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6

人海中: 静在不言中 62 - 完

第六十二章

  事实证明,某人说不会生气,是要看对象的。
  离那个突发事件已经过去一周,静言坐在办公室里,咬着笔杆看网页。
  情势上演惊天大逆转,等她睡足两天,修养完毕,终于从那个宅子回到正常生活,竟然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可怜的孔大小姐,空降到上海,一落地就被等候在机场的人带到酒店。也不知道她父亲是怎么跟她谈的,反正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再得到那位小姐的任何消息。
  那些撼动她整个平静生活的八卦昙花一现,现在国内网站铺天盖地热炒的火爆新闻,已经换成某八十二高龄的科学泰斗迎娶二十八芳龄的离婚少妇,更牛的是,离婚少妇的父亲,还宣布要和新任女婿的十九岁曾孙女结婚。
  霹雳级别如此之高,其他小小花边新闻,堪比皓月与荧光,更何况关于她的一切报道,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秋风扫落叶的速度。
  信箱里收到各个网站报社的道歉信,言辞极尽诚恳,想也知道他们在短短一天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忍不住苦笑。
  国外网站上,沸沸扬扬的是孔氏专职律师突然代表孔易仁发表的声明,当年那个震惊世人的离婚协议,在征得前妻同意之后,已修改完毕,双方签字确认。所有财产赠与没有变动,她和第二个孩子方隅,仍旧可以享受那些财产所带来的固定收益,包括股权的每年分红,但是财产若要变更权属,需要经过孔氏同意之后才能进行。另外,关于承诺不再有子息的条款,已被取消。
  紧跟这一消息之后,在修道院静修多年的卫家大小姐,突然公开发表死后捐赠财产的声明。她修改遗嘱,宣布自己会将所有名下财产,包括孔氏当年专门拨给她的股份,在自己身后全都捐给教会,由教会全权处理。
  梵蒂冈都震动了,专程派人出面道谢,而之前一直非常高调关注这件事的卫家,却三缄其口,不置一词。
  网页上有照片,清修多年,再次曝光在公众眼光中,卫自清表情平静,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被打扰。
  对不起,打扰你了。心里小声道歉,静言忍不住再一次仔细地看那张小小照片。人群里,穿着一身白色修女服的卫自清身材修长,秀丽平和,超凡脱俗的美。不由自主想起孔易仁对她的评价,大方沉静——
  静言,你疯了,居然对着一个远在天边的女人,喝子虚乌有的陈年老醋,而且人家还是爱上帝的。
  伸手关掉网页,她站起身来生自己的气。
  敲门声,文茱探头进来,“静言,有人找你。”
  “谁?”点头走出去,会客区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看到她一个站起身来,一个坐着点头招呼,“华小姐,你好。”
  “你好,先生贵姓?”静言坐下来,虽然一切风波表面上已经大致平息,但现在还是非常时期,她措辞谨慎。
  “我姓卫,卫自行,卫自清是我大姐。第一次见面,没有约见就擅自到这里,冒昧了。”坐着的那个男人,很有礼貌地对她微笑着自我介绍。
  啊,是卫家的人,找上门来了。听到他的姓氏,静言就立刻心知肚明。没有诧异,她也坐下来微笑,“你好,卫先生,有什么事吗?”
  “打扰华小姐了,实在不好意思。”他示意身边的男人出去,然后继续,“早上和易见了一面,下午我就要离开上海了,临走之前,想和华小姐面谈一次。”
  跟她面谈?有什么好谈的?静言疑惑。
  他还是笑,眼神不露痕迹地打量她,“久仰大名,今天有幸见到华小姐,我也不虚此行了。”
  “卫先生,既然您下午就要离开上海,时间宝贵,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地直说吧。”不想跟他绕圈子,静言直截了当。
  “好,”他露出赞赏的眼光,“我来这里,是代表卫家负荆请罪来的,家父年迈,有些老糊涂,被小人唆使,前段时间多有得罪了,华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啊?其实知道他话里所指,可是人家居然这么坦白地过来告罪,还是让静言有点吃惊了。这叫她怎么回答?没关系还是下次不要了?
  “不过,易这次做得也够狠的,简直是要断了我们家的活路嘛。”他笑眯眯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在聊天气。
  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静言更加小心地看着他,“卫先生,你究竟要和我说些什么?”
  他好像很开心,自顾自地往下讲,“老头子不敢出面,终于想起我这个流放在外的叛逆分子了,呵呵,华小姐,别紧张,我是来谢谢你的。”


第六十三章

  奇怪的男人——还是少跟他罗唆为妙。
  这个念头冒上来,静言立刻就有结束谈话的意思,但是一转念,又觉得机会难得,静静坐着整理自己想说的话,她开口回答,“卫先生,谢谢不敢当。”
  笑起来,“华小姐处变不惊,稳如泰山,易的眼光真好啊。冲冠一怒为红颜,以后一定会传为佳话。”
  这个人,真的是在国外长大的吗?怎么国文这么好?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卫先生太会说笑了。”
  “绝对不是说笑,”话虽这么说,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父亲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大哥来办,我想他做那些无聊事之前,一定没有好好了解过华小姐对易的重要性。”
  这么讲自己的家人,有点过分了吧?看了他一眼,静言没有答话。
  那边还在笑着继续,“贪心不足蛇吞象,其实这些年光靠着大姐和方隅名下那些股权的分红,就足够他们躺着不动了,可胃口越养越大,连人家的遗产都不放过,就怕新人分薄了自家的一份,真好笑,什么自家的,都是人家的。这下好了,什么都别想啦,痛快,真痛快。”
  沉默地看着他,说下去啊,她很想听。
  这么鼓励的眼神,让他非常配合地笑眯了眼,“华小姐,他们以为易还是当年那个只要我大姐开心就什么都愿意的男人呢,时移势迁,父亲和大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怪不得这些年卫家越来越撑不下去。”
  敏感地接收到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原本听得专心致志的静言,缓缓垂眸。
  “别多心,华小姐。”卫自行也是剔透玲珑的人,看到她的反应,立刻补充, “那些都是远得没边的旧事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不会,那是卫先生的家务事嘛。”把不该有的念头抛掉,她笑笑回答,避重就轻。
  他安静了一秒钟,笑意收敛了一下,又放开,“呵呵,华小姐说得好,以后你进了孔家,这些事照一日三顿饭那样看着玩,一定会很快习惯的。”
  这个人,到底是来干吗的?只是好奇她?还是提前来警告她将来的生活?静言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立刻识相地站起来,卫自行声音轻快,“我还要赶飞机,就不打扰华小姐了。”
  虽然只是交谈了寥寥数语,但心里觉得这个人高深莫测,满身秘密,还是少打交道为妙,不想虚伪地挽留,静言起身把他们送到楼道里,直接客气道别,“卫先生一路顺风。”
  电梯缓缓升上来,数字跳动,他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华小姐,我很欣赏你。”
  “多谢,卫先生太客气了。”
  “不,真心话,”雪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你这样的妙人儿,是很难得的,所以有件事,想知会你一声。”
  “什么?”
  “我这个人,天性有点喜欢刨根问底,难得接手了这么有趣的事情,这些天都在忙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是吗?”简单回答,心里奇怪电梯怎么还没到。
  “我大哥做事莽撞,不过这次提供给媒体的材料倒是又全又细,速度还快得惊人,仔细查查,真有意思。”
  “嗯?”不解。
  “查过才知道,原来许多好东西,根本不是他搞到的,是别人直接送上门的呢。”
  他的意思是,那些事的背后,不止一个卫家吗?静言的眼睛睁大了。
  电梯门滑开,他低下头,突然在她耳边轻声,“华小姐,孔家的人,你更要小心啊。”
  来不及避开,他已经说完这句,微笑着走进电梯,直接跟她摆手道别。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卫自行走后,静言的脑海里时时盘旋着他所说的那些话,方从云还在加拿大没有回来,年后最初几天,中心里也不是很忙,她坐在椅子里发呆,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
  “静言,你不下班吗?”文茱的声音。
  “啊?”从沉思中惊醒,她抬头看时间,有点诧异。
  “我先走啦。”
  “嗯,我也要走了。”起身穿大衣。
  下楼看到熟悉的车子,老麦已经站在外面等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加快脚步,才到车边,后门就开了。
  “静言,”微笑的声音,“不要跑。”
  “易仁?”眼睛再一次睁大,“你不是在忙?”他最近忙得要死,来去都是老麦接送,每天能够晚上睡觉前看到他出现,已经算是很早了。
  车厢里很暖,他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一边,“见过自行了?”
  这么早来,是因为不放心那个人吗?静言点头,“卫先生中午的时候来过。”
  “怎么样?”
  “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卫自行临走时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要告诉他吗?她默默思索。
  “聊得好吗?”
  “还好,他有跟我抱歉,说卫家这次出了些问题,但他本人好像很开心。”
  他低声笑,“是,我可以想象。”
  “还说了些其他的,这人说话有点难懂,不过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是吗?是什么?”
  “他的意思应该是我和你在一起,以后会有些辛苦吧。”不想瞒他什么,静言措辞良久,这样表达,是不是比较好?
  车子已经驶上宽阔大道,窗外路人,在寒风中瑟缩。那样的背景里,他维持着侧脸的姿势,沉默了。
  “易仁?”她小声。
  “辛苦吗?”很低的声音。
  “还好,要看我所求的是什么。很多东西对我来说不重要,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可是其他人不会明白。”
  “嗯,我有心理准备。”不想看到他皱眉的样子,静言拉着他的手,让自己声音轻松。
  “什么心理准备?”
  “帝国主义要第二次瓜分世界资源了,大战再所难免,对吧?”她板起脸,故作严肃。
  这样的回答——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止歇,他低头,“静言,真好,你让我快乐。”
  “嗯,跟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放心,你在我身边。”很愉快,他伸手揽她。
  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吧?安心的感觉浮上来,有点想睡,侧头在他肩膀上,静言小小打了个呵欠。


第六十四章

  “困了?”
  “还好。”难得能够在太阳下山前看到他出现,心里高兴,静言眼里微微笑。
  “想不想跳舞?”
  “酒会?”
  “嗯,与AVERA的合作中标了中国政府的一个项目,法国商会出面举办的庆祝酒会。”低头看表,“还早,我陪你去挑一件礼服。”
  没声音,小脸还侧在他的肩膀上,看不到表情。
  “怎么了?”
  “很多人?”
  开始明白她的意思,“酒会嘛,总会有些人。”
  “嗯。”宁愿和他单独待着,就算只是在家看电视也好啊,每次文茱用抱怨的口气说她男友跟自己抢电视频道,她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羡慕一下。是她的问题还是追她的这些男人的问题?怎么她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家常的小乐趣?
  伸手抚她的头发,“也不是很重要,如果不喜欢,我们就不用去。”
  “可以吗?”
  “让助手去好了,以后吧,有得是机会。”
  开心起来,她眼神一亮,“现在回家吗?”
  眼角弯起来,看到总是爽快利落的静言,偶尔在他面前露出孩子气的表情,每次都让他觉得异常迷人。
  这么爱娇柔软的样子,只有他看得到而已,光是这么想着,就觉得满心愉快,实在忍不住想宠爱她的念头,“可以啊。”微笑答应她,一点迟疑都没有。

  回到家里,进屋就闻到食物的香气,厨房里正在忙碌的老梅抬头,“先生,华小姐,你们回来啦。”
  有点诧异,他在身后解释,“是我让他来准备的。”
  记忆里只见过这个微瘦的厨师一次,还是和二小姐一起出现的,沉默寡言的样子,的确烧得一手好菜,就是感觉很生疏。
  对着老梅点头招呼,厅里很暖,孔易仁脱下大衣,转头看到静言伸出的手。
  轻软的料子,温暖地落到手里,抬头看到他微微一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表示感谢。
  “是不是觉得我烧得不好吃?”很低的声音,她扁着嘴。
  “不是,不想你辛苦。”这么可爱的静言——很想笑,但是成功地憋住了。
  “二小姐呢?她会不会不开心?”
  “不会。”拉着她在沙发里坐下,“梅是家里的老厨子了,一直跟着易群。她知道你怀孕了,特地让他飞过来帮忙的,今天刚到。”
  “真不好意思。”二小姐那张粉团脸清晰浮现,静言又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方向。
  “没事。还有,易群也来了,正陪着希音呢。”
  二小姐也来了?静言有点诧异地睁大眼。
  他侧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她,“静言,希音还是孩子脾气,有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句话,是解释吗?
  一直在考虑如果有一天面对这样的话该怎么回答,现在突然听到,静言非常认真地点头微笑,眼神肯定,“我明白,那些都是小事。”
  肩膀一暖,被他揽进怀里,有点用力了,她索性放弃自己的坐姿,懒散地整个团到他身上去,太舒服了,可还是忍着笑板脸,“我还没说完,虽然我不介意那些小事,可是孔小姐的爸爸要补偿我的精神损失。”
  笑声在头顶响起来,“没有问题,想要什么?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奶茶的生日快乐,我最喜欢的电影,看了好多次,每次都会哭很久。”
  “嗯?”有点不能理解,最喜欢的电影,每次都会哭很久——这两句话好像很难并列存在吧?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对吧?”从他怀里爬出来,静言终于笑眯眯,“那张碟我带来了,吃完饭陪我看电影,绝不许中途开溜。”


第六十五章

  最喜欢的电影,每次都会哭很久——
  低头看着怀里双肩一耸一耸的小女人,孔易仁有点无奈了。果然,上帝造人的时候,很用心地贯彻了男女有别这个原则。
  “好了。”伸手帮她擦眼泪。
  片尾曲还在厅里回荡,静言伸手按遥控器,TV屏幕一闪,画面和音乐都隐没了,“这么相爱,都不能在一起。”小小感叹。
  “是很遗憾,不过两个人都有问题。”他站起身,“很晚了,要不要吃东西?”
  被他拉着进厨房,静言还沉浸在电影里,“有什么问题?”
  “如果想在一起,至少把自己的愿望坦白说出来。”他伸手揭开炖锅的盖子,回头,“燕窝粥,好吗?”
  “又吃?”把她当猪养吗?摇头,“我不饿。”
  “补一下吧,对皮肤好。”最近总觉得她胃口不太好,只有上次在那个宅子里喝粥喝得最香,也是因为饿惨了。
  雪白的燕窝粥,一丝丝银亮的燕窝熬至化境,盘绕在粘稠粥米间,香甜馥郁的味道,从锅子里袅袅飘散开来。
  真的是不饿——可是看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样子,拒绝不出来,只好点头。
  “你不吃?”捧着碗,静言举勺子。
  “燕窝?”他摇头,“我不吃,这是给你准备的。”
  “小南不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嘛。”往嘴里塞了第一口,静言继续讲电影。
  “之前错过了很多时间,所以才会后悔。”伸长双腿,他双手交叠在桌上,很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间,坐在厨房晕黄灯光下,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散漫闲聊,他觉得很惬意享受。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很年轻,一定是以为自己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其实不是的,有些人,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微笑,做总结性发言。
  停下勺子,静言抬头望过来,“怎么办?我想亲你。”
  眼角弯起来,笑意浓浓,“华小姐,要我过来吗?”
  还没有说话,她先皱眉头,然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等下,我好像又想吐了——”话没说完,她已经站起来趴到水槽边,把刚吃下去的所有东西翻江倒海地吐了个干净。
  “静言。”伸手去扶她,其实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呕吐,可是每次都心痛
  “没事,”打开水龙头漱口,静言声音含糊,唉,时不时就在他面前呕吐,她可怜的形象啊——
  “还能吃点东西吗?你连晚饭都吐了。”
  啊?还吃?这不是还要看她继续呕吐吗?老是在他面前这么形象扫地,他没有心里障碍,她有啊。
  “不吃了。”直起身拒绝,回头看到炖锅里还剩下一大半的燕窝粥,唉,人家在电影里浪费爱情,她在爱情中浪费顶级食材,可惜啊——
  仰头看到他他担心的脸,心念一动,“你吃一点吧?好不好?”
  “算了,让它去,明天梅还会煮。”
  伸手拿新的碗筷盛粥,“补一下吧,对皮肤好。”她笑眯眯地挖起一勺,放到他嘴边。
  消灭了粥,已经很晚了,外滩的景观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窗外是冬日静夜,屋里暖热,有点困倦,静言开始眼皮沉重。
  “去睡吧。”他低头在水槽边,洗碗。
  难得他陪了自己那么久,心里开心,不舍得一个人先上床,静言走到他背后,双手抱住,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背脊上,小声催,“一起去,这些明天早晨我会洗。”
  “最多五分钟而已。”
  “那我在这里等你。”
  “你这样我很难洗。”手里都是清洁剂的泡沫,他没有回头,声音里都是笑。
  宽宽的后背,温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传过来,好像催眠曲,舒服得合上眼睛,静言不肯动。
  没有再出声,他突然不动了。
  “易仁?”入耳的心跳声变得急促,她诧异地抬头,“怎么了?”
  他回神笑,稍微有点勉强,不过只是一瞬,“不知道,华小姐,可能是你这个样子太诱惑了,我突然心跳加剧。”
  他在说什么啊?一瞬间的担心散开,她脸红了。
  “放心,我保证会控制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他继续把碗擦干的动作,嘴里催她,“快乖乖上床睡觉去,把自己包得牢一点,别再刺激我了。”


