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珠葳蕤自生光
天澈二十二年,六月二十九。翌阳城。
虽是未及盛夏的天,暑热已然渐盛。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水汽并着热浪蒸腾、挥发,转瞬化为虚有,天气干燥得令人感到浑身不舒服。
月末的夜空,虽有繁星,却无甚光华,羞赧的月悄然扯过薄云,掩起了自己已活跃将近一旬的面容,不见身影。
反常的六月天里,一个平凡的无月夜。
翌阳城中更深夜重,唯余几间熬夜做工的民宅,仍自燃着烛火,昏黄黯淡,微弱地企图照亮漆黑的街道,却还是力有未逮,踟躇的软光依旧只是停留在各自檐下,驻留不前,烛影一颤,方怯怯地向外轻探一下。
长街中央,一家朱门大户院落紧闭,但窗中流泻出的光明却是毫不吝啬地映透半边通衢,连街角方砖缝隙里的泥粒,都是一一清晰可见。奇怪的却是,如此富贵人家,整个庭院、回廊乃至大堂都不见半个婢仆走动,且除大堂之外,各处皆是一团黢黑,可说伸手不见五指。
厅堂正中,红木圆桌上,搁着一块杏黄色的里绒软绸,上托一颗铁胆大小的滚圆珠子,柔柔地放着和软光华,外表看来与身姿稍大的珍珠并无差别。只是这堂中的灯火通明,竟是无法令它若有似无的光辉黯下半分。
软绸旁边,是一页素白小笺,看来干净洁爽,没有一点褶皱。淡淡的墨迹,清秀英挺,字体并不甚大,印在纸上却是完美地融为一体,让人觉得纸似专为字而生,字似特为纸而长——
四更,夜明珠。
寥寥五个字,显得再平常不过。纸上没有署名,只在素笺一角,绘着一只青玉色的蝴蝶,画意洗练,蝴蝶却是翩然舞翼,振翅欲飞。
桌旁,一个身着宝蓝锦衣,年约三十五六的汉子,正怒狠狠地盯着这张素笺,眼中腾起的浓烈火焰,几欲隔着一尺距离凭空将它焚毁。一口钢牙咬得格格作响,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道:“玉、蝴、蝶!”
坐在他左手边的汉子沉声叱道:“你已经叫了十多遍了,心里害怕就老实说出来,尽像娘儿们一样的念叨,成什么样子!”他五官寻常,两道眉毛却是短得出奇,搁在眼上似只达眼眶的一半长度,一道眉梢处生着块朱色胎记,整张脸看来又是滑稽、又是诡异。
先前那蓝衣汉子面色一变,欲要发作,看了看对面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袍汉子,只得强行压下。
那黑袍汉子比两人略为年长,看样子已逾不惑,眼角几条浅淡的皱纹,直衍生到鬓边,颇有几分老态。他淡淡扫视两人一眼,道:“什么时辰了?”蓝衣汉子一愣,答道:“刚过三更半刻。”
这三人是同胞兄弟,蓝衣汉子最么,叫戎越。老二便是那相貌怪异之人,叫戎狄。黑袍长者最大,名叫戎夷。三兄弟当年乃是剪径大道,危害数地,可说是无恶不作,也算是黑道上赫赫有名之辈,颇叫官府头疼。
两年前,戎夷只觉年事渐长,也不想将这刀口上舔血的生意做到老死,和兄弟私下里一商量,做下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买卖后,便一齐洗手不干了。
那一桩买卖,道上无人知晓对头是谁,苦主为何人,被劫了些什么,价值几何,却是不约而同地传闻,说那稀世奇珍夜明珠就在其中。
戎狄一眼不眨地盯着桌上的夜明珠,三角眼睛恨不能捂住它的每一丝柔光,不让泄出半分,咬牙道:“明明知道咱们的人都已见了阎王老子,他从哪里收到风声的?”戎夷沉沉吸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张大纸,逐条读去:“天澈二十年,十一月初五,雁城林府,辰时,珐琅彩太平有象;十二月二十三,沂源城官府公库,子时,三彩驮栽乐舞俑;天澈二十一年,二月十七,阖曲城王府,未时画圣真迹《西山禅寺图》;四月初八,酆都老林黑寨,午时,珠宝两箱;七月十四,洛陵官道,寅时,镖银二十万两;十月二十,椹城司徒山庄,戌时,镏金青铜释迦牟尼像……”
长长的单子,一条一条列得分明,赫然是玉蝴蝶历来犯下的大案。戎夷一字一句读下,戎狄、戎越每听一言,脸色便更黯淡一分。到最后,戎越煞白着脸,颤声道:“妈的,他是人是鬼,这些东西老子都不知道在哪儿,他找着不说,还能尽数劫了不成?”
戎夷折起单子,重新掖入袖中,沉声道:“一旦留笺,从无失手,且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若不强阻,尚无大事,要是顽抗——”他一眼扫过两个兄弟:“不死即伤!”
戎越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上下牙齿竟是格格作响,啐道:“妈的,这么多年了,老子竟还会有害怕的时候。现在咱们就不眨眼地瞪着这夜明珠,老子就不信他真有邪术!”
戎狄“嗤嗤”冷笑道:“老三,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妖魔鬼怪,那劳什子的‘玉蝴蝶’弄了几下玄乎,你就心慌了?他妈的没种!”戎越勃然色变,起身便要朝他扑去。
戎夷怒斥道:“够了!人还没到,就自个儿窝里反哪!”两人素知大哥心狠手辣,利益当前时更是六亲不认,皆是不敢忤逆,悻悻坐定。
戎越性子急躁,坐了没多久,又道:“老大,你干吗不把珠子藏起来,还光明正大放在这里,不是省了他一番手脚?”戎夷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个屁!我们在明他在暗,谁知道他会出什么阴招?与其费心防他,不如以逸待劳,看他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夜明珠变没了不成!”
戎狄颇是幸灾乐祸,咧嘴笑道:“而且这夜明珠奇就奇在它身处黑暗犹能灿烂夺目,那‘玉蝴蝶’若是选了大白天还能方便携带,偏是他不识趣地挑了半夜,这伸手不见五指,珠子在哪儿,咱们还不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戎夷听他说得有理,也微微颔首,意示嘉许。戎狄很是得意,好整以暇的看着脸色铁青的戎越。
这时,长街甬道处传来四记竹梆,一声响锣,更夫拖拉着喉咙喊道:“四更啦,门户紧闭,小心火烛——”戎越神色一凛,再无心与戎狄争辩,只死死盯紧夜明珠,只怕它自个儿长翅膀飞了。其他两人亦是正襟危坐,眼神不离桌面,神识却是向四下漫开,周围每一丝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四围悄寂无声,连更夫亦是去得远了。燥热的夜没有半点凉风,草木不动,沉闷的气氛缓缓向三人当头压下,竟是迫得人几要喘不过气来。
戎夷憋禁呼吸,木头人一样连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戎狄拳头握得死紧,指尖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深深陷入掌心。戎越叩着牙关,鬓角汗珠一颗一颗地滚下,不多时便淋湿了领襟。
时间一刻一刻缓缓滑过,半点没有放慢脚步,大磨石一般一分一分耗去三人的精气神,只要将他们的耐性都消磨殆尽。
窗外忽地有黑影一闪,以惊人的速度飞掠而过,戎狄、戎越猛然站起,一人扑向窗口,一人急切间掀翻了凳子。戎夷脸色一寒,却是并未起身,一枚铁蒺藜迅疾穿窗而出,正正钉住那条黑影。“喵——”一声惨叫,居然只是一只爬树翻檐的野猫。
三人神色一松,齐齐舒了口长气,不由举袖抹了抹满头的冷汗,重新坐回桌边,仍是一言不发,连大气都不敢透。
又是一轮漫长的等待,大堂中沉寂得有些骇人,三人脸色愈加发白,又即潮红起来,便似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眼耳处。
蓦然间,五记竹梆,一声响锣,仍是更夫拖拉着沙哑嗓门:“五更啦,门户紧闭,小心火烛——”戎越一跃而起,愕然道:“没……没有来,他没有来……”戎夷眉头紧皱,牵引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涩声道:“江湖传闻,‘玉蝴蝶’从未误过时辰!”
急变陡生,几道尖锐气劲倏忽间射入大堂,堂中火烛尽灭,夜明珠却是陡然亮起,然而黑影闪过,瞬间竟是连那最后的一点光明都暗了。
轰然一声,窗轩爆裂,黑影挟着猎风,掌中微现弱光,竟是揣着三兄弟重逾性命的至宝,越窗而出。三人突见来人鬼魅般的身法,心惊胆战,却还是各自提刀追了上去。
大门洞开,空无一人,三人空落的脚步声激荡在长街上。明月仍是隐在层云之后,若不是还有那半点星芒,只怕三人已连方向都辨别不清。
三人朝黑影消失的方向没命追去,戎狄一转身,“砰”得一声把一人撞翻在地,又听“乒乒乓乓”一阵急响,却是竹梆、铜锣纷纷坠地。戎狄气急,一把叉起那更夫的脖子,吼道:“有没有看见人经过?”那更夫见他手中刃光闪耀,面上一副凶神恶煞模样,惊得双手连摆,喉头格格几声,两眼一翻,竟是吓得昏死了过去。
已奔出数步的戎夷不耐烦道:“老二,别瞎磨蹭,快追!”戎狄啐了一声,起身追上,戎氏兄弟为盗多年,自也是有两把刷子,武功颇为不弱。此刻全力运起脚劲,只片刻间,一条长街已到尽头,却哪里见有半个人影。
三人不弃,又循着大小街巷一处一处搜去,暗忖那“玉蝴蝶”四处作案,应不是本地人,午夜之后当无容身之所,不是隐匿在巷角,便是寄居客栈。只需在天亮之前寻获,合兄弟三人之力,定可夺回夜明珠,将他碎尸万段,一解心头之恨。
戎夷、戎狄闯入一条幽巷,其内甬道狭窄深暗,前后只相距数步,便是对立也是面目难识。两人打起万分警惕,四下察看。戎越武功最弱,与两人大有差距,已被甩下半里路程,此刻方才仓惶赶到,倚在巷口角落处喘着粗气。
半缕惨淡星光越过他的肩膀,斜斜掠进空巷,正射在戎狄后背,戎越眼神无意间扫过,立时惊得浑忘了喘息,一根手指抖抖地指着戎狄,牙关忍不住轻声打战:“你……你……”
戎狄正是心烦意乱之际,听他言语有异,回头叱道:“你什么你,还不快找!”他倏一转身,后背却是对向了亦自转头的戎夷。戎夷一见之下,眼神蓦的狠厉起来,血色冲进眸中,扬起两道杀气。他无声地提起刀,猛然劈向戎狄后背。
戎狄毫无防备,立时中招,厉声惨叫中,惊得宿鸦乱飞,一蓬血雨溅出,他壮硕的身躯向前扑出,正栽倒在戎越脚下。一气滚到墙角,半僵挺着身子,脸上又惊又怒,嘶吼道:“老大,你疯啦!”
