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周承锴,我爸爸刚刚飞走你就跑到这里来找她,你,你实在太过分了!”孔希音声音前所未有地尖锐刺耳。
谢天谢地,她终于第一次把矛头指向周承锴。静言忍不住露出赞同的眼神。
“你跟踪我?”周承锴不答反问,脸色阴郁。
“我——”可能是很少跟人有过口舌之争,孔希音被一句话噎住。
心里叹气,再也不想多看这对新婚夫妻一秒钟,静言拉开车门就要坐进去。可惜,天不遂人愿,身后有充满怒气的叫声响起来,“华静言,你不要走!”
手腕一紧,再次被人一把抓住,什么意思?是不是今天大家都要拿她的手臂开刀?背对他们,静言咬牙暗忍,克制地回头开口,“孔小姐,你们接下来应该要解决家事了,我一个外人,还是不要参与其中的比较好。”
“你放开她。”孔希音还没有开口,周承锴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他伸出手,将柳眉倒竖的新婚夫人一把抓了回去,“孔希音,你现在不是应该和你爸爸一起坐在飞机舱里?为什么要跟着我跑到这里来!”
手背一痛,是孔希音修剪完美的指甲,用力过猛划开的数道血痕,本能地掩住,抬头看到周承锴眼里,突然闪过危险的光芒。
暗叫不妙,静言开始考虑用什么办法能够让自己全身而退。
“周承锴,你放开我!”用力挣扎,奈何她一个娇小姐,怎么抵挡一个愤怒的男人的力量,孔希音的目光扫过来,只是恨恨,回头瞪视自己的丈夫,四目相交,突然之间泪水奔涌而出,她放弃挣扎,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从第一次出现到刚才,孔大小姐都是趾高气昂,傲气冲天的样子,从来没想到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在这样一个地方嚎啕大哭,一时之间,静言和周承锴都愣住了。
空荡荡的地下车库里,只听到孔希音哭泣中断断续续的声音,“周承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一个人留下来?都是你不好,都是你!”
“你一个人留下来?”被她的样子震惊,周承锴开口反问,“孔希音,我们结婚前不是就有过协议,婚后绝不干涉对方生活,你现在——”
“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会,我会喜欢上你啊。我也没办法,你越是不理我,我就越是想留住你,结婚那天,你在角落里打电话给她,你以为没人听到吗?告诉你,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泪眼滂沱中,孔希音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叫出了这句话。
她崩溃的样子,让他说不出话来,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她却没有退开,反而一把抱住了他,满是眼泪的脸用力贴进他怀里,“对,我跟踪你,我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来找她,我们不是夫妻吗?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要疯了,我都要疯了!”
周承锴这一生,都没有这么狼狈过,被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死死抓住。双手不知往哪里放好,不知应该推开她,还是安慰她。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出乎意料之外,错愕地低头瞪着胸口哭得肩膀耸动的孔希音,他居然手足无措。
趁此机会,静言已经迅速地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这个时候,地下车库只有偶尔的一两个车主经过。这是上海最顶级的办公楼之一,活动着所谓的各界精英人物,虽然孔希音的哭叫声让人惊疑,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驻足观看,眼光扫过,虽然有些诧异好奇,但表面上都是表情淡漠,直接取车离开。
快走吧,这么大好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心里催促自己,脚下也已经踏下油门,但仓促之中,她还是难以克制地侧头望过去。
白色的灯光下,那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一晃而过中,仿佛看到周承锴的手,终于轻轻垂落下去。心里说不出是怎样复杂的滋味,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化作一股强劲的力道,一直涌到鼻端,呛得她鼻梁刺痛,双眼模糊。
那些哭叫,让她对孔希音完全改观。这么多年,她的世界里,早已习惯表露情绪是可耻的,谁要是先一步表露自己的感情,那简直就是把自己赤裸裸地五花大绑送到别人面前任人宰割。但是刚才,孔希音在她面前做到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勇气做到的事情,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勇敢,相比之下,她和那些所谓的成熟精英简直虚伪得可笑。
承锴,或许孔希音,才是真正爱着你的吧?而我,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心心念念计较着每一分尊严和得失,计较着每一次感情付出的多寡,计较着最最细微之处的公平不公平,这样的我,真的有真正爱过吗?
车子已经驶出地下车库,没有打开音乐,车厢里寂静一片。突然觉得这车里寂寞得可怕,伸手按下车窗,街道嘈杂的声音和清冷的空气一同漫进来,眼角的潮热开始慢慢退去。手伸到侧座的包里,无意识地摸索,最后指尖终于触碰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取出来握在手中,想要拨号,却呆住了。
把车猛地靠到路边,身后喇叭声四起,她却只是不理。合上车窗,四周安静下来,没有理由,也不想解释,只是突然不想一个人,突然想有人陪自己说几句话,从来没有这样寂寞孤独过,可是手机里成百上千的号码,她可以打给谁?
好听而微微卷舌的声音,慢慢在耳边浮起,我会尽快回来,静言不用担心。是吗?现在那个人,应该飞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中,离自己无尽遥远吧?无意识地按键,屏幕微亮,最后的那个电话,是他打来的,一长串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数字,这时却在眼前无比的温暖诱惑。明知现在不可能有人接听,明知拨过去只可能让自己失望,可是心里酸涩痛楚,突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手指,忍不住慢慢地按下去,慢慢放到耳边。
铃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苦笑,看吧静言,今天太刺激了,现在连你都疯了。
正要按断,突然有接通的声音,低而好听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对不起,我现在不能接电话,请留言,下飞机以后,我会与你联系。”
冰冷的手心突然温暖潮热,一直蔓延开来,渐渐整个身体都变得暖热。没有说话,她轻轻合上电话,转动方向盘,车子轻巧地汇入滚滚车流中,转眼消失了。
第三十四章
日子还是照常过,每天早晨被同样的音乐声叫醒,准点踏进静悄悄的中心大门,晚上伴着繁华夜景开车回家,随手丢下的车钥匙在瓷盘里叮当作响。规律而循环反复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
以近冬至,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日短夜长,难得准时下班,抽空把车子送到4S店保养,往来多次,接待也是相熟的,见到她一脸笑,“华小姐,工人都下班了,这么晚弄不完啊。”
小小皱眉,“那什么时候才能取?”
“最快也要明天了,我给你加急,明天中午之前如何?”
“也好,我明天过来取吧,如果太晚——”
“我知道,如果太晚,我会把钥匙留给值班的接待。”小姐露出了然的笑容。
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麻烦了。”静言转头走出门叫车。
马路上车流如梭,空气清冷寒凉,呼出的气息化作一团团白雾,在面前散开。这个时段,很难叫到车,她一向畏寒,平素上班又都是这个地下车库直达另一个,这时独自立在冷风里,难免有些瑟缩。
许久都等不到车,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她放弃自己站的地方,往路口走去。街边有书报亭,花花绿绿的杂志报纸一直摆到街沿上,稍稍驻足,很久都没有看时尚杂志了,或者买一本带回家,今天睡觉前暂时放弃那些厚厚的财经版块。眼睛望过去,铺天盖地的美女头像,一个个笑得仿佛是一个人。突然没了兴致,她掉过头,正好看到一辆亮着顶灯的空车,伸手拦下,低头坐了进去。
车子一顿便离开,报亭里突然有惊讶的小声音,“喂,你看到刚才那个女人了伐?”
“干吗?”
“那件大衣眼熟来,”然后是摸索翻找的声音,“诺诺,快点看,跟这张图片上的一模一样哎。”
“这有撒奇怪的,人家有钱人买得起呀。”
“好叫,这又不是服装杂志。”
“收起来收起来,有撒好多看,侬看这种么事最起劲,刚刚到就来撒不及翻来翻去。”
“哦哟,撒技术,拍得脸都看不清楚,不过真的一模一样,说不定就是她。”小声嘟哝,终于收起杂志,平静下来。
一早下楼,昨晚叫好的出租车已经静静等候在那里,天气阴冷,皮手套里十指冰凉,静言报地址,然后脱下手套搓动双手取暖。
几乎是半跑进中心大楼的,终于回到温暖的空气里,她长出了一口气。开始感谢发明空调的人,伟大的发明,某些人类的救星,当之无愧。
前台丽莎已经立在那里收拾东西,走过去,却没有听到她和往常一样精神十足的早安声,抬头望过去,突然发现她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愣愣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不自觉地摸脸,早上出门没来得及仔细照镜子,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丽莎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然后低下头,“是我在发呆啦。”
“哦,”没有多做停留,静言继续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上午跟一位刚过完圣诞假期的美国客户讨论他的新一年人力资源方案,时间一晃而过,拒绝了他的午餐邀请,送走那位客户,抬头已经快要一点。整理桌子,她对着敞开的门外轻声唤,“文茱,你吃饭了吗?能不能帮我带一份?”
午休时间,文茱正在翻动桌上一份花花绿绿的杂志,这时突然回过头来,声音变得有些怪异,“静言,你有空吗?快过来看看这个。”
第三十五章
又是什么?静言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文茱最喜欢看八卦娱乐版,每次看到她所喜欢的花边新闻,都会大呼小叫地找人一起分享,低下头,摊开的页面上标题醒目,“孔氏家族上海低调现身,神秘女伴酒店亲昵相拥”。旁边还配有照片,照片下是连篇累牍,洋洋洒洒,不用看就知道,全是极尽渲染之能事的八卦文字。
那标题巨大醒目,一眼扫过,触目惊心,再看照片,分明就是那天在四季酒店,自己被日本客撞倒在孔易仁怀里的那一幕。四季酒店富丽典雅的大堂里,孔易仁侧脸眉头微皱,手中托着身穿墨绿色束腰大衣的自己,角度很偏,她的脸被孔易仁的肩头遮挡,仓促偷拍的关系,两个人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但手法专业,表情抓得极准。孔易仁那一脸的担忧,跃然纸上。
“静言——”文茱迟疑的声音将她惊醒,抬起头来,静言笑了一下,“文茱,你对孔家感兴趣吗?”
“啊?”没想到她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来,文茱一时愣住。
“你到底吃饭了没有?”不再注意那本摊开的杂志,静言轻推她的肩膀。
“还,还没有,我在等你啊。”虽然照片上的身形轮廓都像极了静言,但现在看到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原本的肯定全都变成迟疑,也是,静言怎么可能跟孔易仁在一起出现?一定是那件一模一样的大衣惹的祸,这么想着,文茱推开杂志,小声嘟哝,“静言,你那件大衣跟照片上的一样哎。真奇怪。”
“是吗?”再瞥了一眼那张照片,静言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笑了,“有什么奇怪的,这又不是什么顶级的限量奢侈品。”
下班后叫车来到4S店,夜色已经暗沉,下车时一阵冷风凛冽,将包往肩上提了一下,静言双手插入大衣口袋中,冻得小小吸了一口气。
街边那间小小的书报亭,仍旧亮着灯光,匆匆走过去,她低声开口,“老板,请给我拿那本杂志。”
值班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穿着4S店统一的制服,这时正在空荡的大厅里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埋头打着些什么。走上前对他报出车号,他立刻拉开抽屉取钥匙给她,一边拿钥匙一边笑着说,“原来你就是华小姐。”
老是拖到这么晚才出现,她大概早已经被列入特别客户榜之一了吧?心里这么想着,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静言只是微微一笑,接过钥匙转身离开。
捧着杂志坐进车里,天气太冷,发动以后,并不急着开车,坐在轻轻的发动机轰鸣声里,她伸手打开顶灯,将杂志翻开。
熟悉的页面,中午匆匆一瞥而过,皱起眉头,心里想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自己的脸恰巧被遮住,恐怕现在她平静的生活已经被搅得一塌糊涂。可是小小的忧心过后,忍不住仔细看照片。那上面的自己,被孔易仁的双手牢牢托住,微折着腰,两件大衣的下摆触碰在一起,他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有担忧的神色。啪地合起杂志,静言关灯,踩动油门,脸上表情平静,但是微微弯起的嘴角最终泄露情绪,生平第一次登上八卦杂志的内页,她的反应,当然是忧心忡忡,可是内心深处,居然还有一丝愉悦快乐,真是不可思议。
第三十六章
推开家门,啪地打开灯,随手将钥匙扔进瓷盘里,弯下腰换鞋。突然有电话铃声响起,双手还在靴子的拉链上,有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包里,刚摸到手机,铃声就嘎然而止。
打开看到熟悉的号码,想要回拨的动作突然凝住,心里微微一麻,周承锴,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不想回应,随手将手机丢在瓷盘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那铃声突然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没有理睬,她低头慢慢地输入密码,熟悉的电脑屏幕亮起来,晚上还有一份资料需要核对,明天一早就要用到。
点开文件,随手把网页也打开。耳边一首歌曲唱完,铃声终于止歇,文件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一晃而过,雅虎的网页跳出来,首页上是国土资源部关于房地产的新政策,物价指数又创新高——
匆匆扫了一眼,她回头去点自己的文件。网页滚动翻新,突然眼角扫到熟悉的图片,心里一惊,手机铃声又再次响起,哪里还顾得上那个,她再次点开网页,仔仔细细地看了下去。
娱乐八卦的小框里,赫然贴着自己和孔易仁那张模糊的照片,旁边标题耸动,“豪门神秘女友酒店幽会被偷拍”。
懒得点开看里面的内容,不用猜也知道现在已经有无数人看过这张照片了,如果只是那本八卦杂志,她身边应该没有几个相识的人会注意到,但是万万想不到这样一副模糊的照片居然能够登上雅虎首页,就算只是短短一瞬,也足够震撼了。怎么办?问题好像变得严重起来。不自觉地拧起眉头,有点心烦意乱。
铃声还在继续,突然变得刺耳而难以忍受,走过去一手接起,周承锴的声音立刻传入耳朵,“静言,你终于接电话了。”
“有什么事吗?我很忙。”
“静言,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一张照片。”他也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果然来了。静言暗暗吸了一口气,声音冷下来,“什么照片?”
“是希音的爸爸和——静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先生,我印象当中你是从来不八卦的,怎么结婚以后,就突然转性了?”静言不答反问。
“静言,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回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静言!你不要否认,”他突然急躁起来,“就算没有拍到脸,你觉得我会认不出你吗?”
胸口突然被烦乱堵住,她不再回答,只想挂断这个电话。但是周承锴的声音完全没有停顿,继续灌进她的耳朵里,“为什么会是这样?静言,难道你真的这么生我的气,居然——”
什么意思?一开始完全不能理解,等到脑子里明白过来,静言只觉得荒谬不堪,气急反笑,“周先生,拜托你不要这么自作多情好不好?”
那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直接按断,想了想,又按关机。
走回电脑边,关上网页,屏幕上只剩下那些枯燥的表格数字,机械地一页一页翻动,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怎么办?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心里气闷,脑子都有点混乱起来,正烦恼的时候,突然又有铃声响起,诧异抬头,居然是自家的电话铃。
不是吧?静言一脸震惊地走到客厅接电话,她一向喜欢安静,家里的私人电话只用来和远在国外的母亲偶尔联系,根本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号码。一张模糊的偷拍照片而已,不过是小小的八卦新闻,难道这么短的时间,已经传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吗?
铃声还在持续,迟疑了一下,她还是伸手接起,“喂?”
电话里传出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声音,“静言,是我。”
低沉好听的声音,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其实一直很想念这声音,甚至偶尔会在忙碌中产生幻觉,现在突然从自己的电话里传出来,只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真实感。
“静言?”那边等不到回答,又唤了她一声。
终于确定不是自己深夜发梦,静言声音诧异,“孔先生——”
没有回答,她顿了一下,“易仁,怎么了?”
他声音微微低下来,“刚才拨你的电话,没有开机,没事吧?”
“没事,我在家。”小声回答,“你在哪里?”
“在纽约的办公室,刚坐下。静言那里应该快十点了吧?”
“嗯,”明知他看不到,可是电话里声音清晰,仿佛他就近在耳边,她不由微微点头,声音柔软下来。
“最近好不好?”
“很好。”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立时飞过来解决,不过徒添烦恼而已,更何况她也无意让他知道这件莫明其妙的乌龙事。
“那就好。”他声音带笑,仿佛看到那头微弯的眼角,虽然在身在地球的两端,两个人根本就是遥不可及,可是奇迹般地,刚才还满是烦乱的心,缓缓安定了下来。
静默了几秒钟,他又开口,“我离开的那天晚上,你有电话给我?”