第一个结局
第六十六章

  镏金的餐车,静静靠在沙发边,维多利亚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隐隐透着光。敲门声,斟茶的手顿住,翠绿的镯子滑下来,斜斜挂在在雪白圆润的手腕上。
  “进来吧。”孔易群对着门外柔声开口。
  “二小姐。”推门进来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来了。”微微笑,“易仁他们还好吗?”
  “先生很好。”简单回答,然后长久沉默。
  没人说话,偌大的客厅里,茶水斟入杯子的声音悦耳动听。
  “要吗?”
  “谢谢二小姐。”老梅伸手接过。
  抬头仔细看他,几十年了,这个瘦削寡言的男人,总是沉默,像一条暗淡的影子,永远在身边,永远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从进门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好像在看什么再也看不到的爱物,贪婪而执着。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是。”
  孔易群转头看窗外,夜色暗沉,那么晚了,他却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他没有再抬头,一直看着那杯茶,红茶沏得太浓,血色汪汪的样子。其实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说过,“要吗?”但他从来不敢,现在真的喝到嘴里了,味道也不过如此。
  “小姐,第一次见到你,还在二夫人刚进门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
  “是,好像只是一抬头的时间,不知道怎么过去的。”她浅笑。
  “小姐对我好,我总是记着的。”
  “说错了,是梅对我好,我从小嘴刁,性子也倔,不过有你在,总是想法设法让我满意的。”
  “小姐太抬举我了,有些事,只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个温婉笑容暗下去,她没有应答。
  “小姐的心愿,我很清楚,上次之后,一晃这么多年了,想想其实也不难。”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低头。
  “卫家小姐聪明人,出世了,才会真正放下,真正开心。”
  “说得没错,可惜我是俗人,总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处,这一次,很难了。”他突然话题一转, “那位华小姐,剔透心的玲珑人,跟卫家小姐一样聪明,就是对着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后,没什么机会能到先生和她身边派上用处。”说完这句, 老梅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孔易群。
  她却把头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选了她,就不会改的。”
  “小姐,那么多年,只有看到你高兴,我才觉得一切都好。所以这次没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张了。”
  “什么?”粉白的脸抬起来,表情有点讶然,瞳仁里是深不见底的黑。
  “对不起,以后大概没机会像过去那样,时时陪着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来,低声道别,“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来找我,我自己会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没有说话,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厚重的大门被他轻轻双手合拢,那张瘦削的脸,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最终消失不见。
  回头看着面前的那个茶杯,许久,然后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将它丢到餐车的最底层。

  掀开雪白柔软的被子,习惯性地伸手拍拍蓬松的枕头。被单纹理细腻,躺下去的时候,滑滑地摩擦过皮肤,感觉舒适温暖,静言满足地小小叹了口气。
  卧室侧边是整面的玻璃,窗帘开着,美妙的夜景扑面而来。脚已经团进温暖的被子里,按键在窗帘边,想下去合上它,又有点懒。
  算了,懒就懒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窝进床的深处,眼睛合起来,耳朵仔细捕捉厨房那里的脚步声。
  屋子太大,距离太远,仔细听,还是遥远模糊。心里叹气,就算只是公寓,也大得夸张。
  细碎的声音,突然没有了,然后是长久的安静,久得她不得不诧异地睁开眼睛。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小声唤,“易仁?”
  没有回答,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地暖上,也不觉得凉,直接就往外走。
  客厅里灯都熄了,厨房的玻璃隔断只滑到半途,晕黄的光透出来,还没走近,又小声唤,“易仁?你还没弄完?”
  还是没有回答,快步走进去,看到他的背影,立在料理台前,双手撑着台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刚离开黑暗的地方,那熟悉的轮廓竟然在眼前模糊颤抖。
  走到他身边,刚想再次张口,灯光下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脸色,一片纯然的白,紧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是诡异的青色,已经绷着一个不能再紧的弧度,却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怎么了?脑海里瓮的一声,疑惑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代替,想伸手扶他,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奔涌而至的惊惧恐慌竟让她不能动弹。
  只是一瞬间,心脏就开始不受控制,快得可怕的节奏狂乱跳动,整个身体的血液都好像逆流过来,双手抓着身边最近的支撑物,根本没办法移动。脑子还清醒,耳里听到静言恐惧的吸气声,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她小脸上的惊骇欲绝。
  静言,别害怕。
  很想安慰她,可实在开不了口,嘴里有血腥气。
  还是说不出话,怕得浑身颤抖,华静言,你抖什么?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她用力咬舌头,剧痛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易仁,我马上叫医生,要不要通知二小姐?”转身扑出去抓电话,静言脚步急促。
  手臂一紧,被抓住,诧异回头,听到他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静言,打电话给肖。”
  “什么?”一时没有听懂,但是立刻回神,“袁先生?为什么要找袁先生?”
  身体往下滑,地板很暖,可完全感觉不到,眼前只有她美丽的杏眼,泪水漫出来,小巧的唇却用力抿紧,很努力地想扶他。
  别怕,静言,会没事的。想伸手帮她擦眼泪,可是做不到,咬牙忍着血腥气开口,“肖会处理好,放心。”
  眼泪让视线模糊,恨恨地用手背用力抹,“他会?你确定?不许骗我!”
  “他会,”尽全力吐出最后一句完整的句子,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很想苦笑自嘲,“因为他分不到我的遗产。”


第六十七章

  “肖叔叔,我们去哪里?”后座传来甜甜的声音。
  还没说话,驾驶座上的肖已经开始眯起眼睛笑,“去吃饭啊,然后购物,买玩具。”
  “YEAH!”茉莉雪白的小脸出现在肩膀边,趴在宽宽的皮扶手箱上,笑得象朵花。
  “又买玩具?茉莉,不可以。”留白的声音,茉莉应声扁起嘴。
  “这两天忙,都没空陪你们,过年嘛。”
  “才隔了几天而已,家里玩具太多,没地方放。”没有看他,留白伸手点茉莉的额头。
  “我家地方大,要不你们和玩具一起过来?”对着一大一小,他继续笑眯眯。
  又来?习惯了他隔三差五的明示暗示,留白简短回答,“开车不要讲话。”
  “我知道,一车三命嘛。”他叹气。
  “对了,吃饭之前,先陪叔叔去一个地方,一会就好,行吗?”停顿一会,肖又开口。
  “哪里啊?很好玩的地方吗?”常常从肖那里得到惊喜,茉莉看了看妈妈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小声问。
  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来跟她们在一起,他连电话都不太愿意接,现在什么事那么要紧?
  侧头看到她带着问号的眼神,他笑笑,不说话。
  忍不住开口问,“出什么事了吗?”
  车子开始转入清静少人的林荫道,他眼里有笑意,“开车不要讲话。”
  这个男人!
  “不说算了。”留白没好气。
  “这两天都在忙一个老朋友的事情,麻烦。”哦哦,美人生气了,不玩了,立刻解释。
  “麻烦?”
  “是啊,害得我都没时间跟你在一起。”他也开始没好气,“还好那家伙没事,为了保险,再去看一眼,接下来我就撒手不管了。”
  他的朋友,猜也知道不可能是普通人,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努力抓重点,“为什么找你?他的家人呢?”
  “呵呵,说来有意思,怎么大家都觉得我比他们的家人更值得信任。”
  什么奇怪的讲法。看了他一眼,留白不说话。
  “想知道为什么吗?”不放弃跟她一问一答的乐趣,他继续。
  回头看了一眼茉莉,她早已经很自觉地爬回后座,开始享受动画片时光。
  “你要告诉我吗?”
  铁门在面前缓缓打开,车子转入深深围墙后,四周亭台楼阁,好像一个小小园林,很随便地停下,肖熄火,然后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留白,原因很简单,第一,我足够有钱,懒得再管他们的。”
  没正经——不过已经习惯了,留白静静等他说完。
  漂亮的眼睛,沉静的光,那么通透,在她面前,就什么都可以说。有点动情,情不自禁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笑,“还有就是,他们都知道我已经有你。”
  肩膀被揽住,本能地偏头一侧,可是耳边轻而暖的声音,难得的诚恳,心里微微一叹,她终于放弃挣扎,任他去了。
  “你和茉莉在这里等我?”心满意足,肖微笑放开手,推门下车。
  “会很久?”这地方静悄悄的,没什么人,直觉不该单独待着,她仰头确定。
  “不会,”摇头,不过看明白她的眼神,“还是一起来吧,有个小姐满有意思的,你可以认识一下。”说完他打开后门,伸手去抱茉莉,“来,美丽的小姐,我们下车逛一圈。”
  跟着他走进小楼,刚踏上典雅的回廊,就有一个穿着白色医生袍的老人迎出来,“袁先生,你来啦。”一边招呼一边看着他怀里的茉莉,忍不住笑,“哎呀,还带着这么漂亮的宝宝。”
  “留白,这是张医生,茉莉,叫人。”
  袁先生总是笑着,可是难得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也没再给人凉飕飕的感觉,张医生有点感叹。
  简单聊了几句,带着他们往前走,转角刚过,就听到小声招呼,“张医生,袁先生。”
  满有意思的小姐,是指眼前的这个吗?
  熟悉的脸,虽然上次匆匆一瞥,但是情况那么特别,就算她是素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漠不关心的人,也难免印象深刻,现在又在这么隐密的地方再次遇见,留白难得睁大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第六十八章

  “你们认识?”刚想介绍,看到两个女生的表情,肖有点疑惑。
  “不是。”同时回答,她们两个对望了一眼。
  敏感地看到身边男人开始眉间拢起,留白伸手接过茉莉,“我在café见过这位小姐,你要进去吗?我留在这里等你。”
  略略思索,他点头,“留白,这是华小姐,华静言,你们聊,我去去就来。”

  回廊外是花园,树下有秋千,空荡荡的。很礼貌地打完招呼,茉莉开始伸头望着那边,跃跃欲试。
  伸手放她下地,留白蹲下身子,替她整理好红色的围巾帽子,“去玩吧。”
  抬头看到静言的眼神,满是温柔羡慕。
  微微一笑,“你也会有的。”
  “谢谢。”这么美好温馨的画面,见过一次就深刻难忘,跟她们有缘再见,静言心里莫名感动,忍不住弯起嘴角,回报她真心微笑。

  屏风后是线条优雅的中式家具,长案上摊着笔电和文件,听到声音,孔易仁抬头,“静言?”
  “是我,”走过去随便坐下,肖伸长腿,交叠起来,“让你失望了。”
  微笑,“我们准备离开了,正想跟你联系。”
  “你自己拿主意,我没意见,别忘了欠我的人情就行。”
  点头,“放心,不会忘的,连续两次,真的欠你良多。”
  “还好,”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笑意飞起,“第一次是好奇,想看看你选中的是怎样的美人,第二次的确麻烦,半夜三更的,本来懒得理你死活,后来想到还有几笔生意跟你有来往,怕你死了找不到人认帐,才勉为其难的,就算了吧。”
  习惯了他的表达方式,孔易仁低声笑,“我记得就行。”
  “你倒是恢复得快。”再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肖满意地点头,“那天晚上差点以为没救了。”
  “吓不倒你的。”
  “我是吓不倒,可是有人吓死了。”转头看窗外,花园树下,茉莉正在秋千上笑得开心,留白一边推着秋千,一边和静言小声交谈。继续说下去,“说真的,当时看到她抱着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眼光透过窗户,专注地盯着那个正在微笑的小女人,孔易仁声音低下来,“是吗?”
  “吓得脸色跟死人有得一拼,居然还抓着我要我保证你平安无事,手劲还挺大,我手腕都青了,啧啧——”他摇头,看着面前男人沉默的侧脸,顿了一下,终于作最后总结,“老兄,你眼光不错。”
  “谢谢。”低声答他,孔易仁的眼睛还是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小女孩清脆悦耳的笑声,回荡耳边,忍不住羡慕,静言小声赞,“真可爱。”
  “有了孩子,快乐就容易一点。”身边的女孩子眼神清澈透亮,说话简短而有条理,对她很有好感,留白微笑回答。
  “我也是这么想的。”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身前,为了那个美妙的将来,静言眯起眼睛笑了。
  看了一眼她的动作,“恭喜。”
  “谢谢,袁太太。”
  立刻否认,“不,我不是袁太太,叫我留白。”
  “啊?”诧异一秒钟,静言抱歉,“对不起,那茉莉她——”
  “为什么抱歉?”笑了一下,“茉莉是我和前夫的孩子。”
  “袁先生很在意你呢。”回想刚才袁先生看她的眼神,静言五体投地。
  苦笑,“会很辛苦,”转头看扶疏树影后的小楼,“你应该能理解。”
  随着她的目光一起看过去,那天晚上可怕的回忆再次袭来,美丽的园景变得萧瑟,静言叹息,“有些事情,很难取舍的,既然选择了,就什么都要面对。”
  “辛苦很多,相比之下,快乐很少。”
  “只要在一起就好。”肯定的声音,好像自言自语。
  肖说的没错,这位小姐,应该认识一下。留白的眼睛,弯起柔和的弧度,对着刚刚认识的新朋友鼓励微笑,“静言,你一定行的。”


第六十九章

  秋千绳索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茉莉动听的咯咯笑声,“妈妈,再高一点点。”
  绳索被抓住,她小声惊叫,然后落到熟悉的怀抱里,抬头看到肖叔叔笑眯眯的脸,皱着鼻子撒娇,“吓死了。”
  腾出一只手,笑着刮她的鼻子,肖回头招呼留白,“我们走吧。”
  招手告别,静言又走上前,声音诚恳,“袁先生,谢谢你。”
  千载难逢被人用这么诚挚感动的眼光盯着看,一瞬间的不习惯,然后笑了,“别谢了,那些人情都是欠着的,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
  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坐进车里,拉过安全带,偏头看到留白盯着他看的双眼。立刻笑着举起手,“别多心,她那么看我是因为我前两天日行一善,救了她男人。”
  “嗯。”由他去随便乱说,留白继续,“那个华小姐,很不错。”
  “是啊,很不错,急起来手劲也不错,”撩起袖子给她看,“喏,抓着我救人的时候留下的。”
  淡淡的青,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不过侧边有指甲擦破的红痕,还是很清楚。
  垂头看着,她不出声,他捧心口,“留白,你不吃醋也就算了,看到我受伤也没反应,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还是没有回答,肖苦着脸转头,“茉莉,叔叔受伤了,你妈妈都没反应。”
  很可怜他的眼神凑上来,“哦哦,痛不痛?吹吹。”
  手腕一凉,是留白的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声音又低,好像只是说给她自己听,“那么辛苦。”
  “留白。”反手抓住她的,他笑了,“值得的,他们都欠着我呢,总有一天讨回来。”
  知道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心里叹息,留白抬头微笑,“最好不用,不过到时候,我知道要找谁。”
  唉,他的留白。感动了,他按键开后座屏幕,回头帮茉莉带上耳机,“宝宝,你专心看动画,叔叔要亲你妈妈了。”

  跟张医生聊了几句,静言回病房。推门进去,没有讲话,先将他面前的笔电合上,然后冲他皱眉头。
  “我知道了。”他有点无奈。
  “刚才看到袁先生的——”想说太太,又想说女友,后来觉得都不妥,静言开始动脑筋措辞,然后放弃,“她带着宝宝来,很漂亮,很可爱。”
  “是吗?”看着她坐到身边,杏眼转过来,想起刚才肖所说的话,心底深处柔软爱怜,他低下头,一手扶住她的下颚,亲吻上去。
  唇齿相交,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手心下是温暖的触觉,分开之后,静言满足地吸气,“易仁,我们要离开了吗?”
  “嗯。”点头,“纽约和上海的报告我都看过了,有些事要回去处理。”
  深褐色的瞳仁,看着她的时候,总是暖暖的光,只有那天——
  回忆太可怕,她的手掌开始不自觉地用力。
  “不要怕。”叹气了,他伸手去捉她的手,“是意外。”
  “易仁,我很害怕,”认真地看着他,“别把我想得那么坚强。”
  他不语了,也不等他回答,静言接着说下去,“不过这一次,让我明白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其实我希望你可以永远不用明白。”他又伸手打开笔电,“静言,以后我会更小心,对了,有些东西给你看。”
  “看什么?”她侧头,然后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翻页,“那个现在不急,我还没说完。”
  “嗯?”
  “袁先生说,那个厨师也出事了,没了。”杏眼眯起来,微有冷光。
  “我知道。”
  “易仁,本来我以为,有些事情,只要我安于自己就好,可是很明显,有些人不相信,也不能理解。”
  苦笑,“这句话,我好像对你说过。”
  “对不起,是我当时太幼稚。”立刻认错,她抬头,目光坚定,“所以现在,我决定抛开那些愚蠢的念头。”
  眼角弯起来,他笑容渐渐加深,“是吗?那华小姐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仰起头,她眼里有光,非常亮,非常耀眼,“易仁,你还愿意,再求婚一次吗?”
  很暖的亲吻落下来,他声音里满满的笑,“没问题,需要我跪下吗?”