戎夷刀上血珠簌然滚落,明晃晃的刀光重又映上他的前胸,冷笑道:“你演的好戏!”他脸色倏寒,凛然道:“我倒忘了告诉你,夜明珠世间至宝,它的光华便是掩在衣料下也还是能透出来的!”戎狄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刀中背,虽未及要害,却也被斩断了数根血脉,流血不止,鲜血汩汩从他背后涌出,瞬间染得壁上墙角殷红一片,一时却并不就死,多年烧杀抢掠的凶狠蛮厉心性上来,竟是不顾死活地纵起,乱刀向戎夷砍去。
戎夷见他势同拼命悍兽,亦是挥刀迎上。然人死之际,莫说会激起一股潜力,便是那浑不畏死,招招同亡的狠辣劲儿便是常人难挡。戎夷虽是武功较他略高,却也被逼得手忙脚乱,未几身上已是多出数道血口。
两人激斗正烈,戎越却只是傻傻地站在一边。他素来不如两位兄长,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这般拼死殊斗,他又怎插得进手。错乱间两道身影在巷中腾跃狂舞,他眼中只见戎狄后襟那颗掩起的夜明珠,珠光柔润,随着戎狄的身势移动,在他面前软软地不住绽放光华。
戎夷一脚疾出,重重踹在戎狄肋下。巨力之下,戎狄不由向后飞退出数步,正将背脊送到戎越身前。戎越猛然一手探出,向他腰间那一点光华抓去,只听裂帛声响,已然将那夜明珠连同一片衣衫碎布一齐抓在手中。
戎越大喜将手掌举到眼前,却是一声凄厉的惨呼,抱头转身向长街上飞奔而去。
戎夷脸色突变,正欲向他追去,这边戎狄却又合身扑上,直缠得他无法脱身。
戎越夺路狂奔,一路直冲回府中,大堂仍是黑黢黢一片,半点声响也无。戎越颓然在桌边坐下,隐隐光线透进,映着空荡荡的黄绸软布。戎越抬起手掌,仔细地凑到眼前,距离之近几是直接贴到了鼻下,掌中是一块撕碎的布料,他将碎布放到桌上,再细细看去,却是一掌的珠光宝气,暗放华光,却哪里有夜明珠的影子?
戎越背脊冷汗涔涔,倏然滚落,平添心内寒意,鬼神失惊,黑道中人手下谁没犯上几条人命,杀人他们不在乎,皇帝老子他们也不放在眼里。然而,举头三尺有神明,却是人人皆信的,老二无故背叛兄弟,抢夺宝珠,不料东窗事发,这会儿恐怕已遭不幸,老大心狠手辣,对亲生兄弟亦能痛下杀手。自己觑机争到宝珠,却是瞬时化为乌有,一掌珠光,柔柔辉映在眼底,竟是耀得他浑身栗栗颤抖。
陡然一声巨响,门框尽裂,他回来时方掩上的两扇朱漆门板远远摔开,戎夷手提单刀,周身浴血,杀神一般伫立在门口,满目戾气毒蛇似的四下漫溢开来。
戎越见状,骇得魂飞魄散,心知戎狄定然已死在他手下,戎夷这幅模样,想必下一个便是要拿自己祭刀了。他一向极端畏惧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大哥,见到他钢刀上不住滑落的血珠,已是两股战战,周身乏力。
他素知戎夷性子,知他一旦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戎越为匪多年,也是个悍厉人物,当下强撑脚步,壮着胆子,上前笑道:“大哥,你总算回来了,可有诛杀叛徒?”说话间却是不等戎夷回答,身携数种暗器已然尽数朝他身上射去,自己则是未及查验,借机越过他的阻拦,使尽全力想要逃脱。
然而眼前灰影一晃,戎夷已是鬼魅一般拦在他身前,目呲欲裂,似要滴出血来。刚才戎越发出的多枚暗器尽皆被他挥刀格开,只一枚钢錝,因距离太近,不及闪避,堪堪划过他的面颊,从鼻翼经颧骨直到耳根,割开一条两寸有余、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披面,让他脸上神色看来愈加可怖。
戎越情知难逃,虽不是戎夷对手,也只得抽出腰畔短刀,勉力为战。然两人毕竟实力相差悬殊,只数合间,戎越手中短刀已被戎夷大力震飞,没入庭中草丛。戎越一惊,忙扑地滚开,匆忙闪避他刀锋,饶是他逃得迅疾,背脊也已被砍中一刀,伤得甚重,麻麻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只在他翻滚之际,在地上拖出一行血线。
这边戎夷钢刀一振,又即扑上,全无章法似的向地上的戎越砍去。他适才血战戎狄,虽未落败,也只是惨胜,周身大小伤口十多处,汩汩血流一直未停,再加上一路追赶戎越,面上伤口尽管没有伤及要害,亦是失血甚多,一来二去之下,早已浑身疲软,完全丧失理智,心中只剩下杀人一个念头。
戎越倒地,不由惊惶失措,眼中只见四围刀光血刃,只得全凭直觉一路扑跌,连滚带爬、无比狼狈地躲避,背后伤口鲜血不断流泻,未及也觉头昏眼花,力有不支。蓦的脚下踩空,一头扑进园圃中,指尖无意中触到一个生冷硬物,似乎正是先前自己所失短刀的刀柄,心下一喜,忙不迭抓在手中,转头劈出,猛然磕在戎夷的刀锋上。戎夷力泻,不禁向后连退数步。戎越身子亦是吃力向后一仰,所幸他本是倒坐在地上,借地面转嫁开劲道,立时翻身爬起,勉强倚在旁边一棵树干上。方才一刀已是倾尽他全力,背脊疼痛欲裂,持刀之手更是阵阵酸麻,一时难以举起。
戎夷心性悍厉,噬血习性上来,又即一刀直戳而来,挟着寒意的刀尖逼近,戎越却是已无抵御之力,无奈之下,只得闭目等死。恍惚间,左臂肘头一麻,也不知何处受了敲击,经脉中瞬时内息鼓荡,左手不由自主疾挥而出,猛然一拳正轰在戎夷胸前膻中要穴,这膻中穴乃是人身气穴所在,一击之下,周身内力为之所窒,戎夷双目圆瞪,面上痛苦神色难掩,一柄钢刀耸在戎越鼻尖,却是再难递进一分。
兄弟两平日里练武,本是拆招拆惯了的。戎越见状,立时不假思索,右手短刀举平大力横勒,脸上霎时热辣辣地淋了满面鲜血,直封住了他的眼耳口鼻。戎越抬手在眼前一抹,睁眼望去,赫然发现戎夷手中钢刀“呛啷”一声坠落在地,眼眶呲裂,满目的不可置信,两手捂着脖颈,鲜血犹自从指间不断喷涌而出,溅在自己胸襟上,又淌到地下。他喉头“格格”作响,却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踉跄后退几步,身子一直,轰然倒下,一时却尚未断气,躺在黑泥地上微微抽搐,浑身痉挛了数下,终是难以再继,头一歪,停止了呼吸,颈中血流仍是不断淌溢,在身周地上铺开一汪血潭,映着他死不瞑的双眼,是说不出的惊悚诡异。
戎越恐慌地瞪着他满目恨意的双眸,被他怨恨的目光一直射进内心最深处,只觉肝胆俱裂,膝间一软,扑通坐倒在地,双手紧抓住被鲜血浸透的鬓发,蓦然发出一声骇人的凄厉惨叫,直插云霄。
戎府的惨剧渐收帷幕,方才的金铁交击声及厉声呼叫也不过只是惊起几户人家,各自推开窗户向外张望一番,见无甚异状,又即闭门安睡。翌阳空落的街道上,任何声响本就是传不甚远的,又有谁知今夜的翌阳已是悄然惊变。
戎府的围墙一如既往地高昂和坚固,尽职地护卫着暗幕下的庄园,未知主人已是不在。墙周植着一围柳树,叶绿正浓,长长的柳枝飘然垂下,掩去了大半个墙头。高墙顶端,一个人影泰然高卧,上半身尽皆处在柳叶荫蔽之下,唯见一袭青色衣衫,夜色里混杂在鲜嫩柳叶之中,倒是并不显眼。
他微举着右掌,手腕轻摆,一颗铁胆大小的珠子在掌中一上一下,欢快地腾起,又落下,柔和的华光在叶缝间乍隐乍现。珠子的光华似是唤醒了空中明月的争强之心,虽只余一钩新牙,却仍是好胜地脱开云雾束缚,翩然现于半空,月光、珠光,一时遥相辉映,便如那青衫人以掌中明珠启开月华之门,将一空如洗月光尽皆引到自己身前,墙头柳荫,在那一瞬间,竟是陡然亮堂起来。
“这就是夜明珠?”一把低沉的嗓音在下方响起,虽经压抑,却仍是显出语意中的急切。青衫人低头望去,一个头顶斗笠的黑衣人正赫然立于墙下,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青衫人目光游过,又即收回,淡然道:“不错。”黑衣人凛然迈前一步,问道:“方才戎府之事,可是你所为?”青衫人接住落下的明珠,却是不再抛起,道:“也可算是。”黑衣人眉头急耸,似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又即高了一分:“你就是‘玉蝴蝶’?”那青衫人将夜明珠掖入怀中,道:“自去年年末至现今,兄台已追踪区区近半年工夫。左右今夜闲来无事,区区便在此静候阁下。兄台若有雅兴,不妨也躺下赏赏月华、星光,或可一扫胸中郁结之气。”
黑衣人自腰间摸出一块铜牌,向前举示,厉声道:“本人乃是帝都府衙捕头爰阕,正为追捕你而来,快快束手就擒,以免无谓之争!”那青衫人,也即是玉蝴蝶,将原先倚着柳树干侧着的身子微微坐直了些,油然道:“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阁下公门中人,名号倒也雅致。可惜‘圆缺’二字其中深意,阁下看来并未有所领悟啊!”
爰阕愤然收起腰牌,也不再废话,径自抽刀直向墙头攻去。玉蝴蝶淡然一笑,信手折下一枝柳条,看似随意挥洒,竟将他刀势封得严严实实,未几枝条轻扬,抽向他顶门,幸为斗笠所挡,没有受伤,复又屈指弹出,正中他刀刃,发出一声清吟。
爰阕只觉一股巨力自刀上惊涛骇浪一般袭来,不由翻下墙头,摇晃了几下方始站定。玉蝴蝶指间萦绕着翠绿柳条,道:“我从不愿对人手下留情,便是女子也是一样。”说话间,爰阕所戴斗笠自适才被柳枝抽中处赫然分裂,左右一散,摔落在地。一头轻柔发丝泻下,随风轻飏,隐约露出她惨白但却饱含怒意的玉容。
“若想女扮男装,以后需记得没有男人会用柳叶刀。”玉蝴蝶略微感到好笑,比起她,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太过稚嫩了些。他身子微侧,面向墙下的爰阕而坐,上半身亦从绿柳荫蔽下脱开,全现于清淡月华之下。
爰阕蓦的一愣,她苦苦追踪了大半载的玉蝴蝶,武功高得离谱,江湖上一切成谜的奇盗,竟是出奇的年轻俊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玉色面颊,衬在青衫上更显温润,眉目如清远山色,眼中隐有琥珀微芒,最是那眸底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忧色,恰是摄人心魂所在。不经意间,爰阕深深望进了他幽潭一般的瞳仁中,竟是意外地发现,那沉静如水的眼眸中却也剧烈地震荡了一下,旋即重归平静。
玉蝴蝶很有些苦恼,她的眼睛和那个人的眼睛,为何是那样的相似。他抬手轻轻敲击了自己的额头几下,似要将其中的愁思驱走,见爰阕仍是愣愣站在墙下,便道:“爰小姐可还有指教?若只是公务所趋,恕区区不奉陪了。”爰阕猛然惊醒,怒道:“你下来!”
