摆明是想自己吞了生辰纲,贼喊抓贼。”
  杨程万听罢,并无诧异之色,淡淡道:“那倒未必,我瞧他那副着急的模样,不像装出来的。倒是他身旁的旗牌官有些问题?”
  “旗牌官……”
  “你们没有留意过他吗?”
  “我是觉得他有点怪,留意到他衣袍下摆上有很多蜡油,靴面也有蜡油……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看到舱室里的蜡油就明白了。”今夏想着,“好像就没别的了。”
  “爹爹,你的意思是他偷了生辰纲?可他放哪里?”杨岳问道。
  “应该还在船上。”杨程万有点不满地看向他们俩,“你们回来之后没有留意过这条船的吃水线吗?这条船,从停靠到现在,吃水线没有变化过。”
  今夏吐了吐舌头,继而恍然大悟道:“那些蜡油!不是为了防止潮气,而是为了防水,我明白了!他是把箱子放到水下了。他肯定是觉得这批货放眼皮底下才安心。”
  听出她语气中的跃跃欲试,杨程万警告意味地盯了她一眼:“仇鸾的家事与我们无关,丢了就丢了,不许插手。”
  “哦……”
  今夏与杨岳应了,诺诺地退了出来。


☆、第七章

折腾了半宿,杨岳也困得很,打了个呵欠就预备回舱歇息,前脚刚想踏进去就被身后的今夏一把拽住。
    “你又怎么了?”他一回头就看见今夏一反方才困倦模样,双目炯炯有神。
    “嘘……我想下水瞧瞧去!”
    今夏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杨岳连想都不想,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爹说了,不让咱们插手。”
    “你还记不记得他怎么说的,说咱们光会说得天花乱坠,办不成事情。你再想想他是什么人,仇鸾的参将,仇鸾弄个马市,搞得天怒人怨,这窝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夏循循善诱地启发他,“咱们悄悄潜下去,把这批生辰纲全沉到河里头去,让他找不着也不敢嚷嚷,吃个哑巴亏。”
    杨岳虽然也恼王方兴,立场倒还坚定,只继续摇头:“不行,爹爹说了……”
    “我知道,头儿的话我听,我听,我听……”今夏打断他,“头儿不许我们插手这事,我没打算插手!我就是想教训教训他,在我们面前,什么千年道行的狐狸没见过,他算哪根葱啊!”
    “……我觉得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夏细瞧杨岳神情,瞧他仍是踌躇,便佯作道,“……算了,我自己去,不耽误你。”说话间,她便自顾走了出去。
    饶得知道这丫头故意做出这般模样,杨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是追上她:“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应我就行。”今夏叮嘱他,“要紧的是,别让人发觉。”
    “……明明是个官家,偏偏做一副贼样,何苦来。”
    杨岳直摇头,拿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此刻天色又稍亮了些,只是河面上寒意逼人,杨岳看看蒙着薄雾的河面,打了个寒战,劝今夏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又不是为了查案,这么冷的水跳下去不划算。”
    “那不行,我非让他吃这个哑巴亏不可!”
    今夏捡了船侧僻静处,手脚麻利地脱了靴子,又除下外袍,只伶伶利利穿着小衣,还未下水便先打了个喷嚏。
    “你说你这是何苦。”杨岳还想劝。
    “嘘……”
    今夏朝他打了噤声的手势,简单做了几下热身,背靠船栏一个倒仰,只听得水花轻响,她已轻巧入水。
    知道她水性好,杨岳倒不担心,只是生怕她被王方兴那船上的人发现,不免忐忑,时时留意着那船上的动静。
    略显浑浊的河水,加上晨光熹微,水下光线昏暗,影影绰绰,摇曳变幻。今夏在河面之下目力所及不足两尺,只能循着记忆中王方兴站船的方位游去。
    站船的轮廓很快出现在眼前,今夏游过去,慢吞吞地绕着它转了一圈,看不出任何异样,遂贴近了船身,一点一点地察看,间或着浮上水面换气。
    这站船的船底共有八个水密封舱。水密封舱,顾名思义,每个舱室都是密封的,便是其中一个舱室不慎进水,也可保证水不会淹到其他舱室,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船的安全。若只有一个水密封舱进水,对于整艘船来说,并不会有危险,只需待船停靠之后,再做修整便可。
    当今夏摸到靠近第五个水密封舱的位置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此处船板完全没有密封性可言,手覆上去,船体一起一伏间甚至能感觉到水在缝隙中进进出出。
    “就是这里了!”今夏心中一动,“这些家伙,为了避人耳目,居然把生辰纲藏入水密封舱之中。”
    上水面换过气后,她复潜下来,因水底光线实在太暗,看不出开关机括在何处,只能用手在船板上抠着缝隙慢慢地一寸寸摸索……
    “没有机括?”