第七十章

  再怎么刻意低调,孔家大家长的婚礼,都是一件让所有人都人仰马翻大事。
  全球孔氏都在忙着修改本年度行程,排出时间参加定于春末举行的盛大婚礼。从地点确定的那一天开始,苏格兰腹地,安静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城堡就开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时间紧迫,要召开家族会议,要安排好宴请名单,要布置城堡,要保证婚礼的隐密安全,不受骚扰,还有一些更加琐碎的,定制的礼服,婚纱的款式,钻石的样式,山海般的鲜花——
  因此,当方从云早上走进中心,看到静言忙碌的身影,他眼睛嘴巴一起撑大,在脸上画出完美的O型。
  “早上好,学长。”心情好,静言笑着对他打招呼。
  “静言?”不敢确定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早上起床,突然想到还有些事要跟文茱交代清楚,所以就过来了。”
  看着她跟文茱拥抱告别,那个傻姑娘居然还感动得流眼泪了,方从云招手叫她一起进办公室,合上门就瞪眼睛,“静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跑来,存心要吓死我对吧?”
  抿唇笑,“下午的飞机,没那么急。”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方从云叹气,习惯性地想念她两句,突然想起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聊天,不舍的感觉油然而生。
  习惯了随意说笑,这么多年来,方从云第一次在这个最心爱的小学妹面前正色说话,“静言,过得开心。”
  “嗯,我知道。”开始有点鼻酸,立刻岔开话题,“又不是不回来。”
  还想说些什么,电话铃响,静言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去吧去吧。”善解人意地挥手,方从云经典笑容再现。
  “已经好了,我马上来。”小声答电话,静言转身往外走,推门前又回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静言?”又笑,“错了错了,皇后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不是时候,来日方长,微微一笑,她摇摇头,挥手跟他道别。
  Ken和Rocky在中心门口等着,来得次数不少,前台丽莎已经跟他们熟了,这时正捧着自己的奶牛杯子跟他们俩聊婚礼会怎样,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丽莎,我走了。”笑着告别。
  “静言姐,恭喜你。”激动得有点闪闪的眼神盯着她看。
  怎么搞得好像只有她最不在状态,对她笑着摆手,“谢谢。”
  下楼看到熟悉的车子,静静停在不远处。还没等她加快步子,车门先一步打开,孔易仁走出来,很远就微笑,“静言,不用急,时间还很多。”
  已是春末,五月里微风暖而和煦,虽然已经怀孕三个月,可她的身子还很轻盈,穿着束腰的风衣,看不出任何异常,那些美妙的变化,温柔的曲线,也只有他才知道。
  单是这么想着,就开始手心暖烫起来,看着她走到近前,仰头要说话,阳光撒进那双美丽的杏眼里,一点点眯起来,笑意荡漾。
  “易仁,我都准备好了。”
  揽着她坐进车里,他点头,“麦,去机场。”
  回头看了一眼跟上的车子,小声问,“全都去?”
  “只有Ken他们几个,”解释。
  身边的男人,怎么好像催眠剂?习惯性地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静言掩着嘴,为了忍住呵欠,微微憋红了眼。
  医生说,这是孕期常见的现象,就连一向精神爽利的静言也逃不过,最近慢慢变得渴睡,尤其是在他身边,时不时露出慵懒散漫的样子,异常迷人。
  伸长手臂,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睡一下,到了机场我叫你,上机之后继续睡。”
  “养猪?”冲他皱鼻子,“先飞伦敦?”
  低声笑,“礼服需要改。”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不明显的腹部,叹气了,“其实不用那么麻烦,随便改一下就行。”
  “你这么说,大师会伤心。”
  “唉,忘了我说的话,别让他知道。”如果某位完美主义的大师知道她这么不尊重他的作品,后果应该很可怕。她可以不介意,不过身边某人好像是穿惯了那些艺术品的。
  还是想睡,他的肩膀厚实温暖,忍不住诱惑,静言闭上眼睛,开始纵容自己。算了,她就要飞去为了这场婚礼披上完美铠甲了,在那之前,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均匀柔细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柔软卷曲的头发,几个月来长了很多,散在他的肩膀上,淡雅的香气。就算是睡着了,双手还是合拢在他手臂上,固执地不放开。
  微笑,然后又叹息了。
  肖说得没错,她的确吓坏了。
  那个意外已经过去很久,可是这段日子里,她每日睡梦中,都会不自觉地紧揽着他不放,偶尔半夜惊醒,就会抓着他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确认,多半是做了恶梦,而且内容重复。虽然她从不承认,但他看在眼里,实在忍不住心痛。
  那天的食物,都经过仔细检验,一切正常,药物只在粥里。那也就是说,真正该有危险的,只有她而已。
  “先生,”副驾驶座上回头,声音压倒最低,“苏格兰过来的电话,要不要听?”
  没有动,维持自己的姿势,他的声音更低,“不急,让他们等。”


第七十一章

  喧闹的大都市,车窗外街景奔腾不息,满眼是黑色出租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一路狂奔。
  下车转入小巷,第二次踩上古旧的弹格石子路,安静闲逸的气氛弥漫包围,身后喧嚣自动隔离到另一个世界,就连红色老公车的铛铛声,在耳边滑过时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巷尽头是两层的传统英式小楼。深棕色木门,非常窄小的长窗,鲜花在门楣上怒放,垂下的枝叶将橱窗遮去大半,米黄色的墙面,因为岁月久远,已经淡而斑驳,但是精巧的拱形装饰还是清晰可见,中规中矩的老式英国街灯,挑高在墙角黑铁架上,招牌上模糊的金字,在红花绿叶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钟都不走了。”静言小声嘟哝了一句。
  “什么?”孔易仁已经走前两步,回头看她,手肘微弯起来。
  把手自然地插进他臂弯里,“这地方几百年没变了吧?就算现在迎面遇到什么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小姐,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一百多年吧,梅菲的店好几代人了。”
  是啊,好几代人了,所以架子大得很,这么朴素的小店,却连女王陛下都要排队等。
  小巷不长,再走几步就伸手推门,门里只是一间很随意的起居室,阳光撒在古典的英式家具上,那些深棕色的皮面泛出古旧但柔和的光。
  这地方根本不像一个定制服装的店铺,每次来都觉得走错地方,唯一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是四壁那些高到天花板的木架,成千上万的深色小小隔断,每一格都放满了各色布料,砖块一般摞垒整齐,光泽的纯丝绸、纹理精致的亚麻、微妙透亮的桑蚕丝、华美的法兰绒、英国正统的格子花呢——颜色也铺天盖地,珊瑚红的、苹果绿的、淡贝壳紫的、淡橘红的、纯色的、带条纹的、涡卷纹的、还有各色异国风味的——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还是受到冲击,静言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读书的时候对左拉的《妇女乐园》很着迷,不是为了书里的爱情,单为那些繁复富丽的衣料描写,可是这么奢侈的色彩面料享受,就算左拉走到这里,也会词穷的吧?
  “梅菲?”
  “你们来啦。”衣架后面有回答的声音,然后是脸色红润,头发花白的梅菲转出来,脖子里挂着软尺,嘴里还咬着几根大头针,身后跟着几个助手。
  “图兰朵,先进去把礼服穿起来。”很权威的声音。
  我不是图兰朵!很想抗议,不过想起大师的脾气——静言低头放弃。
  纤细的身子和助手一起消失在门后,孔易仁才转头直视梅菲,“辛苦了。”
  “知道就好。还要两件,麻烦。”在宽大的皮沙发里坐下,梅菲撑着下巴跟他闲聊。
  虽然不止一次在传真来的照片上看到过它,但是在洒满阳光的宽大换衣室里近距离亲眼目睹这件礼服,每一寸美妙的线条静静落在丝绒包裹的人型衣架上,静言还是忍不住流露赞叹目光。
  助手伸手带上白色的丝手套,将礼服小心地从衣架上褪下,然后帮她换上。
  眼前一暗,丝滑的料子,水一样漫过肌肤,再睁开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身前身后,帮她整理裙摆,理顺每一丝细微皱褶。背后有清凉的感觉,金发的助手,正用小巧的银色钩子,灵活地一个一个扣起白丝包裹的暗扣,面前有光影闪过,暗金镶边的椭圆形长镜被移过来,迎面照出的景象,让她露出迷惑不解的眼光来。
  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梅菲一向坚持最传统即最经典,这件礼服其实样式保守,华美的心形线条在她胸前柔和打开,因为怀孕的关系,原本并不算丰满的胸部,现在丰盈弓起,隐约阴影。
  为了掩盖还不明显的腹部,腰间打了精巧绝伦的细摺,延伸下去连接散开的裙摆,完美的线条,蜿蜒如瀑。
  丝白衣料在阳光下闪着梦一样的光,侧身,象牙般温润的白色微光频闪,再转回来,又泛出淡淡银色来。
  “它的颜色——”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静言低声提问。
  “很好,记得别走漏风声,让陛下知道这块料子我还有存货。”身后传来梅菲的声音,回过头,看到孔易仁和他站在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眼光让静言情不自禁回头再看镜子里的自己。身子转动的时候,听到身边此起彼伏的克制吸气声,这些助手,平日里看惯了往来的名媛贵妇,达官显赫,英国人的传统习惯,一向是对什么都不动声色,但是这一刻,所有人目光赞叹,在这小小的,封闭的世界里,为这位中国公主全心喝采。
  不,我不要做公主。
  终于开始对镜子里全新的自己有了确认感,静言挺直肩膀,杏眼里晶光亮起,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都一起来吧!从今以后,我将跨马持剑,与我的国王,并肩作战!


第七十二章

  梅菲的眼睛,在压低的花白眉毛下眯起,然后含着满嘴的针扑上来,对着这件本就完美无瑕的佳作一通忙碌,又是调整又是插针,最后后退两步,用艺术大师审视自己最新作品的挑剔眼光从上到下再确认一遍,终于对着快要变成大理石像的静言一挥手,“好了。”
  总算好了,已经挺到僵硬的肩膀松弛下来,静言长出一口气,“大师,要改多久?”
  大概是觉得她今天特别配合与乖巧,梅菲难得露出笑容,一边转头走出去,一边愉快地回答,“明天。”
  助手开始上前帮她小心褪下礼服,抬眼看到立在门边的孔易仁,毫无避开的意思,反而回手将门轻轻掩上。
  “易仁——”声音低下来,好吧,反正已经被他无数次从头到脚看光吃光,再多看一次她也不介意,可是毕竟还有外人在啊。
  “你们继续。”纯正柔和的牛津腔,很好听,或者还有催眠效果,那些女生果然立刻服从命令,灵活地将她剥了个干净,只留下浅蓝色的内衣,然后捧着衣服,恭敬地退了出去。
  你们——
  避开他的眼光,真想叫她们全都留下来。可惜敏感地瞄到她们低垂眼中饱含的笑意,虽然个个面无表情,可是她绝对不会看错,她们,她们都在笑!
  擅长伪装的英国人!我对你们绝望了。
  “静言。”身侧传来温暖清新的味道,他的味道。
  开始两颊发热,这个人的声音,果然是催眠的。来不及伸手去抓衣服,静言双手环抱自己,努力挽回劣势,“我要穿衣服。”
  “冷吗?”小楼位于巷子底端,后花园外是高耸围墙,与世隔绝的味道,连阳光都是仿佛是静止的。
  “会冷啦。”挣扎开口,然后身子一暖,已经整个落到某人的怀里,一秒钟都没有迟疑。
  呃——中计了。羞得埋首在他怀里,哀悼自己的失败,“易仁,能不能回去再——梅菲还在外面——”
  低低的笑声,“静言,刚才很美。我突然很想抱抱你。”
  哦,人家只是想抱抱。放心了,然后又有点失望。人生真是矛盾啊。
  温暖修长的手指,很小心地拂过她柔软腹部,听了无数遍,却还是觉得无比动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还有,图兰多公主,现在如果我吻你,会被砍头吗?”

  回到卡洛斯广场附近的住所,英国老管家很早就在门口迎接,微笑着替他们打开车门,“先生,小姐已经到了。”
  小姐?二小姐?孔希音?有点迷茫,静言望向孔易仁。
  他低头正要解释,主屋前的小径上传来陌生的年轻女声,轻柔美妙,落在耳里极致享受。
  “爸爸,你来了。”平静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清楚地看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愉快的笑意涌起,被拉着走出车子,静言越过他的肩膀,远远看到一条白色的身影,加快步子奔过来,张开手与他抱了个满怀。
  年轻细致的脸庞,闭眼靠在在父亲肩膀上,露出姣好的侧脸,满是孺慕之意。简单的一身素色白衣,却让身边花团锦簇的美丽园景黯然失色。
  这就是那位方隅小姐吧?自从在那张cd里听过她天籁般的嗓音,一直印象深刻,今天见到,果然不同凡响。悄悄后退一步,静言微笑。
  黄铜门把手转开,门后有低而温婉的声音,笑着响起,“方隅,让你爸爸和华小姐先进屋吧。”
  二小姐?熟悉的声音,让静言转过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孔易群那令人难忘的粉团脸,衬在门后阴影中更白得好似透明。
  嘴角勾起,遥遥点头,看到她注目过来,孔易群的笑意更深了。


第七十三章

  晚餐时分,坐在孔易仁的手边,静言保持安静,埋头在自己面前的精致餐具里,把吃饭当作重要任务来完成。
  圆桌边围坐着某位大家长最亲近的几位家人,对于很多年来习惯忙碌,很少着家的孔先生来说,也算是难得阖家团聚的晚餐吧?
  不过——刚刚努力拼搏完盘子里小山般的菜肴,面前又变魔术般出现另一座,有点怨念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正在对她微笑的男人,易仁,想说又吞回去,这里有点阴盛阳衰,你做一家之主的,好歹考虑一下其他几位公主的感受吧?
  果然,一直到晚餐开始才一脸不情愿出现的希音小姐,立刻瞪大眼,刚想说什么,看到父亲看过来,急刹车地硬憋一口气,又咽了回去,转得太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有点想笑,又有点怜惜,说实话,她对这位急脾气的孔大小姐,倒也不是不喜欢的。不过说了也没人相信吧?
  “小心呛到。”坐在姐姐身边的孔方隅伸出援手,立刻把盛满清水的杯子递过去。
  “希音,你没事吧?”孔易群很温柔的声音,然后面孔转向静言,好像是解释,“大家都在,很难得。”
  孔易仁笑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怪我一直不在家。”
  人家都面对自己了,又不想多说什么,静言只好笑。
  “不过华小姐放心,你看这几个月,易仁和你形影不离呢,他可从来没那么在意过其他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微笑继续,语气有点调侃起来。
  “易群,”孔易仁突然侧脸过来,抬眼看她,也是笑着的,“这些年在长岛,很冷清吧?”
  难以察觉的停顿,她紧接着便顺畅回答,“不会,有希音啊。”说着伸手拍了拍孔希音还在桌上的手。
  看了一眼皱着脸的大女儿,孔易仁放下餐具,笑容不变,“希音长得好快,都已经出嫁了。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们可以过得愉快,也尽了自己的力,一个人忙了这么多年,感觉有点倦了,今后我会在亚洲待得时间比较久,试着缓下来。”
  丝绸般的声音,在侧边响起,纯净清澈,“爸爸,这样很好。最重要的是你也快乐,过你想要的生活,上帝与我们同在。”
  有点动容,没办法直视自己的父亲,孔希音转向妹妹,声音还是倔着,“又来说上帝,方隅,别。”
  孔易群只是微笑,没有作声。
  没法再去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也不想在这餐桌上太过表露情绪,静言伸手,轻轻在桌下握住他的。指尖一触,便被他反转的掌心握紧,完满的感觉,好像这世界都被攥住了。
  “没人比我更希望你们能过得开心了,”没有看她,孔易仁最后又说了一句,“不过有些事情,急不来。你们都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快乐就好,易群,你也是。”
  被提到名字,安静许久的孔易群抬起头来,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点头,“是,我一直都知道,所以一直都很愉快。”
  漫长的一顿饭终于吃完,回到房里,静言合上门长出气。
  看着她笑,孔易仁低声安抚,“对不起,辛苦了。”
  “还好,孔家的公主们都是温文尔雅的。”忍不住想撒娇,静言吐舌头。
  “这样的场合以后很少了,也没有那么多机会。”他看时间,想起有几份报告应该到了,转身走向卧室里的小书房,“你先睡,我马上来。”
  “是谁说要缓下来的?”身后有不满的声音。
  “是我,”他回头笑,“不过我还说了,有些事情,急不来。”
  唉,说不过他。侧身看窗外,五月的英伦静夜,花园里银色月华笼罩,“易仁,我想去花园走走。”
  “很晚了,我陪你?”他已经在电脑前坐下,远远望过来。
  “不用了。”明白他的意思,静言笑着伸手抓披肩,“孔先生,我保证不离开这排长窗的范围,让你能够一边工作一边欣赏到图兰朵赏月的美人美景。”