玉蝴蝶望了她的蕴含怒意的眼睛一眼,叹了一口气,极为合作地跃下墙头,站在她对侧。爰阕浑身轻颤,冷声道:“去年七月十四,你在洛陵官道劫过两箱镖银,共计五十万两,是也不是?”玉蝴蝶沉吟了片刻,道:“似是有这么回事。”爰阕愀然作色,柳叶刀指向他,愤声道:“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你竟只是‘似是有这么回事’便想轻轻一句带过么!”
玉蝴蝶淡淡凝视着她,道:“我记得那两箱银子乃是顺天镖局所压,为首的镖师名叫爰碍,与你同姓,你该是他的亲人罢。只是我当时旨在镖银,并无伤及一条人命,何来害人一说?”爰阕刀尖凝在他身前尺半处,微微抖动,颤声道:“爰碍便是我爹,可恨当日我仍身在师门学艺,不能亲手诛杀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奸贼,徒然酿下大祸!你虽未伤人,可那五十万两银子乃是洛陵大户朱屹钎所有,巨资亡失,他怪罪下来,致使我爰氏一家满门惨遭屠戮,我爹、我娘,我未成年的弟妹,内外镖师、趟子手上下总共五十七口,尽皆因你而死,如此罪孽,你还敢说自己无过!”
玉蝴蝶面色微显凝重,道:“你爰家灭门之事,虽非我所为,亦在我意料之外,却也算是伯仁之祸。我听闻爰氏之事,已然杀了朱屹钎,并将他的首级悬于顺天镖局匾下,区区已然尽力,小姐一意认为属我之过,未免太过专断。”
爰阕面色急转,怒斥到:“冥顽不灵!”柳叶刀一振,猛力向他劈去。玉蝴蝶剑眉一耸,弃了柳枝,直接以双指夹住她的刀锋。爰阕一柄刀凝在他指间,竟似钢铁浇铸,再难撼动半分。
玉蝴蝶淡然道:“朱屹钎本为前朝高官,当年王朝更替,他因受贿而遭罢黜,这五十万两乃是赃银,天下诸知,令尊也心知肚明,可是我叫他利欲熏心,助纣为虐,替奸徒押镖?”爰阕脸色惨白,微微摇头。“玉蝴蝶但凡有所为势必提前一日留笺示警,令尊执意而为且顽抗不化,可是我所迫?”爰阕又即摇头,握着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瑟瑟作抖。“区区行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人,那一役亦非例外,你爰家五十七条人命,可有损在我手下一丝一毫?”爰阕摇头,细白贝齿在红润的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血痕。
玉蝴蝶冷然道:“如此你还认为区区有罪?”爰阕默然不语,眼中泫然欲泣,刀上劲道却是倏然撤去。玉蝴蝶指间微一用力,柳叶刀猛地飞旋而出,钉在他身后墙壁上:“你怨恨的不是我害死了你爹,引致你一家灭门,而不过是因为朱屹钎死于我手,等若是我剥夺了你唯一的报仇权力,是么?”爰阕骇然望向他,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不是人!”
玉蝴蝶温然一笑,融融暖意似要一直沁进爰阕心里:“很抱歉,区区曾答应过一位故人会尽我所能活得久一点,是以决不会束手待缚。姑娘若执意认为罪责在我,一定要倚仗着心中的恨意才有勇气活下去的话,不妨继续你的追捕行动,或有一天真能取我性命也不一定。”青影行云流水一般轻盈划过,投入苍茫夜色中,便如一只翩然展翅的玉色蝴蝶,惊鸿般消逝不见。
爰阕怅然独立在墙角柳荫处,自得知噩耗后一直隐忍至今的泪水终于滚滚宣泄而下。
黎明前的夜,小巷深处,女子幽咽的哭泣声分外的凄婉哀凉。
第二日,翌阳城惊动,戎府一夜之间发生突变,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是听闻,戎家三兄弟一个被人乱刀杀死在小巷里,一人状甚恐怖,死于府中,街上同时又出现一形销骨立的疯癫之人,成日惨声呼号,只说“你见着鬼没有?”“呵呵,大哥在看我!”据说,那却是先前虎背熊腰,貌如怒目金刚的戎家老三——戎越。
夜明珠,便自那一夜,从此消失于人间,辞话亦无所闻。
第二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山道狭窄而崎岖,一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踢散的碎石窣窣滚落,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空洞的坠落声,然而筋疲力尽的他并没有注意。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和金铁碰击声越逼越近,风中隐隐传来恶魔的喘息。山道在这时候尽了,眼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原野,秋风萧瑟,吹得半人多高的枯黄长草一波一波荡漾开去。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毕竟在这种地形下,要打要避都比在山道要便利得多了。斜眼却见父亲腰间的绷带开始渗出丝丝血红,越延越大,终于一颗颗地滴落下来,他情急之下用手紧捂住父亲的伤口:生死存亡间,留下任何泄漏行藏的痕迹都会令父亲和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温热的液体盈满掌心,混杂了他的冷汗,竟是透心的寒凉。
身侧的野草丛忽地轻微摆动了一下,仿佛迎风折腰。他面不改色地前行数步,突冷哼一声,一手仍是扶着伤重半昏迷的父亲,一手抽出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风吹草动处劈去:又是一个埋伏意欲偷袭的鼠辈!
长草被劲气摧开,他手中的剑却是瞬间凝止:一个女孩子?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年纪,衣衫华贵但却沾满了尘土,生得眉目如画,粉雕玉琢的面颊上也抹了数道泥痕。
女孩似乎吓呆了,半蹲在原地,乌黑的大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鼻尖前的长剑,剑身上甚至还遍布血色,包括那只握剑的手。
他也呆呆站着,不知所措地望着剑下的小女孩,耳边传来父亲虚弱的催促声:“迭儿,快躲起来!”
他不及思索,立时收起长剑扶着父亲隐入长草丛里,百忙之中还不忘叮嘱那女孩:“小妹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
十几个黑衣人耸立在女孩面前,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剑,脸上是斑斑血痕。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蹲下身子,温和地笑着,眼里却闪着野狼一般的杀戾之气:“小妹妹,有没有看见两个人经过,老的还受了伤?”
小女孩骇得脸色煞白,身子一个劲儿向后缩去,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不知道。”首领身后一个壮硕汉子不耐烦地大步跨上,扬手将厚重的大刀架在女孩纤细白嫩的脖子上,狰狞道:“小丫头,再不说,你这漂亮的脑袋就要和脖子分家了!”
女孩两手抱膝,紧紧将脸埋进臂弯中,蒙头大哭起来。首领眉头一皱,低声训斥了那壮汉几句,那凶恶汉子讪讪地收回了刀,退到一边。
首领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在女孩面前微微摇晃,柔声道:“小妹妹,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女孩好奇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揉得又红又肿。“这是银子,可以买很多漂亮衣服和好吃的糖果呢,还有小面人儿、纸风车,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叔叔在追坏人,乖孩子,告诉叔叔他们往哪里跑了,叔叔把银子送给你好不好?你要是不听话,叔叔的兄弟一生气,可就要打你的屁股了!”
女孩咬着手指,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手中闪亮的银锭,唇边浅浅浮起一抹笑容,仿佛尝到了糖果的香甜滋味。再看一边那凶恶大汉的狰狞面容,脸上又是惊又是惧,一时间似乎犹疑不定。
他吃力地撑着父亲无力的身躯,却见父亲露出了一丝无奈决绝的苦笑,看情形,他也知道,以那女孩小小年纪,当此威逼利诱之下,他们父子两的行藏怕是瞒不住了,自己也实不愿无辜之人遭牵连而受到损伤。当下紧握剑柄,暗暗下定决心,哪怕死战,也决不有丝毫示弱,受那些贼人侮辱,大不了父子二人一起死在这儿便是了。
正待起身,却见那女孩一根白嫩的手指向原野一方,怯生生道:“大哥哥不让我告诉别人他们往那边去了……”
首领冷冷一笑,将银子抛在女孩身前,呼喝左右,一众人转瞬走尽,只剩下仍坐在原地揉着眼睛的小女孩和呆愣在草丛中的两父子。
他愣了半晌,发现追杀他们的人真的全部走了,这才扶着父亲慢慢走到埋头拭眼的女孩面前。却见那女孩双眼兀自红肿,脸上却无半点泪痕,惊道:“你……你刚才是装的?!”
女孩放下捂着眼睛的双手,嘻嘻一笑:“是又怎样!”伸手抓过地上的银子,随手丢到旁边的泥塘里,啐道:“呸!脏也脏死了!”回头见他傻傻盯着那泥塘,瞪眼道:“你缺银子花吗?那是坏人的臭钱,不许你用!”
他忙连声争辩道:“我不是要用贼人的银子……”他满腹狐疑,打量着正站起身来轻拍身上泥灰的小女孩:“你从头到底都在骗他们?”
女孩不屑道:“谁让坏人先骗我的!”说着扫了他一眼,道:“你老这么扶着他累不累?他受伤了吗?我就住在附近,先去我家歇一歇好不好?”不由分说便扶起他父亲的另一只胳膊,极为乖巧地没有触及他腰间的伤处,向前走去。
他刚见她捉弄了十几个年纪比她大数倍,江湖阅历丰富的汉子,却是无法怀疑她,父亲确也无法继续奔波了,便随她去了。他向来自负聪敏颖慧,此刻见这髫龄女童三言两语间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也不觉头痛。
很多年以后,虞迭也曾问过叶元夕那天为什么不问缘由就救了我他们。叶元夕满脸看傻瓜一样的神色瞅着他:“他们是坏人,你们是好人,我要不救你们,帮着坏人打好人,那岂不是助纣为虐吗?”“你那时才多大,哪里分得清谁好谁坏?”“坏人才用刀指着我,满嘴谎话呢!”“我不也用剑指着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你既不会哄我,又不会骗我,连恐吓威胁都不会,世间哪有这么笨的坏人呀!”“……”
小屋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得可怜,内里陈设极其简陋,中间一张摇晃不稳的木桌,旁边几条破旧的板凳,屋角有张单人木板床,上面铺着些许稻草,只这两件“家私”,便将狭窄的空间占去了大半,只一壁零星散落着些弓弩角叉,做工甚是粗糙,想必这屋子是乡间猎户出外捕猎时的临时住所。
虞迭心下大奇,看这小姑娘的言行举止,怎也不像是普通猎户的儿女,不禁问道:“小妹妹,你一个人住吗?你的家人呢?”女孩扁扁嘴,没好气道:“不想我骗你就别问!”说着瞪了他一眼:“还有啊,我叫做叶元夕,你高兴便唤我夕儿,别成日小妹妹长、小妹妹短的,听着老实不舒服!”忽地“噗哧”一笑,指着盘腿坐在木板床上运气疗伤的虞昳寥道:“他是你爹么?我听他叫你‘迭儿’,嘻嘻,一个大男人叫什么莺儿、蝶儿的,羞羞羞,不害臊!”