    她皱皱眉头,双手抠住船板底部边缘,试着扳动,这块船板纹丝不动,再一看,压根就用竹钉钉死了。
    “真是一帮子粗人!直接钉死,就不能弄个细巧活儿。”
    今夏暗自咒骂着,后悔没带把匕首下来,上脚用力踹了好几下,仍旧毫无作用。别无他法,她想着只得回去让杨岳扔把匕首下来撬,刚在水中旋身,便看见近处竟有个黑影,也不知什么时候存在,一时间模模糊糊也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她背贴住船体,紧盯住那黑影,心下不免紧张思量:若来者是王方兴手下的人,自己是该开溜还是开打?
    还未等她想出应对之策,那黑影似已知她察觉,河水波动,靠近前来,面目渐渐清晰,并非王方兴手下,却是更加难以对付的人——陆绎!
    一身石青水靠,愈发显得他面如寒玉,发如乌墨。
    他怎么会到水下来?!
    难道他也猜出那生辰纲就藏在船底?
    今夏不得其解,只是眼下这境况,也容不得她再想,因陆绎正朝她游来。陆绎功夫不在其父之下,她那三两下花拳绣腿决计不是他的对手,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估计连逃也挑不掉。陆炳与严嵩交好,他大概也算是严党,与仇鸾便算是一丘之貉,实话自然是不能跟他说,该想个什么法子脱身才是。
    “陆大人,一表人材,晨泳对身体好啊。”她心里想着随便客套几句,张了张口,冷不防口中吐出一长串泡泡,方才记起自己尚在水中,忙用手指指上面,示意自己要上去换气。
    不待陆绎回应,她双足一蹬便要上浮,才浮至一半,忽觉左臂被拿住,铜箍铁钳般,身子一歪便被一股大力拽了下来,正见陆绎冷冷地看着她。
    “唔唔……唔唔……”
    她手足乱蹬作出痛苦不堪的憋气状。
    陆绎微微偏头,看戏般无动于衷,手不曾松开半毫,一副就算她当真憋死也不会眨一下眼的架势。
    他这般模样,今夏自觉无趣,便只得停下来,干瞪着他。
    直至此时,陆绎方才松开手,游到今夏试图打开的那块船板旁边,仔细看了两眼,冷不防便一拳击打过去,将今夏吓了一跳。
    水波翻涌,船板碎裂,破开来一个大洞。
    也不见他运气准备,随随便便一拳便有这么大力道,今夏心中暗叹,看来此人确是不好招惹,该小心行事才是。
    随着船板残片被陆绎剥下,第五个水密封舱内的情景便尽露在他们眼前,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摆在其中……
    陆绎朝今夏打了个手势,要她帮忙一起搬箱子。
    也不知他要将这箱子搬到何处?是他自家想独占了?还是想拿来整治王方兴一番?今夏心中疑虑甚多,又不能问,只得游过去帮最近处的箱子。
    两人各携了一口箱子往回游,今夏慢腾腾地跟在他后头,待游到站船旁边,陆绎手扶着船壁用力一撑,整个人破水而出,带着箱子跃上站船去,独留今夏一人在水中瞠目结舌。平日里她也与锦衣卫略略打过些交道,会耍威风的倒是不少,有真本事的却是屈指可数,更别提像陆绎这般身手。
    他爹爹打小与圣上一块儿长大,关系亲厚,又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他身为陆炳之子,居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还能老老实实地练一身真功夫,倒真是难得。
    今夏拖着箱子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箱子甚沉,她拖到现在已经是吃力之极,仰着头小声唤杨岳,叫他来帮忙。
    片刻之后,杨岳没出来,上头倒丢下来一根绳索,然后传来陆绎的声音:“把绳子捆箱子上!”
    今夏依言捆好。
    陆绎一拽,箱子凌空而起,带着水滴飞上船去,然后,绳索又被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仍是陆绎的声音:“把其他几箱都搬上来。”
    被河水泡得浑身发冷,露在水面上被风一吹,更是冷得直打哆嗦,再听见他这话,今夏呆楞之下直想骂街,腹诽道:“小爷是六扇门的人,又不是锦衣卫,凭什么来差遣我!”
    陆绎只吩咐了这么一句,便再无声息,更不用提他的人影。
    今夏一肚子怒气浮在水中,思量着陆绎这刻大概是赶着泡热水澡换干爽衣衫去了,自己却还得替他做这卖力气的苦差事,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直至此时杨岳才探出头来,一脸大事不妙的模样,压着声音朝她喊道:“不好了,咱们这事被陆绎发现了!”