  花园里散发着馥郁的花草香,刚修剪过的枝叶上凝结着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走到透着灯光的长窗前,对他招手,孔易仁就坐在桌后,眼角弯起,微微一笑。
  唉,男色果然是可怕的东西。
  “华小姐。”身后传来招呼声。
  “方隅小姐?”令人难忘的声音,静言还没回头就应声答她。
  轻轻的脚步声,她直走过来,还没说话,先点头微笑。
  唉,再次叹气,方隅相貌一定是从母,同样是爱上帝的超凡脱俗的美人,克制不住自己幻想孔易仁和她母亲当年并肩而立的样子,心里又开始闷了,她真是个俗人。
  “华小姐不要那么生分,叫我方隅好了。”
  “好,那你叫我静言。”抛开杂念,静言很爽快地回答她。
  “恭喜你,静言。”
  那么纯净的笑容,真是上帝的宠儿。孔家小姐,个个不同,不过这一位,她很喜欢啊,“谢谢。”
  “爸爸很好,你会幸福的。”
  “嗯,我会尽力。”
  “尽力?你们已经相爱,爱既自发,顺其自然就好,上帝与我们同在。”
  知道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这位小姐,天使得很,不过能与这样完美无瑕的声音交谈,又能被这样纯净清澈的眼睛注视,整个人都好像在被净化,感觉很不错。
  “我看过圣经,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她笑容加大,“静言说得是,上帝还说,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呃——没想到她开始长篇大论,静言开始仰望天空,上帝原谅我,我驽钝,接不上了。
  这位小姐,其实很可爱啊,回头对着正注视她们两个的父亲眨眼睛,孔方隅笑着说,“妈妈不来参加婚礼了,可是她托我转达对你的祝福,还有一句话。”
  卫自清?立刻回神,静言认真等她说下去。
  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方隅声音低而诚恳,“静言,妈妈说,远离恶便是聪明。 ”
  静言沉默地看着她。
  微笑,“爸爸很快乐,我感觉到了。静言,谢谢你。我也有话想对你说,爱是无所不能,事情的终局,强如事情的起头。”
  “谢谢。”再次道谢,静言也微笑了。


第七十四章

  维多利亚式的大床,被褥柔软,陷进去的时候,好像身在云端。黄铜门把手,家具上桃花心木作的嵌板,颜色素净的地毯,岁月沉淀的样子,所有东西都闪着温柔的幽光。
  听到脚步声,静言才闭上眼睛,感觉身侧一沉,然后是温暖的怀抱。
  “睡着了?”
  “嗯,睡着了。”她回答,没说完就笑。
  他也笑了,“还有三天。”
  “放心,我都准备好了,不会临阵逃婚的。”
  “逃得掉吗?”耳边传来笑声。
  很开心,翻身过去亲他的脸颊,“易仁,我爱你。”
  “我也爱你。”
  撒娇地磨蹭了几下,静言又笑,“上帝与我们同在。”
  头顶没有回答,他沉默不语。
  “对不起,我学方隅的,她真的很可爱。”
  腰里感觉到他的手臂紧了一下,唉,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仰头直视他,奇怪,为什么这样无所不能的大家长,会让她觉得怜惜呢?伸展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亲吻,“放心,人生苦短,我与你同在。”
  温柔的回吻停顿了,然后是越来越紧的拥抱,他的侧脸落到肩窝里,暖热的气息,锁骨的地方麻痒难当,涨而麻的感觉,迅速地游走到全身,熟悉而久违的渴望潮涌迭起,实在忍不住,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子软了,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强硬。
  温暖的手指,经过处仿佛电流,静言在黑暗里紧闭双眼,唯恐睁开就看到自己身上有簇簇火花亮起,手指触碰到小腹,突然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他极力克制但仍然不稳的呼吸声,半晌,身边一凉,他翻身坐起,“你先睡,我去洗澡。”
  忍得辛苦,心里暗念,孩子的事情,一个足够,以后再不做那么自作孽的决定了。刚想起身,腰里一暖,是静言的手臂环抱上来,脸颊贴在他的背后,滚烫的,声音细小,低得听不清。
  “什么?”实在听不清,他转身抱住她。
  “那个,我快四个月了,医生说——”唉唉,这都要她开口,真是为难她啊。
  身侧又沉下来,压抑的笑声,“我知道,怎么了?”
  故意的,这个人是故意的!咬牙切齿,静言赌气抽身,“没什么,你去洗澡吧。”
  身子被捞回去,很温柔的嵌入,换来她咬碎了牙都克制不住的低喃。熟悉温暖的喘息声,带着笑,缭绕耳边,“静言,我们慢慢来,可以吗?”

  两天后的清晨——
  叽啾鸟鸣声中睁开眼,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窗帘缝隙中隐约看到晨雾的影子。
  把他搁在身上的手臂小心移开,起身下床。
  “还早。”他半醒的声音。
  “我想喝水,你要吗?”孕妇的麻烦,一晚上要起好几次,到了早晨,又口渴。
  “我去倒。”他坐起来。
  “我还要上厕所。”叹气,非逼她把话说全。
  笑了,“公主,我抱你去?”
  用力把他推倒回床上,别以为孕妇好欺负。
  走出房门脸上还有笑容,的确还早,透过深色的护栏,看到楼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离楼梯还有几步路的距离,鼻端飘来暗香,诱惑的味道,从未闻到过。是什么花?这么特别?左右去看楼梯边插瓶中的鲜花,黄色玫瑰,不会这样的香味啊——
  来不及细想,那香味好像勾魂的细线,绵延缠绕过来,从鼻端直到大脑,四周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朦胧隐约,脚下绵软,不能着力的感觉,脚步却不受控制,一直往香味起源的地方迈过去。
  停下,静言,不要乱走!心里对着自己大叫,可是身不由己。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却挣扎得满头大汗。最后,脚下一空,身体整个倾斜往下。
  死定了,是楼梯!脑子还是清楚的,但已经无法挽回,咬住牙,恐惧让她紧闭双眼。


第七十五章

  斜刺里有力道,仿佛是推,又好像是抓。迷茫中分辨不清,身子随着那力道往后坐倒,鼻端飘过清凉的味道,然后是跌落的闷响,猛地睁开眼睛,这宅子好像一瞬间醒透了,四处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静言!”被一把抱起,疾步过来的孔易仁第一次失态到当着众人的面,将她上下左右先摸了个遍,确定她的确四肢无损,安然无恙之后,脸色还是白得彻底。脸颊被动地紧贴着他的心口,急促的心跳一阵阵穿过耳膜。
  “我没事——”安抚地把手心贴在他脸颊上,静言先低头看楼梯下,管家和几个仆从正从转角处扶起一人,视线已经变得清晰,人群里仔细分辨,那人竟然是孔易群。
  “快去看看二小姐,刚才幸好她把我拉住。”
  “海华,去叫德瑞医生过来。”对着管家吩咐,孔易仁走下楼梯,低头仔细看被众人扶起的孔易群,她的确跌得不清,额角一点明显的淤青,手扶着脚踝,到现在都没有出声。
  “易群,你还好吗?”
  抬头看自己的哥哥,孔易群对着仍在他怀里的静言勉强笑了,“易仁,还好,就是好像扭到脚,静言,你没事吧?”
  “我——”正想回答,孔易仁已经再次发话,“先别说话了,我让他们送你回房,等医生到了,你们俩都要做个全身检查。”
  一小时后,静言坐在床上,看着德瑞医生用非常专业严肃的英国人口吻,再一次无奈地向坐在床边沙发上的孔易仁保证,“孕妇晨起血糖低,偶尔晕眩很正常,现在没事了,以后小心。”
  血糖低吗?脑子里还在思索那异常的香味,可是匆匆数秒,那香味居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很想找到解释的理由,但是刚才现场一片忙乱,她尽全力去闻都闻不到了,难道真的是幻觉?血糖低也会造成嗅觉紊乱?
  “易群呢?”终于放过可怜的医生,孔易仁开口问另一个。
  “二小姐扭伤脚踝,不过跌倒时碰到额角,说不准,最好能够去医院做个扫描。”
  “是吗?”他皱眉头,然后起身,“静言,我去一下。”
  “我也想去看看二小姐。”急忙掀被下床。
  肩头被按住,他摇头,“你等在这里。”
  仰头坚持,“她是因为我才摔下去的,至少要去道谢吧。”
  二小姐的样子,的确很狼狈。刚才那点淤青变得触目惊心,脚上缠着固定绷带,看到他们俩,坐在床上自嘲地笑,“这下可好,没法参加婚礼了。”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放心。”孔易仁开口。
  “是我不小心,对不起,谢谢。”静言想上前,肩膀却被揽得紧,脚步迈不出去。
  “静言好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她侧头笑,惯常盘起的头发松下来,淤青若隐若现。
  “易群,你好好休息,我会随时电话你。还有,谢谢了。”
  听到他的道谢,孔易群终于抬眼直视他们,伸手掠头发,然后笑了,“易仁也这么生分?一家人,你开心,我就开心了。”
  走出房门,静言忍不住回望。
  “怎么了?”
  “没什么。”开始祈祷那是幻觉,低血糖的幻觉吧,另起话题,“不是说早上走,现在怎么办?”
  “他们会等。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他还是皱着眉头。
  “会等?”
  “让德瑞跟我们一起走吧。”没有正面回答她,他还在思考问题。

  下午当车驶入伦敦郊区的机场时,静言关于“他们会等”的疑惑终于解开。
  走下车子,面前是奶油色的商务飞机,七人座,米色真皮座椅,驾驶和副驾驶已经恭候多时,随机的服务生正从机尾小厨房里端出英式下午茶来。
  抬眼看身边的男人,从早晨到现在,他一直眉头紧锁,一脸深思的样子。伸手拉他,静言让自己声音轻松,“希音和方隅昨天是坐它去苏格兰的?”
  “是。”
  “迷你协和式,还不用听乘坐须知,”摸着沙发扶手,她笑,“孔先生,现在我终于有嫁入豪门的真实感了。”
  “静言,婚礼可以推迟。”他直视过来。
  “轻松点好不好?”还是不行吗?在他眼皮底下出事,伤到这个男人的自尊心了吧,她眨眼睛,继续说下去,“唉,不要逼我,让我说出其实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嫁给你这个秘密。”
  “公主,你说错了,”他终于笑了,“急不可耐的人是我,我已经等不及要带你是去参加加冕典礼了。”
  飞机一路低飞,窗外城市风景渐渐远离,有点瞌睡,偎在他怀里睡了一会,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绵延的绿色,深浅交融,一大片湖区晃眼而过,巍峨的白色城堡,蓝天碧水中遥望有如梦境。
  “就是那个?”双手按在窗上俯视,静言小声赞美,“真美。”
  苏格兰的纯净天空中,她雪白的小脸反射出透明的光,这样的美好,触手可及,就在他身边,光是看着,也觉得心里安定温软。他放柔声音,伸手抚过她的发梢,“嗯,喜欢吗?送给你。”


第七十六章

  机场离城堡并不很远,半小时的车程。平缓的大道,随着绿色原野绵延起伏,远处城堡那标志性的白色塔楼尖顶,随之若隐若现。
  车子驶下最后一个斜坡时,辽阔的湖面陡现眼前,碧波如镜,侧面群山青翠,和蓝天白云一同倒影其间。绿色原野狭窄延伸,最后变为悬崖高台,直插入湖水中,雪白的城堡仿佛一柄利剑,巍峨耸立其上,绝世独立的美,让所有的湖光山色,全都匍匐在它脚下,就连头顶如洗碧空,在这样极致美妙面前,也只能沦为淡淡背景。
  车子驶过长长的古道,两侧围墙耸立,城堡拱形巨门,庭院内满目葱茏,尽是保养得宜的花木,枝叶繁茂的矮树被修剪成完美的长圆蛋形,错落规则地散布四周,车子最后在高挑拱门前停下,两排身穿制服的仆从立在门口迎接,城堡总管是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妇人,这时立在最前的位置,看到他们下车,所有人恭敬地弯下腰来,向难得一见的主人致敬。
  “先生,您来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詹姆斯太太,你辛苦了。”孔易仁点头,然后回身探低,向车里伸手。
  掌心相合,感觉自己手被攥紧,身子转眼被牵出车外,五月的苏格兰,阳光正好,纯净空气中仿佛带着透明的光,不急开口,静言仰头,与他相视一笑。
  “夫人,欢迎您来到图斯曼堡。”立在近前的詹姆斯太太率先弯腰,几乎是同时,她身后的所有人,也一同再次弯下腰去,向她致敬。
  婚礼还有两天,已经有部分直系亲属先行到达城堡。孔雀扇尾形的主厅已经布置完毕,到了晚餐时分,所有先到的人都等候着面见孔家最新的女主人。静言保持微笑的表情,一路接受着大家的自我介绍以及寒暄道贺,各种目光,探索的,好奇的,钦佩的,捎带谄媚的,或者略略鄙夷的——全都极力控制着不露痕迹。除开必要的回答,静言始终安静,晚餐后,男人们转到小厅里开始讨论新的话题,某个公司究竟是重组还是拆零或者某个国家最近货币的动荡起伏预示着什么全球金融风波即将来临。
  女客也散开来,詹姆斯太太走上前,“夫人,我带您先回房休息吧。”
  “我还不困。”静言转头看着身边的孔易仁。
  他微笑,“要不要詹姆斯太太带你参观一下城堡?我和他们说几件事情,马上就好。”
  “好。”很爽快地答应。
  詹姆斯太太当先领路,非常尽职尽责地带着新夫人上下参观了一遍。大批的鲜花源源不断地运到,这美轮美奂的城堡好像浸润在花海里,四处暗香浮动。为了婚礼,几个月来这里焕然一新,每个角落都有柔和灯光辉映,走在明亮光影之下,很难想象它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
  长而旋绕的回廊长梯,可以俯视大厅灯火辉煌,安静地听着詹姆斯太太对这城堡的简单介绍,静言随口提问,“这里有图书室吗?”
  “有,就在前面。”快走几步,詹姆斯太太伸手推开某扇雕花大门。
  面前高耸的书架延伸到屋顶,最上端隐没在吊灯光线不能及的暗处,密密麻麻的各色书脊浩瀚如海,静言走上前,随手取出一本翻页,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古籍善本。
  “宝藏。”小声叹息,她究竟是嫁到什么人家了。
  “这是这个城堡原先主人的藏品,老先生买下时都留下了。”詹姆斯太太轻声解释。
  “原先主人?”
  “是,苏格兰的贵族,不过没落了,就连自己的家也要卖掉。”
  很感兴趣地回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后那堵墙上挂着的油画和照片。
  “这里有他们的肖像,还有老先生没有过身时留下的照片。”
  最高处有写实的油画肖像,骏马上军服笔挺的持剑苏格兰男人,还有一身礼服,敛容端坐的盛装女子。再往下全是黑白泛黄的照片,一眼望去,尽是时空凝滞的感觉。
  背手直走过去,仰头望,镜框中英俊的年轻男人,与孔易仁轮廓极为相像。沉默严峻的脸。隔着遥远的岁月,眼神依旧犀利如刀,“易仁的父亲?”她猜。
  “是,这是老先生年轻时的照片。”
  再往下看,很少有合照,大多是单人独幅。终于有三个人一起出现,年轻的少妇,低头沉静的美,手中抱着三四岁的男孩,坐在丈夫身边,宽大的裙摆将他笔挺的裤脚淹没。
  不等她发问,詹姆斯太太主动介绍,“这位是太太,手里抱着的是小时候的先生。”
  啊,这男孩是易仁。欢喜起来,凑近了仔细看,不敢想象,那个人会有这么小这么柔软的样子,静言微笑了,踮脚伸手,轻轻抚了一下,仿佛隔着遥远的岁月,疼爱过小时候的他,一下之后,她就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随口继续问,“那么二小姐的照片呢?”
  “二小姐?”
  “易群啊。”静言奇怪地回头。
  “夫人,二小姐是庶出的,二夫人的女儿,这里没有她的照片。”詹姆斯太太不再看着照片,转头很冷静地回答了她。