虞迭脸涨得通红,气道:“是‘迭起’的‘迭’,不是‘蝴蝶’的‘蝶’!”
叶元夕全然不听,只顾掩嘴偷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尽拿他取笑,弄得虞迭哭笑不得,对这小小的、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女孩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坐在桌边自个儿生闷气。
他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平日里无甚谈笑之辞,更没有玩伴,因而养成了沉默寡言、孤傲冷僻的性子,此刻被这小他许多的女孩调笑,微怒之余,心底竟有几分欣喜。
虞昳寥伤势虽重,但所幸都是外伤,并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他内力深厚,调息片刻,已大为好转。他缓缓坐定,方才叶元夕和虞迭的争闹也尽数收于耳中。他身上气力稍稍恢复了一点,无奈他腰间最重的伤处却是兵刃所致,便是内伤痊愈,短时间内也只得卧床静养,万不可再与人激斗。
虞迭见他面色渐转红润,心头一喜,上前道:“爹,你觉得怎样?”虞昳寥微微颔首道:“暂时还不会有事,不过现在只是一时骗走了他们,也不知能撑多久,眼下暂且歇息片刻,我们便要尽快离开。”
虞迭应了,却是先行取了伤药帮他治理伤口。虞昳寥医术极为高明,虞迭自幼跟随在他身侧,也学到了不少医术,要论这等刀伤处理,可说是小菜一碟。
叶元夕无所事事,在旁见了,亦端过水盆来帮忙清洗伤口,见虞迭手法娴熟地为虞昳寥上药、包扎,不由奇道:“迭哥哥,你是大夫么?怎么你的本事比帝都城里那些名医还好?”虞迭道:“你怎么知道?”叶元夕把水盆挪开,支颐趴在床沿,笑道:“我玩起来不小心弄伤了,那些大夫给我治的时候可不知有多疼呢!”虞迭笑道:“包扎伤口总是会疼的,小孩子痛起来还能又哭又叫,大人就会忍着,和大夫的医术没有关系的。”叶元夕嘟着嘴微嗔道:“我才没又哭又叫呢!我就说他们的本事不如你!”虞迭微微一笑,也不去和她争辩。
叶元夕见虞昳寥始终不言语,扯着他袖子道:“伯伯,哥哥的本事是你教的对不对,那你一定也会功夫了?”虞昳寥温然笑道:“伯伯不过只会一点粗浅的医术罢了,若说功夫咱们小老百姓自是不会的。”叶元夕笑道:“骗人,哥哥拿着剑呢,伯伯你身上的伤又是刀子砍的,还说自己不会功夫!”
虞昳寥面色微变,但想她小小一个女孩儿,应也弄不出什么名堂,想必只是聪明伶俐异于常人而已,也并不反驳。叶元夕见他默认,顿时喜上眉梢,竟是爬上木床,半赖在两人身旁,道:“我刚才救了你们对不对?”虞昳寥有心看她打什么鬼注意,却也不答话。虞迭笑道:“算我们欠你一个人情好了,你想怎样?”
叶元夕一喜,伸手攥着虞昳寥半幅衣襟,笑道:“我要伯伯收我做徒弟,教我很厉害的功夫。”虞昳寥脸色倏得一寒,断然道:“不行!”
叶元夕毕竟只是一个幼龄孩童,见他神色严厉,骇得松手跌坐在床板上,愣愣地呆在原地。虞迭见状不忍心,软语劝道:“不是我爹不肯答应你,只是爹先前立过规矩的,绝不再和武林中事扯上关系,自是不会收徒弟传授武功的。况且我们又惹着大麻烦,实在是不方便,你还是换别的要求罢。”
叶元夕听出他父子二人语意坚决,知道再不能强求,但她性子刚强,也不多语,默默丛床上爬下,抱膝蜷坐在墙角,低头沉寂,偏是她小小孩童,难过起来,眼泪总也是憋不住,她一意强忍,两汪珠泪在眸中不住打转,硬是不愿落下。愈是如此,却愈显楚楚可怜。
虞迭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母亲过世后更是枯居于荒岛,难见友伴,此刻乍见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嘴上便是不说,心底确也是十分好感,见她欲哭还抑的模样,自己都涩涩的不是滋味,待要向父亲求情,虞昳寥又是一脸寒色,实在是无从下口,只得眼巴巴望着父亲,乞盼之情溢于言表。
虞昳寥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明白他心中所念。早年他爱妻为武林中人所累,无辜惨死才致他心怀怨怼,定下不救治武林中人,不与江湖中事扯上任何关系的严规。多年后却又是因旧仇之故遭人追杀,父子俩疲于奔命,险丧奸人之手,万般危急之际蒙这女孩相助,才得暂保性命,莫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况他对这独子又是向来疼爱有加,实不忍拂了他的心意。
虞昳寥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向叶元夕道:“罢了,我答应传授你武功,却是不能收你为徒。我教你武功的事,你也决计不能告诉别人。”叶元夕一听此言,立时破涕为笑,沾了泥灰的手不住往脸上抹去,混了泪水,又多添几道灰痕。
虞迭也不禁一笑,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掏了块手巾帮她把脸颊擦拭干净,笑道:“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把自己弄得像个泥娃娃一眼。你爹娘呢?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叶元夕小嘴一扁,道:“我娘早过世啦,爹爹都不在的,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成日都没人理睬!”她回头又向虞昳寥展颜笑道:“伯伯你不肯做我师父,那夕儿该叫您什么?”虞昳寥见她娇憨神态,不由忆起妻子轻颦浅笑的样子,面上神色亦是无意间转暖,渐渐涌起宠溺之情来。
叶元夕何等乖巧伶俐,一见他眼神,便知他正是心中感慨,当下笑道:“不当师父,不如您做我的义父吧,爹爹不在,还能有人疼我!”说着竟是拜倒在地,似模似样地磕头行礼,口中脆生生道:“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样子做到十足,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
虞昳寥见她冰雪聪明,心中其实也是说不出的喜爱,他长年与儿子作伴,虞迭虽是孝顺恭谨,毕竟是不如女儿温柔贴心,这一番遭难,倒是还来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便是性子如他,此刻亦是难掩满面笑容,莞尔道:“起来吧。”叶元夕笑吟吟起身,又向旁边的虞迭道:“阿迭哥哥,我这一声‘哥哥’是叫了,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
虞迭不禁暗暗苦笑:你这般厉害,将来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呢!话虽这样说,也感喜乐填膺。
叶元夕正待再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隐隐还夹杂着人语,显是正在急速逼近。虞昳寥父子二人俱是脸色急变,若是敌人追来,他父子二人至不济尚能抵挡一阵,拼着两败俱伤,未必不能脱身,只是叶元夕年纪幼小,又是不会半点武功,一旦激斗起来定有损伤,乃至会有性命之忧。
叶元夕却是并不惊慌,蹑手蹑脚掩到门边,微微开了一条缝,斜眼向外张望,看了两眼,忽地重重阖上门板,口中低低骂了一句,回头向两人道:“是来找我的人,义父你和阿迭哥哥留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不待两人回答,又即开了门,径自走出,反手带上了门板。
两人皆是错愕,却听门外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小姐,可找到您了,帅爷就要回来了,您再不回府,属下怕是担待不起。”言语虽是恭敬,听来却是不容转圜。年纪似乎不大,语气倒是老气横秋。
叶元夕微嗔道:“我在外头多玩一会儿不成么?这么多人出来捉我,我又不是犯人!”那少年道:“属下不敢,请小姐恕罪,只是下人一不留神,您就不见了踪影,属下也别无他法,请小姐马上跟属下回府。”叶元夕微微一顿,似是沉吟了片刻,复道:“好,回去就回去,只是方才有一群恶人要加害我,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想来应该还在附近,你们两个带人去办了他们,替我出了这口恶气,我就跟你们回去。”
那少年也不问缘由,低声向旁人吩咐了几句,马蹄声起,众人似是齐齐策马奔去。叶元夕道:“莫原,你们俩怎么不去?”那叫莫原的少年道:“属下要留下来保护小姐。”叶元夕嘀咕道:“什么保护,不就是怕我偷跑嘛!”复道:“爱留不留随你们的便,我累了,现下要进屋歇息片刻,你们不许进来打扰!”少年应了一声,听来却有两个声音,想必是有两人音调相近之故。
须臾,叶元夕推门进来,关了门望向两人,却见虞昳寥面色阴晴不定,微微一愣,道:“义父,夕儿这就要走了,以后我要怎么找您呢?”虞昳寥默然不语,似是根本没听见,良久方沉声道:“你是轻尘元帅叶清臣的女儿?堂堂帅府的青骑营怎么交给两个半大小子指挥了?”叶元夕奇道:“义父您认识我爹么?怎么对府里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忽咧嘴笑道:“我总爱到处乱跑,莫原、莫野比我大一点,算是我半个伴当,爹爹就从青骑营里挑了些新兵,由他二人带着,专为看管我的。”
她见虞昳寥神色不善,不禁眼睛一红,垂手道:“爹一天到晚都是处理公务,要不干脆不在家,他都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爹是元帅,义父您也不要我了?”虞昳寥缓缓摇了摇头,长声叹道:“为父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不会反悔。唉,好不容易避开红尘俗世,四海茫茫,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你。”两个孩子在一旁却是半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见他神色阴郁,也不敢插话。
虞昳寥略为惆怅,向叶元夕道:“夕儿,你需答应义父,见过我的事决不可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爹,知道么?”叶元夕点头道:“知道了。”虞昳寥颔首道:“你若真心想学武艺,一个月后就独自一人到洛城官道旁的汶水渡口去,自会有人接你来见我。”
叶元夕歪头掰着手指计算日期,一笑道:“好,那时爹一定又走了,我想办法偷溜出来便是。”虞昳寥莞尔一笑,意甚嘉许,道:“这一次可不同你以前偷溜出来玩耍,路途遥远,自己小心了。”侧耳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赞道:“好一个训练有素的青骑营,便是少年统领也能在片刻间料理了那些伸手不算太差的贼子!”向叶元夕道:“你去罢。”叶元夕点点头,走至门口,仍是依依不舍,回头向两人道:“说好就一个月呀,你们可一定要等我,不见不散!”见两人尽皆应允,这才启门离去。
她娇小的身影消逝在门口,虞迭的心随之一瞬空荡,那是她的第一次离去,在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之后。
那一年,她六岁,他十岁。
夕阳西下,水面印染着半壁霞光,粼粼碎波激荡,青瑟一寸一寸向绛红逼近,终在最后一丝晚霞黯淡之时,将绯色吞噬殆尽。
汶水渡头,搭船的乘客早已各自登上摆渡舟船,纷纷自岸边荡开,缓缓去得远了,消失在水天尽头。渔人们亦已三三两两载船而归,或喜或忧,各回家门。
喧嚣渐歇,夜色在无声中浓寂了,清冷的渡头唯余孤零零的一叶小舟,泊在水岸,随波漂浮不定。少年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由舱内走出,在木台上遥遥向远方眺望,等待的人依然未到,夜却是毫不设防地降临了,挤压着他的视线,让他无法目及远处。
不会来了么?他甚是懊恼,是被什么人或事阻挡了,还是她根本就已经把约定给忘了?