    看着这位永远迟半步的憨厚仁兄,今夏也再无力气损他:“我知道了。你瞧见着绳索了么?你拿着另一头,我用力拽三下绳子之后,你就使劲往上拉。”
    杨岳连连点头,看着今夏一个猛子又扎入水中。
    好在绳索够长,今夏扯着它潜入水密封舱将箱子捆好,用力拽三下,船上的杨岳便开始往回拉,她便只需托扶着,省力了许多。如此这般往复几回,将这套生辰纲尽数搬上船,今夏这才累兮兮地爬上船来。
    见她在水下冻得嘴唇都发白了,杨岳忙递上外袍给她披起,一阵风过,今夏哆嗦了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冻死小爷我了……你说他凭什么差遣咱们,咱们是六扇门,又不是他锦衣卫的手下……”今夏裹着外袍,愤愤不满道。
    “我的小爷,你赶紧回舱换干衣服吧。”杨岳催促她道,“我马上再给你煮碗姜汤去,别还没到扬州就病倒了。”
    重新换过干爽衣衫的陆绎不知从何处踱出来,眼角瞧见了今夏的狼狈样,仍无甚表情,淡淡吩咐道:“将这些箱子都搬到我舱中。”说罢,人一转身就走了。
    “……他倒还真不跟咱们见外。”杨岳只得道。
    今夏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紧跟着又打了个喷嚏。
    “箱子我来搬,小爷,你赶紧的,快去把衣衫都换了。”杨岳将她往里赶。
    今夏也确是冻得不行,边哆嗦边不忿地回舱去。


☆、第八章

  八口黑漆樟木箱子湿漉漉地摆放在舱中,陆绎用目光略略一测,尺寸与今夏之前所说相似。他刚想命杨岳将箱子尽数打开,一抬眼却已经不见杨岳人影。原来杨岳赶着给今夏煮姜汤,一放下箱子,也不待陆绎吩咐,一溜烟就跑了。
  若是锦衣卫,他不发话,岂有人敢动半步,六扇门未免过于散漫。陆绎掏出匕首,划开密封的蜡层,劈开铜锁,将箱子打开——
  金嵌宝石鹭鸶壶、银点翠寿星龟鹤壶、点翠银狮子、玉螭虎耳大圆杯等等……八口箱中纯金盘碗杯爵,珠宝首饰,银制器皿,各色玉器,还有锦缎字画,他只粗粗扫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底下的舱房中,今夏已换过干爽衣裳,将湿发略擦了擦。正好杨岳煮了姜汤来,她端过来一饮而尽,身体才算是和暖了些。
  “他肯定是想自己吞了这批生辰纲。”将碗底剩下的姜丝一并拨入口中嚼着,她若有所思道。
  “不能吧……”杨岳总觉得可能性不大,“此事你我已经知晓,咱们是六扇门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说不定待会就要来封咱们的口了。”今夏猜度着。
  “你是说……这个?”
  杨岳把手往脖子上一拉。
  今夏先比划了个金元宝的模样:“应该是先给咱们这个,看咱们是不是识相,若不识相,他再……”手往脖子上狠狠一拉。
  杨岳一脸为难:“我倒是想识相点,可这事若是让爹爹知道……你敢收银子?”
  今夏犹豫片刻,迟疑道:“这套生辰纲,头儿本来就叫咱们别理会,管它是谁劫了去,在谁手里对咱们来说都一样。再说,小爷我在水中泡了那么久,没功劳也有苦劳,收点工钱不算过分吧……对了,他怎么会下水来?”
  杨岳闻言微楞,想起什么般转身往外走:“方才瞧见灶间有黑芝麻,我给你下几个汤圆吧。”
  “等等!”
  今夏唤住他,狐疑地打量着他。
  杨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道:“你刚下水,他就冒出来了。我倒是想骗他,可也得骗得过啊。”
  “你……”
  两人心中各自打着小鼓,正在这时,有船工来叩门,说是锦衣卫经历大人请他们至楼上船舱。
  “真来封咱们口了?!”杨岳不安道,“要不,我先去和爹爹说一声。”
  “不急,且上去瞧瞧,怕他作甚。”
  今夏拉着他就往上走。
  到了上面舱门,叩门,里面传来淡淡的声音:“进来。”
  今夏与杨岳刚进得舱房,便瞧见陆绎。他披了件青莲色直身,湿发未束起,只披在脑后,斜靠在黄杨仿竹材圈椅上,颦眉看着地上的那些箱子。
  “……瞧,点翠银狮子!”今夏捅捅杨岳,叫他看箱子。
  杨岳偷瞥了几眼,与她低语道:“……金狮顶麒麟壶、金鹦鹉荔枝杯,那杯子瞧着怕有四、五两重吧。”
  “怕是有了。”今夏啧啧叹道。
  瞧这两个小捕快毫无规矩窃窃私语,陆绎抬眉冷冷地盯住他二人:“你二人偷着下水去,就是想私吞这套生辰纲吧?”