第七十七章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转头直奔楼下,静言的脚步在小会议厅门口停住,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夫人,需要我进去通报先生吗?”詹姆斯太太很有礼貌的声音。
  暗暗吸了口气,静言回头看她,“不用,我还是先回房吧。”
  正说着,里面有人走出来,门在他背后大开,所有人看到她们两个都是一愣。
  “静言。”孔易仁的声音,好像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也不知他宣布了些什么,其他人立刻鱼贯而出,经过她身边时,都低头致敬。热闹的讨论会,转眼烟消云散。
  他在里面立起身招手,快步走进去,詹姆斯太太有礼地替她从外轻合上门。
  宽敞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四周安静下来,孔易仁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笑道,“怎么回来了?”
  撑了一天的冷静矜持,终于忍到四下无人,静言快步过去靠到他身边,脚步急促,几乎是小跑起来。
  “怎么了?”他不再笑,伸手撑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然后不确定地再次双手触摸。
  只是短暂的肌肤相贴,就好像有力量重新回来,静言抓住他的手,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勉强笑,“别摸了,都是你的,都在。”
  “怎么了?”追问。
  “这城堡,太大了。”侧头靠在他肩膀上,静言语速缓下来。
  “你不是赞它美?”不知她看到或者听到些什么,他暗暗记着,等下要向詹姆斯太太问话。
  “是,很美,看上去很美。”
  笑着安抚她,“待几天而已,婚礼之后就回亚洲。”
  “你和我。”
  “是,你和我。”肯定的声音。
  闭上眼睛,好像在做幸福的遥想,静言终于真心微笑,“我想上海的家了,还是在那里最舒服。”
  “那儿很小。”
  睁开眼睛,“先生,不要拿来跟这里比。”
  笑容加大,“我记得你说过,太大了,很寂寞,你不喜欢。”
  点头,“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城堡的公主——”他拖长声音,“那我该怎么满足你的心愿呢?”
  小会议厅里晶亮的水晶吊灯,四壁有光灿灿的投影,让她联想起图书室里,泛黄照片上沉默的一家三口,想起那个安静抱着孩子的沉静妇人,想起詹姆斯太太口中的二夫人——
  埋首在他肩膀上,静言自言自语,“回去以后,还是轮流做早餐,一人一天,每天都一起吃。”
  沉默地抱紧她,许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好,我答应你。”
  开心了,静言抬起头来笑。看到他深思的眼睛,又开始提问,“静言,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怎么了吗?”
  唉,某人洞察一切,想在他面前隐瞒情绪,很难。
  老实招供,“刚才我去了图书室,看到很多照片。”
  “是吗?”修长的眉毛挑起来,意思是,继续。
  “有你父亲,母亲,还有小时候的你。”先生,我明白,无奈地继续。
  “我母亲去世早。”
  孔家的上一代女主人,三十不到就香消玉殒,大概知道一些,静言叹气,“很美,真可惜,红颜薄命。”
  “父亲也过身十多年了,好像前几代也差不多岁数啊,”他突然笑,“奇怪,孔家的男人,挺短命的。”
  “呸呸呸!”难得反应那么快,静言很用力地瞪他,“不要乱讲话!”
  “对不起,”立刻道歉,他低头微笑,“我会努力打破常规的。”
  不回答,继续瞪他。
  正色举手发誓,“我保证,努力到最后一分钟。好了,你继续说。”
  唉,叹气,静言继续说,“那么多照片,都找不到二小姐,詹姆斯太太告诉我原因。”
  他的笑容凝住了,半晌才开口,“她说到二夫人?”
  知道瞒不过,她正面回答,“是。”
  他皱眉,思索许久,然后拉着她起身离开小会议厅,一直走回那间图书室里。伸手到书架角落取出相册,摊开在桌上。
  与他并肩立在桌前,静言凝神低头,照片上年轻温婉的女子,稍稍局促的样子,身边紧贴着相貌神似她的女孩,黑白的着色照片,嘴唇被涂得鲜红,更显得两张粉团似的脸,白得透纸而出。
  转头看他,孔易仁低着头,默不作声,许久才开口,“二夫人,还有易群。”
  “嗯。”不知道说什么好,静言点头。
  “静言,有些事,或许你应该知道。”他侧脸过来,声音里隐约挣扎。
  “什么?”
  又思考了几秒钟,他伸手合上相册,拉她一同坐下,“我母亲家族显赫,父亲和她结婚时,孔家只是依附,后来才慢慢崭露头角,这些你知道吗?”
  “大概听说过。”开始意识到接下来多半会听到一些豪门秘辛,静言吸气做心理准备。
  “其实二夫人早就和父亲在一起,但是当时不可能回主宅,一直待在这里。”
  “这里?”
  “是,一直到易群快七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她们才能回来。”
  那么大的城堡,带着年幼的女儿,一直在这里,做什么呢?等待吗?遥望那本已经合上的暗金镶边的华贵相册,静言感觉凄凉。
  “那时我才十岁不到,二夫人个性温婉,对我非常之好,在我心里,她跟母亲的地位是差不多的。”
  复杂——静言继续点头,这就是所谓的锦绣豪门,还没正式踏进去,她已经开始排斥了。
  看了她一眼,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孔易仁微笑,“放心,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从我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知道,别打岔,说下去啊。”明白明白,只要看看希音小姐在婚事上的自由度,她就可以明白孔家早已从封建时代大踏步迈入新世纪了。
  “好,我说完。”话虽如此,他却开始停顿不语。
  又是什么耸人听闻的秘密?静言安静等待。
  “她们回来几年后,二夫人又有了身孕。”终于再次开口,他眉头紧皱,表情冷下来。
  “弟弟?妹妹?”脱口问,突然想到孔家目前出现的只有他和易群,静言收声。
  侧头不看她,孔易仁加快语速,“没有,当时情况复杂,父亲还要靠我母亲的家族作为经济后盾,外公知道这事以后,担心引起第三代资产纠纷,就向父亲施压,拖了几个月,终于拖不下去,最后还是让二夫人引产了,六个月的男婴,没有了。二夫人引产后大出血,也没有了。”
  从刚才到现在,心里已经做了上万种猜测,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静言倒吸一口冷气,惊呆了。
  典雅的图书室,陈旧的油画和照片,父亲在远处沉默凝视,母亲低着头,永远年轻安静,一切仿佛时光倒流。捧着隆起腹部的温婉女子,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易仁,弟弟不会跟你抢任何东西的,为什么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就连父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最后,她失血过多的惨白脸上,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哀求。
  对不起,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但是我可以答应你,永远好好照顾易群,永远让她不受伤害。
  是,当着易群的面,他就是这么说的,这么答应的,这么多年了,自他成年之后,已经将两家势力合并,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外来的力量,可以影响到他的决定。
  “易仁,那些都过去了。”身上一暖,是身边静言伸出手来,给他温暖的拥抱。
  是,那些都过去了,闭上眼睛回抱她。心里却仍旧翻腾,世事难料,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最大的伤害,总会来自最亲近的人,这反复轮回的阴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消散?


第七十八章

  第二天,也就是盛大婚礼前一天的傍晚,大家长发话了,今天的晚餐,他要与新娘单独享用。
  安静地跟着他走过上行的长廊,尽头有窄小通道,推门而出,半圆的宽阔露台正对湖面,精致的桌椅放在露台正中,一切已经布置妥当。立在一边的仆从看到他们俩个出现,一同弯下腰来致敬。
  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四角柔软垂落,正中鲜花怒放。平静无波的湖面,倒映着绚丽多彩的晚霞,微风拂过,波光如丝绒般起伏闪烁。橙黄色的落日,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在群山掩映中缓缓温柔滑落。
  自走下飞机就开始告诫自己,再怎么样都要在这几天里保持端庄矜持的风范,可实在忍不住,静言快走几步到矮矮的围墙边,扶着花岗岩的粗糙平台,深深吸气,花香阵阵,夹杂着晚风送来的遥远的树木味道,苏格兰著名的绿色原野,绵延起伏直到目力所不能及之处,与瑰丽的天空遥远相接,美得惊心动魄。
  孔易仁立在她身后微笑,“喜欢吗?”
  “震撼。”
  “可以常来。”
  伸手去牵他的,脸颊贴进他的手掌,“不用,哪里都很美,在一起就好。”
  仆从很安静地上菜,这顿晚餐费时漫长,从彩霞满天一直吃到夜色暗沉。起身把她送到卧室门口,门被推得半开,静言回身望他。
  詹姆斯太太在不远处候着,这时低声提醒,“夫人,明天就是婚礼。”
  “我知道,传统。”昨天詹姆斯太太就开始念她了,按照传统,婚礼前还同居一室,会招来不祥。当时她没有回答,早晨与母亲通电话,抓紧机会提问,婚前不能同房是哪个国家的传统?回答,是全世界的传统!白白招来一顿教训。
  卧室里晕黄的灯光,均匀地洒在她的侧脸上,模糊暗影处,依稀看到她在叹气。
  孔易仁笑了,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早点睡吧,明天会很累。”
  既然是传统,那就宁可信其有吧。点头答应,静言目送他离开。
  回头看到詹姆斯太太还立在原处,“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不用了。”摆手进屋,好了,别看了,最后一天,她很尊重传统的。
  看着她低头往里走,詹姆斯太太一贯严肃的表情,终于破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继续提醒,“夫人请放心,明天一早我就会带着人过来的。”
  “好,”回头看了一眼她憋笑的脸,笑吧,英国人!静言慢慢回答,“詹姆斯太太也请放心,我不会晚起的。”

  丝绸的睡衣水一般贴在身体上,躺进柔软的被褥里,仰头就看到屋顶上精致的浮雕。
  没有他在,这里真的是很空旷啊。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寂寞华美的一墙照片。
  睡不着,睁眼发呆。
  这怎么行?难道要失眠整夜,然后明天上演熊猫新娘娱乐观众的荒诞剧?
  强迫自己伸手去按熄床边的台灯,还是睡吧,明天一定很漫长。
  灯光熄灭,黑暗转瞬淹没整个卧室,一片安静中,古老的座钟的走针声被无限放大——
  “啪!”灯光再次被按亮,静言挺腰坐起,抱起枕头,呻吟着把脸整个埋进去。好吧,她承认,她是个胆小而没用的女人。
  铃声突响,惊跳了一下,回头瞪着床头柜上的电话,她伸手接起。
  “静言,你还没有睡。”低而温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易仁。”难得拖长了声音。
  “睡不着?”平稳的声音,隐约有笑意。
  笑吧,你们都笑吧。垂下头,静言咬咬牙,“就睡,没事我挂了。”
  “静言,要不要过来?”
  “明天就是婚礼。”没好气。
  “是,明天就是婚礼,所以我让所有人都早些休息了。”微笑的声音。
  诱惑她——“孔先生,请尊重传统。”
  “好,那你也早些休息,晚安。”不再多说,他道晚安。
  一秒也不迟疑,静言立刻回应,“晚安。”
  搁上电话,整个城堡都安静下来,几分钟后,厚重的卧室大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晕黄的灯光一点点漫出来,转眼就被再次掩没,赤脚跑在平滑的木制走廊上,长长的睡衣丝质下摆随风飘动起来,好像一朵盛放的花。还没奔出几步,走道尽头的大门就开了,暗夜里挺拔修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绵长,转瞬便落到她的足下。
  “别急,不要跑。”压得非常低的声音,笑意满满。
  身子已经扑进他怀里,反手合门,静言闭着眼睛板脸,“我已经睡着了。”
  “是是,能够迎接到梦游的公主,我感觉很荣幸。”
  他怀里温暖,感觉心满意足,静言终于笑出声,“记得叫醒我,詹姆斯太太一早就会来。”


第七十九章

  闭着眼睛,听到很遥远的细碎声音,笑了,易仁,你又抢着做早餐,已经欠着很多次了,小心我以后变懒惰。
  下床去找他,太熟悉的地方,光线再暗都不担心。一直走到厨房,玻璃的隔断是半开的,里面没有灯光。
  为什么不开灯?走进去,银色和黑色相接的料理台,宽阔无边,侧边就是线条简单的边桌,细瓷盖碗盛着雪白的粥品,热气蒸腾,好像薄薄的白雾,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亲,唯独没有人。
  恐慌起来,四下努力找。奔出厨房,突然身处宏大无边的城堡里。面前回廊漫长无尽头,两侧雕花巨门无数,用力推才推得开,每一扇门里都是空荡荡的,周边世界变得死静,只剩下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壮美的城堡,其实是坟墓一样的可怕地方,恨起来,这些虚浮无谓的奢华,令人痛恨。
  一次次推开,一次次失望,那些门变得越来越沉重,很累,可是决不能放弃,有些人,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了。最后一扇了,奔近门边,听到里面人声低语。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门推得大开,门里没有期待的身影,高耸的书架,铺天盖地的暗色书脊,错落紧密,够了,我知道这里每一本都是珍品,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藏,那又怎么样?单单靠这些东西,就能够满足自己?就能够得到温暖?
  身后又有声音,回头,却只看到满墙的肖像,满墙的照片。英俊而冷漠的男人,沉默不语的年轻少妇,桌上摊开着华丽的相簿,那些逝去的,也曾经鲜活存在过,可现在呢?到最后都只剩下泛黄照片里,凝固的一个表情。
  胆怯起来,不敢走过去,挣扎着想离开。
  这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有些人,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了。其实我是个胆小鬼,害怕会失去你,害怕再也找不到你,所以就连睡梦中都不敢松开自己的手,这么努力,这么小心,可我还是丢了你,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静言?”遥远的声音,听不清,停顿以后,又重复响起来,“静言!”
  一惊而醒,猛睁开眼睛,手心里都是冷汗。仰头看到他的脸,近到呼吸交融。还是不放心,伸手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她竟然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别害怕。”
  “我找不到你。”
  “没事的,你做恶梦。”低声安慰。
  “嗯,”深呼吸,恶梦而已,不要那么没出息,“几点了?”
  孔易仁转头去看墙角的古董座钟,“五点,还早。”
  “我还是回卧室吧,万一詹姆斯太太过来看不到我,一定会吓死。” 恢复正常,静言笑了一下。
  皱眉仔细看她,孔易仁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你等一下。”说完就起身。
  “才五点,你可以继续睡啦,我自己回去。”低声叫,几步路而已,没必要送来送去吧。
  “别动。”身体被很轻但很坚决地按回床上,他走进浴室,哗哗的水声传出来,再出现的时候已经神清气爽。
  看到她还一动不动待在原地,孔易仁露出满意的笑容,“来得及,我会送你过去。”
  “不行的。”静言低头叹气。
  “嗯?”疑问的声音。
  “没可能24小时我们都在一起,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小声讲给自己听。
  “我明白。”他点头,然后伸手拉开床边抽屉,“静言,这是给你的。”
  古铜色扁盒,幽幽泛光的皮面,暗金色精致扣锁。打开后她有一秒钟的呼吸停止,啪地一声,又合上了。
  “不喜欢?”
  “不是,请原谅我这个受惊的平民。我现在才知道,人类的形容词在某些东西面前会变得多么贫乏。”
  笑了,伸手再次打开那个盒子,简单的黑丝绒的衬底上,钻石的光璀璨如沙漠中仰望星空,项链和耳环的末端,沉甸甸地垂着完美泪滴般的深红色宝石,血一般的宝光流动,暗暗地不动声色,却让那些原本夺目的钻石完全沦为不起眼的陪衬。
  “我帮你戴上。”
  “现在?可不可以不要?我会因为这些东西被追杀。”
  他再看时间,“没事,昨天半夜开始,所有负责安全的人就已经到位了。”
  “玛丽安东尼——”再看了一眼扁盒里的东西,静言闭上眼睛叹气,“怪不得就算她上了断头台,还有人远远对她扔石子。”
  笑意加深,他不再多言,伸手取出项链帮她扣上。
  脖子一凉,然后那颗足够成为玛丽皇后上断头台理由之一的巨大宝石落到她胸前,低头瞪着它,“有必要那么早就戴着吗?”
  “有必要。”不再笑了,他表情认真。


第八十章
  
  城堡里仍旧静悄悄的,在卧室的门口与他道别,自己合上门。
  不可能再睡了,五月的苏格兰清晨,丝质的睡衣还是有点凉,静言从床前走过,拿起白色的长罩衫套上,顺便将那条项链一起掩住。
  侧室的正中,婚纱在丝绒人形衣架上静静起伏,曳地的裙摆,柔顺皱褶处蜿蜒如波浪,不规则地泛出象牙色和淡银色的光,昏暗的室内仍旧摄人心魂的美。
  今天就是婚礼——
  往前走近,侧边角落里有很低的声音响起,水一样冷,“不用再看了,它真的很美。”
  后颈的凉意,冰冷蔓延开来,慢慢回头,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一身黑衣的孔易群静静坐着,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那件婚纱,在雪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二小姐,你好。”厚重的窗帘将晨光完全遮挡,昏暗的光线里分辨不清静言的神色,声音虽然保持平静,掩在胸前的手指却泄漏情绪,连指尖都全力收紧,深深陷进柔软的布料里。
  “你好,新娘。”她的眼珠转过来,脸上的淤青半掩在垂落的黑发里,形状诡异难辨,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孔易群嘴唇微微一弯,好像在笑,“我等你很久了,根据传统,婚礼前一天,新娘没有乖乖待在房里,是会召来不祥的。”
  没有正面回答她,“二小姐过来参加婚礼吗?”
  笑了一下,“詹姆斯太太带你参观过这里吗?图斯曼堡很美吧。”
  “是,很美。”
  “这里还发生过很多故事,听过吗?”
  “还没有,不过二小姐在这里长大,应该很熟悉。”
  她的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然后低下头,缓缓有笑声,“易仁对你,还真是无话不说。”
  “二小姐,”明知她来者不善,但心里终究有些不忍,“我很遗憾。”
  “遗憾?”孔易群立起身,向她直走过来,“用不着,我来是想带你看一个很美妙的地方,跟我来。”
  后退一步,手攥得更紧,罩衫下圆润的宝石,坚硬无比地咯在手心当中。
  隐约的香味飘过来,想憋住呼吸,那味道却突然变得浓重,眼前雾气涌起,手臂一凉,孔易群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不要怕,很快就到了。”