他在木台上来回踱步,踩得木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连他也不明白,为何一向对万事冷漠淡定的自己,此刻会是如此的心绪不宁,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木台另一头忽地踏响了沉重的脚步声,微显错乱,却是一意的轻盈灵动,墨黑的娇小剪影蓦然由夜色中冲出,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喘息不定,久久不能平息。
她喘着粗气,身上蒸腾着热气,仰头道:“那些侍卫看得太紧了,险些逃不出来。阿迭哥哥你等了很久了罢?”虞迭伸袖去拭她额头细密的汗珠,温然笑道:“来了就好,我还担心你出事了,走罢。”拉起她柔软的小手向水边走去,却见她已换了一身普通的灰布衣衫,想来是为了偷跑方便,可穿在她身上看来就像一个华贵的瓷娃娃套着件褴褛破衫一样滑稽,忍不住“噗哧”一笑。叶元夕却是不觉见到泊在岸边的小船,喜滋滋道:“要坐船么?你们住得好远呀!”虞迭把她送入船舱,自己撑起竹篙轻轻一点水岸,船儿顺势荡进水中。
虞迭撑着船,向叶元夕笑道:“我们要由汶水进灵湖水域,你要累了就先睡一会儿罢。”叶元夕盘腿坐在舱口笑道:“你一个人撑船不累吗?我就在这里陪你说话解闷好了。”口中与他说笑,却也是难耐倦意,难为她一路车马偷偷跑来,还需避开府中人耳目,早已是困殆不堪,未几便伏在舱板上沉沉睡去。
虞迭一笑,解下外裳披在她身上,复又起身拄篙,架着小船在夜色中行进。他父子二人为躲避仇家,隐居在灵湖湖心的孤岛,外人不知,两人却是知晓水路捷径,轻舟简发,原也要不了多久。
夜风缓和,挟着湖心细浪温柔地拍吻着小船,船身轻飏,微微摇颤,宛如摇篮,绵软恬淡的静谧哄得虞迭都有了几分舒懒的睡意。
沉沉一觉,直睡到午间时分。叶元夕睁开双眼,只见头顶浅青色的帐幔,爬起身来,却见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触目只觉清新淡雅,鼻中充盈着翠竹若有似无的气味。她走在房中,随手推开侧壁一轩竹格小窗,立时被眼前所见惊得怔怔失神,当真是梦幻中才有的仙境,美得叫人无法用言语描绘!
正呆愕间,虞迭推门进来,轻声笑道:“睡醒了?肚子饿不饿?”叶元夕一笑道:“这里的风景可漂亮的紧呀,秀色可餐,怎么会饿呢!”虞迭甚是好笑,仍是带她去吃了些小点心。叶元夕口中乱嚼,入口是何滋味,却是全没放在心上,只顾举目四下打量,恨不得把这奇妙的仙境画成图画,成日带在身边才好。
虞迭道:“这里叫做‘迷迭谷’,其实是灵湖中央的一个小岛,地处隐蔽,外人很难找到的。岛上只有我和爹两个,再没其他人了,我们大部分时间是不出去的,上次是回老家拜祭娘时遇上了旧敌,才能碰上你,往后你要学艺,也需到这岛上来才行。”叶元夕拍手笑道:“我正巴不得呢,就怕以后我三天两头跑来,你和义父烦都烦死了!”虞迭眼望她满面喜色,笑而不语。
饭毕,两人一同去楼下书斋见虞昳寥。经一月调息休养,他伤势已尽复,正于座中翻阅书籍。
叶元夕见他气色甚好,不似当日受伤时灰蒙一片,喜道:“义父,你身子都好了么?”虞昳寥含笑微一点头,招手道:“你们俩过来。”两人依言走近书桌旁。虞昳寥道:“你我虽非师徒,但我也已答应将所学传授与你。”又向虞迭道:“迭儿,你自小便已学了为父一些技艺,但终究年纪幼小,并未正是修习,今日便与夕儿一同重新学起罢。”虞迭对此并不在意,也便点头应了。
叶元夕却是大喜,道:“义父,你本事那么大,先教我什么才好?”虞昳寥叹道:“当年我对医卜星相、奇门遁甲、兵法战阵乃至武艺典籍皆有涉猎,后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那些雕虫小技,在大家眼中实在是不足一哂。正所谓贪多不精,这一月来,我已将毕生所学归为四类——医术,武学,兵法及典籍掌故,你二人各选两项,潜心钻研,他日方有大成。”
叶元夕歪着头思索片刻,问道:“义父,您的意思是我和阿迭哥哥只能各学两门技艺,但可自行选择是么?”虞昳寥颔首道:“时间毕竟有限,学得太过冗杂反是不好。”叶元夕沉吟半晌,道:“那我要学兵法和典籍。”虞迭一愣道:“你不是要学武功么?况且你一个女孩子学兵法作甚?”
虞昳寥直视叶元夕道:“为了你爹?”叶元夕黯然点头,眼眶微红。虞昳寥叹道:“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当真是他的福幸。”叶元夕笑道:“阿迭哥哥对您也是很好的,要不和您两人住在这里可闷得慌了!”
说者无心,虞昳寥心中却是不由一震,望向虞迭道:“迭儿?”虞迭微笑道:“外界万事繁扰复杂,世人又是心怀各异,倒不如留在岛上,清静自在的好。”虞昳寥感慨同时,亦觉无奈,深知虞迭便是真觉寂寞也不会实说,否则也不会对萍水相逢的叶元夕如此疼惜了。又道:“夕儿选了这两样,你就只能休息医术和武学了。”虞迭道:“孩儿没有关系的。”叶元夕感激地望向他,虞迭却只是温然一笑。
自那日起,虞昳寥正式开始教授两人,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传。两人皆是绝顶聪明之人,进展之速,便是见多识广如虞昳寥,也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因而两人分别修习之余,又各自研习奇门遁甲之术,对对方所学亦有涉猎。
叶元夕沉迷技艺,常常在岛上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方才回府,见父亲未归,呆不了几日,又急急跑回迷迭谷,日日读书学艺,毫不懈怠。府中侍卫心惊胆战之余,见她多次神秘失踪,又再安然返回,也就渐渐放了心。到得后来,叶元夕干脆训练了几只信鸽,平日交给莫原、莫野,用以自己外出时与府中通讯所用。两兄弟初时不肯,然一来看不住这个鬼灵精,二来与小姐保持联络也能安心几分,再加上叶元夕撒娇耍赖、软磨硬泡,也就只得由了她去。
如此这般,叶元夕愈加流连岛上的日子,虞迭干脆将自己的房间让与她,搬到了书斋去住。他生性冲淡,对武学本无多大兴趣,但素来敬爱父亲,不敢有丝毫惰懒。反而医技一项,倒是颇对他脾胃,闲来在书斋中翻翻书卷,亦是自得其乐。
虞昳寥先前不肯收叶元夕为徒,一朝开始教授她,立觉此女端得是聪慧颖悟,慧质兰心,反是疼爱有加,更胜亲子。叶元夕对他也极是依赖,到后来脱口便是唤“爹”,直如亲生父女一般。
两个孩子朝夕相对,难免会有争吵拌嘴,磕出点小矛盾来,虞迭虽是对叶元夕一向容让,有时实在气不过了,向父亲抱怨几句,虞昳寥十次倒有九次归为儿子的不是。虞迭常常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偏是自己也对这古灵精怪的小妹子宠溺的紧,气不了几时,又即重归于好,粘得形影不离。
时间流逝,匆匆便如白驹过隙,倏忽间,十载光阴一晃而过。
这一日,叶元夕自家中送走归职的父亲,连夜便赶回岛上,穿过幻林,却见整个幽篁里漆黑一片,全无半点火光,竟似无人。
叶元夕极为错愕,推门进去,竹扉“咯吱”一响,阴沉地晃开,叶元夕叫道:“爹?阿迭哥哥?”楼中空荡无人声响。入夜时分,两人便是已然安睡,庭前桥头的夜灯也该亮着呀。
叶元夕取火石点燃桌上烛台,执着向楼上走去。虞迭房中无人,隔壁虞昳寥房内却有轻微喘息声。叶元夕秉烛走进,却见虞昳寥泰然高卧,虞迭蜷腿坐在床边地下。
叶元夕不由松了口气,将烛台放在桌上,道:“阿迭哥哥你怎么坐在这里,为什么不点灯呢?害我吓了一跳!”虞迭不语,隔了半晌方哑着嗓子道:“爹走了……”叶元夕浅浅一笑,道:“爹不是好好睡着么?还能去哪儿。”忽地面色一变,疾步扑到床前,颤抖着手去探虞昳寥的鼻息,竟已是死去多时了。
叶元夕脚下一软,颓然跌坐在床下,喃喃道:“怎会这样的……”虞迭靠在墙边,似是全身都脱了力:“自娘过世之后,爹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遇见你那次更是受了重伤,后来表面看来虽已痊愈,实际已落下了病根,他一直不肯说,拖了这些年,前夜感染风寒,忽是不住咯血。我用尽了所有的法子,还是没有气色,谁知道,今日上午就……就……”他满面疲色,目中惨淡一片,微微阖目道:“想不到,我那么多年的工夫,都是白学了。”
叶元夕伏在虞昳寥身前失声痛哭,那也是虞迭第一次见她真正落泪,急涌而下的泪水,似是怎也收不住。他半跪在地上,抚着叶元夕的肩膀,道:“不要哭了。”叶元夕满面泪痕,哽咽道:“为什么不要哭,我难过还不能哭么!”
虞迭沉然叹息面上竟是已无任何表情。
叶元夕转头乍见他灯光下褪尽血色、枯木一般的面颊,蓦然一怔,忽然抓过他的手臂狠狠一口咬下,道:“你不痛吗?你心里不难受吗?你为什么不会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虞迭全然不觉臂上痛楚,黯然道:“我哭不出来,反正怎样都好,爹终究不会回来了。”
叶元夕猛力抱紧他,几乎要把他的脖颈搂断:“你把什么都埋在心里会发疯的!我不要你这个样子,我不要!”虞迭淡然道:“爹都不在了,迷迭谷便是世外桃源也没有意义了。”叶元夕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肩头:“没有关系,还有我在,夕儿答应你,永远都在阿迭哥哥身边,决不会离开!爹也是,还有我没见过的娘,他们都在,全部都会在这里!”她冰凉的手掌紧紧握住虞迭的,“只要你还念着他们,想着他们,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离开!”
虞迭怔怔感受着掌中冰冷却又真实的触感,麻木的神识终于被一点点激醒了。他伸手搂住叶元夕,将脸埋进她幽软的秀发间,眼眶终于湿润了。
她的身子好温暖,给了身处寒夜中的他唯一的光明。虞迭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她如花的娇颜。
玉容倏得粉碎,时空骤然错乱,天地却是一瞬间亮堂起来,四野阳光普照,他指尖触到的不是她柔嫩的面颊,却是一朵纤软的紫花地丁。她一如既往地在身边唧唧咕咕说个不停,白皙灿烂得仿若阳光,多想永远留住那抹阳光啊,即便坚强自立的她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脆弱忧伤,他也愿意守护她,与她一同分享。
她轻吻他面颊的时刻,他只觉全心的喜乐,这刁钻的小丫头,从小就爱用这一招哄人。依稀还记得当年父亲被她搂抱亲吻时又尴尬又喜欢的模样,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将最明媚的阳光,将全世界拥在了怀里。
然而,他也知道,身侧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另一个人含着怒意,几乎要悲伤绝望。他们是真心相爱的罢,只是这一份苦涩的爱,夹杂在三个人中间,究竟是几人欣喜?几人伤怀?