“啊?你怎么会知道?”那天她根本就没有留言,听完他的话就挂上了,之后也没有再联系,总以为他是不知情的,现在被他突然提起,她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低低的笑声,“语音信箱里只有一个message,但是一个字都没说,还会有谁?”
后悔刚才自己答得太快,有点不服气,她小声反驳,“没说话也不能证明就是我啊。”
话未说完,突然脑海里怦然一响,那个留言,这些日子在耳边回响过无数遍,他说对不起,现在不能接电话。孔易仁是什么人,有谁需要他在电话里说对不起?语音信箱里只有一个message,那就是说,那就是说——恍然大悟,静言握着话筒静静站着,心里只是无尽地柔软下来。
他没有接着答她,只是叮嘱,“你自己小心,我会尽快回来。”
“嗯,”鼻梁酸楚,她的声音模糊柔软,“我明白。”
电话中断的声音传过来,她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蓝色的小小屏幕一点点暗下去。
屋子里暖气充足,身子也暖热起来。终于搁下电话,刚要转身回书房,她突然顿住脚步,奇怪啊,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
小小的疑问在心里只是轻轻打了个转,便被她微笑着抛开,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这世界虽然大而无边,人海茫茫,但一个男人如果真想要联系到你,总会有办法。
第三十七章
接下来两天,虽然心里有些惴惴,但出乎意料之外,除了文茱和丽莎午休的时候拖着自己八卦了一下网上也有看到那张照片,居然一切风平浪静。雅虎首页更新速度极快,孔家素来低调,也不是什么娱乐版的热门人物,所以第二天那条花边新闻就被替换,换上了更火爆的某女星车厢缠绵被偷拍实录。
到了第三天,再也没有人提起一个字,就连周承锴都无声无息,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静言松了一口气。
“静言,”敲门声,文茱的声音跟着响起。
“什么事?”开口答应,看到文茱一脸笑眯眯。
“老板回来啦,带了点好东西,让我们去挑。”
“好,我马上来。”静言点头,方从云上周去瑞士见一个重要客户,这家伙虽然圆圆胖胖,但是很会笼络人心,每次出国都带些小东西回来哄这些小姑娘,中心里本来就阴盛阳衰,几个男培训师又经常被外派,动不动就飞国外,所以搞得跟女儿国一样。其实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不过些微小事,她们倒给哄得一个个死心塌地地在这里给他卖命,温情脉脉的资本家还不是资本家?心里笑着念,静言走过去,对文茱小声说,“你看过了?”
“嗯!”文茱一脸兴奋,“是瑞士的护肤品,很赞的。”
“那挑两份?我的也给你。”
“真的?”文茱惊喜地低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嘴,“静言你真好。”
方从云办公室里一片莺莺燕燕娇声碎语,他乐呵呵地立在四五个女生当中,笑得脸又团成一个小笼包。好不容易等大家渐渐散了,静言将手中的小盒对着文茱轻轻一晃,看到她闪亮亮的眼睛,不由笑了。正要离开,身后方从云的声音突然响起,“静言,你等一下。”
“嗯?”转过身,办公室里已经安静下来,方从云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先把门合上了。
“学长,有什么事?”微微有点不解,静言皱眉头。
“静言,”他欲言又止,低头想了一下,才再次开口,“前两周孔易仁在上海的时候,我好像记得你有问到他住什么酒店,是不是?”
立刻知道他要问些什么,静言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抿,“嗯,怎么了?”
“前两天小珑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提到一张照片,让我上网去看,我就看了一下,静言——”
该来的事,总要面对。深吸了一口气,静言伸手阻止他说下去,声音平静,“不用问了学长,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爽快,方从云一时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好,半晌才开口,声音里都是惊讶不解,“可是静言,那是孔易仁啊。”
“我知道他是孔易仁。”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静言只是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她居然还笑着问自己有什么问题,方从云大脑当机,“四季酒店——”
“那天我发烧,被他扶住只是凑巧,学长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媒体有多夸张吧。”
“神秘女友——”他开始目光呆滞,叹了口气,静言走上前端起桌上的水杯塞到他手里,“学长,喝口水,清醒清醒。”
完全被动地接过水杯,方从云猛灌了自己几口,终于回过神来,“静言,你和他怎么会认识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他眼睛睁大,“难道是因为周承锴——”
“你想太多了,”静言打断他,“偶然认识的,和周承锴无关。”
偶然认识?孔易仁这种人,他也想偶然认识啊,怎么没遇上这种好事?方从云急着想追问,那边静言又开口补了一句,彻底打消了他八卦的念头,“这些是我的私事,多谢学长关心,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工作了。”
哀怨地闭上嘴巴,目送她走出门。静言啊,你总是这么酷,真是让学长不服不行。
第三十八章
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静言坐回椅子,长出了一口气。方从云对自己,一向亦兄亦友,会询问也不过出于关心,她不愿意对他刻意隐瞒些什么。但是现在的自己,如同一叶小舟,被夹带在无垠江海浪涌之中,根本是自主不能,连她自己也是不过是一片迷茫,又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楚身边发生的一切?
门口又一次轻响,回神看时间,下午还有一个例行会议,可能是文茱来催了,抬头刚想叫她稍等,文茱却已经闪身进来,背靠着门,眼睛睁得溜圆,声音压低,“静言,有人来找你。”
“啊?”诧异于她的样子,静言单音节。
她几步跑过来,小声,“就是上次那个移动的顶级奢侈品,还带了两个穿西装的男人,老板觉得苗头不对,已经跟她讲你不在了,静言,你不要出去哦。”
孔希音?脑海里立刻清晰浮上孔大小姐怒气冲冲的样子,没办法,寥寥数次见面,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和颜悦色的样子,手背上抓痕早已经痊愈,只留下淡淡的数条红印,现在却再次隐隐作痛,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掩上去。
“静言,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她老是跑到这里来找你。”文茱的声音还在耳边继续,她沉默不语,突然抿紧嘴唇,迈步往外走去。
“静言!”小小惊呼,文茱拉住她。
“没事的,我去解释一下就行。”安抚地答她,拨开文茱的手,静言打开门走了出去,刚要直奔会客区,又顿住脚步思索一瞬,回身取过大衣穿起,从另一扇门绕走了过去。
会客区气氛僵硬,方从云站在微抬下巴的孔希音面前,额头微汗,眼角只是瞄着她身后的两个高大随从。
“学长。”静言的声音出现在大门口,纤细的身影越过他,“孔小姐,你怎么来了?”
“华小姐,我为什么来,你会不知道吗?”一见到她,孔希音的眼睛就忍不住射出恨恨的光芒,看得静言心中叹息。
“静言,你回办公室吧,孔小姐我来接待。”方从云上前插话。
感激地回头,“学长,没什么事,我跟孔小姐单独谈几句就好。”
“可是——”孔希音的眼神尽收眼底,眼角又忍不住往那两个男人那里瞄过去,方从云开始擦汗。
“孔小姐,这是办公的地方,不方便谈话,我们还是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静言!”方从云不赞同的声音,然后看到静言回望的眼神,叹气继续,“或者我陪你去吧。”
终于正眼看了方从云一瞬,孔希音冷冷哼了一声,“华小姐真是了不起,身边每一个异性都对你死心塌地。”
“是吗?”冷笑了一声,“孔小姐也真是了不起,车库一别,再见面就开始前呼后拥了。”
嘴角一抽,孔希音破天荒地没有还击。有过那么多次惨痛教训,心里也明白在华静言面前,口舌之争自己绝对讨不到好,恨恨地拧着眉头,“我们出去谈。”
“好,你稍等。”回身安抚方从云,“学长,我马上回来,你不用担心。”
“静言,还是我一起去吧。” 擦汗,静言,你是学长带回国内的,学长如果没有照顾好你的安全,死也不能瞑目啊。
“没事的学长,我希望能和孔小姐私人交流。”说完这句,静言当先走了出去。阻止不及,方从云心里忐忑,回头看到中心里其他人好奇的眼神,心里乱七八糟,他挥手开口,“小姐们,今天大家都很空闲吗?快回去准备开会吧。”
电梯里气氛压抑,静言率先开口,“我要下楼取车,孔小姐建议去什么地方谈?”
“不用开车,我的车就停在楼下,等下ken会开车。”孔希音冷着声音答她。
瞥了那两个男人一眼,其中一个对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去哪里谈?”开始回想起孔希音在车库嚎啕大哭的样子,小女孩的态度——我忍。
“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就行,没人的地方最好。”电梯已经到达一楼,门打开,等候在外面的人看到她们一行,都露出微微奇怪的表情。
很好,还知道避开公众,但是带着这么高头大马的黑西装随从,很难哎——心里开始碎碎念,静言突然想起什么,“我倒是有一个常去的地方,很安静,孔小姐如果不介意——”
“随便,你能拿我怎么样?”哼声又起,“你对男人那一套,对我可没用。”
“是啊,”忍不住自己的想笑的表情,静言转过头,“再怎么样的狐狸精,都不会对带着两个保镖的女生有兴趣的,你放心。”
“你——!”再次被气到说不出话来,已经走到车边的孔希音咬牙坐了进去。那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为她们合上车门,也随后坐进车厢。
孔家的人,到底是训练有素啊,静言看着面前两人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小小叹,想笑都忍得那么辛苦,真是不容易。
第三十九章
小小的café,藏在西区寂静转角处,棕色的木门,一推开便闻到满室烘烤饼干的香味。背景音乐是低而柔和的jazz,午餐时间刚过,店里只有一两个发呆看杂志的客人,果然安静。
身穿黑衬衫的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到静言只是一愣,没有招呼,第一个动作便是往门外张望天色,然后不敢相信地低头看表。
“不要看了,现在还是下午。”静言开口,语气熟稔。
“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面前这位小姐,总是很早或者很晚匆匆出现,大部分时候要了一份咖啡和点心就走,有时连他将东西装袋子的时间都等不及,和某位经常翘班的懒人绝对是地球的两极。不可思议的时间看到不可思议的熟客,黑衬衫老板吃惊了。
“我们可以坐下谈吗?”孔希音的声音插进来,尽是不耐烦。
这时才发现静言身后的大小姐和随从,黑衬衫老板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们上楼吧。”心里叹气,静言问了一句,“楼上没人吧?”
“没人。”随口答她,心里开始祈祷某位翘班高手千万别今天下午跑来,没有老地方让她团着,他会很不好意思。
“ken,你们两个楼下等着。”孔希音发话,然后当先往楼上走去。
坐进墨绿色的丝绒沙发里,静言率先开口,“孔小姐今天找我,又有什么赐教?”
瞪了她一眼,孔希音伸手从鳄鱼皮的精致挽包里掏出一样东西,丢到桌上,“华小姐,我想你给我解释这个。”
低头,那张熟悉的照片再次出现面前。实在懒得再解释这件乌龙事,忍住掉头就走的欲望,静言笑了一下,“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事情吗?”
“华静言,虽然我搞不懂你到底有什么地方那么吸引男人,不过我警告你,对我爸爸,你想都别想!”那张照片虽然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可是现在真人和它一起出现在面前,再怎么极力克制,孔希音的声音仍然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
“不好意思,孔小姐的话,我听不懂。”静言嘴角抿紧,声音也冷下来。
“听不懂?承锴结婚了,你转头就跟自己的老板一起出席酒会,接着就是跟别的男人共进晚餐,华静言,你真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女人,现在居然还跟我爸爸——”
“孔小姐,请你注意措辞,我原谅你不能理解异性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但是至少不要毫无理由地侮辱他人,包括你自己的父亲。”听不下去,静言开口打断她。
“侮辱?”倒吸了一口气,孔希音声音大起来,“我哪里讲错你了,我搞不懂你到底用什么手段接近我爸爸的,也不想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我就是要告诉你,他是我爸爸,你想都别想!”
“周承锴呢?”
“啊?”突然听到她这么神来之笔的提问,孔希音原本的气势汹汹突然顿住,回过神来,立刻全身紧绷,“你问承锴干什么?”
看到她的样子,好像一只全力护着自己食物的小动物,身上毛都隐约竖了起来,静言忍不住好气又好笑,“这张照片,是周先生给你看的吗?”
“不是,他还不知道。”孔希音硬着声音。
叹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全世界第一个找上门来质问她的就是那位先生好不好?其实已经时隔多日,就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给孔小姐提供了这个消息,让她到今天才突然跑来警告自己。
“孔小姐怎么确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再问一句,静言打算结束这段莫明其妙的对话。
哼了一声,孔希音突然有点小小得意,“你以为没有拍到自己的脸就没事了吗?告诉你,照片才不止这一张,是不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照片?原本已经要对她say byebye,突然听到这句话,静言眼睛情不自禁地眯起来。
“怎么样?害怕了吧?如果其他照片登出来,你还想有太平日子过吗?”看到她的表情,孔希音忍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张口正要继续,突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转头望过去,熟悉的身影,让两个人同时愣住。
黑色的大衣搭在手上,孔易仁的脸上还有些风尘仆仆,“希音,你过来。”对着女儿低声开口,眼睛却望向静言。
“爸爸!”震惊过度,孔希音已经忍不住从沙发上立起来,对着自己的父亲低喊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希音,你姑姑在楼下等,先跟她回酒店去。”
“不要,”听出父亲要她离开的意思,孔希音尖声,“爸爸,我不要你跟华静言在一起,要走我们一起走。”
已经从突然看到他的吃惊中回神,静言也立起身来,这时轻声开口,“还是我先离开吧。”
“静言,你稍等一下。”他伸手阻止,然后安抚地看了女儿一眼,声音温和,“希音,那张照片是个误会。”
突然感觉荒谬,静言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只是沉默。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一句就让整个二楼的空气凝住,“但是,我的确对华小姐很有好感,希望能够好好地追求她,希音还有什么问题吗?”
第四十章
“Daddy!”孔希音的脸,在眼前刷地涨红。妈妈和方隅遥远陌生,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了一人独享父亲的宠爱,心里总是笃定,爸爸只是她的,爸爸无所不能,爸爸是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小时候的生日宴会,姑姑为她把派对准备得奢华完美,但是什么都及不上父亲匆匆赶回来,温暖的一个拥抱。现在,为了一个陌生的,突然出现在他们世界的华静言,他居然完全不顾她的感受,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震惊错愕之下,她连小时候撒娇的称呼都脱口而出。
静言站得近,清楚地看到孔希音描绘精致的眼睛,突然殷红。心里猛地一酸,微微有抱歉的感觉,她匆忙回过头去望向窗外,掩饰自己的情绪。
“希音,”孔易仁伸手揽了一下女儿的肩膀,声音低下来,安抚的味道,“你先跟姑姑回酒店,好不好?”