  今夏一呆,眼下箱子就在他的舱房中,明明是他自己想吞了这套生辰纲好不好,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杨岳慌忙道:“小人怎敢,大人明查,小人只是为了查案才下水的。”
  “杨捕头可知道?”陆绎接着问道。
  今夏飞快道:“不知道。”
  “知道。”杨岳同时道。
  两人面面相觑,而陆绎则挑高眉毛。
  “知道。”
  “不知道。”
  两人换了个说法,又异口同声道。话音刚落,今夏就恼怒地瞪了杨岳一眼,意思是你改什么口风?平常也不见你这么机灵。后者懊恼地直拍额头。
  看到他们俩自乱阵脚,陆绎看他们的眼神颇有些满意,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说。”他指得是杨岳。
  “……嗯、嗯……”杨岳被他方才罪名一压,脑子有点懵,“……是这样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蜡,哦,不对,是地上有蜡……还有那些痕迹……就是这样,然后我们就猜……”
  若说前面陆绎还在勉强忍耐,那么等他听到“猜”时,就已经无法忍受,抬手示意杨岳不用再往下说。然后他看向今夏:“你说。”
  今夏摊摊手道:“其实,就是瞎猜的,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来如此,”陆绎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那么你们不如再猜一猜,我会不会把你们俩装箱子里沉到河里头去。”
  “经历大人真爱开玩笑,哈哈……”今夏干笑两声,见陆绎目中寒意森森,便只得如实道,“一则,晕迷的军士并不是中迷香,而是喝了蒙汗药,从舱室留下的各种痕迹,特别是靴印来看,是他们自己人所为,至少六人以上,还不算上把风的;二则,若箱子被运离船体,船会变轻,而从昨日停靠到现在,船的吃水线没有明显变化;三则,从舱室地上的蜡油可以判断出用了大量的蜡油,若只是为了防潮,用不了那么多,所以我判断应该是为了将箱子沉入水中做准备。”
  “你已经推测出来,却着意隐瞒,还说不是为了私吞。”陆绎慢悠悠道。
  “王方兴,连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当众说出。”今夏讨好地一笑,“再说,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后再告知大人。”
  对于她这后半截话,陆绎明显不会相信,端起茶碗,缓缓饮了口茶,脑中回想着王方兴的言行举止:他的惊慌失措,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至于近旁的人,那名旗牌官,还有其他军士的神情……劫取生辰纲并非小事,能办此事者绝对不会是小卒,在军中至少也是个小头目,才能有此威信鼓动其他人共同作案。
  一杯茶尚未饮完,陆绎心中已经有数,放下茶碗,手指朝杨岳一点:
  “你,去将王方兴还有那名旗牌官都请过来。”
  杨岳楞下,自是不敢违抗,忙出去了。
  唤他们过来?难道陆绎是想将生辰纲还给他们?今夏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陆绎此时又开口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二人回来之后,是先回禀杨捕头,之后才下水去,对吧?”
  既然都被他看见了,今夏没法反驳,只能点头。
  “你们向杨捕头详细回禀了船上的状况?”
  今夏警觉地看着他,语焉模糊道:“只是大概说了下。”
  “所以杨捕头知道是船上的内贼所为。”
  “他不知道,我并未将此猜测告诉他。”她素知锦衣卫平地能掀三层浪的能耐,为了避免他强按个意图私吞生辰纲的罪名下来,今夏干脆把事情先揽到自己身上,“是我一时好奇,硬要下水去探查。”
  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黄杨木轻轻敲了敲,陆绎微偏了头看她,过了半晌问道:“你身为捕快,为何要去夜市上摆小摊子?”
  “……那是我娘的摊子,她身体不适,所以我去帮忙。”今夏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件事。
  陆绎点了点头,道:“看来你家境并不宽裕,难怪你娘会想把你许配到夫子家中,好省下一笔束脩。”
  “你……你偷听我们说话!”这等丢人事情居然被他听了去,今夏瞠目结舌,脸涨得通红。
  陆绎不急不怒,点明道:“所以你下水去,其实是想自己发笔横财,就算吞不下这整套生辰纲,捡个漏也够了。”
  他这话倒是不错,瞧箱子里那些物件,随随便便捡一把麒麟壶,家里日子就不用过得紧巴巴的。今夏下水去,除了想出口气外,也确是想捡个漏。眼下心事被他说中,她干瞪着他,片刻之后,无赖地摊手道:“大人明鉴,卑职可什么都没拿,箱子都在您这里。”
  “你的运气确实不错。”他淡淡道。
  今夏暗中咬牙切齿,却是敢怒不敢言:小爷我大清早就在水里折腾了半日,什么都没捞着,还差点被你扣个意图私吞生辰纲的罪名,这也叫运气不错!你才运气不错,你全家都运气不错!
  舱门外脚步声响起,杨岳领着王方兴还有旗牌官,一前一后地进来。
  “这这……这……这……”王方兴一进门便看见那八口整整齐齐的黑漆樟木箱子湿漉漉地摆在地上。
  陆绎起身拱手道:“刚刚才找到的,不知道是否就是船上所丢失的生辰纲?”
  “对对对!”惊喜交加,王方兴一时顾不得礼数,上前就查看箱中寿礼。与此同时,陆绎摆手示意今夏杨岳都退出去,今夏本想看一出好戏,便偷偷摸摸绕了小半圈,蹲到舱窗下听里头动静。
  杨岳朝她打手势,要她随自己下去,今夏不肯,反而拖了他一块儿听墙角。
  舱内,王方兴见金器银皿,珠宝首饰,锦帛字画等等全都在,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身朝陆绎喜道,“这些箱子是从何处找到的?”