他站在惨白憔悴的少年面前,第一次真正地怒了,为何相爱却是给她带来了不幸,为何自己深爱却又是无能为力。少年却是淡淡笑了,笑着落泪。“她已不在了,然而我相信,她仍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既是如此,我便会尽我可能活得久一点……”少年明白了她的心意,到最后一刻才明白,但只是这一句,他心甘情愿地退出,默然成了一个局外人。
怀中拥抱的暖意忽地移到了肩头,她许下了来生之约,却是无比坚决地阖拢双眸,几点残泪凝在她长而浓密的眼睫上,悄然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留给他最后一丝温暖。
他的世界顷刻黯淡,黑沉沉地漫无边际,眼前一花,叶元夕竟是盈盈地站在面前,仿佛凌波扶摇的水仙。
“你答应过我的,就算我不在,你一个人也要过得开心快乐,否则我们便永生永世不要相见,你忘了么?”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叶元夕秋水般的眼眸淡然望向他:“你快乐吗?”“我很快乐。”叶元夕微微蹙起了眉头:“为什么要骗我呢?还是,你根本就是在骗自己?”他急了:“相信我,我真的很快乐,至少,不再有牵绊,可以过得自在。”叶元夕柔柔一笑:“如果记着我是你的牵绊的话,忘了我吧。”
人影渐淡,眼看就要消失在他眼前,他不舍,就像自己的灵魂快要逝去一样。他拼命伸手,用尽全力向她抓去。
梦境终还是破灭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漆黑的房中只有他独自坐起在床上,沉沉呼吸。
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偶尔会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沉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最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梦境的余温尽数赶出脑海,残忍地将自己独自留在清冷浓密的夜色中。
窗外,却是隐隐亮起了黎明的曙光。
第三章 未知何处是潇湘
天澈二十二年,七月初二,帝都襄郇。
珩瑗帝国的人都知道,襄郇城乃是全国的政治、亦是经济枢纽所在,政客、商人们因而总是前赴后继,纷纷涌入这一块地灵人杰的宝地,渴望得以创下属于自己的辉煌事业。
珩瑗帝国的人也都知道,到了襄郇城,有三个地方便是全城的人气所在——珩瑗皇城、怀香袖玉以及湘雨轩。皇城自是不必说,普通人却也难近半步。怀香袖玉实则是两处——怀香院、袖玉坊,乃齐名并称,堪称天下第一等的秦楼楚馆,这里的任一位姑娘都足有艳冠全国的美名,亦可自由选择愿意接待的客人,老板更曾夸下海口,无论何人到此,都可提供满足他们要求的姑娘,有骚媚入骨的妖娘,有典雅高贵的红颜,有率性直爽的娇娃,更有多的是才艺双绝的奇女子。然而,怀香袖玉虽是盛名远播,却总是顶着烟花之地的名头,并非真正高风亮节的君子及舞文弄墨的骚客终日流连之处。也因此,得以成就了襄郇城的另一胜地——湘雨轩。
湘雨轩先前本是帝都数一数二的名门酒楼,然自两年前酒楼被一神秘客家买下后,楼中除去一切杂色菜肴,便只提供两物——茶与酒。只是这两样,却将远近乃至寰宇海内精好此道之人尽皆吸引了过来,特为男子,尤爱在此引经论典、会友叙旧,湘雨轩由此成为珩瑗第一风雅之地。
此时正值午后,各色纶巾高节之士齐聚一堂,虽是人头攒动,却无鼎沸嘈杂之象。琴师在楼阁高台处正抚着一张焦尾古琴,幼眇声动,摄人心魂。琴音至高处,琴师和着韵律缓声吟诵,咏的正是出自柳三变的一曲佳词——《玉蝴蝶》。
望处云收雨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一曲既毕,余音绕梁,袅袅不绝于耳,楼上楼下诸客兀自沉浸在词中意境里,良久方爆出雷鸣掌声。柳七此词本为怀念远方故人之作,借描绘萧疏、清幽的秋景,来抒发对朋友的思念之情。琴师低声吟来,正合眼下情境,可谓切合入契,更增众人对湘雨轩的情愫。
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歇,只二楼一雅阁中全无半点声响,几要让人怀疑内里是否有客。这一处雅阁却是名曰“幽篁”,为楼主所专用,平日便是客满为患,无处容声,也无人可入此间一步。
此刻,阁内一道轻巧竹帘,正将外间声响阻隔于门外,帘内人却是能透视于外。桌旁一锦衣中年人提壶给两只青瓷酒杯斟满了酒,递过一杯,笑道:“这一曲是今儿特为你安排的,可还满意?”
他的对首,青瓷酒杯被纤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握住,杯里盛的是陈年的竹叶青佳酿,碧沉沉的颜色,却是清澈纯净,酒色、杯色正与他青衫的衣色暗合,使他整个看来便似一尊青玉的绝美雕塑。
他将杯沿送至唇边,轻啜了一口,再缓缓饮尽,简单一个举杯饮酒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显说不出的飘逸脱俗。他放下酒杯,习惯性地摸了摸左手中指的指根处,淡然道:“二十年的陈酿都搬了出来,易老板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先前说话之人正是此间老板,姓易名生。他闻言笑道:“以你之名,专人清歌一曲,再奉下珍藏窖酿,不过是为你接风洗尘,倒惹你多疑了!”
玉蝴蝶淡淡一笑:“你最是好奇多事,不过是想问清在戎府发生的事罢了,又何苦拐弯抹角。”
易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灌下,苦恼道:“自第一日认识你就觉得你是个怪物,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玉蝴蝶叹道:“所幸当日没有杀你,否则也没今日的玉蝴蝶了。”易生呵呵笑道:“谁说的,你老兄可是把十恶不赦的易予升给杀了,杀得干干净净,否则也就没有今日的易大老板了。”
玉蝴蝶向帘外一望,失笑道:“我倒是真没料到,昔日无恶不作的易予升会买下湘雨轩,摇身一变成了易生大老板,且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易生一笑,拱手道:“托福托福!”竟已完全是一个生意人的模样。他一把扯住玉蝴蝶的袖角,急道:“别岔开话题,快说快说,我可已有几日好奇得睡不着觉哩!”
玉蝴蝶苦笑着抽回衣袖,道:“其实简单的紧,我不过是潜进戎府,以指风扑灭烛火,再将一块不透光的黑布蒙在夜明珠之上而已。”易生愕然道:“这么说,那三个白痴出去追你的时候,夜明珠根本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在那桌上安安稳稳地放着?”
玉蝴蝶微微点头,又尽了一杯,却似饮水一般,喝得不动声色。易生奇道:“这还好说,凭你的轻功原也不难办到。只是你行事素来没有误过时机,怎的这次通告四更,却是过了五更天方始动手?”见玉蝴蝶一对琥珀色的瞳仁淡淡扫来,嘿嘿笑道:“莫怪莫怪,我也是好奇不过,才叫人在旁盯着,也是怕你出事嘛!”
玉蝴蝶哭笑不得道:“难为你盯梢还能找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显是我小气了。”易生赔笑道:“不敢不敢,还望你慷慨大量,一解疑惑呢!”玉蝴蝶潇洒一笑,道:“你是怎么知道时辰的?”易生随口道:“不就是更夫打更了吗?”忽地想起了一事,指向他道:“你……你……”
玉蝴蝶嘴角一抹笑意:“不过四更两刻,我说你们就信啦?”他再干一杯,续道:“古时曹刿论战,所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约时四更乃是一根心弦,崩得太紧太久,只轻轻一触便即断了,此刻正值戎氏兄弟心神涣散之际,防备最为松懈。那戎狄奔出时我便觑机撞了上去,他却以为是自己把我撞倒了,拉扯间我就顺势在他后腰拍了一掌。”
易生听得入神,忙替他空了的杯中斟满,问道:“拍了他一掌?怎么,打伤他了吗?”玉蝴蝶举杯轻啜一口,道:“我预先在掌心用特制的夜光磷粉画了夜明珠大小的一个圆儿,那时便将它印在了戎狄身上。”
易生一拍桌子,叫道:“高,真是高!所以戎夷见到他身上亮处,只当是戎狄背叛兄弟,冒‘玉蝴蝶’之名偷藏宝珠,才会说那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又对他痛下杀手。好一招借刀杀人,佩服之至,当尽一大白!”说着将剩下半壶酒一口饮尽,看来甚是开怀,大笑道:“那戎老三又是怎么一回事?”玉蝴蝶道:“也是简单不过,他本就胆气不盛,我在那磷粉中掺了一点‘鬼神惊’药末。他抓了一掌磷粉,同时不知不觉着了道儿,却以为是邪鬼所为,将夜明珠化去了,药力作用下,便变得有些神智错乱,才会向自己素来畏惧的大哥挥刀吧,我倒没料到真的把他吓疯了。”易生喟然长叹道:“世间所为恶人,也不过只是胸中一点心魔,虽然不惧人性,却是畏怕鬼神,只算是多行不义,天谴临身罢了。”复又一笑,道:“你可是悠闲,在戎狄身上做了手脚,待他们出去追那不知所谓的‘大盗’,又自大摇大摆回去取了宝珠,留在戎府以逸待劳,等戎夷、戎越兄弟相残时,只需在旁暗暗插一手,便是一举除了三个恶徒。我现在终是庆幸没有与你为敌,还能坐在这儿盈樽对饮,才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玉蝴蝶淡然一笑,将最后半杯酒送进口中,置杯道:“最近别叫人跟着我。”易生一愕,道:“惹上官府了吗?你不愿伤人,要不要我派人替你解决?”玉蝴蝶眼神猛然一凛,沉声道:“你忘了答应过我,既已金盆洗手,就不可再做为恶伤人之事!”易生急道:“这些年我一直恪守本分,只是利用昔日黑道路子帮你提供消息来源,你难道还信不过我?”玉蝴蝶道:“我若信不过你现在也就不会坐在这湘雨轩了。不过这次的事我会自行解决,你要是插手,咱们从此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易生一听,大嘴不由咧了开来,呵呵笑道:“听你这一声‘朋友’,就是叫我现在操了刀子杀尽皇宫,我也二话不说便去了。”玉蝴蝶一双喜怒不分的眸子静静瞪着易生。易生不由尴尬笑道:“是是是,我不管就是了……”他本知玉蝴蝶平日待人和气,但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再无转圜余地,虽是担心不过,也只好由他。
玉蝴蝶微一颔首,道:“我先去了,改日再会。”说着起身揭帘而出,忽地反手掷出一物,却是那闪着柔光的夜明珠。易生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玉蝴蝶轻缓恬淡的声音透过竹帘淡淡飘进:“明珠交给你,你当知道如何处置。”易生不禁一声苦笑,抱怨道:“刺激有趣的活儿全被你揽了,你可不知这搜罗讯息、处置赃物、分发钱粮的工作有多麻烦,且是枯燥得我再也不想干了。”玉蝴蝶却是恍若未闻,青衫翩翩,已然去得远了。
天澈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冲煞凌日,小凶。日南城。
爰阕坐在郑氏府邸大堂之上,身旁童仆奉上的香茶早已凉透了,此间的主人却是仍未现身。爰阕本不在意,只是怔怔坐着发呆。
昨日午间,府前石狮上出现了玉蝴蝶的留笺——酉时,血珊瑚七宝簪。
爰阕是知道的,因为这三个月来,她一直追踪着玉蝴蝶,或者准确地说,是玉蝴蝶允许她若即若离地在身后跟着,以他的轻功,爰阕是决计追不上的,连他的踪影都不可能知晓。然而现在,她却可以日日看着他游山、赏景、酌酒、品茗。晚间投栈,爰阕甚至可以住在他的临间,隔着那一道薄壁板墙,似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看到他山色一样清远的眼神。渐渐的,玉蝴蝶就像化作了一块青玉吊坠,就这么沉沉地坠在爰阕的心口。每日里跟着他、看着他,几已成了爰阕生活的一部分,两人皆仿佛是习以为常了。爰阕觉得,自己像是在玩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是她自己才是那只被耍得团团传的老鼠。
玉蝴蝶劫的都是不义之财,杀的都是万恶之徒,她知道,这次也是不例外。血珊瑚七宝簪是前朝时筠遥国进奉给当时国君明德帝的贡品,史称进奉途中便已佚失。如何亡失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然而,玉蝴蝶的留笺所指从未有错。既是他之言,血珊瑚七宝簪便一定在这郑府之中。
昔日的黑道中人,多有于乱世中敛尽资财后洗手不干的,他们接到玉蝴蝶的留笺少有通知官府的。这一点,爰阕也知道。只是,玉蝴蝶自从前日午间到过郑府后,便失去了踪影。爰阕除了留在郑府等待,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真的是着魔了,爰阕幽幽一叹。
堂后响起沉沉的脚步声,主人郑啸终于在爰阕漫长的等待后露面,看来相貌并无奇奇,约有五十余岁年纪,完全是一个中年发福的富豪模样。爰阕一见,起身道:“在下乃是帝都府衙爰阕,,幸会,郑老爷。”郑啸富态盈身,一团和气,却是以犹疑目光上下打量着爰阕。爰阕知他对于自己一个年轻女子身在公门极为不屑,然她除了亮明身份,实在没有别的理由可以留在此地,更无他法可探知其中内幕,便道:“听闻今日贵府收到惯盗‘玉蝴蝶’留笺,在下职责所在,亦是负责此案的专人,是以先行前来查探一番,望郑老爷配合。”说到“惯盗”二字,不知怎地,爰阕心中竟有几分愧疚。郑啸哈哈一笑,道:“爰捕头怕是误会了,此事应当只是谣传而已,无知鄙人以讹传讹,劳您白跑一趟,可要老夫派下人送捕头去驿馆歇息?”