没有回答,孔希音掉头就往楼下冲去,脚步声凌乱不堪。
“希音,你怎么了?”楼下传来模糊的呼唤,café的大门被重重推开又合上,系在门上的铃铛剧烈的响声持久不停,仿佛余波阵阵。
整个二楼都安静下来,柔缓的jazz水一样从耳边滑过去,更显得四周一片沉默。
脚步声,静言终于将眼光从窗外收回来,身后有微微的暖意,回过头,看到那双久违的深褐色瞳仁,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熟悉的味道,温暖清新,从遥远的地方包围过来,身子一暖,还在恍惚,他已经伸手过来,轻轻拥抱了自己一下。
他刚才的话还在脑海中回荡,身子突然完全背叛自己的意愿,双手自然地回抱过去,微酸的感觉瞬间淡去,安定温暖,静言忍不住满足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拥抱不过短短一瞬,但感觉恒长宁静,以致于分开之后,静言仍旧神思恍惚。沉默了一会,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张开嘴,轻声说了再见后的第一句话,“对不起。”
同样的句子,在安静的空气里和另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重叠,诧异一瞬,两个人不由自主同时笑起来。
终于对面前的一切重拾真实感,静言笑着再次开口,“说实话,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低声笑,眼角细纹舒展,“我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就好。”
坐进熟悉的车子里,老麦早已等候在驾驶座上,看到她声音恭敬,“华小姐。”
“你好。”静言客气地点头答应,然后侧头,“易仁,我还要回中心。”
他点头,并没有挽留的意思,“麦,先送华小姐回去。”
车子平稳启动,冬日午后,路人穿着厚重,行色匆匆,道路两侧树叶早已落尽,车窗外转瞬而过的街景有些萧瑟。但是车厢里温暖如春,仿佛两个世界,忍不住向坐在身边的人望过去。他的侧脸在匆匆掠过冬日萧瑟背景中,线条刚毅,这车虽然空间宽敞,但是两个人并肩坐着,挨得很近,眼里只看到他乌黑的鬓脚里,微微有些银丝闪动,儒雅温和的光。
纽约到这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他这样行色匆匆地赶过来,想必是一下飞机就接到消息直奔这里。长途飞行和时差,让他眼里流露出些微的疲惫,这时感觉到她的注目,侧脸过来,只是微微一笑,“那些照片,静言不用担心。”
“嗯。”她声音柔软,其实很想说,从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已经不担心了。这些年,身边所有问题都习惯了自己解决,其实并不觉得辛苦。但是现在有他在身边,突然感觉非常安心,好像一个散漫多时的旅行者,总以为自己习惯了独自行走,却在不经意间转到一个温暖的地方,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休息过,突然不想离开。
这纷繁现实的世界里,有这种感觉真是奢侈,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个男人,让自己软弱,可是身不由己,这一刻只觉得满足愉悦。忍不住对他微笑,手指好像自己有意识,轻轻抚过他的鬓脚,“你刚回来,好好休息。”
手指一暖,被他捉进掌心里,温暖干燥的触觉,他眼里有笑容,也是暖意融融的。
车子停在中心楼下,老麦为她打开门,刚要下车,身后他的声音响起,“静言,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明天?”嘴角已经弯起来,静言声音轻快,“上班啊,每天的工作都排得很满。”
他也笑,“那么,不知华小姐百忙之中,能不能抽时间和我一起晚餐?”
“这样啊——”她小小板着脸,声音里有笑意,“那好吧。”
“谢谢。”微笑地回答她,“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走出车门,短短几步就跑到了大楼门下,回头看到那辆车,还静静停着,这时才缓缓起步。寒风凛冽,一如既往,可是意外的,她心里居然有春暖花开的感觉,真是奇迹。
第四十一章
“静言,没事吧?”一回中心,就被方从云叫进办公室。
“没事,不好意思没赶上例会。”自己平安回来,学长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得静言心里一暖。
“那位孔小姐呢?”对那位趾高气昂的大小姐殊无好感,方从云语气不佳。
“聊了一会,然后孔小姐就离开了。”
“啊?”想到孔希音当时气势汹汹的样子,方从云有些不解,“这么简单她就走了?”
突然微笑,静言轻声补充,“她父亲来了。”
难得看到静言这样柔软的笑容,方从云一时愣住,几秒之后才搞懂她话里的意思,惊诧之下,冲口就问,“静言,难道你真的和孔易仁——”
“学长。”立刻回复冷静的表情,静言打断他。
“我知道,”打住八卦的念头,方从云开始笑眯眯,“你要去忙了是吧,去吧去吧,其实学长都明白的。”
已经要转身走出去,闻言却停下了,“明白什么?”
“静言,”方从云眼里憋着笑,嘴里却严肃沉痛,“你知不知道自己对男人杀伤力是很大的?”
“是啊,所以很少会有人对我花心思,全都退避三舍是吧?”心情好,静言难得接口答了一句。
“不是不想,是不敢,”方从云举起手来,“人都有自知之明,谁用蚯蚓去钓鲸鱼啊?”
输给他,静言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方从云也笑了,“对了,明天的贺年派对,你早点来帮忙,小珑说很久没见你了,想你啦。”
“啊?”静言突然愣住。
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方从云掩住胸口伤心,“静言,我家传统的贺岁派对,你不是忘记了吧?”
“我知道啊,不是二月吗?还有一周呢。”方太太小珑是他的同学,当年出名的美女电机博士,跟他在大学里同属风云人物,每年都在春节搞贺岁派对,聚者如云,毕业回国以后,这个传统也保留了下来,一直盛况空前,全世界各地都有同学飞来捧场。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小珑的爸妈要她下个月回加拿大待产,所以今年派对提前了。”
的确有跟她说过,她还特意写在了日程表上,可是,刚才答应约会的时候,她也的确忘了,这下该怎么办?静言低下头,叹气了。
“怎么了?”看到她的表情,方从云又问。
“我知道了,学长,你放心吧。”无意多解释自己的脱线,静言摆手,转头打算离开。
“今年的要求别忘了哦,对了,欢迎携伴参加。”
已经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了一下,静言的语气隐约有点精神不足,“知道啦。”
结束工作开车回家,门厅的灯光啪地亮起,钥匙丢进瓷盘里的脆响。
暖气刚打开,屋子里仍旧清冷寒凉,走到卧室丢下包,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暗淡的光,静言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对着它发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拨出去。
铃声响起,很快便接通,还没有开口,孔易仁的声音就先响起来,“静言?”
可能是被她吵醒,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有些抱歉,静言低声开口,“易仁,我忘记了学长家的贺年派对也在明天晚上,对不起,不能跟你晚餐了。”
“学长?”他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点点的疑惑。
“就是我老板,方从云。”那低而好听的声音在耳朵里打转,好像香浓的巧克力,慢慢流淌开来。
“哦,”他的声音慢慢清醒起来,“我听说过方先生,是什么样的派对?。”
“贺年派对,以前大学里的传统,会有很多同学从国外飞回来。”心里已经轻松下来,不知不觉说很多。
“是吗?”他低声问,“听上去很正式,静言会穿晚礼服出席?”
“不是,”说到晚礼服,突然想起那个难忘的晚上,静言不由微笑起来,“着装没那么正式,但是女生的话,每年会有不一样的要求。”
“今年呢?”
抬头想了一下,静言笑出声,“今年要穿吊带裤装,带帽子。”
“听上去很有意思啊。”低低的笑声传过来。
“易仁,”突然张嘴唤他,又有些后悔。
“嗯?”
悔意还在,可是嘴里的话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要不要一起去?”
那里顿了一下,还没有回应,就有笑意传过来,“可以吗?”
仿佛看到他弯起的眼角,心里悔意褪尽,只剩欢喜,低声肯定,“嗯,可以的。”
合上电话,屏幕上有时间跳过。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聊了这么长时间,不由微微一愣。窗外月光暗淡,房间里暖气上来了,安静无声。立起身来去拉窗帘,突然看到玻璃窗上的自己,眉眼弯弯,一脸的笑。
第四十二章
提早开车离开中心,周五的街头,早早便车流滚滚,赶到家里急着换衣服,抬头看挂钟,分针刚好跳到准点。
一边扣着大衣的扣子一边走到窗边往下看,熟悉的车子,正缓缓从车道尽头开过来。转头往外走,在门口习惯性地伸手往瓷盘里去拿钥匙,突然自己笑起来,叮当一声,又放下了。
匆匆从大楼里走出来,静言的步子稍有点急,长大衣下摆飘起,露出细巧的脚踝。
走到近前,就看到她帽沿下的眼睛里,晶亮有笑意,“孔先生真准时,今天要麻烦你做司机啦。”
“能够为华小姐开车,荣幸之至。”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转身为她打开车门,伸手邀请。
忍不住笑,车门合上的声音,他也坐进来,看到她嘴角翘起,也笑了,“静言,派对几点开始?”
“9点。”
“还早啊。”他看了一眼时间。
“我有任务,要先去一次超市买食材。”
“食材?你要下厨?”他声音里兴味浓厚。
“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静言别过头,“只是很简单的意大利面而已,就是习惯了,每年他们都吵着要吃。”
“那么好,”他发动车子,眼睛看着前方,眼角微弯,笑意漫出来,“我也很期待啊。”
一路开到古北,年关将至,家乐福里一派沸沸扬扬的热闹景象,还没从车上下来,就已经感觉到逼人的暖气从敞开的大门里涌出来。
欢快喜庆的贺年歌曲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所有购物车都堆得花团锦簇的满,收费通道全开,采购完毕的人流个个大丰收似的,蜿蜒排列,谓为壮观。
“吓一跳吧?”静言熟门熟路,一直往食品区走过去。
“不会,”他就走在身边,侧脸微笑,“在国外圣诞抢购的时候,也差不多。”
人如潮水,她不时错身避让,心里还在念,他这样的人,需要亲自买什么礼物吗?突然腰里一紧,身子被他轻轻揽过去,“小心。”
避过一辆购物车,她抬头想说谢谢,但是手心一暖,已经被他牵起来,“别走散了。”
愣怔望着他的背影,其实从小就希望有人牵着自己的手,再如何拥挤人流,都不担心会走失,现在突然愿望成真,本应喜悦,但她竟然鼻梁发酸。
食品区已经出现在面前,当先的冷冻柜冒着丝丝凉气,“要买些什么?”他的声音传过来。
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已经过去,回神回答,“要买意大利面啊,还有一些配料。”
“嗯,这些吗?”面前是一整排包装精美的进口食料。
仔细分辨,静言小声解释,“要细面,硬杜兰小麦。”
“有什么分别吗?”他也帮着一起看。
“当然了,”自己的拿手面食,静言说得流畅,“杜兰小麦是最硬质的品种,这样的面条才耐煮,吃起来滑爽,啊,那一种。”一边说一边踮起脚来,伸手去取顶层的面条。
“我来,”他伸手。
“不是,”她开口指点着,“旁边,对,就是那个。”
他轻松地取下来,低头微笑,“没错吧?”
“嗯。”低声回答。超市里人流如潮,耳朵里都是熙攘人声和音乐,顶灯亮如白昼,身边一片嘈杂忙碌,但抬起头,只看到他微笑里温和宠爱,心里突然欢欣快乐,嘴角忍不住想翘起,拼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的脸部的线条,心里开始念自己,矜持,静言,你可千万要争气,不要在这里傻笑啊。
方从云的家在古北边缘,独栋的小别墅,车开进小区,在别墅边的车道上停下。刚才买东西耽误了一点时间,静言提着手里的东西率先推门下车,透过落地窗,只看到里面已经布置妥当,胖胖的方从云正立在门口给红色的中式灯笼点蜡烛,回头看到提着食材的静言,大声招呼,“静言,你总算来了,快快,小珑已经把厨房给你准备好了。”
“学长。”刚开口,就看到方从云的眼睛突然睁大,只是看着她身后,一声惊叹,“静言啊,什么时候换了这么赞的车子?”
“哦,那是——”想解释,身后已经传来车门合上的声音,回头看到孔易仁绕过车头,一直走到自己身边,对着方从云微笑伸出手,“方先生,你好,我是孔易仁。”
本能地与他握手,说来也是多年商场打滚的方从云,这一刻居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后悔没有带相机拍下方从云这一刻精采绝伦的表情,静言心里小小跺脚。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学长,“你们聊,我先进屋了。”
“啊?哦,孔先生你好。”总算回过神来,方从云开始恢复正常,“欢迎欢迎,先进屋吧。”
“要我帮忙吗?”孔易仁指着他手中的灯笼。
“啊?”
“让我点一下。”突然觉得有趣,静言放下东西,拿过打火机。
灯笼随即也被接过去,方从云看了一眼自己的两手空空,“这样啊,那你们点一下,我马上回来。”
转头跑进别墅,他噔噔噔冲进厨房,方太太小珑正在将小点心装盘,看到自己老公的样子,有点吃惊,“怎么了?”
“老婆,”方从云气喘吁吁,“别装了,快出来看看。”
“看什么东西啊?”奇怪地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么稀奇。”
伸手揽住爱妻的肩膀,方从云脸上开始笑眯眯,“嗯,捕鲸船看过没有?稀奇得很哪。”
第四十三章
灯笼被点亮,寒风里晕红的光。看着他抬头挂上去,静言忍不住小声赞美,“真漂亮。”
低头就看到她仰起的脸,为了派对,她今天特地戴了一顶绒绒的报童帽,帽沿下杏眼圆圆,灯光辉映,璀璨晶亮。突然很想疼爱这样的静言,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微笑的声音,“那么喜欢吗?问问方先生哪里买的,我们也买一些挂。”
她突然低下头,灯笼只有晕红的微光,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是手心里一点点烫了,然后是她小小的声音,“我们,我们进去吧。”
别墅里暖意融融,静言一向畏寒,今天又穿着平底的装饰简单丝绒蝴蝶结的黑色羊皮鞋子,鞋底服贴柔软,这时踩在地暖上,满足地吸了口气,然后伸手脱下大衣。
耳边听到小声惊叹,“静言,今天帅哦。”匆匆走到客厅的方太太小珑,来不及关心左右,先小声赞。
静言大衣下穿着及膝的马裤,黑色长袜紧裹小腿,线条优美。帅气的吊带在背后交叉,别致的咬扣镶嵌碎钻,宫廷式的黑色衬衣,胸前蕾丝繁复,袖口却利落上翻,袖扣晶亮,团起的两只银色小猫。
静言轻声笑起来,“学姐,你也很赞啦。”
“嗯,很赞,吊带裤装的充气皮球,能不赞吗?”
果然,这两个人能够成为夫妻,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心里笑,静言伸手介绍,“这是我的学姐,方太太小珑,这是孔易仁。”
学妹,你实在是赞哦。终于明白自己老公为什么会有刚才的表现,小珑一边握手,一边对静言抛眼神。
夜色沉下去,参加派对的老朋友们不断涌进别墅,客厅里充斥着久别的寒暄声,热闹的音乐声,还有不时爆发的笑声,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厨房里灯光晕黄,门虽然合着,声浪还是一阵阵传过来,静言在料理台前低头忙碌,满室热烫番茄酱的味道,混着葱头蒜蓉的爆香,切开的番茄已经煮到浓稠,仔细看着火候,她侧脸看了一下旁边银色的锅子,小声指挥,“加勺盐。”
“嗯?”声音太轻,他没有听清。
“放一小匙盐,面条会更Q一点,否则咬到里头时就会觉得没有味道。”愉快地解释给他听。
细长的面条在滚沸的水里汆烫,他斟酌着先加入一小匙的盐,低声问,“可以吗?”
“很好。”心里愉快,她笑得眉眼弯起,“等下再拌一点橄榄油,放到冰箱里就行。”
回头给番茄酱调味,门口突然轻响,音乐声大起来,一个人跑进来打开冰箱找酒,头还在冰箱里,声音传出来,“红酒,红酒。哦,静言,意大利面快点啦,我们都在等。”
“马上就好。”她小声应。
那人抓着酒瓶就要往外,眼角看到孔易仁,随口招呼,“有新人啊,你好。”
“你好。”微笑回应,门已经在他身后合上了。
“不好意思,查理以前就急性子,现在做了投行,跑起来更是一阵风。”有点不好意思,静言替他解释。
来不及回答,门又被碰地推开,查理握着红酒瓶立在门口,努力地看着孔易仁,“老兄,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像一个人。”
“是吗?”他微微笑。
外面有催促的声音,查理挥挥手,回身跑了出去。
“他认出你。”静言继续调味,陈述事实。
“没关系。”他也低头继续忙碌手里的面条,好像那是什么非常重要的头等大事。
没理由的,就是开心得不行,静言一边小心调味,一边咪咪笑,然后拿过一只长勺挑了一点,不急着自己尝,先递到他嘴边,“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浓郁鲜美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落到心口上,等不及开口称赞,突然有柔软的手指抚过嘴角,耳边是她笑意浓厚的声音,“这里都会吃到啊。”
那手指上还有食物温暖的香味,眼前只剩下她眼里的晶莹笑意,伸手捉住她不安份的柔软手指,心里突然情意盈满,另一手将她搂进怀里,忍不住亲吻下去。
门又开了,伴着恍然的惊诧语气,“老兄,你不会就是那个孔——”
没人回应,可怜的查理被一只胖乎乎却非常有劲的手用力拖了出去,门外传来惊呼声,方家的贺年派对,从来没有这么精彩过。
第四十四章
一晚上畅快尽兴,走出别墅的时候,已过凌晨两点,别墅外空气清冷,眼前仿佛还有香槟泡沫在快乐升腾,其实脑子完全清醒,但踏出的每一步都好像是云间漫步,飘飘然的快感连绵不断地涌上来。
回头望别墅,那两盏红色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曳,远处是古北的连绵高楼,静夜里仍然点点晶光,“好漂亮的夜景。”她小声赞叹。
立足远眺,他点头,“很不错,不过昨晚我看到的更好一些。”
没有回答,低头看到她笑嘻嘻的脸,“静言?”