  “就在贵船上。”
  “我们船上?”王方兴疑惑不解。
  “箱子就藏在船底的水密封舱内,至于是怎么藏的,我想你得问你的旗牌官了。”陆绎虽笑着,目光却锐利如刀,一直看着站在王方兴身后侧的黑面旗牌官。
  王方兴骤然回头,不可置信道:“沙修竹!”
  被唤过沙修竹的黑面旗牌官直直地挺立着,胸膛起伏不定,只瞠视着陆绎……今夏不解陆绎是如何得知此事乃沙修竹所为,冒险起身偷看这旗牌官,身长七尺有余,因常年处于边塞,外露的皮肤皆黝黑粗糙,而双手骨节粗大,显是长期劳作或习武所致。


☆、第九章

“大人明察!”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沙修竹迅速回过神来,朝王方兴道,“卑职对此事一无所知,此间必定有误会!”
    “这些蜡油是你让人封上的吧?”陆绎问道。
    “这……这是为了防潮。”沙修竹仍说着旧词。
    “是这样……”陆绎淡淡一笑,慢悠悠道,“昨夜我因在船上睡不惯,夜半时分到甲板上走了走,你不妨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双目紧紧地盯着他,沙修竹脸色很难看,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方兴已然全明白了,抬手就是一掌劈下去,紧跟着又是一狠脚踹过去:“想不到你这混账东西包藏祸心,老子差点被你害死!大将军的生辰纲你也敢动手,寻死的东西!”
    沙修竹生得颇为魁梧,皮糙肉厚得很,挨了这两下,身子连晃都未晃一下,怒瞪着王方兴,由于气血上涌,原本的黑面皮泛出隐隐的血红……
    “就是俺劫的,如何!”他直挺挺地站着,解下佩刀往地上一掷,并无惧色,“此事是俺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要杀要剐,由得你便是!”
    “你……”王方兴气得火冒三丈,“你跟随我八年有余,我自问并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要做下这等事,陷我于水火之中?!”沙修竹因功夫了得,且性情耿直,故而颇得信任,在王方兴麾下多年,如今虽犯下事来,一时间又如何下得了手杀他?
    “俺知道你怕俺连累了你,在姓仇的面前交不得差。你只管把俺首级割下来,呈给那姓仇的,俺家中也没人了,没啥可牵挂的,死了倒也干脆,好过整日窝窝囊囊过活。”沙修竹又道。
    今夏听他说得这等话,暗暗挑大拇指道:“此人倒是条汉子!”
    “你身为军中旗牌官,又得王方兴器重,如何窝窝囊囊,你倒是说来听听。”陆绎侧坐圈椅上,饶有兴趣问道。
    若换一日,在锦衣卫面前,沙修竹自是谨言慎行,但此时此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管不得许多,当下冷笑道:“俺是粗人,不懂你们朝堂上那些个弯弯绕绕,你们就应该去边塞看看,姓仇的也能算个将军吗?他敢出兵吗!当年曾将军何等神威,却被姓仇害死……”
    “曾将军?”今夏努力回想着。
    杨岳悄悄提醒她:“曾铣。”
    曾铣,字子重,浙江台州黄岩县人,嘉靖八年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升任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嘉靖二十七年,仇鸾上书诬陷曾铣掩败不报,克扣军饷,贿赂首辅夏言。十月,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死时家无余财,唯留遗言:“一心报国”。
    “原来他劫这套生辰纲是为了替曾将军报仇,真是有义气!”今夏低声叹着,对沙修竹好感倍增。
    舱内,陆绎淡淡朝窗口处扫了眼,接着问沙修竹:“如此说来,你原来在曾铣帐下?此番劫取生辰纲,是为了替曾铣出气?”
    “俺不是那等只知私仇的人。”沙修竹愤愤然道,“只因那姓仇的畏敌如虎,只会割死人头冒功,在此等人帐下,俺觉得窝囊,还不如与鞑靼人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的快活!”
    王方兴听到此处,眼帘渐渐低垂,静默无语。
    今夏掩口低笑,与杨岳附耳道:“难怪常有捷报,原来仇鸾除了吃空晌捞银子,还割死人头冒功。”
    “你原准备如何处置这套生辰纲?”陆绎又问。
    沙修竹看着他,不屑道:“俺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陆绎不急不缓道:“信或不信在于我,不妨说来听听。”
    “两月前,鞑靼人入关劫掠,姓仇的贪生怕死,不敢出兵,鞑靼人放火烧了几个村子,百姓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冻的冻,饿的饿,病的病……俺们想着劫了这套生辰纲,便分送给他们,算是俺们欠他们的。”
    陆绎果然冷笑道:“这由头倒是冠冕堂皇,只怕真等生辰纲到了手,你见了满眼的金银玉器,便是十辈子也赚不到,多半就舍不得撒手了。”
    “俺这一世,只图快活,并不为钱财。”沙修竹见陆绎只管盘问,不耐烦起来,“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莫要啰啰嗦嗦的。”
    仇鸾的所作所为,王方兴如何能不知,只是他为官多年,宦海沉浮,保家卫国的血性早已被消磨殆尽。他近似麻木地看着那些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难民,且从来不知道这个沉默的属下心中暗涌着的屈辱……这种屈辱,仿佛曾经距离他很远,然而随着沙修竹的话,一字一钉嵌入他体内。
    “他必定还有同党,待我将他带回船去慢慢审问。陆经历,此番多亏你将生辰纲寻回,我回去后必定禀明大将军。”王方兴故意重重踢了脚沙修竹,“……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且慢,”陆绎起身,站到王方兴面前,直截了当道,“参将大人,请恕我冒犯,此人不能带走。”
    “这是为何?”