  视线渐渐清晰,第一眼就看到孔易群,仍旧立在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晨光被烛火代替,四周都是粗糙的花岗岩,四壁笔直向上延伸,仰望不见一丝天光,仿佛是一口深井。高而陡的石梯尽头,隐约有一扇紧紧合着的乌黑小门。
  “喜欢这里吗?”见她盯着自己,孔易群终于开口。
  沉默。
  笑了,“对不起,我忘了你现在应该很难开口说话,累不累,要坐下吗?”
  感觉的确很疲劳,静言退后一步,在唯一的石凳上坐下来。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石凳冷而硬,坐着感觉很不舒服。
  绕着她走了一圈,孔易群柔声开口,“听说你在伦敦有了个新名字,图兰朵公主,对不对?真巧,这个地方,也呆过一个公主呢。”
  静静地看着她,静言等待她说下去。
  “远方的公主爱上了图斯曼公爵,公爵夫人大度又温柔,不但不反对,还尽心尽力地准备盛大的婚礼,公主带着大队人马来到美丽的城堡,婚礼当天的早晨,城堡美得像仙境,塔楼上吹起号角,所有人都穿上最美丽的衣服,等待新娘。可奇怪的是,公主不见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猜猜为什么?”
  没有回答,静言闭上眼睛,不看她。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觉得很好奇,城堡虽然大,可是那么多人一起找,就算是一根针,也不会找不到啊。公主消失的秘密,多有趣,我把它当作童年最好的游戏来玩,找啊找啊,终于有一天,被我发现了这个地方。”
  睁开眼睛,静言冷冷开口,“二小姐,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第八十一章

  孔易群的脸,在烛火下泛出异样的红光,声音开始变调,“为什么?静言冰雪聪明,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低下头叹息,“是很奇怪,从一开始就想不通。很多照片,只要有心就可以拍到,可是居然能找到周承锴和我两人出游的合照,那就匪夷所思了。原本以为是希音的恶作剧,现在看来,二小姐才是真正的能人。”
  冷笑,“是我低估你在易仁心中的地位。”
  “这么辛苦要让我消失,二小姐就不怕易仁伤心吗?”
  “伤心?”她扶着花岗岩的石壁笑不可支,指甲刮擦着粗糙的石面,声音刺耳,“公主消失了,国王勃然大怒,带着军队血洗城堡,鲜血染红了悬崖下的碧绿湖面,只有一个人逃过此劫,猜猜是谁?”
  “公爵?”简单回答,静等她说下去。
  “不,是那位大方又温柔的公爵夫人。”笑声难以控制地越来越大,在空荡的石室中疯狂回荡,“再如何大方,丈夫有了新人,她当然也伤心避走,所以婚礼前她就离开,回到自己父亲的公国里。婚礼前一天的晚上,她带着亲信策马回来,走过长长的密道,将公主带到这里,温柔地与她道别,然后锁上门离开,再也不回头。完美,不是吗?每当我想到当年公主在这里看着她离开的表情,都会忍不住笑。”
  太可怜了,不忍地皱眉头,“活下来又怎么样?她是为了不失去自己的爱人吧,可是所有人都因为她而死了,没有人是赢家,全都失败了。”
  “她有这么做的理由,那样的男人,死了就死了。易仁不会,你消失了,他当然会难过,会责怪这里所有的人,放心,那时候孔家唯一清白的我,会好好安慰他的。”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追问她,“因为二夫人和那个孩子吗?”
  “我母亲?”孔易群猛转过头来,语速越来越快,“那个懦弱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我这么做?老鼠一样躲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城堡里,就连一个死人都斗不过。我才不会同情她,我要的东西,不靠等。”
  “你要什么?”
  她垂头想了一下,然后脸上笑意浮起,“我要和易仁,永远在一起。”
  掌心里冷汗直冒,静言看着她慢慢吐字,“你们已经是一家人。”
  “那不一样,”她瞪大眼,“易仁答应过要永远照顾我,不让我受伤害,我也会永远照顾他,不让他受伤害。我不会有其他的男人,他也不能有另一个女人!”
  “二小姐!”静言突然站起来,“你还记得那个死掉的厨师吗?”
  “梅?”冷笑,“那个自作主张的蠢货,一点用都没有。”
  “不,他很有用,他差点毒死了你说要永远照顾,永远不让他受伤害的男人!”
  孔易群的眼神凝固,一眨不眨地瞪着她,石室里安静下来,静言吸了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步,“二小姐,我可以理解公爵夫人,虽然我不赞同她的作法。她只是疯了,因为妒忌和失去爱。可是我不能理解你,居然为了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伤害无辜的人,如果易仁因为你的变态而死,你也会开心吗?”
  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孔易群的脸瞬时扭曲,伸手便要抓过来,可刚一迈步,整个身体就像喝醉了酒,一下子软倒在地上。
  不解地仰头,随着静言的视线,看到楼梯尽头站着一个人,静静地不知待在那里已有多久。
  头伏下去,先是笑了,然后渐渐有破碎的哭声,回荡在石室中,凄凉如坟墓。


第八十二章

  幽暗的地道,蜿蜒向上斜斜延伸,低头只看到柔软便鞋略圆的鞋尖,一级级踏在石梯上,永无止尽的感觉。
  “用在她身上的药物——没有关系吗?”回首,静言低声问。
  “不会有事的,他们会处理。”手掌伸上来,将她的脸转向前方。
  没人说话了,半晌,孔易仁又问,“害怕吗?”
  握住项链,“不害怕,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无论是谁出现,他们都会这么做。据说最好的狙击手,一公里以外就能命中细小目标,更何况只是候在门外,简单地打出一根细针,我不怕。”
  “你的安全最重要。”
  “真遗憾,我原本希望她不会来。”
  他又沉默。
  仰头往上看, 石梯漫长而遥远,觉得疲惫,静言停下脚步。
  “易仁,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那么多年了。”
  他也停下来,长久地看着她,走道阴暗,看不清他的眼神,很久才听到他低声回答,“过去我猜错了。”
  “猜错了?”
  “我一直以为,易群不嫁,是为了那个孩子应得的财产。”
  “其实不是的,易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错了?”
  “我在家的时间很少,就连希音都难得一见,女人的心思,要猜到很难。”他说得宛转,可是的确有理,静言点头。
  “处理那些新闻的时候,就有点怀疑,后来又出了梅的事情,不过那时还没有确定,直到两天前在伦敦,德瑞从你血液里化验出药物成分,我仔细想了一下,不可能有别人了。”
  “二小姐——以后怎么办?”这些事情,是不能见天日的吧?
  “在疗养院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我会安排的。”他攥紧眉头,侧过脸去。
  仰头看他,是自己的幸运吧,还是自己的愚蠢。面前这个男人,年轻时就一手合并了嫌隙甚深的两大家族,多年来铁腕掌控一切,斯文儒雅的外表下,完全是一个事事主宰的强硬人物。
  孔易群所谓的在一起,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很少看到,更何况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承诺的照顾,不过是锦衣玉食,很值得死守着不放吗?
  疲惫不堪,她声音更低,头也垂了下去,“这城堡里有她的童年。”
  “是,易群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本来以为,如果婚礼是在这里,她不会再来。”他很坦白地说了出来。
  是,他是安排好的,多年以前,他答应过要照顾一个人,所以不到最后一分钟,他不会放弃,这就是孔家的大家长。
  闭上眼睛,“我想回家了。”
  “静言,”他伸手扶着她的肩膀,低头直视她,“对不起。”
  “你做错什么?”
  “如果没有我,你不会经历这些。”
  眼睛还是闭着的,黑暗中神情局促的二夫人,在泛黄的照片上表情凝固。
  网页跳出来,卫自清一脸平静,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被打扰。
  电梯前,卫自行笑得露出牙齿,以后你进了孔家,这些事情照一日三顿饭那样看着玩,很快就会习惯的。
  留白立在秋千旁,轻轻叹息,辛苦很多,相比之下,快乐很少。
  还有孔方隅天籁般的声音,妈妈说,远离恶就是聪明。
  从清晨到现在都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抗议,晕眩感一阵阵袭来,静言沉默着不回答。
  肩膀一紧,孔易仁的声音就在耳边,“静言,你后悔了吗?还有时间。”
  睁开眼,他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熟悉的眼中依稀有软弱的光。
  软弱,无所不能的大家长,也会软弱吗?
  那些与他在一起的美好缓缓涌起,渐渐盖过一切阴暗。一颗心折拗反复,团起如柔软水墨画纸,晕开的都是怜惜。
  远离恶就是聪明,所以就连这个男人也要舍弃吗?
  不行,她不能放弃。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是非成败,是对是错,走了才知道。后悔?不,自己的选择,她不后悔。
  “几点了?”
  略带紧张的表情愣住了,“几点?”
  “是,好像还很远,我走不动了,赶得及吗?”
  吃惊地看着她,然后才是笑容,“没关系,他们会等。”
  听听,没关系,他们会等。她果然愚蠢,居然怜惜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可是这样愚蠢的自己,因为可以让他微笑,现在居然感觉很幸福。
  “我累了。”
  “来。”他上前揽她的腰。
  “干吗?”
  “我抱你。”
  幻听吗?还在发呆,身子已经落到他的怀里,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石梯在面前无尽延伸,身侧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城堡阴暗走廊。但他身上有安稳的暖意,无穷无尽地传达过来,这是奇迹吧?或者只是她的幻觉,怎么可能有人永远都会给她带来这样安定的感觉。
  一定是幻觉。闭起眼睛,双手却好像有意识,慢慢抱紧了他的脖子。
  “我还是想回家,和你一起,越快越好。”
  “我怕你会太累。”
  “我宁愿睡在飞机上。”她坚持。
  “好,但是至少让大家见见新娘,可以吗?”他声音很低,带着温柔的暖意。
  至少让大家见见新娘——

  这是孔家历史上,最令人难忘的婚礼。
  不是因为美轮美奂的城堡;不是因为价值连城的珠宝;不是因为浩瀚的花海;更不是因为那件令人过目难忘的完美婚纱——
  传说中的新娘,仅在简单仪式上惊鸿一瞥,便和新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时间之短暂,离开行动之迅速,所有人叹为观止——
  果然,大家长偶尔任性起来也很强大,令人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飞机在跑道上滑动,然后平稳上行。
  夜空中有缤纷绚烂的颜色直冲云霄,窗上明灭闪耀。
  “焰火——”静言指着窗外。
  看了一眼,孔易仁低笑,“这是我们婚礼的庆祝焰火,喜欢吗?”
  回头看他,静言板起脸,“先生,你没告诉我晚宴后会有焰火。”
  “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你呢,怕不怕?”
  伸手合上挡板,静言挑起一边眉毛瞪他,“恐吓新娘?回到上海就罚你跪搓板,你怕不怕?”


尾声

  很早就醒了,不用看时间,窗帘缝隙中透出淡淡天光,身边熟睡的静言落在他侧身的阴影里,轻轻地呼吸声均匀传来。快要接近生产,她睡得更多了。
  深秋的早晨,开始下雨,卧室里隔音良好,雨点拍在玻璃上的声音非常遥远。
  房里很暖和,她的脸在睡梦中安静柔和,嘴唇微微撅起,一只手摊开在被子外面,手指松弛地张开,伸手握住,柔软的手指在掌心中团成一个小拳头,那么小,一手就能完全抓紧。
  怜惜起来,这些日子看着她身体的变化,肚子一日日沉重起来,半夜频频起身,脚背慢慢肿起,偶尔抽筋时,痛得在黑暗中压抑地呻吟。那么多辛苦,全都要这么小的身子来承受,这些事情,他居然到现在才感受到,回想当年,很愧疚。
  手心里的小拳头动了一下,“易仁——”
  “嗯?”
  张开眼睛,她的脸上有很奇怪的表情,“外面下雨了吗?”
  “在下雨,还很早。”
  “好。”
  “怎么了?”
  “易仁,下雨天开车要小心。”她咬着嘴唇,很小声地说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还有,我很怕医院,你记得的。”
  愣了一秒钟,然后他猛地翻身坐起,动作太快,被子直接落到地上。

  麻醉剂开始发挥作用,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仰头看着无影灯的光,并不刺眼。
  “怎么样?”身边有问答声。
  麻醉师坐在手术台后,很肯定的声音,“孔先生,我确定不会痛的。”安静了一下,可能是对视时间,然后明显败阵的麻醉师声音可怜地虚弱下来,“要不再推一点?”
  “静言?”
  有点无奈地把眼光转过去,面前的男人,脸色好白——她的医院恐惧症,在这么可怕的脸色前被强大地征服了。
  疼痛的间歇越来越短,刚才没办法注意其他。进了产房又发现胎位不好,要剖腹产。医生护士集体到位,麻醉师也是最好的,现在药剂发挥作用,已经不痛了。终于有力气注意一直立在身边的他,叹气了,这样让她怎么能安心生产?
  “不痛。”
  护士们在旁边抿嘴笑,年龄最大的医生对这种场面经验丰富,一边忙碌一边出声安慰,“孔先生,很快的,不用担心。”
  “易仁,你出去等好不好?”再看了一眼他的脸,很镇定的表情,可是紧绷的线条直接泄露情绪,因为咬牙,就连侧面下颚都硬直了起来。
  不回答,他伸手抓住她的,一向温暖的手心里,都是潮湿冷汗。
  唉,她投降了。转头对着熟悉的老医生勉强笑,“医生,可不可以让他坐下?”

  黑色的车慢慢驶进医院停下,肖当先推门下来,笑着从后座把茉莉一把抱出来。
  “让她自己走。”留白的声音。
  “下雨。”
  已经打开伞,她走过去举在他们头顶。
  “过来,不要淋湿。”一手抱紧小的,肖另一手就去揽她的身子。
  秋雨寒凉,从温暖的车里下来,的确有点冷,留白在他臂弯下缩起肩膀,雨点打在伞面上,淅淅沥沥的声音。
  产房外的等候区里已经坐着一些人。看到他们远远走过来,都是眼睛睁大。
  立在产房边的ken还有其他几个人率先出声,“袁先生,您来了。”
  还没回答,只见方从云气喘吁吁地从走廊尽头跑来,抱着一堆热饮,先在自己老婆手里放了一罐,“怎么样怎么样?”
  小珑抱着儿子正哄着,“急什么?生孩子哪有那么快。”
  茉莉看到小朋友,已经耐不住,挣扎着跳下地,跑上前看得笑眯眯。
  小珑笑着举起自己儿子的小手,“小姐姐真漂亮,我们来握手。”
  “是弟弟哦,”对着妈妈招手,“我看到了,是弟弟。”
  坐在一边的欧阳晶晶和威廉都笑了,正想解释,合得紧紧的产房门突然打开,小护士当先走出来,笑着大声宣布,“男孩,很健康。”
  白色的推床随即出现,静言躺在那上面,脸色有点苍白,只是微笑,很小的襁褓放在头侧,小婴儿的脸只有巴掌大,合着眼睛,很不给面子地持续哇哇大哭。
  正想围上去七嘴八舌,眼角看到立在推床边的孔易仁,所有人的脚步都止住了。
  不是吧?面前这一家三口,一个刚刚来到这世界,一个刚刚动完手术,怎么脸色最难看的,会是剩下的最后一个?