是不是醉了?怎么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她摇摇头,回神,“你在哪里看的?”
“公寓里,一个老朋友在江边做了个项目,觉得不错就投资了一点,这次回来刚好用到。”他轻声解释。
“不是住在四季酒店吗?”不要怪她忘不掉,那地方实在是印象深刻啊。
“之前还需要简单布置一下,前两天才弄妥。”耐心回答,他微笑,“昨晚醒来,很震撼,的确是无边夜景,上海名不虚传。”
身边又安静下来,车道两边都是造型别致的路灯,淡淡灯光下,只看到静言脸颊上嫣然的一抹红色。
低声笑起来,“静言,你醉了。” 端上意大利面以后,她就一直笑眯眯地在他身边小口小口啜着香槟,不断有人来和他聊上几句,也没仔细注意她究竟喝了几杯,现在看来,多半是过头了。
“哪有,几杯香槟而已。”张大眼睛瞪他,静言伸手去拉车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完全清醒。
说自己没醉的这位小姐,伸手去拉的是一辆完全陌生的车子。
“静言,这边。”克制着声音里的笑意,他一手把她揽紧。
身子落进温暖的臂膀里,熟悉的香味,突然让她浑身发软。然后自己被妥当地安置到正确的车里,他合上门,坐到驾驶座上。
丢脸啊,脸更红了,静言硬挺,“太暗了,我才会看错。”
“是,太暗了。”他从善如流地回答,眼里笑意盎然,然后向她侧身过来。
“啊?”突然脸颊热辣滚烫,她不由自主小声叫。
“安全带。”好听的声音滑过耳边,然后是安全带落锁的咔嗒声。
再次唾弃自己今天的乌龙表现,静言无力地低下头,耳边轻轻一暖,那声音又响起来,“静言。”
“嗯?”
温暖的手指擦过脸颊,然后是他的嘴唇,她早已不是青涩无知的懵懂少女,可是再一次唇齿相交,美妙的感觉居然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让她瞬间崩溃,双手无意识地缠绕过去,手指下他的发丝服贴柔软。气息紊乱,终于稍稍分开,眼前只看到他深褐色的瞳仁,在幽暗的车厢中微光闪动。
心中迷乱,他额头抵着自己的,声音极低,却好像有魔力,一直钻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去,“静言。”
“嗯?”意识开始如脱缰野马,自由奔腾,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脑海无数挣扎,会不会太快?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和上一次一样,开头越是美妙,将来就越是黑暗痛苦?可是身不由己,眼前只有他,仿佛无限温暖的一束光,而她就是那只小小飞蛾,明知前途叵测,明知可能粉身碎骨,却身不由己,飞蛾扑火。
车厢里突然有自己的声音,低如蚊呐,“我也想看。”
“什么?”他声音低哑。
很想阻止自己,很想让自己闭嘴,可是声音仍在继续,仿佛极遥远未知的时刻就已经确定无疑,一切顺理成章,“那样的夜景,我也想看。”
脸颊上手指一紧,他又一次吻上来,闭起眼睛,黑暗中突然烟花绽放,极致绚烂,漫天地散落下来。
第四十五章
电梯在顶层停下,打开后不是想象中的楼道,而是整面宽广巨大的屏风,水墨山水,灵动传神,留白处有龙飞凤舞的题诗,香槟微醺的泡沫还在周身流动,有点恍惚,来不及细看,已经被牵着绕过屏风。迎面是无边无际的环形的玻璃幕墙,对岸辉煌美景尽收眼底,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江水转折处也安静无波,第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角度观赏熟悉的美景,繁华落尽后,安宁沉静的美,风华绝代的美人微醺半睡,果然是无边夜景。
震撼无语,静言眼神赞叹。
身畔是无边夜景,他眼里却只有她静静的侧脸。静言还穿着那身帅气的派对装,帽子早已脱下,柔软微卷的头发,蜿蜒在肩膀上,双腮嫣红,楚楚生姿。江景映在她晶亮的眼睛里,波光流动,璀璨生辉,第一次见面,利落的套装里的静言,烟灰晚礼服,寒风里微微瑟缩的静言,拥挤小店里,秀雅丝绒惊鸿一瞥的静言,无数影像涌起重叠,而现在她就立在自己面前,和谐自然,好像原本就属于这里,轻轻开口,“喜欢吗?”声音低哑,竟好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她回过头来,专注地看着他。脑海中有熟悉的声音,“静言?”
无数过去的岁月片段奔腾交错而过,烟花散尽,总会有黑暗寂寞,可是如果因此错过眼前温暖,只怕会终身遗憾,不,我不想错过,心中的自己开口回答,那不断回响的声音,瞬而安静了。
勇敢地伸出手,落到他的手臂上,竟感觉到他微微一震,忍不住微笑,耳边有自己的声音,低而肯定,“是,我很喜欢。”
手心一热,身子被铺天盖地袭来的渴望冲击得微微发麻,他竟然说不出话来,身随意动,只是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抱住。
他的怀抱温暖,熟悉的香,酥麻的感觉,触电般游走,情不自禁呻吟出声,眼前雾气笼罩,一切都忽远忽近地恍然模糊。神智迷茫,不知怎么进的卧室,身子落到平滑柔软的床上,脸颊的灼热滚烫早已蔓延到全身,所以当肌肤相贴的时候,微凉的触觉传来,她忍不住满足地叹息。
但是接下来的时间,她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支离破碎,最后翻转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臂擦过脸颊,竟然一片濡湿。
还是说不出话来,她身子虚软脱力,挂在床边,连根手指都动弹不了。
他低声笑,温暖的手小心把她搂过来,妥贴安置在自己怀里,“静言,你没事吧?”
“我,我——”身子还在颤抖,嘴唇也是,她竟然语不成声。
脸颊上有温柔的手指拂过,“为什么哭了?”
你不知道吗?!讲不出话来,她只有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情绪。对她小小的抱怨一目了然,忍不住大笑出声,“对不起,是我不好。”
很想抓着他用力摇晃,天哪,谁来告诉她,外表这么温文尔雅的人,居然会让她这样的——这样的死去活来。可是刚从惊涛骇浪里回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这一刻在他的怀抱里无穷尽的心满意足,身子仍然虚软,她居然可耻地幸福到动弹不得。
短暂的沉默,仰头看到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尽是怜惜宠爱。看到她仰头,他眼里突然一暖,低沉好听的声音,“静言,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双眼刺痛,泪水居然不争气地再次涌出来。这些话,从初恋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听到,早已习惯了听过而已,不必太过当真,可是这一次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是孔易仁。
闭上眼睛,心里浪潮翻滚,可以吗?这一次,真的可以吗?如果是他,应该是可以的吧?
“静言?”他的怀抱略略收紧,睁开眼,看到他专注的眼神,瞳仁微光,那里面只有自己,心里终于安定下来,静言声音轻悄,“嗯,我明白。”
第四十六章
习惯了早起,静言朦胧睁眼的时候,只看到晨光正从窗外漫进来。眼皮沉重,抗议她想睁开的举动,黑暗的梦乡诱惑甜美,神思仍旧恍惚,迷茫中只觉得四周一片安静。
四肢百骸,浑身筋骨都虚软无力,想翻身侧卧,腰里酸涨,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一双手伸过来,轻松地助她一臂之力。耳边有声音,一点点哑,“静言,再睡吧,今天是周六。”
一惊,眼睛终于完全睁大,晨曦里看到环抱自己的孔易仁,仍旧闭着眼睛,嘴角一点点笑。
昨夜的一切随着卧室里的微光一同涌过来,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额头碰到温暖的胸膛,头顶突然传来轻微模糊的声音。
“嗯?”没听清,低低疑问,腰间一热,身体被扣紧,最柔软的地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强硬,一瞬间,她的疑问变成呻吟。
“易仁,我,我求饶。”仰头后退,双手无力地抵住他的胸膛,宿醉未消,昨夜狂风暴雨,身体上下现在好像没一处是自己的,再来?拜托,她会死。
低低笑声,带着压抑的情欲,更加动听诱惑,身子被松开,肩膀上温暖的轻推,“好的,我去洗澡。”
身边突然一空,手下温暖顿失,身体的反应快过意识,空虚的感觉立刻将她包围。看到他起身下床,晨光中的男性身体,线条挺拔,她居然庆幸中微有失望,疯了,一定是疯了。开始鄙视自己,她埋头进床单。
脚步声,他走过来,床单被拉开,“不闷吗?”
床单下是她雪白的脸,双腮微微的红,手指不受控制地落下去,原本只是想抚摸她的脸颊,可是回神的时候,已经开始缓缓厮磨她线条优美的锁骨。不行,她可能受不住,强忍着奔腾的情欲,他收回手指转身。
“易仁——”微哑的声音,她竟然身不由己地捉住他的手指,天哪,她这是怎么了?尽情欢爱后的酸痛还在,再来一次她会死,可是,可是上帝啊,被情欲折磨,她居然想死。
手指被柔软捉住,她声音微哑,眼睛紧闭,脸上潮红一片,一刹那,欲望天崩地裂,俯身下去,一手勒住她的腰,床单落到地上,她俯趴在宽阔无边的床上,脊背线条随着节奏完美起伏,柔软微卷的头发散开,暗暗的香像一张网,小巧的耳朵殷红欲滴,双手忍不住绕过去,用力将她搂在身下,手心里滑腻柔软,嘴唇擦过她滚烫的脸颊,最后含住她的耳垂,手腕一痛,被她反手过来,死死抓住,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圆润的指甲都陷进自己的皮肤里。
“你——你——”破碎的声音,让他苦苦克制着停下,在她耳边低声安抚,“静言,我可以停下——”
她侧过脸,杏眼里湿润的光,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声音里气息咻咻,“不要停——”
“嗯?”两个人都气息紊乱,他怀疑自己的听力。可是下一秒钟,她微微弓起身子,那柔软湿润的小小紧锢之处突然痉挛收缩,强烈而持续不断的快感疯狂席卷上来,眼前一切瞬间模糊,耳边只有她失控的低叫声,最终释放的时候,他们两个无意识的缠绕在一起,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心里同时浮起一个念头,没错了,就是这个人,再也不放开。
第四十七章
周日下午,冬日暖阳和煦,坐在阳光笼罩的沙发里面,静言满足地叹气。
“那么好的太阳,坐外面多好。”方太太小珑就坐在她对面,这时看着窗外的阳光,小小怨言。
“会冷。”
“不会啊,再说你没听说过孕妇是不怕冷的吗?”
“我怕冷。”陈述事实,静言忙着把自己的身子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好吧好吧。”放弃坚持,小珑抓着奶茶杯子,向前倾身,“坐里面就坐里面,来静言,我们开始。”
“开始什么?”突然听到她兴奋的语气,静言一愣。
“当然是你和孔易仁啦,”小珑眼睛亮晶晶,“学姐过两周就要飞走了,抓紧时间,我们先来八一八。”
“啊?”
“不要‘啊’,我想想,就从那张照片讲起好了,另外离开派对以后,昨天你干什么去了?我打你电话都关机,一起招供。”
昨天?昨天她干什么去了?晨光微吐的周末清晨好像还在眼前,转瞬却已经暮色沉沉,一整天的时间,却觉得只是一瞬,她自己都还云里雾里呢。
面前雪白的小脸,突然红晕涌起,一眼望过去,小珑叹息,“静言,真是好。”
意识到自己失态,静言回神,微笑了,“可是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她陈述事实。
“十几岁而已,不算太夸张。”小珑摇摇头。
“他是孔易仁,别人会觉得我贪图富贵,妄想嫁入豪门。”静言还是微笑,声音平静。
“人人都要满意,我们还活不活?”
“他离过婚,还有两个孩子,长女都二十多了。”不自觉地说下去。
“这样才好,人生苦短,现在有你陪伴,他会更珍惜。”
微笑顿住,静言声音微微低下去,“还有,他的女婿,就是周承锴,我是不是太快移情别恋,凉薄现实?”
“拜托,”小珑低声叫起来,“那个男人都结婚了,难道你还要学人家苦守寒窑,痴心不改才算正确?”
其实心里早已确定无疑,可是这时听到学姐夸张的比喻,静言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放心,学姐,我不会的。”
“嗯,”肯定的眼神飞过来,“静言,我一向对你有信心。”
心里感激,静言笑容温暖,可是小珑的声音再次响起,让她顿时无语,“没问题了吧?那我们现在可以八了吗?”
聊得尽兴,与小珑告别后,直接开车回家。车刚转出地下车库,电话铃声便响起,仓促伸手,嘴角一点点笑。
接通的时候,里面传来熟悉却意想不到的声音,“静言。”
心里猛地一跳,声音却冷下来,“周先生。”
他在电话的那头,看不到表情,可是声音里的压抑混乱,却清晰地传过来,“静言,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静言,请你不要这么对我,就算你再也不能原谅我,就算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就算你已经选择了其他人,可是至少我们在一起过,相爱过。”
相爱过——电话变得沉重,变得很难握住,身体一点点凉,心里也是。承锴,我们是相爱过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会放弃你,你明白吗?不,你是不会明白的。
“静言?”
“孔小姐呢?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希音——”他声音变得迟疑。
那天在孔希音面前提到周承锴时,她全力戒备的样子在面前清晰浮现,语气淡下去,“承锴,你和她,现在已经相处得很好了吧?”
“静言,”他有些狼狈,“那是不一样的。”
小声笑了,突然觉得心里一松,“你还要和我说些什么呢?”
“我——”迟疑继续,他声音断续起来。
“电话里不能讲吗?我还在听。”
“静言,我不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就是想再见到你,或许看到你,我就能够说得清楚。”
沉默了,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做不来王宝钏,寒窑苦守,痴情至死,但她也绝对不是天性凉薄的女子,挥挥衣袖就能忘记旧爱。
为了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她也体会过彻骨疼痛,夜不能眠,日不能安,一段感情的失败,再如何洒脱不羁的分手方式,都不可能掩盖那完好表面下血淋淋的伤口,就算最终痊愈,就算疤痕褪尽,但当时的痛苦,总会在阴郁时反复袭来,终身都难以摆脱。
红灯,踩刹车停在线内,车前行道线上人流穿梭,有些事走到尽头,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很明显,周承锴不是这样认为的,没有结果,对他来说,是永远不能接受的。
或许看到你,我就能够说得清楚。
是吗?一点点想笑,她终于开口回答,“好吧,明天下班后,我有时间。”
第四十八章
夜色稀薄,车转入下匝道口的时候,车流密集,缓慢不堪,但是身子侧边,就是这城市最繁华胜景的街道,静言手握着方向盘,很有耐心地等待前车发动。
前两天在coffee bean听到绝美的拉丁,抓着店里熟识的小姑娘讨来名字,今天刚下载好burn进cd,车厢里丝绒般的女声回绕,伴着灯火辉煌,正是最好的享受。
车流里缓慢移动,等终于转入中环广场的地下车库,低头看表,约好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走进米色的电梯间,身边传来电梯小姐的招呼声,“哎呀,是你啊,好久没来啦。”
点头,楼上的蒙地卡罗是周承锴最喜欢的西餐馆,过去他们两个几乎每周都会跑来,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合上,那个小小的车库电梯等待区,玻璃隔断,空无一人,多少次,电梯门开之前,被周承锴拥抱亲吻,有次他从国外回来,数周未见,这里电梯故障,走在侧边的楼道里,静寂空旷,被他突然吻住,火热纠缠,差一点就擦抢走火。
至少我们在一起,相爱过。
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她知道为什么周承锴要选择这个地方,这里有他们太多的甜蜜回忆。可是他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她。到了这个时候,越是甜蜜的回忆,就会让她越是冷漠下来,适得其反。
电梯停在二楼,走进黑红相间的餐厅,还未开口,前台小姐已经笑了,“周先生的定位对吧?他等很久啦。”
转到熟悉的桌子,远远看到周承锴,身后是熟悉的夜景,他穿着深色的衬衫,袖扣发着光,看到她走过来,竟然站了起来。
“静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恍惚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可是一声招呼,却觉得早已隔了千年万年。
“承锴,好久不见。”微微一笑,她坐进椅子。
他沉默地坐下,长久地看着她,小姐笑眯眯地立在一边,“还是老样子吗?西冷和菲力?或者试试我们的新推荐?”