    王方兴看着他,已经开始后悔此事不该惊动陆绎,惊动了锦衣卫,着实麻烦。
    陆绎冷冷一笑,不答反问道:“参将大人,他方才所提仇将军割死人头冒功一事,你并未反驳,莫非是真的?”
    王方兴微楞,如梦初醒自己方才已经被抓了把柄,迅速道:“不,当然不是真的,是这厮满嘴胡言。”
    陆绎点头,冰冷而不失礼数道:“事关重大,不容小视,我身为锦衣卫,职责所在,需带他回去细细问话,还请参将大人多加体谅。”
    “这个……”王方兴深知锦衣卫办事作风,只得退一步道,“既是如此,我先叫人将箱子抬回船上去……”
    “且慢,”陆绎又道,“这套生辰纲你也不能带走。”
    王方兴这下是真的怒了,端出官架,提高语气道:“陆绎,你不要欺人太甚!”
    外头窗底下,听见里头吵起来,今夏便很乐,手用力扯杨岳衣袖,压低嗓门道:“要说还是锦衣卫胆子大,明目张胆就要吞了这套生辰纲。你说他还把王方兴叫过来干嘛?这不是存心气他吗?”
    杨岳也想不明白,打手势要她噤声,接着听里头动静。
    “这轴张旭春草帖,在市面卖什么价钱,你可知道?”陆绎压根不屑与他争吵,伸手自箱子取出一轴字画,轻松抖开,自顾自观赏着。
    王方兴一时语塞:“这个……”
    “陈大建的真草千文、吴道子的南岳图、”陆绎随手翻捡,啧啧叹道,“这里还有宋徽宗的秋鹰图,若我没记错的话,这秋鹰图原是宫里的东西。”
    “胡说,这怎么会是宫里的东西。”王方兴声音虽大,心底却是一阵阵发虚。
    “彻查此事,也是为了仇将军的清誉着想。”陆绎身子朝王方兴微倾,声音更低,“据我所知,仇将军前番进京,因圣恩在宠,对首辅大人很是不敬。如今边塞又因马市弄得一团混乱,圣上已有不悦。良禽择木而栖,想必这层道理参将大人能够明白。”
    他的声音简直称得上轻柔,然而这话便似在王方兴头顶打了炸雷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陆绎口中的首辅大人便是严嵩,当年仇鸾是严嵩一手提拔,如今倒把严嵩得罪了。边塞当下境况说一团糟都算是轻的了,圣上不悦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朝中无人保仇鸾,没收兵权,革职查办便在朝夕之间。
    这番心思在王方兴心中一转,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有了决断。当下朝陆绎一拱手,慷慨道:“陆经历所言极是,此事确该彻查,若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协助,还请尽管说话。”
    外间窗下的今夏听不清陆绎对王方兴附耳的那段话,只听得王方兴突然间就爽快地答应了,心下疑惑,探询地看向杨岳。
    杨岳同样不解,只能耸耸肩。
    “多谢参将大人体恤。”舱内陆绎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王方兴本已欲转身,看到沙修竹在旁,终还是忍不住朝陆绎道,“他跟随我多年,此番闯下祸事,却也还算条汉子,还请陆经历看我薄面,用刑施棒留三分,我便感激不尽。”
    “他只要老老实实的,我必不为难他。”陆绎道。
    沙修竹在旁急急朝王方兴道:“俺手下的弟兄,个个安分守己,此事与他们无关,请大人千万莫为难他们。”
    王方兴看了他,片刻后什么都未说,长叹口气,径直出了船舱。
    陆绎冷眼看着沙修竹,目中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
    “看什么!俺晓得你们那些这个杖那个棒的,要打便打,不要什么人情棒,打得老子不快活。”沙修竹瞪着他道,“方才那些话俺也听见了,你也就是严嵩的一条狗而已,神气什么,小白脸!”
    窗外,今夏听得扑哧暗笑,细想陆绎的样貌,确是生得十分俊秀,倒也算得上翩翩佳公子,只是整日摆张棺材脸,行事做派更是让人生厌。
    杨岳则听得直摇头,这汉子真是莽汉,骂陆绎是不识抬举,连带着连严嵩一块儿骂进去,这不就是找死吗?
    陆绎倒未着恼,风轻云淡道:“其实昨夜,我很早便睡下了,直到你们上船来搜查之前,我都睡得甚香。”
    沙修竹呆楞,脸上是如梦初醒后的勃然大怒:“你敢诓俺!……可,你是怎么知道生辰纲所藏之处?”