爰阕听得他语中送客之意,且对玉蝴蝶之事断然否决,心知郑啸无意让公门中人插手此事,也就无谓强求,随意寒暄几句,便即起身告辞,自行向城中驿馆行去。
爰阕追踪玉蝴蝶近岁,曾多次见过他神出鬼没的手段,无不令人心生莫测。只是这郑啸明明是接到留笺,却显得冷静自若,非但不见慌张失措,反是一脸自信满满、成竹在胸的模样,实是反常的紧。爰阕一路走去,越想心头越是不安,终还是调头赶回郑府。这一次却是并未秉礼执帖拜庄,而从后院翻墙入内,悄无声息地掩到堂前。
堂上竟是静悄悄地空无一人,爰阕伏身隐在堂外庭柱后,侧目望去,但见数个壮硕家丁分别驻在庄门、花径及堂周各处,呼吸均匀细缓,分明是武功不弱。奇怪的是,主人郑啸却已然踪影全无。
爰阕见堂口门窗各处把关森严,房屋皆然难近,只得沿小径遁向后院,决意先离此地再作打算。她早年从名师门下学艺,后听闻家中噩耗,毅然辍学,投身公门,欲借官府之力擒杀玉蝴蝶,期间沿途追踪之际,亦有顺道办过几件小案子,因而敏锐洞察力已是日益成就。虽是缓声快步奔走间,仍是留意到苗圃中草叶上沾染到一点浅黄色粉末。
爰阕猛然止步,俯身细细察看,又伸指掂过一点粉末凑在鼻下一闻,霎时脸色惊变。
傍晚时分,爰阕颓然坐在街边石阶上,呼吸又粗又急,已是全身脱力了。中午,她在郑府发现的那些浅黄粉末分明就是烈性火药。爰阕以前也曾在帝都的军火库见过,听说只要一小箱就可将方圆一里的房屋夷为平地。郑啸既是备了这种炸药,定是已设下埋伏,玉蝴蝶只要一触动机关,便会引发药线,瞬时便给炸得粉身碎骨。
爰阕只要一想到那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的模样,就不由觉得心头阵阵生寒,像是给掏空了一样,此刻她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玉蝴蝶,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去送死。然而,天不从人愿,几个月来几乎是时时可见的青衫身影此刻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整整一个下午,爰阕找遍了城中大小的客栈、酒楼、茶肆,所有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依旧是一无所获。酉时是他约定的时间,距现在约只有半个时辰的光景,他还能去哪里?
爰阕有些茫然失措,找不到玉蝴蝶,郑府又是戒备森严,外人丝毫难以靠近,又怎么告知他郑啸的毒计呢?万般无奈之下,爰阕只得回到郑宅,尽量避开守卫眼线,绕着府邸转圈,只望能及时截住按时前来的玉蝴蝶。
当爰阕倾尽全部脚力绕郑宅转了第二十七个圈子的时候,前方数丈处一条青影翻过墙头,跃进了院落。爰阕立时惊得魂飞魄散,急忙跟进,人未落地已是脱口疾呼道:“不要!”然以玉蝴蝶身法之快,饶是如此也已不及,爰阕喊声方出口,青影迅疾一闪,已然投进了大堂侧后方一间偏僻小室中,想必是玉蝴蝶先前查明的藏宝所在。
爰阕疾步奔去,看看靠近小室,一声震天巨响,小室内火药引爆,猛地炸开,外壁尚未来得及颤动,已是轰然倒塌,腾起的热浪将爰阕卷起,大力甩出。爰阕滚出数尺,俯趴在地下,手上脸上都被沙石土砾擦伤了,辣辣地生痛,鬓边几束发丝被烈焰一灼,焦黄地翻卷了起来。
假意守卫的几个壮汉见到她,无不冷冷发笑,隔了老远地啐骂,前呼后拥地去了。他们骂了些什么鄙陋粗俗的话,爰阕全没听到,甚是连身上数处的伤痛,也是感觉不到。她眼中只见到面前刺目的火光,扎得她双眼红肿,泪珠无法控制地一颗一颗滚下,淌在身旁的黑泥地里,湮没不见。爰阕想要放声哭喊,喉头却是哽咽地堵住了,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声地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温润却显无奈的叹息,淡淡飘扬在空气中。爰阕空洞茫然的瞳孔骤然紧缩,猛然转头望去。
玉蝴蝶翩然坐在墙头树上,纤细一根树枝,看来竟似未承受丝毫分量。爰阕仍是跪伏在地上,呆呆望着玉蝴蝶,颤声道:“你……你……”嗫嚅了半天,偏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玉蝴蝶道:“区区虽有入室雅好,却亦是忝为医者,术业所指,便说从数百种草药味中分辨出一种来也并非难事,何况只是气味浓重的烈性火药,劳爰小姐多虑了。”说着跃下枝头,走近前来扶她。
爰阕站起身,蓦然触到他温暖的指尖,心头一松,猛然伸臂抱住他,放声痛哭起来。玉蝴蝶似是有些讶异,身子微微一颤,却并未推开她,任由爰阕伏在自己怀里流泪。
爰阕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缓缓流下。玉蝴蝶忽地微感到些许心酸。那一日,她在自己怀中阖目时流下了最后一滴泪,亦是这样淌在他的手背上。只是,她的泪水是温热的,爰阕的却有几分冰凉。
良久,爰阕终于慢慢止住哭泣,抽噎着站直身子,臂上他的体温悄然散去,鼻中依稀还充盈着他身上淡淡的竹叶的清新气息。爰阕忽然有些留恋他温暖的怀抱。愣愣地站在那里,垂首泪痕汍澜。
玉蝴蝶道:“郑啸在这藏宝室的地下埋设了炸药,方才我只是丢进了一个包着石块的草人,好引爆炸药,骗走一干守卫。郑啸本人却已早一步带着宝簪离城躲避,亦已被我在城外截获。”他微微一叹,将一物插上爰阕云鬓,正是那血珊瑚七宝簪,沉甸甸地鲜红欲滴。“把这个拿回去结案,以后别再跟着我了。”爰阕一愣,玉蝴蝶却已倏然腾起,迅即消失在墙头。
爰阕将簪子拿下紧紧握在手中,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角又即湿润起来。
天澈二十二年,正月十五,帝都襄郇。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泪湿春衫袖……他却是不会流泪的,只因他已不愿流泪,也不再流泪,最后的一滴泪早已在那女子于他怀中阖目时悄然流逝。自后,无泪。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人生之痛,莫过于生离死别。死别的,经历过一番锥心刺骨的痛,即便在心中留下鲜明的刻痕,也将会随时间的冲刷慢慢淡去,成为遥远的回忆,正如他现在想起早逝的父母,也只余一份隐隐的酸楚,再无那时不若同亡的念头了。
而生离,生离却又如何,她便如一只远飞的风筝,唯余一缕情丝,长长地、绵连地牵着两头,不经意地触动,便扯得心底一阵抽痛,提醒他风筝的存在。他也相信,她并未忘了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却了罢,但自己却要忘了她,忘了那明眸皓齿,忘了那轻颦浅笑,忘了与她一起的时光。
“便当她已不在这世上了吧!”他轻叹一声。然而,有鸟离群,注定要心碎神伤;双蝶单飞,又怎耐得这独游喧嚣的悲凉。
寂寞的一袭青衫混杂在熙攘人流中,看似并不出众,他心里却是明白,自己与这里是格格不入的。上元节的花市,处处灯火通明,彩灯流转,男男女女们或提宫灯、或携花束,三三两两地赏夜出游,笑语晏晏,逼得他不得不忆起多年前与她相伴共游的景象,而现在,陪在她身边的人却已不是自己了。
他茫然走去,恍惚间被街心的人潮一冲,挤到了长街的另一头。灯火阑珊处,唯余几株孤零零的寒梅,静静开放在无人留意的暗色里。花树仿佛有心,见他靠近,忽地轻微一颤,又似惊讶,又似兴奋。
他略有所觉,低呼道:“谁?”梅影疏斜,绰约斑驳之处,缓缓耀起一对眸子里晶莹的瞳彩,直映到他心湖身处,待要唤起他刻意掩埋的记忆。
他乍惊乍喜之下,脱口唤道:“夕儿!”那眸子却是猛地黯淡了,微一晃,似要隐去。他一急,全忘了自己的决意忘怀,伸手抓去,触手是绵柔的衣料及衣衫下温软的肩膀。那人浑身一颤,脱开了梅影,清淡月光扫上她的脸庞,蛾眉婉约,乌发斜挂,鬓边插着一丛茸茸雪柳,身着描金缕衣,手中甚至还提着一盏已然熄灭的华彩宫灯,凛然一副寻常的游夜仕女模样。
玉蝴蝶陡一见她,心内澎湃却是倏得止歇,许久方开口道:“爰姑娘。”语意中是难掩的失望忧悒。爰阕听得分明,更见到了他眼中来不及收起的热情余焰。这几月来,两人一直未曾相见,自那日以后,玉蝴蝶似是刻意规避,爰阕再难寻得他的身影,也没有听闻他再次犯案。上元佳节,她郁结难消,也便换了靓妆,想要上街散散心。无奈,上天总是不愿垂怜伤情之人,越是形单影只,在繁华闹市中却更显茕茕孑立。她游了半夜,只觉索然无味,偏是忽起的微风扑灭了她灯内的烛火,突如其来的昏暗终于彻底催化了她隐藏的心酸。她胸口窒闷,便避到路旁梅树下,躲开人流,却是在这时,见到了同时靠近的青影。
爰阕怅然凝视着他,眼中泛起一片迷蒙泪光:“我长得很像她么?那个——叫‘夕儿’的姑娘?”玉蝴蝶心下一阵抽痛,双拳猛地收紧,良久方缓缓放开,艰涩道:“只是眼睛,而且她的眼神也与你不同。”爰阕默然垂首,低声道:“你当日有意没有甩开我,也是因为她?”玉蝴蝶纤长的手指抚着自己左手中指指端,一遍又一遍,那里曾有的痕迹已然消逝,却是深深铭刻进了他的心里,永生难退。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爰阕的眼睛愈加湿润,泪海一点一点地泛滥,充盈眼眶,终如洪流一般狂涌而下,淌过她襟头描金的衣带,毫无止息地流下。
玉蝴蝶微一惊,道:“你……”却不知如何安慰,唯有束手而立,心中暗叹:夕儿一向是个极其坚强的女子,自小便养成的坚韧个性促使她从不愿在人前人后展示软弱的一面,便是以两人的情分,自己也不常见她流泪,只有最后诀别那一次,她是真的伤心了,那时的一滴泪,深深刺进了他的心,直到现在仍是隐隐作痛。而爰阕则是外刚内柔,看似坚强好胜,内里却是深情无限,一不留神就会受伤。
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可是,为什么她的眼泪也会让自己感到心痛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们有着相似的眼睛吗?