“老样子好了,谢谢。”料到今天周公子也没有品尝新品种的意思,静言直接点头。
“静言,希音的爸爸回来了。”沉默良久,他率先开口。
把玩着手边的小杯垫,静言微笑开口,“这个我知道。”
他的眉头终于皱起来,深刻的一道纹,“静言,你真的和他在一起了?他是孔易仁,他是——”
勇敢地抬起头,正视他,“是,他是孔易仁。”
吸气声,他克制的声音,“那么快?”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你知道孔家有多庞大复杂?”
“我知道,所以你才会奋不顾身娶了孔小姐。”
“希音——”
她声音平淡,“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是吧?其实对你来说,和谁在一起,都是可以愉快地生活下去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一时语塞,周承锴沉默半晌,“他是希音的父亲。”
“这是事实,如果造成你和孔小姐的困扰,我无法改变。”
“静言,我仍然爱你。”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微微颤抖。
双眼缓缓湿润,“太遗憾了,我们所理解的爱,不是同一种。”
小姐端上牛排,打断他们两个的问答,静言站起身来,“对不起,我约了人,要先离开。”
“静言,”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周先生,”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婚姻很神圣,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请不要侮辱它。”
静言的手,在冬天一向不太温暖,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感情,冷淡寒凉。到这里之前,他想过千万种她可能的反应,或者愤怒,或者哭泣,或者将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那些和她现在的镇定冷淡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这一刹那,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女人,过去的一切,再也追不回来了。
走到车边,晚了,一点点饿。身边突然有车灯亮起,转过头,微微一愣之后,她终于真心地笑了,“干吗等在这里?不是说好在我家楼下见?我还要把车开回家。”
熟悉的车厢后座里,孔易仁放下手中的文件,微微笑,“会议结束的早。”
老麦已经下车,伸手接过静言的车钥匙,“华小姐,我会把车送回去的。”
“谢谢。”对他客气地点头,静言走到那车边,低头,突然扑哧一笑。
他的脸侧过来,可疑的表情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其实你不用告诉我——” 顿了一下,他侧过脸去,声音有点无奈,“好了。”
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一直到车子转到热闹的大街上,静言还在全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分。是,他是孔易仁,这是事实。可是,他很紧张她,这也是事实。身边的男人,正在沉默地开车,她知道现在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是非常不明智的,可是上帝啊,她现在真的很难控制自己哎。
第四十九章
“什么让女人容光焕发?爱情!”文茱捧着文件,笑嘻嘻地推门进来。
“你又看什么杂志了?”静言伸手接过文件。
“还用得着看杂志吗?看你不就行了?”文茱伸手上来,拽着她奶白色羊绒开衫上的别致小扣,眼睛眯起来,“今天又有约会哦,静言,每天都那么赞下去,就连我这个女人都要忍不住——”
拍开她,“要吃豆腐中午自己去买。”
笑闹了几句,终于把文茱推出办公室,坐回电脑旁,看了一下日程表。
转眼,2月了。
刚从培训室回来,电脑屏幕还是一片黑暗的待机状态,现在清楚照出自己的脸,嘴唇抿着一点点上翘的弧度,笑意微微。生活中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其实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闲人,平时各自忙碌,在一起的时间就显得更加珍贵。尤其是最近,农历年将至,孔家在美国有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他必须赶回去,分离日近,就连平素洒脱的她,都有点难舍难分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穿上大衣,提起包就往外走,方从云正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迎面看到,还没说话就先笑了,“静言——”
“我下班了。”赶时间,她有点急。
“明白明白,”经典的小笼包脸又出现,方从云忙着挥手,“这会又不忙,你早退都没关系。”
呃——这是资本家的台词吗?看看左右,还好别人都已经走光了。
“静言,”相处那么多年,方从云对她的表情一猜一个准,“好好约会去吧,学长力挺你的,放心。”
没时间跟他贫嘴,静言招手say byebye。走到楼下,远远看到老麦,有点奇怪地走上去,疑问的眼神看着他,“麦先生,你开车来的吗?易仁呢?”
“华小姐。”老麦一贯地恭敬,“先生在家里等你,今天二小姐也在,他走不开,所以就让我过来接了。”
“二小姐?”
“就是易群小姐。”补充解释,老麦为她打开车门。
易群?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正想着,电话响起来,坐进车里接起,“静言。”
“易仁,今天——”
“静言,今晚想让你和易群见一面,可以吗?”孔易仁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其实心里是开心的,可是一时觉得反应不过来,“这么突然?”
“原本想先和你商量,安排在下周,易群的航班突然改签,要提早走,或者以后?可是又想让她在走之前见你一面,”他顿了一下,声音微微低下去,“静言,可以吗?”
不要用这种语气好不好?这让她怎么拒绝?静言握着电话,不争气地投降了。
才下车,就看到孔易仁立在门口,看到她,伸手过来。轻轻拥抱了一下,他的怀抱温暖,不由自主满足地叹气,“怎么在下面?”
“等你。”
“不是要陪二小姐?”
“呵呵,”他低笑起来,大厅里暖气充足,门童恭敬地致敬,替他们按开电梯。“二小姐有点紧张,在补妆。”
知道他开玩笑,忍住笑板脸,“我是那么重要的贵客吗?孔先生大驾亲迎不算,二小姐还要补妆。”
电梯平稳迅速,已经快要显示到达顶楼,并没有看她,他声音平和,只是阐述事实,“是,非常重要。”
忍不住微笑,静言低头抚了一下大衣下摆。电梯门在面前打开,刚绕过屏风,就听到低软的女声在厅里响起,“易仁,华小姐来了吗?”
肩膀一暖,被孔易仁轻轻揽过去,“易群,来见见静言,华静言。”
沙发上站起一个黑衣女子,粉团脸,绾着低垂的发髻,伸出的手,指节白腻,中式的宽袖滑下去一点,露出圆润的手腕,带着油碧的翡翠镯,轻轻一握之时,只觉得那只手柔滑细嫩,一定是从没有做过任何劳力。
“你好,孔二小姐。”只有真正的富贵豪门,才能养出这样的人物,静言有点叹息。
“哎呀,华小姐怎么这么叫我?”笑声响起来,也是柔软的,孔易群仰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哥哥,然后转回眼光,轻轻拍了拍静言的手,“叫我易群好了。”
第五十章
二小姐带来厨师,这时桌上已经摆好白瓷碟碗,走过去就看到几个精致的清爽小菜。
吃饭的时候,散漫闲聊,孔易群话并不多,大多讲些家族老人的事情,也提到孔希音,但是淡淡带过,只说她和周承锴已经在日前回美国,电话里说新婚生活还习惯。
听到周承锴的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时候,静言正在夹面前小碗汤里的鱼丸,手滑了一下,溜圆的丸子落回去,眼前突然有细白的勺子递过来,抬头看到坐在身边的孔易仁,微笑里声音温和,“小心烫。”
相视一笑,耳边有孔易群的声音,“华小姐,这个丸子是厨师手工打出来的,味道如何?”
“嗯,很有嚼劲。”微笑回答,她低头继续吃。
初次见面,除了吃,静言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听着他们两个交谈,仔细看他们兄妹,其实并不相像,可能是从父从母吧。孔易群说话之前习惯微微笑,粉团脸保养得当,更显得月华灿灿。孔易仁偶尔应答,她便抿唇一笑,兄妹感情应该不错。每隔数句,也把头转向静言,说些无关紧要的小话题,半是提问,半是征询意见。
这样漂亮风度的人物,怎么会至今小姑独处?静言不禁有点恻然,转念又觉得自己荒谬,人家出身就锦衣玉食,花团锦簇,或者只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宫殿,能够在自己的国度里做个永远的公主,谁还想跑到外面凄风苦雨煎熬去?
三个人吃了一顿家常便饭,饭后小歇一会,孔易群便起身告辞。
握着静言的手,她微笑道别,“华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谢谢,我也很高兴。”
“会有机会的。”身后暖暖的,孔易仁的手,自然地抚着她的头发,“易群,麦在楼下等,我送你下去。”
孔易群的眼神,灯光暗影里一晃而过,只有声音一贯低软,更添了许多笑意,“算啦,我自己下去,你不是还要陪华小姐?”
厨师老梅已经收拾好一切,这时走过来,“先生,我跟二小姐一起走了。”
“也好,你自己小心。”没有再多说,孔易仁对着自己的妹妹道别。
电梯门合上,身边安静下来。
静言回身负起双手,假装研究屏风上的题诗,“不知道孔先生和二小姐,今天对我的表现满意吗?”
低笑声,“二小姐还没走远,要不要追上去确认一下?至于我,就不用再问了吧?”
“已经差到不用再问了吗?”低头捧心口,“我还是走吧。”
笑声响起,头发又被揉了一下,肩膀上有轻推,“过来。”
“干吗?”被推进厨房,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忍不住笑。
“我让老梅煮了粥,要吃吗?”
粥在煲里保温,揭开就是热腾腾的香气,“皮蛋瘦肉粥哦,”眉开眼笑,“刚吃过饭啊,怎么还有粥。”
“今天华小姐那么斯文,真的吃饱了吗?”
晚餐时有点紧张,的确假装斯文半天了,这时被说破,静言忍不住羞起来,“谁说我没吃饱?”
愉快不已,他终于大笑起来,“好,是我没吃饱。”面前的杏眼瞪大了,脸颊一点点粉色泛上来。被调侃得说不出话来,踮起脚,在他脖颈上报复地小小咬了一口。皮蛋瘦肉粥的热气升腾,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轰然热烫起来,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双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揽住她。
身子一退,手撑在宽广巨大的料理台上,掌心微凉。但是唇上灼热,被他双手抚过的地方,处处火焰燃烧,“哎——”低声推拒,但是声音突然暗哑,落到耳朵里,连自己都赤红了脸。
奶油色的羊绒衫已被推高,露出橘色的胸衣,细腻雪白的肌肤在胸衣上方弧度极致诱惑,手心下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伸手去推,意乱情迷之下,不知怎么变成环抱,失去双手支撑,身子滑下去,落在料理台上,赤裸在空气里的皮肤因为凉意而紧绷。
她在手下轻微挣扎,雪白的肌肤泛起红晕的光,柔软的头发散落在黑色和银色的料理台上,腰身在边缘折拗着,模糊的低叫声,“易仁,我的腰——”
“不舒服吧?”克制低哑的声音,“好,我们回房间。”
抬头,但是她的双手还缠绕在原处,没有松开,胸口有小声音,模糊不清,“我,我最近有练瑜珈。”低下头,只看到她露出的一线额头,都是通红的。
那么模糊的句子,但还是一瞬便回神过来,笑意涌起,静言啊静言,人海中能够找到这样完美的宝贝,他真是何其有幸。
手指还有点抖,捧着粥,静言的脸埋在皮蛋瘦肉粥升腾的雾气里,眼睛湿润,嘴唇嫣红。
“静言,要不要我帮忙?”真是爱死了她欢爱后的样子,他在她耳边低低出声。
“放心啦,我不会吃在床上的。”小小瞪他,可惜人在床上,半个身子都靠在人家怀里,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低声笑,他垂下眼,一只手将她揽紧,另一只手轻轻放到她的小腹上,缓缓抚摸。
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主人爱抚到心满意足的猫,静言眯起眼睛,忍不住微笑。突然想起什么,侧头轻声保证,“我都有吃药的,放心。”
他的动作顿住,沉默良久,然后温暖的眼神转过来,微微地笑,“不用吃了,没事的。”
第五十一章
爱情是我唯一行李,其它我都不在乎,既然你要远行,亲爱的,我和你一起去吧。
——Puisque vous partez en voyage 既然你即将远行
清晨醒来的时候,还没有睁开眼睛,鼻端已经闻到食物的香气。翻身下床,地暖充足,赤脚踩在上面也不觉得凉,厨房的玻璃隔断没有按上,香味一阵阵飘出来,漫得整个弧形的厅里都是,料理台前是他专注低头的背影,踮脚走过去,伸手抱。
“早。”没有回头,侧脸一贯严峻的线条,微笑中柔和下来。
“不是应该我吗?说好一人一次。”
嫩黄的煎蛋在铁盘里发出滋滋声,他伸手取盘子,“欠着吧。”
捧着盘子坐到桌前,静言小声赞,“香。”
眼角微微弯起来,“多吃点,”顿了一下,又补充,“午餐别忘记。”
“送你到机场以后再说吧。”
“其实麦会送,来回那么远。”
“反正放假,我没事。”
还想说什么,静言已经举起刀叉,埋头在盘子里,胃口很好的样子。
正月倒计时,只剩两天了,一年中最喜气洋洋的时节,到处花团锦簇的样子。许多人千里万里地赶回家去,与一年未见的家人团圆,宽阔的机场大道上,车流湍急。侧边就是漂浮在高耸梁架上的磁悬浮,速度快到每每一晃而过,都来不及捕捉清晰影像。
老麦熟练地将车转入地下车库,寒风刺骨,车库出口到机场大厅,短短几步路,已经让静言忍不住一哆嗦。
“会冷吗?”肩膀被揽过去。
“还好。”
从玻璃门看出去,贵宾休息室里人很少,大部分都对着手提的屏幕忙碌不休。捧着小姐端上来的热咖啡,指尖终于暖热起来。
“过年还在忙。”看看外面,小声叹气。
“华人的节日,也不是世界的节日。就算是华人,有些时间也身不由己。”孔易仁微笑。
“你呢?”
“我的时间?幸好,现在已经可以稍微控制。”
你谦虚了,静言眼神说话,应该是只有你控制别人吧?
看懂她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还是要回去一次的,其他人都应该到了。”
“他们习惯等你了吧?”
“还好,不过这次的确晚了一点,我会道歉,并且解释原因。”
你会吗?眉毛一点点挑起来,温情脉脉的资本家还是资本家,同理,再温文尔雅的大家长还是大家长。只要看看其他人对他恭恭敬敬的态度,就可以想象他平素的厉害。
大笑声,他伸手过来,摸她柔软的头发,放假了,静言不再整日盘着严谨的发髻,垂着微卷的头发,很女人。
笑声止歇,他终于微微叹息,“静言,又要留下你。”
其实是不舍的,很早就开始努力做心理建设。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节,应该很习惯了,可是这一次,明知不可以,却无数次差点开口请求他不要离开。太可怕了,爱情让她变得软弱。
轻轻的敲门,小姐礼貌的声音,“孔先生,已经可以登机了。”
“放心吧,我没事的。”努力再努力,她还是微笑了。
他立起身来,低头看她。她的脖子埋在黑色的毛衣领里,更显得线条长而优美,可能是室内太暖,脸颊一点点绯红,晶亮的杏眼仰望上来。
其实是不舍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想着,忍不住伸手轻轻拥抱她,时间短暂,不知不觉力道加重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保重。”声音低下去。
“嗯,放心吧。”
回程的路上,老麦在前面沉默地开车,仰头看车窗外,碧空如洗。
“华小姐,现在去哪里?”转入机场大道后,他开口问。
“我回家,谢谢。”
这位小姐,一直都客气有礼,对她很有好感,老麦忍不住关心了几句,“华小姐不回国吗?”
笑了,“在上海已经习惯了。”
“过年呢!”
“嗯。”
听出她无意多谈,老麦安静了。
过年呢,下车回到自己家中,门开处,只看到车钥匙静静躺在瓷盘里。空气清冷,室内一片寂静。
其实她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打开电脑查邮件,方从云和小珑的贺卡跳出来。
“静言,我们终于会合,很少照镜子了现在,看看老方就知道自己的样子。新年快乐,节后见啦。”旁边是他们两个的照片,笑得开心,果然都是圆滚滚的。
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暖气上来了,转头走到客厅里,想了很久,又仔细看时间,终于拿起电话拨通。
“妈妈,礼物收到了吗?”
“嗯,我很好啊,李叔叔好吗?凯丽她们都好吧?”