  对这个女孩子一直很有好感,这时远远看到她脸上那么圆满的笑容,站在最外围的留白微笑了,回头正要说话,身边男人的表情让她眯起了眼睛。
  “怎么样?”他的声音很平静,不过有些情绪伪装得不够好。
  “肖,我刚才还有点奇怪,你一向不喜欢看热闹的。”
  “这不一样,孔家的the one今天出生,别人想看还没资格进来呢。”
  “是吗?”
  看她没有反应,肖继续,“这是那家伙的第三个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听不懂。”听上去好委屈,她憋住笑,转头看旁边。
  叹气了,他放弃努力,伸手揽她,“留白,你说得对,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我们回家吧。”
  “还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不好,笑出声了。
  “笑吧,”回头招呼茉莉,他在她耳边低声,“我到底要说什么,回家你就懂了。”


第二个结局
第六十六章

  镏金的餐车,静静靠在沙发边,维多利亚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隐隐透着光。敲门声,斟茶的手顿住,翠绿的镯子滑下来,斜斜挂在在雪白圆润的手腕上。
  “进来吧。”孔易群对着门外柔声开口。
  “二小姐。”推门进来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来了。”微微笑,“易仁他们还好吗?”
  “先生很好。”简单回答,然后长久沉默。
  没人说话,偌大的客厅里,茶水斟入杯子的声音悦耳动听。
  “要吗?”
  “谢谢二小姐。”老梅伸手接过。
  抬头仔细看他,几十年了,这个瘦削寡言的男人,总是沉默,像一条暗淡的影子,永远在身边,永远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从进门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好像在看什么再也看不到的爱物,贪婪而执着。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是。”
  孔易群转头看窗外,夜色暗沉,那么晚了,他却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他没有再抬头,一直看着那杯茶,红茶沏得太浓,血色汪汪的样子。其实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说过,“要吗?”但他从来不敢,现在真的喝到嘴里了,味道也不过如此。
  “小姐,第一次见到你,还在二夫人刚进门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
  “是,好像只是一抬头的时间,不知道怎么过去的。”她浅笑。
  “小姐对我好,我总是记着的。”
  “说错了,是梅对我好,我从小嘴刁,性子也倔,不过有你在,总是想法设法让我满意的。”
  “小姐太抬举我了,有些事,只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个温婉笑容暗下去,她没有应答。
  “小姐的心愿,我很清楚,上次之后,一晃这么多年了,想想其实也不难。”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低头。
  “卫家小姐聪明人,出世了,才会真正放下,真正开心。”
  “说得没错,可惜我是俗人,总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处,这一次,很难了。”他突然话题一转, “那位华小姐,剔透心的玲珑人,跟卫家小姐一样聪明,就是对着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后,没什么机会能到先生和她身边派上用处。”说完这句, 老梅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孔易群。
  她却把头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选了她,就不会改的。”
  “小姐,那么多年,只有看到你高兴,我才觉得一切都好。所以这次没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张了。”
  “什么?”粉白的脸抬起来,表情有点讶然,瞳仁里是深不见底的黑。
  “对不起,以后大概没机会像过去那样,时时陪着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来,低声道别,“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来找我,我自己会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没有说话,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厚重的大门被他轻轻双手合拢,那张瘦削的脸,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最终消失不见。
  回头看着面前的那个茶杯,许久,然后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将它丢到餐车的最底层。

  掀开雪白柔软的被子,习惯性地伸手拍拍蓬松的枕头。被单纹理细腻,躺下去的时候,滑滑地摩擦过皮肤,感觉舒适温暖,静言满足地小小叹了口气。
  卧室侧边是整面的玻璃,窗帘开着,美妙的夜景扑面而来。脚已经团进温暖的被子里,按键在窗帘边,想下去合上它,又有点懒。
  算了,懒就懒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窝进床的深处,眼睛合起来,耳朵仔细捕捉厨房那里的声音。
  屋子太大,距离太远,仔细听,还是遥远模糊。心里叹气,就算只是公寓,也大得夸张。
  细碎的声音,突然没有了,然后是长久的安静,久得她不得不诧异地睁开眼睛。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小声唤,“易仁?”
  脚步声,他走近床边,低头应她,“好了。”
  “很亮。”
  深黑的穹顶夜幕没有星光,但是沿江霓虹璀璨,绚烂的景色在拱形的玻璃幕墙上辉映,画卷般不真实。这样的光线中,她安静地对着他仰头微笑,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颊,掌心里柔软温暖,心里很满足。
  回身去按上窗帘,垂地的暗锦缓缓合上,室内暗下来,躺下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双手环抱过来,磨蹭着在他怀里寻找熟悉的位置。
  放松下来,难得有这样闲逸的时光,身体异样的懒散松弛。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做了很多的努力,原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却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都是有价值的。
  “静言。”黑暗里很低的声音。
  “嗯?”磨蹭的小身子安静下来,杏眼望上来,晶亮的光。
  手臂情不自禁紧了一下,想开口说话,耳边却已经响起她的声音,“我知道,我也爱你,很爱你。”
  微笑了,这样善解人意的静言,让他感觉很安心。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对她讲,但是难得的疲累,合上眼睛之前他还在想着,没关系,他们两个一定会有很遥远的路可以一起走,以后他会慢慢地告诉她,什么都不用着急。
  卧室里安静下来,最后看了一眼他平静的侧脸,静言也闭上眼睛。被褥柔软,脖颈下是他温暖的手臂,耳边有很均匀的呼吸声,一切安逸舒适。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怎样的天翻地覆,她还不知道自己会体会到如何心痛的感觉,如果那个时候她能够预知到以后的万分之一,她一定不会让自己闭上眼睛,她一定不会放纵自己那么无知无觉地进入梦乡。可惜她对未来没有一丝的预知能力,因此此时此刻,她只是微微弯着嘴角,很放心地睡着了。


第六十七章

  半夜毫无预兆地突然坐起,一身冷汗,睁开眼睛的时候,静言还在惊喘。
  四下一点声息都没有,一切安静若死,身边睡着的他也是。
  黑暗里很低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是自己吗?抚着心口平缓了一下,她再次躺下去,埋头在被窝里,一手习惯性地放到他的胸前。一瞬间,手心下脱缰野马般的心跳让她再次猛地坐起,惊恐突如其来,她声音暗哑,“易仁?”
  没有回应,听觉在暗淡光线中变得无比敏锐,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奔雷般轰然入耳。
  想再出声唤他,无边的恐惧却让她张口失声,呼吸不自觉地凝滞,俯下身伸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面前剧烈颤抖,向来以自己在一切状况下冷静过人而自傲的静言,这一刻竟然恐惧到不敢触碰自己最熟悉的爱人。
  再努力了一次,却还是说不出话,怕得浑身颤抖,华静言,你抖什么?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她用力咬舌头,剧痛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翻身下床去抓电话,脚步虚浮,差点滚倒在床前,慌乱中左手险险撑在边柜上,啪的一声响。抓起电话拨号,那边传来机械性的询问声,想说话,一张口才发觉从刚才到现在自己竟一直是屏住呼吸的,这时空气猛涌进肺里,刺激感让她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短暂的通话结束,她退回床边,双手合在他的胸前,徒劳地想阻止那样剧烈可怕的节奏。
  “没事的,没事的。”哑着嗓子喃喃重复,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脸,面前紧抿的双唇苍白若纸,眉头紧紧锁着,眼皮挣扎着颤动,好像在努力着想睁开。
  “医生马上就来,没事的,易仁,没事的。”死命克制着手指的颤抖,她小心地抚摸他的脸颊,掌心冰冷,但掌心下触碰到的肌肤却温度更低。
  视线开始模糊,恼恨地反手去抹,手背上湿漉漉的,汹涌的泪水怎样都阻止不了。
  耳边传来对讲机的响声,惊跳起来奔过去,屏幕上显示出多张陌生的脸,“是,请快点。”伸手按键,等待门开的时间漫长得好像永无止尽,最终看到那些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静言已经浑身僵硬。
  提着急救设施的医护人员疾步走出电梯,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有人伸手过来夹扶她,“小姐,发病的时候要躺下,你这样很危险知道吗?”

  夜半时分,医院走道里清冷无人,只有医生护士偶尔来去的脚步声。静言直着身子坐在急救室外,默默盯着紧合的大门。大衣下只是胡乱抓起套上的单薄衣物,手脚冰冷到麻木,脸色苍白,双唇还在微微颤抖,狼狈到极点,反而让人不敢直视。
  Ken和Rocky安静地站在她身侧,老麦端了一杯热巧克力递过来,完全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静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华小姐,小心着凉,先生会担心。”Ken很低的声音。
  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杯子已经送到她手边,无意识地双手捧住,还未开口,走廊尽头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几个穿着正式的男人远远便对着他们几个点头,中间走着的是一个身穿医袍的外籍老者。一行人在院长的陪同下转眼走到她的面前,当先的男人弯下腰来,“华小姐。”
  “什么事?”感谢手心里的热度,她终于回神,勉强维持着冷静的声调抬头回答他们。
  “我们是先生在国内的特助,请叫我菲力,这位是瑞得医生。”
  点头表示明白,瑞得医生简单与她打了个招呼,便跟着院长一边交谈一边径直走向急救室。
  站起身来,静言低声开口,“请稍等。”
  站定身子回头看她,瑞得医生碧蓝色的眼睛里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冷冷回望过去,“我也要进去,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华小姐,”菲力就站在她的身边,“对不起,我们已经通知律师和先生的直系亲属,相信他们会很快赶到,如果华小姐在场,可能不太方便。”
  侧头看了他一眼,挣扎过恐慌和疲劳的大半夜,她一贯清澈的眼里有血丝浮起,眼光冷得彻骨,对视之下,菲力竟不由自主眼皮跳动了一下。
  “对不起,华小姐,我们也是不得已。”错开她的眼神,他低头解释。
  “华静言!”尖锐的声音在安静走道中响起,又有两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久违的孔家大小姐,这时正气势汹汹地直冲过来。
  “希音,别这样。”低而温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孔二小姐步子稍快,长长的暗影在走廊中被拉到无限远处。
  来吧,你们都来吧!虽然浑身酸痛难当,但是暗暗咬住牙,静言强迫自己挺直后背,直起脖子,远远与她们目光对视。


第六十八章

  这家著名的私立医院第一次关上大门停止接待任何新的病人,临时调派来的专业守卫将里外守了个严实。即便是已经入院的病患,也被护士客气地告知不要随意走出病房。
  除了医生,没有人被允许进入急救室,耳边有质问和劝说,不作任何应答,静言待在原地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绝与坚持。天色渐渐大亮,许多人陆续赶来,医院打开最好的接待室,安置这些从世界各地匆匆到访的贵客。
  当满头大汗的老查尔斯律师最终赶到医院的时候,所有人立刻转移到他身边,脸上尽是探询。
  一直没有露面的瑞得医生也被叫出来,立在门口与他用极低的声音交谈了一会,两个老人的眉毛全都紧皱着,面色不善。才结束谈话,查尔斯便被急不可耐的众人拥簇着往会议室走,焦虑的眼神扫过坐在一角的静言,匆匆一瞥又回眸,努力挤过来,他小心提问,“你是——华小姐?”
  没有回应,倒是一直立在她身边的ken他们几个为他简单介绍了一下。点头,他对着她欲言又止。
  “查尔斯先生,这边。”口气强硬的招呼声,从人群中传来。
  花白的眉毛下,他的眼色瞬间鄙夷下来,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他放弃开口,转身跟他们离开了。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走道里安静下来。门再一次被合上,数分钟后又打开,抬眼直视过去,正对上瑞得医生的蓝眼睛。
  “你怎么不去?”他用英语提问。
  望了一眼众人消失的方向,她冷冷地开口说汉语,声音极低,“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去。”
  完全听不懂这个东方女子在说些什么,但是她脸上的表情让他沉默。立在原地许久,他嘴角动了一下,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你要进来吗?”
  站起身来,腿有点发抖,左右有人扶了她一把,终于顺利地走到门口,她立定身子,脸色惨白地看着他。
  明明刚才还是一副无比镇定的样子,对所有人的异样眼光和质问置若罔闻,现在却怕得脸色跟死人一样白,真是个难以理解的东方女子。皱眉看着她,眼光一直移到自己的手臂上被她紧紧抓住的地方,用力过猛的关系,十指都陷进了衣料的皱褶里。
  “他死了?”喉咙剧痛,如同被人硬塞了一把锯齿尖刀,刀刃紧嵌在肉里,每吐一个字都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再也无法伪装无动于衷的表情,他低头放缓声音,“没有,他醒了,要见你。”

  急救室宽大,各种仪器闪着光,空气里是陌生的味道,这里是医院——她最痛恨的地方,按照惯例,她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头脑发晕。但是这一刻,眼前只剩下他,脚下无意识地移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顺利走到床边的。
  很苍白的一张脸,氧气面罩下是微弱的呼吸。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看到他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心痛如绞,她竟忍不住软弱地呜咽出声。
  静言,不要哭。
  很想开口安慰她,可是说不出话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受自己的控制,孔易仁这一生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肩膀一沉,是老医生安抚的手掌,“华小姐,易刚脱离危险,你这样对他不好。”
  脱离危险——紧绷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一根根松散开来,泪水还在脸上肆虐,静言已经尽全力弯起嘴角微笑起来,“没事了,你休息吧,我在。”
  与此同时,医院的会议室里,老查尔斯将手中的文件箱搁下,冷冷地坐在长桌一头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不休的脸,纷扰的声音中,他脑海里却只是反复重复着方才瑞得所说的寥寥数语。化学性中毒导致的急性心脏病,化学性中毒——
  面前的脸孔还在不停晃动,他沉默地扫过他们每一个,心中冷笑。
  贪心的人啊,上帝宽恕你们的罪恶。


第六十九章

  手里被塞入暖热的牛奶杯,的确是又渴又饿,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医生,静言埋头喝完它。
  病床边的扶手椅宽阔柔软,精疲力尽的身子开始变得软绵绵的,眼皮打架。
  “华小姐,我建议你也休息一下。”瑞得医生口气从刚才开始就缓了下来,眼里也有了温度。
  医生,你给我用镇静剂了吗?眼睛睁不开,静言含糊地回答,“我不离开——”
  “放心吧。”他最后的回答。
  这一觉睡得酣畅长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放亮,朦胧光线里,看到自己被妥贴安置在舒适的软榻上,被褥柔软,四壁都是白色,门是虚掩着的,隐约的交谈声从门外传进来。夹杂在流利的英语中,熟悉的男中音偶尔响起,虽然有些低哑,但仍旧沉稳动听。
  一切舒适安静,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睡前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恶梦?耳畔扫过的零碎词句却让她立刻清醒过来,翻身下床,找不到自己的鞋,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赤脚踩在冰冷地面上,她拽过大衣披上,匆匆推门而出。
  孔易仁正斜靠在病床上与两个老人低声交谈,听到声音三人都立刻看过来。
  “静言。”孔易仁的声音。
  不过相隔一日一夜,再次听到他出声唤自己,感觉却好像是遗落了几世纪的珍宝失而复得,心里一暖,她不自禁地奔过去。
  “易,我们先出去一下。”查尔斯和瑞得同时起身,眼光扫过她的脚下,两人互望了一眼。
  病房只剩下两个人,沉默地上前抓住他的手,那些惊恐还未散尽,再如何克制冷静,还是从她眼里流泻出来。
  “我知道,放心。”心痛了,但是还有许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说不行,“你先坐下。”
  听话地坐到床边扶手椅上,脚尖冰冷,一并团起来缩到大衣下。
  看了一眼,他撩开被角示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刚才没有找到我的鞋——”一边说着,她一边将脚顺从地放了进去。
  扶手椅紧贴着床沿,被窝里很温暖的感觉,他的表情严肃,但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怜惜。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先提问,“瑞得医生没有跟我详细说你的病情,只是说你已经脱离危险,现在要紧吗?以后还要注意些什么?”
  “静言,”孔易仁直视她,良久不开口。
  心又悬了起来,静言嘴角抿起,“心脏病?很严重吗?告诉我事实,我不害怕。”
  他突然笑起来,但听在耳里却毫无笑意,“还好,其实我很庆幸,发病的是我。”
  听不懂,她奇怪地挑眉。
  “静言,”又唤了她一声,“你听好,这不是意外,化学中毒导致的心脏病,化验结果已经出来,药物只在粥里,所以说有危险的人并不是我,你明白吗?”
  太过震惊,静言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坐在原地,眼光与他的接触,不知如何回应。
  他继续,脸上的线条硬了,“我醒来以后,考虑了很多事情,什么是可以姑息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接下来会有许多事情要办,原本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后来又觉得,什么才是安全?就连你在我身边,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易仁——”他在发怒吗?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听过他这样的声调。想出声阻止,但脑海中乱云涌动,混乱不堪,好不容易能够说话,“是不是有人觉得,我会影响到他们的利益?”
  “静言,”他抓住她的手,“是我给你带来危险,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共同拥有一个孩子,如果可以,我们三个能够永远在一起,虽然后者比较奢望,但我也很幸福地做着那样的美梦。那些冰冷的数字与我何干?我也没有想过要从别人身上夺走些什么,为什么这样微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一开始就选择错误?
  “静言?”叹气了,一手还打着点滴,他用另一手安抚地拥抱她,“不要怕。”
  不回答,仰头看他,煎熬过生死,他明显憔悴的脸上,深褐色的瞳仁里依稀有软弱的光。
  怎么可能不害怕?他怀里有陌生的味道,医院的味道。在他生死未卜的漫长时间里,她脑海里翻滚过没有他的无数种未来,每一个都凄凉冷落。这样强大的男人,一手掌握庞大的家族,到头来只是为了平凡人都能够轻松拥有的东西,差点失去性命,她疯了吧,会选择这个男人,是,她一定疯了,不但选择了他,居然还无法控制地怜惜他。
  承认吧,华静言,那些所谓的独立坚强,没有他也可以,只要有孩子陪伴就不会寂寞——在生死面前,全都虚伪得可笑!
  “易仁,我不离开,请你也不要。”埋下头,她终于低声开口。