玉蝴蝶伸手递给她一方素帕,爰阕接过,却只是紧紧攥在手中,兀自垂泪不止。玉蝴蝶无奈沉默。爰阕忽含泪仰首道:“她现在怎样了?”玉蝴蝶脸色黯淡:“应是与她相爱的人在一起罢。”爰阕愕然道:“她不喜欢你吗?”世上居然还有视玉蝴蝶这样的人于无物的人?
“不是,”玉蝴蝶淡然一笑,透出些幸福的味道,“我们的感情与旁人所想象的情爱不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不会明白的。”爰阕咬着嘴唇,迟疑道:“我……你能不能说给我听,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从前的事。况且——”她将手中暗灭的宫灯放在地下,续道,“把什么都埋在心里会发疯的,你……你不要这个样子,我瞧着难受……”
玉蝴蝶心中剧痛,多少年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让他能够借着那一点温暖,度过了丧父之痛。
他略一沉吟,道:“好吧,你跟我来。”爰阕双颊一红,随他走去。
上元佳节的湘雨轩,一时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大老板易生不得不亲自站到门前招呼络绎不绝的宾客,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骂,早知收手后仍是如此忙得不得消停,当初真不该随便找了个酒楼老板的牌子来掩饰身份,更不该一时好胜,将湘雨轩经营地这般红火。
正自埋怨间,忽是瞥见了人流中一袭青衫。易生不禁一笑,除了他,任谁也不能把简单一件青布衣衫穿得如此飘逸如仙,忙大喜迎上,猛然见他身侧女子,脸上笑颜未及敛起,眼珠子都惊得险些掉将下来。真是老天开眼了,这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冷漠小子竟会带着个姑娘来他的湘雨轩,模样长得还不错,蓬荜生辉!当真是蓬荜生辉!
他这一头偷笑,玉蝴蝶却也看见了他一身耀眼的锦衣,走上前来。易生满脸诡异的笑意,伸出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眼中却是眯缝着不住扫向爰阕,低声笑道:“这是那家的大姑娘啊,竟能入得了你的法眼?”玉蝴蝶被他的嘲弄弄得哭笑不得,道:“老位子,谁也不许打扰,尤其是你!”易生笑嘻嘻道:“在老子的地方把老板轰出门去,你这不叫喧宾夺主叫什么?朋友也没面子讲!”玉蝴蝶知道他开玩笑,亦是一笑道:“我跟她说些事,之后另有事要告知你,到时你恐怕就笑不出来了。”易生被他肃然神色骇了一跳,也不敢再多问,亲自把两人引到二楼雅间,唤人奉上美酒佳肴,自带侍从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人静穆于室中。
玉蝴蝶提壶给两人杯中倒满,向爰阕道:“这是此间特有的软红佳酿,入口绵甜,却是后劲甚烈,姑娘浅尝即可,莫要过饮伤身。”爰阕略一点头,执杯轻啜了一小口,只觉甜中带着一点微酸,味似果酿,入喉却又泛起隐隐苦涩。她心下一恸,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如是衬人心意的美酒,便是鸩液也喝了,醉就醉一次罢。
玉蝴蝶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好相劝,亦是连尽数杯,轻轻吁出一口气,叹道:“严格论来,她应算是我的师妹,遇上她的那年,我们都还很小,只是两个小孩子罢,再后来……”
上元节,清冷夜,更深露重,道上行人已稀,湘雨轩中的人流也三三两两地散了。唯有阁上雅间,一点残灯如豆,烛影摇红,融融地释放着最后一点暖意。
桌上数个酒壶空了大半,爰阕一手支颐,眼波迷离,已是醺然欲醉,酒意上涌,一时晕染双颊,胸腹间有如烈焰焚烧,燃得她浑身酥软,偏又感坐立不安,心中毛毛地很不是滋味。她举杯又饮了一大口,道:“就这样?你就这么把她送走了?”玉蝴蝶默然不语,自她手中拿过酒壶,尽数倾进了自己杯里,酒色金红,印得他琥珀色的眸子一汪瑰丽异常。
爰阕半伏在桌上,冷笑道:“你好恨的心!对她是,对你自己也是,竟是连最后一面都不愿相见!”玉蝴蝶抚着中指指根,玉蝴蝶的指环现在正戴在她的指上,唯余自己一指的空荡,而抚着指环曾经留下的印痕,几乎已成了他思念的习惯。
爰阕醉得厉害,只是痴痴地笑:“我不想再杀你了,也不想报仇、不想记恨,可你是否也还是对我这样狠心么?”笑着笑着,眼泪却是不住滚落,一滴落下,滴在金红的酒液里,溅起一波涟漪。玉蝴蝶惨淡一笑,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她嫣红的娇靥,歉然道:“但我只能说抱歉,因为我不愿意恋上她的影子,我想你也不愿意。”爰阕怔怔流泪,终于伏在自己臂弯中,只见削肩不住抽动。玉蝴蝶喟然道:“不要哭了。”爰阕恍若未闻,仍是埋首不起。玉蝴蝶怅然收回欲抚上她发际的手,毕竟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爰阕只是爰阕,她要为自己夭亡的爱情哭泣,自己没有资格阻止。爰阕哭了半晌,仍是敌不过醉意,腮边犹自挂着一行清泪,沉沉睡去。
玉蝴蝶像喝水一样饮尽杯中残酒,不禁苦笑,应当清醒的人在醉乡中寻求好梦,真正一心求醉的人偏是怎也喝不醉。他放下酒杯,忽道:“你听够了没有?”
易生讪讪笑着从门外闪进,一眼望见醉倒桌边的爰阕,摇头道:“你可真也狠心。”玉蝴蝶起身道:“现在接受她的感情,不是更伤人么?”他淡淡扫向易生,道:“你想听这个故事也很久了,今日就如你所愿。”易生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道:“洗手多年,我都快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了,只是这一点好奇心毕竟还是死性难改。”忽觉他语气不对,愕然道:“你到底想做什么?”玉蝴蝶淡然道:“替我照顾她。以后不会再有玉蝴蝶这个人了。”
易生大吃一惊,匆忙拦在门口,急道:“你逃避了一次,还想要逃第二次吗?再过得几年,会不会又出现青蝴蝶?紫蝴蝶?”玉蝴蝶洒然一笑,道:“不会有了,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想明白,我即是我,既然逃避无用,就只有直面过往,不能忘怀,倒不如放开吧!”他笑了笑,竟是破天荒地做了个鬼脸,“我现在回去见她,告诉她叶元夕乃是我一辈子不能忘怀的女子,只是我已想通了,定能实践当日的承诺。”他轻轻一拍易生的肩膀,笑道:“这几年来多谢你了,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会再见面的。”易生错愕间,青影一闪,已然消失在他身侧。易生略一侧目,复又展颜大笑,朝夜色中叫道:“你要是不早些回来,可别怪我把你最钟爱的竹叶青喝个精光!”
夜色恬淡,无私地将翩然舞翼的玉翅蝴蝶拥在怀中。天地,是前所未有的广阔浩荡,甚是透着一抹温柔地绮色。
爰阕好不容易从榻上强撑而起,宿醉的苦痛亦是蓦然惊醒,一再敲击着她的头胸,生痛生痛。爰阕用力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脑中仍是混沌一片,停滞得她无法思考,头痛也还是一波一波地袭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苦茶喝下,才略略清醒了几分,却见茶壶下压着一纸素笺,依稀是她见惯了的模样,纸质普通,墨迹尚未干透——
昨夜详谈,感之甚深。始悟斯人终难忘怀,无谓强求,当凭己力以愈心殇。今倘以此境相对,则伤己伤人,唯有暂避,望姑娘原宥。余将隐而以时疗心也,须知前情虽已成追忆,然淡之尚需时日,其长短不可知矣。他日若得有悟,天涯必不相忘而寻。嘱珍重万千。
寥寥数语,字迹潇洒飘逸,足见留字之人已除去心结,再无重负。落款不再是那只爰阙见惯了的玉色蝴蝶,却是超俗脱尘的两字——虞迭。
爰阙捧着那一页纸,指尖颤抖,泪水一滴滴的滚落下来,将那扣动她心弦的两字润开,渗到极深处……
隔着浅青色竹帘,廊桥处琴师又再抚弦,曲调依旧是那阕《玉蝴蝶》,却是填了新词——
侵晓雨疏风骤,冰壶凄凉,独饮残盅。夜来幽梦,尽若黄粱匆匆。枉凝眸、执手相睇,惜别处、烛影摇红。玉楼空,昔时亭台,形影茕茕。
珍重。几度阴晴,忍顾圆缺,暗道情浓。咫尺天涯,伊人不似旧华容。客熙攘、花市如昼,树阑珊、众里相逢。与谁同,青纱帐外,新月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