    “我如何得知,你不必知道。”陆绎冷笑,“将生辰纲藏在水密封舱内,这个主意不是你能想出来的,说吧,还有谁?”
    “就是俺一个人想出来的!”
    短暂的静默过后,船舱外的今夏和杨岳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声,两人皆被骇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往舱内望去——
    沙修竹痛苦地半倒在地,双手抱膝,面容因巨大的疼痛而扭曲。陆绎淡然地站着,双目正看着今夏二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第十章

半个时辰之后,站船继续沿着河道航行。
    今夏与杨岳老老实实地跪在杨程万的舱门外,耳中听得是从底舱中时不时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船工们在两人身旁来来往往,从刚开始的侧目到后来的不以为然,最后完全就当他们是船上无用的摆设。近旁就有存储舱,两名船工在里头边整理边小声议论着,存储舱舱门虚掩着,并未关严实,言语断断续续飘入今夏耳中。
    “……腿断了,听说就一脚扫过去!”
    “……幸而喊了大夫来接骨,要不然这人就废了……”
    居然还找了大夫来给沙修竹接骨?!陆绎此人的行事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毫无预兆就踢断沙修竹的腿,就算是逼供,也委实狠了些。沙修竹倒也真是条硬汉,断了腿疼成那样,还是死扛着什么都不说。
    膝盖传来一阵阵隐隐的疼痛,今夏忍不住挪了挪,正在此时舱门打开,杨程万板着脸自内出来……
    “爹爹。”杨岳忙开口唤道,“我们知道错了。”
    “头儿……”今夏可怜兮兮地看着杨程万。
    杨程万严厉地盯了他们俩一眼,什么都没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不开口,两人只好继续老老实实跪着。
    “都是陆绎这小人!”今夏咬牙切齿,声音小得只有她旁边的杨岳能听得见。
    杨岳叹气。
    事实上,陆绎在发现他二人在窗外后,连喝斥都未有一句,他只是找到杨程万,有礼地说了一句:“令徒二人不知为何藏在我窗下偷听?言渊行事自问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只是担心前辈是否对我有所误会,心存芥蒂?”
    杨程万自是连声否认,声明自己并不知情,请他原谅徒儿顽劣,自当严加管教。
    而后,今夏杨岳只得将事情始末详详细细都告诉了杨程万,如何下水,找到生辰纲,又被陆绎发觉,把生辰纲运上船来,包括陆绎与王方兴的对话等等,不敢有半点遗漏。
    杨程万听罢,寒着脸半晌没说话,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们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杨岳是他亲生儿子自不必说,他对于今夏来说更是如师如父,此言一出,两人如何消受得了,知道他是动了真气,只能乖乖跪在门口,以示悔改之心。
    两人这一跪,便足足跪了一天,饭也没得吃,水也没得喝。其间杨程万进出舱房几次,可就是不发话,今夏和杨岳谁也不敢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天光又暗下来,双膝已经跪得没有知觉了。
    “头儿这回的气性可有点大了。”今夏有气无力地问道,“莫不是想让咱们跪到明早?”
    “没准儿,”杨岳痛苦无比地稍稍挪下双腿,还庆幸道,“好在是船上,铺的都是木板,这若跪的是石板才叫疼呢。”
    “我腿已经全麻了,跪什么都一样,就是饿得慌。”今夏哀叹道,“早起那会儿你说要做芝麻汤圆,我就不该拦着你……”
    船廊那头人影晃动,两人立即噤声,仍做低头忏悔状,眼角余光瞥见杨程万蹒跚行来,身旁还有一人,锦衣鸾带,正是陆绎。
    “他们这是……”看见今夏二人跪着,陆绎似乎还颇为诧异。
    “劣徒不懂规矩,冒犯了经历大人。”杨程万道,“不必理会他们。”
    今夏与杨岳垂头耷脑,端端正正地跪着,自是半声也不敢吭。
    “一场误会,小事而已,前辈无须介怀,还是让他们起来吧,否则言渊如何过意的去。”陆绎道。
    “既是经历大人发话,就饶了他们便是。”杨程万朝今夏二人严厉道,“听见没有,还不起来谢过经历大人!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一双腿跪得完全没知觉,今夏扶着船壁艰难起身,碍于杨程万,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向陆绎,口中道:“多谢经历大人宽宏大量……”话未说完,双腿压根使不上劲站直,扑通一下又跪下去,疼得她龇牙咧嘴。
    陆绎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此时今夏在心中已将他家五百年内的祖宗都问候了个遍,面上还得作出恭顺的表情,勉强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杨岳也乖乖起身谢过陆绎,同样拐着腿跟上今夏。
    “难怪头儿不松口,原来就是等着他来发话。”没找到现成吃食,今夏翻出根萝卜,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嘎嘣嘎嘣地起劲嚼着,“奸诈小人!明明知道咱们已经跪了一日,他才来说什么‘小事而已’,摆明就是要存心整咱们。”
    杨岳边往大锅里舀水边叹道:“知足吧,他若明早才来说这话,咱们还得再跪上一晚。”
    因饿狠了,今夏接连两三口,把一根生的小红萝卜全咽了下去,才道:“小爷我就是气不过,使唤了咱们半日,人他抓了,生辰纲他得了,最后还阴了咱们一把。”
    “有些事你就得认,他官阶比咱们高,怎么耍你也拿他没法子。再次,他那身功夫也了不得,一脚就把那旗牌官的腿骨踢断了,这力道你及得上吗?”杨岳开始擀面,准备下两碗面条吃。
    “你怎么老长他人志气?……不是说做汤圆吗?”