第七十章

  会议室里焦急等待的情绪一触即发,老查尔斯的推门声让好几个年纪较轻的失态地立了起来。
  “情况如何?”有人急不可待地出声。
  “请不要着急,就算要公布遗嘱内容,也要等新的遗嘱生效才可以。”他慢步走上前,完全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所引起的轩然大波。
  “什么新的遗嘱?易有修改过自己的遗嘱吗?”
  “你在开玩笑吗?”
  “这么突然,我们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
  很安静的声音,却直接穿透人群,孔易群坐在长桌一角抬头望过来,“查尔斯先生,你说的生效,是指什么?”
  遥遥望过去,查尔斯笑笑回答,“因为新的遗嘱中出现了非直系亲属关系的赠与部分,因此需要当事人确定签字,才能生效。”
  室内安静了一瞬,然后是震惊的回应。纷乱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整个会议室变得喧闹不堪。
  “赠与?什么赠与?”
  “非直系亲属?你指的是谁?”
  声浪中门被再次推开,走道里开着窗,冷风随着纤细的身影灌进来,一手还抵在厚重的门上,华静言静静地环视了屋内一周。
  嘈杂声静止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想微笑,又觉得毫无必要,静言终于平淡地开口回应了一声,“各位,是我。”
  长桌周围坐满了衣冠楚楚却表情各异的众人,文件被郑重摊开,老查尔斯开始逐条读出。还没到一半就有人拍案而起,“不可能!易什么时候修改的这些内容?这个女人跟孔家毫无关系,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请坐下,这些是易在纽约的时候亲自要求的修改条款,当时他已经准备向华小姐求婚,我相信在座的有几位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立起的那人用不敢相信的眼光扫过众人,侧位有几个年龄较长的老者一直沉默,这时突然叹息起来,无奈地点头。
  那人颓然坐下,查尔斯继续念下去,没过几分钟,又有声音响起来,“你开玩笑?我不信这些东西是易的意思,而且怎么可能那么巧,才修改完遗嘱,易就出了意外。我要求调查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先生,”抬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怀疑文件的法律真实性,可以通过专业司法机关申诉。”
  “易仁的确与这位华小姐感情很深,去纽约前还特地让我们见了一面,这点我可以作证,虽然有点突然,可是我相信这份文件的真实性。”安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长桌,孔易群对着一直保持沉默的华静言远远点头。
  “二小姐!”旁边有吸气声。
  “还有意见吗?没有我就念下去了。”不看他们,查尔斯继续。
  所有人不再出声,室内只剩下查尔斯略略苍老的声音,文件翻过最后一页,“好了,以上是所有内容,华小姐,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就在这里签字。”
  那么多精彩绝伦的表情,不拍下来实在太可惜了。微微弯起嘴角,华静言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墨水笔,声音冷静,“好的。”
  “太过分了!”尖叫声,伴随着一声抽噎,一直被姑姑紧紧握住手臂的孔希音终于狂怒地立起来,手指直指过所有人,眼里殷红一片,“我爸爸还在抢救,还生死未卜,你们就在这里开始争这种莫名其妙的遗嘱!华静言,如果你签下去,如果你签下去——”
  直直望过去,静言的目光与她的在半空中相交,孔希音脸上已经泪流满面,一向精致的妆容模糊一片,狼狈不堪到极点,方才的一股蛮劲退下去,抽噎声中她的句子软弱断续起来,“华静言,爸爸说你是不一样的,胡说,他看错你了,你也不过是为了钱。”
  希音啊——目光软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间,脊背一直,她低下头继续,墨水笔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畅地滑过雪白的纸面,最后一笔习惯性地回勾了一下,漂亮而醒目。
  空气里仿佛有火山爆发的味道,许多人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孔希音早已跺脚跑远,大门被她推得巨响,现在空洞地敞开着,冷风一阵阵吹进来。
  毫不理睬其他人的反应,静言扔下笔站起身来,径自走了出去。


第七十一章

  快步走回病房,推开门静言就愣在门口。护士正在整理仪器,病床上雪白整齐,什么都没有。
  伸手抓住其中的一个,“孔先生呢?转到其它房间了吗?”
  “华小姐。”这两天医院上下都知道了她的大名,小护士立刻回答,“没有啊,孔先生刚才走了,应该是转院了吧。”
  “不可能!瑞得医生呢?”
  手腕被用力抓住,小护士忍不住叫了一声,“医生是一起走的,我没有乱说,你问院长。”
  这异变措手不及,胃里翻滚,咬牙忍得辛苦,静言回头瞪视身后的Ken和Rocky,“怎么回事?”
  “华小姐,我们送你回去休息。”没有直接应答她,Ken伸手示意。
  “怎么回事!”理智绷断,她声音尖锐起来。
  被她的表情镇住,他们两个互望了一眼。
  嘴里酸苦,等不到回答,静言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出声,居然声音平静,“走吧。”
  啊?对她的反应有些吃不准,他们两个反而不动了。
  “不是要送我回去吗?”她往前走,很低的声音,好像是自言自语。

  走廊里没什么人,脚步声错落响起,反而更衬得四周死静。孔易群跟着老麦缓缓往前走,尽头门推开,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雪,这时已经一片白色皑皑,黑色的车静静停在雪中,老麦快走几步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二小姐,请上车。”
  转头看了他一眼,雪花飘落在她绾起的乌黑发髻和肩膀上,粉白的脸在雪中没什么表情。
  “二小姐。”低声催促。
  “放心,我会去的,我有不去的理由吗?”她微微一笑,迈步上前,低头坐了进去。
  车厢里宽大舒适,隔着放下的后座扶手,孔易仁静静坐在一侧,表情平淡地看着她。
  车子发动,雪地上开得平缓,车厢里隐约可以听到冰雪在轮胎下碾轧的声音,车膜颜色深幽,窗外是漫天雪景。
  老麦在前头沉默地开车,副驾驶座上有人回过头来,“先生,他们都准备好了。”
  他点头,然后伸手按键,黑色的隔断徐徐升起,后座变成独立的空间。
  盯着他的侧脸,孔易群下颚硬了,“易仁,我们去哪里?”
  “去见老梅。”他终于开口。
  她转过脸不再看他,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已经签字了,你放心好了,以后谁都不会再动她的脑筋了。”
  “我知道。”淡淡一笑,“你失望了?”
  下颚的线条越来越硬,发出的声音都变得怪异,“失望?有什么好失望的?易仁,这些年来我的心思你会不明白吗?用得着到现在才来问这句话。”
  “你是指那个孩子?我答应阿姨的,都已经做到了。”
  “那是我弟弟!也是你的!”她猛地转身,表情扭曲,“孔家不能有多余的孩子,当年弟弟不被允许出生,那么现在她的小孩也不可以!”
  孔易仁的脸色变得苍白,“易群,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我一直希望自己是错的。”
  “错?你会错吗?老梅太可笑了,你正好借此机会让所有人飞到这里看一出精彩好戏。非直系亲属赠与,太精彩了,哈哈。”她仰头笑起来了,“放心吧,从此以后,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死心了。”
  “你觉得很精彩吗?”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但是孔易群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笑声中有眼泪迸射出来,却还是无法止歇。
  车子缓缓停下来,轻轻的询问声,“先生,我们到了。”


第七十二章

  粉白的脸因为大笑而涌现潮红,无声无息地看着她这样的歇斯底里,无比陌生的感觉终于让他闭上眼睛。
  黑暗中浮现的是一幕幕尘封已久的过去,母亲过世以后,第一次见到一群母女俩出现在大宅里,她已经是个六七岁的大女孩,仅仅挨在她母亲身边,两张相似的脸,表情局促。
  心脏缓慢的抽痛,呼吸困难起来,窒息的感觉随着血液每一次的脉动越来越强烈。
  易群母亲意外怀孕,外公强烈反对,母亲是独生女,她所带来的庞大财富才是孔家真正得以依靠的基石,外公绝对不允许百年之后财产有所外流,父亲抵抗不住压力,六个月的男婴被引产,手术意外,母子双亡。他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张惨白痉挛的脸上苦苦哀求的神色,还有易群得知母亲死讯后空洞的表情。
  黑暗中有声音,遥远而清晰,“易仁,我不离开,请你也不要。”
  有些想苦笑,这样的秘密,静言,你想知道吗?那么多无情无义,残忍现实支撑起来的锦绣豪门,你想知道吗?
  车门外的轻轻询问声越来越大,渐渐开始伴着敲打声。
  “先生,我们到了。”
  “先生,你没事吧?”
  “二小姐?”
  终于止住笑声,孔易群回头望他,嘴角线条冷硬,“易仁,你答应过我母亲,为了补偿她和那个孩子,会终身照顾我,现在为了一个华静言,你要置我于死地吗?既然这样,你还在等什么?”
  尖锐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疑惑渐渐从她眼中渗出,“回答我,易仁?易仁?”
  那样的悲剧,一次就够了!静言,就算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可在那之前,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任何可能的威胁全部消失。
  咬牙忍着整个身体的全面抗议,孔易仁竭尽全力开口回答她,声音暗哑断续,“易群,是你太让我失望了,是你一定要用另一条命来补偿给那个孩子,这样的你,还希望我怎么补偿?”
  “易仁,你,难道你真的——”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孔易群倾身过来,声音惶恐,“你不是在演戏吗?干嘛这么逼真?老梅不可能给你下药的,我早就知道了,易仁,你说话啊,快回答我。”
  门口是瑞得医生焦急的声音,“别等了,快把门打开。”
  “这车是特制的,后厢单独控制的,我们打不开——”就连一向沉默的老麦都声音急促起来。
  墨色的车膜阻挡一切视线,车厢中毫无回应,所有人在雪地中心急火燎,数分钟后,侧边传来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干脆的拍门,回头望过去,大雪中快步走过来的纤细声音让他们集体发出不敢相信的声音,“华小姐!”
  白雪在她面前簌簌飘落,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每个人的表情,“他人呢?”华静言很冷的声音。
  特助一边等着她身后低头不语的ken和Rocky,一边开口回答,“先生和二小姐还在车里。”
  眼光转向瑞得医生,那么漂亮的一双杏眼,那里面流露出来的表情却让这老人情不自禁紧张地交握住双手。
  “医生,没有危险了——是真的吗?难道你骗我?!”冰冷的声音。
  “华小姐,我没有欺骗你,抢救很及时,虽然心肌受损,可是完全可以通过手术彻底解决,我劝过他马上飞瑞士动手术,可是易说走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解决——”冷汗冒出来,他飞快解释。
  静言的脸色完全冷下来,风雪中几乎可以听到隐约牙骨摩擦的声音,每个字都冷得仿佛是冰屑,“好,好极了!”说完,她没有再理睬任何人,大步走到车前拍门,“开门,孔易仁!我只说一遍,你现在不开门,以后再也别想见到我!”
  车厢里还是无声无息,雪势越来越大,纷飞的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再也没人敢出声,四下冷寂一片,身后有人为她打开伞,静言愤怒地回身一把打掉。
  车门轻响,终于从里被推开来。隐约的呜咽声,寒风中只觉得凄凉无垠。


结局之章

  四月,繁华的上海街头,时尚男女早早换上了最新的春装,接近9点,写字楼下人流穿梭,脚步匆匆的上班族目不斜视。
  从停车库走进电梯,所有人的目光都麻木的看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升到一层大堂时门便打开,走进来几个穿着套装的年轻女子,一边交谈一边往里。眼角扫过她,失声了。
  没有理睬,电梯迅速升到自己要到的楼层,她迈步走出去,电梯门在她身后合上,突然爆发的窃窃私语声一晃而过。
  前台丽莎正低头忙碌着整理东西,听到脚步声抬头望过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眼睛不敢相信地睁大,一声静言姐,硬是被口水呛到,淹没在咳嗽里。
  “早。”笑起来,走过她身边时贴心的拍了拍她的背,静言继续往里走。
  来的一如既往的早,中心里还是空荡荡的,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拧开门满意地看到里面一切原样,被打扫的干静整齐。
  脱下披着的黑色风衣,随手挂到衣架上。风衣下是墨绿的娃娃裙,胸部开始抓褶,下面是宽而柔和的大摆,黑色贴身薄衫的高领露出来,发髻绾得高高的,发簪末端的黄水晶在柔软的黑发中隐约闪着光。
  门外传来交谈和脚步声,“丽莎你一定是发梦,静言明明在瑞士,怎么可能回来?”们被猛地推开,然后是文茱的惊叫声,“天哪!”
  太高兴了,静言再也没法保持冷静的表情,笑得眼睛眯起来,“是我回来了。”
  惊叫,然后是疑惑,“静言,你怎么回来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已经一起去瑞士了吗?”
  “你还上班?”
  众口纷纭,还来不及回答外面就响起方从云久违的声音,“小姐们,一早上就在走道里围成一团阻碍交通不好吧?”
  嘈杂的中心有很清凉的声音传出来,“学长。”
  是不是早饭没吃饱的关系,怎么突然幻听了?方从云疑惑地张望。
  久违的熟悉脸孔正正出现在面前,静言又唤了他一声,“学长!”
  圆圆的脸上眼睛和嘴一起撑大,高难度的表情全面考验他的脸部肌肉承受能力,“静言?”
  “学长,你不认识我啦?”杏眼眯起。
  回神了,方从云奋力拨开人群,“静言,到我办公室。”
  合上门,方从云小心翼翼地指着她的宽大裙装,“你——”
  “四个月。”多年的默契了。
  四月的天气,恒温的办公楼,怎么突然有点热,方从云开始想擦汗,“他——”
  “在瑞士。”
  脑子乱了,说不出话,可怜的方从云开始黑线条。
  “小珑姐和Tony怎么样?上次电话里说已经回上海,我想今晚去看看他们。”自动跳过上一个话题,华静言说得流利。
  “静言,难道你们出了问题?”根本没有跟上她的意思,方从云还沉浸在一团混乱中,突然眉头皱起来,声音也大了,“静言,难道那个性孔的始乱终弃?你说给学长听!”
  啊?这次轮到静言跟不上状况,“学长——”
  “不要怕,有学长在,你放心,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来不及解释,门口有敲门声,文茱怪怪的声音,“老板,有人找。”
  “现在没空!”难得斩钉截铁。
  可怜的文茱被客气地拨到一边,门被两个高大的男人直接推开,那个传说中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就立在门口,低沉好听的声音有些无奈,“方先生,你误会了,其实被始乱终弃的人是我。”


番外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静言
  ——送给看完全文的每个亲

  在食物的香味中醒过来,孔易仁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满是阳光。
  厨房里有细碎的声音,起身走过去,很远就看到静言忙碌的背影。
  “这么早。”正好赶上伸手接过盘子。
  “好了。”静言轻松地拍手,回身笑,“今天够早吧,免得又被你抢先。”
  五月里晨光明媚,她微微丰满的小脸笼在透明的光里,穿着合身的孕妇裙,头发还没有绾起,闲适安定的美。
  低头看表,静言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真的好早,吃完还可以休息一下,然后去上班。”
  有点想叹气,“什么时候开始休息?”
  漂亮的杏眼长大了,“为什么要休息?我又不是去干体力活。”
  脑力活也很累的吧?有点想劝,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好,我送你。”
  满意地笑了,静言低头地开始吃早餐。
  想起什么,她又抬头,“威廉和晶晶的婚礼——”
  帮她加牛奶,孔易仁微笑,“华小姐有什么吩咐?”
  故意偏头想很久,“算了,你那么忙,我可以自己去,免得到时候还要解释你是谁。”
  解释他是谁?这次真的叹气了,“那天我绝对有时间,华小姐放心,另外,既然解释起来麻烦,请问我可以可以要求正名?”
  难得看到这个男人面露委屈,想笑,静言使劲憋住,“没事,我不怕麻烦。”
  “静言!”是不是最近太顺着她了?这得寸进尺的小女人。
  “好啦,我会告诉威廉他们,你和我一起去。”站起来轻快地亲了她一下,静言笑眯眯。

  老麦早就等在楼下,看到他们很远就打开车门。
  车子平稳启动,天气晴好,眼角扫到路边推着童车悠闲散步的年轻少妇,很小的孩子,睡得又香又甜,一只小脚翘在童车边缘,套着粉蓝色的柔软鞋套。微笑了,伸手指点,“易仁,你看到没有?多可爱。”
  她温暖的身子靠近自己,带着清淡的沐浴乳的香气,感觉圆满愉快,孔易仁伸手揽住她,“看到了,不过最可爱的还没有出生。”
  过江不久就到了目的地,静言下车,笑着道别,刚转过身就被叫住。
  “静言——”
  “干吗?时间快到了,我今天安排得很满。”
  安排得很满——改天有时间和方从云好好聊聊,心里有了决定,他脸上还是笑意微微,“华小姐,你今天要忙到几点?不知能否抽空和我共进晚餐?”
  他是说今晚会很早回来陪她?开心起来,静言忍住笑板脸,“可是我有约了。”
  “这样啊,”他沉吟,“可以改期吗?或者我让Ken和那位先生或者小姐商量一下。”
  万不下去,笑出声了,他要吓死谁?“好啦,我下班等你。”
  她的笑脸在阳光下灿灿生光,心中悸然动情,明知道这是人来人往的商务区,他还是忍不住倾身出去握住她的手。
  身子被拉进车里,静言吃惊之下直接落到他怀里,“易仁,我还要上班!”
  上班?都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她就不能像个普通女生,尽情享受悠闲的生活吗?真想直接替她下决定,可如果那样可以的话,现在在他怀中的就不是他爱的静言了。
  无奈的笑了,他松开手,小心扶住她的肩膀,“去吧,迟些我来接你。”
  亲昵地磨蹭了一下,静言笑了,假装没有看见他无奈的表情,下车时还贴心地替他合上车门。
  中心门前静悄悄的,丽莎很有精神的声音在前台响起,“早啊,静言姐。”
  一边回答一边笑着走过,“早啊,丽莎。”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五月的早晨,真的很美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