“那就好。”
“不过去啦,过年的时候航班紧张,你知道的。”
“新年快乐。”
搁上电话,走回电脑边回邮件。妈妈,虽然那个家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可是你能够幸福就好,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幸福的。
第五十二章
纽约的冬季,天色阴霾。位于长岛的孔家大宅里,老查尔斯一脸震惊地坐在孔易仁对面,声音里都是不敢相信,“易,你说真的?”
“怎么了?有问题吗?”面对老朋友,虽然他的脸上还是惯常的不动声色,但眼里有一点点笑意流露,余下的都是肯定。
“你通知过所有人了?”
“知会了几个。”
“他们的反应呢?”还是很难接受,转念一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些年,都是你在作主,他们应该不敢。”
“辛苦有辛苦的好处。”他终于微微一笑。
“可是这么突然,时间也紧,有点难度——”查尔斯皱眉头。
“你是大律师。”
“别的还好,和卫家的协议——”
“我会和自清谈。”
“不容易见到她啊。”
“仔细想,这世上没什么是容易的。”
“是,你说得不错。”花白的眉毛松开来,他笑起来,“真想见见那位小姐,一定很特别。”
“会有机会的。”眼角弯起来,孔易仁起身送他。
走下楼梯,正遇到转角处低头插花的孔易群,女佣捧着花立在一边,看到他们都弯腰致敬。
“查尔斯先生,要走了吗?”抬头客气地打招呼,白色的百合花映衬,更显得她脸若敷粉。
“是啊,孔先生一声令下,我这匹老马可有得要奔了,得抓紧时间出去拼命哪。”做孔易仁的专职律师多年,往来间和这位二小姐也熟了,这时立刻笑着回应她。
“哦?”低声笑了,“什么事那么要紧?还在过年哪。”
“好事,易的好事要近了,二小姐可要有心理准备啊。”
“易仁?”探询眼神转过去,只看到自己哥哥表情淡然,但眼底有笑意透出来,暖暖的一点光。眼光又转回来,微微低头,她也笑了,声音柔软,“我晓得了,早就准备好啦。”
习惯了早起,就算是新年里的早晨,静言还是老时间起床。天气阴郁,走到阳台上给小幸福树浇水,虽然阳台是玻璃封闭的,但和温暖的屋内相比,还是让她冷得小小瑟缩了一下。
逃回屋里,缩到扶手椅里打开电视,新闻里都是领导团拜,再转台,又是每年如出一辙的贺岁喜剧。
屏幕上,至尊宝满脸痛苦,“如果还要加上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
别人都会笑场的情节,不知为什么她每次看到,都会想流泪。
伸手关掉电视,想了想,起身到厨房煮粥给自己吃,没有食欲,但总不能饿死自己吧?
调好电饭煲,又转回客厅,厅里安静无声,要不要去健身?手指放到唇边,这两天虽然没有课程,至少可以游泳,但是想到现在是冬天——
算了,这个时候对她来说,开水最好,热水等于温水,温水等于冰水,游泳——那是折磨。
忍不住叹气,这不是每个人都期待的假期吗?为什么对她来说,年年像是煎熬。
正想着,突然手机铃声响起,还没接通,先看一下屏幕,文茱?心里不由自主有点小小高兴,她声音愉悦起来,“文茱,新年好哦。”
“静言!”文茱的声音,在电话里面响亮急促,“你在家里吗?快打开电脑看看——”
“啊?”被她的声音惊到,静言握着电话,愣住了。
第五十三章
网页跳出来,各大网站的首页,娱乐新闻头条鲜红滚动,“孔氏神秘女友终曝光,前男友疑似孔家新婿”,“执着豪门美梦,华姓女越挫越勇”,“孔氏离开上海,新宠月余即遭抛弃”,“卫氏发言人公开警告,欲公布当年离婚协议”
嘴唇开始发麻,手下机械性地将那些网页全部点开,一页一页翻过去,连篇累牍的描写,极尽夸张之能,文字旁配着一幅幅照片,有些场景连她自己都已经遗忘在记忆深处,一幕幕熟悉或者陌生的背景里,看到周承锴,方从云,孔易仁,甚至还有威廉的身影,所有照片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在他们的侧面和背影边,她的脸,大笑的,微笑的,绯红的,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网页翻到尽头,下面已经有无数评论,惊叹号后面,大多刻薄鄙夷,“这年头,没有爱情,凭着三分姿色,就想着嫁入豪门。”
“非有钱男人不找,大家都来学学这么经典的现实势力。”
还有更多更不堪入目的,实在看不下去,手指颤抖,手提屏幕被自己啪地合上,声音巨大,在安静的房间里竟像是有回声。
冷静,静言,要冷静——脑海里有声音,可是浑身上下没有力气,眼前晃动的全是网页上那些可怕的画面,双手无意识地向前摸索,终于碰到桌上的手机,掌心有汗,还没握紧就滑到地上。
这是恶梦吧?没事的,他说没事的——低头去捡,晕眩感一阵阵涌上来,还没有等她去拨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手机就再一次响起来,乐声刺耳,陌生的号码滚动闪亮,本能地接通,那头声音亢奋激烈,“华小姐吗?我是尚活周刊的记者,请你谈谈和孔易仁交往的细节,是因为周承锴的关系你们才认识的吗?你和周承锴现在还有联系吗?”
手机突然变得烫手,指尖灼痛,用力合上丢开,但是那铃声锲而不舍,伸手过去将电池板拔下来,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空气变得死一般凝固。
怎么办?嘴唇被牙咬到剧痛起来,她走到电话边,伸手拿话筒。正要拨号,却顿住了。眉头深深皱起来,放下话筒,返回电脑边,深吸气,然后再一次将它打开。
屏幕亮起来,她坐下来,仔细地翻页,那些文字事无巨细,连她小时候父母离异,随母亲移民海外的陈年旧事也没有放过。28岁,周旋在无数男人中的华姓女子,旧爱结婚之后,转头攀上更有实力的豪门大家长,更惊悚的是,这位新欢还是前男友的岳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孔卫两家当年轰烈的离婚原来是有协议在先的,孔易仁早已承诺不再有新的子息,遗嘱经过公证,遗产早已分配完毕,她就算能够嫁入豪门,也不可能分得一杯羹。
承诺不再有新的子息——这句子明明意思浅显,但脑海里混乱不堪,她竟然长久无法理解。手指不再移动,屏幕上的小字一行行亮得刺眼,明明没有点击鼠标,它们却渐渐开始在眼前缓缓漂浮,眼眶刺痛难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熟悉的微软标志跳出来,再下去,就是一片漆黑。
屏幕上照出自己的脸,苍白如纸,嘴角执拗地狠抿着,眼里一片殷红。屋里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僵硬坐在原地,一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滴声。
轻而低的声音,却让她惊跳起来,回过神,才发现那是厨房里传来煮粥定时完成的声音。
是,她煮了粥,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呢。机械地立起身,往厨房走过去。掀开盖子,升腾的热气伴着皮蛋瘦肉粥的鲜香冒出来,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下一秒,她已经趴在旁边的水槽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半个身子挂在台边,仿佛五脏六肺都被吐了个干净,伸手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是身体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非但没能直起身,反而滑落到地上。
厨房地砖冰冷,呆坐良久,电饭煲里的热气还在升腾不息,咬牙再努力了一次,她终于站起身来。
耳边有低声笑,茫然四顾,熟悉的声音,“不用了,没事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居然听到他的声音?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还会记得那句句子?
脚步虚浮,一路走到客厅,她抓起电话,手指拨号,那么多年过去了,可是熟悉的号码,一直刻在心里,飞快地拨到第七位,终于停下。
“爸爸,怎么办?”断续的啜泣声,一点点地响起来,“我该怎么办?”
阳光下蓝白相间的车身上,刷着醒目的工商局字样。驾驶座上有呵欠声,“大过年的,还要跑出来巡街,什么世界啊!”
“老李,昨晚又搓麻将了吧?看你这副没睡醒的样子。”
“什么没睡醒?根本没睡好不好?一早我老婆还在耳朵边上抱怨。”
“抱怨什么啊?嘿嘿,你那个臭水平,肯定输惨了。”
“一边待着去,”笑闹声,然后副驾驶座上的小冯转过头去,对着后座开口,“欧阳科长,昨天你玩了什么啊?”
坐在后座的欧阳晶晶正望着窗外出神,这时突然被点名,转回头小声开口,“我?我昨晚——”
“别问啦,欧阳科长肯定乖乖待在家里守岁呗,科长家人多,那才叫一个热闹,昨天一定也没睡吧?”
没睡?想到昨晚的情景,欧阳晶晶还没回答,脸先一红,正想开口,突然听到老李兴奋的声音,“哦哟,快看那个小区门口,嘎许多人挤在那里在干吗?”
“还有闪光灯,是不是拍电影啊?”小冯也兴奋起来,“去看看去看看。”
第五十四章
车窗外人头耸动,闪光灯此起彼伏,保安老周和小李脑子倒还清醒,私家住宅,要保护业主,可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阵仗,这时候立在车前,好像两只终身呆在地底的鼹鼠,突然见了天光,吓得手足无措。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小区的大门被死死堵住,静言的车陷在人流最密集处,根本动弹不得。
“华小姐,华小姐——”有人开始拍车窗。
四肢无力,头痛欲裂,身体从刚才起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深深吸气,咬牙伸手推车门。
只推开一条缝隙,喧嚣的声浪就直灌入耳朵里,“华小姐,你对孔卫两家的离婚协议作何感想?”
“华小姐,认识孔易仁是因为周承锴的关系吗?”
“华小姐,孔小姐和周承锴对此事有什么反应?”
“华小姐——”
闪光灯刺眼,不自觉地伸手遮挡,眼前开始一片模糊。用尽残余的力气开口“你们这是骚扰我的正常生活,都让开,我要叫警察了。”
她微弱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中,几不可闻。可是突然有冷而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既然做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好讲的?法治社会,我们记者也是有采访权的吧?”
“对对,华小姐,请正面回答问题。”耳边的问话声更加激烈起来,一片混乱中,开始有人伸手推搡她。
人群最外圈,老李和小冯好奇地踮脚往里看,嘴里还不停问,“喂喂,到底什么事情啊?这么热闹。”
难得有这么精彩的火爆场面可看,旁边的中年妇女已经兴奋得满头汗,这时听到提问,立刻用非常专业的口吻开始描述八卦,“哎呀,侬晓得伐,里相个女宁老结棍呃——”
“普通话普通话!”小冯不通沪语,这时急得跳脚。
旁边立刻有头发花白的大叔接替解说,“那个女人本来的男朋友很有钱,后来结婚了,她马上换了一个男人,你知道是谁伐?”
“不知道呀。”非常配合地异口同声,换来大叔满意的点头。
“新的男人老有名气的,比从前那个还要有钱,而且就是她以前男朋友的老丈人,吓煞特宁伐?”说到激动处,大叔的上海话也忍不住冒出来。
“真的啊——!”如此猛的八卦,听得他们同时眼睛睁大。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着厚厚的一叠报纸,更权威的声音响起来,“快点看,报纸上也印出来了,旁边书报亭刚刚到的。”
稍远一点的地方,被拖下车的欧阳晶晶正捂着一只耳朵讲电话,“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
威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你在哪里啊?这么吵。”
“今天值班,我跟同事在街上——”又要害羞又要提高声音让对方听清,真是高难度啊。
“呵呵,真可怜。”他的笑声传过来,“本来想约静言一起晚餐的,她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哪,可是电话老是打不通——”
“华小姐?”我们的事情——心里甜甜的,她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
“科长,不要讲电话了,快过来看,报纸上这个女人就在里面哦,快看快看,漂亮伐?”面前突然出现大幅彩页,小冯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要不下次吧,今天就我们两个吃饭好了。”威廉还在那边继续,却被晶晶不敢相信的吸气声打断,“华小姐——”
“联系不到她啦。”没听懂她的意思,威廉继续解释。
“威廉,我,我回头再给你电话。”匆忙挂断,欧阳晶晶抓过报纸,终于认真地开始注意眼前壮观的人群。
“前后两个男友是女婿跟丈人哦,吓人吧?而且都是帅哥,豪门哎,顶级豪门的帅哥哎——”小冯今年23岁,还没有男友,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娱乐八卦,满肚子港台日韩明星的花边新闻,每天上班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知道伐,昨天那个谁谁谁——”现在有真人版火爆八卦在身边上演,这时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
“就是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晶晶指着报纸上熟悉的影像确认。
“对啊,就在里面,记者围着呢,看都看不到,好可惜。”
不再迟疑,晶晶快步跑到老李身边,抓着他就问,“李哥,离这里最近的城管队电话有没有?”
“啊?”太吵了,老李没有听清。
情况紧急,晶晶破坏淑女形象地大声起来,“打电话叫城管大队过来帮忙啦,那里面是我朋友。”
“回答问题,华小姐。”
“华小姐,说说四季酒店。”
那些亢奋的声音,让她耳膜刺痛,身体被推搡着,后背已经贴到冰冷的车身上,强烈的晕眩感好像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地扑过来。
“让开让开,这里是公共场合,小区正门口,不要妨碍人家正常进出。”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人突然出现,大力拨开人群,声音响亮。
“哦哟,城管啊,怎么这种事情也要管的。”
“组撒,不要推好伐。”外围的抱怨声淡去,记者们怒气冲冲的声音随即响起来。
“干吗,不要碰我的相机,小心我告你。”
“拍呀,有本事侬多拍两张,明朝报纸一登,我就出名了。”城管嘲讽的声音压倒一片。
“我们在采访好伐?”
“啊?这样子采访的啊?跑到人家门口挤来挤去,人家小区居民不要过日子啦?撒叫社会和谐懂伐?不懂回去多学学十七大文件!”
身边渐渐空开,新鲜空气重新灌入肺里,鼻腔被刺激,静言忍不住咳嗽起来。
“华小姐,你没事吧?”小小的声音,欧阳晶晶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糯米团般白白圆圆的脸,这时满头大汗,两颊都红透了。
“我,我——”很想回答她自己还好,可是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静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第五十五章
安静无人的宽阔车道,平顺蜿蜒,侧边是平静的巴伐利亚基姆湖湖面,夜色依稀漫上来,远远看到那八角形的著名塔楼,暗红色天空下,恒久不变的剪影。
推门下车,面貌慈蔼的女院长已经立在门口迎接,看到他远远微笑。
“孔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孔易仁点头,“院长最近好吗?”
“很好,上帝一直与我们同在。”
“是。”他微笑,“自清和方隅最近好吗?”
“安娜修女一直在,上帝赐予玛丽亚动听的声音,虽然她上个月去了非洲,但她的乐歌一直环绕在我们身边。”
两个人已经走进精致的修道院大门,傍晚时分,回廊幽静,偶尔有修女与他们错身而过,全都脸色安详,低眉点头,脚步安静轻巧。
转过墙角,面前的一扇门正被推开,穿着白色修女服的女子出现在面前,看到他们,声音平静,“院长。”眼神转向孔易仁,微微地点头,“孔弟兄,我正在等你。”
立在塔楼俯瞰,湖面波光微微,尽头淡淡的树影山色,在晚霞变幻莫测的光线中隐约模糊。湖边有一线木桥,细长延伸,到湖中心处不知为何断了,也不觉得突兀,静静地融在湖光天色中,安宁沉静的美。
“每次来,这里的景致都令人难忘。”
“凡主的受造,莫不奇妙可畏。”
他微笑起来,“一千多年前的伊敏加德公主,或许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
“她既然选择这里,就不再是公主。主能给予我们的,远超过地上的父亲所能给予的。”
“自清,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
清澈的眼睛望过来,一片平静,“知道,父亲昨天给我电话,如果没有意外,明天应该能见到其他人。”
“对不起,打扰你了。”
“是我报答你的时候到了。”
“不需要说报答,虽然你不再爱我,但是人有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的权力,那个协议能够帮到你们,我觉得很高兴。”
“不,我仍然爱你。”她也微笑,“我以永远的爱爱你,那才是真正的大爱。”
他沉默了几秒钟,点头,“原谅我,爱上了另一个人,狭隘的。”
“那很好,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可是我开始恐惧。”
“有想过是什么让你恐惧?”