    “我这是实话实说……找不到水磨粉,就凑合下碗面吃吧。”
    今夏伏在灶台上,回想起沙修竹倒地的痛苦表情,思量着:“……说不定是他鞋里藏了什么玄机?”
    “别想了,赶紧烧火去!”
    杨岳赶她,今夏只得转过去烧火,脑中仍在想着:“你说,那套生辰纲他准备怎么处置?难道一路带到扬州去?”
    杨岳的脑袋从灶台旁边探过来:“夏爷,跟你商量个事。”
    “说。”
    “把那套生辰纲忘掉,他怎么处置都与咱们无关。这事咱们沾不得,这人咱们也惹不起,莫给我爹添事。”
    这理今夏不是不懂,只是懂这个理,和做到这个理之间还有些距离罢了。她想起弟弟的夫子常拈着胡子摇头晃脑感叹知易行难,想必就是她眼下这个状况。
    船上的灶间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杨岳下了两碗阳春面,两人草草吃过,便各自回船舱歇息。
    比不得陆绎那间宽敞明亮的船舱,今夏的船舱里散发着一股子经年不散的霉味,窗子又小又窄。她灯也不点,直接和衣躺下,黑暗中感觉到双膝处又麻又疼,像是蚂蚁在上头啃咬一般。
    外头有人敲门,是杨岳的声音。
    “门闩掉了,你推进来吧。”门闩被昨夜里那两气势汹汹的军士弄掉的,今夏懒得捡,想着等明日再弄。
    杨岳推门进来,把一小瓶药酒给她:“我爹让我给你,活血化瘀,把双腿推拿一下,明日就好了。”
    “哦,你用过了?”
    “我自己有,你别偷懒啊,门也得关好。”
    “知道了。”
    她嫌他啰嗦,挥手赶他出去,杨岳替她将门闩捡起来卡好,复掩好门,自己也回去歇息。
    今夏半靠在床上,卷起裤筒,将药酒倒在手心中,搓得手心发热,这才覆上伤处。一会功夫后药酒起了效验,双膝处一阵阵发热,舒服极了。她知道,他们跪了一整日,杨程万必定是心疼的,只是要做给陆绎看,露不得心软。
    杨程万一瘸一拐行走的身影在脑中晃动着,她在沉入梦乡前困倦地想,确是不能再给头儿惹事了。
    河水潺潺,夜还漫长。
    在疼痛之中,沙修竹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沉沉浮浮着,关押他的这间舱室本就是站船上专为囚徒设计的囚室,用铁栅栏隔成三小间,便是在日间也透不进光来,他压根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伤腿处又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无意识地哼了哼,把身体更紧地贴靠在拇指粗的冰凉铁条上,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苦楚。
    “沙大哥,沙大哥……”有个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嗯……嗯……”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
    “沙大哥!别出声,是我。”
    一个火折子在咫尺处被人晃出光亮,照着方寸之地,他身侧正半蹲着一名腰缠九节鞭的玄衣蒙面人。
    蒙面人见他目光狐疑,便扯下面罩现出真面目:“是我。”
    沙修竹恍然大悟:“……你怎么来了?”
    “此事拖累了哥哥,我怎还坐得住,又听说哥哥要被锦衣卫带回诏狱,我就马上赶来了。”蒙面人复把面罩蒙好,说话间,他手中不停,三下两下便将铁栅门上的锁打开,“哥哥快出来!”
    沙修竹却是有心无力:“俺的腿被打断了,行走不便,好兄弟,你快走!莫再管俺。”
    蒙面人一惊,火折子往下移去,照亮沙修竹左腿,自膝盖以下裹着重重白布,隐有血色透出:“这是何人下得狠手?!待我为哥哥报仇。”
    “你快走,提防有埋伏,被发现就糟了!”沙修竹急道。
    “我已四下查探过,并无埋伏,哥哥我背你走!”他不分由说,探身进去便将沙修竹驮了出来,又熄了火折子,“哥哥休做声,我们这就走。”
    沙修竹只得让他负着,两人悄悄出了舱室,顺着木梯往上爬。最底下这层是船工所住之处,此时夜深人静,船工们累了一日,都睡得分外沉。虽然负了一人,蒙面人脚步却甚是轻巧,落地无声。
    快行至上面甲板时,舱口尽头处似有人影晃动,蒙面人一惊,他虽不惧,只是身上还负着受伤的沙修竹,断不能再连累哥哥才是。周围无处可藏,他只得推开距离最近的舱门,背着沙修竹闪身入内。
    这舱室内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