他转过头,专注地看着湖景,“很多,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很多东西。年龄,时间,可能会留不住的,可能会失去的。”
轻轻的叹息声,“上帝失落了人;人也失落了上帝。”
“自清,或者你会笑我。”
“叫我安娜修女,”她伸手过来,按在他的手臂上,“我会为你祈祷,把一切苦难托付给全能的主,静听他的回答。”
“谢谢,其他的事情,我会亲自和卫家谈。”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她点头微笑,“晚餐时间快到了,要留下和我们一起吗?”
“不了,我赶时间回纽约。”
没有挽留,她将他一直送到门口。司机已经准备好,立在车边打开门等着。
“自清,”他坐进去,停顿了一下又开口,“安娜修女,我走了。”
暗色的湖光映在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她微笑点头,“上帝保佑你,再会。”
车子发动,副驾驶座上的人回头,“先生,刚才国内有电话过来,您不在,我让他们稍等一会。”
“嗯?”还在沉思,他抬头。
“他们在等。”
“接过来吧。”
电话接通,那边声音恭敬。
车厢里没有音乐,几分钟后,有电话合上的声音。
“先生,机场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副驾驶座上的人继续汇报。
“好的,”后座上的孔易仁正看着窗外,侧脸严峻,面无表情,“你先回纽约,告诉他们一个都不要离开。”
突然感觉车厢里冰冷压抑,他不由自主声音低下去,“先生你呢?”
“到最近的国际机场,我有重要的事情。”
第五十六章
门被匆匆推开,铃声急促碎响,安静的cafe里,散坐的几对客人都抬头望过来。
大冷天,威廉却赶得一头汗。皮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橙色T恤。
黑衬衫老板走上来,看了一眼门外,声音冷静,“先生,车停在这里是会被拖走的。”
哪里还顾得上车子,威廉急着环顾四周,“老板,我找人。”
楼梯上有小声音,然后是欧阳晶晶圆圆的小脸探头下来,“威廉?”
“晶晶,”大步过去,他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华小姐在楼上。”被他拉着上楼,二楼惯常地没什么人,只有一侧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母女,小女孩趴在沙发里,已经睡着了,年轻的妈妈是个美人,低着头正在看杂志,听到他们稍稍急促的脚步声,抬眼看了一瞬,然后继续着手中翻页的动作,无动于衷。
没时间关心别人,威廉往坐在沙发里的静言大步走去,她没有血色的脸,衬着背后墨绿色的丝绒,看得他心里一寒。
“静言。”认识静言多年了,她一向冷静从容,就算上次跟周公子惨痛分手,也不过就是和他在酒吧里面无表情地喝了几杯。可是这次,虽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竟然是从未见过的惨淡疲惫。
“出什么事了?”拉着晶晶坐下,他声音焦急。
“威廉,”静言抬头,努力地笑了一下,“你怎么还在国内?”
“我——”与坐在身边的欧阳晶晶对望了一眼,算了,以后再解释,“静言,你的情况比较严重好不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苦笑,“你没有上网看新闻吗?我还以为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
“上网?”再次一头雾水,“我昨天刚从日本回来,下飞机已经很晚了,到现在都没停过呢。”
“是吗?”她转头望向窗外。
是吗?就这一句话?威廉抓狂。旁边安静半天的欧阳晶晶终于伸出援手,拉住他小声,“威廉,刚才好多记者在华小姐家门口堵着采访她——”
“采访?”奇怪地追问,“采访什么事情?”
“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晶晶皱眉咬嘴唇。
“采访我怎么会刚和周承锴分手就和孔易仁在一起,还妄想嫁入豪门。”转回头,静言声音冷淡平直。
虽然过去曾无数次被她所说的话镇住,但和这回的晴天霹雳比起来,那些全都变成小小浮云,“孔易仁?他不是周承锴的——”
“就是他。”静言给出肯定回答。
突然无语,威廉愣住。
又有脚步声,黑衬衫老板端着盘子上来,走过他们身边,先招呼那对母女,“茉莉又睡着啦?吃不吃蛋糕?还有饼干。”
“谢谢,不要。”很干脆的回答,老板估计是习惯了被拒绝,完全不以为意,转头问静言,“饼干?刚烤好。”
的确是刚烤好的饼干,热腾腾的香味涌过来,令人难以抗拒,可是下一秒钟,静言弯下身子,抓着沙发扶手开始干呕。其实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过,到了现在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喉咙痉挛剧痛而已,可是她痛苦的样子,还是把身边人都吓了一跳。
晶晶再次救场,伸手扶她,“华小姐,还是先去看医生好不好?”
缓过一口气,静言感谢,“谢谢,我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去医院。”
晶晶眼里有很温暖纯粹的担心。圆圆的脸,总是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粉粉软软的糯米团子,真是美好。感激地看她,威廉,你们在一起了吗?真好,只是看到,也觉得幸福。
“静言,”虽然被吓到,但是回神过来,威廉皱眉头,“你们在一起很久了?难道你——”
不及回答,被他们刚才的动静惊醒,身边有娇嫩柔软的声音响起来,“妈妈——”
“茉莉,不睡了,我们走吧。”坐在一边的妈妈站起身,伸手去抱小孩。
吵到人家了,静言有点不好意思。
乖顺点头,雪白粉嫩的小女孩自觉地坐起来伸手。
小声夸赞,“乖。”一直表情淡然的妈妈终于笑了,眼角微弯,尽是温柔甜蜜,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静言!”
“华小姐?”
威廉和晶晶惊讶的声音让她回神,脸颊冰冷,伸手去摸,竟然满手濡湿。
第五十七章
”静言——”不敢往那个地方猜测,可是威廉毕竟38了,这时候如果再没有产生那样的联想,他这些年也白活了。
那对母女已经消失在楼梯口,静言终于直视他们,“什么?”
小心措辞,“你是不是——会不会——”努力了半天,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静静思索,湿润的杏眼里慢慢亮起一点点光,“威廉,晶晶,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走了。”
啊?怎么突然又说要走。晶晶忍不住出声,“华小姐,你要去哪里?”
身体里的力气稍稍回来,站起身来,静言对立在一边的黑衬衫老板开口提问,“老板,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哪一个?”
“医院?”还在悲伤自己拿手的饼干刚才所遭到的待遇,黑衬衫老板一脸黑线。
“你一个人?”威廉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站起身来阻止。
“还是我们陪你去吧。”晶晶也开口。
“我下去开车。”没等静言再说话,威廉已经转头往下走。黑衬衫老板想起些什么,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寒风里,威廉那辆车还静静停在原处,非但如此,离他不远处又顺序停了两部黑色的车子,忍不住嘟哝了一声,“过年没警察,怎么人人都乱停车。”
过年,医生桌上搁着一盆水仙,白色精致的花瓣盛放,一点点幽幽的香气。白大褂的医生接过检验单,头也不抬,公式化的声音,“阳性。”
“嗯?”
再看了一眼病历卡上填写的未婚,医生抬头冷眼看过来,“要不要?”
“请把检验单给我,”静言声音平静。
伸手拿过单子,她仔细再看了一遍,然后妥善地折好,放进口袋里,转身走出去了。
威廉和晶晶正焦急地在外面等待,威廉开始问来龙去脉,“晶晶,你怎么会遇到静言的?”
“我们局里的车正好路过华小姐小区门口,好多人围在那里,老李和小冯去看热闹,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记者堵在那里采访她。”
简单的描述,但足以想象当时的一团混乱,“是你把静言带出来的?”有点小惊讶。
“不是,”赶快解释,“我让同事叫了城管——”
“城管?”对国内情况不是很熟悉的威廉,努力思索几秒钟,然后惊叹了,忍不住笑,伸手用力揽晶晶的肩膀,“好厉害啊。”
还不是特别习惯和他在公开场合如此亲密,晶晶害羞了,正要开口,面前紧闭的门被打开,静言安静地走出来。
同时想张口提问,却被她伸手阻止,“先坐下好不好?”
医院角落有喝东西的地方,虽然小而吵闹,但聊胜于无。三个人围坐小桌边,手里捧着热水,身子终于暖起来,静言长出一口气。
“静言,怎么样?”八卦是不好的,可问题是严重的,不问不行啊。
仔细想了一下,静言对他轻轻点头,“请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谢谢。”
就连晶晶都立刻明白过来,倒吸冷气。
“你怎么打算?”震撼过后,威廉的声音低下来。
“过完年,我29了。”
“啊?”怎么她的回答完全搭不上。
“以前不觉得,这几天才发现,原来一个人过年,好冷清。所以以后,都不想再一个人过年了。”
一点点明白她的意思,晶晶性格柔软,这时鼻子都有点酸起来,“可是会很辛苦吧?”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心意已绝,静言微微笑起来。
“那接下来你怎么办?”今天霹雳太多,震撼太大,威廉开始脑子混乱。
“我想先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好了。”所谓的八卦,都是新鲜热辣的时候才有人追,只要避过一阵,等她没了新闻价值,自然就平息了。
“难道你不通知他?”
欧阳晶晶在城管到来之前,好歹把那张报纸匆匆扫了一遍,对事情大概了解一点,听完静言的话,这时突然伸手,按住有点激动的威廉,声音小小的,但是非常肯定,“华小姐,嗯,静言,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家。”
“啊?”被这两个女人的神来之语打倒,威廉说不出话来了。
心里一暖,还来不及回答晶晶,医院大门方向突然传来嘈杂喧闹的人声,晶晶站起来探头,下一秒钟,她猛地回过身,对着静言低声叫,“怎么办?好像又来了好多记者!”
已近傍晚,门外的天色暗下来了,但是医院大门口人头篡动,热闹非凡,几个医院保安正努力阻拦,可惜在大队人马面前势单力薄,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怎么办?”
“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威廉立起身来,“静言,晶晶,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静言环顾左右,其他人已经被门口的热闹吸引,纷纷走出去观看,小茶座里变得空荡荡的,只觉得寒意一阵阵地漫过来。
就算有通天彻底的本事,那些记者也不可能像长了千里眼一样,每次都这么及时地出现吧?一个普普通通的豪门八卦而已,再怎么奇突,也不至于亢奋成这样。到了这个时候,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是被人跟踪了。现在的问题是,背后操纵这一切的,究竟是谁?
“静言?”见她不动,威廉伸手过来拉。
有热闹可看,人都跑光了,刚站起身,两个男人突然一前一后地快步走进来,看到她,不约而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华小姐,总算找到你了。”
面前的两张脸,叫不出名字,可是感觉非常熟悉,蹙起眉头苦思一秒钟,静言指着其中一个诧异开口,“你——是ken?”
“你们在找我?”上次看到这两个人,还是跟孔希音一起出现的,有点警惕,静言往后退了一点。
威廉上前挡住他们,“先生们,有什么事吗?”
“华小姐,我们是来带你走的。”
那么高大的男人脸上,努力露出畜生无害的样子,多少有点假。看多了港台片,欧阳晶晶的脑袋里立刻出现无数联想,赶紧伸手抓住静言,“不要相信他们,我们快走。”
身后是两个弱女子,威廉深感责任重大,虽然面前两个男人一看就很难对付,可是不战而屈,非大丈夫之所为也,心里一咬牙,他伸手就用力抓住他们,回头叫,“晶晶,你跟静言快走。”
啊?这反应完全出乎他们两人预料之外,赶紧解释,“华小姐,是先生让我们来找你的。他联系不到你,一早就打电话过来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你,保证你的安全。”
“对对,现在先生应该已经在赶回来的飞机上了,哦,华小姐,先生叫你拨电话给他。”
拨电话?开什么玩笑,飞机上怎么接电话,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不是?晶晶和威廉同时露出“你骗谁?”的表情。外面吵闹声越来越大,情况紧急,虽然有点担心威廉,可是权衡之下,还是牺牲男人吧,晶晶手上用力,拉着静言就要走。
“等一下,”一拉之下,静言竟然没动,“晶晶,能不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静言!”急死人的声音。
没有回答,静言自己拿过她抓在手里的手机,低头拨号,那串号码烂熟于心,转眼便拨通。
铃声数响,耳边传来语音信箱里熟悉的声音,稍稍急促,完全不同往日的温和平静,担忧焦虑,“静言,联系不到你。我已登机,到达前希望你一切平安。ken和rokey会带你到安全地方,在那里等我,可以吗?”
可以吗?寥寥数句,却让她心乱如麻,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晶晶,你们快走吧。”威廉也急起来,今天他都螳臂当车了,怎么这两个女人也不体谅一下,难道要让他牺牲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吗?
“威廉,你把手放开吧。”合上电话,静言低声开口。
“啊?”
对着一脸焦急的威廉和晶晶抱歉地笑了一下,她接着说下去,“谢谢你们啦,不过有个地方,我一定要和他们去一次。”
“搞什么啊?大门都堵住了,连救护车也开不进去,要死人的知道伐?”破天荒碰到这么奇怪的事情,刚刚把一个病人在后门卸下,救护车司机一边抱怨一边把车开进车库里。
那么冷的天,车库里没人走动,安静得很。嘴里叽哩咕噜,他一边搓手一边跳下车,正要关车门,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陌生男人的声音,“大哥,想请你帮个忙。”
见鬼啦!黑漆漆的车库里,灯光暗淡,被吓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司机尖着嗓子怪叫了一声,“撒宁啊!”
回头看到一群人,后厢车门已经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开,有三个人正低头上车。
“下来下来!你们要干吗?”这些人衣冠楚楚,灯光下看得清楚分明,恐惧过去,司机愤怒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送我们出去?”扶着车厢门的男人开口回答,很礼貌的声音。
“我这个是救护车好伐,又不是出租车!”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荒谬的事情,司机声音越来越大。
“大哥,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两句。”身边的男人又开口。
谁要跟你说话?莫明其妙!司机正要叉腰怒骂,脖子后面一紧,他被一股大力拖了就走。
已经在车上坐好,不敢看外面,晶晶同情地出声,“要不我们自己开走好了,就不要麻烦那个大叔了。”
“私自把救护车开出去,那叫抢劫医院好不好?”威廉忍不住笑了。
说话间,车门一响,Ken坐到他们中间。前面也有声音,只看到那个司机又坐回驾驶座上,闷声不响地发动车子。
转眼车子已经绕过医院门口那些亢奋嘈杂的人群,驶入大道。满心同情,晶晶用怜悯的眼光不停看司机的背影,又小心地来回瞄坐在一边的Ken。
威廉的眼神比较含蓄,但也清楚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就连满腹心事的静言,也忍不住来回看了司机和他一遍。
车厢里沉默了几分钟, Ken突然开口,眼睛只是看着前方的路面,“我没有威胁他。”
真神哦,这个人居然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晶晶忍不住追问,“那你——”
“我给他钱。”干脆打断她,虽然面无表情,但Ken的脸上明显写着他的心里话,“别乱想,这又不是什么无聊港台片。”
第五十八章
救护车开到稍稍安静的地方,就掉头回去了。路边已经有两部车在等他们,静言扶着车门开口,“威廉,晶晶,你们先回去吧。”
再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威廉转头先对晶晶说话,“晶晶,你先回家好不好?”
黑色的房车静静停在身边,夜色沉沉,刺激喧闹的一天快要过去了,可感觉上真正的不安和惶恐现在才刚刚开始,心里忐忑,晶晶咬嘴唇,“我,我想跟你们一起。”
我们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再次看透他们的想法,ken和rokey同时露出挫败的表情。
拗不过这两个人,一行人最终全都上了车。司机熟练地将车转上高架,迅速平稳地向前疾驰。
浩浩荡荡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近七点。私家车道两侧林荫密布,平直漫长,开了许久都没有到头,柔和灯光从身边一直延伸到暗色的山脚下,一栋栋巨大的宅子,形状各异,灯光中轮廓隐约。
车终于停在其中一栋的前侧,门口有人等着,干净利落的年轻人,剃着精神的平头,看到他们就上前迎接,走到跟前,表情一点点疑惑。
车里的司机跳下来,上前低声解释,他终于点头,上前对着静言笑,“华小姐,袁先生等你很久了,请进吧。”
袁先生?完全陌生的名字,威廉和晶晶一头雾水。静言已经当先举步,推开门,屋里暖意融融,大厅沙发里有个男人正站起身来,带着斯文的金边眼镜,眼尾细长微扬,看到他们未语先笑,“欢迎欢迎。”
“袁先生?”小声确定。
“叫我肖好了,这位一定就是华小姐,易的眼光有进步啊,呵呵。”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大家有志一同地看着他,无语了。
好歹平日做的都是和各色人物打交道的工作,静言率先回神,“对不起,打扰袁先生了,这是我的朋友厉威廉和欧阳晶晶。”
“哦,你们好。”客气地与他们握手。
“袁先生是易仁的朋友吗?”
“朋友——”他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肯定,“做点生意,他老是跟我抢来抢去,时间长了,应该也算某种朋友吧?”
呃——被他的回答打倒,大家再一次安静了。
寒暄了几句,肖开始低头看表,“都这个时候啦,先到餐厅吃饭吧。”
餐厅很大,长桌宽而直,大家全都落座以后,还觉得空荡荡的,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菜肴,中式西式都有。
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是自己也知道,不吃是不行的,静言勉强举筷,往嘴里塞东西。
“是不是不合胃口?”肖抬眼看过来。
“不是,是我有点不舒服。”今天实在是麻烦到人家了,静言不好意思地回答他。
胖胖的阿姨正在上菜,闻言很热情地提议,“要不要吃点清淡的?厨房里还有粥。”
“我有点想休息。”实在太累了,她觉得自己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静言,你要不要紧?”晶晶担心的声音,圆圆的眼睛和威廉一起关心地看过来。
“我让人先带你去房间吧。”肖立刻站起身来叫人,刚才那个年轻人应声走进餐厅,非常礼貌地伸手引路。
的确不能再撑下去了,低声谢过,静言跟着他往楼上去。身体没力气,上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房间里暖气充足,快走几步把自己放到床上,她埋头下去,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柔软宽阔的大床,无比舒适,可是身体仍旧僵硬不适,身下被褥松软,闭着眼睛,只是一片漆黑。这漫长无比的一天,仿佛是个没有尽头的恶梦,无法相信的,激烈的,可怕的恶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实在挣扎不动了。
门被推开,这宅子装潢极尽考究,没有一处不是用的顶级好东西,木门虽然沉重,但是门轴顺滑无比,开启的时候竟然了无声息。
脚步声,在厚厚的地毯上低而轻悄。突然听到声音,还不等她起身反应,背后一紧,已经被人满怀抱住,熟悉的气味,轰然将她包围,冰冷的脸颊,好像刚刚离开室外的寒风,贴在脖颈里,满是凉意。
不再挣扎,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软了,咬牙冷静到现在,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可是一切的惊惶脆弱却在最后关头汹涌而出,将她彻底淹没,身子不再听从意识的指挥,这一刻,她竟然可耻地缩在他的怀抱里,动弹不得。
楼下,餐桌边的威廉和晶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楼梯方向。
“不用看了,刚才和我交谈的那位先生,就是传说中的孔易仁。”慢条斯理地结束用餐,怕面前这对可爱的新朋友诧异过度,肖开始善意提醒。
“那就是孔先生?”交谈?拜托,一分钟完成问候,握手,寒暄,问清静言的下落,还能百忙之中保持完美风度。那个不叫交谈,叫奇迹好不好?还没有机会跟那位大名鼎鼎的孔先生说上一个字,晶晶就开始盲目崇拜了。
“晶晶!”看出她眼里的梦幻,威廉有点小小不满。
“我要出门了,需要搭车吗?”
啊?重要客人刚来,主人就打算撒手不管,自己出门去了?这位先生说话,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威廉和晶晶同时愣住。
已经站起身来,肖回头忘了一眼楼梯处,低声叹息,“人人都比我快啊,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易这个家伙。”
什么跟什么啊?还是一头雾水,不过至少可以感觉到,他们今天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威廉回神过来,拉着晶晶跟上去,“袁先生,谢谢今天的招待,我们也要离开了。”
第五十九章
身体被翻转过来,很小心地。
眼睛望出去,一片朦胧。知道为什么,心里看不起自己。
脸上有温暖的触觉,他的手指,一点点抚开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非常温和的声音,带着一点点诱哄,“如果很累,就睡一会。”
鼻梁酸痛,努力再努力,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其实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话想说,可是——
自暴自弃地在温暖旁边团起身子,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让她先休息一下,逃避一下,这样极度的疲倦,是可以原谅的吧?
这个男人,让她变得软弱。
埋首在熟悉的怀抱里,脸颊有湿润的感觉。睡去前,静言脑海里只有这句话,绝望地萦绕不去。
卧室里寂静无声,窗帘是合着的,笔电的屏幕微微闪着亮光,孔易仁皱眉的侧脸落在微光里,剪影清晰,偶尔落键,动作很轻。
窗外黝暗,寂静冬夜,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淡淡晨光的影子漫上来。看了一眼窗外,他伸手去合电脑,身体微微一动,腰里的手臂收紧了。
“我在。”低声安慰,她安静下来,一点点侧脸露出来,漆黑的眉毛微微蹙着,眼角湿润。
静言一直是冷静镇定的,偶尔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儿娇态,也是一晃而过,第一次看到她这么脆弱的样子,心里揪动难过,怎么办?越是突然的情况,就越是应该冷静。可糟糕的是,现在他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睡得并不踏实,其实一晚上都时不时会醒来,可是每次都看到他微光中的侧影,紧锁着眉头。
这么担忧的表情,是因为自己吗?明知这样不好,可是每看到一次,莫名的情绪就会让她心里酸软,眼眶刺痛。
“嗯。”一整晚就这样过去了,不想再逃避问题,静言闭着眼睛闷声开口。
“不睡了?”将笔电搁到一边,他伸手抚她的头发。
“我有些事,要和你说。”吸气,开始做心理准备。
“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他稳定温暖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静言先说吧。”
睁开眼睛,看到他俯身下来,很专注地看着自己,深褐色瞳仁里,竟然微有些期待的意思。
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很弱势,静言再吸一口气,直起腰坐起来,“我看了那些报道。”
“嗯,”他声音里隐约叹息,“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你干的,谁会自毁名誉啊?睡了一晚上,精神振作起来,嘴上没有反驳,可是眼神完全表达了静言此刻的想法。
揪心的感觉稍微退下去一点,看到她此刻的样子,孔易仁微笑。
“那个协议,是真的吗?”直接切入正题,她表情严肃。
“是真的。”略略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点头。
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突然散了,静言的嘴唇不由自主抿起来,沉默半晌,她慢慢吐出几个字,“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他伸手过来,揽她的肩膀。
僵硬地一侧,她避开他的手,“对不起,我想离开。”
同一张床上,能够躲到哪里去?一秒之后,她还是落进他臂膀里,小小挣扎,宣告无效。
“我会解释。”低声安抚她。
别过头不说话。
“我在纽约逗留了几天,然后去了一次巴伐利亚的修道院,和希音的妈妈谈过了,协议正在修改。”
没有回答。
“一定会有人反应强烈,不过没想到那么快。”
安静。
“我正在处理这些事。静言,你还是不愿意说话吗?”
继续沉默。
他叹息了,手臂加重力道,声音低下去,“静言,对不起,可是我爱你。”
手下的肩膀,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她回过头,杏眼里水光弥漫,“我昨天,去了医院。”
“我知道。”他点头。
大衣就在床边,她伸手过去,掏出那张检验单,手指有点抖,展开来,“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他低下头,很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侧过脸,看得出已经尽力在克制情绪,可是揽着她的手臂,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眼角已经微微弯起来,“很好。”
对他的反应有点失望,静言扁嘴,“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难得看到她这么孩子气的表情,心里太过愉快,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不,我保证,昨晚没来得及,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去医院的半路上。”
第六十章
放松的感觉,让身体变得柔软,心里原已经有了决定,这时看了他的反应,更加立定心意。再不多言,静言舒展双臂,微笑了,“现在离开吗?”
“离开?为什么?”他露出一点点诧异的表情。
开心过头,傻了吗?静言盯着他看,“我们要一直待在袁先生家吗?”
低笑声,“这不是袁先生家,不过他在这里也有宅子,不是很远,静言想看,晚些可以去参观。”
啊?不是袁先生家?静言满脸问号。
抱着她重新躺下去,倦意漫上来,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当初和他一起做的投资,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过来住,地方太偏,偶尔落脚不方便,宅子老是空着,还要临时麻烦他带人过来。”
啊——?呆望身边已经闭上眼睛的侧脸,静言无语。
想起什么,他又睁开眼睛,“睡了那么久,饿不饿?”
好问题。原本没什么感觉,被他一问,胃里的空空如也突然强烈涌上来,她点头,“饿。”
坐起来,“要吃什么?我叫阿姨去做。”
“不用,我昨晚听到阿姨说有粥,自己下去吃好了,你睡一会吧。”
“一起吧,我也有点饿了。”他已经立起身来,眼里笑意微微,“可以吗?”
宅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走进餐厅,静言小小叹了一声,“好空旷。”
“总会有满座宾客的时候。”伸手揽她的腰,手自然地落到细窄凹陷处,想到不远的将来,这里会有多么甜蜜的改变,他不由自主微笑。
“太大了,很寂寞,我不喜欢。”
厨房宽大,料理台边有木制的原色桌椅,替她拉开椅子,孔易仁转身掀开保温煲的盖子,白粥的热气升腾上来,他伸手取碗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年轻时候觉得,所谓极致成就,就是让所有人仰望,后来发现,能让身边人泰半满意,就足够耗尽心力了。”
不敢苟同,她小声反驳,“华服美食,唾手可得,有你撑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人会不满意吗?”
他回头一笑,“静言满意吗?”
“我——”想到那些煎熬,静言沉默。白粥放到面前,小声叮咛,“小心烫,等一下,还有些配菜。”
掌心合着暖烫的碗壁,面前他的背影宽厚挺拔,同样温暖的感觉,好像一直会漫进心里,可是这温暖,是危险的。她低下头,“山珍海味,也不过一日三餐,广厦千间,也只能睡一张床而已,物质从无止境,也不可能让人真正满意。”
没有回答,肩膀上有力道,稍稍用力的一握。然后,孔易仁终于结束他的工作,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十几小时没好好吃过东西,食物当前,静言暂时抛开一切杂念,埋头在粥里,“嗯,好吃。”肯定地夸赞了一声。
“静言。”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温和而认真。
“嗯?”一口接一口,袁先生家的厨师,熬得一手好粥啊。鸡汤做得底,白粥上微微一层油黄,鲜美入味,加上刚烘好的肉松,久违的玫瑰腐乳,爽脆的各色酱菜——饿足一整天,她实在停不下来。
“有点仓促,希望你不要介意,你——”一点点停顿,然后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你愿意,嫁给我吗?”
筷子突然停止移动,小勺碰到瓷碗边缘,清脆的一声轻响。
厨房里安静下来,长久的沉默之后,白色纤细的手指动了一下,黑色油亮的乌木筷子被搁下,静言抬起头来,微笑了,“易仁,你能这么说,我觉得很幸福。”
他的眼角弯起来,偌大的空间暖意融融,但是静言并没有停下,而是伸出手,握住他的,杏眼里流光亮影,美得惊人,“但是就在昨天,我已经立定心意,要让自己和我的孩子,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如果你要加入,我很乐意,可是现在,一场婚姻多半只能带来狂风暴雨,所以我不能答应你的求婚,至少现在不能,对不起。”
第六十一章
厨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孔易仁的手,在她的掌心下,一动不动,眼睛也是,微亮的光,专注地看了她很久,然后侧过脸,不再直视她。
“易仁?”虽然早就拿定主意,可是看到他的反应,心里还是忐忑起来。
“静言,”低笑声,“你可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开口求婚。”
第一次?诧异地睁大眼。
“当年婚前也有见面,不过都是一大堆人谈协议,隔着长桌两边,只觉得卫家小姐很沉默,大方沉静的样子,很适合我。”他解释,语速很慢。
点头,明白了,那样的婚姻,水到渠成,是不需要开口求婚的。
“后来才知道,那样的沉默,是有原因的。”他手掌翻转,轻轻捉住她的,“静言,是不是因为睡得太少?我有些倦。”
鼻腔有酸涨的气息涌过,还没等自己考虑清楚,她已经立起身抱住他,脸埋在温暖的胸膛上,声音低闷,“易仁,你在怪我吗?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不会。”头发上熟悉的触觉,“我会处理好那些事情,我保证。”
“嗯。”点头,她更小声,“你先睡一下吧,有什么事,休息完再说。”
床上还是暖的,身子虽然一躺下就被揽进他怀里,可是没有人说话,闷头在他胸前,无意识地咬指甲。
想解释,对不起,拒绝了你,可是那不代表我不想与你在一起。这个婚姻,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要动摇多少人的利益,带来多少纷争烦扰,其实我只是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那些只是累赘,真的不重要。
我知道,只要有你在,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我不想做那种24小时躲在你怀里的女人,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不需要这么豪华的宅子,不需要出入仆从如云,不需要顿顿山珍海味,我只要能够每天看到自己爱的人,有一个圆满的家庭,过最平常的生活,就可以了。这些年靠我自己,物质的生活已经觉得很舒适,奢华享受,我不觉得会带来多大快乐。
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那好味的粥,还在胃里有暖热着,埋首在他怀里,心跳的声音稳定而有规律地在耳边一声接着一声,慢慢整理自己想说的话,千头万绪,不知不觉,静言又睡着了。
梦里有许多人,有些脸很熟悉,有些陌生。自己知道那一定是梦,因为这些人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爸爸,妈妈,周承锴,方从云,小珑,威廉,晶晶,孔希音——还有很多很多她生活中出现过的人,有些已经永远离开,有些时常相伴,有些偶尔见面,还有些不知今生能否再见——
走过她面前的时候,他们都在微笑,一点点怜悯的眼神,手掌握紧,指尖攒进掌心,干吗要怜悯我?我一直过得很好,以后会更好的。
熟悉的温暖靠近过来,易仁,是你吗?感激抬头,看到他微笑的脸,好像要和她说些什么。
回报一个微笑,我有了你的小孩呢。真高兴,以后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强求,我也知道我们在一起,会很辛苦,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有你一直在身边,那会多么完美。
他不说话,张开手拥抱她,欢喜地走上去,可是无论怎么迈步,都不能靠近。再仔细看,他身后人影重重,许多许多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是谁,只觉得惊惶。
醒来的时候,身侧是空的,几乎是弹坐起来,脸颊微凉的感觉,伸手一摸,竟然微微有汗。
“静言?”侧边浴室的门开了,孔易仁走出来,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手里抓着毛巾,“你醒了?”
感觉自己的心还是怦怦直跳,她坐在床上,睁大眼睛确认他。
“怎么了?”走过来,俯下身,“做恶梦?”
“易仁。”温暖的味道,终于让她回到现实,伸手抓住他,害怕失去的恐惧让她的眼神像一只惊惶的小兽。
“好了,我明白。”安抚地触碰她的脸,微笑,“别害怕,虽然我被华小姐拒绝了,可是据说孙中山先生革命了十几次还锲而不舍,我也会向他学习的。”
沉默地看着他,静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低下头,脖颈划出柔软的弧线。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被当面拒绝,而且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说没有冲击,那是不可能的。其实根本没有睡着,他看着她在怀里安静的小脸,反复思索她所说的每个字。
直到刚才,他才了解到,自己所爱上的,是一个多么聪慧特别的女子。现在她看着自己,眼里一点点惊惶失措,这样的心思,他竟然感同身受。
在她身边坐下来,低声开口,“静言,我怕自己会失去你,所以做了自私的决定,请原谅我。”
害怕?抬头奇怪地看着他,会害怕失去的,是她好不好?再怎么勇敢,就算抛开一切世俗眼光下定决心,可她还是会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他,会失去他的爱。
伸手抓住她的,“如果我不是那么心急,解决好一切之后再让你孕育这个孩子,那才是最好的。”
“易仁,有了你的孩子,我很高兴。”她回握,肯定地回答。
“谢谢,我爱你。”他俯下脸,很认真地亲吻她,分开后看着她笑了,“华小姐,就算被你拒绝,我也会厚着脸皮缠住你,怕了吧?”
说不出回答的话来,只有眼泪漫出来,她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回吻他。
宅子外,有人正匆匆往里走,看到ken和rockey,伸手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
“都办好了,就是美国那里又有消息过来,有点麻烦。”
“怎么了?不是先生说,让大家都留在纽约不要走吗?”
“不是纽约,周家那边的消息,希音小姐从芝加哥上的飞机,已经快到上海了。”